《负婚》   作者:草莓   一 陌路夫妻   泪流满面的现在,无法言痛的未来,我只是越来越平静的接受,我曾经的丈夫如今不是我的了。   “迟欢,我会爱你一辈子。”   异国他乡的空气带着蒙蒙仿若梦尽一生的誓言,我还记得他深栗色的短发折射着耀眼的阳光,薄薄粗糙的厚茧磨蹭着我的手心,温润俊雅的唇贴在我的发间。   那时,我真的相信,我们会走一辈子的。   可是如今,你又陪在哪一个女人的身旁说着曾经给过我的誓言?   其实,你没错,只是我把你的话当真了。   我很想问你一句:“当你决定放弃我的时候,没有后悔过,有没有舍不得?”已经陌路,当你功成名,怀抱佳人的时候。   我接受,我只是我,不再是谁的妻子。   ——迟欢札记   ====================================   暗灰色的寂静。   烟草,薄荷,尼古丁,沉到极致的阴绝死寂。   烟雾蒙蒙的办公空间,那一支Treasurer烟刻着独特logo泛着亮白奢华的光泽在男人修长整洁的指尖渐渐撩着火星焚烧着,一点一点的烟灰染着红星落在地上。   黑色光洁的地板映射着他那张阴柔又过分性感的轮廓,敞开的Versace黑色衬衫贴合着他精致完美的身体曲线,胸膛坦露,突出的锁骨,魅惑的肌肉纹理,唇边还有隐隐红色口红的印记。   刚洗过澡,一滴水珠顺着浓黑的发滴在锁骨上,还带着刚刚残留的旖旎气息,如果这个世界上性感的女人被称为尤物,那性感的男人也是尤物,特别是眼前这个,静静的倚坐,冶艳性感万千,还蕴含着浑然天成的霸气。   “扣扣”两声,门被轻轻的敲了敲,来人是个中年男人,一身西服端正得体,入目眼帘的画面连他都不由暗叹一声,男人性感妖媚的时候可以比女人更甚。   “舅舅。”   他望了一眼来人,轻抬眼皮,狭长的俊眼一眯,姿态慵懒颓废,闻了闻衣间的味道,下意识蹙紧了眉梢,还是有味道留着,看来还是得再洗一次。   “……方西,刚刚玛利亚夫人是不是来过?收购巴黎Season公司的事情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你根本不缺钱也不缺名声,何况,她毕竟是Season创始人的遗孀也是顺理成章的接班人,你们俩关系……不同一般。”难道一点情意都不留吗?你若是收购了,你置她于何地?她这个年轻的后妈要怎么跟那些子女交代?   方正阳思忖,叹息着放下文件,隔着办公桌坐在顾方西面前,眼角有岁月的褶皱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好相貌,与夹着烟的男人有几分相似。   闻言,顾方西嘴角冷雅的上扬,眼眸平静淡漠:“因为不一般所以更方便,舅舅,Season我势在必得,巴黎百年不衰的时尚奢侈品牌,这个,我想要很久了。”   掠夺,厮杀,野心,还有凉到冷漠的欲望。   方正阳心里悲凉了许多,那种这些日子时不时的感伤又冒了出来,泛着淡淡的酸意。   这四年他觉得这个外甥越来越可怕了,看着那双深沉墨黑的眼睛熠熠生辉,逼人的气势,眼里流转的都是冰冷的情感。   曾几何时,他曾经看见过这双眼眸很温柔,很温柔的注视着一个女人,他方正阳曾经嗤之以鼻的温情懦弱,如今他竟开始怀念起当初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曾经的顾方西,似乎不是这样的。   “方西,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你快乐吗?方正阳近乎呢喃般失神问道,眼角有些刺痛感慨。   曾经的顾方西是谁毁掉的,好像是他,是他这个做舅舅的。   金钱,名声,地位,他都有了,他这个做舅舅的也该心安了,对死去的姐姐也有交代了,可是他有些后悔了,眼前的男人阴厉冷绝得可以瞬间毁掉一个人,一间公司,甚至扭转一个季度时尚界的潮流风向,在顾家已经完全拥有生杀大权,可是,他为什么觉得他的外甥一点都不快乐,除了掠夺,不停的积累财富,不择手段,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往上再往上……另外还有些什么?   “……”   顾方西一怔,阴柔俊美的的脸微微一僵,慵懒的唇滞了一下。   快乐?他骤然回复神情,讥讽一笑,那是什么?   他只知道拿下Season就意味着在巴黎这个奢侈名品汇聚的地方,他又有了更强势可控的筹码。   诚然,他顾方西也是空虚的,但越空虚越喜欢掠夺,越掠夺就更空虚,长此以往,好像已经走出了一步,就再也没有消停回头的机会。   “舅舅,你从来不问我这些没用意义的问题。”   淡淡的,他按灭了烟,烟雾顿消,他的面容愈加清晰分明,狭长的眼眸漫不经心又透露着无形的雍容性感。   没有意义……   方正阳抿唇讪讪的笑笑,有些苦涩有些失落,揉了揉作疼的太阳穴,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分,垂着眼眸,他轻叹,无声的嘴唇蠕动近似叹息:   “……顾方西,这个世界要是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那就只有她了。”   呢喃自言自语,顾方西淡眸一瞥,没有听清也不理会,翻开文件,神情敛去冶艳的懒散,凝起眸认真起来。   深深吸一口气,方正阳下意识的攥紧了拳,抬起眼对视着顾方西淡漠的眉眼,沉着声道:“方西,今天我安排了财经杂志给你做专访,是我的请求,我了解你注重隐私,但我希望你能认真对待好吗?”   有些讶异,顾方西淡淡抬了眼,他舅舅从来没那么低声求过他一件事,第一次竟然是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专访。   “舅舅,我记得我是个设计师。”他从来接受的都是时尚媒体的采访,何时需要财经了?   “可你也是个市侩的商人不是吗?”   方正阳站起身,慎重而坚决的凝视着自己外甥那双性感魅惑到隐隐约约含着深深冷漠极致的眼眸,轻叹一声,然后说出了个名字,“采访你的记者姓迟,叫迟欢。”   迟欢。   那个他曾经轻蔑冷淡对待的外甥媳妇。   他不满意他们年纪轻轻就在异国他乡冲动结婚,他不满意那个女人平凡的外貌,不满意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身份,可四年了,他看着自己的外甥一天比一天更冷酷更狠绝,任他都无法再撼动,他开始想起那个曾经的顾方西爱若至宝的女人,他开始暗中安排他们的重逢。   那个女人,曾经那个顾方西的妻子,迟欢。   二 男人能牺牲的只有女人   人生注定有些你需要去割舍的东西,迟欢,我明知道我会后悔,我只是不确定我会后悔到什么程度,如果是轻的,是我的幸,如果是重的,是我的命。   ——顾方西札记   ===============   那座楼那么高,高得让她目眩。   她垂着眼乘上电梯,一轮轮变化的数字,她摸摸自己的心房竟觉得那么的平静,很多日子前,她在梦中想象很多遍,如果真有一天见面,她会如何,是不是会对着他哭喊,流泪,是不是会怨怼的凝视着他,然后心跳紊乱,胸口抽痛就像很几年前一样。   原来,她不会,已经真的不会了。   电梯“叮”一声开启。   那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怔怔的站在电梯口望着自己,那张曾经盈满不屑的脸庞如今挂满了尴尬与歉疚。   “外甥媳妇。”方正阳拿着文件的手有些薄薄的汗,对着熟悉又陌生的眼前女子平淡安静的脸孔有些紧绷,然后轻叹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你们夫妻俩。”   对不起。   她心里一酸,勾唇淡淡的抿着。   四年前那个清晨,那个男人扬着淡笑却有些精神恍惚,良久,把她抱在怀里细碎的吻在她的发间,耳边落下,抵着她的额头,醉人温存的笑意在她的唇齿间展开,然后死死的抱住她又松开,轻柔如同低语的呢喃:“迟欢,对不起,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一阵子,他说一阵子,她信,可她等了他好多个一阵子。   到后来,她才终于承认,他选择放弃了她。   贫贱夫妻,她怎么会相信,她比钱,比名利,比家族利益重要?   “是我来找他回来,是我把他带走的,是我。”   见迟欢没有反应,方正阳脸色发白,急急忙忙说着。   可决定要走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那晚,她还记得那个男人从来指尖温软,动作轻柔,可那晚,他从未有过的激烈的占有她,她没来及深想,只感觉到身体一阵阵的欢愉和疼痛,他汗湿的味道,他低喘的声音,她后来想,其实不过是在跟她道别,最后一次的纠缠,别离之前的欢爱。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舍弃她这个妻子。   “迟欢,你们重新开始行不行?就当舅舅求你,他不快乐,这些年来他一点都不快乐。”   语气近似乞求,方正阳咬着唇只想给自己外甥找一个机会。   话落,她眼一垂,终于启口:   “方总,顾总的女人里不需要再多我一个,他是时尚商界出了名的会利用女人,可我,我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不是吗?”   那一个男人年岁添更,愈加性感妖冶,所有对他有利的女人他都可以接受,这一路的披荆斩棘,多少女人心甘情愿的被他利用。   方正阳急欲开口,她却一闪而过,已落的话音置下最后的声响:   “公事是你压下来给我们社的,这次我来也只是为了公事。”   既定的人选,既定的采访内容,她其实明白,一定是有人暗中安排,可她还不至于愚蠢到要丢了饭碗,她向那个男人学的,谁不在意利益,她也在意,所以她没逃跑。   ……   糜烂的气息,她已经人事,如何能不知道,这是刚刚欢愉过后的气息。   腥甜的味道惹得她有些反胃,抿了抿唇,她敲了敲门,只听耳边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低沉浅淡但似乎有些不适应的慵懒极致的味道。   陌生,其实很陌生。   她无声淡淡的笑了笑,看见阴影中那个男人走了出来,一身的黑色,阴柔慑人的俊颜,三颗扣子未扣,大半敞开的胸膛,若是其他女人看了必定激动,可她不是,这副身子她用过了,什么味道,她也知道,所以神情出奇的平静。   “你是迟欢。”他噙着一抹魅惑的笑容,步伐缓慢,强势的抬起她的下颚,打量一眼,然后放下。“开始吧。”   举止明明放浪,却丝毫不见轻浮,他的姿态优雅懒散,嘴角微翘,密黑的头发垂在鬓间,有些媚人,有些蛊惑。   她翻动着,按着采访稿一字不落的回答,他有问必答,也不苛刻,只是眼睛狭长时不时的望她身上一瞥,她越是反应平静,他越是斜着头睨看着她,仿佛像看有趣的猎物,有了兴致便可以一口吞下。   这是他头一回不去算女人的价值,而是觉得有趣想试试。   她恍若未觉,最后一行外加的娱乐八卦的问题让她眉头一蹙,怔了几秒还是问道:“顾总平日里最讨厌什么?”   他从不爱回答别人隐私的问题,时尚界的杂志皆也循着他的喜好,只问潮流问风向问设计不问私生活,虽然他的私生活天下皆知,显然,这也是暗中安排好的,也许是为女性销售方面,也许是方正阳内定的话,可她也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照做。   闻言,他在矜贵墨黑的桌子上,修长的指尖敲了敲,垂着眼眸皱着眉头,似乎在想自己讨厌的东西便不太舒坦。   “小孩。”   小孩……   一语落,有些微冷,她不自觉攥紧了手,薄薄的纸被她瞬间不动声色的捏得皱起来。   她其实很喜欢孩子,当年第一个孩子他们在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流掉了,她哭得彻夜未眠,她身旁的男人一张一张给她递纸巾,然后宠溺又轻柔的安慰她:“以后还会有的,孩子可以再生,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然后,她便被压在了身下,低吟喘着气再也不记得哭。   她常想,有一个人欠了她一个孩子。   可现在多得是女人愿意为他生儿育女,他欠她的,也就只有她迟欢一个人记得,而其实,已无意义……   她心一紧,胡乱的收拾好文件,笔一收,淡淡说了声道谢和告辞。   头一转,刘海倾斜遮盖住部分看不清的地方,他只看见这个一进门就一直很冷静平淡的女人忽然恍惚,然后急急开口便转了个身只给他一个凉薄的背影。   “迟欢,你是不是,在哭……”   顾方西还没反应过来便手大劲的一攥,开口轻唤的名字仿佛很熟稔,不假思索的吐出。   其实,他也瞧得不真切,只是层薄薄的水气很模糊的在她纤长静然的睫毛处微露。   他本该无所谓,可是身体比意识敏感,一把扭了过来才发现这个女人很瘦,很清瘦,白得连血管青筋都可以一眼望尽。   三 我曾经爱的人已经变了   曾几何时,我的丈夫曾经问过我:“迟欢,你为什么叫迟欢?”   我记得我母亲说过,这个世界快乐来得太早注定消散得也快,快乐来得迟些,或许某天失去了,难过也不至于太伤心。   我们错就错在,相遇得太早,相爱得太早,快乐来得太早,伤心的时间长得让我终于放弃了所谓的挣扎。   ——迟欢札记   ===============================   朦胧的夜色里,迟欢时常记得有一个人在低哑柔和的低语。   他不在的那四年刚开始。   那些日子,不知不觉隐隐渗出了的眼泪会经常湿了枕头,不长不短的时间,她的耳畔在半梦不醒之间总想起他们窝在温暖的阁楼里,彼此呢喃的话。   她生活中很少哭,倒是看书看电影经常看得满脸通红,抽泣声不断。   她的丈夫视力模糊,小的时候,他的母亲因为奔波劳碌最后疲惫不堪的死在了家里,他哭了整整三天,到最后被房东送到医院才发现,视网膜严重受损,造成视力极度模糊下降。   那些年,她不甚清楚他是怎么过来的,只是他们相遇后,她总想着对他好些,再好些。   而事实上他们都对彼此很好,很好。   那日,阳光漫漫,靠在窗户旁,她捧着那本珍藏许久的《金粉世家》,泪眼婆娑,眼泪无声无息却痛到极致,不能言语,只能静静的看着最后一页上一滴滴都是湿漉的水渍,“啪啪”的掉落在薄薄的纸张里,顺着弧度渗透。   在国外,呆久了会怀念母语,会怀念中国那方方正正意味深远的文字,于是看以前一直带在身边的书是她最大的乐趣,这本书翻了又烂,烂了又翻,一直不停歇。   其实她很早就看过电视剧版《金粉世家》,曾经年纪小,偷瞧着爱情斑驳烂漫却不懂所以然。   她看不懂金燕西和自己苦苦追求冷清秋的爱情只能是存在过去,她不明白他们分离是为了什么,本该举案齐眉,本该厮守一生,为何最后冷清秋孤苦伶仃不肯回头,为什么金燕西不顾一切的向另一个女人投奔而去?最后的最后,劳燕分飞,恩爱不再,再回头也找不到曾经妻子的隐踪。   直到年岁渐长,迟欢再好几次看到书中那句:   八妹对金燕西说:“七哥,因为你变了,百合花也谢了。”   许久之后,迟欢才恍然明白,她哭不止因为结局的悲痛,更是因为这句话。   五脏六腑皆在绞痛,只是那时,不能切身体会,不孤单脆弱,岁月美好,惬意。   那个人从后面搂住了她,轻柔略摸索又精准的静静给她擦拭她的泪痕,她收回了神,迎着他浅淡的吻,忘掉了那一瞬间的感伤,咽回了喉咙里的哽咽,低低的笑回吻他纤长的睫毛,迷离温暖的眼眸,轻轻的出声:“怎么知道我哭了?”   “……我听得见。你一哭我就能听得见。”   他温和醇厚如明月映水的嗓音漫过她的耳际,她心房一舒,感觉残留的感伤惆怅都一扫而空。   “永远吗?”她嬉笑抿唇,泪面不再。   “永远。”他点头,将他揽进怀里,“恩”了一声回答完整。   她的发丝很柔很软,他汲取着她发间的香气,以为那便是一生一世的简单质朴,以为这一辈子就会那样到头。   那时,她还有点丰腴,从小便有些婴儿肥,他环着她就会捏捏她鼓鼓柔柔的两颊,她每回在他怀里闹腾不依,佯装卖力的说要减肥。   他总不答应,他喜欢她肥,他说:“肥的鸭子吃起来才有味道,你再肥我都心甘情愿的干干净净的吞下去。”   她笑他看不清楚她才乱说的,他笑笑反驳,这个世界上眼睛才是最不真实,最不值得相信的。我宁愿看不见,至少我能感觉到,你很美。   你很美……   她美吗?其实她普通到放在人群里面根本不会引起人注意,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那般风情万种,明艳照人,时尚摩登走一步穿一件衣服都万众瞩目,时尚聚焦灯下傲然的佼佼者。   当他的舅舅找来,亲眼看见她,一脸的失望,满眼轻蔑。   她就更加明白,她不美,一点也不。   如今,连那个愿意骗她说自己很美的男人也变了,也消失不见了。   她如何还能不减肥,她如何还能不瘦下来?   她本来就不是百合花,当他变了,她还没盛开就已经凋零得无影无踪。   ……   “你真瘦。”   清瘦、纤细,血管青筋透白明显。   白皙的皮肤一扯就会磨得红了些。   顾方西皱起眉,狭长的眼眸一眯,魅惑冷淡,隐约却透露出几许分不清的失神。   手掌里的那手腕细得可以一把折断,只要他用个力,她估计可以立刻倒在地上了,可他自认冷到可以不顾人情的心竟然无法赞同这样的恶作剧行为。   于是,他生生收回手,看着她抬头时已经面容干净洁白,没有丝毫狼狈。   是他看错了,还是她那么快就吸回了眼泪。   她已经不习惯去哭了,不论是书还是电影,他的铁石心肠,她的平静平凡,如果一个人只能静静的自己抹眼泪,她会比任何人都要更学会怎么克制住让眼泪逆流。那些日子,她看到漫湿的枕头孤零零的还在那儿,她渐渐明白,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有好好吃饭吗?”   她沉默不语,平静相待,他倒脑子一热话脱口而出怎么就觉得那么别扭。   妖艳分明性感的轮廓,他略微脸一白又一热,看她惘若未闻他更加心里不舒服到极点,说不清升起的薄怒是为什么,顾方西只觉得懊恼烦闷。   奇异的空间,默默有些暗潮汹涌在流淌。   她张开欲说告辞的话,包里的铃声便渐渐作响,她接起,走到一旁。   他看着她那张平和的脸带着淡淡的笑意,心里愈加阴郁。   原来她会笑,那为什么采访的时候,她似乎连个笑脸都不给他。   而且,原来她笑起来还不难看。   顾方西有些失神眯眼的抿着漂亮的薄唇,这句话已经是极大的赞扬了,即使他没察觉到,毕竟他看尽的女人环肥燕瘦,千娇百媚,样样皆是顶尖,能得到他中肯的一句称赞,时尚界的超模做梦都想得到一句,即使只是笑言。   可此刻,不是的,他看她笑着隐隐一抹酒窝,不太明显,但比不笑时要看起来丰腴好看。   其实他喜欢骨感窈窕的女人,但看着她,他竟觉得,她还是这样好看,可惜不够高,否则,他甚至在考虑可以让她当他这一季的模特。   晕眩失神,恍惚间,他才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晃神看她脸色平缓,态度礼貌疏离,等顾方西回过神来,至多也不过看清了她的一个背影。   开门,转身,关门。   他怔怔的望着她离开,她却丝毫没有留意到。   四 离场   是我真的变了,还是因为你不在,我渐渐开始忘了我原本的样子。   ——顾方西札记   ===========================   如果没有那一天的被人刻意安排的重逢,也许就不会有以后新一轮的开始:纠缠,强取,欢爱,离场。   辗转的梦境开始添了新的朦胧,她耳边响起他某日落在角落轻吻在她耳际旁的那一句:   “迟欢,你逃不了的。”   他顾方西这四年,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特别是,女人。   即使,迟欢之于现在的顾方西而言,完全没有可用的价值。   但如果真的爱过,她会比其他人更容易吸引他的注意。   ……   香气,暗夜。   灯光浅淡优雅在角落分洒。   又一个芳香绚烂的夏夜,包裹着浮躁与喧闹,还有城市的繁华和奢丽。   厅里响起的是结婚进行曲,美好的时光不知会从这一刻开始,还是从这一刻陨落。   她想到这儿忽然嘴角浅扯,怪自己突如其来的思绪,退了一步又隐在了角落的座位上,浅浅抿着琉璃杯中的红酒。   同母异父的弟弟结婚,她应邀参加却不知该怎么应对。   就像很多年前,除夕那日,她孤独一人在自己母亲精致美丽的新家门外左探右探,入目的是窗内和睦温馨又和谐的一家三口,等到自己默默倒数十秒,新年到了,她都没等到自己母亲亲自来跟自己说一声“新年快乐”。   所以,出国的时候,她孑然一身,却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还是,孑然一身。   参加的宾客皆是时尚圈的人,她母亲是国内这个圈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看见那一对耀眼全场的男女出现,其实是有一瞬间的目眩,即使她不意外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手抖了抖,抿唇僵硬。   “顾方西。”   浅浅意味深长的声音响起,迟欢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母亲笑意盈盈的坐在自己身旁,望向那个男人,凑近她问:“他?你喜欢?惠双双,顾家大夫人最疼爱的侄女,顾总疼那女疼得要命,你要真喜欢,妈替你找机会。”   闻言,下意识紧握杯子,迟欢一怔,好笑的摇头,冷静而固执:“我不当第三者的。”   即使是第三者的第三者。曾经,那个女人她见过。   只有一回,方正阳来找他们的时候也带了个女孩,叫惠双双,那么乖柔照人,扑到了那人的怀里唤了声:“顾哥哥。”   他的过去,她不曾参与,她傻傻的想对他的将来好,却忘了夫妻要的是缘分,有时候那叫“过去”的字眼总在消磨着缘分这样浅薄的东西。   他背负着甩不掉的过去,她却满心着眼他们的将来,看得是不同方向,走的路也总有岔口的一天。   此刻,别人婚礼的现场,自己曾经的丈夫。   他欠了她一个孩子,不止,还有一场婚礼。   他说他早晚有一天补给她,她搂着他的颈项,吻着他微蒙的双眼说,没关系,等你以后看得清楚了,我再穿婚纱给你看也不迟。   如今,他看得见了,她的白纱,她的样子,都已经迟在了光阴里蒙上了灰尘烂在了角落。   舌苔渐渐隐出了些许苦涩,她忽然手一抖,眼神微敛,不自觉的将酒杯触到嘴边,怔忡的望着新娘那一件垂底精致无暇的婚纱,眼一凉,咬着唇,一饮而尽,甜味酒精散开,她喉咙一热,头有些发晕。   她忘了,她酒量很不好。   她的丈夫曾经丢了家里含有酒精浓度稍高的食物,只因为,她醉酒后的酒品不太好。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酒醉以后会怎么样,只有她丈夫记得,她隐隐约约只记着那个男人很少强硬,却是用着温煦的嗓音淡淡微沉的对她道:“以后我不在,不许喝超过半杯的酒。”   于是,她喝酒从来记得不过半杯,可现在怔怔发热的望着空荡荡的酒杯,浅叹,整整一杯,她都喝下了,好像也没怎么样,她只有一点点的头晕而已。   “夫人,好久不见。”   那声魅惑慵懒的嗓音就像恍如隔世般冲击她大脑的血液,她抬起微醺的眼,恍惚看见那个姿态性感,阴柔又分外冷雅的男人一身手工裁缝的西装举着杯,薄唇浅笑,眼神似有似无的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迟宁也笑着回应,揽过迟欢的肩,不动神色的眯了眯眼,笑着道:“的确好久不见了,上一季的品牌发布会很轰动,恭喜你又赢得漂漂亮亮!”   “托您的福。”   他举杯,与之相撞,眼又落在了迟欢低眉敛目的面容上,苍白略微泛红的脸颊,他又想起那天,她接电话时浅浅淡淡平和的笑容。   这个女人,似乎总不爱笑,还是恰好他每次遇到,她都心情不好?   “这是我女儿。”   半晌,迟宁礼貌的提醒响起,顾方西不动声色的点头,心里却暗嘲自己第一次失神过久。   厅内,旋律悠扬惬意。   顾方西勾着飞薄的薄唇,狭长的俊眸晕着淡淡的英挺又冶艳性感的气息,前额的发微遮睫毛处,他无意识的一拨,嗓音低厚:“夫人的女儿也是位美人。”   笑言低沉,惹得几位在场的超模吹嘘冷眼瞥来,连迟宁都不免笑出声直说谢谢。   迟宁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迟欢是美的,何况这人是素来以挑剔冷漠出名的男人,即使这是礼貌的话语还是让她忍俊不禁。   她从年轻时到现在,容貌靓丽,时尚敏锐度高,打扮穿着皆是完美。儿子亦俊朗出众,只有自己的女儿半点不像自己,普通的脸型,如今回国仿佛削瘦了好几圈的身材配上那张有些暗淡平凡的脸,也都不能够上“美”这个字眼。   迟欢也抬起头下意识蹙眉看他,头有些涨,她怔怔的只看见顾方西对自己笑笑,那张他阴柔锐利的俊脸部线条不着痕迹柔和下来几分。   浅浅薄薄的对视,有些异样的情绪蔓延。   她别过了眼,余角却捕到了他一闪而过的冷滞。   ……   在欢愉的时刻都会有曲终人散的离场。   宾客陆陆续续离开,她额上一凉一热,脚步蹒跚,在路口的转角处,那一辆黑色融进夜色凉意的车停在那儿,那个男人就像从黑暗幽冥的角落里一步一脚的现身在她恍惚的眼前,出现,侵入。   男人,密黑的发丝自然垂落,眉角锋利,眼底魅惑极致,狭长明俊。   “……路西法。”   恶魔,就像要将猎物毫不犹豫吞噬的恶魔。   她如梦呓语,酒精灼烧,停滞脚步,摇摇晃晃,几欲坠地,分不清方向。   ……   “迟欢。”   夜色迷离,酒精灼人,她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叫自己。   是她的丈夫,还是现在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专访稿你写完了没?”   男人的声音又再一次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传进耳膜,她忽然眼泪无声无息的渗出眼角,不住的摇头,脚下却已经感觉虚浮,她只看见他很凉薄淡情的唇一动一合。   “迟欢,过来,我送你回家。”   腿一阵阵的发酸,太阳穴紧缩生疼,她乏力的蹲在路上,置若罔闻。   顾方西看着她蜷曲在街道上,晕黄色的路灯一闪一熄,他胸口闷热堵得慌,疾步上前将她瘫软的身子拉起,嫩薄柔腻的触感停留在自己的指尖,像梦里寻了很久又丢了很久的温度,让他不由深深的陷了神智。   “……顾方西,你这个混蛋!”   刹那,碰触到他指腹的一刻,明明已经无力虚软,她却像力气回流一般失了理智一样对他拳打脚踢,打骂呵斥。   “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我不要你管,你滚,你滚!你滚开,你是谁,你凭什么要来干涉我的生活,凭什么?!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顾总,顾先生,我求你了……不要来破坏我的生活,因为你不配,你不配!”   摇晃着他,一次次挥开他的手,恨恨又撒泼的对他拳来脚去,他竟也愣愣的任她放纵,忽然,她死死咬他有力的铁臂狠狠一口,嵌入血肉,他倒抽一口气,生疼的感觉钻入心房,血液渗透,迟欢尝到一丝咸咸的腥味,蓦地静了下来,安安分分起来。   “迟欢,你属狗的?你说,怎么办呢,我有想当驯兽师的欲望……”   眉梢微挑,他捏着她的下颚,暧昧强势的气息喷在她的鼻端,男性的性感阴柔与毫不掩饰的霸道。   “迟欢,我告诉你,你逃不了的。”   他的吻在话落时停在她的耳垂,细细碎碎的又轻啄了好几遍。   下一秒,迟欢身子剧烈一震,突然傻傻愣愣的抬头,苍白削瘦的脸像在梦里憨憨静静的,直直的望着他深沉幽淡的眼眸,咧嘴一笑,柔柔腻腻仿若呢喃轻语的唤着:   “方西……”   他一颤,心莫名陷了下去,低低的应了声“恩”,凑到她的柔唇际,抵着她烫得烧人的额头,呼吸相触,看见她眉眼弯着,隐隐的酒窝,正想手抚上她的眼窝,只听见,她的话语淡起在夜间:   “……你不知道吧,我结过婚,怀过孕的。”   “……”   “我的丈夫,很好很好,我很爱他。”   “……”   五 原谅我不能放弃你   让我做个狂悖的梦吧,原谅并容忍我的专制,当我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亲爱的,不要责备我……   我的妻子曾经说过舒婷的这首诗很美很女人,迟欢,你懂吗,其实这首诗更适合掠夺的男人。   ——顾方西札记   ========================   她说,我结过婚,我有过孩子……   她说,我的丈夫,很好很好,我很爱他。   所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好吗,方西。   那夜幽幽静谧,她咬人的时候丝毫不带分寸,泼辣又任性一点也不似外表般文静平和,他黑眸紧眯看着她像一只困窘又暴怒的小兽在自己怀里撒泼哭闹,动弹不停,最后亮亮又蒙蒙的眼眸刹那撞进了他的冰藏冷却的眼里。   她柔柔又静静的唤她,轻声细语:“方西。”   他想,那一刻,她真的很美,美极了。   干净微醺,娇态百漏,隐隐约约又含着不易察觉的尖刺,像一朵他追寻了很久的花,暗夜糜烂,开得芳华睥睨,毫不在乎也拒绝着他私欲的窥探。   于是,他想得到她不会太乖,下一句必不会如他所愿,除非她不开口。   尽管,她的那一声轻唤让他失神得入迷,叫他不想再听见其他的话。   她果然说了……   眯着醉眼,吐着最无情的话。   用丈夫拒绝他,用不是完璧来刺激他,真真是聪明了。   最后的那句,他想,他永远都记得,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两个人都在露天夜色中跪在了地上。   街面冰凉,月色淡薄。   那静冷的话散在空气里,她被困在他的怀里,躺坐在他的腿上,耳边时不时传来远处几个正路过的人的小小几声吹嘘私语。   也管不了太多,他眯着狭长危险的黑眸,脱下衣服将她包裹住,渐渐变得浑浊酒熏的眼睛敛了下去,抵着他的胸膛止不住的抽泣,也不知道在哭什么,就是哭得厉害,哭得可以断气。   抽抽噎噎的,她唇齿间郁郁的酒精味伴着她絮絮乱乱的言语:   “……你不知道,他真的很好,真的,我很爱他,我只爱他一个……”   她其实很固执,她被她的丈夫养成了习惯,是认地方哭的,这个熟悉得近乎在昨天的怀抱,她以为她已经丧失了泪腺的功能,可是,酒精烧得她头疼,烧得她忘了在哪里,寻到那一抹熟悉到瞬间可以让她放松到肆意流泪的气息,她在那个心里最阴暗的角落藏泪的地方就像找到了缺口,一下子就涌了出去,绷得很久的神经,泪腺,松了。   夜的颜色第一次那么暗,他的黑瞳紧缩,嘴角看不穿意味,淡淡的抿着。   “那么,他如果真的那么好,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抬起她被眼泪湿润的下颚,眼神如冷色幽暗看不透。   “他,死了。”   他的淡淡的发问,冰凉的指尖,让她有了几分清醒,挣了挣他的钳制,突然怔怔的对视上他那双慑人的眼眸,唇瓣扯动,三字冷淡。   下一秒,他忽然莫名的捏紧了她的下巴,生疼的感觉让她到抽口气,她蹙眉有些晕眩的看他,却发现,他神色莫测,接着,面无喜怒。   “迟欢,你听着,我要你,你结过婚我要你,你有过孩子我还要你,你想要孩子,我也可以给你,但是对你,我不会放手。”   闻言,她耳膜微疼烦闷,只是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其实,她是想问,能被他利用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毫无本事的她?   还是……   她突然轻笑起来,冷冷清清的也不看他,嗤笑着问:“是因为我母亲迟宁是《Vogue》杂志中国版的主编?你不知道吗,我们母女关系其实不怎么样,我帮不上你。”   风有点冷冽,即使是在夏夜。   心房猛地一窒,沉默半晌,板过她的烫得发红的脸,顾方西阴柔俊美的轮廓绷紧,恨恨的盯着她,冷冷的沉下声:   “……《Vogue》的确是国际时尚圈最顶尖的杂志,但,迟欢,你听清楚,即使是美国的主编Anna我现在也不用讨好。《Vogue》有选择设计师和设计作品的权利,设计师和品牌也有选择它的权利。”   就像当一个人渐渐强大,开始对你挑剔苛刻的也会变得礼貌恭敬。   强的选择别人,弱的被别人选择,谁都是那般过来的,从弱到强,爱情也是如此,爱得深的人注定没有爱得浅的人潇洒。   情深的人被情薄的人选择,情薄的人选择情深的人,放弃也只不过是因为不再选择自己而已。   话落,她蒙蒙低笑的摸上他深邃的眼窝,呢喃如丝的蠕动嘴唇:   “是这样呵……就像人跟人之间,有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顾方西,你被人利用过,也已经会完美的利用任何人和任何东西,你知道的,你现在也已经在金字塔的顶端了,是我,是我配不上你,我嫁过人又无才无貌,怎么配得上你顾总?”   其实,她心里疼得撕裂,只是想说,离开我,你真的过得比以前好。   所以,你离开是对的,没有一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站在顶端睥睨脚下,没有一个男人会想让一段婚姻牵绊自己,让一个没有用的女人扯自己的后腿。   她不怨的,她现在要的不过是没有了他,早习惯了的平静生活。   四年,当一个人明知认命却还傻傻自欺欺人的等一个男人回家,等了四年,焦虑,不安,寻找,犹豫,伤心,冷淡,所有的情绪过了一遍,她能仅守的只是最后好不容易适应的,那么一点点的一个人的平静。   这些,他都不愿意给她了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我说一见钟情,你信不信?”   他阖了阖眼,吐出一口气,烟草味浅淡,下颚抵着她的头顶,将她打横抱起。   “我不信。”   脚下一虚,凌空了,她艰难酸涩的蠕动嘴唇,头还在隐隐作疼,他这个动作瞬间让她整个人倾倒了下去,在意识消失最后的一瞬间,她只如在梦中朦朦胧胧眯着看见那张飞薄浅情的嘴唇淡淡落在自己的唇上,温度随着他说话的气息喷在自己的鼻端。   “……因为,你叫迟欢。”   六 我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   四年了,我都做同一个梦,我的丈夫回来跟我说:“迟欢,我回来了。”   四年过去了,我明白,他再也不会来,再也不会。   ——迟欢札记   =======================   她已经醉得像滩烂泥,瘫软在他怀里,轻得一个肩膀就可以拎起。   夜很深,他的家里有些乱,满地设计稿,珠光亮片、戒指零件,衣料样品……他抱着她,轻手轻脚的走,然后替她换衣服,洗脸,然后挽入怀中睡觉,只是睡觉。   突然,铃声悄然响起划破了寂静。那头是一个沉然妩媚的声音,她唤他的英文名:“West,睡了没?”   闻言,他摸了摸身旁枕边女子的额头,不热,不烫,看她眉头稍稍舒展,他浅叹了口气,狭长的眼眸眯起,不自觉抚上耳后那一条淡淡的疤,点起烟,分明的轮廓微微朦胧不清。   “睡了。”   他淡应。   那头一阵沉默,然后又笑笑,好似没脾气一般:“West,我想你了。”   他眼神幽暗,看着前方不明,侧手却自然看也不看的给枕边醉睡得毫无防备的女子掖了掖被子,然后漫不经心“恩”了一声,当做回答。   “我猜猜,你现在在做什么,是在跟你宝贝惠小姐谈情说爱吗?”调情的淡笑,嗓音低柔婉转,暧昧笑语。   “不是。”简单浅漠的回答。   那人也不被影响,照样笑声盈盈。“那么,是有新欢了?”   “Maria,你到底想问什么?”他蹙起眉,薄薄的烟雾淡淡的从他薄唇中溢出。   沉默半晌,女人的语调沉了下去,略微哀愁:   “前天,在你办公室,你到最后还是没碰我,顾方西,我想问你,你到底怎么了?”   “……”   “因为,‘迟欢’吗?”   “玛利亚夫人,你管太多了。”   他忽然神色冷肃,俊美阴柔的脸色沉了下去,硬声道。   那头轻轻笑笑,声音却沉着:“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知道这个名字?顾方西,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从我床上离开是什么时候了吗?那天你突然从我家离开,头也不回,问你什么你都不说,你猜我在我家书房找到了什么,一张写满‘迟欢’这两个字的纸,我猜,她是个女人对不对?”   “West,我不管你对多少女人有兴趣,我不在乎。我在巴黎等你,你是个聪明的男人,你该明白,对你最有利的女人,一直都是我。”   ……   昏暗的灯光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变化,他阴肃俊美的脸孔像雕刻一样完美冰冷,淡淡的勾起一抹弧度,他的眼神暗到分不清深浅,淡浓。   淡漠的挂上电话,他转过眼看身旁的女子。   白净削瘦,青白单薄,他忽然胸口一窒,不自觉的抚上她的眉眼,烟草尼古丁的味道传自她的鼻息,她不由皱皱眉头,咬着唇,他手一滞,转身掐灭了指尖的烟,玻璃烟缸吐出一缕淡烟。   “迟……欢……”   迟来的欢愉。   神深吸一口气,他靠在床头艰难又失神的呢喃着这个名字,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隐含惆怅的弧度,颓废性感的外表平添一抹轻愁隐忧。   “迟欢,迟欢……我不怕快乐来得太迟,我只怕,我只是害怕,我也许再也等不到那个得到欢愉的机会……我知道我错了,我得到的这一切我已经不太清楚,可我失去的,从那天开始我一天比一天更明白。”   他阖着眼眸,长睫微动,那是大众面前,这个邪魅阴柔的男人从来没有流露的脆弱与失落。   身体慢慢缓缓的倾倒在床上,最后靠在了枕头上,他怔怔的转过头,看见那张脸在自己眼前闪烁,那么近,又那么远,其实,他的记忆里是不太记得清自己的妻子的长相的,无论怎么努力的回想,还是终究止于失明的朦胧影像。   流流隐隐的月光透过窗户,光线如一条细线,纤细脆弱,美丽梦幻,顾方西眯着俊眼莫名的抬起手向空中疾抓,怔忡了几秒,又生生微微的屈回了手。   很疼,很冷,冰冷刺骨的寒意,空空的手,他放进被褥里,寻着身旁熟睡的女子掩在被里的手紧紧,很紧紧的包裹住,才勉强憋走了一点点凉意。   床边桌面上,红色的盒子晕着暖暖的光亮。   顾方西眼眸深邃,若有所思的拿起它,轻轻打开,那里面赫然是一枚精致典雅的兰花戒指,夜间依然璀璨的明媚光泽,以昂贵的钻石密镶,红宝石、蓝宝石和其他珍贵宝石镶嵌着,精雕细琢的精品,神秘缤纷的美丽,犹如人色彩的记忆。   他拿起,探进被里,套进她纤薄的指间,贪恋的摩挲。   迟欢……   你告诉我,现在的我要多努力,才能重新捉住曾经背弃的一切,那些人,事,回忆,过去,美好。   他什么都有了,却什么都没有。   他理智的以为,他是一个富有的人,却渐渐明白,他匮乏得那么可怕,那么空虚。   空气有些湿冷,明明是夏夜却清冷寂寥。   抚着僵硬的面容,他吸一口气,眼神在触到她的睡颜时柔和下来,连人带被的将她环在怀里,蹭得紧,越来越紧,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宝贝,容不得一丝疏忽。   “迟欢。”   他眼底聚了聚笑意,贴着她的颈项入眠,很依赖,很专制,手扣得没有一丝细缝。   ……   日炎,暖和。   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这是他这几年睡过的最好的觉,只是她却对他似乎连一丝留恋都没有。   ……   淡淡的轻笑奈何,他端起咖啡杯轻啜一口,神色温和俊柔。   “顾总,今天心情很好啊?”   敲门走进来的是位精明中年的女秘书,康蓉,顾方西母亲少时的好友,如今是帮他事业的一把手,到底是长辈,看着犹如自己儿子的孩子心情难得那么好,便笑眼柔和,挑着眉探问道。   “恩。”   他噙着笑,俊眸微眯,慵懒几分。   “呀,怎么,手上那疤是怎么来的?被咬了?要帮你买药吗?”康蓉皱眉,心里想,不会昨天的女伴那么狂野吧,她那么大把年纪也不好问,只能语带关怀的说。   闻言,他一怔,抬起手臂的,那一道牙印还清晰的留在那儿。   不禁失笑,他抿了抿唇,薄唇轻启:“我养了只小狗,性子辣,倔脾气。”   小,狗?!   上下狐疑的端倪他,康蓉耸耸肩,好吧,小狗就小狗,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   咳嗽一声,康蓉推了推眼镜,翻开手中的文件夹,正色道:   “顾总,今年的巴黎时装周春夏系列一周后举行,我已经帮你定了机票,具体行程就先放在你桌上了,您在巴黎的工作室我也已经发邮件交代过同事了。我分析了下,Miuccia Prada去年的重点在高跟鞋,今年可能会改变方向,Elie Saab爱的是女神风,流苏复杂的珠片装饰,以及银丝流苏、Lesage工坊赶制的精美的刺绣,今年听说也会延续风格……Chanl老佛爷Karl Lagerfeld依然是首秀开场。巴黎时装周对你而言的意义,相信您很清楚,千万千万不能缺席,不能不出现,不能不……”   “订两张机票。”   敲击着黑色矜贵的桌面,他抬眼,俊眼深邃,淡淡的打断她的话。   “两张?”   “恩,我想带一个人一起去。”   ……   她迟到了。   一头凌乱的头发,勉强在商场买的临时衣服,她到的时候立刻被同事拉了过去。连瑾凑到她耳边,沉着声音道:“你整整迟了三个小时!相信我,主编会剥了你的皮!”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手下意识的抚上作疼的额,才刚要抬起,却被连瑾的一声轻呼扯开了手,“做什么?”   她掀起眼,才看见连瑾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手指,那平日里素净的五指,赫然多了一枚兰花形状珠宝镶嵌的精致戒指,贴合着自己的无名指散着淡淡的光晕。   她急急忙忙的过来,根本没发现手上多了一枚东西。   “卡地亚限量版兰花戒指,迟欢,你未免太奢侈!是真的?”连瑾挑起眉,睁大了眼眸啧啧称赞,大师级的作品,卡地亚永恒系列的传奇。   “追忆似水年华……”喃喃自语,迟欢淡眉紧蹙,怔怔的抚上那枚不知何时被套上的戒指的。   她曾经也热爱一时的作品,法国作家Marcel Proust的《追忆似水年华》,兰花是中斯万与奥黛特的爱情信物。   应该是顾方西给她的,昨晚。   她不懂他的意图,却明白,他有意的想要接近她的生活。   “假的。”   她淡应,拔下戒指送到了瞠目结舌的连瑾手里。   “是假的,你喜欢送你吧,很便宜不贵,小摊里买的。”   七 何必当初成夫妻   是不是我们当年太过年轻,才把永远挂在嘴边,等人世沧桑才明白,真正的永恒就是永远不说永远有多远。   =====================   “假的,你喜欢送你吧。”   ……   午夜,他替她悄悄戴上的戒指,那般她不知的小心翼翼。   现在,清晨,梦境远去,她拔下戒指的样子毫不犹豫,狠狠的拔下,蹭得她无名指的皮都有些泛着丝丝的红痕。   连瑾倒也不客气,喜滋滋的就收下了。   既然不贵,做工又那么真,她也看得出迟欢平日里不太爱戴首饰,多半是一时兴起,于是连说谢谢,揽着迟欢直说:“迟欢最好了!”   她不知,她收下的是一个男人送给女人的絮语爱言,只是那一个首饰泄露了那个男人隐晦的感情。   “对了,顾方西的采访稿你写完了没?主编今天在催呢!”   连瑾在迟欢旁边坐下,不经意的问起,看着屏幕,敲打着键盘,那枚戒指戴在她的手上也一样熠熠生辉,可到底失了一份意境。   “……还没。”   迟欢怔了怔,呆滞一秒,手不由自主的攥紧,微微生出了几丝疼意。想起那张清晨冷不防撞进自己的眼里的俊颜,眉星朗目,俊美阴柔,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阴影,略微掩盖了侵略气息,渗出几丝纯粹宁静。   她那一刻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害怕,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就在四年以后出现在自己的枕边,喷着灼热真实的呼吸,揽着自己的腰那么紧,紧得像以前一样让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被他放弃。   可是不是的,他们终究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当年离弃了她,她也在这之后终于也离开了。   已经是两个陌生人,他该是在他的顶端睥睨万千,毫不留情的往前掠夺。她该是一个抱着过往回忆寻找新开始,简简单单努力过活的女人。   就是那一场见面,他驻了足,他们之间忽然就想剪不断理还乱。   明明他就在自己的眼前,像四年前很多的日夜一样,她却认不出了,她更不知道,这个四年后再见到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现今的这一番情意,她这个结过婚,怀过孕的弃妇着实承受不起。   “顾方西啊……不就是个顺着女人裙子往上爬的妖孽吗?!《Vogue》、《Harper’s Bazaar》那些时尚界的权威媒体还一个劲的称赞他为中国时尚界的凯撒大帝,化腐朽为神奇的首席设计师,他今天的成就不就是靠女人得来的嘛?”   连瑾蹙着眉,满脸不屑一顾的表情,愤恨的敲打着键盘。她从来不是外貌协会的成员,父亲曾经为了平步青云而抛妻弃女,因此每回提起这些都要不悦一阵子。   “哟,连瑾你可别气,就这样倾国倾城的男人,只要他愿意,我也愿意被他利用!”   隔壁办公桌的娇声响起,似乎是连瑾的声音太响了,提起“顾方西”这个名字,多半都是女人反映最强烈,此话一出,引得多人轻笑附和。   “那也得看看人顾总愿意不愿意啊!你们以后可别随便在社里讨论他了,我们主编跟他也是关系匪浅的!”   “……”   迟欢笑笑,不置可否,她插不上话,不自觉的捧起桌旁的杯子,忘了是凉水,猛的一喝,凉得刺骨,惹得胃疼。   四年,在她傻傻等他的这些年,他在多少女人身旁肆意周旋,他利用过多少女人披荆斩棘的往上爬?   她一个人眼泪染湿的枕边,不断安慰自己,她的丈夫有一天会回来的。   那时,在她自欺欺人欺骗自己继续相信他的时候,他又在哪一张床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辗转在她人的枕边?   是不是,那些曾经说给她听的耳语情言,也曾经被他拿来当做获得别人芳心的筹码?   脸上的笑容不曾有一丝松懈,她永远是静静听别人说话的聆听者,特别是现在。   迟欢很礼貌的看眼前的她们对着话,看她们聊着天,客气疏离的笑笑,耳鸣作响,只有那双越来越湿汗的手渐渐僵硬,喉咙里不断翻疼的酸液不断被她咽下,再咽下。   在维也纳大学的时候,老师给她的评语只有一句话:落落大方,礼貌识大体。   是的,她似乎从来都不曾在外人面前失去分寸,只有在她的丈夫面前,那般肆无忌惮,她还记得,那天,维也纳的多瑙河,那么璀璨迷离,凉凉的夏天,气温正好。   朦胧的夜色,醉人的低吟,她看着他在干净洁白的画板上细细描绘着绚烂的画面。   街头卖艺的吉他手,浅淡醇醇如红酒般沙哑的低吟浅唱,街边一对对走过的浅笑烂漫的人影,那么满足惬意,她靠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跟着旋律浅唱。   那个喷水池,晶莹剔透承载着无数游人的愿望。   听着唰唰的水声,看着他蒙蒙焦距不明的双眼,却在手中描绘出最美的画卷,他纤长干净的手,温柔的俊颜,清素美丽的色彩,她倏地萌生了心思。   从衣袋里拿出一枚钱币,反复看了看,凑近他的耳边低问:“方西,你说如果我现在许愿,上天会满足我的愿望吗?”   他薄唇柔柔的勾起,摩挲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温暖如醇厚动听的音乐呢喃道:“会的。”   他从来都骗她,只要是她喜欢的,她愿意听的,他总愿意当那个温柔的欺骗者。   她的笑靥在维也纳缤纷的夜晚绽亮,异国的男女,年轻鲜活,她在他耳边忽然朗声肆意大喊:   “顾方西会娶迟欢!这一辈子只会爱迟欢一个——”   周围忽然引得许多路人停驻,皆噙着笑注视这一对年轻人。   维也纳的街道,那么肆意欢快,烂漫简单。   “方西,你说神答应了没?”   她跳起,站着身,拿开他前面的画板,牵着他的手,低笑着问道。   “神说,调皮蛋,给你了,不就是个男人嘛!”   “我就要这个男人!”   低低抿笑,他站起,温润俊雅的唇不偏不倚的俯身印在她的额头,粗粗薄薄的指腹揉抚她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贪恋这一方的嫩薄暖腻,微敛了笑意,凑近她的耳畔,朗声道:   “顾方西娶迟欢为妻,这一辈子只会爱迟欢一个!期限是,永远。”   她咬着唇,眼角湿润,埋进他的胸膛间,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呼哨声,好半会儿都不敢从他的胸前抬起脸。   “怎么,知道害羞了,早干嘛去了?”   话落,腰暗暗被一拧,他暗疼苦笑,接着住嘴,静静摩挲她柔软的发丝,薄唇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圈住的是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放弃的全部。   永远。   是不是我们当年太过年轻,才把永远挂在嘴边,等人世沧桑才明白,真正的永恒就是永远不说永远。   ……   她猛的一颤从失神中醒来,脚下的凉水四溅一地,被子碎成了片。   “迟欢,你进来。”   她恍恍惚惚的发现所有人都噤了声,耳边响起声音的那一刻,她的手滑了,尖锐破裂声突起,她赶紧低下头,收拾了干净,根本没注意手上不小心被瓷片划过的痕迹,整理了下衣服就跟着主编进了办公室。   “迟欢,你记得面试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那个精明干练的女人面对着她,一身Chole的套装,相貌姣好,眼神锐利分明,此刻有丝浅浅不着痕迹的游移。   她不语,保持礼貌的淡笑,平静的应对。她不算太聪明,但懂得以静制动,对待上司,当她发问的时候,如果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懂她的意图,那么就大方的等她发话。   “迟欢,迟欢……真是个好名字。”   那个女人若有似无的叹息,失落冥神的眼眸隐约透露出几许惆怅。   八 没有她的生活很难过   你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即使曾经深深割舍,我意识的某一个地方还是记得,那时,不止你痛,我也很痛,只是我转身背对你离去的那一刻还侥幸的以为,我可以不断努力的承受,然后继续过接下来没有你的日子。   ——顾方西札记   ===================   迟欢……   她一张淡淡的笑靥面带亲和,眼底暗暗有些阴影,睫毛扇动,嘴唇微闭。   最近似乎总有人喜欢念着她的名字,近似叹息。   她闻不清那些意味,却能感觉隐隐的暗潮汹涌。   眼前那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失神,恍若怅然。   顾方西的魅力似乎总是俘虏着心甘情愿为他心伤的女人。迟欢嘴角微勾,眼底浅浅的自嘲和讥讽。   “从明天开始,你带薪休假吧。”   半晌,主编罗茵沉声吩咐道,望着那张明明诧异却礼貌不惊的容颜,手不自自主的攥紧,胸口微闷,抿了抿唇终于开口:   “顾方西的专访先放一放,不急,巴黎时装周是全球四大时装周最吸金的时装盛典,对我们杂志来说正好是绝佳的专题,你这段时间只需要出差去趟巴黎,传些照片和稿子回来就可以了,就当是公司给你的休假旅游的福利了。”   听起来竟像是莫大的好待遇,如此好,好得令人不由觉得荒诞。   闻言,迟欢也是怔忡几秒,倏地抬眼聚神,眸光一闪看向神色不明的上司,半晌,敛回目光,淡淡的道:“好的。”   不动声色,她看清了迟欢眼里的疑惑,却也看明白那张白净削瘦的脸庞安然从容的回应。其实,罗茵自己从来不认为眼前的女子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从来不认为,就像当天面试一样,她礼貌有分寸,当所有人都在努力表现的时候,只有她循规蹈矩但却从容有条理,声音温润浅淡的回答问题,却留给了几个面试官包括她最好的印象。   迟欢,她当时还记得自己呢喃这个名字,觉得真好,配那个女孩真好。   那般比自己年轻又宁静的女子,她是喜欢的,可是以后的日子,她却没想到,当她不小心把这个名字这个人不经意透露给顾方西那个男人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她在他紧缩的黑眸中急促隐忍的追问下看见自己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本就不曾奢望自己能在那个男人心里占据多少地位,如今……想必更低了。   “迟欢,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身后的百叶窗在她后面分散了阳光,光影黯淡,罗茵敛下眉,凝视着那个女子转身离开的背影,单薄坚韧,静谧安详,她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的扯出一个还不算难看的笑颜,怔怔的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下一组熟悉的号码。   “顾总,你交代的事情我办妥了。”   那头,有轻轻温柔深沉的呼气,淡淡的道:“谢谢你,茵之。”   茵之,她的小名。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她任性莽撞,离开家人的保护,一个人闯荡事业,所有人都阻止她,只有那个阴柔又霸气的男人在一次宴会上,听见自己的高谈阔论,黑眸冷沉幽静的对自己说:“没有不成功的人,只有不成功的事。事是人做的,你要做就该开始为自己争取。”   当家人冻结她资金,她哭着眼泪走在街头的时候,是他资助的她。   当所有人都不相信她能行的时候,是他鼓励的她。   当所有人都质疑他的能力的时候,她却满满的相信他会成功。   她以为,他们是相爱的,当她终于抛却女人的羞涩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以为终于到了水乳交融的那刻,顺其自然的时候,竟是他这个声名狼藉的男人,蹙着眉头,冷漠着颜,将她褪下的衣服再次笼罩在她的身上。   他不碰她。   即使是她以身相许,贪欢一夜,他都没要过。   她曾经问他:“为什么?”   她看着那个男人下意识的摸着自己耳后的淡淡红色疤痕,无意识的薄唇浅勾,略微失神的别过头,眼里蒙蒙碎碎的一片,然后薄薄的叹息道:“也许呵,是我见不得女人流泪、受苦。”   语末,连他都自嘲的笑笑:“其实你不用知晓为什么,因为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性这种东西,万不得已,最好别碰。”   “那么,玛利亚夫人跟你是什么关系?你爱她?”   她哽咽着问那个男人,只看见他轮廓分明完美的脸忽然变了脸色,难看又僵硬,魅惑阴柔的眼睛一瞬间的冷肃:   “茵之,你听好了,谁我都不爱。”   谁我也都不会爱……   她曾经也跟所有人一样听闻零零种种他跟女人的关系,皆是旖旎暧昧,他出场与那些女人携手交耳都给媒体一种亲热糜乱的感觉,但那刻在夜深人静的男女对视,他眼里依旧邪魅幽暗,流光阴暗俊美,但没有一丝欲望,理智冷静,她那时才隐隐约约恍然明了,一个男人对着一个衣衫尽褪的女人都没有欲望,她怎么会相信他跟那些女人真的有不可明说的关系。   此后,她再也不提,再也不问,将自己的心,自己的想法深藏。他不是个会放纵自己的男人。   寻欢作乐,不过是他人无尽的想象。她不明白他在遵守什么莫名的原则,因为他自己都说不清。   可她心疼他,看着他永远被媒体物尽其用肆意的抹黑,那样一个英俊邪肆的男人,渐渐成为时尚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各色名媛佳丽围绕,男人女人,如何能不成为话题,聪明如他也不说,乐意当个炒作的砝码,但她却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男人却真的是只调情不说爱,只伪装不来真的。   此时此刻,阳光温和,她却隐隐觉得心里微寒酸冷。   握着电话的手柄,渗出了几滴湿汗。   “西,为了一个你曾经妻子的替身,你那么费尽心思又慎重其事,你第一次求我,第一次命令我,你,爱上了她了是吗?”   语落,她吞咽了下,屏息等待,脸色微白,那头却沉默不语,只有男人深沉熟悉的呼吸萦绕在耳边,惊得她额上满是薄汗,心提到了嗓子眼。   曾几何时,他说,茵之,你听好了,谁我都不爱。   ……   “……我多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那么回答我,你谁都不爱,谁都不会爱上。”   “顾方西,你,你能不能骗我,像以前一样回答我?”   她喉咙里尽是苦涩,精明干练的外表垮了下来,颤着声音呐呐的问。   “骗”字。   彼时,她还不知道,他对所有人都诚实,惟独对那个人,他总在温柔的欺骗,总愿意骗着她,近似无形的宠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的回话,只有她微微有些鼻音哭泣的颤抖。   顾方西……你知不知道,不管你跟玛利亚夫人关系到底有多扑朔迷离,不管你有多少红颜知己,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还没爱上谁,我就有能让你爱上我的机会对不对?可为什么你顾方西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是你默认了,还是这回,你还是不晓得自己的答案?   九 贫贱夫妻   贫穷有时候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当我们都富有了,心却开始找不到夫妻彼此从前满足的心情了。   ========================   我真的羡慕你,真的……   迟欢。   罗茵当时惊讶于一向恣意冷雅淡漠的他听到名字时急剧变色的脸庞,然后看着他指间的烟微微轻飘,周身弥漫着她看不清的薄雾,他只是勾着薄唇,眼眸里有她看不穿的波澜暗变,她只听见那个一身红颜围绕的邪魅男人,凉凉的对着她似有似无的道:   “迟欢,我曾经的妻子也叫迟欢。”   ……   原来,他不是一直都波澜不惊,他不是没有欲望,她无数次的想,是什么样的女人曾经虏获了他的芳心,与他同床而眠,是什么样的女人曾经在他的心房占据一席之地,一段过往。   可都不要紧,她那时安慰自己没关系的,不管他曾经有没有妻子,都过去了,最了解现在的顾方西的女人是她,罗茵。现在和过去,她对于现在的顾方西永远有优势。   自欺欺人永远是单方面的,当那个男人漠然深沉的吩咐她时,她才恍然醒悟,他有多在乎那个过去的女人,他有多在乎仅仅只是名字的那两个字眼。   头微微晕眩,苦涩的咀嚼,暗自咬牙。   汗心越来越湿,罗茵干练淡妆的脸满是紧绷,声音还是在那儿哽硬着:   “顾方西,你骗我行不行?是不是如果我的名字也叫迟欢,你也会像在意那个女人一样的在意我?”   那头,终于传来低低的浅叹,莫名温润又极尽冷薄。   “……茵之,不要为了我胡思乱想,我不会为任何人动心。”   “那她呢?她呢?”   那个也叫迟欢的女人呢?!   “茵之,那是我的事。”淡淡的语调,不欲多言。   闻言,罗茵怔了怔,咽了咽,死死咬着唇,微若悲戚一抿笑:   “顾方西……你真残忍。”   话落,放下话筒,她手还攥着很紧,青筋微曝。   ……   目的地是,巴黎,这座浮夸之城。   白色棉团的围绕,离地面大约九千米。   身旁的女人在他来的时候就已经闭眼休憩了,眼脸下微微的青色阴影,她睡得不安稳,动了动,侧脸的弧度曲线很清瘦,他若有所思的摸上去,触到她温热的肌肤,心下一颤,那种温度很真实,他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意,俊眼弯起,深邃带着独有的魅惑。   “请问,您需要什么?”   空姐满脸笑意盈盈眼含期许的目光,礼貌殷勤的问道。   他食指放在薄唇中,嘘了一声,轻声淡应:“不用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他什么都不需要……   话落,他自己身子不由一颤,看向身旁倒在侧边睡熟的女人,将她的头小心翼翼的捧到自己的肩上靠着,喷在自己颈项旁的呼吸温温的,他舌苔上竟不经渗出了莫名的苦涩味道,涩得他绷紧了分明的曲线,弥漫周身的深沉,眉间隐隐透露着几许隐忍的惆怅与落寞。   ……如果早知道,其实他什么都不需要,要的只有一样就够了,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是不是今天,他……就不用那么恨,那么恨那个曾经那刻转身离妻子而去的自己。   呼吸一点点的局促难忍,他胸口起伏不定,神色阴霾俊美,铁青苍白。   终于,他身旁靠着自己的女人忽然一震,惊醒了过来,惺忪的眼睛渐渐紧缩张大。   他一瞬间褪去方才的寂寥,嘴边漾笑,挑起她的下颚,暧昧的逼近,灼热的男性气息喷在她的鼻端,低哑着嗓音像迷惑猎物一般的迷人:“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顾方西。   她别开头,他手指微曲不着痕迹的微颤,收回了手,眼里邪魅肆意的笑意不变,漆黑的瞳眸眯着,仿若不曾发现她的拒绝。   “见到我不开心吗?”   见她保持沉默,也不怒,也不问,认真的望着窗外白白一片的茫云,他抿了抿唇,低笑着问。   闻言,她转过头,掀眼对上他那双狭长俊美的眼眸,阴柔优美分明的轮廓,唇瓣微动:“是的,不那么开心。”   “可我见到你却很开心。”一阵不着痕迹冷滞的苦笑,他薄薄的嘴唇略扬,细致性感的微笑,“迟欢,我很久没对一个女人那么感兴趣了。”   她一怔,白净的脸上淡淡的神情,不再看他,翻着手边的杂志娴适平静:“顾总应该明白,我只爱我死去的丈夫,绝不会爱上你。”   铿锵冷硬,话落,半晌,静默无声。   空气里有些莫名窒息的味道,明明两人的神情皆是云淡风轻,笑意浅淡,却还是透露出几缕凉薄黯淡。   他笑,笑得微凉,微冷,凤眸勾人的邪肆隐约渗出几丝旁人看不透的情绪,脸上看不出喜还是怒,颈项喉结动了动,伸手强势的扣住她的后脑勺,抵着她的额头,轻佻不顾她挣扎的咬住她的鼻尖,一个淡淡的牙印,毫不怜香惜玉。   钳制着她,他淡漠的唇缓缓启口:“你爱不爱,我都无所谓,在我世界里,只有得到,和不得到。”   她咬着唇,血色渐渐褪去,看着他曲线完美的下颚抬起,睥睨若强取。   他变了,他真的是变了。   那张温柔俊润的轮廓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时,他们住在很小的阁楼里,但已足够,那么小,五脏俱全,夫妻成双,够了,真的,没有那些奢侈品名牌的堆积,没有什么进口的家具,只够容纳两个人生活的家,很小,很满足,很温馨。   贫穷有时候真的不可怕,可怕的是当我们都富有了,心却开始找不到以前满足的心情了。   她的丈夫总那么温和俊朗,他眼睛看得不清,却很清澈明亮,她曾经腻在那个怀里,一遍一遍用手描绘着他的轮廓,却不想,原来当一个人真的变的时候,他的长相与气质也会随之变化。   “迟欢,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不会勉强你,因为我不够好。”她曾经的丈夫浅叹着呢喃,抱着她的手却紧紧得不放,她明白,他有时很自卑,即使外表俊雅绝伦,他却看不见,即使那双修长的手指那么才华横溢他却并不那么在意。   她的丈夫说自己不够好,在她心中,他却已经够好了,那么好。   可如今,她眼前的男人,矜贵一身,地位显赫,翻云覆雨筹谋冷静,她却并不觉得好,她想念的,只是曾经那个羞窘温和,隐忍又紧张她的男人,那个曾经在她耳边忐忑温柔的男人,那个曾经对她说“迟欢,我不够好”的人。   她记得,她那时回答的是什么,她嬉皮笑脸,扭动着身子吃他豆腐,细碎的吻着他的唇角,眼窝,耳畔,密密麻麻得引得他满脸又气又怒又笑,在他翻身压上的时候,她搂着他的颈项调皮的道:“是啊,你不够好,所以你要好好的待我,这样我才不会跑掉!”   “迟欢……我不够好,所以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要跟我说,好吗?”   极致的那刻,他低低出声,在她的怀里喘息,贴着她的耳际贪恋的蹭着。   如果重来,她多希望能跟他再重说一次:我错了,不该那样回答你,你很好,真的够好了,在我的心里,你是最好的,所以,你能不能不变,你可不可以答应呆在我身边,一直都不要改变……   十 曾经真心对待婚姻   没有一个男人是抱着离婚的心答应结婚的,迟欢,你明不明白,我曾经努力过和你白头到老的,只是,有时候,只是一个念头,我就离你越来越远,可你不能否认,我曾经那么真心的对待我们的婚姻。   ——顾方西札记   ============================   你能不能不要变,我的丈夫。   离地面近万尺的高空,白云流动,云卷天舒。   四年,他们坐在邻座却再也找不到重新拥抱的理由。   不要变,连她自己思及此都轻笑了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变的,当她终于挣开那个男人霸道阴冷的钳制的时候,透过飞机的玻璃窗,她同样看到自己变化。   不再鲜活的恣意欢笑,不再有如同血液流动般的激动,宛若温水。她曾经以为那个令她变得欢快明亮的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奇迹,一个令外人眼光下落落大方从不失宜的她变得肆意明快的礼物。   可是,当他不在了,她也寻不到曾经的自己。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一个男人永远都不改变?   在他冷眼微眯的注视下,她手背擦着被他咬吻过的鼻尖,擦得血红,终于放下,她以为他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很森冷,定然是满目不甘心的阴洌,可她不知道的是,那个男人一闪而过的脆弱苦笑,只是一瞬间,便褪了过去,只剩阴柔俊美的孤傲。   迟欢侧了身,闭着眼睛,休憩,合上双膝上放着的杂志,仿若身旁无人。   他却手一横,侵占她的领域,拿过杂志,封面正是一对世界瞩目的夫妻。   “威廉和凯特的婚礼,办得不错,那件婚纱虽然过于保守但不失端庄,英国手工绘制工艺越来越精巧了,与戴安娜当年穿的婚纱风格相似,一贯伦敦时装的保守风格……”   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和淡淡翻书的声音混合,她表情不变,他知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假寐。   那一张白净平淡的脸庞侧影微暗不明,他心里不禁生了莫名的心情,像汹涌的潮水翻滚又退去,退去又翻滚,起伏不定,直到他嘘出一口,对上她猛然睁开微凉的眼眸,他才惊觉他已经强势的板过她的脸,让她避无可避的靠向了自己。   薄唇淡勾,他暗自苦笑一声,暗忖她想必觉得他定是个野蛮人,不懂礼貌。   “迟欢,你喜欢凯特还是戴安娜,你喜欢威廉还是查尔斯?”   顾方西凑近她,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眼角魅惑的勾起,慑人的性感,却勾不住他身下早已归于死水般平静的魂。   她不做声,他却还是顾自浅笑,锋利惑人的眼角妖冶的眯起,仿佛看懂了她无声的回答:“迟欢,你一定是喜欢威廉的,英国的民众只认为威廉是个好丈夫,从来没有人想过查尔斯这个娶了外遇的男人会是个好归宿。”   闻言,她瞳仁微动,他说得其实是对的,虽然他明显想跟她聊话,但她不欲多说,不愿再多牵扯,她以为他会自讨没趣,却忘了眼前的男人早就不是她那个只要她说一绝不会回二的丈夫,她越是平静,眼前男人就越有猎杀捕捉的性子。   他猜对了,如果她回答,她想,她会说,除了查尔斯,她都喜欢。   无声的,半晌,他低笑出声,然后,失神的漫过一丝薄薄的声息,厚实的手探起,摩挲上她冰冰凉凉干净的脸颊,游直她的眼角,他暧昧兴味的一吹,她不可避免的闭上了眼眸,皱眉隐怒。   与此同时,他淡淡的启唇:“‘没有一个男人是抱着离婚的心结婚的’,查尔斯接受英国媒体访问的时候,曾经对死去的戴安娜说过这句话,迟欢,单是这一句,你说,如果戴安娜还活着,她会不会考虑原谅这个男人?”   “……”   他问出口,她一怔,眼前漆黑,只感觉到那个温热的触感随着问话吻在了她脸上的肌肤和他的手指之间。   “刚开始的誓言都是真的,不是假的,只是以后的事谁都没办法控制,迟欢……你懂吗?”   他的轮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变得深沉紧绷,捂着她眼眸的手不着痕迹的微微颤抖,狭长的眼眸略略阖上,他磨蹭着她的眉间,似曾相识的细腻冰凉,纹理隐约,他生生的最后只浅浅溢出一抹叹息。   在他终于想收回手的时候,她比他更快,拉下他的手掌,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眸,瞬间,莫名相对无言。   她微笑,礼貌而平静。   “顾总,我不懂。”   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懂。   ……   白色欧式的建筑物。纺车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建筑物里传进她的耳朵。   Lesage,法国最古老的刺绣工坊。   她是来采访的,但是被拒之门外。   刺绣对于高级定制是灵魂之于命运的意义,巴黎时装周不能忽略的是时装秀,不能不在意的便是巴黎时装周成衣的灵魂。   Fran是刺绣工坊的主人,那个年迈睿智又精神矍铄的老人终于在她站在门口等待了几个小时后出来再次拒绝她,他们已经在赶制Chanel秋冬新一季的高级定制成衣,根本没有空来接收她的采访,何况外面同她一样求访问的同行也有许多,只是她更有耐性,等到最后,只有她,也同样再次拒绝了她。   她点头,说了谢谢,不再继续坚持,其实她对老人耐性都很好,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她那个忙碌为时尚赶来忙去的母亲经常不在家,她喜欢一个人在路上注视着别人来来往往,那些老人缓慢而沉稳的步伐,沧桑而慈爱的祥和,总是能平复她的心情,想着谁都会老,人生又有什么是过不了的,看着那年纪老迈都走过近一辈子的人,那颗尚年轻浮躁的心里会渐渐安宁下来,每每如此,也就养成了她温润如水的性情。   因此她更愿意在这里等这个声名显赫的老人再一次的答案,而不是转身就离开,不过罢了,也不能给别人造成困扰。   于是,她递上名片,看老人礼貌性的端详了几秒自己的名片,然后微笑告辞,转身离开。   “等等。”   她一转身,就听见那个苍老沉稳的声音微扬。   “你叫……迟欢?”   最后的名字是中文的发音,她没想过,这个被称为法国国宝的老人懂得中文更读得出自己的名字……   “是的,我是。”她转身,眉眼温和,用中文应上。   那老人低低笑笑,摇头用英文说道:“抱歉,我只会刚刚那两个中文,其他的都不太懂。教我中文那小子不太敬业,只会教我这两个字,他这小子还老敷衍我说他自己国语不行,只会这两个字。”   Fran的笑容变得亲切了,摘下戴着的老花眼镜:“迟欢……你们中国人取名字挺奇怪的,你知道West吧?他可是这一辈顶尖的年轻设计师中我最欣赏的那个,也是中国人,他跟我说过……‘迟欢’的中文,是‘妻子’意思。”   十一 负心的代罪羔羊   有时候,他想,有一个人是自己全部的记忆,几经想完全放弃,到头来却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割舍不了。   其实,有些东西,明明你早已放弃了挣扎,明明知道放弃她的结果终究已经不能改变,还是愿意不顾一切的去自欺欺人的挽回一些什么,只为了外人看不见的,破败凋残的心里那一点点仅存的期盼与牵挂。   ============================   “听说,你带了个女人回巴黎?”   高楼住处,玻璃窗外,夜色的巴黎,这座灯城。   灯火通明,到处光亮明媚,他站得那么高,仿佛俯瞰一切,扬着弧度妖冶的下颚,阴柔的俊容看不穿是什么表情,只有那杯手上的琥珀色泽的轩尼诗酒轻轻的摇晃,淡漠略慵懒的眼眸眯起,眼底不明的暗色一片。   身后那一双手,丹蔻红指,搂上他衬衫扣开的颈项间,媚人的摩挲,探进,毫不羞涩。   身体相贴,后背温柔旖旎,男人俊挺恣意的身形没有一丝异样,淡淡啜着,懒散的轻启薄唇:“我身边的女人来来回回,不是第一次,你对这回有兴趣了?”   那女子摇摇头,笑声盈盈,有种成熟放纵的风情,脸上保养得很好,其实还算年轻,不过三十开外,一身绸缎质地的睡衣,放开了手,只是一动,就露出许多白皙的引诱。   “West,你认为呢?你以为我是罗茵?会以为你对那女人感兴趣只不过是把她当成前妻的替身?呵,我没那么天真。迟欢,迟欢……同一个名字,顾方西,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天生的演员?你这一年故意大放自己失去记忆的消息,不就在等今天的收网吗?”   闻言,他缓缓捏紧了杯柄,仰头,喉咙动了动,舌苔上余留着味道,抬手淡淡擦去微翘嘴角的酒渍,然后薄唇淡勾,对上司徒萧如,这个巴黎时装界尊称其‘玛利亚夫人’的女人,喜怒不露。   冷雅的端着玻璃酒杯,双腿闲适的交叉,狭长的魅瞳一眯便妖艳十足,黑色的上衣尽显内敛阴沉却性感慑人。   “那,又如何?”   “如何?顾方西,不得不说,你演得真好,堕落,颓废,糜烂的生活不堪入目,你舅舅这一个老狐狸都念着所谓的亲情觉得对不起你,顺着你暗铺的道出面施压,让她跟你重逢。”   “其实呢,那杂志社出钱的是你,最大的股东是你,她工作的一切不都在你的控制下吗,你不过是让你舅舅自愿,顺其自然的为你们夫妻俩的重逢买单而已。你猜得到她肯定不愿意跟一个抛弃过她的丈夫相认,所以你演得跟陌生人一样跟她相遇,想用现在的自己跟她重新开始……不可不说,顾方西,这些年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一招,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环抱着胸,司徒萧如黑发散开,性感成熟的尤物,眉扬起,媚人又略带犀利市侩。   他也挑眉,嘴角隐含漠到骨子里的冰冷,低低魅人的轻笑,举起杯子示意:“那也是这些年,夫人你和我舅舅教得好,不是吗?我不是个会等待机会的人,机会不来,不择手段也要创造。这一点,我该谢谢你们的。”   司徒萧如不自觉的眉心一蹙,敛下笑容,微抿唇。   她,到底还是没有降服他,这个男人,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就决定要得到他,可是四年了,她看着他一步步的踏向更顶的尖端,披荆斩棘,心狠手辣,不下于她,渐渐都快要脱离她的控制,让她都不敢逼视了。   她那么想真正的得到他,却越来越预感到,有一天会被他反噬。   这是一个没有心的男人,她很清楚,当他撇开了一切没有感情的向前走,她就渐渐预料到早晚有一天,连她都会被他踩在脚下。   她慌,但她更恨,恨有一天她发现了,原来,他不是没有心,而是他的心太认主人了,她到底是女人,再市侩放浪也还是女人,所以,她妒忌,仅此而已。   “West,你青出于蓝我自然该感到高兴,可是,你算来算去,还算漏了一样,那就是,你的宝贝,迟欢。   他眼神一肃,冰冷三分。   “你放心,你的妻子我不会对付她,也不用我对付她,最能伤她的不就是你吗,而最能伤你的不也就是她吗?如果等她真的又爱上你了,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你一早就设下的圈套,你说她会不会因为你的欺骗而更加疏远你?又如果她根本没办法爱上现在的顾方西,那么输得最惨,最痛苦的就是你。”   “顾方西,其实你很明白,你在她面前装越久,她知道得越晚,就会越痛恨你,还有你蓄谋已久的欺骗。但为了能争取和她重新开始,你根本无路可退,不是吗?”   她站起,逼近他,见他难得的变了脸色,俊美阴柔的面孔铁青冷暗,难看紧绷,她的笑容更甚了些。   “你在她心里已经是个负心汗了,这一辈子都不会改变。West,我不急,我有什么好急的,最能伤你的人就是她,等她伤了你的心,你就会明白,最了解你的是我,能够给你更多权利、财富、名声的女人也是我。”   她抱紧了他,顾方西冷声笑笑,眼底里尽是冰凉到极致的森冷,抬起她妩媚风情的下颚,暧昧男性的气息喷在她的面上,在她快要闭上眼睛享受的时候,冷淡的被他推开,转身,她伫立在原地,攥紧了手在他的背后,娇声低笑:   “顾方西——没用的呵,当初你舅舅把你灌醉送上我床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你根本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头!”   冷夜,他手攥着西装大步离去,直到到了楼下才停下脚步,一瞬间像失了全部的力气,挺直的脊梁凹了下去。   坐在冰凉的石街上,抚上作疼的脸,湿湿的,低沉喑哑,蓦然失笑,笑得很轻,很轻,吸了口气尽是冷涩,冲得鼻间尽是酸涩,他魅惑狭长的眼角都渗出了几滴干泪。   是的,他知道,没用的,他也知道,其实更错的是他,如果不是一个念头,如果他没有离开维也纳,他没有离开她,也许,这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心底里其实一天比一天更清楚,他顾方西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只有那不停上升的身价,不断盛传的名声,还有永不允许他忽略的财务报表、企划案和要求自己画得更出色的设计稿,仅此而已,在没有了其他。   没有她,他在不能回头的以后,终于一次又一次的明白,他后悔却再无被她原谅的可能。   他用尽全力,自欺欺人,想要抓住的,也不过是最后一点点,自己不堪重游的梦里,那些内心深处所有的花团锦簇外表下,从来没有褪色没有失温过一次的温暖余辉,都磨成了那唯一能让他快乐,让他在角落里暗自偷品,渴望能重来的祈求。   重新来一次,就算注定要换成被她伤,伤痕累累负累不堪,也好过,他生活在黑暗里,离开她越久,越只能缅怀在对一个人的追忆中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十二 犯的错反省出贪恋   “迟欢,你知道吗,事实上,一件完美的高级时装从来不是仅仅属于这个时代的,它必须有过去的影子,经典新颖的创意也需要经由过去的经典素材来完成。一个真正出色有能力引领风尚的设计师必须不忘过往,不怕明天。”   ——Fran   ============================   拥挤小阁间,珠光亮片散落在外了几粒,干净明亮的室内有种淡淡的质朴。   一个个白色的小盒子,堆得比人高几倍,隐隐的气氛中有一种复古兼具时尚气息在流淌,闪烁。   Fran是个精神抖擞又沉稳健谈的老人,他皱纹慈祥睿智,眯着眼对迟欢笑笑,带着她走进这一间阁楼,指着那些抽屉橱柜说:“你看,迟欢,这里珍藏着的都是过去十八、十九世纪甚至更早的一些服装材料,甚至有路易十六当年皇冠上的珠宝、丝线,有我们从世界各地收集过来的古老样品。巴黎所有出色的设计师都曾经在这儿废寝忘食地研究至深夜,时装周之前很多设计准备的时间,许多时候,他们都喜欢窝在这古老历史堆积的资料库里找寻新的灵感。”   这就是法国最古老的Lesage刺绣工坊,是一间最完美丰富的博物馆,贮藏着60 吨的亮片、丝线和钉珠,保存有65000份珍贵的刺绣样品,世界绝无仅有。   迟欢点头,黑色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认真的写下重点,手间还拿着录音笔。   “那个,Fran,最后我能拍点照吗?”   “当然可以。”Fran拍拍她的肩,眉眼慈蔼,“迟欢,我想问你,你看了这些有没有什么感受吗?”   闻言,她怔了怔,静静的抬头,对上Fran那双沧桑沉静的眼眸。   “迟欢,你知道吗,事实上,一件完美的高级时装从来不是仅仅属于这个时代的,它必须有过去的影子,经典新颖的创意也需要经由过去的经典素材来完成。一个真正出色有能力引领风尚的设计师必须不忘过往,不怕明天。”   不忘过往,不怕明天。   Fran说到这一句,若有所思的浅叹口气,迟欢敛下眼睑,将被子抱紧怀里,嘴角依旧挂着习惯应对外界的礼貌的噙着淡笑,白净平淡的侧脸被垂下的黑发遮着。   忽然,Fran像个心疼小辈的老者不由自主的将礼貌静听他话的迟欢揽进了怀里,摩挲着她的柔发,低沉嗓音苍老,却又隐隐透着柔和如对孩子一样关心的音调缓缓的道:   “……这儿,West这孩子也呆过,甚至他呆得比任何人都久。巴黎时装界从来不吝啬对他才华的赞扬,巴黎媒体也毫不吝啬对他私生活的宣扬和批判。人人都说他是天才,他的一切也许是上天给的。但我明白,他不是,他走到今天,短短四年,他付出的是别人的近百倍。”   “迟欢,还记得你刚刚在门口等了我整整五个小时吗,你们很像,他也有像你这般出奇的耐性,你们都没有打扰我们的工作,都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做你们的坚持。”   “他这孩子也固执,我对他这个私生活糜烂的男人略有耳闻,所以到底还是存在偏见,但他在门口整整站了一夜,只等我一个让他进门参观研究的机会,我没答应,劝走了他,这孩子连个抱怨都没有,第二天还是耐性的等在门口,对每一个进来的带着异样眼光看他的设计师都客气又礼貌,也从来不会多说话,后来我拗不过他,他就在这件阁楼里研究了四天三夜,等他走了我才发现,他不只每一样都无归原位,毫无分差,甚至还耐心的把我们忽略的都归类存档了,结果他回去就生了胃炎,第二天这小子带着药和画稿还是跑到这儿来拼命研究,怎么都不肯松懈。”   她轻轻喘了口气,头有些微疼,Fran轻拍她的脊梁,很慈祥,很亲和。   Fran低沉流畅的英语底蕴十足,嘴角上扬,褶皱苍老,却莫名有一种温暖亲切的柔和,就像一个长辈谈起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的百般叹息:   “……我有段时间住院生病,每一个设计师都是匆匆来匆匆走,只有他每日到来陪我聊家常,我跟很多设计师都只谈时装、潮流、计划,甚至也习惯谈这些,只有他这孩子半点不跟我论这些。他说,因为我寂寞很少人陪伴,所以他要浪费点时间给我。可我那时觉得,他那孩子才寂寞,他比我更寂寞,他不只是个设计师还是个商人,这就意味着他要承担比其他人更多的责任。他这孩子在我眼里就是个野心家,一个精疲力尽还霸道的强迫自己不得放松的野心家。”   “所以,小欢……”Fran甚至有些失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个法国受万人敬重的老者不自觉亲切的低声浅叹着她的名字,“他的世界只有输,没有退。他后退不了,他也输不起,所以他逼着自己往前,逼着自己强大,可是他越这样,对着我笑着让我放心的时候,我就越是心疼这孩子。”   “他到巴黎这四年间,第一年,他成为Season旗下的首席男模特,惊艳全巴黎,甚至整个国际时尚圈。第二年,他到我这儿跟我说想成为一名设计师很需要有学习的素材,那年在巴黎时装周,他成功了,他和他顾氏的自创品牌‘West’在巴黎时装周广受好评,取名为‘追’的主题用各色兰花为主线的复古中西结合特色的优雅时尚实穿,剪裁柔和线条的简约成为那期所有顶尖杂志的专题。第三第四年,他完全确立了他在巴黎时装界和国际上的品牌效应,一件印有他品牌的衬衫都可以被卖到天价。”   “巴黎媒体称他为‘中国时尚圈的凯撒’,连Chanel的总监,那个一贯挑剔的老佛爷对这个后生都欣赏有加。今年,他的品牌更是巴黎时装周的压轴秀。不可不说,Season的玛利亚对他的出乎寻常的赏识是让他快速崛起的关键,可巴黎的时尚圈也不是任人无用活跃的地方。四大时装周的城市,只有巴黎是真正吸纳全世界的精英,从来不排斥他国的设计师,只要他有能力有积累,一夜盛名齐身都是可能的。”   空气略略有些稀薄,她很想不着痕迹的呼吸,再吐气,可是终究无用,脸莫名涨得很红,有些闷热,她的耳际似乎有鸣声在吵吵的喧闹,不禁退了一步,她发觉自己还在礼貌的笑,眼里尽是柔和的笑意,出奇的柔和又出奇的复杂。   如今的他如此出色,于她终究是太远,太需要仰望,她甚至是在想,如果有那么一天,她该祝贺他,你看,顾方西,你那么强,站得那么高,如果你当初你没有那么聪明的选择舍弃我,或许你失去的就是现在这些当年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权贵盛宠。   他顾方西可以输,不能退。   她心里仿佛有一只手狠狠的捏在那儿死死的揉捏着她,翻来覆去,好不停歇。   不能退,所以,他没退,在她等待他的四年间,他连退一步都没有退!她傻傻给了他四年的机会等他退后,给他退后重来的机会,可是他没有,他连一步退后都没有,这四年,她等,而他却在奋起直追的逼近更高更顶尖的地位。   他的付出,他的努力,他拼尽全力的掠夺攻城,金字塔的端点,有他,没有她,她在最底的地方过着生活,却在重逢的那天,仿若没有了后退的道路。   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可以不自觉得忽略现在的顾方西,所有的消息,所有的经历,所有的话题,可是也许是他们曾经是夫妻,也许上辈子也可能是夫妻,所以,她转过多少眼,瞥开多少次头终究不可避免的绕进了他的气息里。   Fran那般看她,看一个孩子一般看她,口中还呢喃着另一个他欣赏有加的孩子。   他复杂睿智,苍老的头发斑驳灰白,说着的话句句都可以将她淹没,甚至虚软瘫痪,她依旧可以平静,只是此刻,她需要太多的时间去复原这一些。   下意识的接过Fran递过来的茶,她轻轻啜了一口,才发现口间原来那么干涩。   她静静的抬眼过去,睫毛微动,眼睑下略青色,黑眼圈甚重,擦了擦嘴角溢出的一滴,她看见白色欧式的桌上是一套褐色质朴的茶具,一套齐全。   “West送的器具,他这小子其实喝茶如喝水,偏不喜别人猜到他的喜好,巴黎那些媒体还总认为他爱酒,以至于很多人总爱给他送那些波尔多、罗曼尼康迪,想想那些名酒就觉得浪费了……”   “……”   放下茶,只是十分浅浅两口,她对Fran笑笑,然后静默。   “不爱喝?要不我给你换杯咖啡?”   “没关系,真的,不用了,我只是不太喜欢普洱。”   她赶忙站起说道,一开口,不假思索,回神过来才发现自己说的有多不合逻辑。不喜欢又怎么会喝,不常喝又怎么会一尝便尝出是什么茶。   Fran倒没注意,闻言,一时惊喜,呵呵朗声笑起:“你们中国人对茶真有讲究,一尝就知道,West就比较爱喝普洱,他说是他以前妻子喜欢的,我给他喝别的茶,他就不习惯直说我待客不周,所以我备着都是普洱,要想找别的茶还真没有了。”   提到那孩子,他总是眉眼慈爱亲切,像是在说让自己骄傲的孩儿。   妻子爱喝,她沿着杯口,缓缓绕圈,热气微凉,她嘴角淡勾,似有似无的凉薄沉寂。   “我以前常喝这个,其实我不喜欢普洱,这种茶有时很苦,我更喜欢花茶,只是我先生很爱喝,所以我就跟着一起喝了……原来,他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因为他才喜欢喝的,其实,我不喜欢。”是的,不喜欢,如今喜欢的理由也没有了。   可他如今又在做什么跟她以前一样愚蠢的事情。   喃喃自语,是不自觉的中文,带着似有似无的苍凉冷寂。   耳朵听不清,听不懂,Fran凑近了些,还是皱了眉头,苍老沉着的声音有些微扬问道:“什么?小欢?”   她一震,回过神,眉眼弯起,眼角的痣带着笑容的柔和沉静,她用英文说:   “Fran,我是说,这茶,太苦。”   十三 温柔的谎言   其实,迟欢,你走得比我快得多。而我虽然离开了却一直傻傻保留一切,停留在原地舍弃你的地方,寸步不离。   你的喜好我记得,你的笑声我记得,你的容貌我的指尖都还记得,所有人都以为我忘了,可实际上一直念念不忘婚姻的人,是我。   欢,你告诉我,到底是我顾方西太过狠心,还是你对我太残忍?   ——顾方西札记   =========================   巴黎的夜色很璀璨,也很寂寥,这座温暖又深沉的都市,这座古老与现代融合得近似完美的城市,其实一个走在街上,仰看着一片的芳华奢丽,其实心是飘的。   昏黄炫目的灯光,微凉的空气,还有那街道整排整排的绿树墨色。   夜幕落得很快,等她走出工坊的时候,已经很迟了,轻轻呵个气,她拢了拢外衣走在街上。   她临走之前,Fran最后年迈的眼眸穿过她的眼帘,意味深长拉住她的手,粗糙沧桑却又有一种长辈特有的温暖摩挲着,他说了一句:   “迟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West的那个迟欢。但是我想你明白,有一种爱就叫不舍得。你们中国人常说,有舍才有得,有时候是错的,‘得到’有时候只会让‘放弃’变得更珍贵。”   她还是一贯三分笑意,七分客道。告辞,转身,分毫不乱。   她母亲曾经玩笑说:“小欢,你长得实在不出色,但你笑起来有三分是美的,有七分……是假的。”   他的丈夫曾吻着她的颈项,磨蹭又磨蹭,柔软的发丝像羽毛般浅浅难耐的擦过她的肌肤,划过她的眉眼与弧度的嘴角,温润雅致的嗓音淡淡的亲昵着她的耳膜:   “迟欢,对着我你不必笑,我看不清,你只要知道,你笑不笑我都能感觉到,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都听得见。”   喉咙微微有些发紧,她笑得连眼泪都是干涩的,她一直快乐的,是的,因为她总是笑着对待生活、工作、朋友,她的心很小,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   她从来没怪过自己的母亲改嫁,一个人有选择她自己幸福权利,她祝福,即使那个光鲜亮丽的母亲不常陪自己,她也觉得幸福,因为一个人快不快乐取决于自己的选择。若是想不开心,即便是无数人陪在自己身边也是孤单的,若是想开心,一个人笑着也能自娱自乐,只是很多时候,她对事情都是笑笑了之,不若认真。   对他,她是第一次认真,第一次一败涂地,第一次明白,太快乐所以容易失去。   巴黎的街道太长了,太长,她在石凳上坐了会儿,刚好到了热闹区,阿玛尼名品店外硕大的代言人照片,入眼便是那对全球有名的名人夫妻。   贝克汉姆、维多利亚。   多搭配的名字,八个字足以敛尽所有人的瞩目。   一对夫妻做到这等程度,已属奇迹。   可多少人记得,他们有过婚姻危机,他们有过争吵忐忑。当那个高挑凌然的女子手挎铂金包、身穿名装时,淡然的对全球媒体笑着说:“……那些女人,我知道。”   迟欢就明白,会维护婚姻的这等女人太聪明,聪明到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维多利亚痛过吗,一定痛过,可她很清醒,她明白“贝克汉姆夫妇”永远是她的一张名牌,她绝不可能为了那些女人,甚至是只有一个女人去撕掉这张标签,只因为她权衡过了。维多利亚太清楚,那个男人有太多挥霍的本事,辗转过她之外的双人床,到头来还是得回到身为妻子她的身边,和自己安度余生,继续续写夫妻神话。   迟欢权衡过吗,没有,她没有。她等过,等到她终于明白等不回来的时候,她看见那一张张头版头条,无限旖旎,那一个个女人,包括Fran提到的那位对顾方西出乎寻常的赏识的玛利亚夫人。   出乎意料的赏识。   谁会真的什么都不图的赏识一个人,为他开路挡雨?   她迟欢也是个世故的女人,她不清高,她彻头彻尾的明白,她的丈夫也是其他女人的男人。   她对着那些报纸,也和维多利亚一样,笑着,笑意大方,道:“我知道了。”   然后放下,转身,报刊亭的老板问:“不买了吗?”   “不买。”她笑笑,点头,心脏被某种重物敲击着,直到她笑得令那个老板愣怔了她才回神道歉离开。   一份婚姻,维多利亚选择成为再次为这份婚姻买单的那个人。   而她,她真的不聪明,她愚蠢,世故,曾经傻气如今沉默,她只是知道,从今天起,为顾方西婚姻买单的那个人不再是她。   手机响了起来,她放下杂志,看了看陌生的号码,礼貌的喂了几声,对方还是半天没有响动,她羽睫有点疏但纤长,动了动,遮不住的眼睑下方浅浅的青紫色,唇微抿,手一动,片刻寂静,她挂断了,“啪”一声,再无声响。   良久,等她终于走到酒店附近的时候,又是铃声响起。   还是陌生电话,她接起道:“你好。”   那头有半晌的沉默。   在她要挂断的时候,终于传来隐隐喑哑磁性的嗓音,有片刻让她觉得脆弱的语调,寥寥的席卷过来。   “迟欢,我想你。”   她一顿,鼻间能闻到晚风夹杂的花香味,这座又被称为花都的城市,果然四处飘溢浅淡的花香,黑夜更显媚人韵味,只是她却突然打了个哆嗦,眉微蹙,礼貌的答道:“先生,我不认识您,您可能打错了。”   那头沉沉的吸气,终于冷冷魅惑磁性的嗓音扬起:“我是顾方西。”   “啊,是顾总啊,对不起,我一下子没认出来,有事吗?”她仿佛恍然大悟,礼貌轻笑,眉眼弯弯,态度良好。   默然,片刻冷滞,他低低发笑,凉凉的,她听得不真切。   “迟欢,你转个身。”   她站在酒店门口,欧式的路灯有一层白色勾画的藤蔓点缀,异国迷离,晕黄薄冷。   闻言,她抿了抿唇,不动也不语。   他再次重复,语气绷紧低沉:“迟欢,你转身。”   她忽然轻笑,嘴角微扬:“顾总,我可不是您的员工,你怎么跟我开起玩笑,我今天有点累了,您饶了我吧,我可是打工的人,回去还得写新闻稿呢,您这个大老板就别难为我了,成吗?”   清浅朗笑,犹如昨日,却不复昨天。   敷衍,客气,甚至装傻,太极。   他不太远,就站在她身后的十几米,看着她单薄削瘦的身形,魅惑霸气的眸子狠狠的闭上又略微睁开一条缝,此刻冶艳冷雅,黑发垂在额头,微触浓密的睫毛,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她话落,抬脚进去,他终于喉咙一紧,猛咽了一口冷气,声音便自然的软了下来,渗得人微凉。   他捂着手机,耳边鸣鸣作响。   他说:“迟欢,你回头看我一眼。”   低沉,柔哑,叹息。   她紧咬着牙,白净的脸上略有些隐晦,嘴角依然上翘,浅笑礼貌的问:“顾总,你给我一个理由。”   巴黎,看似浪漫的城市,你有时也能见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形似寂寥。不是每一对男女都会坐在咖啡厅的座椅上,接吻,缠绵,如胶似漆。   他身形独立,挺拔冷肃,脊梁微弯,不乏英俊,阴柔魅惑得近似夜晚的诱惑,掳掠女人的路西法。   不自觉退了一步,他低下头,垂下俊眼,眼眸深沉难测,只是突然低低磁性的笑:“迟欢,你还是不信吗?我对你一见钟情。”   “……”   “迟欢,我爱上你了。”   无声无息,听筒里没有任何回应。   终于等他深深吸一口气,蓦然抬头,晕眩激荡间。   她就在自己身前,仰望着他,认真认真的凝视着他。   他心口狂跳,嘴角微翘,迷人性感,俯下身,他朦朦胧胧只看见她淡粉薄薄的红唇一张一合的说:   “顾方西,你看我。”   他听见自己说了一声“好”,很听话,很慎重的盯着她。   她笑得很美,虽然脸庞很平淡,轮廓不深也不分明,可当她抚上他的脸颊他真的剧烈一震,眼眶深沉紧缩,刚想伸手搂紧她的时候,她终于启口将他所有话语冷藏。   她浅笑说:“顾总,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傻子?”   心房猛地一收,他想摇头,却发现颈项很僵硬。   “还是你觉得,这个叫迟欢的女人真是好骗?”   没有,真的没有。   他张口,薄唇微动,喉咙却发不出来话,连嘴角都是疼的,疼得扬不起来。   十四 只是爱情回不去(双更!有木有!)   他说:“Je suis désolé.”   对不起。   她答:“Ce nest pas grave nest pas grave, mais tout ne peut pas revenir en arrière.”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一切都回不去。   ========================   男人、女人。   说不在一起容易,说不重新在一起不容易。   夜色凉得很透,巴黎的花香味不浓,很恬静,可是他胃里翻江倒海,只看见身前站着的那个女人,微笑,眉眼弯弯,话语冰冷。   “Fran说,出色的设计师是不忘过往,不惧明天的。顾设计师,你的失忆是为了骗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顾方西,骗我就那么好玩吗?”   “顾方西,玛利亚为什么没把你锁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招蜂引蝶很对不起她对你一直以来的栽培?”   他冷抽口气,对着她那张笑脸怎么都没办法思考。   如果今天有人用嘲讽的语气跟他提他和玛利亚的关系,他可以毫不在乎,可今天,当她笑着对他讥讽,他能感觉到从脚一直蔓延到心房的那种冰冷刺骨的寒意,有点冷,还有点颤抖。   他明白,他从来都明白,这个世界上能打败他的人,只有她,也只有她可以剥开他的伤疤,一层层的,撒着盐他都不会喊一声疼。   “顾方西,我不跟你计较你骗我,耍我的事情,我们做个和解好不好,你能不能现在听我一次话?”   他木讷的点点头,薄唇紧抿,一直没有言语。   “那么……”她退后两步,巴黎的月光跟国内没有区别,一样的清冷,一样的淡看悲欢离合。她眯着眼,笑着看他在自己眼里那么的俊美无俦,“顾方西,你现在,转身,然后大步向前走,不要看我,也不要回头,永远都不要。”   半晌,他没有回应,真是站在那儿紧锁着漆黑如墨的黑瞳睨着她,好似她无比的残忍,残忍到令他怔在那儿无法反应。   “我不要和解,迟欢,这辈子我只骗过一人,从来只愿意骗一个,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我想用心骗的就只有一个。”   他逼近她,没有听她的,贴近她略显小的身躯,无比的密合。   “可你知道吗,无论我多努力,还是会被你揭穿,可是你答应过我,只要我骗你,你会当做没发现。”   她眼眶红得湿润,她摇摇头,死命的摇,还是被他强制的给钳制住了。   曾经,她说过:“方西,我知道你总爱骗我,可没关系,我啊就当没发现,反正你永远不会害我。”   他说她一定很美,她明白,他摸得出,她婴儿肥,不高挑的个子,鼻梁不挺,眼睛不大,他却骗她说,你很美。她回他说,你、骗、人。他说我骗你,你就不能装不知道嘛。她笑着搂着他说,好吧,老公。   她那个来,肚子总闹腾,疼得打滚,每回差不多快到日子里,他总是会把所有凉的,冰的,藏得好好的,骗她说,没了,他自己偷吃完了,等日子一过,全部又出现了。   他的画在维也纳有一段时间卖不出去,骗她说馆长接下来每天都想约他下棋,她后来发现偷偷跟踪他,看他跌跌撞撞的在画廊里帮忙,她才发现,这样一个男人,她多想对他好。   孩子没了,她真的没注意,是疏忽了,其实他比她更伤心,却骗她说自己不喜欢孩子,但她半夜睡醒身旁没人的时候,听到卫生间那头隐隐传来他温温柔和嗓音蕴含着隐忍的低哑,轻轻的道:宝贝,晚安。都是爸爸不好,别怪你妈妈,是爸爸没有照顾好她,所以才让你不小心走丢了,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宝贝,以后爸爸妈妈会注意的。   他安慰她,她却发现,其实他也脆弱,从那天起她只字不提,很坚强,当做忘记。   夫妻,他骗她,谎言,极致的温柔。   如今,他也骗她,却没了那些想想就会有的温柔,除了欺骗、隐瞒和假装,还有什么?   “迟欢,我的确很想骗你,可我唯一骗不了的就是你。”   他其实有蛛丝马迹的泄露,他其实到底是冲动了,他只是怕,怕她爱不了现在的自己,又怕他真的骗过了她,骗过了之后,他又该如何?   他曾经对Fran说:“Fran,我输不起。”   Fran问他:“为什么,孩子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输输赢赢本来就是常事,何必急着往前冲?”   他摇头,苦笑:“我已经不可能再退后了。”   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那个代价,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已经牺牲了最重要的东西却没有任何的成绩,如果没有,那么他舍弃的算什么,如果有,为什么,他一天比一天更空虚难受。   他得到的,他应该开心,可他在外人面前喝着平生最厌恶的酒,做着他最厌恶的人,他就像一个局外人看着现在的自己,笑得邪肆,张狂,霸道,看着现在自己,站得那么高,心却越来越冰冷。   司徒萧如说得对,他是个天生的演员,他唯一不愿意的就是在她面前演戏,他做得再真也总是会不自在。   “顾总,你今天只是认错了人,走错了路,我只是小职员,您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那么认真,那么冷伤着轮廓,手攥得很紧,搂着她的纤腰那么的僵硬。   她的回答很合理,明明是原谅却推得他一再胸口窒息。   退后一步,她颔首,礼貌转身,一下秒却被他紧紧的揽在怀里,嵌在胸膛的弯腰处,死死的像是要闷在他的每一寸空隙里,急急的一句低沉的道出:   “Je suis désolé.”   对不起,法语,他不假思索。   她垂下眼,启唇:“Ce nest pas grave nest pas grave, mais tout ne peut pas revenir en arrière.”   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只是一切都回不去。   他变了,他熟悉的是巴黎的语言。   他也不知,她也变了,其实她也懂的,只是不如他说得标准,但也够了。   只是一句,他突然低低的轻笑,她蓦然的一颤,心沉了下去,脊梁发凉。   “是,你说得对,一切都回不去了。迟欢,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抱着你的人是以前的顾方西,他一定会放手,可是,现在的顾方西,不会。”   他对她说对不起,他低声垂目,好似恢复到从前的他。   他磁性沉笑,魅惑冷肃,她明白,只是一瞬间,他再次还是那个享誉巴黎时尚圈的West,那个现在的顾方西。   心一点一滴的揉紧了,她不敢呼气吸气,屏息,手心却渗出了冷汗,他抵着她,呵着热气,腾腾的在耳机四处发热,强势的手臂搂得她越来越紧,越来越深。   他说得对,当初的顾方西,她能猜得准。   如今,他改变,她的确猜不准现今的顾方西。   “迟欢,你该好好认识一下,现在的我。”   “欢,我在你房间隔壁也定了一间房,你说是你会来偷袭我,还是我会突然出现在你的床边?”   ……   “顾方西,你他妈的是个混蛋。”   她头疼欲裂,冷声粗口,不复一贯的落落大方。   他手臂强劲,手指轻挑她的下颚,阴柔性感的嘴角勾出一抹醉人的弧度。   “你错了,宝贝,我他妈的还是个大色狼。”   十五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他无数次的希望,等他打开门的时候,她也能在那儿打开门,两两对视,她能问他一句:“方西,你过得好吗?”   然后,他终于能回答她说:“迟欢,我过得不好,真的不好。”   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问。这才是他最痛的地方。   ===============================   早晨起来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瞬间的怔忡,怔怔几秒钟,她才下床拉开纱帘。   巴黎的天空,明净出奇的澄澈青蓝色,天卷云舒,天色轻薄。   从顾方西那天说出“色狼”两个字的时候,她便下意识的警惕着隔壁的任何动作,可都没有,正值巴黎时装周,他很忙,甚至她能听见隔壁仓促忙乱的脚步的声,很多人,有时不小心打开房门,看到从他房间里走出的那些男女,皆是对他礼貌恭敬,脸上时不时还有崇敬的神情。   几天下来,每一个晚上,当她坐在阳台边敲打键盘,有时转头看着巴黎的夕阳落下,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隔壁的阳台,噙着他一贯邪魅性感的淡淡笑意,烟在他的指尖变得灰白,他只对她说一句:“宝贝,你该睡了,晚安。”   她怔怔,从来不答,终有一个晚上,同样的话语落下后,她站起,眉眼清润,嘴角轻扬,嗓音低沉浅淡:“顾总,您真是绅士。”   他笑,锐利的眼眸在夜晚显得魅惑柔和,带着似有似无的脆弱,他捏灭了烟,对上她的眼睛,妖冶冷漠的黑眸里流动着忽明忽暗的悲凉,语调很沉很缓:   “我一直很绅士,迟欢,你是不是料定我一定会趁你不备对你怎么样?你知道吗,你对我不公平。在你的心里,只有当初的那个顾方西是最好的,现在的顾方西在你眼里……也许,只是个垃圾。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往坏处想,无论我说什么,即使只是我的一个玩笑话,只要它的意图是坏的,你就认定我会做对不对?”   他倚着身子,倾斜,自嘲,月光冰冷洒在他丝质的黑色衬衫上,有一种搅动人心的气息。   目光灼灼隐约的苍凉,他的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攫住她微缩的瞳孔,仿佛不肯移开。   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明净清洌的脸庞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有她心底略微一沉的心绪让她的脸颊微微绷紧。   他想从她脸上发现什么,可都没有,他忘了,她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外柔内烈从来不会表现于外,就像当年,路上有人窃笑说他是个瞎子,她可以拼上前去,死拉着别人对骂,让人跟他道歉。   铿锵坚定,声音语调皆不若平常的从容大方,好似泼妇,可如今他都还记得,那时自己嘴角不自觉绽放的笑意,明明口里说着劝阻她的话,心里却盈满了前所未有的暖和,载不动的眷恋。   “你也不会相信,我订这个房间,也只是为了跟你说说话罢了。”   颓废喑哑的嗓音低低的从他削薄的唇响起,他抚了抚额前的黑发,莫名的轻笑一声,唇畔漾开一抹淡得透明的自讽与萧瑟。   他还不至于会去勉强她,早已走得摇摇晃晃,他只能细心再细心,如何能让自己身上的污渍越来越深,越来越洗不干净。   Fran曾经打电话给他,在迟欢离开后,他苍老低缓的嗓音对他道:West,我遇见了一个和你以前的妻子一模一样名字的女孩子,我想,她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否则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巴黎。孩子,听我的,她看起来不是个会轻易回头的人……如果做不到就别再去尝试,后悔是一回事,挽回又是另一回事。”   那个睿智沧桑的老人,在巴黎时装界沉沉浮浮多年,说的话,一句就正中他的心,宛如一把尖利又柔软的刀,瞬间将他绞得清醒,疼痛,难受。   他顾方西想,是的,后悔是一回事,挽回又是另一回事。   可她还是回来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在他视线可及的地方,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再一次忽略不看。如果她不在,他能勉强自己继续前行,只因为,他用了舍弃她的代价才换来的今天,他如果停住了,如何对得起当初的付出。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回来了,她就在他可以触摸到的地方,他不用再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继续冷漠麻木的前进,他的心空寂了四年,现在只要有她就够了,即使付出什么都失去的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Fran,我会做到的,即使一无所有。”   那头倒抽一口冷气,正要质问时,他挂断了电话,嘟嘟嘟的只剩下寂静的回响。   他订了这个房间,不为什么,隔壁也好,能说上话也好,她不知道的那些日子,他都是暗自对墙壁言语,在那道墙里,他无数次的希望,等他打开门的时候,她也能在那儿打开门,两两对视,她能问他一句:“方西,你过得好吗?”   然后,他终于能回答她说:“迟欢,我过得不好,真的不好。”   而她一直没有问他,她只是清清洌洌,微笑依然,落落大方的姿态仿若对待旁人跟他道:“顾总,我不懂。”   她不想懂得他的难过,他的忏悔,他的寂寥。   她是一步一步再一步的退后,拒绝他的接近,微笑着,礼貌而淡漠。   “迟欢,垃圾就垃圾吧,我在你眼里现在是垃圾也好,废品也好,以前的顾方西在你的心里是不可取代的也好,就跟现在的我谈一次恋爱吧。”他脚步沉稳,五官分明,夜色真实清晰,他在栏杆旁停步,眼眸幽暗炙热。“我们重新谈一次恋爱吧,也许我比不上以前的我,可至少现在的顾方西还是那个爱着迟欢的男人。”   四年,他从来没有软下声音去求一个人,即使再受许多人非议的时候,他都没有软弱过。如今,他略带恳求,只为了一个曾经的妻子,放不下的女人。   仿若隔世,迟欢凝视着顾方西,一样挺拔的身形,出色刀割般的轮廓,不同的时,记忆中的他清朗温雅的面容还在眼前,蒙蒙温柔的言语,灼热薄茧的手掌,穿过她的发丝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鼻梁相触。她对他说:“顾方西,我们谈场恋爱吧。”   现在,这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重新对她说这句话。   她觉得面颊一瞬间的冰凉冰凉,湿润在没回过神来就肆意开了。   手攥得发疼,她嘴角勾起,水滴在嘴边晶莹,她很轻很轻的问他:   “那么,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从前的方西,如果他那个时候也是爱我的,为什么要骗我他没几天就会回来?如果他那个时候是舍不得我的,为什么他还是跟他舅舅离开了?如果顾方西真的爱迟欢,为什么又要重新谈一次恋爱……其实都是假的不是吗,顾方西没有那么爱迟欢,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为了其他割舍她,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不顾他们之间的感情放手离开,必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牺牲品,只能在顾方西的权衡下牺牲阵亡。”   她的思绪永远在混乱的时候清晰透彻,明明白白,也许这就是他被她降服的原因。   一字一句的轻问,不带一句逼迫,可他就能感觉到一道道冷箭射来,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胸口的寒冷一点一点的侵吞他自己。   “是的,他悔了,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他会后悔的决定,可他还是做了,顾方西,你能告诉我,你有多舍不得我,舍不得到终于还是舍弃了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上前,牵制住了她,隔着栏杆,吻住了她一张一合的嘴唇,辗转纠缠,铁臂如墙,不顾她的动弹,封住她接下来可能再说出的话。   血丝在口里交缠,她咬破了他的嘴皮,在他松手后,他捂住她的嘴唇,贴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的道:“迟欢,如果你曾经怪我背弃了你,那么我们更应该重新开始,我让你折磨我一辈子。”   她胸口起伏,他隐晦深沉。   于是,不欢而散。   这天清晨,当她走到阳台,巴黎澄清的天空,他投来目光,邪魅冷雅,黑发颓然松垮,刚刚起床的样子。   她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在他还未来得及欣喜的时候,她只是淡淡的落下话语。   “顾方西,你就没有想过你离开以后,我也许和你一样有过其他男人?”   晴天,阴霾起来。   他森凉性感的眼眸眯起,一身黑色,犹如伺机而待的恶魔,却在一瞬间被湮灭了光彩。   落地窗被她“啪”一下关上。   他像是失了力气,摇摇头,靠着阳台精致复古的栏杆,抚着额头,笑着不语,眼角却无丝毫笑意,淡漠极致的苍凉魅惑,喉咙微紧,有些作疼。   良久,有一穿黑色西服的男人走到他的身旁,轻声问道:“顾总,您安排的事情已经办妥,真的确定要执行吗?这是自毁前程的事情……您……”   下意识的点了烟,尼古丁袭来有一瞬间的麻痹感,他怔了怔,手收拢,烟在手掌心里被弄灭,灼伤了他掌心的一点皮肉,不太疼,他只是朦胧的回神,半晌,启口:“照我的吩咐做。”   “可是……这……顾总!”   “我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在只是到清帐的时候了。”   十六 死心只需一瞬间   我要的不多,曾经我以为你是懂的,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你不懂,我要的从来都很少,顾方西,一个我曾经深爱多年的丈夫,现在的你能花钱买回来给我吗?   ——迟欢札记   ======================   微微闷热,巴黎淡淡的雾气微醺着人眼,很淡,很轻。   她出门前,收到两条陌生人的短信。   “迟欢,如果你知道我愿意用多大的代价跟你重来,你是不是会对现在的我好些?”   “你说的我不在乎,除了我们重新在一起,其他的,我都已经不可能再去在乎了。”   那一连串陌生又熟悉的数字,她看不清,她胸口莫名的窒息,只来得及关机,然后继续洗脸、刷牙,换衣出门。   他怪她,他怪她对他不公平,她那一瞬间的确哑口无言,谁又对谁公平。年轻的时候,她相信爱情就是对一个人好,后来她才恍然明白,爱情是不管你对一个人好或者不好,他如果选择离开,绝不会因为你的好而留下来。   四年,迟欢无数次的觉得好笑,就算养个动物,你赶它,也许它也会死赖着不走,可人不一样,人总是容易轻易会背离主人的,你不赶他,他要走,要留,你都控制不住,因为他有人身自由权,而动物,没有。   ……   巴黎时装周期间,如同一个奢侈王国的展览。   这里有女人趋之若鹜的名品,设计师登上顶尖的平台,迟欢抿着唇在后排的媒体区艰难探头,诚然,她也是个女人,精致而华美的东西,她也曾经那么那么想拥有一件,没有女人不会为路易威登叹息,没有女人能对香奈儿视若无睹,不单单是为了那看似蕴含创意的设计,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盲目且憧憬的向往。   可是,有时候,女人终归是理智的,买不起的东西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那遥遥的距离,花团锦簇,众心捧月,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眼就看见首席区的位子,那个曾经枕边的男人,姿态慵懒,阴柔又分外冷雅,仿若与这一切奢美融为一体。   只是一眼,她想,她收回了眼。   可就那在那一瞬间,他噙着一贯的笑意突然下意识的转头,只来得及看她的身影湮灭在众多冰冷肆意的闪光灯下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他莫名心口骤然一缩,不可名状的难受,他喉咙干涩的咽了口,失神的想,她总是走得快,那些年,她的脚步声他都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她总是走得比他快,后来,她渐渐开始配合着他的步伐,带着他走,她牵着他的手,他看不清,只能习惯性的数着她的步伐,一下又一下。   顾方西,他冷冷咬唇的在心里咀嚼着自己的名字,轻唤,然后无力的微缩笔挺脊梁。他走得从来不快,那么多年,他鞭策自己要走得比谁都快,却忘了,这个世界上即使他追赶了再多的人,他也有跟不上的步伐,总是她,总是她的。   “啧,Prada每年在高跟鞋上真是不吝啬成本啊!你说是不是……West?!”   身旁有人轻唤,他迟钝怔忡的回头,看向熟悉的友人,那开口叫他的人瞳孔微缩,张口结舌,嘴唇略张,尴尬的嗫嚅:“West,怎、怎么了,你热吗?眼睛旁边……有点汗。”   含蓄,婉约的陈述。   他僵硬的摸了摸,是有点汗,眼角,甚至是眼眶里。   半晌,顾方西蓦然站起,四周顿时惊讶声响起。身旁金发的男子低声轻唤又拉了他几下,他都恍若未闻。   狭长的星眸眯起,他只是怔怔的四顾,仿佛被人丢失的小孩,一下子伟岸挺拔的身影好似气势弱了下去,再次对上友人担心的眼神,他低低的出声,嗓音喑哑,磁性淡漠的声音变得略抖颤:“Alan,我丢了样东西……”   “West,我的祖宗!你先坐下来!什么东西,等下结束了再找好了。”   “来不及了,Alan。”   语调渐渐冷淡下来,藏着似有似无的失落,他阴柔俊美的轮廓在闪烁的彩色灯光下忽明忽暗,若隐若现的惆怅在这具慵懒冷漠的身躯上星星点点的泄露,让身旁的Alan有些莫名的紧张起来,手心都泛着冷汗。   “她说的我做错什么她都不会生气的,她明明说过的……”   “Alan,我有的时候,真的,有点恨她。”   ……   密密疏朗的林荫道,斑驳的光阴,绿色的磅礴与宁静。   不知不觉,她走得太远了。   街边的梧桐、喷泉、雕塑、路灯、长椅、报亭、街头杂耍和露天咖啡吧。   迟欢问了问路人才知道,她已经走到了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古式建筑和碎石路面外,空气里似有似无的弥漫着的香水、咖啡和美食的诱人香味,一间间奢华时尚的旗舰店。   琳琅满目的橱柜,一间比一间更雍容华贵、奢华复古。丝芙兰香水店,每一个瓶子都被精心的放在玻璃橱柜前,晶莹剔透,流光闪烁,她想没有女人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就像很多年前,她在维也纳也曾经想买一瓶丝芙兰里的香水,忘了是什么名字了,只记得最后,她心一狠,手一捏笑着对自己丈夫说:“香水什么的最浪费钱了,我不喜欢。”   她那时想,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是另一个人的妻子,她该珍惜每一笔钱,不必要的开支是要杜绝的。   其实那时很开心,不买也很开心,至少当你想为一个人彼此的钱的时候,那种开心是有莫名的满足感的。   深深吸一口气,她垂下眼帘抿着笑转身,却在下一秒,困在一双坚硬的臂膀内不能动弹,她只来得及听见那人低低沉沉的嗓音暧昧肆意的贴在自己的耳畔,薄茧厚实的手擦过她微凉的脸颊道:“迟欢。”   喑哑的浅叹,他的嗓音已经渐渐的让她敏感,敏感到全身都僵硬起来。   头脑微热,她挣开他的手,淡淡的道:“顾总,真巧。”   他笑,依旧在笑,狭长深刻的眼眸里尽是笑意,仿若从来没有被她这种态度伤过。轻挑她白皙的下颚,弧度并不那么优美,可放在的手心里却生生让他觉得温润细腻得紧。   “不巧,我是追着你来的。”   面对她次次退后,他反而毫不避讳自己的企图。   她眉心紧蹙,胸口起伏不定,终究是难以应对一个近似无赖的男人,而且是软硬不吃的。那一张完美阴柔的笑脸,毫无破绽。   “迟欢,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买过你,你不必像以前一样忍着。”   你不必像以前一样。   他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不知为何戳进了她心口最深的地方。   已经不同了,她想要的喜欢的,都不必再忍,他能给她的岂止是几瓶喜欢的香水?可是这一切却是他离开她换来的。   “谢谢,不用了。”   她点头,礼貌。唇有些发干。   话落,他手不自觉用了力,捏疼了她,削薄的唇也有些干涩。   “是不是只要是现在的我给你的,你都不要?迟欢,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如你的意。”   低哑分不清语调的深浅,他一闪而过的幽光淡淡微黯,强行拉着她进了店里,指着那一柜子的晶莹剔透的瓶子低声发话:“所有的,全要一样。”   丝芙兰的店员动作很快,虽然眼里露出几抹迟疑和诧异,还是每一样都仔仔细细的打了包,恭敬的送到了顾方西的手里。   “给你,够不够?”   眯着狭长眉眼,凌凌包裹着一抹深到极处的微寒与深切的灼热,他凝着她,看她一脸木然平淡的表情,静到骨子里的安静,然后,她盯着他,直勾勾的,嘴角淡淡的微笑,礼貌的点头:“谢谢,顾总的大手笔,您放心,我会物尽其用。”   一大袋的她拎着就走,步伐有些踉跄艰难,他忽然全身冷了下来,脚底寒气逼人,跟着上前想帮她,可她躲过去,看也不回头看他,礼貌而温柔的道:“顾总,您想送我的东西我已经接受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还是您想再要回去?”   他咽了咽,喉咙一阵酸疼。他想说不是的,她曾经想要的,他都想给她,可他不知怎么的让一切都变了味,他明明是心疼她,心疼当年她的忍耐,她的言不由衷,可是到了头却又让自己举步艰难。   “我只是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眉眼酸疼,顾方西手不自觉死死的攥着,怔怔的站在那儿,挺拔修长,几簇黑发凌乱的垂在饱满的额头,黑色的衣裤,如黑暗冷藏的极致性感神秘,俊美雕刻的五官里那双魅惑阴柔的眼眸藏着隐约不可见的,空寂。   十七 你不该背着我爱别人   爱情或者婚姻中的报复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让自己过得好些,甚至比他更好些,更快乐些,也许才是最深的报复。   ——迟欢札记   ==========================   薄薄漫过的声息,迟欢一个单薄的身影径自拉着大袋子走着,终究没有听见。   他敛下面对她微翘性感的唇,淡到极致的立在那儿,她明明脚步蹒跚踉跄却总是习惯难过的时候走得那么快,那么急,习惯着执拗到不让任何人先一步所伤,让他顾方西总是来不及去解释。   “我只是想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明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他记得,可他想,她也许已经不想再记得了,这四年间他拼命当做最后赎救追忆的日子,她已然扔的远了,他却死死的在不堪重负的梦里纪念一遍又一遍。   傻气吗,他揉着作疼的额头,薄唇微凉的紧抿,冷凝的气息在他四周蔓延。   顾方西,你的确够傻气,从前一念之差丢弃的,如今再傻也只能自欺欺人的求她回来。他想自己不是不明白如今他们的处境,只是不死心罢了,欺骗自己还能重来的不死心,仅此而已,于愿足矣。   ……   苏暖暖碰到迟欢就在这巴黎绿树成荫的街头。   那天白云浅日,气温不温不火,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彼此都擦肩而过。   而她,身体有些发虚,脚步略略虚浮,却还是只看见了那一个和自己一样黑发的女人安静的拉着一个拖地的大袋子,上面还有“丝芙兰”三个烫金大字。画面是诡异的,表情是宁静的,苏暖暖看见那个单薄的背影前那张淡淡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就算是如此不堪的走在巴黎的碎石路上,那个穿墨绿色T恤白色休闲裤的女人还是不由让她心里莫名被震住了一把,怔怔的,像是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触碰,她鬼使神差的走进她,语气很轻的对她说:“嗨,需要帮助吗?”   可话音刚落,她下腹骤然一疼,眼前一黑,密密麻麻的黑点,一瞬间便厥了过去。迟欢只来得及接住她,那个说要帮自己的女人,却倒在了自己的脚下,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彼时,她们都没想过,这一将来会相伴很久的朋友,是在彼此同时都在艰难的时候遇见的,命运总是惊人的可怕。   医院的妇产科。   金发碧眼中年的女医师拿着病历劈头就是对迟欢一顿训斥:“病人都怀孕三个月了还酗酒熬夜,营养不良,生活不规律,你们做家人的就不能管管吗?!丈夫呢,丈夫去哪里了?!就算没有丈夫,男朋友总有的吧!”   迟欢是会点法语,但不算精通,愣了半天,医师用英文又说了一遍,她冷抽一口气,的脸颊微绷,呆愣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半晌,才点头,礼貌微笑,客气的道谢,不再多言。   走进病房,她才真正开始打量那个年轻的女子。   黑色的长发,本该鲜明亮眼的姣好美丽五官如今看起来黯淡无关,身材瘦弱,对上她的视线,有一瞬间迟钝的呆愣,过了几秒钟,终于艰涩困难的扯开笑颜,低低沙哑的声音道:“对不起,本来走在路上是想帮你的,没想到反倒给你添麻烦了。”中文,苏暖暖是华裔,看着迟欢那双干净舒坦的眼眸,不由开口讲了母语。   “你怀孕了。”   四个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迟欢坐在她的床边,白净温和的脸孔很淡,没有过多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你吃过饭了”那么简单,不引人计较,也不过分的多问,即使刚刚开始有些震惊,但她永远能调整好情绪,也许这是作为记者的习惯。   闻言,苏暖暖有些虚无的轻笑,颈项一紧青筋微露,苍白无力的抿唇道:   “我知道。我今天路上走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医生说我是虚寒的体质,不容易受孕,也许打掉这个就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可我连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我都不知道。”   空气顿时冰冷凝结,颤颤不安的神经跳动。   即使只是几句话,迟欢还是不由自主的冷抽一口气,她手微捏紧,职业的敏锐能让她一下子就感觉到眼前这个女子身上的一些故事,唇色忽然有些暗淡泛白,她抿唇启口,低低的道:“不想说就别说了。”   苏暖暖笑笑,嘴唇干涩的摇摇头。   没有一个人愿意对一个外人袒露自己隐秘的心事,可也许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和自己同样是中国人,也许是她脸上那抹淡淡坚韧的笑意,也许是她眉宇间舒坦的气息,让苏暖暖身心疲惫的不自觉想要把一些烂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事情宣泄而出。   也许有时候,我们对一个人有好感是莫名的,不管是异性还同性,一瞬间气息碰上了,便可以交付一切,这便是感情。有时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对身边人说真话,也有时我们可能一秒钟就会对陌生人说了所有的事情。   “……我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真的,但是‘两小无猜’都是骗人的,特别是长大了以后。我想得很好,一起毕业,一起回国,一起……我母亲死的时候是他陪着我,订婚的时候是他亲手把戒指戴在我手上的,可是后来都没有了。你知道那种感受吗,一瞬间,那个你无比熟悉的人突然就变得跟你距离远得像天与地!”   “五年前,他那个父亲临终前派人找到了他,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他父亲事业的接班人,我努力的忘记我们之间的差距,我以为那不过是身份变了,他还是他而已,他还是会娶我。可没有,他一直都没再提起结婚的事情,尽管还是很疼我,很温柔,我还是知道,他心里已经没有我了。后来……再后来,他终于在我意料之内要跟我解除婚姻,他,爱上了他的继母,呵,成熟美艳的女人。的确,是我太青涩太一般了,其实,我不懂,我不懂是财富让他离我越来越远,还是移情别恋本就是男人的通病?”   抿了抿唇,迟欢淡淡的笑,浅薄温良,却不语,也许这个问题谁也没有答案。   苏暖暖苍白满是筋骨的手说着说着不由捏得死紧死紧的,望着迟欢的眼眸有些错乱的迷离悲凉:   “我真的……真的永远也忘不了他听见我怀孕的消息那张惨白的脸,发白颤抖难受甚至崩溃,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心里竟然无比的舒坦,疯狂似的开心。我们分开五年了,这孩子怎么可能是他的?他说他关心我不够,他说是他错了,他问我孩子是谁的,我说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呵!他都哭了说我怎么能这样对自己,怎么能那么报复他!可我就是放不下,五年里他的眼里永远只看得到那个女人,他早就忘了他曾经也那样看着我。我用了女人最好的年华去爱他,可是他呢,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想了无数种办法报复他,最后我决定要他一辈子都记得,他对不起我,是他对不起我!”   眼泪已经干了,苏暖暖流不出来,可迟欢眼角却湿润了一片,喉咙剧烈的紧缩,心口像是一把刀深深的刺向了她很隐秘的伤口,更像是为了这几句话,包含着一段撕心裂肺的故事的疼痛。   他对不起我。   是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在不能克制的计较这两个字,迟欢也曾经计较过,他对不起她给他的好,他对不起她对他的信任,对不起他们曾经死去的孩子……对不起她的那些那些……   “哭吧,哭出来就会好了。”良久,迟欢艰难的扯开笑颜,眼角流转着几滴湿润,摸摸苏暖暖的头发,揉了揉,耸耸肩,状似轻松的开口,“你这副想哭不哭的样子难看死了,还是哭出来好看些。”   “扑哧”,苏暖暖恼怒的瞥了她一眼,瞬间,酸得像全身绞起来一样,泪流满面,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抱着迟欢死紧死紧的:   “我很怕,真的很怕,一年前医生说我身体已经败坏能受孕当母亲的机会几乎等于零,我就更恨他,我闹得比以前更荒唐了,只要让他难受不开心我什么都会去做!可我真没想到……我曾经那么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如今却怀了一个连自己都记不住相貌的男人的孩子!是报应,真的是报应!他终于受不住的崩溃了,他红着眼让我别再这样了,可我却明白我再也不可能变回原先的自己,就像他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   絮絮干涩的话语从苏暖暖如白纸般的嘴唇上,慢慢,慢慢的蹦出来,一个字比一个字让迟欢心里一阵阵的窒息紧缩,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都在颤抖,哆嗦,甚至眼皮都是在跳的。   她也年轻过,恨意生了根,她也曾经荒唐过,可她终究还是抽了身。原来有时候伤害自己比被伤害要快乐,那种短暂一瞬间喷发的报复快感可以让你不由自主的选择沉沦。   加倍的伤害自己去惩罚曾经伤害自己的人,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要的不多,有时是一句温柔的问候,有时是一句懊悔悲伤的道歉,有时要的,更是一种要烙印在男人心头最深痛绝望的印记。   可也许是迟欢终究是冷静的,即使爱得那么深,她最后还是明白,永远不要用那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自私的对自己好些并没有错。   爱情或者婚姻中的报复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让自己过得好些,甚至比他更好些,更快乐些,也许才是最深的报复。   迟欢一下一下的安抚她,直至她瘫软在她的狭窄的怀抱里,很温暖,很舒服,那种仿佛剔透宁静的气息让她心里蜇疼的地方渐渐平和了下来。   半晌,迟欢深深吸一口气,淡淡的眼眸仿若失神的盯着病房白色的墙壁,神情温柔平静,唇瓣微动,嗓音低柔清醇,只有散在空气中一句话:   “……堕了孩子吧。”   十八 他对不起她的爱情   而其实每一个人都年轻过,每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也许都会为了一份残缺的感情付出沉重的代价,以这种代价跟那个人同归于尽,但其实,都没用,最终只是两败俱伤,甚至是千古恨。   ==============================   “……堕了孩子吧。”   苏暖暖的身子轻轻的颤抖,咬着唇怔怔的望着这个有着舒服平静的瞳仁,一张干净微笑的脸的女人,然后忽然像是抛下了包袱,终于整个身子都松了下来。   眼泪在眼眶里四处打滚,她只是狠狠的抓住迟欢的手,哽咽再哽咽,然后说一句:“我明白。”   “你会……怪我残忍吗?”迟欢的语气轻得如耳语,瞬间就轻飘飘的消散在空气里,但苏暖暖却浑身一震,抿着唇笑着摇头。   “也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可我明白,就算没有,也好过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做不到爱他,更做不到以后能成为他的好母亲……”其实苏暖暖只是需要一个人替自己说出口,做下决定,而在这一天,她碰上了迟欢,于是,她想,幸好,她身边有她,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也好。   怨恨太容易摧残一个人,特别是女人。苏暖暖只是一个比迟欢年轻的孩子,迟欢也年轻过,她十九岁遇见顾方西,二十岁和他结婚,二十八岁的年纪,甚至再过几个月就要再长一岁了,诚然,她现在已经不算年轻了。   而其实每一个人都年轻过,每一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也许都会为了一份残缺的感情付出沉重的代价,以这种代价跟那个人同归于尽,但其实,都没用,最终只是两败俱伤,甚至是千古恨。   医院的温度不太高,甚至冷得可怕。   迟欢抿唇微笑,却只是摸摸苏暖暖的头,不再言语,眼窝的地方有些凹陷,很疲惫。   苏暖暖话落的那一瞬间,她也想起了那个被他们意外忽略的孩子,她那时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性别,她有时想,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也许顾方西不会走得那么干脆。可转念,再涩涩的想,其实不是的,也许幸好没生下来,否则,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是否对那个孩子太不公平了。   迟欢回国了以后,有一段时间迷上了《家有儿女》,是部家庭喜剧。四年时间,她不知不觉开始看喜剧了,而不是那些爱来爱去,你死我活的电视剧,赚她的眼泪只有自己擦,自讨苦吃罢了。   她忘了是第几集,刘星跟妈妈吵架说:“那您生我出来有经过我同意吗?!”那时,正好放假,窝在沙发上,吃着零食,她看刘星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嘴皮子功夫一流,她看他和自己妈妈吵架吵得惊天动地,她笑,笑得翻来覆去,可是不知怎么的最后一抽一抽的,哽咽得胃都是疼的。是啊,谁经过谁同意啊……来来去去,谁问过谁?   最后,是迟欢陪着苏暖暖做了流产。   她在发抖,她也在发抖,明明是一块肉,却让她们都心里沉甸甸的,阴霾得可怕。   苏暖暖在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有一个电话,电话铃声倾泻而出,悠扬婉转。迟欢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听,心一窒,便知道那首歌名是《I Will always love you》。   歌名是多美好的字眼。维也纳是音乐之都,可她的丈夫偏偏最烂的就是唱歌,那抹清泓的眼眸很温柔浅淡,唱出的歌却是真真五音不全,只有她一人是听得下去还会说好的,特别是他只会唱这一首。他说,以前唱给妈妈听,迟欢,现在和将来都唱给你听。   她笑得眉眼都弯了,直说,好啊,你可别骗我。   他说,不会。   后来她想,她真是荒唐,怎么就信了他……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会骗她的人。   敛起了自己的情绪,迟欢拿着苏暖暖的手机追了上去问:“接吗?”   她不说你有电话,而是问你接吗。她是看见苏暖暖听见了铃声后那一瞬间的滞留,震住的,甚至脸色刹那一白。   “是他,他今天要陪他继母出席他们品牌的发布会,没想到还能想起我……”讪讪笑笑,苏暖暖死死捏了手机一下,然后按下了关机键。   这是她的选择,迟欢点点头,然后并未做声回到了座位上。   “你……”苏暖暖在门口又回头看她,仿佛想要确认迟欢的存在。   “迟欢。”迟欢微笑,向她挥挥手,满脸轻松指指自己。   苏暖暖眨着湿红的眼,胸口消散了些郁气,也艰涩的扯开嘴角对她道:“苏暖暖。”话落,她也笑着指指自己。   等苏暖暖真的进了手术室,迟欢怔了两秒,呆滞,喘息,然后像无力的一般笑意消淡的坐在椅子上,双手绞着,微微颤抖。   她很久没来医院了,其实她是个健康的身子,第一次去医院是为了那个不小心离自己远去的孩子,第二次没想到是为了让一个未出生的孩子离开。   苦笑两声,迟欢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男女的婚姻爱情总是和生命、死亡、恨意联系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等苏暖暖一步步走出来的时候,只看到迟欢深深了一口气,然后朝自己淡淡的微笑,很平静温良,令她心渐渐踏实了下来。迟欢让苏暖暖搭着自己的手,然后摩挲几下她的脸颊,走着。   “疼么?”迟欢若有所思的望着前方。   “其实,不疼。”   语末,迟欢突然笑,她也笑。更疼的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比那些更疼的。   那天,很累,就像生了一场病,从头到尾,迟欢还是习惯性的微笑着,看着苏暖暖絮絮的说着她听不太懂的往事呢喃,她只是摸摸比自己小的女孩,然后两个人就窝在床上睡着了。   这天晚上,迟欢的手机是静音的,几十未接个电话都是陌生的,同一个号码,她根本没有去看。苏暖暖第二天醒来以后想喝酒,迟欢摇头制止,但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因为那房子里到处都是酒瓶,足以可见苏暖暖对酒精的依赖,她不罢休,迟欢知道酒精可能对刚做过流产的人不利,但苏暖暖死活不依,这样一来二劝的,迟欢不小心喝了点进去,头渐渐晕晕眩眩起来,索性也就放开喝了。   女人总说男人喝酒不要命,其实两个女人在一起喝酒更是不要命。   头疼欲裂却莫名的很畅快,也许酒精真的是个好东西,她甚至连今天日期都模糊了,迟欢傻傻的笑,笑得有些莫名的冗长低沉,苏暖暖也傻笑,憨憨的,干杯,碰酒,好不快活。   ……   灯光暗淡微凉的室内,有男人沉沉的呼吸。   顾方西敲着桌面一遍又一遍,凝着手机的屏幕,眼眸冷然不定。   终于电话铃声响起,他浑身一抖,下一秒在看见屏幕显示的名字后,敛起神色,淡漠魅惑的眼眸眯起,薄唇轻启:“舅舅。”   “方西,你到底怎么回事,Season的发布会玛利亚夫人不是通知过你要你陪同吗?怎么后来她的男伴变成她的继子了?!你疯了是不是,你是要彻底跟她撕破脸这么不给她面子?!还是你觉得现在的你要对付她轻而易举,你别傻了,这些年你是羽翼丰满了,可要跟她作对,你们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无声的森凉冷淡的一笑,顾方西瞳仁幽暗,嗓音磁性浅淡:“舅舅,我为什么要跟她作对,我跟她无冤无仇的,我想要做的计划里没有她。”   “那么……有谁?”顿了几秒,方正阳绷着嗓子问。   “我自己。”   话落,他挂上电话,头一下子靠向椅背,重重的一下,眼眸敛下,不再森冷有些苍白失血色的脸上平添了些脆弱独孤。   揉了揉酸涩疼痛的眼睛,血丝布满,顾方西有些失神的望饭桌上的奶白色水果蛋糕,柔柔甜腻的气息,上面插着八根彩色的蜡烛,没有点燃,孤零零的在那儿。   有人扣了扣门,良久,顾方西都没有反应,那人只好小心翼翼的进来,轻声的道:“顾总,反动物皮草组织已经向我们工作室发来信函,称如果我们巴黎时装周上的服装材料不让他们明确检验是否是人造皮草,他们便会拿所有可扔的东西到那天展会上闹事。”   “人造皮草已经全换成了真的皮草了吗?”   “是的,按您的要求,用真的。”   “很好,就让他们砸,让模特们做好保护措施,顺便提供点扔的东西给他们,通知那些保镖,对他们放行。”   闻言,那人还是轻抽了口气:“顾总……好的。”艰难的点头,他转身缓步离去,眉间紧皱还是摇着头叹气。   那批疯子一样的人,对反对设计师轻蔑动物的生命而用来做衣服的行为已经深恶痛绝到了极点。   巴黎时装界几乎所有的大牌都对那些人忌惮不已,深怕脏水泼到自己身上,这些年所有的设计师都是用人造皮草来代替真的动物身上的皮草,个个都怕会背上滥杀动物的罪名导致品牌形象跌滑,可像这么找死的设计师,恐怕就只有他老板一个。   ……   又过了许久,隔壁还是没有任何响动。攥得手心略微有些泛疼,“啪”的一声,桌上亮色的灯光一下子打量,顾方西的脸孔愈加清晰分明,刀割的纹理线条,下颚又尖削了不少,唇上有些胡渣,黑色的衣裤让他整个人显得颓废凌厉。   “迟欢……”如果你知道我愿意用多大的代价跟你重来,你是不是会对现在的我好些……好一点点都够了。   他半勾着一遍的嘴角,淡淡的苦笑,又开始一遍复一遍的打她的电话。   ……从现在开始,就从巴黎时装周开始。   他顾方西把自己所得的一点一滴的瓦解,替她来惩罚自己。不用她恨他,甚至不用她报复他,他做错的,他会替自己的妻子亲手惩罚自己,一并毁去那些丢弃她才换来的一切。   十九 婚姻葬身在回忆   她说:“你回来了啊,方西。”   他心都提了起来,忐忑心惊飘忽,终究抱紧了她颤抖着嗓音,怅怅隐忍激动的道:“恩,我回来了,迟欢,我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晚上,她对我这一刻的宽恕,只是这一晚就足够把我打得毫无招架之处,仅仅那一句,迟欢,你不知道,这句就够了,就可以让我毫无退路的去辜负所有的人,不会反悔的毁掉除了你,我的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顾方西札记   =========================   漆黑寂静,房间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月色被乌云掩盖,她拿着电话,头脑虽然清醒却有点怔忡。   “她人呢,在哪里?”   一声淡漠微颤的声音划过苏暖暖的耳际,她的酒量很好,那么些年都在混混的度过,所以迟欢躺下来了朦朦胧胧的眯着惺忪的眼睛咕哝着什么,她却还醒着。夜间关上了灯,她才发现迟欢的衣袋里那静静闪烁不停的手机亮光。而她只是“喂”了一声,仅仅一声,本来该解释的,结果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质问,连错认都没有。   她想,有一个人担心自己是件多好的事情……   她报出了地方,却在看到来人时,脑子“嗡嗡”作响,错愕震惊了半晌,她眸中划过轻蔑的情绪,望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阴柔俊脸,冷冷的说道:“West,真没想到是你,迟欢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怎么,今天没跟在那个老女人的身后吗,哦,对了,我忘了这个光荣的机会被人抢了对吧。”她不说那人是谁,因为不想说,那个人名她只希望在脑子里变烂然后稀释。   话落,顾方西不做声,一身黑灰色的简单轻薄的风衣,里面只露出单薄V字型的T恤,气息微紊乱,轻轻缓和着呼吸,眉眼深幽沉然的远远望进里面躺着的人影,然后淡淡的瞥过苏暖暖,脱下质地精良的皮鞋,赤着脚侧身掠过她走进屋子。   眼神下意识随着顾方西的动作一垂,苏暖暖立刻眼皮一跳,入眼的是两双明显不是一套的鞋子,一黑一灰。   作为一个设计师,搭配是这个职业的天性,这个从来深谋计划的男人竟然会穿着这样一双鞋来寻人,她若有所思的转过头,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伫立在迟欢身后的背影,眉头紧锁,心里暗忖。   诚然,她是认得他的,她的未婚夫曾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男人,她也曾不止一次在她未婚夫的身旁见过这个男人,何况在这个时尚之都法国,她如何能不知道这个也身为公众追捧的设计师的男人是怎么样的。   寡情、花心、冷漠、有野心,甚至依靠女人上位。她对他没有好感,更因为这个男人和她最憎恨的女人有关系。可她没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交集,也没想过,这个男人在公众面前永远游刃有余姿态不恭,如今却有些狼狈的出现在她的家里,看着一个女人的表情似笑非笑,无奈又深沉。   良久,他小心强势的抱起醉醺醺的迟欢,对上苏暖暖复杂的眼神,冷淡道:“她把你当朋友,否则她不会在别人面前喝醉的,所以,我无所谓你怎么说。”嗓音磁性低沉,他略有薄茧的手指轻轻下意识的拂过迟欢滚烫的脸,有丝藏不住的宠爱与眷恋,眼神依旧魅惑却多了分温柔的性感。   苏暖暖一怔,认认真真的看了顾方西一眼,嘴唇微张,却无法说什么。   “不过我希望,没有下一回,苏小姐,你能答应我吗?”   在门口的时候,顾方西转身,正色且慎重的问,清晰分明的侧半边脸在巴黎楼梯一贯复古的淡黄色灯光下,黑如夜色的绅士英俊。   没见过这样在巴黎的顾方西,苏暖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总是暧昧的与那个老女人调笑轻语,恣意毫不在乎的留情风流,在那些女人追逐的目光里,他就像一阵邪肆霸气又冷雅的风,席卷众多愿意为他心甘情愿付出的名媛政客。   “我,答应。”   怔忡如梦,苏暖暖朦胧呆愣的点点头,姣好却暗淡的脸孔苍白但有些许的色泽。   她在这一天遇到一对男女,认识一个疏朗温和的女人,认清了一个可以变得温柔认真的男人。   而就是这一面,只是普通的一个见面,让她和迟欢成为了朋友,同样有过伤痕的女人,在将来的确相伴了很久,但也因为这一天后来的一次遇见,注定了她们不可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人和人之间总有些许可以隐瞒很久很久的隔阂和秘密。   在很多方面可以相伴的女人,也许就在那一个不经意的秘密下背叛对方,然后渐行渐远……   但这一刻,苏暖暖爱迟欢甚至是敬爱的心是真的,迟欢也是心疼苏暖暖的,仅此而已。   ……   夜色愈加暗了。   暗得可以隐藏著所有深埋在岁月里的破碎记忆,寻着几丝尚且温暖的月光,稍稍寻回些许残留美好时光的记忆。   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迟欢,回到饭店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那滴滴答答的钟敲得他胃里酸疼翻滚,顾方西长长吁了一口气,怀里热热暖暖的,让他回了神,深色狭长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张早已摸起来不再丰腴的微削的面容,潮红的颜色滚滚的在她素净的脸上一层层的渲染,他看着,很认真的看着,然后慢慢将她放在了床上。   “你忘了我不让你喝酒的吗?”   顾方西刮着迟欢软软的鼻子,她的鼻子不挺,正好让他磨蹭两下软软的很烫手也很温暖。   她在床上无意识的转了个身,咕哝着“嗡嗡”他听不懂的话,抱着他窄瘦的腰身安静的不再动弹。   无奈的摇头,他只得轻轻叹一口气,他让她不喝,其实很简单,这个外表看似开朗知性的女人其实很多时候都习惯自我防备,也许这个是很多人的通病,也是迟欢她的。但只有在喝酒的时候,那防御能力会极度下降,甚至好几次他都会听见她不假思索的说心里真实的梦话,也分外会依赖别人。   蛋糕上的烛光隐隐跳动,他狭长的自身眼线眯得很紧,眼里的幽光闪烁着许多情绪,最后渗出丝丝温浅的笑意,指腹不禁擦着她白净的颈项上下摩挲,那久违的温暖就像潮水一般的用来,几乎快溺毙了他,仅仅如此就够淹没他。   第一次知道她喝酒的习惯是在新婚之夜的第二天,他从画馆回来得有些晚,刚放下助行走的拐杖便迎来了火热纠缠的怀抱。他下意识的倒退了两步,模模糊糊的,摸清了她的脸,才清了清喉咙,按下她不安分伸进他衣服内的手,沉声温柔的道:“别这样……咳,一股子的酒味,你喝酒了?”   “恩……方西……顾方西!不喝酒,不喝酒我问不出来……”她傻气的摸摸自己的头,烫烫的,摸摸他,也烫烫的,轻笑,深深吸几口气,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想把藏在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昨天,昨天……顾方西,你是不是‘不行’?你昨晚为什么都没碰我呢?你说!你说!”   头疼欲裂,神经一蹦,他身子微颤,挺拔的身姿突然一弯,无力的接住她四处动弹撩拨他的火热身躯,柔腻淡淡体香的味道蹭得他全身僵直起来,她的问话也令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是哪个教授的评语说他的妻子落落大方知性通达的,是谁说他怀里的女人礼貌客气从不逾矩半分的,是谁……心里暗叹,他只知道,这个女人对他永远强悍,而且他霎时就明白起来了,她喝醉了酒更加肆无忌惮得坦白!   “迟欢,乖,听话。”他勉强艰难的拖着她纠缠扭动的身躯走到茶几旁,托起她圆润的下巴,倾倒着杯里的水喂进她有些干涩烫人的口中,她却像是撒泼了起来,抿着唇不喝,只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举手投降,他只是拥着她压抑着对她的渴望,轻声在不安分的她耳边喃喃如梦幻的低语:“……昨天我怕你紧张,而且我忘了准备那个……”   “那个是哪个?”她惊叫一声,气了起来,然后搂着他的颈项开始死命脱他的衣服。“我不管,顾方西,你今天要是不要我,我今晚就……上了你!”红色艳丽的脸颊,绚烂霸道,她温润白净的身子贴得越密了,把他推到了在地板上,前襟微露芳华景色,他看不见,却下意识的一摸,然后全身绷得更紧了。   她的话让顾方西脑子“轰”一下子塌了,她总在他面前放肆,喝了酒以后诚实放肆得让他无语,他对她太温柔,温柔到总为她考虑,包括房事。   “欢,你这个悍妇,你就不怕有孩子?有了孩子就得生出来,你很怕疼你忘了啊?!”   他拧着她耳朵,轻揪着,抵着她滚烫的额头道。   “孩子……”迟欢笑了,笑得红艳美丽,圆润如媚惑。“我喜欢孩子,顾方西,我喜欢孩子……”   终于,他搂紧了她,解开她的扣子,一颗一颗,手掌下的那一片柔软他这一辈子都记得,旖旎缠绵的气息在耳鬓厮磨,在她肆意侵略,在他无限放纵下焚烧,啃咬,进驻彼此的生命身体。   “我也喜欢。”   最后,他清浅温柔的嘴唇贴着她的颈项,温热温存在那儿烙印。   “喜欢什么?”她微弱疲惫的气息埋在他结实的胸膛里没来及思考,像是最亲密的交谈,轻轻的响起蕴含着床第情愫的沙哑柔软。   “喜欢你的孩子。”轻柔的道,他潜意识的抚摸着她的小腹,没发现口误,就那样回答道。   “是……我们的。”咕哝,执拗的反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   “恩,我们的。”   乖乖的应和,温柔到极致的包裹。   ……   巴黎时间12:30。凌晨更深露重,静谧悄然无声。   “方西……”   他想起她曾经那样唤自己,柔柔倔强又霸道的让他答应着。   然后,身子一凉,阳台没关紧的落地窗细缝里吹来一阵凉意,他浑身一震,回过神,四目对上,她朦胧迷离的眼神眯着注视着他,嘴角浅浅的勾起,微微蠕动,温柔沉沉。   原来,他这一秒才惊觉,不是回忆,不是梦,是她真的眯着如丝的醉眼,沉沉咕哝了一句他的名字。   ……方西。   她声音柔哑的说:“你回来了啊,方西。”   下一秒,他心都提了起来,忐忑心惊飘忽,终究抱紧了她颤抖着嗓音,怅怅隐忍激动的道:“恩,我回来了,迟欢,我再也不走好不好?”   二十 男人辜负了女人   “我爱你,不是非你不可,但如果不是非你不可,我又怎么会爱上了你?”   如果一个人爱你,那一定是非你不可,如果不是非你不可,那他一定不是爱你不够深,而是从来没爱过你。   =========================   矜贵的套房设计,与别的房间不一样的独特摆设,足以可见酒店对居住人的用心。   凌晨,午夜。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好似过了一场梦一样,她曾经强迫他,霸道温热的喘息道:“顾方西,你今天要是不要我,我就上了你。”   他啼笑皆非,叹息,微笑,终究妥协。   同样的日期,小心相叠的身体,他俯在她身前看她,无声的凝视,那双眼眸微醺蒙醉但又舒服清浅得诱惑他深陷。他失去这双眼睛四年了,很多次夜深人静他只能靠幻想去想那双曾经朝夕相处的眼神,终于在这一天,他才发现他有多想念那个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迟欢,你现在要是不放手的话,我就……不是说‘晚安’那么简单的了。”   “方西,方西……”   薄薄浅息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漫过,她弯着眉眼微笑,光亮迷离,羽睫垂落下几丝暗影,摩挲着他冰热交替的脸颊,呢喃自语着他的名字。   “方西……我骗他们说你出差去了,我对每一个人都那么说,你知道吗,我骗到后来脸不红气不喘了,我觉得他们都相信了,都相信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小心听到房东跟别人聊天的时候说我被丈夫抛弃了,我丈夫跑了……方西,你没有对不对,你没有,你回来了对不对……”   她搂着他的颈项,狠狠的抱着,眼泪就像终于有了出口绝了堤一样涌了出来,她闭着醉眼哭着,她喊着,他也拥着她,无声的死死抱着,好像失去了再也不复存在一样。   那心口窒息得紧,他的脸色都忽暗了些,暗淡凉白的只有一些些晕黄的灯光染了些许颜色,床旁有一盏落地灯,琉璃灯罩。   顾方西的鬓间略略渗出汗,阴柔魅惑的眼角有一瞬间的怔忡微疼,修长的手指一拢,手臂一揽,将微醺淡笑的她闷在了自己的胸膛,起起伏伏,戳痛的心脏听在她的耳边分不清是什么频率,她只是絮絮憨憨的呢喃咕哝着他的名字。   或许,以前的顾方西从来没想过,他的一个狠下心的转身,留给她的除了分手还有那些拒绝不了的流言蜚语。他也许也没想过,他以为他放下她,可以跟他狠下心转身离开维也纳一样简单,可没想到,放下一个人是“狠心”做不到的。   他可以狠心离开,狠心拼命,狠心不断的往上披荆斩棘,站得一次比一次高,可他四年都没能狠下心完全丢下她一点点的影子。   “迟欢,对不起,我错了,真的错了。你明白吗,我以为我爱你,但没到非你不可,我有些时候也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我甚至不知道那时你爱我什么,我走的时候安慰自己想,也许没有你,我也一样可以过得好,以后也能有另一个女人陪我像有你陪在我身边一样……”   瞳孔在略暗的空间变得亮了些,有些莫名说不清的光亮在忽明忽现,他捧着她略瘦的下巴,细细碎碎的吻,她痒得含笑躲开,星碎醉熏的眼角愈加如媚,而他只是低沉抿唇,咽了咽,如鱼刺哽喉,有些抖颤,薄唇苦笑起来。   “迟欢,我现在够好了,但恰恰是不是已经不是你想要的了……欢,我懂的,你爱的应该是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的顾方西吧……”他了解,他明白,就因为现在,他顾方西已然了解,所以才在这个时候,义无反顾的放弃所有他本已经拥有的一切。   一边艰涩的勾起一抹淡笑,仿佛要消逝,在她的唇瓣,灼热的地方,触碰得很轻,很仔细,好似在描着记忆中最熟悉的轮廓。   “其实,我明知道我会后悔,我早就猜到。我早应该知道,如果不是非你不可,我怎么会就爱上你了……我妈死后,我早就决定想要一个人过完一辈子,可偏偏你出现了,维也纳的留学生那么多,主动的女人那么多,明明你那么霸道又不温柔,还总爱在别人面前装得乖巧懂事,对上我还总是爱强硬,可没办法,我就是爱上了你,接受了你,我以为可能是对你习惯性的妥协,但其实不是的,答应你结婚的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开心。”   “所以,迟欢,你听着好吗……我爱你,不是非你不可,但如果不是非你不可,我又怎么会爱上了你?”   一开始就错了,从他踏出第一步就错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爱得不那么深,但辗转经年,在我们每夜叹息懊悔的时候,我们往往都会意识到一句话:原来,我爱你比想象中要多。   他以为他可以一个人过生活,他以为他可以再找到像她一样的另一个女人陪伴在自己身边,遗忘那段他不堪重游的过去,那段甜蜜又苦涩的,他自私放弃的幸福。可等到后来无数次下意识找寻的失望,他才明了,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是没有所谓的“我以为”的。   挺直曲线的鼻梁,蹭得她通红微凉,她皱皱眉头,虚弱的望着他,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在伤心什么,迟欢只是朦朦胧胧恍惚之间听见那个人唤着自己,很深很轻,呢喃着自己的名字,那个等了很久的“归来”。   手掌微微向前,手掌有一滴忽然的凉意,她一震,莫名鼻子发酸,舌苔隐隐传来苦涩,仰头的时候,只看见一张陌生熟悉的脸贴着自己,温热灼热,她只看得清些许轮廓,鲜明深邃,皮肤很冰凉,让她火热的肌肤略微舒服了很多,然后她蹭了蹭近,再蹭了蹭近,一个冰冰凉的触感吞进了她的气息里,又变得炙热,纠缠着她纷乱的思绪。   夜很深欲,叫嚣最熟悉的遗忘的夫妻旖旎。   恍惚,颤抖,她压抑的叫了一声,来不及反应思索,那紧窄敏感的地方,被炙热闯入,熟悉的气息喷入迷离的脑间,她不自觉绕他的颈项,支撑不住的被他的动作带动,低低压抑的浅吟,呼吸都仿佛有一刻停止,无法思考,他抱着她,两人翻腾,她晕眩一样的下意识掐着他的结实的铁臂,抵着他削尖的下巴,有点疼,有那么点疼,她和他都是。   可顾方西顾不得那么多,他唯一的想法只是抱住她,死也不松手。   “欢……”   眼疲惫得难以掀开,她在他一声低沉的轻唤下晕厥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唯一的想法是,她终于知道这一晚他和她做了什么。   ……   嘈杂的脚步声,推门而入的急切声。   “人造皮革是你换的?”   司徒萧如的办公室被人闯入,正是风尘仆仆的方正阳,他冷声质问,有些气不可遏。   保安脸色苍白,恭敬的低头抱歉道:“对不起夫人,没拦住方先生。”   “玛利亚,是不是你把人造皮革换成了真的动物皮革?!你想对方西做什么?!反皮革组织已经收到证据定下了目标,直指巴黎时装周‘West’的压轴秀了!”双臂支撑在桌面上,方正阳中年的鬓发些发灰,他的五官端正,气质稳重,精英人士,保养得却并不好,眼角细纹有些多,但还是不掩其年轻时的风采,面容略有疲乏,眉宇间尽是阴霾愠怒。   那女人一怔,美艳成熟的风情刹那噙着万种的犀利笑意,保养得宜的脸白皙光亮,环抱着胸挑眉冷笑道:“方正阳,你错了,你该问问你外甥做了什么好事才对,你以为他真是会依照你行事的机器?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同情心吧,你外甥对‘利用’这两个字如今用起来可比我们顺手多了……”   方正阳一怔,若有所思的绷紧下颚。   “利用反皮革组织拆自己的台,利用你主动去接近他的妻子,利用他失忆的事大肆宣传,你看着吧,你外甥可不是省油的灯,比你年轻时可要厉害多了,他是想把帐都给清了,他是想撇下一切什么都不顾了……”   “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会为他母亲为方家向顾家要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顾方西了,他现在是West,他知道他该做什么,如果他够聪明他就不会白白的让这些年的辛苦都白费……”沉声反驳道,他说到后来却噤了声,方正阳其实早就看不清那个他从维也纳找回来的外甥了,那双愈加沉寂魅惑又冰冷的眼睛,他根本猜不透他下一步能做到何种地步。   司徒萧如笑了笑,冷嗤一声,拍了拍方正阳的肩膀,尖锐的嗓音扬起:   “聪明?呵,他当年为了你们选择辜负了他妻子,如今他拼尽了全力要为了他妻子辜负你们,方正阳,你已经控制不了他了,他是顾氏的主人,是West的创始人,只要他想毁了自己,根本没人可以阻止他,他想走想留,已经不是你说得算了。”   “他疯了……”方正阳愣在了那儿,半晌,蠕动嘴唇呐呐道。   忽然,司徒萧如逼近了方正阳一步,画得艳丽掩盖岁月痕迹的妆容透露着藏在眉宇间的苍凉,讽刺的笑意挂在她的唇边分外冰凉:“方正阳,我倒越来越喜欢你外甥了,你可没有像他的勇气……”   “萧,萧如。”   饱含沧桑的浅叹,无奈亲密的称呼不经意从方正阳的唇齿中吐出,司徒萧如霎时脸一变,阴冷道:   “闭嘴,方正阳你不配这么叫我,当年为了你们的方家,你的姐姐,你放弃了我,为了让你们方家卷土重来你宁可舍弃我选一个你根本不爱的女人,你可以,你真的可以,我也可以,我不也找了老头子过日子吗?多好啊,名利,钱财,身份我都有了,这可都是你曾经教我的!可你呢,到头来,你选的那个女人根本派不上用处,你白白搭了我和你幸福,结果还不是要来求我帮忙?”   司徒萧如咄咄逼人,冷笑尖锐,方正阳眼里流露着心疼却说不出任何的话,只能一步步退后,踉跄,面容愈加憔悴。   “方正阳,你后悔过吗,你一定后悔过,可那么多年你根本没那个勇气求得我原谅,根本没勇气放弃那些你曾经放弃我的东西来争取我!方正阳,我要你看着,我要你看着我随心所欲的过我的生活,我要你亲眼看着我和除了你以外的那些男人在一起,甚至是你的外甥!”   狰狞,美艳,阴戾,司徒萧如搂着方正阳的脖子,限量名店定做的套装包裹着她保养极好的曲线。方正阳端正稳重的面容苍白疲乏,拉下司徒萧如的手腕看似粗鲁手劲却竟是出奇的温柔与无奈。   “玛利亚,你能怎么样?”他敛起表情,平静的问她。   “你外甥和我的帐算不清,方正阳,他想毁了自己,我就帮他毁了他和他妻子的未来。破镜重圆,哪有那么简单……”司徒萧如不经意冷瞥了方正阳一眼,然后诡异的冷笑,“谁都得为离开付出代价,他再厉害也没办法改变他和她这四年之中产生的距离……”   破镜不可能重圆,她司徒萧如不信,就像她当年一样,她也无法再重来,其他人也一样,这是宿命也是男人转身离开自己女人的的代价。   二十一 与幸福擦肩而过   我没有想过,他死死不可放手是为了什么,就像我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重逢之后没有那个晚上会不会彼此都能好过些,就像我和他都没有想过,如果他没有离开,我们会不会比任何人都要快乐幸福。   ——迟欢札记   =================   她醒来的时候是一个人,也庆幸是一个人。   巴黎的天空很明亮,顾方西房间的位置光线通亮,明媚剔透,最佳的角度俯瞰巴黎的繁华与古老的融合景色。   身子有点发虚,她深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想的洗了个澡,穿上衣服,走到镜子前,望着那个面前自己熟悉的女子。   苍白,黑眼圈,颈间有些红痕,她碰了碰,不自禁的浑身颤抖难受。昨晚,她在最后一刻清醒,但也太迟了,他们该做的已经全都做了,她甚至觉得这距离四年的欢爱离得自己很远,可下身的不适应却在告诉她,她和她抛弃了自己四年的丈夫,昨晚,肢体交缠,袒露相待。   迟欢对着镜面里的那个自己,轻抬下颚,眉眼深深,睫毛微落,白净的皮肤略有干燥,摩挲了自己微凉的脸颊,她对着镜子里的女人,显得粉白的唇轻启,淡淡冷沉的道:   “迟欢,你不能,你不可以再错,再也不能再一次被人放弃。”   四年前的维也纳,他跟着自己的家人舍下她离开以后,面对那些旁人同情的目光,那些曾经在她背后窃窃私语的流言蜚语,那些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在背地里笑她痴傻的人……他都记得,那种滋味她都记得,她学会了一次教训,再也不会犯第二次。   她不能再一次被那个人放弃,所以,迟欢,在他舍弃你之前,不管如何,先选择遗弃他。   ……   顾方西回来得有点迟,工作室出了点意外,他赶紧去了趟,虽然他面对她沉睡的脸很不舍,但至少,该交代的事情,他也该交代好,之后,他再也不用因为任何的公事或是其他任何事离开她了,他想,马上就会好的,一切都能变好的。   虽然此刻他脸上还有些青红发紫被人挥拳的迹象,是他舅舅的揍的,可他冷淡轻声一笑,当着工作室所有人的面赶回酒店。   在工作室里,康蓉也在,她是接到负面消息匆匆的赶到了巴黎,那位中年和蔼又精明的女秘书,对着他被揍的脸庞左叹右叹,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伤口,问了句:“方西,疼吗?”   他很轻的摇头,难得清浅疏朗的眼角微微上扬,依旧带着阴柔魅惑极致的眼神却很明亮,墨黑流动光亮,敛下了随时随地侵略感的霸气,他揽着疼爱自己长辈的腰回答:“不疼,康姨,我得赶回酒店,有人在等我。”   闻言,康蓉怔了怔,眼眶有点发红。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个孩子喊自己“康姨”,第一次是自己刚见到他,第二次是时隔四年以后的今天。   她是看着他成长的,一步一步,那双本该温柔清明的眼眸一天比一天深幽,越来越冷漠侵略的深邃,旁人看不穿的伪装和包裹造就了这个巴黎新一线奢侈品牌的掌门人和顾氏目前的掌舵者。   他后来都公式化的唤自己“康秘书”,仅仅如此,而今他却仿佛抛开了顾虑和其他她看不清的东西,尊敬有礼的喊自己,她忽然就心底一酸,连应一声都忘了应,只是呆愣着看他离开,这一天是个好天气,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已经伟岸深沉的男人的步伐开始变得轻快了。   “他疯了,康蓉,他一定是疯了!他竟然执意不换下那些动物皮,他想要那些人砸了‘West’在巴黎时装秀的服装秀!康蓉,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我姐姐背着顾家付出所有也要抢回来照顾的——好儿子!”   身旁有方正阳在那儿跺脚,难耐怒意,讽刺的道,头在那儿一阵阵的发疼。   闻言,摘下沉甸的眼镜,康蓉已近中年的眉眼有些褶皱但看起来温婉祥和,抬起头,她淡淡的瞥了眼方正阳,眼神深沉,语气低哑:“正阳,如果当年你也能为了司徒萧如做到这种地步,也许,你今天会快乐些。”   怔忡了几秒,方正阳端正沉稳的脸上有些失色,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眉间的褶皱让他看起来有些许疲倦和虚弱。   “康蓉,你错了,这些年我都很快乐。”   他失神的望着顾方西离去的方向,扯起一个不算难看的弧度。   “……你妻子死了以后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再婚,难道就为了你姐姐,就为了你们方家你就要守身如玉了?正阳,如果你姐姐在,她一定会劝你放手。”   话落,方正阳惨淡的笑了笑:“放手?我除了为了我姐姐,为了方家,我已经找不到其他可以让我继续下去的事情了,康蓉,萧如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她了,这么多年了,我的确除了后悔什么也没勇气做……也许你说对了,方西没有做错,错的是一直不可认错的我。”   康蓉望望方正阳,又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顾方西离去的方向,疲惫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   门开,视线相撞,眼神相触。   仿佛过了很久,空气薄冷,光线暗淡,彼此呼吸都有一刻的沉重。   “去哪里?”顾方西一贯的扬起嘴角,眼神魅惑,下颌有些青紫,略显慵懒,一身黑色的衣衫,休闲优雅。他凝视着她欲走出房门的迟欢,表情极温柔,但也邪魅,仿佛一种极致的关心,也有不可阻挡的掠夺。   她很仔细的抬头看他,看他俯看自己的眼神,看他居高临下的问句,突然就莫名恨了那种角度。仰望,每当她仰望现在的他的时候,她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   “迟欢。”他轻唤,手不自禁的伸向她有些白如纸的脸颊,“我回来晚了,以后……”   以后,我不会再放你不管,以后不会再因为任何的原因而离开,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为了我撒谎骗人,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过日子,以后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好吗?   “顾总,我去买药,避孕药。”她垂下眼帘,淡淡的回答,打断了他的话。   浑身一怔,他瞳孔一缩,瞠目,胸口有些窒息,俊美阴柔的面容瞬间惨白暗淡,略略的撇开眼,他凝望着屋里暗灰色的墙纸,矜贵,低调,高雅,却在他眼里变得黑白一片。   她掠过他,他一惊,来不及拉住她,只拉住她的小指,很渺小的存在,却让他害怕从手中溜走。   “不用去。”轻得如叹息,近乎呢喃从他菲薄的嘴唇晃了出来。   迟欢勾唇淡淡的抿着,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失神无光的眼神,清冷低哑的嗓音响起:“顾总是要替我去买吗?”   无声的苦笑,他回过头,将手按在她的单薄的双肩上,深深的望着她,那抹眼眸中流转她看不清的笑意,在她要启口的时候,冷漠极致又渗着淡淡的苦涩脆弱的道:“不用去了,不会怀孕的,我……结过扎的。”其实他并没有想勉强她,她若是想要孩子,他会去再做手术,若是不想要,也罢了。   我结过扎的。   ……   剧烈的疼痛,四肢百骸的僵持,迟欢不自觉的踉跄了几步,半晌,回过神,讪讪的笑,眼里的光亮愈发冷冽:“是吗,是吗,那好,我也省得跑一趟了。”   “你……不问问我原因吗?”顾方西走进了一步,手攥得有些发疼,掌间有薄茧,指甲的嵌入还是有一种痛的感觉。   喉咙隐约有些疼,她怀疑这次是感冒了,轻咳一声近似冷笑,脸上气色没变,脸表情也没变,迟欢只是缓缓冷淡冷淡的对上顾方西深沉幽暗又流露几丝媚惑的俊眼,深邃得令她四肢渐凉。   “这个,需要问原因吗?”   她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已经人事的女子,她不会不懂为什么。   闭上眼,顾方西深深吸一口气,不顾她拼命放抗上前搂住她,她头敲他的带伤的下颚引起愈发厉害的疼痛,他只是死死抓住她的双手,控制她的双腿,仿佛囚禁般的拥抱,她发狠的只想出咬他肩膀的办法,咬得牙齿发疼,咬得全身无力,只尝到一股血腥味,而他一声都不吭。   “迟欢,这一次相信我,我若负你,不得好死。”   深沉在胸腔喉咙间的发声,沉得让他声音都喑哑起来,他觉得不疼,她咬他一点也不疼,只是胸口收紧,略微窒息。   “顾方西,你还不懂吗?”她放松全身,不再紧绷也不再挣扎,语气平静,一字一句的说,“你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二十二 原谅(双更!)   我没有想过要原谅他那一天的离开,因为所有我们彼此难受痛苦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   ——迟欢札记   ==================================   巴黎时装周已近尾声,奢侈繁华的展览即将落下帷幕,所有的顶尖媒体和评论家都在等待最后一场“West”品牌的表演。   司徒萧如是在巴黎时装周结束的前一天去见顾方西的。   红色骄傲的高跟鞋,浓妆掩盖的岁月倦容,她依旧美艳成熟,风情万种,手挎铂金包,她所拥有的背景,地位,钱财都是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无法匹及的。   在对顾方西说第一句话前,她的手机是开着的,免提,对方正是被她派人强制听着电话的迟欢。   算不得绑架,她只是想帮那个照片中看起来大方温和的女子认清楚,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   顾方西的工作室很干净,但不明亮,窗户都有窗帘掩着,司徒萧如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的额前发红,有擦伤的痕迹。   “那批人干的?他们的做法一向有些偏激,你至于吗?!”司徒萧如挑眉,眼底深幽一片。“就为了个女人值得嘛?”   顾方西没有出声,只是淡漠的整理了酒精和消毒棉花,半晌,坐在桌前,面前有许许多多小方块的布料和珠片的前面,他淡淡的摆弄,低沉着声音道:“你呢,玛利亚夫人,当初为了报复我舅舅嫁给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你觉得值得吗?”   脸色一变,司徒萧如涩涩的僵直了身体,然后,妩媚风情一笑,搂过他的颈项,在他的耳边低语:“顾方西,你对我太狠心,你忘了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眼神冰冷,瞬间,全身僵硬。   她在下一秒被他掐着脖子的时候,再也笑不出来了。喉咙生疼,她望着顾方西那一双犹如困兽阴狠的眸子,顿时心里忐忑仓皇一下,本该无所谓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   “顾……顾方西!放开我……”她尖锐的声音扬起,抓着他结实的臂膀咳得发疼。   “你信不信,司徒萧如,我曾经想过杀了你。”   话落,他终于还是放开了她,可手掌尽是冰冷极致的麻木,邪魅冷漠的眼神盯得她浑身发凉,司徒萧如深吸一口气,噙着勉强不算难看的笑容,挑着他的下颚柔着嗓音说:“West,可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我怕身材走样,打掉了他,如果不是你事后去结了扎,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有一个更可爱的孩子……”话落,她暗自关上了手机,笑容诡异。   在巴黎古老碎石的路上,那个在大白天的太阳下都有些出奇阴暗潮湿的角落。   终于,钳制着迟欢的两个黑衣服的男人放下手,径自离开,那包裹在温润肌肤下,一点一点的冰凉将血液冻结,她喘着气,平复,却抑制不住胃间不住升起的呕吐感,一阵又一阵,折磨得她唇色苍白。   很久很久,她哭着抱着她的丈夫说,怎么办,孩子没了,我还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抱着她安慰,没关系以后还会有的。   她说,她喜欢孩子。   他回答,我也喜欢。   可是孩子呢,他曾经答应过她的孩子,他又给了谁,给了谁。   真真是冷到了极点,她忘了是怎么回到酒店的,她在静谧的卫生间发笑,笑得连脸都是僵硬麻痹了。   她已经对他死心了,四年前就是,可有些东西即使你死了心还是能狠狠的刺进你的伤口,扒开,撒盐,然后拼命的让你流血。   因为曾经拥有过,所以才更恨自己当时对他的痴。   ……   冷漠的,顾方西甩开了司徒萧如的手,站起。   “我说过,我厌恶孩子。”   居高临下的俯看那个风韵犹在的女子,眼眸深幽冰霜,侵略感极强的走过她的身边,在窗外点起了烟,星芒点点,在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丝隐约的暖意。   “玛利亚,你这样有意思吗?”   他磁性的嗓音忽然略带沙哑的响起,淡淡的,薄薄的漫过她的耳际。   不禁蹙眉,她敛下笑容,怔怔的问:“你想说什么?”   “你给每一个你中意的男人名利,财富,地位,因为你根本已经不缺,因为你根本就恨这些东西。玛利亚,我曾经恨我舅舅,可是我能对他做什么,他也是个可怜人,他到现在都对你惟命是从,为什么,因为他没有忘记过,他曾经辜负了你而让你选择了最糟蹋自己的方式报复他。你和那个老头子结婚了以后,他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舅妈在他们结婚不到一年就因为飞机失事死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来找你,可你没有给他机会,也许是他根本没勇气,所以才不知不觉等到你结婚的那一天,然后,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熄灭了烟,他缓缓走到门旁,打开门,淡淡礼貌,似乎从未有过任何的情绪,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没办法容许自己和我舅舅一样,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放弃时能得到什么,我也不能,从前不能,今天也不能,但无论如何,我不会重走我舅舅的老路。我想要和她好好的过余下我能给的全部日子,即使她不同意,我也希望能看着她好好生活,就是这样。”   “……玛利亚,你走吧。”   那个削瘦挺拔的身躯站立在门边,司徒萧如有一瞬间想哭的冲动,她想,他真的很像他舅舅,但又想,其实又极其不像,她很早就知道,他不是方正阳,他是顾方西,她想要占为己有却摸不到他心的男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温柔,腼腆,干净,她想要,很想要,可她错了,这个男人身上沾染着曾经跟他共同生活的妻子的痕迹,根本无法抹去,即使她再怎么控制,坚持,他都只会是属于那个女人的男人。   诚然,司徒萧如没有见过迟欢,可在顾方西的身上,她隐约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爱的女人也会是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有着那个女人的气息。   “……你不想要‘Season’了吗,这是当年你母亲最爱的品牌,你说过,当年你们在维也纳的时候,你母亲舍不得买衣服,你曾答应过你母亲,总有一天会把这个牌子的所有衣服都送到她的手里。只要你跟我结婚,‘Season’就会是你的。”   干涩的开口,司徒萧如浓妆修饰的脸上有些惨淡的迷离。   噙着笑意,顾方西眼眉冷静,阴柔英俊的脸庞干净分明。   “四年前我以为我可以两全其美的做所有的事情,不辜负她,也不辜负任何一个我的家人,四年后,我很明白当时的我有多天真,也许还是会辜负一些人,包括我母亲,但这些人当中我不希望再有她。我想,可能她到现在都不会原谅我当时欺骗她的离开,也许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接受我,但没关系,我只想做回她的顾方西,那样就够了。”   ……   当天晚上,顾方西并没有见到迟欢。   他在阳台等了她很久,却再没等到跟她说一句“晚安”。   迟欢回国了,巴黎时装周还差一天结束,她的主编罗茵刚巧在她这一天通知她回国准备工作,而罗茵会亲自来看最后一场的服装秀。   她收拾好心情,温和平静的在回国的时候跟苏暖暖道了别,而苏暖暖怔在自己家楼下很久,然后眼角湿润,对迟欢说:“迟姐,也带我走吧,我很早就想回国生活了。”   她有护照有签证,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只是一直都割舍不下,而当碰见迟欢要走了以后,当那个自己最脆弱的时候依靠的人突然要离开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承载她所有快乐悲伤的城市。   其实,苏暖暖在机场突然很想问迟欢,West呢,他跟我们一起走吗?   可终究,潜意识告诉她,她不该问,尽管她很想知道。   距地面一万尺,白雾围绕。   迟欢闭眼休憩,苏暖暖失神凝视着这张白净温雅的脸庞,想着那一天在自己家中,那个男人专注极致的眼神,本该魅惑,本该不羁,可却在当时那么温柔似水,仿佛望着的是隐忍珍藏在心中的宝物。   “迟姐,那个,我是说,上次把你喝醉把你从我家带走的男人是你的……你的谁啊?”   苏暖暖猛抽一口气,等到回神才惊觉自己出了声,她问出了。   淡淡的瞥了眼有些紧张的苏暖暖,迟欢没有太过在意,她有些累,无形说不出的疲乏,转了个身,盖上从空姐那儿要来的毛毯,埋在被子里浅淡清亮的嗓音响起:   “我前夫。”   “……”   二十三 嫁给另一个人   “小欢,嫁一个人,生一个孩子,你会忘了他的。”   ——迟宁   ==================   离开机场回到家里,还早,安排苏暖暖住了酒店,迟欢便头昏脑胀的赶完了巴黎时装周的专题,抬头一看时钟,已经是傍晚。   天气有些凉,书桌旁的窗户能听得见风刮过的声音,还有小区里的法国梧桐树掉在地上的清脆声,有些多,所以听得见,迟欢穿的衣服不太厚,身子缩了缩,套了件外套关上了窗门,房间里一下子就静谧寂寥了许多。   望着笔记本word上的字,她眼神微滞,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后来她想到那疯狂的镁光灯,那在好几场矜贵大牌的会场内摇曳的绚丽灯光,精美绝伦的衣服,那些在T台各色的天香佳丽,那一个个意气风发品位非凡顶着光环的设计师……   那一场吸金的奢华秀对于巴黎甚至国际的经济每年都是一种刺激,这个世界总有那么些人疯狂的喜欢最华丽的东西,光是一种代表品味和奢华的logo就已然令人兴奋,她觉得自己一天前还置身在那儿就像做梦一样。其实,再奢华耀眼又怎么样,回到家繁华过尽,谁知道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心里是开心多一点,还是寂寥多一些……   寂静的空间铃声乍响,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不是国内的区号,心一冷,眼色深如黑夜,任它响了很久,还是坚持不懈的在那儿振动,她于是关了机把它扔在了床上。深吸一口气,全身都是酸疼的,脱衣拿着浴衣进了浴室,花洒喷出的热水舒缓了这一天的疲乏,水声哗哗的作响,她目光呆滞,脑中空白,但有一种莫名的轻松,什么都不想也许是最快乐的,四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良久,等迟欢出了浴室,眼一掀,怔怔的望着来人,声音因为洗过澡而沙哑。   “妈?”   迟宁保养得宜,淡妆优雅的面容带着微笑,一身纪梵希的黑白搭配套装显得美丽又时尚,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她明显看见女儿蹙了蹙眉,只得老实交代:“你回国住这儿以后我就偷偷配了把你家的钥匙。”   抚揉着眉心,迟欢不知该说什么,说自己的母亲不能侵犯自己的隐私,还是说把钥匙还给自己……想来都不可以。   她刚刚洗过澡,皮肤白净微微散着朦胧的热气,意外的粉白柔腻,五官虽不深刻精致但组合起来也干净端正,迟宁看着自己女儿安静不发问的样子,站在那儿,静静的,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女儿其实也挺好看的,平淡疏朗。   “小欢,过来。”迟宁微笑挥了挥手,眼角有些淡淡岁月褶皱,拍拍沙发一旁的空位。   她很久没有那么叫自己女儿了,她是个思想前卫的女性,总认为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完全应该把孩子当大人一样对待,所以,她从来都是唤自己女儿名字的,从不曾如此亲昵轻唤过迟欢的小名。   闻言,迟欢怔了怔,迟钝了两秒,擦拭湿漉漉头发的手僵了一下,还是坐到了迟宁的身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迟宁身上淡淡属于母亲的香气一下子就包围了迟欢。   她惊了惊,感觉到自己的母亲正抱着自己,轻轻抚着自己的发丝,轻声呢喃着:“小欢,我知道你不喜欢妈妈自作主张,可是妈妈担心你,你都那么大了,性子看起来很温和实际上拗得很,你想过再结婚生孩子吗?”   “……”震了震,迟欢抬起头在迟宁难得意味深长的脸上梭巡了很久,刚要开口,下一秒却因为迟宁的话而呆愣起来。   “Prada的那场时装秀我也在,小欢,我看见的,顾方西中途离场是去追你的。”   声音平缓陈述,迟宁淡妆雅致的脸有些紧绷,眉宇不自觉的蹙起。   “你们之前就认识是吗?在维也纳,顾方西也是从维也纳回来的,你……你在维也纳的丈夫是顾方西对吧。我后来想想,应该是,那孩子出了名的挑剔冷漠,连请他上杂志都一推再推,直到有一天他第一次答应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那时他已经完成了从模特到设计师的完美转变,那届的巴黎时装周他的服装品牌赢得了满堂喝彩,身价扶摇直上,是所有时装杂志的宠儿,可他推掉了很多偏偏在我去请他的时候答应了下来,我还记得他当时和我碰面说了什么。他说,他也认识一个姓迟的人,说不定我们是一家……你看,他这个男人多隐晦莫测,我当他是客套话,没想到,他透露的话竟是真的。”   迟宁搂着自己女儿的肩膀,看着自己女儿的脸上面无喜怒,平静自然,只有那双交叠在膝盖上的手在听见“顾方西”三个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僵直和握紧。   低头看了女儿好几眼,她不禁轻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淡淡的愁绪和惆怅。她总以为孩子应该独立有主见,可是当她发现自己的女儿太过独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关心太过不够了,等她再想重新去对女儿好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然长大了,不需要自己了。   “原谅我去调查你在维也纳的生活,因为我想要告诉你,我是你的母亲,你再自主独立,我也还是你的母亲,你有心事难过,都可以和我说。我不想过多干涉你的生活,因为你长大了,我只是想让我的女儿知道,我一直是关心她的、可能关心得不够,可能有许多疏忽,但是小欢,你总不让我弥补的机会,你的性子总是习惯自我保护,在别人伤害你之前或是伤害你之后,你连一点机会都不给。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过新年的时候吗,我陪着你弟弟过完新年以后就立刻赶过来找你,可是你连一个解释都没给我,我等了你一个晚上,结果你爷爷奶奶打电话告诉我,你去找他们了……”   “我当时就想,我女儿的性子比我还烈,明明看起来那么温柔大方,其实比我拗,结果后来真的,你接着出国办签证所有的事宜你都是自己办好再通知我的,我有时候想,我这个母亲当起来真没意思,我跟同事说起来,他们都艳羡我不用操心,多乖的孩子,可是你明白我有多失落吗,也许后来我也习惯了,知道你可能并不需要我,所以我也就不再多用心了,其实想想,是我的错,就算你再不需要我,我也不能就那样什么都不管你。你被他伤害,你独自在维也纳的时候,你难过伤心没人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应该陪着你的,我应该问问我女儿,问她疼不疼,问她要不要我陪她睡觉,问她需不需要我陪她逛街血拼散散心情……”   心一抽一抽的,她搁在迟宁的怀里不知怎么的听着听着眼泪不自觉的就流了下来,无声,安静,伤心又有些温暖,她想笑,又想哭,耳边鸣鸣作响,胸口抽疼,她想起司徒萧如那分明妩媚尖利的嗓音像一阵冷冽的风扫进自己的心房,耳朵,意识。   司徒萧如说:“顾方西,我们有过孩子……”   那个男人拉着她的小指,面色冷淡,低沉的说:“我结扎过。”   晕眩抽痛间,她只听见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响,喉咙越来越紧,眼睛酸痛无法抑制的紧缩,她只感觉到她的母亲一下一下的抚摸自己的后背,暖暖的,抵着自己的额头,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抱着她,摇着,安慰着。   “小欢,嫁一个人,生一个孩子,你会忘了他的。”   迟宁抹着女儿的眼泪,低声沙哑的说道。   二十四 我看着他爱着她(第一更)   第一次见他笑是在拍卖会上,因为那枚兰花戒指。   第二次见他笑是来我家接人的时候,我终于确信,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温柔的时候。   ——苏暖暖   ====================   光线疏朗,昨晚下了一晚上淅淅沥沥的雨,走在街道上有厚重的潮湿感。   打开手机,没有短信,她调了震动,陪着苏暖暖去杂志社面试。恰好主编不在,人事部的主管正好在招聘人员,看了看苏暖暖的简历又瞧着是自己公司员工推荐的,立马也就聘了下来。   出了办公室,苏暖暖姣好的脸蛋满脸喜悦,拉着迟欢说要庆祝,顺便找个离公司近的小区租一个房子,本来是可以和迟欢住在一起的,只是苏暖暖并不缺钱,况且迟欢其实住惯了一个人。过了半会儿,到了茶水间,苏暖暖突然灵光一闪,拉着迟欢道:“要不,迟姐,我跟你住一个小区吧,你们那个小区应该有出租的房子吧!”   可能是刚离开巴黎,苏暖暖对迟欢很依赖,拉着她的手眉眼欣喜的挥着,绕得迟欢都有点头晕了,只好微笑着点头应着。   “哟,迟欢,这小妹妹是谁,新来的同事?”   连瑾捧着玻璃茶杯笑着问道,中指还戴着迟欢送给她的卡地亚兰花戒指。   那戒指挥手间有目眩光彩流露,很显白,也很美,看起来是真品,苏暖暖一怔,目眩神迷的愣在了那儿。   蓦然,她想起那年在慈善拍卖会上,West势在必得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的造型,那时她也在会场,这枚戒指很受女性欢迎,还未推出就已经吸引了名流圈众多人的好奇与关注,那是卡地亚历时很久出自他们首席珠宝设计师的精品,会场里多半都是男伴想买给自己的女伴的,她在这戒指展出的时候也惊讶于这枚戒指精致做工和完美的寓意。   那时她的未婚夫对她愧疚,见她喜欢曾经想买来给自己的,可惜West看上了,他的做事风格巴黎时尚圈是有目共睹的,不达目的从不罢休,那在骨子里凉到极点的野心眼神,她曾经不止一次亲眼目睹过,即使在会场里价格被喊得再贵他都可以毫不犹豫的等到,然后最后开价买下。   她第一次见过他笑的那次,就是在得到那枚戒指的时候,不经意的回望过去,那个男人姿态颓废性感,但没有人会怀疑他周身弥漫的肃冷之气,可就在刹那,他勾起唇角,温柔无害,眼神眯起却不带冰冷反而有一种专注温润的感觉,她那刻只当是错觉,匆匆一瞥再也没当真。   可后来,第二次看见,他来接人的时候,她确信了,当初她看见的是真的,这个男人的确会笑,是真正温柔到灵魂的笑意,明俊温和,让人魔障。   这枚戒指主人只可能是那个男人,如果这个女人手上戴着的是真的话……回过神,苏暖暖不由自主的看向迟欢,问句就卡在喉咙里,嘴唇无声的蠕动,却只见迟欢笑着回连瑾的话,没有半分的异样。   “恩,刚来的同事,今天来面试的。苏暖暖,暖暖,这是连瑾。”迟欢也给自己泡了杯咖啡,雀巢的,味道不苦反而很甜,轻轻啜了一口,只见两人点头握手,她笑着又启口道,“怎么,连瑾,今天心情好像不错嘛,你看你满脸春风。”   问话有时候是迟欢交谈的习惯,有时候让别人开口聆听别人说话会很多不必要的尴尬,何况她并不习惯主动说自己的事情。   闻言,连瑾一放下杯子,赶紧朗笑着大声道:   “迟欢,你这人刚从巴黎回来怎么就消息那么不灵通呢!啊!对,昨天巴黎时装周最后那一场秀你没看吧!真可惜!这压轴的真够精彩了!反动物皮革组织当场闹事,现场乱得要命,你所有可以想象能扔的东西都扔向了那一场秀,现场乱得不得了,那些媒体都吓坏了还以为是恐怖袭击呢,最后连警方都出面了。这下顾方西那个妖孽这下惨了,他的品牌形象一落千丈,有些旗舰店都被人砸了,法国时装协会要他给个交代,他竟然说没什么好交代的……真他妈狂妄!我看他怎么死,就是个花心男人,亏那些女人把他当宝!我看这回巴黎时装周再也不会有他的份了,竟然捅了那么大的篓子……”   怔愣了半秒,迟欢笑笑,没说什么,只是苏暖暖不自觉惊叫了一声,看向她,蹙眉瞠目。   “行了行了,我说连瑾啊,幸好主编没有回来,你要是敢在她面前说顾方西,她一定辞了你让你回家吃自己!不过真可怜,主编特地在最后一天飞去专程看顾总的时装秀的,竟然发生这种事情……”   连瑾的嗓门有点大,茶水间来来去去的人还挺多,正好主编不在,偷懒的人也就凑了热闹,几个女子年龄相差无几,也扬声说起来,捧着茶杯啧啧有声。   “你们都是群幸灾乐祸的人!长得多好的男人啊,男色懂吗?!男色!还是我们主编懂得珍惜!咱们今天做好准备吧,刚刚网上来的新闻,顾方西回国治疗了,我们主编肯定跟着回来了呢!大伙儿都说话小心点!”   “他怎么了?”   苏暖暖捏着迟欢的衣角,瞥了眼淡笑不改的迟欢,沉声低哑的问道。   连瑾喝了口水,状似吊胃口的摇摇头:“这是报应吧,感情债背多了嘛!听说是现场乱成一团推挤了以后,现场一片狼藉,用来稳定会场的柱子被来来去去的挤压,天花板上的钢筋扣得松了掉下来砸到了手,刚好是右手,这手估计是废了吧,那地面距离天花板多高啊,会场美轮美奂的都是假面,那钢筋我在网上看到的,挺粗的一根,砸在手上的滋味一定不好受,估计顾方西这设计师生涯要到此为止了吧。”   “……唔,不知道有没有流血,疼不疼……”几个女子窃窃私语,满脸的可惜。   “疼!当然疼!流血了,很多血!手都被砸烂了……”   踩在光洁地板上的脚步声很重,扬声而来的声音莫名的充满了敌意,冷冷娇斥的嗓音终于随着那人的出现引起了茶水间所有人的瞩目。   “可是,迟欢,迟小姐,你会心疼吗?你到底要他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   ……   “惠小姐?!”   茶水间有人认出来人轻呼出声,忘了反应,也忘了琢磨她口中话的意思,只隐约猜出她是对着迟欢来的。   二十五 记得回家的男人(第二更)   我想找一个平凡的男人过生活,也许他每天赚的钱不多,也没有太大的本事,憨厚老实,但他会记得,每天准时回家。   ——迟欢札记   ===========================   时隔四年,惠双双再一次见到迟欢。   她脸色难看紧绷,娇俏可人的脸蛋有些发红。没有发现她是怎么闯进杂志社的,等连瑾等人回身过来才发现,那个顾方西时刻带在身旁的幸运女子正抓着迟欢的手死死的攥着,想要将迟欢拉走。   出奇般寂静的空间,还有四周狐疑的眼光,迟欢对上惠双双的那双眼眸,有焦急,愤怒,嫉妒,更多的竟是祈求。   “好久不见。”礼貌的问句,迟欢平复下心情,脸上有抹笑意。   她并没有像表面上那么镇定,那一瞬间,她有想过那个画面,他被人围着指责,他被人扔得浑身狼狈,甚至那手在钢筋下模糊不清的渗着血。   可是,她想,也许是他自己安排的,这没什么,她告诉自己,真的没什么,他从来都喜欢骗她,也许这一招也是为了骗她心软罢了,她没忘记她在电话那头听见他和司徒萧如的对话撕心裂肺,翻滚反胃的感觉,没有,也没忘记他舍下她的时候没带走一点点的东西,包括她。   可惠双双没有迟欢的定力,她嗤笑的冷冷的反问:“好久不见,迟欢,你怎么能那么平静的跟我说好久不见,你知不知道他……”   “我不想知道。”   淡淡的打断她的话,迟欢的脸色很平静,波澜不兴但又分外沉寂。   “双双,我快要三十了,你明白三十的意义吗,我想找一个平凡的男人过日子,有一个平淡但美满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然后就那样柴米油盐过生活,虽然没有太多的轰轰烈烈,可能我未来的丈夫每天赚的钱也只是杯水车薪,但他会回来,他每天都会准时到家吃我做的饭,他可能老实憨厚,他可能没有太多的本事,可是他会回来,他随时都会准时的回到我的身边。”   双双……   很礼貌亲和的称呼,没有太多的情绪,却让惠双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凉和酸苦,她以为在四年后,这个她嫉妒的女人只会对她有敌意,可是她没有,反而是她惠双双弱了下来,在这样温柔淡和的轻唤中,她突然明白,她永远不可能替代她成为顾方西的妻子。   就像当年,她和方正阳找到顾方西的时候一样,她总对这个女人挑挑拣拣,埋怨这埋怨那,她的顾哥哥却笑得很温柔,半分没有气恼,他说:“双双,她不会把你当真的,她没那么小气,而且她把你当我的家人,就算可能心里会不舒服,但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自己心平静气,永远礼貌客气,你会连对她发火都觉得丢脸。”   你会连发火都觉得丢脸。   ……   惠双双垂下眼闷声苦笑,低低的,茶水间的人隐约在猜测她们话中的深意,见惠双双莫名的失笑,都不禁沁出了些许冷汗,有些怪异的感觉。   是的,她原本满身的愠怒竟然瞬间塌了下去,再抬头,她眼眶湿润,眼窝下有些许青色,乖巧柔和的面容也渐渐平和,额头有些作疼,她努力忽略,鼻子微酸,声音轻得像叹息一般:“嫂子,我们谈谈好吗?”   嫂子,两个家常字眼惊得在场所有人除了苏暖暖都浑身发颤,无法出声,面面相觑,艰难的咀嚼这两个字的深意。   两个人坐着电梯下了楼,写字楼大门一开凉风扑面而来,似乎要立秋了,虽然还是酷暑但到底不一样了,迟欢在办公室里穿得少,出来的时候忘了拿外套,坐在楼下广场的木椅上有些下意识的哆嗦。   惠双双穿得也很单薄,但她并不冷,反而有些燥热,心情略略浮躁,广场里有鸣鸣的鸟叫与虫鸣,她没有看迟欢,而是仿若失神望着空气一般淡淡启口,嘴唇略白:“你……是不是总认为他在骗你,他失忆的事情……”   “失忆是假的,我知道,他是骗了我。”迟欢语气冷淡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注视着广场旁郁郁葱葱的草坪与树木,眉眼平和。   “不,是真的!”惠双双突然转过头,眼眸发红,皱眉咬唇,“是真的,他没有骗你,他失忆是真的……”   “现在顾家夫人跟我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当年是顾哥哥的母亲收养了我,可当她想一起带走我的时候,我拒绝了,我要呆在顾家,我要看看那个变了心的男人霸着方家的财产和那个插足他们婚姻的女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即使过得再不好我也要等到那一天!结果你看,我等到了,我看着那个逼我养母离婚的男人病死在床,我看着那个曾经用年轻来勾引我养母丈夫的女人慢慢的变老变丑,我等到了变成现在的顾方西,因为他,那个所谓的顾家大夫人小心翼翼的伺候我,她只有一个孩子,体弱多病还是个败家子,可是没有人知道,顾家的私生子不是顾方西,从来不是,他才是真正顾家的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他白白把应该属于他的让给了那些无耻的人。”   “后来,方叔从国外留学回来,他和她姐姐很早就断了联系,出了事他也是很晚才知道的,我们拼了命的想找回顾哥哥,终于还是找到了。你知道吗,当年我们几乎是架着他回国的,可当天晚上他就后悔了,他说他梦见你不见了,他说他应该跟你解释清楚才回来的,或者他应该直接带你一起走,又或者,他根本不该回来!那是他回国第一天跟我说的话,我那一晚上都眼皮直跳,结果后来他真的一个人拄着拐杖拿着钱和那些证件连行李都没拿就坐的士离开了,我和方叔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迟欢!他不是没有回去找你,他没有真正的丢下你不管,真的没有……”   哽咽着嗓子,惠双双直视着脸色难看的迟欢,手绞得生疼,她抽噎着,多云的天气,她只感觉浑身燥热,面上潮红却都是眼泪。   迟欢不一样,木椅上冰凉冰凉的,连风拂过面都是凉的,面容木然怔忡,看上去却极度的平静木讷,可脚底一丝丝的寒意还是倾身了上来,就像有人按着她的头溺水一样,呼吸有些难受。   二十六 睡在一起的女人(第三更哈)   妻子不是每天要睡在一起的女人,而是放在心里隐藏得再深都要记得的事情,我也许忘记过,也曾经忽略过它的重要性,可我没有忘记,我的妻子,只有你迟欢一个,女人也只有你一个个,不管你相信或者不相信,我只要自己知道就好,就够了。   ——顾方西札记   ====================   “他……”   迟欢愣愣的呢喃一个字,然后停在了那儿。   “冬天……下着雪,好几辆汽车追尾,我还记得那高架上的雪都是红色的,一大片一大片的,迟欢,他也在车里,到现在他的耳根子后面都是长长一条的红痕,已经很淡了,但是仔细看还是看得出的。”   惠双双沉得不能再低沉的声音接过话,看见迟欢苍白迟疑的表情突然笑容艰涩。   “你一定没有仔细看对不对,迟欢,你跟他重逢那么久,你连细细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吗?!他订了机票,他上了车,他……他只是没机会回来找你而已,他努力过,他真的有及时回过头!可你没有,你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最大的本事就是心平静气,这也是缺点不是吗,他当时一定没有想透,越是这样的女人人越是心硬。”   嘲讽似玩笑,惠双双不住的摇头,她们在椅子上已经坐了很久,来来去去匆匆路过的人那么多那么多,只有她们两个似乎像停住似的,周遭的环境都在眼里冻结,只有愈加冷冽的风在那儿吹着。   “我有时候也恨方叔,他利用了那时醒来如一张白纸的顾哥哥,我们找医生治疗了他眼睛,方叔却一再制止医生治疗他失去的记忆,他那时就像七八岁儿童一般,什么都需要学,什么都不懂,方叔拿着几张他画的画找上了司徒萧如,司徒萧如看了画见了人,‘Season’那个时候已经是她在替死去的丈夫掌管着,她答应倾尽全力的帮助顾哥哥给他我们所期望的名声、地位,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要求……她要他。”   “我不答应,我死都不答应!”   惠双双忽然死死攥着迟欢渐渐冰冷的手,唇咬得都渗出了血,眼泪已经干涸,可是满眼的血丝。   “可是,可是我估错了司徒萧如对方叔的影响力,我事后才知道方叔曾经辜负过她,那么多年都没有释怀,深入骨髓的愧疚和想报复顾家的心让他头脑发热的就答应了下来,他把顾哥哥灌了酒送上了那个女人的床……他虽然意识是一张白纸,可他的身体不是小孩子,是个男人!不是有人说嘛,完全喝醉了的男人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他不是,方叔没有把他灌得睡觉,只是把他灌晕灌迷糊了,然后……司徒萧如,强……”   接着下来那个字,惠双双死也说不出口,只能深深吸一口气,再重新吸一口,浑身涨疼发热,扣着指甲生疼生疼的。   “我真的不敢相信,真的,司徒那个女人太聪明了也太狡诈了,她和顾哥哥说她是他的妻子,妻子是什么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他只能在那个女人口中知道,妻子是要每晚睡在一起的女人……他听她的话,穿好衣服上台走几步,就是那样他成为了‘Season’的首席男模,我以为以后的都会是这样,可没到一年他醒了,在那个女人的床上醒来,当时他写了满满几百张的纸,上面都是你的名字,我第二天见他,看着他眼神狠戾阴暗的样子我就知道,他醒了,没哭也没笑,我以为他至少会生气,可什么都没有,后来想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他开始变了吧。”   “也就是那天,他突然在屋子里削起苹果,之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把水果刀刺进了方叔的腰腹。真的,我不惊讶,一点也不,方叔也没有,只是真的很疼吧,方叔晕了过去,他也晕了,等方叔从手术室出来,在病房外,我听见他醒来跟方叔道歉说对不起,出了病房他就对我微笑,那种笑我没法形容,真的,我没办法,我只能面无表情呆呆的听他说话,他对我说,那把刀应该刺的对象是他……自己。”   一阵阵的翻滚难受,真的是溺在水里一般翻腾,不知不觉屏气难以呼吸,迟欢觉得真的是秋天了,连呼吸都困难。   风一直都没听停,几片树叶掉落,轻轻地,她心房抽紧反反复复让她无法开口说话。   “……之后他比谁都配合,甚至比谁都努力,他那么冰冷,连看人做事都狠绝阴冷。司徒萧如一次一次的诱惑他,他任她挑拨折腾一直都没有反应,我有时在门缝里瞧他,他还会对我淡淡的笑笑,真真是冷静的反应,每次那个女人都是气愤甩门走的。他也常喝酒,甚至喝到全身都出红疹也不罢休,你知道为什么吗,呵,我也很疑惑,直到后来他没有一次喝醉过,喝再多他都没喝醉过一次,我才明白,他为了什么……”   “其实,迟欢,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他能骗我,就算是安慰我说喜欢我也好,可是这四年来除了对别人伪装自己,他没骗过别人,即使是我,他也明明白白告诉我没有可能。”   “他失忆过,只是很早就好了,他之后骗你,的确是他不好,可他从来都没骗过任何人。他骗你,也许是因为他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太迟了,他很早就明白他已经不可能再有资格回维也纳找你,所以当你出现的时候,他宁愿骗你也不敢承认他其实还记得你……”   ……   隐隐约约,耳边繁杂的男女声音不停的回转,激荡,撞击,耳膜都发痛了,搅得她胸口像是被重物狠狠击着,满目鲜红淋漓,汩汩无声的流着液体。   ……   那个女人在说:“我们有过孩子你记得吗?”   那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低冷着嗓音:“司徒萧如,你信不信,我曾经想杀了你。”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很轻很轻的在那晚第二天的清晨对她说:“迟欢,不用去,我结扎过的。”   脚底发麻,头疼欲裂,迟欢望着惠双双深沉的眼眸,娇柔泪痕的面容,唇瓣下意识的死死咬着,疼不疼她已经分不清楚了,她勉强勾起唇角,傻傻,僵硬的对惠双双笑笑,却还是无法起声说话,喉咙似乎被什么压着,溺水冰凉的感觉浑身蔓延……   而,她的笑比哭难看。   二十七 我痛苦你不好过(第一更)   “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她再伤害自己都没有用,因为那个男人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如果他有感觉,那她的自我伤害没有错,她伤害自己只为了让你也痛。”   ——司徒萧如   ============================   巴黎的夜景向来很美。繁华绚烂,古典华丽。   但她看得太久了,已经累了。   “法兰克,我有时候真的奇怪。”门被无声的启开,她还是注意到了,启口唤着来人。   华美意大利进口的躺椅,一身薄衣,她的毛毯却包裹得自己紧紧的,浓艳繁重的妆容还是不曾卸下,眼角处有细细的岁月褶皱。   “我不明白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就在了这儿,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不快乐……一天天觉得自己变老了,快乐却一天天少下来了。”   那男人走至她的身旁,深蓝色的衬衫,乌黑的头发却有双蓝色的眼睛,五官很俊,声音低沉略带酸味的道:“你放走了顾方西,怎么会开心?”   “你错了,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他答应娶了我说不定我会比现在要难过,他从来都不曾让我失望过,这一次也是。”   “可你哭了。”   法兰克低低沉沉的说道,伸手抬起那张其实已衰老沧桑的艳容,细细的窥探,这个年轻的男人眼色温柔,蓝色的流光在灯也不开的室内愈发炫目俊朗。   司徒萧如苦笑,十指丹蔻的手抚摸上年轻男人混血深刻分明的五官,嘴角苍凉疲乏,眼眸微湿润:“我哭是想到了他舅舅,如果当年他也像顾方西一样,我今天就不必守着这堆没用的金矿,看着它不断升值却看不到一点点让我温暖的东西。”   “我父亲爱过你,我也……”   “你父亲?”艳丽成熟的容颜一怔,推开了男人的手,司徒萧如眼眸眯起仿佛在回想什么,又像是在感叹什么,“你父亲是我第一个男人,我跟着他的时候,他的年纪比我现在还大一些。我有时候后悔过,后悔为什么来不及将自己给我爱的男人,就把自己给了一个认识不久也不爱的男人。但命运从来没有给我犹豫的机会,我爱的男人推开我太快了,而我报复的心太重了。即使,我要伤害自己也想让那个人后悔曾经对我的所作所为!可是,法兰克,男人其实都一样,他永远不懂得自己在当时要的是什么,只能不断在回想的时候认识自己的错误……你父亲,也一样!”   “……”   脸色微铁青,下颚紧绷,下意识的猛地站起,显然,法兰克并不喜欢提到他的父亲。   这个房间,空间很大,夜色清冷,家具整齐干净,做工精美昂贵,每一样都是顶级的奢侈品。   可就那样两个人双双都站着,看起来孤寂冷清,名贵的家具显得那么冰冷,在没有灯光难得几束光线射入,还是隐约透着一股冰凉的寂寥。   司徒萧如呢喃如梦呓,红唇蠕动,不经咬着唇,厚重的粉下其实是一片苍白。   “你……你父亲抱着我的时候,喊的从来不是我的名字,是……你母亲的名字,即使我从来都没听清楚全名,但我知道,是她。法兰克,他死的时候才敢面对你和你母亲,而他死的时候才知道你母亲其实比他死得早……你看见过你那个狠心抛弃过你们的父亲流眼泪吗?我看见过,他在阖上眼睛那个时候,哭的不是自己,哭的是你母亲,他说‘对不起’我听着,我听着想笑又想哭,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听到的人还是我这个现任的妻子,他想要说的对象根本就不在了……”   霎时的冷滞屏息,法兰克深吸一口气,喉咙发紧,别过头,盯着漆黑的地板,没有任何的言语。   “我看见顾方西的时候,那刻,我真的很兴奋,我不想像你父亲一样到死的时候才来缅怀。他舅舅,我已经不可能再去接受他,他没勇气跨出一步,我也不可能先跨那一步。你明白的,顾方西是我死死想抓住的男人,在顾方西的身上,我想找到我曾经失去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恍惚的转身,她烟熏艳丽略显苍老态的眼睛有些飘忽,仿佛眼前划过一个画面,嘴角流露出淡淡伤感的微笑。   他的确很像他舅舅,其实后来她发现他不像,因为他比他舅舅要狠,也要比他舅舅要冷静。可她在自己办公室看见那个对自己浅笑腼腆的男人时,心就像提到嗓子眼一样喧闹着她所有的感官与意识。   之后,他醒了,那双眼睛越来越狠绝,她依然不放弃,死死的撩拨想要抓住一点点的余温,只因她意识到自己老了,每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多一条细纹她都会近乎崩溃,愈发认清了自己的年龄,她便愈发想找一个出口追忆那些曾经失去的年华,就算是一点点的影子也好。   性,爱,自从那个老头死了以后,她不尽的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潇洒,不至于让那些时光流露得苍白无力,可是越是这样,她的心变越来越空洞虚无,她甚至分不清,是她在享受那些男人,还是那些男人在践踏她……   今天,她在这冰凉的落地窗坐了一天,看着巴黎的白天到黑夜,听见那个男人受伤却坚持回国治疗的消息,她突然笑了,笑得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或许,在那后来的三年,她被他气得一次次甩门而出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她找到了她失去过的,曾经希望得到的影子。专心的认着一个女人的心,虽然她也明白顾方西的回头有些迟,但已是令她满足,她虽然没有自己得到,可她希望看到,仅此而已。   “他走了,你还有我。”   浅叹了一声,法兰克上前,揽着她的身子,笔直挺拔的身躯靠在她微屈的身后,蓝色的瞳孔中无声流转着温柔和关怀。   闻言,司徒萧如怔了怔,恍惚的笑笑,望着手上囚禁着自己的无名指的结婚戒指,冰冷的金属掐着手指肉,凉凉冰冰的,却是自己求来折磨自己那么多年的东西。思及此,她笑出了声,低声沙哑:   “亲爱的法兰克,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这句话该改一改,现在的男人见多了莲花也见多了牡丹,他们开始分不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以为其实都一样,大不了失去了再找一个反正可以彼此互相替代,可是都不一样的,重要的是心里要的是哪一个。法兰克……你前两天还去见过苏暖暖,还记得吗?你现在觉得爱的是我,对不对,可那个你从小保护到大的小姑娘却一直都没放下……”   苏暖暖,三个字,简单的可以戳得他心脏抽疼,他想他真是欠了她的,看她一步步的堕落他比谁都怨自己,可她再也没有让自己近过她的身边,再也没有。   前天早晨,他去看她的时候,她还是睡在了酒堆了,但似乎现在喝得不多,他轻手轻脚的收拾狼藉残瓶,还是把她给吵醒了。   她对他说,孩子我打掉了。   他浑身一凉,脚底冰凉刺骨的寒意,他很想问她,疼不疼,难不难过,他甚至想,生下来也没关系,他亏欠她的,可那个孩子,不是他的,也甚至不算是她要的,除了打掉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二十八 夫妻各自飞(第二更哈)   我陪着他,一直陪着,可他从来不属于我。   四年,当他积累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女人,当他放弃的时候,我只是担心,担心他的回头换不回她。   就如她不知道这四年他是如何过的,他也不知道这四年,她有没有好好的生活。   夫妻,一旦离了彼此,终究不是一体的。   ——罗茵   =============================   “我只是,对她歉疚,心疼她……”   喃喃的,他不经意的攥紧了拳头,舌苔有些微微的苦涩。   “心疼?”司徒萧如仿佛看清一切的淡淡反问,靠着身后透明冰冷的玻璃落地窗,感觉有些疲惫不堪,“一个男人不爱一个女人,她再伤害自己都没有用,因为那个男人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如果这个男人心疼那个女人,说明,他在意她对自己的伤害,因为那伤害你也感同身受。中国古时候很多女人都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她们傻,也不是她们太天真,只是她们还能确定男人对自己的在乎,这是她们最后的赌注,但……她们一旦理智了以后,对男人而言,就是过时不候。”   她有时候想,那个女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她调查过她,甚至看见过她的照片,那张温柔大方,永远得体的容颜,难道真的会如此平常的接受自己丈夫的离开?她不信,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不信。   任何人一开始都不会理智,司徒萧如想,那个女人也是,只有清醒时间的快与慢,没有从来都把伤害当做不痛不痒的事情来忘记的女人,如若真的做到若无其事,除非早就尝试过伤害自己而减少自己疼痛报复对方事情……   任何平静的表面,都有暗潮汹涌的深沉。   “萧如,可我也心疼你。”   沉沉低哑的唤着,淡淡的漫过声息,有些恍惚的呢喃,那个男人抱着她,还记得第一次见怀里女人的瞬间迷恋,这张脂粉浓抹的脸,却又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的脆弱无力,他记得自己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浓妆艳抹,美艳绝伦,只是那表面下用眼泪堆积的悲愁却让他一直没能释怀。   他想对怀中这个女人再好再好一些。如果迷恋也是爱的话,他想他是爱她的,如果心疼也是爱的话,他不止心疼暖暖,也心疼她不是吗?   那个曾经跟自己共同哭共同笑的女子,他想,总有一天,他会用尽一切弥补,但从与司徒萧如遇见以来,他明白,他爱的已不再是她,苏暖暖。   那个怀抱年轻充实,温柔深切,司徒萧如无法抵抗的靠在他硬朗的胸膛,那双蓝色眼眸时不时露出的迷惘,她假装没有看见,心底却暗自发凉,过了许久,天色又暗了些,她环住法兰克的腰际,终于还是开口,声音想来娇声尖锐略有些沙哑的道:   “没有人会永远等在原地,法兰克,或许有一天她也会爱上别人。所以,你……试着放下她吧。”   ……   Vip病房里,一男一女。   病床前的粉色百花淡淡散着沁人的香气,白色的墙壁略略有些苍白沉重,女子咬着唇看男人因为麻醉药过去忍痛的表情,额上还细细密布着冷汗。   她上前擦了擦,纸巾被汗粘湿了些,男人勉强笑笑无声说着谢谢。   男人的眼角虚弱但不掩慵懒魅惑,脸色惨白却五官更深刻了些,削尖的脸,菲薄的唇,眉眼锋利,不经意的望向门外,曲线优美的颈项与苍白精致的侧面俊容,有一种淡淡邪魅又脆弱温润的气质。   “你在等她?”罗茵胸口一闷,顺着他无声的视线看向无人经过的门口。   闻言,他怔忡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虚无的低哑嗓音:“我没有,我知道的,她不会来。”   话停了半晌,呆愣了几秒,眼神飘忽,他又抿唇勾着淡到极致的弧度,沙哑悄悄的又道:“茵之,我在骗自己,其实我希望她来,很希望,但我明白,她不会来了,再也不会。因为四年了我都没有回去,今天又凭什么要她来看我……”   “她,真的是迟欢?我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罢了,你当时不是眼睛看不见吗?”咬着唇,罗茵轻轻咳嗽两声,别开眼神,不再看他那副失神的样子,迟疑的问起。   他习惯性的抬起右手,却在空中停顿了,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嘶”的无声冷抽一口气,然后轻轻的放下,很淡的笑道:“我看得出是她,只有她以为我认不出她,在她的眼里现在的我已经是被打了折扣了,再低的评价也不过如此。”   “……方西,值得吗?你现在有没有后悔失去了,那么多……”   蹙着眉,双手绞着,艰难的开口,罗茵眼神落到他那只被绷带绷得死紧的右手。   她依稀还记得那时的画面,鲜血与肉,她都分不清是手还是什么,那张阴柔英俊的脸苍白失色,森冷忍痛,却在她扶着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呢喃讽刺的气声低语:“这下好了,好极了……她……一定又会以为这钢铁也是我故意设下的……”   闻言,他用左手不经意的拨弄着花瓶里的百合花瓣,浅淡的花香,他的眼角还是不由自主的看向空荡的门外,空荡荡一片,除了少数经过门口偷瞄几眼病房的医生护士,他再也没看到其他。   收回左手,抚揉着莫名好抽疼的额,他的唇瓣略略发白。   顾方西近乎无声的启口,静谧的空间,罗茵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茵之,这个答案我曾经回答过你,你还记得当年你问我,为什么当了模特还要当设计师,当了设计师还要当商人……”   心房猛地收紧,罗茵坐在病床的沙发上,腿脚酸疼,喉咙口有酸苦味,她怔怔想着,然后像鱼刺梗喉咙一般艰难的蠕动嘴唇:“你说过,与其当一个被人摆布的模特不如当一个能够挑选模特的设计师,与其做一个要被别人用经济左右的设计师不如直接成为掌控经济的人……”   “我答应过她,会变得更好,我也不想受人摆布,如果要坐到最顶尖的位置才能拒绝别人,我会努力的让自己比任何都强,要控制别人或与别人对抗决定自己的命运,只有让自己有资格对人说‘不’。可是,都不需要了,为了一个人变强去争取自己的自由,如果她不需要,我再强又有什么用?”   苦笑艰难的淡淡抿唇,抚着自己右手上缠得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失神的敛起眼眉,眼窝下有些疲乏的凹陷发着青色。   “我没有算到这只手,但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还是不会改变计划,我走错了一步,我不想在我能够回头的岔口上不认错的走完一生……我不想……”   如果这双手触不到自己想要牵的左手,就算拥有再多也让他觉得乏力。顾方西轻轻伸手拍拍罗茵的肩膀,很浅的漾着微笑,磁性低哑的嗓音终于有些气力的道:“茵之,这段日子,谢谢你照顾她。”   “顾方西……”罗茵眼眶湿红,想恨他残忍想恨他任何一点,可都恨不起来,他不属于她,不属于。“如果舍弃了那么多,还是换不到她回头呢?”   “那就,看着她好好的生活。”他愣了一秒,淡淡的道,“只要她好好的,就好了。”   他其实一直想要知道,那四年她过得好不好,也一直想要她好好的,就算是恨他的那四年,他也希望她如自己想象中的有好好的生活,好好的过日子,没有任何的意外。   二十九 孽债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报应。   顾哥哥,当你第一天就后悔想回家找她的时候……   上帝跟你,跟她开了个玩笑,让错的人只能一错再错下去。   ——惠双双   ==================   ……   惠双双克制着喉咙间的哽咽说:迟欢,他不是没有回去找你,他没有真正的丢下你不管,真的没有。   ……   刷白的脸,阴霾的天气。   明明上班的时候还是雨过天晴,可等迟欢回神不经意抬头仰视的时候才发现,阴天了,有点冷。   高大写字楼群在商业区里错落有致,那方方正正长长的建筑物在阳光的折射下落下一地笼罩人群的方形阴影,仿佛逃到哪里都没有去路。   鸟鸣,唧唧的虫叫,绿茵草地里来来去去的小孩,喷水池“刷刷”作响的水声,还有过往行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她都听得很清楚,格外的清楚,明明头脑一片空白,迟欢却觉得自己愈加清醒了些。   近似被水浇透。   冰冷彻骨的清醒。   “迟欢……我求你了,去看看他行吗?”   深吸一口气,她琢磨不出身旁女人任何的想法,在那张苍白却又分外平静的脸上,惠双双心里忽然就划过了一丝担忧和紧张,控制不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敛起了傻笑,愣愣的傻笑,迟欢收回眼,转头怔怔的盯着惠双双看,唇轻轻启着,却没有任何声响,那张容颜愈发显得清瘦,白净也似没有表情。   “迟欢!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一次一次的逼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次一次的对别人伪装自己,就因为他明白自己因为这一切失去了什么!所以他不断向前,不断的确立更高的目标……从他醒来以后就是这样,他一直在用伪装保护着……你曾经的顾方西!你,觉得他变了吗?”   眼眶湿润,惠双双倏地攫住迟欢动也不动的双肩,四目对视,她的眼光流转着难忍的隐痛。   “可我觉得他从来没变过,一直没变。”   “他一直,一直在用看似糜烂的生活祭奠那个曾经在你心中死去的顾方西。”   “他在替你,替那个不在他身边妻子,守护他原本的自己。”   刹那的冷意,又或者是一阵阵的寒意,迟欢感觉眼角酸得疼,却还是流不出来任何的液体,也许是眼泪逆流了,也许是她根本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早就死心的时候,告诉她,其实一切并不是那样,其实只是无可奈何,其实……他离开的事实却还是真的,即使他有机会后悔,他有真的立刻醒悟,可他到底曾经想过放弃她,放她这个妻子在那儿孤零零的一个人。   头脑欲裂,惠双双也不好过,满脸的汗,热汗还是冷汗,她摸不清楚,她只知道,看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胸口开始绷紧,窒息,脚尖都弓起了,急切和焦躁让她放弃了嫉妒和任何的敌意。   双眼真诚满着眼泪的望着迟欢,唇微微有些干涸,嗓音沙哑得沉着:“嫂子,你相信我!难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嘛?!他真的,真的不是没有回头过,他回过头,只是,他的后悔和挽回在最能够被原谅的时候,生生的被扼杀了,扼杀在了那场车祸里,然后……然后……”偏离了那条回家的轨道,越来越远,不复可求。   “他不想的,谁也不想的……我们都没想到会那样,真的……”   “错了,他的确是错了,可他在走错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及时改正了,只是,他车祸失忆了,老天只能让他一错再错!迟欢……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只要你对他还有一点点感情,就去看看他,行吗?!”   只要,你对他还有一点点的感情,还剩一点点……   恍惚茫然间,手指僵硬的曲起,在膝盖上冰凉。   脚底,隐隐涌起的心寒与绞痛。   迟欢摸了摸脸,冰冰凉凉的,但没有眼泪,好似哭不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哭不出来,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终于,启口,喉咙里滚烫艰难的呢喃,清清沉沉的,迟欢撇开了头,望向那一片的绿茵草地,眼神迷离却又深沉。   “那么!”惠双双欣慰喜悦的站起想拉起迟欢,却不料她身子沉甸甸的,就像生根在了椅子里,无法拉动。   “他走了,本来就不应该回来,既然离开了就应该别再回来。”   缓缓的站起身,在惠双双不可置信和惊痛的眼里,蒙蒙浓云遮盖的午后,迟欢背对着惠双双一步一步的走向写字楼。   她能感觉都每一步都是沉的,脚下虚软,脸上惨白,双眸红肿,咬着唇的牙齿紧紧的贴合着唇瓣。   在走进写字楼那么一百米不到的路,她心里百折千回了无数次,走得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何止四年,何止爱和恨那么简单的两个字。   面无表情的和楼里西装革履或套装知性的男女擦肩而过,没有知道,这个也身穿优雅干练的上班族套装的女子心底蔓延过的是多少种不同的滋味,却有同一种苦涩难当的无力和奈何,还有最最难忍的疼痛。   也许,在那一天,如果没有出车祸,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真的是答应了她过了几天以后准时回来,他们此刻会怎么样?   会幸福吧。倘若他们都在原地。   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打算一去不回。她也不会知道,他的努力回头遭遇过多少上帝的玩弄。   而他顾方西也不知道有一天,他自己能站到多少男人望而生畏的顶峰,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卓越成功。   同样的,他不会为了今天的她废了那只手。   但,他说不定也可能眼里永远看不见她的样子……   一切本来,其实可以很完美。   就算参杂了一些些心底自私的小瑕疵,可如果他真的那天准时的回来,也许,他们会很幸福。   可没有,都没有。他后悔为了回家找她出了车祸,他迷糊不清的和另一个女人有过孩子,他为了再次寻回她废了自己四年经营的一切,废了自己的手。   而她呢,他是真的不在乎她曾经有过其他的男人,还是不曾相信她也会因为报复而选择偏离轨道过……   电梯里,冷气逼人。   看着那一轮轮红色跳动的数字,她忽然就笑出了声,低低浅浅的,却莫名惆怅悲凉,惹得电梯里一对男女频频看向她。   而她只是专心,很专心的凝望着那一轮轮变动的红字,如梦呓般出声:   “顾方西,到底……谁对不起谁,到底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这一刻。   她终于相信是命运,只有命运才会如此强悍不断轮回,让人无言以对。   三十 裂爱   迟欢,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是你想要的?   ——顾方西札记   ========================   辗转反侧,他睡得其实很不安稳。   他等了她很久,直到手疼和心痛渐渐蔓延过全身的时候,沉入睡意。   罗茵离开的时候对他说:“方西,我第一次希望那个女人能把你领走,因为不论我对你再好,不论你对我再好,我都抵不过她在你心里留下的一点点……痛。”   眼里的星火湮灭,无声无息。   他抿唇,眼里的魅惑森冷悲凉,刚想拿起烟盒却发现右手疼得撕心裂肺,愣愣的放下,转向窗外,眼角却还是执着的状似不经意时不时的划过洁白清冷的门口。   离开巴黎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股份都转赠给了慈善机构,顾氏开始动荡,他还记得下午的时候,方正阳那张惨白铁青的脸,可他们都无言以对。   那是顾氏的产业,已经不再是曾经方家的了,那么多年,有些东西留在那儿,与其用来祭奠,不如毁去,重新开始就算再难,也好过抱着那些茫然四顾,到了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是开心,还是难受。   医院很安静,特别是vip大楼。   凌晨。   萧萧瑟瑟的风,垂落的梧桐叶,淅淅沥沥的雨,干净剔透窗户蒙上一层层水雾。   他怔怔的凝视着窗户,眼前也朦胧起来,门外一点声响都没有,在他最后沉入梦里,毫无意识的最后一刻,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顾方西明白,迟欢不会来。   诚然,他并没有要求很多,他只是想,就像当年一样,当年被上帝不经意眨眼安排的车祸让他从此无力可退,而如今,他不想再被捉弄一次,就算抛弃所有也不会换来什么,他想反抗的不过是当年,上天给他不经意的一刀,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现在,他要自己做主,即使早已过了最好的时机,他只想将曾经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再也不被命运作弄。   干净整洁的病房里,雨意朦胧的阳台种着几株十丈珠帘,被水滴点滴着,隐隐为夜间的清冷弥漫着一股淡淡菊花的香味,粉白色的花瓣下垂至长,干净清幽。   睡意越来越深的时候,右手隐隐作痛。   他的心也一点一滴的沉到了最深处。   ……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下着小雨,司机探头接过钱,看着那个女子伞也没打,衣服单薄,笔直的走进住院大楼。   他想起一路上,这位女客都一言不发,神情冷淡,连他心底都不免涌上一股淡淡的心慌。这一夜,有些奇怪,如若不是接过她的钱触到她的手是温的,他会以为,今夜是见了鬼了。   吁了口气,收回神,司机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脚步声在剔透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分外明显,“踏踏”的声响,引得护理台值班的护士不由心都提起了,望眼看去,才发现是一个女子,条纹简约的衬衫,干净卡其色的裤子,半垂在双肩的长发,眉目疏朗,五官不深刻,但舒服干净。   她正淡淡的抿嘴微笑,走到护士身前,那护士才蓦然回过神,呢喃道:“这么晚了,不方便探病的。”   “是惠小姐让我送东西来给顾总的。”   迟欢也不急,只是礼貌清和的说起。惠双双离开写字楼的时候,其实是有把地址塞给她的,一直放在口袋里,等到拿出来的时候,连字迹都是模糊的。   那人一听便知道是找谁的,vip病房数来数起其实还是清楚的,护士正色点了点头,拿出记录本,礼貌恭敬的道:“您姓什么?身份证能给我确认登记一下吗?”   “迟,迟到的‘迟’。”   迟欢从皮夹里拿出身份证,递给值班护士。   那小姑娘拿着身份证不假思索的抄着,下一秒忽然失神。   霎时的一怔,她想起那个惠小姐曾经提起的事情,她说,如果有一个姓迟的小姐来看顾先生,你无论如何都得放行,无论是什么时候。   “11号病房!”护士赶紧急切的喊道,指指不远处的地方。   闻言,迟欢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心底涌上的不知是什么滋味,抿着唇,她转身便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病房里有种淡淡沁人的芳香,是菊花,十丈珠帘,闻起来让人有恍若回忆的愁绪。   乌黑浓密的发掩在白色的床单里,露出侧面阴柔深刻的五官,紧抿的薄唇,饱满的额头,还有些隐隐冒头的虚汗。   她轻轻的坐在床旁,发现他睡得很熟,可眉头还是紧蹙的。   “顾方西。”   气声,犹如叹息的轻唤,可惜他没有听见。   下意识的摸了摸掉他额前的汗,才发现他下颚的弧度愈加削瘦紧窄。眼角的魅惑冶艳因为紧闭而敛去,只是看着很温润迷人。   也许他真的没有变,也许他变了,可不论如何,时间终究还是过去了四年,不在一起的四年,我们都无法过去的坎。   “方西,我想了一个晚上。”   她轻轻失神的摩挲着他的右手,还记得那个时候,在维也纳,她最宝贝的就是自己丈夫的右手,对于画家来说,手是他的生命,如今,对设计师来说,手亦是他的全部。   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最宝贝最珍贵的东西一直在渐渐流逝,不复原来。   “已经算不清了,我们之间算不清了,你该好好照顾你自己。方西,我答应了我妈明天就去相亲……”   她微笑,浅淡的眼眶渗出几滴眼泪。   终于能流出来了,不再是干的,她的唇最后落在他的额头,有些凉又有些烫。   走出病房的时候,她把门关上了。   “扣”的一声,让他在梦里不安稳的转身,无声的动了动,他头昏脑胀的,薄唇被牙齿咬着,眼角无声的划过一滴泪痕。   他梦见,他的妻子对他说,他再也回不了家了……   三十一 爱的背叛与反背叛   无论伤害或是被伤害,我们都要更珍惜自己,才不至于后悔。   ……   伤害的时候报复,没有关系,但因果循环,早晚有一天要还,兜兜转转,每一步我们都得为自己负责,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经意的,还是有意的。   所以,记得,亲爱的,你很重要,珍惜自己,因为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草莓   ===========================   午后,浅阳。   咖啡的香味幽远浓郁,绿色的logo淡淡的挂在洁白淡雅的马克杯上,腾腾的散发着热气。   玻璃窗是干净透明的,窗外是一条小河,住宅区里难得的静幽。   此时此刻。   迟欢浑身冰凉,意识快要爆炸,手上那一杯不经意随手抖着的马克杯“啪当”一声,浓郁的抹茶拿铁就那样洒在了脚上,烫脚但比不上心烫。   冷冷的攥紧了自己的手,她蹲下捡起碎片,递给了赶来收拾的服务生。   刚回神,就听见一个低低迟疑的男性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迟欢?”   望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脸影,在她记忆深处最隐晦的角落里,最刺痛最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暗处。如今就那样正大光明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就在今天,今时,今日。   冰冷刺骨的阴冷,咖啡厅其实却是暖气。   那人倒是很潇洒,踱步到她的身旁,慢慢的道:   “二年没见了,我以为是我的幻觉,同名同姓而已,没想到这次我相亲的对象真是你……迟欢,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个晚上,第二天你就消失了……”   蓝白相间的衬衫,西裤,黑色的皮鞋。   迟欢怔忡的低头凝视着男人的鞋,胸口闷热,半晌,终于抬头,入目的是一张端正尚属好看的脸,麦色的健康皮肤,笑容参杂着略略的惊喜。   心猛然紧缩,迟欢的眼前忽然莫名划过顾方西削瘦蜷曲的埋在被子里的那张苍白的俊颜,滴滴答答的雨声,孤傲单薄的菊花,他熟睡间还紧蹙的眉眼,绷带包裹的右手,他的耳根处她四年再见的以后根本没有仔细瞧过的,那道狠狠悲凉的红痕……   喉咙涌上了无端的苦涩,一阵高过一阵,下意识挺直脊梁,她呼吸不着痕迹的急促,面上却是礼貌和淡的笑意。   也许,迟欢该感谢那么多年习惯的微笑动作,所以无论在何时,它总能让她不至于所有都曝露在别人面前,也只有在那个人面前,恋爱,婚姻间,她有最放肆的感情流露,但也只到了那里,被迫停止,然后学会再次敛起情绪。   现在。   咖啡厅演的不过是一场熟人相见的场面,没有人会多看。   礼貌的伸出手,迟欢沉下心,勾起唇,微笑道:   “好久不及。”   话落,心却凉了一片。   没有人意识到的恍惚间,一秒钟无数次,顾方西的脸还是在她的眼前翻来覆去,莫名的强烈,阵疼,眼角发酸,她不知是为了自己疼,还是为了眼里画面中的那个男人疼,又或许,是为了所有。   如果跟她相亲的人不是眼前的这个,也许这将是最好的下午,最平淡的生活开端。   可是,没有,那些她想忘记,不想重复的,在最难堪的角落烂在了深处,她早已快速理智清醒在很久之前就掩盖了起来的一些些东西,就在这光亮极好的地方,瞬间挖到了她刺痛的眼前。   “迟欢,两年了,我有一句话早在你消失的早晨就想跟你说的……”他握住迟欢的手,潇洒的微笑,低沉礼貌的道,“虽然迟了两年,但是,我们要不要在一起试试?”   “我那个晚上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施哲。”   几个字刺进了最能挖开腐烂的地方,她的手指甲其实已经陷进了掌心的血肉里,养得过长了忘记剪了,攥紧的手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隐隐作痛,闻言,迟欢微笑点点头,示意知道,眉宇弯起,握手。   施哲下意识没松手,等着迟欢的答案,眉宇淡喜间,只听见眼前女子浅笑嫣然,眉目疏朗,干净舒服,低低启唇,说:   “施医师,这里的抹茶拿铁不错,我请你一杯吧。”   答非所问。   ……   其实相亲很简单,他说一句,她答一句,她适当的问一句,他立刻回一句。   不至于冷场,但也不热络。   期间,她拿起杯子的时候还是会抖了抖,因为掌心被热气烫了,那些伤口不经意的隐隐作疼,真真是痛到了极点,可她还是微笑,礼貌,平和。   施哲的父母和迟欢的母亲,迟宁是好友。   命运就像是地球一样是圆的,到哪里都忘不了谁和谁,无论是在维也纳,中国,还是任何一个地方。   迟宁说:“小欢,别辜负了我做母亲的一番心意,你年龄不小了。”   她懂,她从来都懂,她也做过母亲,即使还未实现,但无论如何,她不可能逃跑。   彼此约定的时间本就有些晚,不一会儿就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咖啡厅旁有一家日本料理,不远正好,日本式建筑结构、塌塌米、杉木天花板、贴纸推拉门等构成的室内风格,穿着和服的服务员,清幽的小调。   迟欢安静的吃着,很安静。   施哲的电话很繁忙,时不时的就有人打进来,话语间许多的专用名词。   “没关系,你忙吧。”面对施哲脸上的歉意,迟欢笑笑,礼貌。心情渐渐平复,但脚底的冰寒还是隐约有些刺冷。   这是迟宁眼中的女婿,国内有名的心理咨询师,省一级医院的心理咨询门诊的主任,个性潇洒爽朗不失谦和,父母亦是迟宁的大学同学,文学杂志社的主编。   多么门当户对,连职业都近乎相似。   天色渐暗,薄雾缭绕,月明星疏。   吃晚饭,开着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沿着湖边的路,一道道的柳树垂在镜面上,黑色光泽的湖面有种诡异冶艳的美丽。她隔着窗户,景物飞过,玻璃镜面上起了水雾,天气转冷,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跟昨晚一样,冰凉,彻骨。   施哲开着广播,没有放歌,主持人在那儿絮絮叨叨着,他们都没有仔细听,她更没有,直到无意间传来的新闻,主持人的女性嗓音平静无波的报导着:“……据悉,法国时装协会已确定将‘West’的顾方西除名,下一届至以后每届将确定不会再有‘West’品牌参与其间,此举已在宣告新奢侈品的代表‘West’品牌全面瓦解……”   眼底沉然,抚摸着掌心的手轻轻的摸着,迟欢敛下眼眉,呼吸声很轻。   掌心有月牙形被指甲嵌出的血色,已经结巴,但摸起来还是有些微疼。   车内,暖气温热,她并不冷,手指却依旧冰凉。   “顾方西啊……我回国以后就当了他两年的心理医生。”施哲放在方向盘的手指敲了敲,听着报导,沉吟了一声,呢喃道,“他的确强大,有卓越的商业头脑和一流沉着的创意设计……真没想到,他会……不过也是,他一直让人猜不透。”   “我很早就确定了,他啊,这里的确有病,可偏不让人治。”   红灯,停下。   他说着,指指心口,说,顾方西啊,这里有病。   正转头对着迟欢说,只见她脸色白如纸张,眼神深沉,笑意全无。   本是无聊间的八卦,想来没有人会认真。   可施哲却发现,身旁的女子认了真。   “他没病。”   淡淡的,沉沉的,薄薄近似悄然无声的漫过声息。   “……他没有病,没有。”   温柔大方的微笑不在,迟欢的侧面显得冷霜干净却分外铁青,咬着唇,脸颊苍白,红灯已过,施哲来不及反应便下意识踩了油门往前开,到了路口,她淡淡的扬声道:   “不好意思,停车。”   “……迟欢?”   “施医生,今天谢谢你,我下车了。”开门前,礼貌的微笑,她向他点点头,眼里却森凉一片。   施哲怔怔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色深沉,蹙着眉。   晕眩失神间,耳边萦绕着她淡淡肃冷又固执的呢喃:   “他没病,他没有病。”   就像不许谁说一样,不许谁说,顾方西有病一样。   夜凉如水,匆匆来去的行人和车辆,施哲若有所思的低头思索,半晌,无声浅叹了口气。透过车门玻璃,那一汪湖很大很深,沿着那么久的路,还没到尽头,湖边有一盏盏晕黄的灯,璀璨明媚亦隐晦炫目。   月色很凉,夜色也很深,路旁的店牌霓虹灯闪烁不停,繁华尽美。   启动车,目视着路,施哲却不知为何想起了顾方西的脸,棱棱角角的阴柔五官,饱满的额,菲薄寡情的唇,深沉难测的眼眸,冷雅魅惑的姿态毫不留情的拒绝别人的靠近。   很多时候,他录着音,那个男人从来都像是找一个地方沉静的呆着,不说话,他也曾经主动问过,技巧性的想引他说出,可怎么都撬不开他任何的话语。   那个男人不主动说,他也静等,可这样的病人确实最难医治的,尽管治疗费他一分不差,也因为这个男人,他接到了更多慕名而来的病人。   他有时候给那个男人催眠,谁都适用的治疗方案他却连眼睛都不闭,太难进入的心房,连他都恐慌,那个男人最多让他帮助他开几颗安眠药,能让他睡得好些就够了。   直到,某一天,他不来了。   最后见他的那一天,施哲还记得,不久,就是这一年,阴天,小雨,那个男人第一次让他看到了他的微笑,依旧性感却温柔极致的迷人,眉宇间魅惑阴柔没退,可就是干净疏朗。   他对他说,你的病还没治好,真的不来了?   他眼神深沉,嘴角微勾,我没病,如果真的有,也只有那个人能治。   施哲记得清楚,是因为,这个男人第一次不再全副武装如铜墙铁壁的包裹自己,少许流露了一些些真实。   他不懂,早已站到了巅峰,是怎么样的事情猝不及防的让心理干预都无法干预的男人,就那样倒下了。   并且,狼狈极致。   三十二 他亲手把她丢弃   我以为再见无期,是你亲手把我丢弃,请不要说——不舍得。   ——迟欢札记   ===============   睡到了午后,不知是不想醒来,还是醒不了。   闷热,窒息,难受。   辗转醒来,他一身的汗,阳光虽浅但灼热万分。   白色的墙壁也取不走心头那股烦热与渐渐冷下去的心。   他做了噩梦,也许也算是预兆。摸了摸额前冰冷的汗,黑发几缕黏黏的在微酸疼的额头,低低沉吟了一声,他茫然的怔忡半躺在床没有动弹,口有些干,可他大脑无法思考更多,更多。   削瘦阴柔的脸庞有些刚醒的红潮,但明显不掩苍白,垂下的睫毛略略掩去了几分魅惑。   她没来,他承认了这个事实。   一夜的小雨,淅淅沥沥,他放弃了那些囚禁自己四年的东西,早已明白换不回她了,最初的一场戏弄,他失掉的何止是记忆,还有最初的时机。   如今,他看似疯狂的举动也不过是想替自己做一回主,做一回他一开始就想做却被上帝无端的事情。   一直心心念念不曾忘却的回头,他的疯狂实则不过是一种断了四年内心深处残留的梦想。   他有心追赶去却还是明了一错再错的无奈。   回家的路,当年他及时掉头却意外以悲哀结局,如今,他用尽力气重新再次回头,徒留的是他茫然四顾的自己。   “迟欢……”   再迟的快乐他都愿意等候,可如果永远都等不来怎么办,如果她早就已经不再等他怎么办?   他的得到,他已然放弃。   他的失去,他不知如何寻找。   深沉低低的呢喃,眉目敛起,锐气阴冷减去,他失神的望着空荡的左手和石膏绷带缠绕的右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从来没有过,他不会觉得难过,但因为曾经有过,所以才更痛恨自己给自己造成的失去。   四年,孩子也许三岁,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也许……   迟欢。   是我亲手把你丢弃,我可以强迫自己忘记,可以自欺欺人的以为你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可是,我顾方西不能骗我自己,我离开你的日子里,却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你。   离开的时候,不觉得舍不得。至少没有许多许多。   等到离开了,才发现,我的舍不得要比许多还要多……   自嘲冷冷的勾起唇角,薄唇咬着,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冷雅邪魅的眼眸一闭,全然清俊,苍白如纸的颈项与下颚,他重重的靠墙一撞,疼得有些分外畅快,只是一秒钟的头脑空白也比纷扰要舒服得多。   “顾方西,你还能去哪里,哪里你都去不了了。”   磁性淡淡的嗓音近乎无声却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梦呓的呢喃。他的家在哪里,他做了噩梦,也许并不是噩梦,他回不去了,她没有来,他注定一步走错,即使慢了一秒钟及时的纠正都被上帝玩耍似的放弃,他越走越错,还是偏执的想回头,却还是被放弃。   他没有等到她,没有。   眉睫深深的裹了层淡淡的苍凉,光线透过窗户般折射,他嘴角噙着隐在最深处无助的浅笑,苦涩黯淡。   “顾先生您醒了啊?!”   门口护士抬头,推着药,笑意盈盈的走过来。   他木然点头,连笑也终于隐了下去,脸色虚弱浅白。   接过药,他动作平静的喝着水,左手显然不太适应,有些微抖。   “那个,顾先生。”护士小姐说着从白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证,说着,“昨天半夜有一位小姐来看您,结果落下了这个,值班的护士登记完忘记给她了,这个能不能先交给您,麻烦您到时候替我们交还给她……”   “嘣”一声,巨响!心脏猛然地一收,连喘息都慢了一拍。   病房一瞬间的寂静,隐约有一股说不明的汹涌。   一地的玻璃碎片,怔忡呆滞的俊颜,菲薄颤抖的唇瓣苦笑不分明的喜悦。   捏着手中正正方方,死死攥着的身份证,左手的五指甚至有些捏不住的颤抖,心脏一阵阵的紧缩,窒息,他望着证件上那张沉睡了一年也没有忘记的容颜,眼神变化激荡,胸口冷热交替,忽冷忽热。   等顾方西回神过来,一片的狼藉,还有护士惊恐万分的抓着他的手,不停的喊道:“顾先生,你的,你的手不能乱动!要不然碎掉的骨头复位不了了!不能用力,不能……”   剧烈的疼痛在他意识清醒的时候浑身蔓延。   他这才发现,自己跌在了床下,右手下意识的支撑在地,碎裂的骨头戳着他的血肉引起一阵阵的刺痛,连心都微颤。   可他来不及多想,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   她来过了,她还是来过了!她终究还是来看他过了!   不及想其他,也不想去想其他。   他只知道,他错过了她来看望他的时候!就是那样。   打开病床的抽屉,翻来翻去,等到左手拿着自己的钱包,他只听见自己对护士到了一声歉便跑了出去,身后的护士大喊医生,他已经顾不得了,他脑子此刻参杂了许多东西,而去其实也就只有一样东西。   她,来过。   门口,惠双双刚巧要走进住院大楼,只看见电梯里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那般的不冷静好似很久没见到过了,她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胸口一窒,手一伸,挡住了去路。   下一秒,她怔怔的开口,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忽然就低声喑哑的出声,舌根不自觉的渗出了几丝难以分辨的苦涩。   “要是这回再出车祸怎么办?!”   要是,这回路上再出事怎么办……   惠双双已经有条件反射了,当年的事她来不及阻止,如今,她想阻止却不知该如何阻止。   害怕,忐忑,紧张,难受,万般的情绪都归结了这一句话。   人不能迷信,但都容易迷信,她无法忘记,片刻都没有忘记,当年,高架上来不及清扫的雪里汩汩的流着血,有别人的,也有眼前这个男人的。   车辆撞得畸形,零件碎片,哭喊求救,漫天的大雪,鲜红的血印。   计程车上,一心想赶回家向妻子道歉的他,一心想履行答应妻子的承诺没几天就回家的他,被撞得满身是伤,他看不见,甚至连找个车里的窗口逃出来都没办法。   她赶到的时候,只能看见救护车上早已没了意识满身是血,衣服都被浸湿的男人。   如果这一次,如果这一次还是这样……   她真的怕,她怎么能让他去。   “那就再死一次。”   淡淡的应了一声,幽深狭长的眼眸眯起,被惠双双当着的身子如磐石,侧身伫立在那儿,微翘的薄唇浅浅的扬起,眉眼魅惑朗俊,他抚摸了下惠双双的头发,对视这眼前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   “……”   下一秒,惠双双抽回手,转身闭眼,让他走。   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大厅。   惠双双默然站在那儿,呆愣愣,没有回头去看顾方西离去的背影。   大门口窜进的秋风向她袭来,一阵一阵,让她的脊梁有些发凉。   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无数的力气,她无力地坐在踱步坐在大厅设置的休息座位上,怔怔的呆愣出神,心情其实莫名的安然,她淡淡缓慢的垂下眼帘,目光有些呆滞,心里隐隐约约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恍惚间,很奇怪,惠双双想起,广场上,她和迟欢坐着。   迟欢专注平静的望着那片绿地,然后缓慢站起身说的那句话:   “他走了,本来就不应该回来,既然离开了就应该别再回来。”   失神无言的轻摇着头,惠双双叹息,还是叹息,唇瓣发白。   迟欢让他别再回来。   顾方西拼命回去。   这一刻,想起这句话。   惠双双的心里竟然出奇的沉重,无法抑制的难过。   难过,竟不是为她自己。   只是,为那硬生生阻隔成鸿沟的四年,为那两个人,为那对夫妻……   三十三 熟悉的陌生人(第一更)   所有人都以为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不是的,在维也纳我就知道,他成了我这个普通人一直以来买不起看不起的奢侈品。   ——迟欢札记   =========================   回家的路很长,熟悉而陌生。   迟欢下了车就沿着路走着,一直走着。市区的夜晚是喧嚣的,灯红酒绿的夜店,宣扬的流行歌曲,熙熙攘攘的人群。   住宅小区里有一排梧桐树,黄色的叶子被雨打湿在地上,有些潮湿,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月色凄迷,繁星晦暗。   阴天,实在不是个好天气。   她住在三楼,不高不低的楼层,转过转角,声控灯“啪”的一亮,远远的走廊里,离自己住的房门还有几十米,那个暗暗自家门口的角落里,一个身影忽然就随着灯露出了轮廓。   削瘦的人影,白色的绷带,浅色条纹的病人服,浓密的黑发凌乱,靠在她生了锈的大门,坐在那儿。   微笑,然后用右手跟她挥手。   嘴角翘起,有些虚弱,也有些淡淡残留的邪魅不失优雅。   “……欢,家里门口有点冷。”   慵懒委屈的口气,实在与他侵略而冷雅的气质不符,但一身浅淡条纹的衣服配上这个口气,莫名有些令人酸涩。   她愣在那儿,几十米的距离,她忽然怔怔的望着那个男人,似曾相识,熟悉陌生。有些亲切也有些胆怯还有一些复杂而难受的感觉。   耳边萦绕着一路上都纠缠自己的耳畔的话,那个男人不经意开口道,顾方西,这里有病。心里有病。   她本来不想开口,也无谓开口。   只是,她终究还是说了。他没病,他没有病。   也许,迟欢自己也无法认定现在对他是不是还有感情,也许有,可是当一个人死了心以后,即使知道真相其实并不完全是那样,也无法跳出那个内心接受已久事实。   她对他还有感情,也许只是亲情,任何一个人跟另一个人相处一起那么多日子,到底还是会下意识的维护他。   诚然,或许还仅剩一点点的爱情,烂在记忆深处在美好记忆当中仅存的一些些。   “啪”声控灯暗了,她冷抽一口气,没了灯光,没了亮度,到底是有些些冷。今晚她穿得是有点单薄了。   “迟欢。”   他下意识的轻喊出声,沙哑低沉,漆黑萧瑟的楼道,顾方西踉跄的站起,慢慢摸索着前进。   闻言,她在原地震了震,看不清楚画面,只有一个人影远远的在晃动,好似许多时候梦里惊醒的那些幻想。   他没走,一直都在。   “顾方西……”   黑暗里,她喃喃的出声,薄薄的声响很轻极轻,楼道里还是很暗,她不自禁退了一步,咬着微凉的唇,抱着微冷的自己。   “恩?”他扶着一侧的墙壁,缓缓的前进。眯着眼,他努力的看清她在的地方。   彼此说话都极轻,也许是怕惊醒了难得的平静。   “……别过来!”   连退两步,她淡淡的回答,喉咙略略有些紧绷。   霎时的光亮,满是亮黄色的光线。她的声音上扬,一瞬间,灯光大亮。   彼此都看清了对方。   他还差一步,右手已然伸出,却只剩一步,一步之遥。屏息凝神。   凝视着顾方西墨黑紧张的瞳孔,她仿佛很认真的看着他,像是在失神,一动不动,眼前这个男人,她曾经在最难堪的日子里,在维也纳的报纸上一清二楚的看到。   所有人都以为,她迟欢是回来之后才发现,他变了的。   其实不是,这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倘若他没名没钱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她也许还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他依旧是她的顾方西,只是不在自己身边而已。可他早已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她可以在那些报纸杂志上多少看到些影子,实在可笑,曾经是毫无阻隔的夫妻,却在后来,她只能零星在报纸上看到他的踪迹,一步一步让自己接受事实。   他离开的第二年,时尚界的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在巴黎时装界崛起的风头强劲的“West”,有夜夜留宿的名媛,帮助自己事业的玛利亚,还有那个声名狼藉,不放过利用女人机会的野心家头衔。   那天,正是她听见房东背着自己说,呀,你们还不知道啊!这个女人的老公跑了!亏她还傻傻的骗我们说她的丈夫只是出差而已,我看啊,估计是和女人跑了,这年头哪个男人愿意整日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啊!多没出息啊!   窒息难受,泛疼的恶心,头涨得可以裂开,却还是得逢人就笑,她告诉她自己没事,真的没事,可一个人被推翻了所有期待的东西不是心痛,而是汹涌翻滚的恼恨。   她买下了所有可以买的报纸杂志,一张一张的看,一张张的看清楚,这个男人,已经变了,不再是自己付出所有,敞开心扉全新对待的丈夫。   他和天生丽质背景雄厚的名媛们调笑魅惑眼神。   他和玛利亚在一起潇洒的姿态。   他搂着一个个国际名模在灯光绚烂的T台傲视繁华的时候,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曾经,她也会有在橱窗里看那些价高奢侈的物品,一个个金色滚烫的logo,那天,她在挂着闪烁锋芒的“West”标志的旗舰店里伫立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她发现那些店员投来轻蔑和不屑的眼神,她才发现,他也成了她这个普通人一直以来买不起看不起的奢侈品。   她的丈夫,她甚至连炫耀都无法炫耀,她只是所有顾客之中的一个,还是那个付不起钱看起来垂涎的人。   那些店员的眼光,轻蔑的,不屑的,那些知道她像个傻瓜一样在说谎在掩饰,那些个冷嘲的,热讽的话语,所有所有,一下子就击垮了她,在那一天,就在那一天,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无法负荷。   “小姐,请你不买就别碰好吗?”   下意识的,她手不自禁的摸上一件,质料很舒服,犹如破落的复古灯罩似的裙子,白色的亮片用刺绣的方式幻化成一朵水墨色的兰花,黑色纱裙和璀璨的亮片熠熠生辉,上面还有名贵的几颗切面精致的钻石点缀。   她已经想离开了,却还是鬼使神差的眷恋,不由自主的留恋,所以潜意识的抓了一件衣服。   可那刺耳冷漠尖锐的女性嗓音却在告诉她,你买不起,你不配。   即使,那曾经是属于她的东西,却无人再认为她是主人,无人再认为,她可以拥有。就算是留恋放不开也不配。   她淡淡的笑,浑身滚烫头疼欲裂,嘴角却上扬,走的时候,不着痕迹狠狠的撕了一串亮片。没人发觉,也许就算发现了,也会有人买的,没有人介意,这样名贵的东西曾经属于谁,没有人介意他有任何过去的缺陷。   三十四 破镜难再爱(第二更)   迟欢,你不懂。   全世界的仰望都不及你给我一个回眸。   ——顾方西札记   =================   广场的白鸽,蓝天白云。水清林绿。   维也纳到处弥漫的音乐气氛,曼妙的歌曲声在耳朵里变得刺耳,喷水池的水声让她觉得头疼,路过的每一个风景都让她觉得眼疼。   压抑一点点不算痛苦,可当它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你会发现,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的酸疼,像是要爆裂一般的宣泄。   她在维也纳的朋友歉疚的对她说:“对不起,迟欢,我后悔将他介绍给你认识。”   也许,当她的朋友指着他说:“你看这是顾方西,画画一绝的,我爸很喜欢买他的画,可惜,越是完美的人越是有残缺……”   那时,在画廊。   她不经意顺着手指瞥去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她的婚姻会葬在维也纳。这个享誉世界的文化名城,年年都有人才辈出,却是个终究留不住要高飞的人的地方。   她不过是他高飞的铺垫,一个最不起眼最无用的过去铺垫。   从此,她是谁并不重要,他是谁才重要!   他走的时候是难过,是无所谓,还是忐忑,她心里想了无数遍,等到走到家的时候,突然无法再走下去,不想面对房东刻意的眼神,也不愿意面对曾经期待过的自己,她只想把一切放空,满腹咽下再咽下的苦涩,她不心痛,却已是恼恨。   转头,漫无目的的走,走到腿虚,走到麻木。   天渐黑了她都没察觉。   心里积压太久又被瞬间烧灼刺痛的感觉,满腹的恼恨,满腹的难受。   她的朋友找到了她,陪着她在酒吧喝酒麻痹。   其实酒并不好喝,像白水一般的,只是后劲太强了,她穿过人群去厕所,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天所有的画面都在灼热的脑子里重演了一遍。   她翻过的一张有一张的报纸,一篇又一篇的报道,旖旎,肆意,糜烂。   她看见他的笑脸暧昧炙热的在那些女人间辗转,鲜血淋漓。   眼睛好了,他第一眼看到又是哪一个女人,而不是他曾经承诺的自己。   最后一天的晚上,他在自己耳边落下轻吻,清浅温润的声音温柔的道,迟欢,我过几天就回来……   我过几天就回来。是吗,一年,两年,甚至再多年……顾方西,你不会回来了,我也不期望你回来。   虚软虚浮,她差点一瞬间要跌倒,在扶起时,她看见陌生男人的脸,眼前却划过他那张轮廓分明英俊的脸庞。   发泄冷阴的念头忽然就那样爆发,无法抑制的满眼。   “……如果……你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心痛?”   呢喃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   颤抖咬唇,铺天盖地的一切都叫她失了理智。   第二天,她醒了。   陌生,难堪,她却没有一丝丝觉得开心的念头。   原来,不止说不出的委屈才是委屈,发泄不了的痛苦才是痛苦。也许,这种痛苦其实并不用去宣泄,它只适合慢慢冷却,安静,忍磨。   没有他来对自己好,她该对自己更好才是,她买了很多本料理的书,做最好吃的给自己,她买了很多本书,都是喜剧,越开心越好,她收拾了所有他的痕迹,全部扔掉,一个都不落。她不用再为两个人节省开支,不用再跟一个人随时随地的报备自己,生病的时候也不用怕吵醒他而忍住咳嗽。   其实,这样的生活是简单自由的。   但渐渐的,她想那个失去的孩子,想曾经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想自己一直保持距离的母亲,也许是她差点要当母亲,所以开始回想,那个前卫骄傲的母亲是不是也会想自己。还有房间里曾经她扔掉却消不掉的痕迹,她想,也许,这个埋葬她婚姻的城市,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离开的时候,也是阴天,她参加完朋友的婚礼第二天便离开了。   那个家庭主妇对她说,你就是怨我把顾方西介绍给了你。   她说,我不希望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你。   其实,不能说是情绪,而是她自己身上的那段婚姻的影子,因为她和顾方西的婚姻,她在维也纳的朋友曾经一直忌惮婚姻,却也因为家里催促而终于嫁了人,她想给她多一点的信心,婚姻有时候需要朋友,有时候需要不顾虑朋友而去自己体会。   注定要走的人,一座城市都留不住。   注定要放手的男人,一个女人怎么留得住。   他是她已经接受的奢侈品,心里徒留他的logo不留多余的念头。   晚上,月明星疏。   霎时,声控灯又暗了下去,眼前一黑,有些失轻重。   她被他猛地抱住,冲上来一步就像用了许多力气,她身子晃了晃,有些踉跄,他的右手力臂强劲,脸埋在她的颈项,轻轻的呼吸吹在她的肌肤上。   一步之遥,抱住了,他才觉得稍微有些暖和。   一瞬间的感觉,只是冷,他的身子太冷,连带她都有些发凉。   “顾方西,你先放开我。”   “我不放,除非你答应。”   “不可能。”   下意识的,她一下就反驳了他。   无声的,他其实脸色很难看,嘴唇抿着,有深深的挫败,淡淡的叹息,他沉沉低声的道:“我没别的意思,你倒是连听都不听……迟欢,我饿了,能不能答应我先让我进去吃一顿饭?”   “你……”   初秋的风已经很萧瑟发凉了,一阵袭来,他们都下意识的颤了颤。   她启声,本想说,既然没吃饭为什么要来,既然来为什么不吃饭,是故意还是……   是她太习惯去怀疑他了,她说着想将他靠着自己的头搬开,却不料掌下的额头一片炙热,莫名可怕的烫手。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意识的开口,声音微扬,她蹙眉冷声问道。   “唔,挺迟的,下午的时候。”十二点半左右,的士发票还在他口袋里,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说。   “……”   “今天晚上没有星星,迟欢,好可惜,我坐你门口都看不到星星……没有星星月亮很孤单的……”他蹭着她的掌心,慵懒低沉的嗓音低低的呢喃,好似在说最家常的闲话。   “月亮不会孤单的,它有人欣赏它,没有星星也没关系。”   淡淡的,她毫无表情的回应。   他低低浅浅有些酸涩的笑笑,退了一步,抵着她微凉的额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鼻尖,眼神幽暗而惆然,有些说不清的萧瑟。   “迟欢,你不懂,再多的仰望,都抵不过它曾经有星星的陪伴。”   三十五 一辈子失去了你(第一更)   我不想老了以后来找你,然后你也老了,我们都老了,再也没有以后。   ——顾方西札记   ==========================   再一次看到顾方西的睡颜,没想到,是四年后。   她喝醉的那天,在他家里醒来,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没有仔细看过。   终于,在今天,他头烫半昏在她的身上,还是让他进了门,在她好不容易将他放在床上的时候,才看清,这段时间他似乎是又瘦了些。   削瘦苍白的俊颜,眼窝下尽是青色,蹙眉,唇色发白干涩,有些青青男性阳刚的胡渣,脸颊却有些泛着病态的红晕,睫毛很长配上狭长的眼睑在如今已养成的侵略气质间总透露出一股谜一样的魅惑。   他的嘴角在这样难受的状况下却隐隐微翘,带着一抹沉浸在睡梦中的笑意。   “在梦什么……”   她下意识的喃喃自语,叹了口气,转身去柜子里的药箱找药。   半晌,迟欢勉强喂了他感冒药,小心抬着他缠满绷带的右手再给他盖上深蓝色的珊瑚毯。   暖暖柔柔的触感,他不经意的浅叹了一声,蹭了蹭,脸埋在暖和清香的毯子里睡得迷糊安然。   壁上晕黄的灯折射着夜晚迷离的光亮,她坐在床边望着他那张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的睡容,怔怔的失神。   这张睡脸。   她在四年前看过无数回,在四年后在看这一回,喉咙不知怎么的紧得很,明明嘴角是在微笑,可是心里的酸意却排山倒海的涌上了味蕾。   “我也错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   或许,是那些报纸错了,也许是相信那些报纸的她错了,他没有她认定的那样,糜烂的生活,没有那么那么多女人,可唯一的那一个却是令她无法不承认的。到底是多少个错误才造就了如今现在局面。   他的身份,流言蜚语,暧昧绯闻不断。   他的现在让媒体肆无忌惮又趋之若鹜的摆弄笔墨。他没有那么糟糕,也许他一直在保护她的顾方西,可是,媒体不遗余力的宣扬更造就了他如今的形象,也在她的眼里一步一步的逼真。   她想起他说,没有一个男人是抱着离婚的心结婚的。   是的,没有,就像在万丈高空地方,他眼色深沉的问她,如果戴安娜能听到这句话,那么她会原谅查尔斯吗……   迟欢淡淡涩涩的笑了笑,摸了摸他头上的冷汗,抿唇敛下眉眼。   他忘了,查尔斯和戴安娜之间不止是多一个女人,还有英国那些乐于造谣生事的媒体,很多时候,夫妻总习惯不听枕边人的解释,而习惯去测听旁人的话语,于是,猜忌、失望、埋怨从此而生。   旁人只言片语的竟比自己枕边人的话语更叫人信服,有时候,爱情或是婚姻就是那样支离破碎,半点不能怨人。   “可是,顾方西,你甚至连解释都没来跟我解释,如果你回来告诉我,那些都是骗人的,如果你回来告诉我……你……”   呢喃如气声的薄薄话语清浅的漫过,迟欢摩挲着睡梦中他潮湿的额头,脸色苍白的道。说着,却蓦然戛然而止,收回了手。   告诉她什么,她忽然心里问自己,她要他回来告诉自己什么?   要他来告诉自己,他第一天就回头想回来找她,可是出了车祸失了忆,告诉自己,他认了别人做妻子,和另一个女人阴差阳错的有了孩子……   他醒来以后要怎么样面对她,而他如果真的回来,她会相信他所有的解释,可是,她要如何接受他,就像现在一样。   她呢,她又如何,她在他离开以后浑浑噩噩了一段日子,她对他生了恨意,她想报复他而不理智的选择。她终于死了心,她终于相信,他变了,他变得不再是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在她死了心以后,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迟欢,其实他对你很好,那么那么好……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过你,忘记自己曾经做错的那一步。   “他很早就明白他已经不可能再有资格回维也纳找你,所有当你出现的时候,他宁愿骗你也不敢承认他其实还记得你……”   夜晚静谧的房间,惠双双低沉沙哑的嗓音一遍一遍的在她怔忡的脑子里反复回荡,耳膜发疼,她喉咙紧缩,指甲嵌进了掌心,略略生疼,他此刻的睡颜在她的眼前越来越朦胧不清。   “到底是你错了,还是我错了,还是我们都错了……”   你对不起我,我也并没有对得起你,顾方西,我们都欠了彼此,但其实什么也没欠。   如果他能真的骗得了她,或许,一切都会从头来过,可这一辈子,他唯一想骗的人,偏偏是最能戳穿他的人,每一次,她都看透他的欺骗而又乐于享受他的欺骗,可如今,她戳穿了他,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干脆的走,一辈子都不要回头。为什么顾方西你做不到干脆?”如果他真的能狠心,一切就会是路归路桥归桥。她冷声呢喃,下颚紧绷,神智却恍惚的摩挲着他耳后那一道淡淡的红痕,凹凸微凉,摸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惊,仔细看才发现,一直延伸到后背。   那时,他还看不见。   他要怎么求救,是怎么求救的,他是怎么样才脱离危险醒来的……   这份债又要欠在谁的头上,如果他没有回头,没有坐上那一部的士,没有想赶到机场回家找她,没有后悔,没有想她离了自己会怎么样,或许,他会比现在站得更高更巅峰也不一定。   刹那,人影一晃,在迟欢还来不及抽回手的时候,她仰头对上那一双漆黑如墨魅凉的眼眸,此刻温柔的对着自己温存的浅抿嘴唇,左手动作僵硬的拉过她的手腕,缓缓的磨蹭,没有言语。   干涩的开口,迟欢怔怔的沉声道:“为什么,顾方西,为什么不走得干脆一点,既然走了,就一辈子都不要回头。”   “因为……”他敛下眼眉,失神的望着自己没有一点力气的右手,低低无声的回答,“我不想等我老了以后,要接受自己一辈子失去了你的事实。”   三十六 情深不寿(第二更啦)   我告诉自己不能心软,我们之间的错误何止千万,怎么能装作毫无顾忌的重新相爱?   你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你,又或者是你的一念之差让我们负了彼此。   ——迟欢札记   ==========   夜色黯淡,灯光昏浅。   顾方西也许错就错在,不够狠心。   对迟欢,他只狠了一半的心,还有一半就戳在自己心房里,剜着自己的血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一遍的绞着,拉扯着心房。   迟欢手指颤了颤,在他专注温柔的注视下抽回了自己的手,不去看他的表情,她瞥过他的耳后然后聚焦在他满是绷带的右手,忍着喉咙的紧涩,等启唇才惊觉自己开了口出奇轻声的问着:   “那个,疼吗?”   “已经不疼了,比起车祸刚刚醒来的时候这个算是小伤,没什么大碍。”   他呆滞一秒,缓缓握住已然空无的左手,对她浅淡的笑。   眼神在昏黄静柔的光线下温醇如迷离的夜色,嘴角微翘,嗓音低哑磁性。   “车祸的时候,你……”   朦胧灯色间,她不知道自己想开口问什么,只是不由自主的沙哑开了口,手在毛毯下下意识的攥紧,脸色平静若水的问道。   “我当时想,一定不能死,死了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依旧抿唇淡淡的说着,双目流光炯炯,额上还有些发烧的温热,雕刻分明的脸庞失神的转头仰着,黑灰色的天花板,暗淡的光线,他嘴角隐藏着说不出的苍凉。   “欢,我记得你以前除了小说还爱看未解之谜类型的书。书上说,人在生死徘徊的时候,都会有一条头是黑,尾是明的路。我好像那天真的看见了,有光亮的那头,很温暖明亮,越走越没有身体的痛觉,我真的很想去那里。可是……我闭着眼睛还是发了疯的往回跑,越往漆黑的那头跑就越疼,越来越疼,越来越痛。痛醒了,就活回来了……即便后来,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呵。”   “……”   “唰”的苍白,猛然重重敲击心房的一击,汩汩的血无声的在她的胸口流动,咬着唇,她努力的平复,垂下眼帘,当做平静,眼角却还是渗出了止不住的酸涩。   眼下,是朦胧又朦胧的她握着的双手,还有他放在床边,空无紧握的左手。   那些彼此的指尖,正孤单悲凉的对望。   他没想到的是,后来他却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那个死死要记得的妻子。   低笑一声,隐隐的嘲弄,自嘲,他蹙眉仰望黯淡的天花板,眼神里隐约有不易察觉的水影。声音沙哑沙哑的流动,缓缓的在蠕动的嘴唇淡淡的倾斜出声:   “车祸的时候,我痛着醒来,等我现在回头去想,我才发现,我曾经那个时候也是有勇气的,是你让我有勇气痛着活过来。活着就会痛,可我宁愿痛还是想活着回来找你……”   “迟欢,我失忆醒来的时候的确很懦弱,因为我明白那时我已经再没有那样的勇气回头找你,就算是以后懦弱的等你也好,我懦弱的想等一个奇迹。可我那时是真的抱着所有的勇气,忍着活着的痛觉努力醒过来……”   眼泪潸然的无声落下,在她的衣服上变成一滴一滴的水渍,她告诉自己不能心软,她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的错误何止千万。   他的眼角也默然的渗出了几滴泪,很少,浓稠,慢慢的流到嘴角,他却没有反应,仿佛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震,分明的五指突然紧握,回头望着低头看不清面容的她,颓然低冷的咬着牙齿酸涩的道:   “但是,我千努力白努力,我终究想不到,上天还是惩罚了我,它告诉我,错了一步,即使是转身一秒钟的回头速度,都要为了当初的一念之差付出代价!而且是惨痛的,是让我永远活在牢笼里的代价……我……”   “别说了!”   她冷声遏止,咬牙的酸疼,等他下一秒怔怔的回神过来,才发现那一方记忆中的温暖就在自己的怀里,仿佛是内心深处最难磨灭的温度。   “别说了。求你,别再说了,好吗?”   这一刻,她闭着眼睛抿唇深深抱着他,出奇低柔着嗓音。   他艰难的用左手抚着她柔软如绸缎的黑发,就像梦里很多遍的动作,一下一下,温柔的安慰道:“迟欢,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很好,真的。”   他以为,有一天,他可以跟她说,他过的不好。   可是,终于到头来,他却微笑着闭着眼睛不由自主环着她,只能开口安慰她说,他很坚强,真的,他过得很好。   “你呢,迟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低哑温柔的问候,迟了四年的问候。   夜晚八点左右,不知是哪个邻居放了音乐,不是摇滚,是粤语的呢喃吟唱,吴侬软语的婉转醇厚,犹如一场绵绵的对语清唱,声量很轻像是怕吵到人,却轻得叫人沉浸忘怀。   闻言,她震了震,手下意识的轻柔抚过他颈项的红痕,指腹下的凹凸磨砂,略略失神。   迟欢的手缓缓移到他因汗水而变得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的拍了着,舌苔间渗出几丝苦味,她唇瓣蠕动,无声的,半晌,终于启唇,微笑回答:   “过得很好,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她也以为,有一天,她可以咬着唇满目怨恨的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顾方西我过得不好,你是不是会心痛?   又或者,她可以漠然冷笑的对他说,顾方西,没有你我过得更好……   可是,她没有想过,当有一天自己回答他的时候,语气竟是安慰。他告诉自己的时候,语气也是安慰。   “咕噜噜”怪异的声响从顾方西的身上传出,他蹙着眉,无奈的望着迟欢。   浅叹了口气,迟欢笑了笑,给他盖上被子,转身出了卧室。   打开冰箱,幸好有饭,一点点蔬菜还有些肉,简单的烧了一碗粥,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他是病人,而她,她也需要休息,需要脑子里全都净空。   卧室门被打开的时候,顾方西笑着眯着眼睛,微翘的嘴角划出最优美畅快的弧度,削尖的下颚曲线很好看,眼角温润。   等迟欢走近,他抿着唇噙着笑指指自己的右手,然后左手挥了挥,眼神期待的表示。   “坐好。”   叹了口气,迟欢瞥了眼他,淡淡的命令了一声,顾方西点点头移了移,动作拘谨听话。   舀了一勺喂进他的嘴里,薄唇轻启,暖暖的热气弥漫在彼此周围。   “好吃,很甜。”   他还没咽下就急切的呢喃道。   她淡淡的瞥了眼他,嘴角微翘。   “顾方西,我没放糖。”   怔了怔,他笑着道:“咸淡刚好。”   又骗她,她吁了口气,捏了捏他挺直的鼻梁,擦了擦他额间渗出的汗。   “我也没放盐……四年了,你讨好女人的功夫没有半点进步。”   沉默了半晌,他惨淡一笑,敛下睫毛,分明俊美的轮廓,阴柔冷雅气质在晕黄的灯光下变得柔和,眼窝处微微泛着阴影。   “只骗过你,也只讨好过你,是我太心急了,迟欢,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久没有吃到你做的东西了。”   三十七 女人对男人的报复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对某一个人动了心。   ——苏暖暖   ==========================   夜晚,越凉如水。   寂静又温和的空气。   他睡在床上,睁眼,嘴角渗出几滴笑意。尽管她一再不答应和他睡在一起,可他心里明白,他也许是在担心他的伤势。   卧室的沙发上,她裹着棉被,瞥了一眼嘴角满是不明笑意的顾方西,抿唇轻声的问:“冷不冷?”   他还沉浸在思绪中,汲取着一方久违的空气清香,没听见她的话语。   “顾方西。”   她不得不扬声问,漆黑的室内只留一盏黄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男女激情却莫名弥漫着淡淡的柔情。   “啊,我在,迟欢。”   他闻言,转过头,对上她浅淡的瞳孔,微笑,眼眸温柔得渗出极致的柔魅。   “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床棉被?”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了。”   月光穿梭的光线,平淡的语句却蕴含着四年,他们缺失的对话。   “那睡吧,明天我送你回医院。”   淡淡的回道,她转了个身,闭上眼睛,努力沉眠。   那迟欢,我们之后呢……   他很想问,可心里忐忑的不知道该问什么,半晌,他佯装咳嗽,沙发上的人却一动不动,眉眼间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些许苦涩,他轻柔如夜间的梦呓,呢喃的问:“迟欢,你睡了吗?”   那头没有回应,他又问了一遍,只有空气里薄凉的气息回应着他。   他在,他告诉她,他在。   可当他问她的时候,他失神凝视着她裹着浅色被褥的后背,看不清表情的侧脸,在这样秋风微冷的空气里,他想,她在告诉他,她不在这里,不在他们四年重逢的家里。   沉沉努力的按捺着意识,朦胧间,在那个透彻明亮的巴黎早晨,她曾经那样回答自己过:“顾方西,你就没有想过你离开以后,我也许和你一样有过其他男人?”   一遍一遍,他耳边迷离万分的缠绕着她曾经淡淡极度讽刺的质问。   他想过吗,他想过,无数次的想过。   害怕,紧张,有时想过头了窒息的可怕,四年,在他苦苦懦弱等和她重逢的奇迹的时候,她是否早已放弃了等待他的决心,是不是,她已经有了另一个男人?   说不介意,那是骗人的,可更多的是放空念头的追逐,他只想追回从前的她,可如今的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有时咄咄逼人的冷淡,有时温柔矛盾的失神都让他无所适从,他甚至比以前更不知道要如何和她相处。   诚然,作为一个男人,他愿意相信,她只是因为恨他而吓唬他,但比起再次失去她,他不知道除了告诉自己无所谓,他还能做什么……   但心里隐隐约约的失落与恐慌,他明白,他更怕他早已失去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额头的热度渐渐褪下,可那层层冰凉烦躁莫名的烦乱却将他一阵阵的席卷,溺毙,和掩盖……   是初秋的天气。   窗门的细缝里传进时不时响起的虫鸣,明明是美好的夜晚,当一度遗忘所有的相拥过后,剩下的却是现实烦乱的枷锁。   薄纱的窗帘,无尽的凉意。   缓缓的,迟欢怔怔的睁开眼,等闭上的时候,已经是天方大亮。   ……   将顾方西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忽然恢复了脾气,不太想吃药,也不想住院,她狠狠的瞥了他一眼,他只能微笑点头,只要她肯来他看望他就够了。   护士问:“顾先生,这是您朋友?”   他摇头,回答:“不是,是失散了些年的妻子。”   瞠目结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声名狼藉男人的心里,还会有一个妻子的位置。   手是粉碎性骨折,再治得好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样。   迟欢走了以后,主治医师委婉的告诉他,他笑了,什么也没说。   “你应该明白你以后再也不能画设计图了,West,这就是你要的?”Fran气急败坏的打电话过来,平日里睿智冷静的态度不复存在,中气十足没有一丝老态。   “这不是我要的,Fran,但是我不后悔。”   “即使……她不领情?”   淡淡漠然的质问,显然是不赞同的语气,半晌,他想起昨日她喂他的样子,淡淡噙着笑应了一声“恩”。   ……   杂志社开会选题开得有些晚了,迟欢和苏暖暖走下写字楼的时候,天色已深。   清冷的空气,人烟稀少的街道。   毕竟是金融区,下了班都赶着回家,谁会呆在这儿。   正打算预约的士的时候,一道亮光闪过,车灯显得明亮刺眼,施哲走下车,向她们招了招手。   苏暖暖疑惑的转头问迟欢:“他是谁?”   “我相亲的对象。”   轻声应着,迟欢看了看空荡的街道,还是决定跟苏暖暖搭车。   “相亲对象?那West怎么办?”   下意识的扬声质问,苏暖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姣好的脸庞微微一怔,下意识的跟着迟欢走向车。   “太晚了,你饿吗?要不要等下买点夜宵?”没有回答,迟欢敛下眼眉,淡淡的问道。   早已明白迟欢最喜欢的就是转移话题,并不喜欢多谈隐私,苏暖暖勉强压下疑虑,点点头,上了车,施哲转头对着她们笑着问道:“迟欢,看来我以后还是来公司截人比较好,要不然你又得了溜走了……等下转角有家夜宵摊,要不去转转?”   “不用了,我买回家,有点累了。”   迟欢礼貌的点点头,轻声的回道。   “恩,我也想回家。”   心情莫名有些烦躁,苏暖暖脸色微白,不自觉的蹙眉应道。   “好吧。”   施哲耸耸肩,不勉强,等到转弯口,迟欢下了车去买夜宵。   人声嘈杂,夜晚未眠。   “……你是迟姐的相亲对象?”   忍不住,苏暖暖还是开口问道。   “她是这么对你说的?我们之间可没有那么简单……二年前我们就认识了,可惜第二天早晨她溜走了。”暧昧的眨眨眼,施哲很明白朋友的重要性,所以故意透露出来让迟欢身边的人知晓。   浑身一下子僵硬,望着正在排队的迟欢,苏暖暖脸色微青,胸口起伏,闭上眼不再言语。   买好了夜宵,到了迟欢的家门口,苏暖暖不知为何也跟下了车。   枯黄的梧桐树,隐隐的虫鸣,月被乌云遮了一边只留了一半,清凉月牙的缺口。   “那件事,West知道吗?”   苏暖暖的声音有些冷,有些急切。   闻言,小区街道里,迟欢怔怔深深的看了一眼苏暖暖,淡淡的问道:“暖暖,你想说什么?”   “你有过其他的男人,你在两年前出轨过的事情,他知道吗?”   三十八 得不到的爱永远在骚动   我记着你的好,却忘不了自己的渴望。   ——苏暖暖   ===============================   如果这一生能够重来,苏暖暖想,她一定不会问这句话,更不会在意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本是一场别人的情债,她却动了隐晦的心想要插身而入。   淡淡缺月,鸟鸟虫鸣,天气凉意愈加深。   寂静的小区弄堂,那个略微有些尖锐急切的嗓音咬着牙齿,似乎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道:   “……你有过其他的男人,你在两年前出轨过的事情,West他知道吗?”   怔愣了半秒,瞳眸浅浅瞥了一眼苏暖暖,迟欢拾起踩在脚下的法国梧桐叶,美丽的形状,斑驳残缺的叶肉,她恍若没有感觉到苏暖暖异样的情绪,拿着树叶的叶柄转了几圈,然后淡淡仿若不经意的开口:“暖暖,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用紧张。”   “我……”   未尽的省略,苏暖暖咬牙略显不甘,姣好倩然的脸上一阵青色。   “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暖暖,有些人离开了就没有资格再去计较别人,他是我曾经的丈夫,我也许到现在还会心疼他,但并不代表我被他放弃的时候还要为他死心塌地。”   沉声的道,迟欢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眸淡洌,唇齿清楚。   就是转了最简单的一个身,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鸿沟会变得那么大,都是残缺斑驳的人,怎么会再跟以前一样。   已经失了颜色和水分的枯叶怎么回到曾经的绿色蓬勃。   他有他身上的难堪,她有她身上的胆怯。即使他用尽全力告诉她,这一辈子他愿意用尽一切去换得她的原谅,可是她没有忘记,当她全盘信任的一切顷刻间在一夜之间,并且长达四年之久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磨尽了她所有的期待。   她想,她如果再坚强一点,试一次就试一次。   她想,如果她再年纪轻一些,再放肆的信赖他一次,也不无可能。   或许,当她放弃挣扎的时候,当他彼时在车轮下想赶到机场回家见她,在那儿无声挣扎懊悔的时候,他们都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懦弱者。   而她也毕竟已经不一样了。她把一种伤口从溃烂,自伤,熬成了如今平静的疤痕,多少不易,怎么可能轻易重新将它挖开。   就像,这些年,曾经她对他小心翼翼,每日依赖,而如今,他对她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一样。   轮回幻灭,爱情要用什么姿态才是真正能永恒,不伤人的?   风刮得有些凛冽,苏暖暖微微瑟瑟的抖了抖,迟欢眼中沉淀莫测的凉薄叫她难以应对,倏地遥想起多日前,那个男人不复以往的邪魅调笑,慎重而认真的对自己道,她把你当朋友,但是苏小姐,我不希望下一次再看到她和你喝酒,你能答应我吗?   浅淡温良的问句,流光蕴荡。   她还记得那时在自己心里泛起的那一瞬间的颤抖。   一个急转弯,刹车的巨响掩面而来,车灯霎时照亮了她们伫立的那一方,电光火石间,她耳边再一次想起,那个男人对她说:我知道,她把你当朋友。   “啪”的一身,急刹车的尖锐声还有苏暖暖吃疼的嘶声,她将正立在车前来不及闪躲的迟欢拉了过去,腰际跟来得及快的车擦过,衣服撕破的声音,有些刺痛,破了皮。   年轻的小伙子开着车咒骂了一声,径自快速开了出去。   迟欢心一惊,望着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在自己思绪的苏暖暖,眼眸微深。   “没事吧?!”   喉咙微哑,苏暖暖摇头对迟欢说没事,心里略略揪疼,她记起眼前这个女人陪着自己去堕掉那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是这个女人将她送到了医院,是这个女人在最后的最后,给了她下定决心的勇气,也是这个女人带她离开了巴黎。   可是,内心翻滚的莫名沸腾纠缠的思绪,却绕得她紧紧的不能松开。   她想起法兰克,那些年,她做什么,拼命荒唐的伤害自己换来的却只有他一点点的愧疚与歉意,他就像笃定了自己的孩子气,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   瞬间,她又想起那个在自己面前抱起眼前的女子,温存小心的轻抱,眼中不顾一切放弃所有的悔意的那个男人。   她原以为,法兰克是温柔专情的,因为他谦和绅士,对所有人都照顾周到。   她原以为,顾方西是冷漠无情没有爱的,因为他只会逢场作戏却似乎从不懂真心。   她何尝没有把她当朋友……可是,她越细想,越贪恋那个男人怀抱里的温暖,那双冷漠侵略的眼眸也会温柔,也会温和的微笑,更有她梦寐以求在法兰克身上不曾有过想要的义无反顾回头的心。   也许,是这些年,她太孤独了,她想握住些什么,即使不是属于她的。   凝望着苏暖暖一青一白,若有所思的脸,迟欢突然浅叹了口气,敛下眼帘,轻轻的抚摸着她苍白年轻的脸颊,声音缓慢润和。   “暖暖,你还年轻,还是只是个孩子,别想太多,也别钻牛角尖了,未来的路还长,你懂吗?”   在迟欢的心里,苏暖暖是那个拉着她的衣角,躺在地上,躺在医院里,惶恐不安的告诉她心事的女孩子,还小,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候,好孩子的武器伤人伤自己更盲目无知。   她不懂!凉风清冷,天空似乎下起雨来,细细的一小串珠帘,不密,甚至不易察觉。   她苏暖暖咬唇,攥紧手,眼窝发青,唇色发白。   是的,她不想懂,一个“孩子”两个字,瞬间将她溺毙,她记恨这两个字,就像法兰克一直说的那样,她是个只懂得撞墙胡乱闹事的孩子,他看着她闹,看着她疯狂跟每一个男人欢爱,却以看小孩子戏耍胡闹的样子对待她。   刹那,火燎的星点在她胸口上一遍一遍的灼烧。   半晌,最后她失神喃喃的对迟欢道:“迟姐,我想回家了,再见。”   第二天,她成了顾方西病房里的常客。   三十九 恩爱凉薄   男人有时凉薄有时爱到疯狂。女人不一样,女人记恨起什么事情来,持续时间比天长地久更遥远。   她不是不心疼他,她只是不敢,不能漠视她和他都有的残缺。   =====================   “你对谁都狠心,独独对她,你连撒娇都会了。”   浅浅的叹了口气,病房里的一角。   惠双双娇柔的嗓音带着无可奈何的惆怅,听闻今早顾方西拒绝吃药并大发脾气的事情,心里苦涩早已褪去,只是有些莫名隐隐的担忧和好笑。   她手里一边削着苹果一边呢喃道,掩着眉眼,嘴角露出几抹酸涩。   “我还记得一年前,那个刚参加法国大都会世界模特大赛夺冠的年轻超模想上你的秋冬的发布会,费劲了心思在你面前展现,你当时多狠啊,眼都不眨,当着所有人的面直骂她体重不够标准,脸上多余肥肉太多,而且心思过于浮躁,你还推荐她看关于Chanel总监的《卡尔?拉格菲尔德减肥法》,让她之后每次见你都吓得退后三尺。”   “可是你对迟欢呢,她当年胖你不嫌,她如今瘦,你嫌她没有照顾好自己。你装着和她初识,转头就命令罗茵改善杂志社的中午膳食,你对她是不是永远做不到狠心?就像当年,你一直都不够狠心。”   就像一个人原本打算刺另一个人一刀,结果却在刚刚刀口进入血肉一厘米时,看见那人微微渗出了血便开始慌忙心疼,懊恼不已。   惠双双在责怪顾方西的不狠心,她心底里不断加深的隐慌总是缠绕着自己。她终究是私心的希望他能对那个人狠心一些。   ……是谁说过,如果你伤了一个女人伤得不够彻底就千万别回头,因为只要她还有一丝气息,她给你的反扑将是惊人的。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要么一开始就不别残忍,要么就残忍到底。爱情如是。   可她眼前这个眼眸淡洌深沉的男人,偏偏,就败在了这里。将自己完全处于了弱势。   “可巴黎时尚圈的人都说你冷漠挑剔,只在乎T台上女人的精致骨感,却不在乎女人为此得上的厌食症,每一个被你逼着减肥的模特都能看心理医生很久。就是因为你狠,你要求高,每一次的发布会都精益求精又苛刻,你才有今时今日在巴黎时装界的地位,可是,如今,顾哥哥,‘West’已经被法国时装协会除了名,现在,现在迟欢也并没有再次接纳你,你的右手又……你真的打算就这样下去?”   紧蹙的双眉,艰难的开口,惠双双咬着唇,心下尽是担忧。   顾方西左手捧着杯子,仰头,将手心里几片药安静的咽下,然后仿若未闻的望向病房精致的阳台。   菊花清幽的香气在这种天气特别浓烈,清凉怡人,十丈珠帘的花枝垂在地上,温暖而清淡。   他恍惚的想起,在维也纳那间平方小的屋子里,也种过菊花,可惜不是那么名贵的品种。当年,他们买不起,养的不过是普通不过的小雏菊,小小的花蕊和花瓣,放在阳台地方,她最爱在那儿看书,只要他靠近,他就能闻到那抹浅浅的香气,还有她发间沾染上的清香。   四年,一千四白天,一万七千五百多个小时,他留恋的不过是那一方他可以张手就抱住的清香,吻着她的发丝,听着她佯装的咕哝抱怨,捏着她曾经脸上的婴儿肥,对她宠溺的说,你再肥我都抱得动。   而不是这四年,他站在繁华过尽的T台,对着每一个身材窈窕,婀娜多姿的女人苛刻的要求,要求她们的身材标准,能保证穿得下新一季的,最小号的时装,冷漠的望着那些模特每天的节食,却还记得,曾经他宠溺的对一个女人说,有多少吃多少,不许学人家减肥,不许学别人节食,乖,听我的,你胖点儿好看……   即使,他其实看不见,却还是想骗她,她胖还是好看的。甚至有回,她真的胖了许多,他抱起她的时候都有些吃力了,还是安慰她说其实她没胖,一点也没有。   可却是那时的疏忽,他们都没发现,她那时体重增加,胃口好是因为他们有了孩子。年轻的时候,总是热烈的拥抱,极尽的对一个人好,忘了顾虑一些其他。   等时过境迁才发现,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停在了那里。   没有现今的金钱,地位和名声,没有胆怯,懊悔和追忆,那时极致的相爱,却造成了如今诸多的遗憾。也有他一手造成的疏离。   沉默。他没有回答。   惠双双停下削苹果的动作,只能抿着唇静静的凝视着他。   静谧的室内,干净白色的墙壁,他靠着枕头,神色难叫人窥知。   狭长的眼眸在杯里氤氲的雾气里眯着,似笑非笑,似欢愉又似落寞,也许,如今,他顾方西的做法太卑鄙,令她退却,也许是他当年给她带来的伤口太深,令她不敢正视如今的他。   就像这四年,无数不喜他的人咒骂自己一样,骂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骂他阴冷挑剔,不留余地。他不在乎,他能做的不过是早已没退路的救赎。除此之外,他难道还能抱着这四年背离她换来的一切跟她破镜重圆吗?!   他不能,她也不会。   他丢弃这一切,她不一定接受,可如果不丢弃,他会更恨自己。将来老了,也许,他连见她,自己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了资格。   诚然,他已然悲观,在这最浮沉的圈子里摸爬滚打,他越来越懂得什么是现下的光景。在每一晚回到当年寻她出车祸的梦魇中,他越来越明白,他失去的还有他自己,还有那颗被他这四年小心翼翼珍藏只属于一个人的心。这一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只有他在耿耿于怀,没有一刻忘记。   即使旁人不能体会。   静谧紧迫的空气,惠双双攥紧了手,还是忍不住轻声划破寂静的清冷,嚅嗫着扬声道。   “我,我听康姨说,她替你接到了邀请,法国ESMOD的 ISEM时装商学院邀请你去巴黎本地学校任院长一职,顾哥哥,这间创立百年的时装名校向来眼高于顶,现在它向你抛出橄榄枝,你应该……”   闻言,他静静浅浅莫测的笑出了声,极轻却有些懒懒的嘲讽与自嘲。   他离开巴黎后就停止了“West”所有时装的生产,等同于是在解体这个品牌,也因为这一届巴黎时尚圈闹出的大乱子,品牌的评价走低是必然的,可没想到,在他下令停止生产,关闭旗舰店之后,所有现有的衣服都成了限量品。   仅有的库存被抢光,如今网上的叫价漫天高涨,短短几日,多少的美金欧元都换不得一件“West”出品的成衣。   真真是令人摇头感叹的传奇。   当他顾方西在这一届时装秀上栽了跟头,当他右手已毁的事情天下皆知,所有人都以为他彻底在时尚圈消失时,他的设计却在别人眼中成了绝响,那些热衷于时尚奢侈品的名流们疯狂的追逐,一针一线都成了收藏品,再一次出乎意料的身价走高让人瞠目结舌。   “ESMOD”这所世界顶级的时装学院,怎么会错过他这名短短四年就在国际时装界创造奇迹的设计师,从首席模特到创立个人品牌的设计师再到公司的掌舵人,他所走的路,短短四年抵得过旁人的十几年。   疯狂买了他衣服的人,有多少懂得他制作的心意,是为了谁。爱用的兰花样式是怎生的纪念。   那些曾经轻蔑在他跌倒时候落井下石给他白眼的人,现在又有多少开始盘算怎么对待他。   而他要的,又有多少人懂得他心里满腹的酸涩。   “应该。我记得,四年前,当你们劝我离开的时候,也用了这两个字。”慵懒极致的嗓音缓缓的响起,他瞥了一眼怔住的惠双双,眼眸平静。   浅色的病人服让他显得不那么锐利冰冷,但却有一种沉淀下来的深深凉漠,只有在眼眸流转间不识泄露的失神温柔像幻影一样叫人看不穿。   “我应该离开她,我应该不顾自己替方家夺回现在的顾氏,我应该走得更彻底残忍一点,我应该爱上对我有利的女人,我应该骗自己我已经不爱她了,我应该要不顾一切的往前走,我应该彻底忘了自己的妻子是谁,我应该不要对一个曾经自己一念之差抛弃过的女人那么紧追不舍……这些,这些你以为我没有对自己说过吗?”   一字一句慢条斯理的道出,苍凉的反问,平静出奇的语调,一连串的“应该”,他嘴角漾开一抹叫人窥探不了又让人鼻间发酸的笑意,隐晦,伤感,深情又隐隐带着一丝男人不多显露的憔悴。   “我说过,我对自己说过。再多的应该到最后都没有能说服我自己。”   早知“应该”如何,可他还是没有完全做到。   如果早知应该,我还是坚定不移,不顾一切的抱着你,听你看书流眼泪的声音,骗你其实长得很美的谎话,没有任何动摇,现在,今时今日的我们,会不会幸福平淡的在一起一辈子……   我不离,你也终不弃。   多好。   可从四年前开始,这一幅画面却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直一直鞭挞着早已憔悴不堪麻痹百孔的伤口上,一遍一遍的撒盐焦灼,犹如碎骨剜心。   ……   彼时,他以为他可以等候她一辈子不走,可没想到,命运的作弄,他们终究是一场殇情。终究不是他们彼此爱不够深,而是他人心易变。   四十 缅怀婚姻最是伤人   四十 缅怀婚姻最是伤人   后悔一旦重了,就成了命。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害怕,一年又一年,越来越害怕。   一个男人到底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守身如玉,我告诉你,会的,即使我离开我也会努力做到。可惜,我最终还是没有做到,所以当我醒来记起你的时候,才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当司徒萧如骗我的时候,所有人都瞒着我,也许我应该一辈子都不记得你,可能,这一辈子我会好受些。你说,是与不是?   ——顾方西札记   ===================================   无边的黑色,寂寥破灭,风刮得猛烈。   秋天原来是最冷的纪念日。   “你真的以为你的妻子会为你守身如玉?West,你别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非得等谁一辈子。”   凄厉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在他耳边回荡,胸口窒息,他只看见那个女人笑得一脸的娇艳,仿若嬉笑轻蔑。   当那个女人从天台跳下去的时候,那个悲恸欲绝的男人对他说:“West,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原谅什么?   他伫立在原地冷笑,连眼神都可以刺穿过最深处的森凉。   原来,他要的总得不到,不要的,偏偏有人放在他的身上。   ……   刺骨的冷汗,沉吟了几声,睁眼是漆黑的天花板和消毒水的味道。   汗液再次渗进肌肤,是一种凉透了的气息。   是梦魇,又像是某种躲不开的预感。   “嘶”的一声,绷带里传来阵阵的酸疼,刚刚醒来的动作太快,撞到了伤口,隐隐作疼。   梦里是什么,他左手抚着作疼的额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有胸口一阵阵的酸疼窒息在告诉他,可能是个噩梦。   花瓶里装着的是今天晚上苏暖暖送来的鲜花,新鲜美丽的颜色,她坐在床边的时间很长,絮絮叨叨说着迟欢在杂志社工作的趣事,他听着,嘴角不自觉的扬起,他很愿意听,那是他最近少之又少的乐趣。   苏暖暖于顾方西,他对她有印象,但并不熟识。但是她离迟欢最近,所以,他对她倒不至于会很冷淡。   这几天,迟欢没有来看他,即使来,也是早上上班时路过来见见他。   他觉得很满足,即使是这样也够了。   可他料不到的是,迟宁正在为她的婚事发愁,没有一个母亲会愿意将自己女儿重新叫道曾经的负心汉手中,迟宁终究是个大女子主义的母亲,时不时的将迟欢的行程透露给施哲,迟欢焦头烂额,避躲不及,如此,她乐于做一个心理师女婿的丈母娘。   凌晨的空气分外清冷,薄薄漫漫的围绕在她的周围。   深深吸一口气,他望向白色墙壁上的时钟,正好是五点半。天空还泛着灰蒙蒙的颜色,有些许暗暗红色的亮光,诡异而美丽。   他的鼻子笔挺,五官分明,眉眼是深深的狭长魅惑,此刻淡淡的笑意也有些抹不掉的冶艳气息。   左手按了几个号,手机屏亮起,他听见那头传来一声干净明浅的问好。   “迟欢。”   “醒了?”   “恩。”温柔的低喃了声,他记得她今天早上有个例会她会起得特别早,就不自觉的想听听她的声音。“早上吃什么?”   “豆浆,油条,你呢?”她答得简单,电话里传来熙熙攘攘人群的脚步声,早餐摊的叫喊声,还有车辆鸣笛的声响,恐怕是在赶路。   “不想吃,想吃你。”说完,自己低低的笑起来,他在仅有的时间里,总对她耍无赖,就像很多年前,她口水擦在他的脸上,啃着他的脸颊、嘴唇、脖子,直到隐约有了几抹红痕,然后明亮的浅笑,威胁性的撒娇在他的怀里说,顾方西,你亲亲我好不好?   迟欢好似已经习惯了,赶着时间大步走在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的车辆,路边的银杏树美得像一片片的扇子,曼妙的吹凉了这一季结束了的夏天。   “顾先生喜欢吃人肉?”淡淡的转了个弯,   她脸不红心不跳。飘下几片叶子,刚好拂过她的面颊,她才惊觉她正没好气的噙着淡笑。   其实,这般也挺好的。   做朋友比做情人或是夫妻要简单。   一身的浅黄色套装,黑色明亮的高跟鞋,走得快了,不小心就蹩了下脚,她蹙眉轻呼了声,他正病房里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还没来得及问,只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记紧张急切的男性嗓音在那儿唤道:   “欢!还好吧?!”   刹那,胸口一窒,他下颚一紧,眼眸深沉,嘴角抿成最紧的弧度。   又说了两句,她短暂的说了声再见,他也低柔的道,然后放下电话,脸色骤然变冷,左手有些僵直,指甲已经很久不记得没剪了,不自然嵌在了手心的血肉里,有些酸疼刺痛。   晨光乍现,苍白的病房里略微有些光亮弥漫,窗帘轻轻的摇曳,他却无动于衷,只一径沉在自己的思绪里,瞳孔紧缩,几缕发丝落在饱满的额头,略微显得有些慵懒,而紧绷铁青的脸色却分外逼人的深寒。   有人叫她,欢。   多美好的字眼。   喉咙翻滚,舌苔里渐渐涌出了几抹酸涩。   不是,他喊她,迟欢,迟来的快乐。   而是直接的一个字,欢,亲昵而又美好,不如两个字喊起来那般凉薄沧桑。   轻推开门,护士送来的粥,泛白,并不浓稠。   他这里,没有豆浆,没有油条,也没有,欢。   早知会后悔,如果轻是我的幸,如果重,是我的命。   曾几何时,他在离开的时候,望着她恬静安然的睡颜,脸上是还没褪去的潮热,空气里淡淡弥漫着的雏菊香,还有他刚刚下了床,略微有些凹陷的她身边的一侧。他心里想的便是这一句话。   苦笑了两声,戚戚而酸涩,嘴角依旧是邪魅的气息,却不免添了几许懊恼。   原来,后悔重了,就变成命了,改不了只能接受的命,连当年作为丈夫理直气壮问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四十一 婚后是亲人不是朋友(第一更!)   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原来,后悔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迟欢   ====================   是施哲从后面扶住了她。   刚站稳,那人的手没有松开,迟欢微微一蹙眉,那人笑笑,毫不介意。   她挂完机的时候,明显听见电话那头灼灼沉重的喘息,尽管很轻,但是隐隐在耳边格外的清晰。   马路上,摊贩吵闹,每个人都急切的步伐,车辆飞驰而过。   秋高气爽,金黄萧条的天气,天空从浓重的深蓝色幻化成最耀眼的灼红,照得她有些晕眩。   电话里,他没问,甚至连喘息都克制。不知为何,她明白他在克制。   舌苔处淡淡溢出了几丝苦涩,她恍惚一秒眼前竟然猛然浮现他此刻的表情,阴沉不语,嘴角还挂着冷雅微怔的笑意。他如今的脾气不好,却应该是在淡笑。   “欢,你打电话的时候都不看路吗?”施哲笑笑,在她道了一声谢后,放下手。   她敛下眼睫,眼窝隐约有些淡影在那儿看不出情绪。浅浅的叹了口气,她一边走,一边轻声不重,但字字清晰的道:“施哲,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等你接受我的时候。迟姨说,你有时候很孤单。”   “那有没有人告诉,我需要生活的空间,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个温吞的人,需要有人刺激,有人提醒,但是你并不那么了解我。我性格偏硬,你这样实在不必。”   眼神平静,淡和,她一身精致的套装,妆容淡抹,语气不徐不慢。   闻言,施哲略微有些怔忡,诚然,他的确设计了一套方案,她习惯沉默,有时候很温柔,永远态度良好,他在想,她的性子该是很柔的,需要被催化。   他忽略了他作为心理师的职业病,太过相信自己的,而忽略了,很多时候,人是有伪装的。   “人和人之间,了解不是一个晚上,几天,就可以下定论的,施医生,就算我跟你有一个晚上,也只是一个晚上。”   叹了口气,她眼眉深沉,转了个身,最后温和的道了别,坐上到站的公交车。   施哲望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吁了口气,嘴边勾起无力的弧度,摊了摊手。   果然是做传媒工作的,说话不急不快却击中要害。   ……   到了杂志社,还差几分钟开会。她站在泛光明亮的落地窗,玻璃透着晨曦的流光,熠熠生辉,绚烂纯粹,最早上的这一秒总是美的,仿佛什么都可以重来。   轻啜着咖啡,茶水间的角落,有同事在窃窃私语,聊着天,隐隐约约从空气中传来一些碎语。   一声尖锐的惊呼,好似不敢相信,忘了控制音量,便道:“真的嘛?天哪,看不出来啊!她平时看起来挺正经的,还会玩一夜情?”   “不可能吧,这太劲爆了。”那是连瑾的声音,不敢置信,却还是吵吵闹闹的颇为激动。   “啊!人不可貌相是不是这样?!真开放!”   仿佛意识到声音太响,之后是窃窃私语。   等她表情平静的回望过去,就见那堆人散了,只有苏暖暖在她们之中笑得娇艳如花,挑衅般的看向她。   迟欢举了举咖啡杯示意,眉眼温柔淡然,剔透清漫的晨曦笼罩着她的一身套装素衣,仿佛不甚在意,流言蜚语,曾几何时她听得多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到底是苏暖暖太过年轻。   走进会议室的时候,苏暖暖笑着得意的对她说:“迟姐,你看只要我愿意,我想要的都可以抢过来,原来跟你要好的同事,现在不也和我要好?”   “抢得走的本来就不属于我,属于我的,就算你再用心也抢不走。”滞留在最后进会议室的,迟欢的嗓音清亮但有些醇厚,柔而硬,不缓不慢,“暖暖,你太小了,心眼也太小,更不懂得什么是分寸。到底年轻爱逞一时之快,你怎么不想想,你今天在背后说了我的话,难保以后她们不会担心你在背后说她们的话,就算今天她们亲近你,可是你在她们心里比我更不堪。”   懒懒浅浅的眯了眯眼眸,迟欢的笑意很温柔,可是就在那张其实平凡无奇的脸上,却有一种渗人心魂的东西,仿佛经过时光的某些刺骨沉淀的气息。   话语平淡,却反而更震住人。   一阵青一阵白,脸上的血色尽褪,苏暖暖咬牙,嘴唇不甘的蠕动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人到齐后,会议室里莫名的安静,在罗茵脸色深沉苍白的发言后,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终于,连瑾忍不住出了声,嗓音还微微颤抖:“主编,乌鲁木齐之前发生的打砸抢烧严重暴力犯罪事件,现在确定的死亡人数在不断攀高,已经达到了140人,甚至有57具尸体是从背街巷道中发现的,受伤人员都高达800多人,甚至现在还没完全确定失踪的人数!到处都有纵火、砸人、伤人的事件发生,即使新疆政府已经在进行反恐,但谁能保证,新疆是安全的?我,我们……我……”   口干舌燥,实在是说不出话了,只有同事间不断点头称是,甚至还有人紧张得哭起来。   “这是工作,总得有一个人去。你们放心,那边有各个业界杂志社的同事在那里,新华社的人也已经很早就到位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公安厅会派出人来保护我们。你们忘了,学专业时候,我们新闻专业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吗?这个圈子里,我相信,谁都听过……”   空气里是窒息的寂静,忽然,迟欢低着头,轻轻干涩的出声:“公众需要知情权,而我们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是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罗茵咬着牙齿,精明干练的脸上也有一丝动容。   沉默,还是沉默,会议室里的空气好似不再流动,没有人再反驳再解释,可每一个人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这黑暗前的黎明。   “抽签吧,总要派一个去的,到了那里,那里业界的同行都在,不会有事的。”   呼吸渐弱,个个脸上都白如死灰,甚至有人呜咽着哭出了声。   “我还没结婚,我还……我还没嫁过人……五天后就是我妈的生日了,我,我答应了她要陪她过生日的!唔……我,我……”   四十二 心痛心死爱还在(二更!)   你信命吗?我信,因为它无处不在,因果循环,爱恨终有时。   他们,是夫妻。   ——罗茵   ========================   晨曦吹不散笼罩每一个人心头的懊悔与紧张。   这般的明亮的光亮,驱不走仅剩的勇气。   有人在发抖,有人心神恍惚间颤抖着喃喃:   “我还没结婚,我还……我还没嫁过人……五天后就是我妈的生日了,我,我答应了她要陪她过生日的!唔……我,我……”   “你,你这有什么!我跟他定好了明年结婚,早知道,早知道……我就早点嫁给他了!什么房子不房子的,什么聘金,我都不要了!我还干什么折腾他,非让他给我跪下再答应嫁。我,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我喜欢他,很喜欢,喜欢很久了……”   “什么嘛,日本地震,汶川地震,核泄漏,咱们不是都去过嘛?!这,这有什么,那时候还不是哭成一团,结果还是没事,没什么,没什么的……”有同事拍拍自己的胸口,假装无事,话还没说话,鼻音浓重也有些抖。   “你们知道吗,我,我爷爷在老家给我种了棵梨树,他说熟了让我回去吃,我每年都推了工作忙懒得回去,要是这辈子都吃不到了,我恨自己一辈子的!”   抽签的桶就赫然放在哪儿,眼睁睁的。   它犹如烫手山芋,生生的刺痛了每一个心慌意乱的人,室内的温度骤然便热,脑子里都是一滩浆糊,许多人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在那儿哆嗦。   连瑾坐在迟欢的旁边,情不自禁的死死拉着迟欢的手,喃喃道:“迟欢,迟欢,你怕不怕,你别怕,我告诉你,其实,其实我一直真的很喜欢你的!什么私生活混乱,什么你跟男人纠缠不清,都他妈的放狗屁!迟欢,我手里还有两张电影票本来是想约你一起看的,这下完了,能不能看成还不一定了!唔……我那个死老头不知道会不会好好帮我照顾我妈……”   怕吗,她笑,温柔的对连瑾笑,握着她的手,摇头说不怕,你也别怕,没事的。   但是迟欢的喉咙一阵阵不由自主的翻腾,泛上阵阵的酸楚,恐慌还是如潮水一般的涌向了自己。她想到今天,顾方西问自己,早饭吃什么,然后没谈几句就挂了电话,她为什么就不跟他多说几句,难道就吝啬几句话的时间吗?他克制自己没有问,他脸上的表情时不时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阴柔深沉,嘴角还噙着淡淡隐忍的笑容。   今早迟宁的出门的时候,还问她,女儿,这一季Dior秋装穿在我身上好不好看,她只说了两个字好看,为什么不多说一句让她更开心些?   忽冷忽热的空气流动,无声无息,周遭弥漫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紧张,和刻骨铭心的破碎恐惧到极致的沉重气息,那般的沉重,那般的苍凉又浅俗。   “抽吧。”   罗茵闭了闭眼睛,一下狠心,撇开头不看。   每次她都是这样,不敢看,等到接回了同事,心头才松了口气。   新闻工作是被列为高危职业的,很多人都以为新闻工作者只要写写稿子,到处旅游散散步就行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抵过所有。其实不然,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些战争谁来报导,那些政乱谁来告诉,那些话说得不小心报道剖析太透彻得罪权贵的同事是怎么纷纷下马,被打压不敢多言的。   窒息的沉默,每一个人都神色凝重,都纷纷喘了口气,然后一一上前拿签,动作缓慢但是不拖沓,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辞职的,每一个工作都需要人,而他们即使害怕还是没有退却。   即使有人拿到了无颜色的签,还是没有展露笑颜,这就意味着,他们将有同事去到危险的地方,谁都在屏息,谁都不敢回头看任何拿到那支签的人的表情。   空调开得太低了,真真的刺骨寒冷。   刹那!红色,触目的红色!   当那支签平平静静的躺在迟欢的手里时,她怔怔了两秒,静静的弯下腰坐在椅子上,努力的微笑,眼角却微微渗出一丝说不清滋味的酸涩。   等热气终于从身上褪去,等所有的同事都哭了出来呢喃着她的名字,上前抱住她,隐忍含蓄的眼眶泛红的时候,她的脊梁骨松了下去,心情竟像到达极限以后舒软下来一样,安静,祥和,略微酸甜,鼻子里都塞了些什么,酸酸的,让人说不出话,开不了口。   罗茵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小心翼翼的走到她的身边,拍着她的后背,咬着唇,嗓音抖颤:“迟欢。”   “我没事。”她干净明丽的容颜抬起头望向罗茵,拍拍她按在自己手上的手,沉声道,“我会完成工作任务的。”   天气瑟瑟冻人,特别是在空调房里。   罗茵颤颤的呢喃,叹了口气,双手攥紧:“迟欢,我不知道该怎么跟West交代了……”终于,她改口喊眼前这个女人曾经的丈夫,West,而不是,方西。心早已承认了结局,何必揪着不放。   不言不语,只是淡淡的笑笑,眼角有水影熠熠的在流动,琉璃似的光影,迟欢站起身,走向会议室大门。   “你去哪儿?”   罗茵哽着喉咙,问出声。   “我想去看看他,他早饭好像还没吃……”   怔怔了两秒,迟欢握住门把的手死死的攥着,脸颊的发丝垂落,她想起,彼时,巴黎透彻绚丽的晶亮的夜空,天卷云舒,复古浓华,雕梁的围栏,他望着自己,眼眸专注深沉,隐隐魅凉,对自己浅声温柔的道,迟欢,你该去睡了,晚安。   还有他愠怒苦笑的呢喃,你对我不公平,迟欢,是不是我在你眼中真的那么卑鄙,是不是,现在的顾方西在你心里只是个垃圾。   迟欢……我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   在一瞬间,她打开门,走廊一地的明亮与黑浊相间,她仿佛想起在那个晚上,梦中微醺的时候,他在耳边哽咽着的絮语,断断续续,小心翼翼。   原来,这回不是你要走,而是我要走……   四十三 祭奠爱(第一更!)   如果爱得太深,伤得太深,是不是非用生命祭奠一切。   很多年后,我总想着这一天,迟欢,你像罩着最温柔耀眼的晨曦归来到我的身边,仿佛早上天亮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让每一个人都以为,好似什么都可以重来一遍。   可是,我后来才明白过来,你跟那一刻的太阳一样,都在骗我。   ——顾方西札记   ========================   怔愣,惊喜,瞬间温柔的四目相对,恍如隔世,在记忆深处最美彼此的样子。   好像是梦。   但似乎不是。顾方西心里思忖,喉咙有些紧缩。浅色的病人服,苍白如纸难看的墙壁,绷带缠绕的手,仿佛在他眼里都变得悦眼起来。   寂静的病房,迟欢打开病房门的时候顾方西正在刷牙,龇牙咧嘴的怔愣着,等胸口已满的惊喜散去才狼狈又喜悦的对着迟欢微笑,满口的泡沫,有些狼狈。   他在接完那个电话,听见那一记亲昵让他发酸的“欢”字后,愣愣深沉的盯着那碗苍白的白粥许久,直到后来恍恍惚惚的躺在床上又睡了过去,等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候后了。一个小时候的这一刻,他以为自己还在睡着,所有才有幻觉。   笑容明朗浅俊,让隐在嘴角桑凉沉寂的气息消失无踪,甚至笑得有些滑稽,因为他顾方西的左手,还拿着牙刷,泡沫白白的还没洗去残留在他微翘菲薄的唇畔。   有些狼狈,还有些简单的不修边幅。   这一幅画面,迟欢脑子轰然一响,怔怔的望着此刻的顾方西,她突然记起这一幕她曾经拼命忘掉却现在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   她曾经的丈夫,刷牙的样子,温润齿白,总是刷得那样用心,每次都要很仔细,很专心。   “迟欢?”   他口齿不清楚略低的轻唤让她回了神。   “护士呢?这个时候应该要换药了吧。”   垂下了眼帘,迟欢抿唇浅笑,浅声问着,自然随意。拎着袋子踱步坐在他的床边,扑鼻的牙膏清香,是柠檬味的,好似从很遥远的时光传来的味道,她想起,那是的确是他爱用的味道。   “唔……我让她迟些来,总要隐秘些,刷牙的样子不能让人见到。”   龇牙咧嘴的,到底是隐私的事情。   他还在那儿刷,口齿不清不楚,低沉磁性的嗓音犹如呢喃的说道。   头发还有些凌乱,密黑的发丝不那么服帖,有些颓废的惺忪慵懒,眉骨曲线冷雅,狭长的眼眸温和的眯起,还残留着侵入骨髓的魅惑韵味,刚起床的姿态有一种不设防的温润。   闻言,她好笑的弯眉,下意识的拿起床边桌子上深色的绒毛巾自然的帮他擦拭过嘴边没有漱完的泡沫。嘴里还不由自主的轻笑道:   “早知道我刚刚应该立刻背对你转身才对。”   “你不用。”   他喝了口水,俊容稍稍整洁干净了些,不假思索自然淡淡的回应道。   瞬间,两人都怔愣了半秒。如今他们的相处总像很多年的老朋友,说话随意但也有需要注意的地方,谈到敏感处总难免有些不适。   半晌顾方西扯了扯嘴角,轻声沉着气呢喃道:“……迟欢,你没关系,你知道的。我是说,也不是第一次。”   你,又不是别人。   最后一句话他没说,如今他不敢急迫,也许慢慢的相处才是好的方向。   闻言,迟欢抿唇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她看他刷牙何止看了几百次,也许几千几万都是有的。旁人看到的是他干净俊美的外表,而龇牙咧嘴颓废狼狈的样子只有她知道。   曾经她很爱看他刷牙,那是属于享受的快乐,因为他的刷牙只有共同生活的她才看得到。   “会开得怎么样了?”他转了个弯问起,他其实还想问她怎么来了,但是他没问,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看他就好了。俊魅的眉眼一柔,他不由自主的抚摸上她暗色发黑青色的眼圈,有些憔悴黯淡,沉下声,他浅叹了口气,心疼的轻轻呢喃,“别让自己太辛苦了,迟欢……”   提起例会,她浑身不着痕迹的震了震,白净明丽的脸庞有些许紧绷,喉咙微缩,半晌,她答非所问,嘴角上扬,笑得温柔明亮,提起袋子,柔声道:“顾方西,豆浆、油条,给你的早饭,喜欢吗?”   “欢,喜欢。”呐呐微愣的回答道,瞬间来不及反应的欣喜就像潮水一般向顾方西涌来。   早晨的晨曦笼罩在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漫亮的生辉,这一幅画面在之后的很多日子里一直陪他度过沉寂无边的生活。这一刻,他笑得那般肆意的快乐。   原来,他也可以有豆浆,油条,还有归来看他的迟欢。   那曾在一个小时前堵在自己胸口喘不过气的阴霾立刻消散在心头最深的地方。   他顾方西现在要的这般的少,这般的少,一根一元不到的油条,一杯五元不到的豆浆就是这样就足以令他幸福很久。   早晨的时光总是这般的曼妙,仿佛所有都可以像从前一样。   他用一只左手,却吃得狼吞虎咽,吃的时候,还是不是回头看身旁的她两三回,好似怕梦太真实。   静静的坐在顾方西的身旁,楼下的庭院里有鸟儿叽叽喳喳欢愉的叫声,金色宝贵的朝阳,秋色古树的的枝繁叶茂,菊花淡淡的孤寂的香气,很绵很舒服。   她没有做声,只是细细的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眼神描绘过他棱角分明,气势浑然的样子,眼神走过他耳后浅粉色看不出的疤痕,终于,眼眉缓缓的垂下,神色敛去。   “迟欢,我昨天做了个梦。”他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滑润的滋味流淌过喉咙和胃腑。   “是什么?”她仰头,漾着淡眉微笑轻问。   “梦到——”其实记得不甚清楚,嘴里念着胸口瞬间浮起窒息的冷气,的确应该不是个好梦,停顿了半晌,顾方西执起她放置在膝盖处的手,柔腻微凉的触感留着他最深切的眷恋,“梦到我们以后会在一起,然后一辈子,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怔怔的抽回手,胸口有些闷热,迟欢扯出一个最温柔平静的弧度,看见眼眸里的顾方西也相视受到鼓舞的喜悦眼眸,仿佛她下一个字,下一句就是,好,梦会成真的。   “顾方西,我明天要去新疆工作二个月。”   终于,她咬牙还是说了。垂下眼她一口气道。   话末,刹那。   “你以为……你以为我不看新闻吗?!迟欢,你想去送死!你若是想折磨我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就这里!我现在就可以随你折磨,你信不信,你要我怎么样,跪在你面前,还是现在就去让罗茵辞了你!”   他笑容一下子褪去。脸色沉下,顿时俊颜白如纸张般发青,眉睫深深裹了抹冷寒,双目刺得迟欢眼眶有些泛疼,流光寒洌的炯炯慑人,他硬着嗓音缓缓的道。   “……顾方西!”   “什么都可以……”抿唇,咬得唇微渗出了几抹血丝,他声音就那样软了下来,仿佛再没有要求,再没有想要的,“迟欢,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去那尸横遍野该死的新疆!我可以答应你,我再也不会纠缠你,否则我不得好死!只要你别去,我什么都答应你,行吗?”   “好不好,迟欢,你乖。我求你,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别去,我可以答应你一辈子都不见你,一辈子都不再像现在一样无耻卑鄙的纠缠你,好不好?”   他慢慢的喃喃请求,如呓语的道。左手像认了最后一次摩挲过她的眼眉,鼻梁,嘴角,在脸颊处,有薄茧的手腹沾染着她微凉颤抖的温度,诺诺诚然的乞求。   四十四 别用死来折磨我(二更!)   他在我面前那么害怕,他在退后,他这些年来那般强大坚不可摧,时尚圈的沉沉浮浮,他四年就做到了旁人绝不可及最漂亮强硬的蜕变。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我在想,也许我不能跟那些逼他生存,让他没有退路的人一样。   如果生活总是不可预知,总是好像明天就会死一样。   我想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是不是就可以说服自己再试一次?   还是害怕的,但是如果他比我更害怕,那我该如何做才是好的。   ——迟欢札记   “轰——隆隆——”   随后一秒种不到一道电光青蓝色划过彼此的脸面。   一记轰然震耳欲聋的雷鸣,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晨光早被掩盖,水雾蛰居在钢筋水泥框架丛中,滂沱的大雨,玻璃窗被弥漫的水鞭挞一般的响着细弱的声音。   再美的晨曦,可能也只是幻觉。   唇色红,鲜红色泽红得诡异难受,他咬着牙齿,咬着唇,话都紊乱了却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只怕她一消失就让他再也听不见她呼吸,活着的声音。   他怎么可能没有看新闻,如今铺天盖地的新疆暴力事件一步一步升级,就算是国家的反恐已经启动,谁能保证不会再继续下去……鲜血,暴力,火灾,打架,资源匮乏,新疆的每一个地方都可能发生冲突,都可能让人失去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别去……迟欢……”   “我不准——不,我是求你,求你别去那个一不小心就会死的地方!我知道,是我厚脸皮,是我卑鄙,是我得寸进尺,是我顾方西阴险狡诈。我骗你,我骗你失忆,骗你去巴黎,瞒着你曾经跟别人有过孩子的事实……是我该死!我没有资格求你原谅我!迟欢……我答应你,好不好,我答应你,再也不得寸进尺的求你原谅我,我以后……”   讲得太快了,连呼吸都有些停滞,顾方西脸色惨白,俊颜紧绷,左手生生攫住迟欢的右肩膀,磕得她生疼,跟嘴里不停流动的苦涩一般的酸疼。她看到他不听蠕动的嘴唇渗着咬过的血丝,怔怔凝视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在浑身发抖,他在害怕。   “他的世界可以输不能退,West这孩子从来都不肯退后一步,对于想要得到的,他付出再多都会握在手里,因为……他曾经告诉我,输是只是一两回的事,退将会是永远的失去。他当初自嘲自己在婚姻里退出过,此后他再也不容许自己退后一步。”Fran沧桑年老的嗓音淡淡从很遥远的地方突然涌进了耳机。   他在害怕,他在退后,他这些年来那般强大坚不可摧,时尚圈的沉沉浮浮,他四年就做到了旁人绝不可及最漂亮强硬的蜕变。   那些她不曾和他经历的四年,他把司徒萧如当成妻子生活后想起真相,用刀不理智的刺伤了他舅舅却能最后礼貌平静的说对不起,他恨不得杀了自己却还是忍了下来一路上披荆斩棘挣脱所有人的钳制走到了更高的地方,甚至俯瞰那些曾经左右他命运的人,那颗历经最最苦涩刺骨的心已经强大到可以承受一切,可当他醒来不敢回头去找她,懦弱的等到了她回来的奇迹,他却一次又一次在对她认输,甚至因她退后。   从来不退的,这一次,他顾方西却在四年后她的面前退了下来。因为他害怕她去送死。她不原谅他,他可以试一次再一次,无数次,输了没有关系,可是退了将会永远失去机会,可他宁愿退,这一回宁愿退了下来!   左手颤动又无力,却还是五指死死的攫住迟欢的右肩不放,他下颚绷得紧,急切的嗓音都已经沙哑了,像鱼刺在哽着喉咙,又像不敢冒出的酸涩,怕一旦停止,不真气的眼泪就会喷涌而出。   即使如今他心慌意乱,胸口抽痛的凝视着她,他的眼眸也已经透过水雾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所以,顾方西看不见,看不见他的迟欢早已满脸的泪水,潸然的眼泪钻心疼的在面颊肆意,涟漪。   他没看见,甚至不敢看,他只能不停不停紊乱的呢喃柔声求道:   “迟欢……迟欢,我以后……会离你远远的!有多远滚多远,好不好?再也不强硬的打扰你平静的生活,再也不纠缠你让你难受,这一次,我狠心,我愿意狠心,我愿意。我情愿一辈子都看不见你,也不愿意你去那儿找死来折磨我一辈子……你不能那么残忍,你懂吗,你不能……你不能……”   喃喃不止的“不能”,不能,他搂过她的后脑勺,一手将她按在了自己微颤的锁骨,抵着她的发顶,反复呢喃这两个字。   树叶树枝摇曳不停的声音,雨水打在窗外的声响,还有行人“踏踏”躲雨的脚步声,忙乱骤然的大雨,散了一地的金色光亮,笼罩着所有的一切。   怔怔失神间,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她挣脱自己的怀抱,一寸一寸的远离她,即使在他毅然决然的乞求下,她还是只留下了他左手空空荡荡的在空气中垂落。   胸口瞬间碎成了千疮百孔,嘴边的苦笑一圈圈的变大,他哭不出来,他只能笑,到最后他笑了,薄唇上扬,狭长水影折射着光的眼睛,艰涩绽开的笑,淡淡浅浅,那般媚惑俊美。   “我明白的,我何必自欺欺人,我明白你不会听我的,你如今不可能会听我的,你也不会再在乎我的感受……再也不会……再也……”   嘴唇颤抖的呢喃,心口像当时他像当时醒来想刺自己一刀的一样,有了一个伤口,血液肆意,一刀刀的绞着血肉,眉已不蹙,眼已不酸,只有看似平静的身体里面,真真的痛入骨髓,漫无边际的苦楚。   顾方西,这不就是你的报应吗,你要她平安,她都不允你,她都不允诺你!   只是一个离开的错误,一步就铸成了所有错的根源。   是报应,她连你想要她平安的呆在这里,她都不成全你,都不!   唇还是在那儿颤动,微弱却停不住,他笑得那么潇洒却难看得连他自己都知道。   心里一秒钟所有的千回百转,晕眩抽疼之间,他,突然……   霎时,他猛地浑身如遭雷劈一般震住僵硬不动,干涸刺疼的唇瓣上那抹温温凉凉柔和的触感,令他无法呼吸,只能屏息颤抖。   是梦对不对,他还在自欺欺人是不是?   他没有看见她的那张脸,从前丰腴如今削瘦白皙的脸就在自己的眼前,连一毫米的距离都没有,他没有感觉到,早就没有感觉干涸的唇上一点一滴细致的紧贴和啃咬。   等到左手颤颤巍巍的真的捧到了她濡湿微凉的脸,等到他终于回过神俯了上来,不再被被动,反吻那么的浓烈,撞得她牙齿发疼。   他的吻如同狂风觉醒般的暴雨,劈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这一瞬间,止不住了的欲望,他解开了她上衣好几个扣子,左手早已经小心翼翼却又猛烈的伸了进去,开了闸一样的四处游走。他的手很冰,可能是刚刚太冷了,滑过她同样微凉的肌肤,硬生生的带出了点点酥麻。   她任他肆意妄为,他的动作明明那么粗暴生硬,却在每一个划过的地方小心的仿佛怕她碎了,碎了再也拼凑不齐。   双手捧着他曲线优美的脸,插进他的发丝里搅动肆意,好似在攻陷,又像是在回应。   等到快要完全失控,他忽然气喘吁吁,在她温蜜的胸口睁开了眼,一下一下缓着失控的欲望与情绪,细细眷恋的啃咬着她白皙的锁骨,擦过她的耳际,半晌,他终于退开了身,看清了她泪痕半干的脸,轻轻的抚了上去,一下再一下,左手擦一边又一边水渍。   “迟欢,不要哭。”   喑哑的道,他嘴唇启了又启,终于近似无声的嘶哑出声。   “顾方西,我们赌一次吧。”   她摩挲着他紧绷的俊颜,缓缓柔柔轻到极致像羽毛般温柔,抵着彼此的额头,还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呼吸相织的暖意让他心颤颤的怕是梦幻。   只有她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膜里清晰温柔的响起:   “方西,如果,我平安的采访回来,我们就重新开始好吗?”   四十五 婚姻心脏   下辈子你要做什么?   做你的心脏,你敢不要我,我就让你死。   浓烈的菊花香,弥漫的清凉气息。   安静静谧的室内,她的嗓音静静的说完了一句话。一句话将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甚至不敢确定。   刹那,惊愕般的怔忡。   耳边嗡嗡的声音此起彼伏,顾方西菲薄的唇上还残留着迟欢死死啃咬的气息,欲望还在胸口隐忍的敲击着他的思绪,她却猛然丢下最猛烈的话,让他脑中顿时空白,只有她温柔轻到极致的指腹的温度,还有她那句话清晰又清晰的在耳边回荡爆炸。   他竟真的等到了她口中的那句:“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该开心的,甚至他应该比谁都开心。   滂沱的大雨还在哗哗的下着,他的额上却渗出了几丝汗。俊美的薄唇抿着,紧抿,怔怔的望着一脸淡笑的迟欢,喉咙反复回流着酸涩、甜蜜、来来回回的滋味。   心里恍惚的念着,她说的似乎不止是这一句话,还有别的……   她还说,如果我平安回来,我们赌一次好吗?   神经突然就那样崩断!他冷声第一次不再小心翼翼的喝道:   “不好——迟欢,我告诉你,不行!”话落,他几乎跳起来别过了头,他绷紧的侧脸曲线分明阴柔却不冷酷的偏执,一个转头,更富有立体感的面部渗着些许虚汗,心口窒息,他恍惚想着,真没想到有那么一天,他会拒绝她重新开始的提议。   他想,这一刻,将来他一定会后悔,但是如果不拒绝,他会后悔一辈子。   空气里暗涌着一股凉意,却意外的温暖。   阳台里的十丈珠帘被雨水打得花瓣散落一地,迟欢在床边嘴角勾起睨着顾方西的侧面,想起在维也纳的小屋子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家,窗户旁的雏菊虽小,但却经得起风雨,叶片不大所以才经得起平淡。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曾经在那盆雏菊旁看他刷牙吐水,毫无形象的样子。   现在,她看着他,在种着名贵菊花的室内,仓皇失措,无半分气势可言,即使他绷着脸明显是想吓唬她。   两两的画面人影重叠,她心底竟蔓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只听见自己的嗓音低到不能再低的轻柔呢喃唤道:“转头看我一下。”   “……”他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唇,左手一攥,努力不受诱惑回头,即使他其实在她开口的一刹那就已然兵败如山倒。   “听我的,转过来。”   咬牙坚决抵抗诱惑。顾方西,你不能任她左右不能,现在不能!他在心里艰难的说道。   可事实证明,他犯了轻敌的错误。   酥酥麻麻,那双曾经何时最了解他敏感的手,穿过他的颈项,指腹有种磨砂的味道,在他淡粉色的疤痕上细细的窥探,然后轻轻的捏着他完美的下颚,连半分力都没使就将他的头转了过来,对上她近若隔纱的脸。   白净,明丽,温柔,明明无任何的强势,却足以让现今如冷硬到百炼钢的他化成绕指柔。   败了,而且从来没赢过。   “迟欢,我不能答应,还是不能。”叹了口气,他沉声呢喃着,看着她像最平静无奇的对手一样,抚着他紧绷的每一寸肌肤,一步步让他心软。   “……你会答应的,你不会让罗茵辞了我的。我们都不一样了方西,你还记得你以前的样子吗,你常说,服装不过就是衣服,只要能穿,你半点都不介意它是什么样子的。每次你出门,一件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就可以了,你不懂品牌也不在乎谁穿得是哪种当季最流行的风格。甚至,当有一天我们路过Versace的旗舰店,我兴致勃勃的对你说,对你描述里面的衣服,说你穿着一定好看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这牌子的名字真难听。”他淡淡好笑的接话,想到当时只不过是个门外汉,嘴角上翘,左手叠着她放在自己脸颊的手下意识眷恋的抚摸着。   可他没说的是,她的那句,你穿着一定能够很好看他记了那么久……那是他衣柜里出现最多的牌子,比所谓“West”的衣服更多。   “范思哲,多好听的名字,你不过就是没兴趣罢了。可你现在呢,方西,现在的你可以随便拿一件高级成衣就能指出它面料的名字,它的刺绣是出自哪家工坊,它的珠宝是源于哪一个时代的,是什么种类,何种风格,你甚至可以挑剔的指出它的缺点……你已经有你自己的风格,你有你自己品牌,你对衣服的考究已经是出自职业的本能了。而我呢,你还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子吗?”   “我记得,当然记得,新闻系其实很枯燥乏味,你每天都要背到很晚的世界新闻事业史,理论常常搞得你晚上睡不着,半夜翻来覆去,最后我陪着你一起背,这里,黑眼圈,这里的眼袋肿得像是核桃……”   顾方西嘴角抿着,温润俊美,修长干净的手指碰触她的微凉的脸颊,脑中浮现很多幅曾经只道是寻常的画面,如今的功成名就,如今的事业职人,他们都曾经不是如此的。   她失笑,嘴角还有浅浅不易察觉的酒窝,白净面容大方而明亮:   “是啊,我还记得哭着搂着你的脖子抱怨要转专业。可是……自从你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那是我最大的乐趣了,你对它认真,用心,它会加倍的回报你,你爱它,它也会让你觉得值得……”   闻言,他肆意的笑意缓缓褪去,只能淡淡的道:“我明白。”不再说对不起,也不再说什么解释,他只是抿着唇,眉目温柔,抚着她如绸缎的发丝,心头有些抽疼。   她的指尖划过他饱满的额头,沾染了些许汗,抿唇,她还是笑着一字一句平静的说:   “就像你有你的职业本能,我也有我对这份工作的职责认知。你不会知道,当我听说很多的同行因为报道了汶川校舍倒塌事件被罚后,还是坚持报道校舍倒塌原因的时候,我想,这份工作我愿意和他们一起用所有去坚持……乌鲁木齐的事件的确可怕,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了人员,再换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而且我相信你会尊重我的选择,对吗?”   无法做声,他深深的闭了下眼睛,睫毛微颤,胸口微闷,努力的平息情绪,眼窝下有抹淡淡的青色。   天机已回复明蓝色,透彻清亮,酝酿出某种绚烂的光泽。   满地的狼藉却别有一番韵致,大雨后总是叫人难以描绘的震撼。   嘴角弯起,似有似无的奈何与宠溺,半晌,顾方西终于睁眼,瞳仁漆黑如墨,媚惑慑人,狠狠的俯身吻了她,感觉她颤了颤,唇舌相触,细细啃咬磨蹭,他终于放手,捏着她光洁自然的下颚,冷冷深沉的道:   “你要把我的迟欢平安的还给我,否则,我恨你一辈子。”   她也微凉的笑,笑得令他迷眩,扯开他的病人服的领口,坚硬阳刚的锁骨上方,狠狠的咬了口印记,他无声嘶了声,任她咬动。   迟欢按着他强而有力的左胸心房处,绷着嗓音硬声笑容恣意的说:“顾方西,我真希望,下辈子我是你的心脏,我不跳你不走。”   “你已经是了,宝贝。”   ……再没有人像你一样,可以让我认输,让我心甘情愿的撤退。   嘴角露出明亮俊美的气息,他沉声道,眉梢挑起,吻住她嘴角温热的留下最后的印记。   四十六 只有变了心的人(第一更!)   如果有人乞求耐心,你觉得上帝会给他们耐心?还是给他们机会学会有耐心? 如果祈求勇气,是给他们勇气?还是给他们机会学会勇敢?如果有人祈求家庭更亲近,你觉得上帝是给他们耳鬓厮磨的感觉,还是给他们相爱的机会?   ——Evan Almighty   ====================   “等等——”   在她要离去转身的时候,他明明笑着送她走却莫名的心慌,想起那一片尸体横乱,饥荒的地方,蹙紧了眉头,他闭着双眸,左手揽过她,半坐着的身躯贴着她的脊梁,菲薄的唇在颈项旁细细的碎吻。   她浅叹了口气,哆嗦失笑,问:“做什么?”   光影忽明忽暗,天色明朗却有些阴云遮掩,他的俊颜在她的肩上隐下,唇瓣贴得她微凉的肌肤略炙热。   “迟欢,答应我,等你回来,我们就立刻离开……”   “我们……回维也纳好不好?我们把从前的那个屋子再租下来。我们去登城西的阿尔卑斯山麓看日出,那里那个时候一定很美。我们以前从来没去看过,真奇怪是不是,我们错过的那样多……我曾经遇见过维也纳的设计者,他们说它的日出很美,风景如画,树叶青得明亮翠蓝……以后每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就去多瑙河畔散步,我画画,你再像以前一样在河边吹风,我们再去市郊的葡萄园,去维也纳的艺术史博物馆,每年的一月一号是新年音乐会,以后我们每年都去听,在金色大厅维也纳的爱乐乐团会用歌声祝每一个来的人幸福美满……然后我们生一个可爱的孩子,不,两个,不止要三个,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答应我,等回来我们把没有好好来得及欣赏的维也纳再重新看一遍,再过一遍好吗?”   急切粗哑的嗓音,他发丝被风撩起,散乱而温润,揽在她腰际的地方如铁一样灼热死紧。   “好。”   她抿唇浅浅应道,咽下嘴里的苦涩,回头捧着他的阴柔俊美的脸孔,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上,传来阵阵酥麻,也许是她也预料不了去了此刻动乱的新疆会怎么样,此刻自己掌心摩挲着他的肌肤,甚至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酸楚。   “等我回来,我们回维也纳,我想去维也纳大剧院看歌剧《卡门》,上一次玛丽亚?卡拉斯来维也纳演唱的时候,我还是在门口听的呢,那时,好像没空也不舍得花钱买票……”恍惚的想起,仿佛已经是如隔世,年少夫妻,她和他都有情饮水饱,不曾真的欣赏过许许多多的风景。   她应允他,答应他。   彼时,顾方西看着她迟欢的背影。白炽灯薄薄的在她身上打下一层暗影,浅色的上衣在影中若隐若现。   单薄的身形,笔直而温柔,每一步都踏得让他的心底涌出温温热热的液体,温暖却略微苦涩。   看一个人走原来是这般滋味,送走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忐忑不安,即使她已经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   他们会像以前一样,回维也纳,美满生子,恩爱如昨。   明明她答应了她,他喉咙里紧缩的却是无法掩盖的心慌,他多怕,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他多怕他们又会回到陌生。   “呃,顾先生……”   护士已敲门进入,脸上礼貌微笑,有些稚气温柔,诧异的看到他怔愣无措的样子,话语不免停顿了几秒。   “像不像,我像不像古时候送走要打仗参军丈夫的妇女?”百般的担心,百般的不舍,却阻止不了她前进的步伐。微弱的挑起嘴角,顾方西吐了一口气,苦笑的嘲讽自己,挺直的鼻梁泛着光亮,干净俊美,却有些阴郁沉重。   那护士笑了笑,正是那日值班的护士,直接不假思索的就问:“迟小姐要去哪里?”   “新疆。”淡淡吐出两个字,只有心底随之而来刹那的紧张攫住了胸口最无法透气的位置。他没有那么潇洒,至少没有表面上答应她的那般潇洒。   仿佛意识到这个地方的危险性,护士也是倒抽一口气,眉头蹙紧,半晌,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拿出口袋里的项链,轻声道:“顾先生,这是我今早从神父里拿到的,不过我想,也许你比我更需要它……”   “神?”他闻言,怔了一秒然后不禁冷哼一声,心口灼烧,朦胧间意识就那样生生的飘到了四年前那个高架上。漫天的血,还有阵阵传来牵绊住他的痛意,他疯了似的想活下来却还是被作弄了,要他如何能再相信所谓的神……   “如果,神真的有用,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那样多……我不信了,早不信了,我不信它能有什么用。如果上帝真的在,怎么会让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受人鞭挞侮辱?如果它真的存在,四年前,它就应该听见我的悔意和心愿,它就应该……”让我平平安安的回到我妻子的身边。如鱼刺在喉,顾方西薄唇发白,左手攥紧,不由自主的浑身有些发冷。   空气舒朗并不冰凉,可她分明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了某种深到深渊一样的刺骨寒冷。护士心一颤,怔了怔,眼神微弱,对上顾方西忽然冷戾凌厉流转着森森凉意的黑眸,气势有些弱了下去,半晌,还是鼓起勇气,沉声说:“先生,看过Evan Almighty吗?”   怔忡几秒,顾方西挑眉,眉眼一低,迟疑颔首:“我妻子很喜欢,可我没看过。”   他记得那时,他眼前模糊,在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简陋的小屋子里,他只闻得到她柔发上浅浅的花香,眼泪咸涩的味道,还有她唇上,睫毛上微甘的滋味,听得不甚仔细,他只是陪着她,就那样她看DVD里的电影,他“看”她,那也是他的电影。   “电影里的上帝对人说:‘如果有人乞求耐心,你觉得上帝会给他们耐心?还是给他们机会学会有耐心? 如果祈求勇气,是给他们勇气?还是给他们机会学会勇敢?如果有人祈求家庭更亲近,你觉得上帝是给他们耳鬓厮磨的感觉?还是给他们相爱的机会?’顾先生,请相信,上帝会原谅所有的罪孽,但是,它只会给你机会,不会给你轻易获得的原谅。倘若真的轻易得到,你就真的会快乐吗?”   耳中轰然一响,浑身怔住,他失神的抚摸着护士放在她手心的十字架项链,银色折射着阳光与日光的璀璨光泽,冰冰凉凉的触感在手心缓缓的流淌弥漫,他用拇指反复的摩挲,不自觉的咬唇,狭长的眉眼淡去方才的凌洌只余浅魅惑的气息。   如梦呓语,喑哑的开口,低到极致的颤动声音:“它真的……会原谅所有的罪孽吗?我相信过它一次,可它令我失望过。”   “那就再相信它第二次。”   “如果第二次还是失望呢?”他怕的是绝望。   “那就再相信它第三次,顾先生,没有变心的上帝,只有变了心的人。如果你从来不曾变过心,即使你曾有过罪孽,曾犯过错,它总会给你机会去弥补的,就算支撑不下去,只要你的心没变过,上帝会给你赎罪的机会的,即使您等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也要相信有那么一天。”   敛下眼,睫毛颤动,棱角分明慑人的脸庞柔了下去,沉沉的叹息过后,他轻柔到极致,虔诚的问:“它会保佑我想珍惜的人吗?”   “如果你真的珍惜,它会保佑的。”   “那么,我现在开始相信它,我努力的相信……”只要你能平安的回来,我现在就相信。深深的闭上双眼,眼窝深色,薄唇紧抿,冰凉的十字架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口,顾方西嘴角温润浅淡,蕴含着难以形容的剔透干净。   ……   换完了药,护士轻轻关住病房的门。   转角的角落里,高大绿意的盆景旁,一个阴影缓缓的走出来,身形单薄,嘴角带着温柔的浅笑,垂落在肩的发丝有风轻轻拂过。   “谢谢你。”那人浅浅的道,笑容温柔大方。   “不用谢,迟小姐为什么您不自己亲手交给顾先生?”护士爽朗一笑,无声却咧开嘴分外灿烂。半晌,忽然迟疑的问道,眼眸里露出些些好奇。   “因为,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无坚不摧,他需要除了我以外的人给他信心,我给他的信心他会只当是我的安慰。”   她笑笑,眉目弯起,嗓音透露出无形的慧意。   “你这样的了解顾先生,我一直以为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给他信心。”那双深到黑暗无边的眼眸,用野心打磨出来的深沉阴暗只要一露有谁会相信,他也会有害怕的东西?   “不,我并不了解现在的顾方西。”迟欢摇头,嘴角浅勾,浅声的呢喃,“但是……我在想,我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脱下了别人眼中最光鲜完美的衣服还是那个在我面前连放屁都不避讳不尴尬的男人。”有些粗俗的言语,在她的口中说出却半分没有粗鲁的气息,反而让人失笑和理解。   那护士点头,最后寒暄了几句,送她的背影离开。   空荡寂静vip病房的走廊,一条光亮穿梭却又暗影陪伴,人站立在原地会有些迷惘,风中似有似无传来花香,走廊处往下,成排的法国梧桐斑驳着光线,有叶子正在翩翩的凋零飘落。   护士稚气干净的脸上肃穆了起来,在心头默默的呢喃着,请你一定要平安的回来。   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藐视神佛的男人如此虔诚的拥着十字架祈祷。   她不敢相信,如果上帝又让他失望一次,他会阴戾到何种程度……   四十七 当爱已成往事(二更哈!)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悲伤往事。   停留在最不经意的瞬间,肆意吞噬剜拨着伤口   ==============================   离开的时候,机场鸣鸣的响声,震耳欲聋。   人烟攒动,离别笙萧。   天茫秋色,机场的玻璃干净透明。   站在机场,衬衫上还有迟宁今天早上留下的湿润。   她这个母亲总是放心她的生活,可是当迟欢真的要去到危险的地方,那个母亲突然便不再前卫开明了,她死死拉着自己女儿的手,埋在她微凉的颈项呢喃道:“小欢,我昨天想了一夜,我为你做的事那样的少……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不管你,即使你嫌我烦,嫌我这个母亲啰嗦,我都不会再不管你!记得,平安的回来!”   迟宁没有送她去机场,那一个晚上,她却想了很多,她甚至记起,那时她工作忙,在迟欢去维也纳留学之前,是她这么小的孩子,帮着她处理她前夫父母的丧事的,她忽略她那么多,从今以后,她真的半分都不敢再放手。   人总要到不得不的时候,才恍然明了,自己曾错过那么多。   说迟欢怨过自己母亲吗,怨过,小的时候,只是长大了就明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不容易,你根本无法怨谁。   那天,是她刚上初中的时候,她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山色空明,绿意葱葱,田地,茶树,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金亮发光,惬意疏朗。   那时,迟欢的父亲已经过世了很久,他们曾经住的地方也荒凉了很久,只有爷爷奶奶在打理但难免有心无力,那方父亲最爱呆的庭院,杂草丛生。   她跟着迟宁离开乡下太久了,久到她以为已经事业有成,在绚丽奢靡的时尚圈游刃有余穿梭的母亲早忘了有这块地方的时候,终于在她独自一人坐车回去发现那棵父亲昔日亲手种下的红豆树下,她母亲失神仰望的身影,伫立在绿荫下,薄薄暖暖的绿意,仿佛久不曾远离过……   那时,迟宁已是一身的奢侈名品,简约的连衣裙黑、金两色相间,矜贵珠光亮片闪闪发亮,她的母亲那时早已不是昔日还在处理家事的温婉妇孺,身旁追求者趋之若鹜,一天的时间几乎都被挤满。可是,这一天,年纪尚小的迟欢看到自己今非昔比的母亲就站在那棵树下静静的流泪,平静而肆意,仿佛是习惯,又像是不随时间流逝的怀念和倾诉。   青色未熟的心似懂非懂,却在回神过来才发现,她自己也流了很多泪。   那一日,她站在不远处,背对着迟宁,陪着自己的母亲站了很久,久到腿脚发麻,久到迟宁还是没有发现迟欢的存在……   那棵红豆树,光滑坚硬,纹理美丽,枝繁叶茂斑驳着午后阳光的阴影,果实鲜艳欲滴,玲珑圆润,晶莹红亮,色泽多少年都依旧如常。   也许,那并不是她母亲第一次回来,也许,比她更忘不了自己父亲的人,是她的母亲,迟宁。   “你走得那样早,我要活多久才能追得上你的脚步……”   鼻尖酸楚如潮水般袭来……她听见自己母亲站在树下的呢喃,然后弯下腰一颗一颗捡起地下散落一地成熟的果实,红豆,颗颗入骨。   彼时,迟欢尚小还叛逆的心忽然就变了,瞬间刺全无。即使她并不完全明白。   曾经她看见过,她母亲在台上风光无限,在设计师面前谈笑风生的模样,可是,明明是在流泪,她却觉得,这一刻,站在树下弯身捡果实迟宁是最快乐的,即使痛着也是快乐的。   她再嫁再结婚再恋爱,仿佛空虚的心渴望被不停填满,迟欢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只是稍稍有些嫉妒她忘了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仅此而已。在她的背后,迟欢这个女儿何尝不是在看着她。   很多年后,她在维也纳,那时,蓝天白云,绿意缭绕,水色透明,异国白鸽飞越天际,她赶课急忙的走着,一步一步,空气里传来悠扬古典音乐,喷泉的水哗哗的流淌,她还会不时呢喃的对虚无的空气说:“小心,这里有台阶。”   那时,她才明白,有些怀念是你拼命阻止,也成了的习惯,是你狠狠阻止自己流泪,恨自己那般不争气,还是会下意识的举动,是你想让自己不悲伤却还是阻止不了悲伤逆流的暗号。   “妈,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嫌你啰嗦,也不会嫌你烦,更不会嫌你老,嫌你不漂亮,嫌你这个月又穿不了新一季Prada最小号的春夏新款……”   她嘴角勾起,说得利落。   “死丫头。”   迟欢恨恨的咬牙,半天感动了以后蹦出了三个字。   说完,才恍然意识到,她的女儿不小了。   机场,她再一次被连瑾死死的抱住。   连瑾微胖丰腴有余,絮絮叨叨在那儿念叨着:“迟欢,迟欢,你要平安的回来,要不然我再也不给你八卦,再也不给你吃零食,再也不透露小道消息给你,再也不帮你买中饭,再也……迟欢,你回来了我们去看电影,购物,吃美食,放心我请!”最后一句是咬牙的,她从未如此大方。   来送行的同事闻言笑作一团。   有时候离别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总在有人要离开的时候才会不舍。   等到让同事都先走了,快要安检的时候,苏暖暖从柱子后慢慢的走过来,人烟熙熙攘攘,她姣好甚白的面容看着迟欢,垂下眼,恍惚的呢喃:“迟姐,你走了,West就是一个人了。”   “我在,他也还是一个人,人是带不走的。”能带走的只有心。迟欢叹了口气,白净目秀的脸上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摸上苏暖暖冰凉的脸颊,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孩子的精神太恍惚不定,她的伤口太深,深到可能连她自己都望不穿。   “迟姐,我把你朋友。”不,也许更甚。可朋友有时抵不过日积月累,伤口隐隐泛疼止不住的渴望,她终究是一个人,是一个早已精疲力竭无法再去想其他的人。   “我明白。”   迟欢深深看了她一眼,道。   她没忘记,在小区里,那辆疾驰飞过的车辆,是她下意识推开了自己。   “暖暖,以后都会好起来的,你还年轻,冷静的想想以后……等我回来,我们……”   “迟姐,再见。”   她又说了声再见,果断的打断迟欢,沙哑哽咽,转头远去。   以后吗,以后在哪里?她咬牙思忖着,心口一阵阵的泛酸,无法抑制的悲凉,前天她又去医院了,医生很明白的告诉她:“苏暖暖,你长年酗酒,熬夜,身体早就不堪负荷了,而且你情绪长年不稳定对生育很不利,子……宫壁出奇薄,生育能力……是零。”   从前,她听惯了有些医生对她说,你生育能力低,如果打掉这个可能很难怀孕,很难,并不是一点方法都没有对不对,她堕胎无悔,那个孩子她连父亲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生下来,可她听医生那么说,离开巴黎还是自以为会有希望的。   没想到,她早已挽不回自己放纵任性的局面,几乎每一个医生对她说,生育能力,是零。   那个男人,她太渴望接近她日思梦想的光源,她曾在梦里无数次期盼法兰克能和West为了自己曾经的心爱义无反顾的回头。   可男人之间到底是不一样。   她好想,已无法在乎那是谁给自己的。   周遭的人匆匆而过,一来一往。   倏地,她转头,看着迟欢进安检区的背影,眼眶一阵阵的泛红,喉咙翻滚着无边的苦涩。   也许,这个世间万般都是错过的,如果迟欢没有出差,也许她能有更多时间与她沟通,和她交流,像在巴黎的病房里一样促膝长谈。   我们曾经亲密,我们曾经相见恨晚,但是谁能陪谁走到最后?   没有人有错,每一个人都是错。   四十八 等妻子回家的男人(第一更!)   神爱众人,我做不到。我不是神,高尚伟大的不适合我,我只是一个等妻子回家的男人。   ——顾方西札记   静悄悄的病房里,空气有些窒息。   昨夜自她走后,下了一夜淅淅沥沥好像永不停歇的雨,一夜之间天气彻底转凉,连半分喘息的几乎都不给人。   年老的女子跪在他的病床下,哀哀的祈求,矜贵的衣服包裹不住她摇摇欲坠的精神,满脸的泪痕,让少许路过病房不明真相的护士都有些鼻酸。   挺直的鼻梁,菲薄的唇,还有下颚处紧绷冷漠的弧度,狭长的眼帘连半点动都没动过,只是淡淡的垂下,仿佛睥睨又像是不屑。   冷到极致,浅色的病人服此刻折射出几许冰凉刺骨的淡漠,连天际的阴霾抵不过他双眸里流动的凌凌寒意。   那个曾经在年少的顾方西眼里娇艳迷人的女人,如今也迟暮变老,脸上的褶皱布满在了依稀轮廓标志的脸上,嘴唇发白,她咬着唇颤抖的声音求着他:“方西,你毕竟也是他的哥哥,你就不能救救他吗?!只是要你一个肾而已……他是你父亲的孩子,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们的匹配会很高……”   “就凭这个?”   冷漠极致的嗓音懒懒的响起,他噙着笑,似与地狱最无情的修罗无益。   “你当年有顾忌我是你丈夫的孩子吗?你当年有顾忌你和你丈夫赶我和我妈出家门的时候,当时我发着烧连路都走不动吗,你有吗?”   淡淡慵懒的嗓音,还伴着几丝轻笑,如今的顾夫人跪在病床下,咬着牙,微微颤抖,分明能感觉到他阴冷狠绝的气息。他甚至连父亲二字都不曾开口。   他竟然能无情到这种程度,他们毕竟是亲人啊。   “当年的事由不得人,我跟父亲是真心……”   胃里反胃一阵阵,下颌一紧,冷冷的打断道:“我对你们当年的过程没有兴趣,不管你和你丈夫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那是你们的事情,但事实不会改变。很抱歉,我顾方西还没有以德报怨的良好品德,你可以回了。”   “孩子是无辜的!”   那老妇人急切的反驳,额上尽是虚汗,眼神略略引出些道德的愤恨却丝毫打不动像顾方西这样早已练就的冷漠疏离,再多剧烈的情绪都憾不动他。   “是吗?你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我当年也是孩子,我也是无辜的。”   摊了摊手,顾方西笑容不减,如果他是阴冷的,他如今真的是,除了在一个人面前退后,他不曾因为任何事任何人改变他这一点。   她看见这个孩子,眉峰凌厉,狭长的眼眸浅淡森冷,阴柔俊美的脸庞邪魅的漾着淡笑,心里的忿恨一阵高过一阵却慌乱得好似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他,视线瞄到他颈项间,那条银色十字架的项链,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讥讽:“你还信神?呵,顾方西,你信不信,你这样的无情是会有报应的!”   “报应?就因为我没有好心的捐献我的肾?中国红十字会都讲究一个自愿,我不过是不愿意,这是我的权利。何况,你说报应对不对?那么,在我报应来之前,你的报应已经在我眼前了。”   睫毛微动,视线从跪在地上的老妇人身上转了一圈,曾几何时,他对这一幅画面那么的熟悉,当年他最骄傲的母亲也曾经跪在他们的面前,可是谁给过她所谓的尊重,谁体会过她的辛酸,他并没有那么好心,血缘关系又如何,没有感情的亲人比陌生人更陌生。   老妇人终于站起,咬牙走了出去。   再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懊悔难受的耳边回荡的不过是顾方西那一句淡淡却杀伤力狠绝的话:“你的报应已经在我眼前了。”   她颤巍巍蹒跚的走到洗手间慢慢洗了个脸,看着镜面前的自己,青春不再,苍老疲乏,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娇媚年轻,活得肆意妄为,如今却要为了从前的自己买单受累。   是报应,的确是报应。   她没有守住顾氏,没有守住自己的青春,也没有守住自己曾经苦苦追逐的真爱,在岁月时间面前,浓烈盲目的感情终究是会露出它真实的面貌。   明明是那么恨那个孩子的心狠冷漠,可是当她走出了门,凝视着自己的衰老疲惫,突然之间一点都不恨了,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要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病房里的寒气逼入,渗入骨头,钻心的寒冷。   望着摇曳剔透的窗,还有高大的梧桐树晕黄的树叶翩翩的垂地,菊花清寒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不知,在新疆,她是不是也会觉得冷。   他更懊恼的是忘了问她,这二个月的衣服带够了没有。   无意识的摸上自己脖子上被体温贴热的项坠,不大不小的十字架放在左手上插入五指的细缝,带来一些些温热的温暖。   信神,却并不代表他要像神佛一样慈悲。   爱一个人才会慈悲,他爱的愿意慈悲,他不爱的何必慈悲,又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好人,他想做的,从来只有一个人的好人。   神爱众人,他做不到。   如果她知道他如此狠心的拒绝了一位母亲的祈求,她是否会怨自己的冷漠……思及此,他轻声一笑,浅叹了口气,他忘了他的妻子从来和自己一样爱恨分明,即使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万般的无奈,也体谅某些人的悲哀,可是,他知道她不会好心的体谅那些自作孽却将错误推给别人的人。   体谅,也是有原则的。   也罢,敛起笑,他心里思忖,报应也罢,什么都罢。   “我只求她平安……”   即使是报应也算在他的头上就好了。   喃喃的絮语,褪去的森凉寒意早已成了温柔的气息,嘴唇微抿,笑意浅淡虔诚。眼眉垂下,闭拢,俊颜剔透。   ……   你无法想象,这是个什么地方。   到处都有尸体糜烂的味道,甚至还有来不及清理的尸骸。哭闹,乞讨,哀嚎,瘆得人心慌的声音无处不在。   路边许许多多人在乞讨,有少许的同行在那儿有些克制不住的在口袋里掏钱。   “不要给!”   不约而同的两个声音响起,迟欢话落看向那个和自己同样开口的人。   是新华社的同行,方镜。   方镜也对迟欢笑笑,然后沉声的对某些没有觉悟刚来的同行道:“这里那么多人乞讨,你能给一个人,不代表能给所有人,一旦他们一窝蜂的抢,到时候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容易造成暴动,说不定还会引起恐怖组织暴徒的注意,政府应该会统一出面救助的,个人的帮助在这里行不通。”   “是的,我们都有心帮助他们,这也是我们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完成自己的工作才是真的帮助。他们需要社会,而不是个人。”迟欢清亮沉稳的嗓音也不急不缓的响起,与方镜对视一眼,嘴角勾起微笑。   点点头,那些几个想捐钱的同行都彼此收回了手。   他们人数不多,包括中央台的记者,总共不超过十几个,他们旁边一路上有几个政府派出的反恐组织的警官包围保护着,其实不多,但都带着重型的武器。这里的警察多半被派出不断在路面巡逻和处理尸体,安抚家人,警力其实是严重不足。但对他们的照顾已属极好的了。   住的地方虽然不是帐篷,但相去不远,但想来算是很过得去。   屋子简陋,还能略略闻到发霉的味道,已是半夜,周围还是乱糟糟的,门口有警卫守着,还是有些令人心慌,但已经来了,比起刚到,很多人都有自来之则安之的想法,笔记本电脑敲打的声音,网线网络太不稳定,只能一个一个的用。   等到所有人都工作完,大家都疲惫的躺下了,戴着耳罩,盖着单薄简陋的被子,睡在不平整临时搭建的床上还是一下子就入了眠。   方镜和迟欢的床是挨着的,空气有些清冷,月光刚好穿过简陋房子的细缝映照在她们的眼前。谁都没有料到,在这样地方,还这等美丽剔透的月光,仿佛是她们仅有的享受。   这时,迟欢才看清方镜的衣服上,有一朵印花硕大的兰花,婉约曼妙又精致,月光照着的地反正好是英文标志的logo——West。   撞到这个词,迟欢胸口有些紧,又有些温热的暖意,方镜对她笑笑,轻声道:“这衣服我都舍不得穿它,是前几天我老公送的,花了他几个月的工资不止!还是好不容易才抢到的,都是天价了!真舍不得穿脏它,可是衣服买来不就是要穿的吗,我啊就想着再平安的穿回去给我老公看……”   “West……”迟欢喃喃的道,念着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又有些不可名状的温暖。   “你也喜欢这个牌子吗?”   方镜有些激动,轻咳几声,接着极轻控制着嗓音道。   “West Gu设计的,是我们中国的设计师,我超迷他的,可惜他不常出现在媒体面前,经常被拍到的也只是些侧面,狗仔的技术不怎么样,有一回我在中国版《Vogue》看到过他的正面照,你说,世间怎么会有一个男人,优雅和邪肆那么和谐的在一起?美呆了!太美了!我听说他轻易就放弃自己的品牌,右手又毁了我差点哭出来了……我老公还说,指不定啊是为了女人,男人不理智的时候通常是为了红颜……你说,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是不是跟天仙似的?”   怔了怔,话末,方镜的挤眉弄眼让迟欢噗的一笑,风轻轻的划过她的耳际,发丝被风吹着摇曳,清透的月光穿过她发丝的缝隙,月牙色的色泽在着简陋发霉的黑屋子里酝酿出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恩,说不得长得跟我似的。”迟欢认真点点头,略带调侃的说道。   方镜怔忡了两秒,倒抽一口气,然后瞥了她一眼,好笑的轻声说:   “你少来!”   四十九 爱怎会输给了错误(二更哈!)   我以为能陪你一生一世,却料不到有一天会比你先走。   我以为人生还长,长得可以磨尽我心中的怨怼与恨,却不知其实人生有时候不过是一把刀,一片毒药,一把火的短暂结束。末了都做了肥料和灰土。   ——迟欢札记   ===========================   天际其实是宝蓝色的透明干净,透过破旧的木质窗的玻璃能看到还有些星星在闪烁。   陆地上却纷争不断,耳边是不是传来令人发颤的声响。   她们都假装镇定,迟欢听着方镜在那儿呢喃着:   “……听说West GU钟爱的兰花是源自于《追忆似水年华》中斯万与奥黛特的爱情信物……追忆似水年华,迟欢,这个男人的心里是不是有一些放不下的感情?”方镜思索着,然后又偏头一笑,“我看他的长相和做事风格,总觉得他是块铁,无情冷漠又邪恶的铁,说他内心有什么放不下的感情连我这样迷他的人都不信。”   追忆,似水年华。   其实,应该是这样读的。   迟欢抬头看向天际月光的那抹光束,阴天乌云的遮盖,她眼底氤氲着淡淡的薄雾。   朦胧间,方镜还在那儿呢喃着什么,她耳边却蓦然响起他哽着声音的话。   “等你回来,我们立刻回维也纳,我们把曾经错过的都重新过一遍好吗?”颈项旁还隐隐约约残留着他灼热急切的喘息,还有细细躲不掉的轻吻,他急于求她的承诺,他想要他们一起去追忆曾经失去的似水年华。   脑中有些发热,想到兰花,想到戒指,她脑中一嗡,顿时想起那颗他们重逢没见天他在晚上小心翼翼为她戴上的卡地亚的兰花戒指,红色炙热的宝石流光,镶嵌在打造精致的戒指上,她当时一心铁了扔下他,再不愿做那个被丢下的人,甚至,她还没有好好仔细瞧过,那枚戒指,他珍藏呵护沉默的为自己戴上的戒指是怎生的模样……只狠心的把它当做地摊货,她送给了连瑾……   她和方镜都还没有戴上耳罩,突然,刹那间响起鬼哭狼嚎的女人惨叫的声音,哀嚎不断,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   哭得令她们心里都撩拨渗得慌。嘶声裂肺,连喘息都没有。   “这是?!”迟欢蹙眉一惊,转向已来了数日的方镜。   方镜抿抿唇,咬着牙齿轻声道:“是我们隔壁的古丽,她刚生完孩子不久,前两天才得知自己的丈夫在暴乱事件中被人砍了头,那天她正做晚饭和孩子一起等她丈夫,没想到等来的是没有头的尸体,连全尸都没有。这几天晚上都是这样,受不了的时候总要发泄的,这里像她这样的有很多……她丈夫甚至比她还小两岁……”   方镜说完,连自己都沉默了,虽然是叙述别人的事情,眼眶却有些潮红的湿润。   月缺的月,注定是悲欢离合。   即使明亮如丝,还是能照得人透心凉一片。   “我们都算不准,谁会比谁先死。”   喉咙有些发紧,迟欢抚了抚有些作疼的额头,竟然有些许虚汗,这般的夜是有点冷,还伴着声嘶力竭的哭嚎声,世间最大的悲痛也不过如此。   我以为能陪你一生一世,却料不到有一天会比你先走。   我以为人生还长,长得可以磨尽我心中的怨怼与恨,却不知其实人生有时候不过是一把刀,一片毒药,一把火的短暂结束。末了都做了肥料和灰土。   “是啊,谁知道呢!后来,她甚至还试图将孩子活活掐死,也准备了刀最后了解自己,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赶到,派人随时随地注意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政府派了心理干预,这里的痛苦是哭声不能哭尽的。”   方镜转了个身,咬着唇,喉咙哽咽。   “我老公让我回去给他做红烧茄子,这是他最爱吃的。你呢,结婚了吗?”深深的呼吸几下调整了状态,睡眼有些惺忪起来,方镜笑着问,悲伤的事情不能谈太久,她们需要冷静。   迟欢也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对方镜笑了笑。   “他让我平安的回去,他说要和我生几个孩子,要和我重新好好过日子。”并没有答否或是是。迟欢只是失神的噙着惯有淡笑,望着方镜衣服上的logo轻声如叹息的呢喃道。   细小的雨滴被风卷了进来,扑在脸上酥麻酥麻的,凉凉,又暖暖的。   方镜闻言,沉吟了一声,卷了卷身上单薄破旧的被子,对迟欢轻声的说:“你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她呢喃道,侧向方镜,对上她的眼神,浅淡温润的瞳孔弯起,“回去以后你最想做什么事?”   “好好洗个澡,然后让我老公再给我买一件‘West’限量的兰花纱裙。”方镜吸一口气斩钉截铁的说,虽然语言并不温和反倒略微粗如,可眼中还有很多像溺在水里温柔的气息。   迟欢失笑,她突然想说,你若是那么想要,我回去可以帮你偷一件出来。   “你呢?”   方镜好奇的问,眉梢挑起。   “他曾经送了我一枚戒指,我生他气所以送人了,回去以后我想反悔拿回来。”迟疑了两秒,迟欢垂下眼眸,无奈的抿着唇,眉眼淡和。出尔反尔不好,可谁都有后悔的时候,她想,如果连瑾生气的话,她一定要低头谢罪了。   清冷乍寒的天气,风透着钻心的冷,她想起他那张俊容,狭长邪肆的眼眸,在她面前咬牙发怒,喝道:“我不准——我答应你,我有多远滚多远,但是你不能用死来折磨我——”   她想,该拿回来的,那枚戒指,她这个被送的人,还未真正瞧过样子。   追忆,似水年华。   我走了,你却不知道我的心还在原地等你,在我背对你的时候,你却也狠心的背对着我。   你也走了,你走得比我当初更快,快到我只能不停追忆,追忆我曾经失去的那些最好的年华。还有年华中的你。   喧闹烦乱的吵杂声,远处几声不清却渗人的枪声。   啼啼哭哭的闷哼,还有撕心裂肺好似不会停歇的叫喊。   努力的闭上眼睛,她呼吸均匀,攥着方镜的衣服,沉沉的睡了下去。   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诡异回荡耳际:谁都算不准,谁会比谁先死。   ……   苏暖暖是他病房里的常客,当顾方西意识到的时候,是他出院的时候。   和康姨,还有惠双双一起来接他的还有苏暖暖。   “迟姐离开前让我照顾你,她很担心你。”苏暖暖低声道,对着康蓉和惠双双娇柔的笑了笑。   闻言,康蓉松了口气,幸好,迟欢还没有放弃顾方西,没有真正的放弃。   惠双双也松了气,即使她的顾哥哥真的不理会“ESMOD”这所世界顶级时装学院的邀约,至少他会是幸福的。   顾方西知道苏暖暖和迟欢的关系,也便没有理由推却。   高档的单人公寓,绿色剔透的玻璃建筑,不算市中心,但交通便利,环境清幽。   连续几天,顾方西都是叫外卖的,手上的伤虽然没有完全好,但是已经可以出院说明恢复速度快,而且良好,自己照顾自己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在吃外卖几天后,苏暖暖有天看望顾方西,带了些菜食烧煮,中午的时候一起吃饭,也倒算是正常了。   他本要给她菜钱,可一来二推的,彼此都不好意思也就作罢。   这天,顾方西照例看七点CCTV的新闻联播,每次看的时候都是胸口气息不定,压抑得紧,连左手都会微微泛疼。   看完苏暖暖正好从厨房洗好东西出来,诚然,她是快乐的,在他的身上,她能看见,那双曾经犯错却如今坚定不移懊悔的眼眸,她无数次在想,如果法兰克也是那样,而不是在她每次荒唐过后替她善后责备却没有丝毫的悔意。   有些温暖是得不到,总强求的。   正好在放卡地亚珠宝的广告,是范冰冰代言的,苏暖暖轻呼一声,引起顾方西的注意,本来是想照例送她走的,可没想到她出声惊呼坐到了他身旁,然后呢喃道:“West,你当年在拍卖会上拍下的那枚兰花戒指还在吗?”   “很早就送给迟欢了。”平静淡漠的表情微微一动,狭长墨黑的眼眸划过一抹温柔的流光。   “那么迟姐有两枚这样的戒指吗?我看到她同事连瑾也有一枚这样的戒指,跟当年你拍下的可以以假乱真了,几乎一模一样。”   “是吗?”淡淡的应声,他的眼眸深沉如海,睫毛微动,没有表情。   “恩,连瑾说,是迟姐在地摊里买的,不贵,只是便宜货,就送给了她了。”   话落,空气寂静无声,诡异窒息。   只有广告一遍一遍在更替。   晕黄的灯光闪烁,他下颚一紧,胸口一窒,心脏猛地收缩又收缩,忽明忽暗的光线在他俊美阴柔的脸上打上一层又一层难辨的光影。   窗外有梧桐树的树叶无声落下。   空气里反复回荡着几个字,便宜货,地摊买的,送人,还有很便宜不贵。   五十 伤害你非我意(一更!)   你不会知道,当我听说你将那枚戒指送给他人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   当你对别人说,这是地摊货,便宜,不贵,我紧绷的脑子里有多热多难受。   也许在别人眼里矜贵身价的我,在你眼里也是一文不值,因为这个男人是离开你才得到这一切的光鲜亮丽。   所以,再痛,我也明白,只有你会狠心的将我有的东西弃之若敝。   所以,四年间的一切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没有留下。   ——顾方西札记   ===================   公寓的顶楼,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屋檐下,垂落成一串串,渐断渐连的珠帘。   极尽沉默窒息,空气里是无言无息的凉意。   苏暖暖抿着唇,坐在旁边看着顾方西那张脸沉寂在那里。   从一开始的苍白到后来,面无表情,无怒无喜,狭长的眼眸略略微颤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在遥控板上突然一动,杂音顿时全无,只听见“吡”的一声,电视的绚烂多彩变成了一方黑色的屏幕,平静出奇的诡异。   “你可以离开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苏暖暖看着顾方西菲薄俊美的唇一张一合,平静漠然,却令她心里猛地一抽,连血色都倒退了下去。   “你,你说什么,West?”   颤动着嗓音,声音沉到了极点,无法克制的哆嗦。   苏暖暖姣好小巧的脸庞一青一白。她分明看到了他在听见的那一瞬间铁青难受的脸,还有他下颚紧绷的样子,可他终于在无边的沉默后告诉她,让她不要再来看他?!   他转过头,站起身,棱角锋利的眼眸狭长深沉,晕黄的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下打下一道光洁冰凉的光影,俯身看向一脸不可置信的苏暖暖,他只是动了动眼睫,黑色如墨似深渊无底的瞳仁看不穿情绪,只是淡淡的出声:“我不是法兰克,你也不是迟欢。”   其实,他对这个小姑娘是有印象的。   巴黎的夜生活圈并不大,当华丽复古的繁华过尽,夜晚总是张狂而放肆的,包括文化浓厚的法国巴黎。   他在酒吧角落静静的啜酒,几次都是见到法兰克,那个Season创始人唯一的儿子,时常出现在众多男人围绕成圈的地方带走那个相貌年轻标志,身材玲珑的女子,几次如此,他都习惯了,他曾见过法兰克脸色不堪的样子,看见过那女子在众男人面前寻欢作乐望着法兰克娇笑的样子。   这个世间,有哪般的爱是数得清伤痕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忘不了他?你又怎么知道,我对你动心是假的?”   苏暖暖咬着牙齿,攥紧手心,水波泛光的眼眸凝视着顾方西深沉冷漠的脸庞无法抑制的扬声道。   “她又怎么知道,那枚戒指对你来说的意义,这枚戒指你花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才拥有?她不知道,我知道,这枚戒指是卡地亚的首席设计路易亲手完成的。每一道花瓣的切割都是极致的完美,本来是非卖品坚决不卖的,要不是你亲自上门说服路易,答应他并完成了在短短五天内专门为他设计了几十款免费的服装,更答应会以最高价格不计成本在拍卖会场买下,他是决计不会卖出这款他在收山之前最完美的作品。”   也许,在她伤痕累累时,不经意间看到他小心翼翼捧着那颗兰花戒指绽开惆怅隐忍的笑容时,她就在渴望这一种,她得不到的悔意。   “她没有珍惜你寄托所有感情的戒指,她甚至将它弃之如敝屣,狠心的送给了别人!West,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这样对你……”   擒住他冰凉结实的臂弯,她急切沉声的说着,眼眶湿润,她掌心碰到他冰凉刺骨决绝撤开手臂,胸口酸涩排山倒海而来。   “如果,她不狠心,就不像是我的迟欢了。”   低低沙哑的笑了,顾方西仰头退后一步,没有看苏暖暖,他只是睫毛微动,纤长浓密的睫毛氤氲着微凉又略热的雾气,邪魅雕刻般的俊颜沉寂怅然,嘴角却薄薄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的弧度。   “……”   顾方西话落的一瞬间,只有刹那,苏暖暖怔在原地,单薄的衣服裹着哆嗦的身体,眼眶潮红,眼泪喷涌而至,面上皆是水渍,唇齿要紧,喉咙不断翻滚着苦得可以渗人骨髓的滋味。   她想,那个陪着自己度过最艰难时候的女子,多幸福,比自己幸福太多了太多了。她何其有幸碰到迟欢,她何其不幸碰到了迟欢,碰到那个与自己有同样机遇却有不同风景的女子,她对顾方西的渴望,她对迟欢的妒忌,一阵阵向自己袭来,本能的无法抵挡。   当她自己用满身不堪的伤痕与污浊想换得一个男人的悔意,得到的只有法兰克的内疚。   当那个女子理智的抽身所谓的报复,安静的在角落默默抵抗拒绝的时候,却换得了一个男人能给予的所有忏悔与懊悔。   这对她而言是怎番的刺激。   “顾方西,你们不会幸福的,不会的……”   咬牙嘶哑的道,她在眼眶布满血丝的那一刹那,沉沉阴冷的道。   脑中一阵阵的耳鸣嗡嗡作响,震得苏暖暖头疼欲裂,那股谁都抵挡不住对谁都恨得难以复加的感情如火一般滋生。   暖暖,对不起,我爱上了别人。   ……这个孩子的父亲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孩子堕了吧。   苏小姐,你的生育能力是零。   ……   你们不会幸福的,顾方西,你们不会幸福的……   那句看似只是鸡毛浅薄幼稚的话还是刺进了顾方西一直都忐忑不安的心里,尽管他的脸上平静极致,下颚不动,眼眸不转,却还是在一瞬间攥紧了手,感觉到右手钻心刺骨的细碎疼痛。   “那恐怕不是你说了就算的事情。”   淡漠到极致却硬冷的沙哑嗓音,薄薄漫漫的划过一瞬间窒息的空气。   闻言,苏暖暖却轻松出奇的笑了起来,再没有说完,诡异而娇柔的嫣然笑着,对着顾方西关上了门。   站在冷气扑面而来的原地,顾方西怔怔的蹲身再次坐在沙发上,下一秒,失重沉陷感让他心口一窒,意识飘在最深处的水面,飘飘荡荡的没有着地的方向。   五十一 输了你赢了全世界(双更!求赐月票哈)   那个男人买了我设计的衣服,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在想,我跟他说的是,我的偶像是West Gu,他怎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他对我说,如果你有,给她做一件衣服,不要等到功成名就的时候再去怀念曾经没做过的事情。   直到他在最后摘下墨镜,那张在顶尖时装杂志上被我瞧过无数眼的脸庞,邪魅冷雅,五官分明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才明白。   他说的,应该是他自己。   ——一名服装设计学院的学生   =============================   沉沉的睡了一夜,半梦半醒之间,他醒来才发现额头,鼻尖尽是虚汗。   下意识的伸手拿住颈项间的十字架,闭眼深呼吸。   喘息了几声,然后起身换衣服。   清晨,缕缕光线。   金融区一片忙碌的景象,喷水池的水泛着浪花,腾腾的向外冒,雕像的小天使天真可爱的站在中心对每一个来往的人笑着,张着翅膀,仿佛要一飞就逝。   一切都不如新疆那里混乱可怕,这里欣欣向荣,没有人能在此刻感觉到在很多距离外另一座城市正沉浸在可怕孤寂又疯狂的气氛中。   国内的喷泉是没有人许愿的,所以当顾方西站在那儿,闭紧双眼,众目睽睽下,温柔的掷下钱币时,很多人都面面相觑,甚至有好几个路过的孩子讨着父母要钱,也要学着跟他一样交缠双手,许愿祈求。   “我想,我想明天考试能考好,妈妈不再生气打骂我。”   “明天是我的生日,希望,希望悠悠也能来参加。”   “我希望……”   好几个稚嫩小声糯懦稚气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说着,鼓着腮帮子小脸嫩嫩的,小朋友正在那儿虔诚天真的祈求愿望。   终于睁开眼,望向那几个孩子,顾方西忍俊不禁,菲薄淡漠的唇漾开了完美的弧度。   亚麻色的风衣,黑色的T恤,银色精致的十字架项坠在他优美的颈项下显得魅惑又纯粹,凌乱的发丝微垂在额头。   离开喷泉,他戴上黑色墨镜,缓缓的行走,慵懒大气,浑然天成的冷雅恣意在不经意的一步间引起不少人的怔愣好奇。   连瑾就是完全惊愕怔住的人,当在写字楼的大厅里被挡住,入眼的是一个男人慢慢的摘下墨镜,露出那一双她不敢认的媚惑慑人的眼眸,黑色的瞳仁深沉慵懒的在她的身上划过,她浑身止不住的战栗,连嗓音都在发抖。   “顾……顾先生……不,顾,顾总,您好!您,您是来找主编的?”   万万没想到,这个她嗤之以鼻的男人,当她有一天遇到真人的时候,竟然会不由自主的礼貌恭敬,那连杂志都拍不出来的矜贵魅惑的气质真真能逼迫人害怕惶恐。   温柔一笑,他轻轻的问:“不,我是来找你的,你就是连瑾?”   她猛烈点头,脚趾头都在紧张,特别是当这个男人步步逼近,甚至抬起她的左手,手心有薄厚不一的老茧在她的手背处停留,她的肌肤一阵发麻,甚至想说,请自重。   可下一秒,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用左手小心翼翼轻碰她那指间的戒指,切割精良,流光璀璨反射着大厅里绽亮的灯光,兰花形状的样式有一种婉约难说的情感。   “是迟欢送给你的?”   诧异的眨了眨眼睛,连瑾点头道:“是的。”其实,她想问的是,你认识迟欢,又或者说,迟欢竟认识你?   “它是我送给她的,既然她送给了你,请你不要弄丢它,它对我而言,很重要。”   是他半夜梦回时,这四年,仅有寄托。   四年间,他无数次从半夜的梦魇醒来,唯一的期望,就是能戴在她的指间告诉她,他一直一直没有忘记,他最爱的,始终那些跟她共度的日子,还有日子里的她。   可惜,她没有给他机会,只给了他送给别人的遗憾。   但等她回来,他要和她一起取回这枚戒指,然后回到那些曾经最美好的年华里。   淡淡的笑了笑,顾方西戴上墨镜,转身,在路过闹区的小摊旁,不经意的停住脚步。那是一个男子正吆喝着,地摊里放着的是各式各样的衣服,并标明是他自己的设计。   价格不贵,衣服看起很用心,设计虽有多处模仿,但颇有潮流的心意。   “这全是你设计的?生意好吗?”顾方西蹲下,低声随意的开口。   那年轻略显稚嫩的男子欣喜的接口道:“当然,生意挺好的,我是设计学院出来的,平日里要攒学费,所以就想设计些衣服出来卖,你看,这是今年流行的蛇纹,我设计了一件这样的T恤,穿在身上不突兀也看起来时髦。今年巴黎时装周‘West’秀场的皮革设计就很完美,可惜被搞砸了,也不知道怎么会用了真的动物皮,一般都会用人造的啊,不知这回West Gu怎么会那么不理智……啊,你知道West Gu吗,他可是我们中国的设计师,是我们学院里很多人奋斗的目标……”   “你有女朋友了吗?”   不答反问,顾方西抿着薄唇轻声的问道。   “呃,有了。”   讪讪害羞的笑笑,那年轻的男子性格颇为活泼,并不避讳。   “那么——”墨镜里,垂下眼帘,优美曲线的下颚一抬,顾方西嗓音磁性低沉的响起,“你女朋友穿过你设计的衣服了吗?”   “没有,还没有,我这些衣服都是卖给别人的啊。”   他看见年轻稚气的男子一脸不解,嘴角微勾,修长干净的手指划过好几件模仿他风格的衣服,落在兰花印记的地方,浅浅温柔的摩挲着。   “等你有一天,你设计的衣服被很多人花钱买下,被很多人穿在身上,被很多人观赏赞扬的时候,你亲手设计的衣服,你最爱的人却都没穿过,你就会明白,今天,你应该多花点时间和心思给她设计一件,而不是拼命的赚钱,等到哪一天你穷得只剩下钱和名声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那一刻有多么的珍贵。”   而他顾方西连那一刻回味的珍贵都没有过,能寄托的不过是一枚心心念念想送出去的戒指。   如果,他设计了那么多件,衣服,连一件都没有被她穿过,他设计再多又有什么用。   闻言,那年轻的男子怔愣了几秒钟,仿佛在若有所思,然后嚅嗫的呢喃:“谢谢您,我,我好想有点明白了……”   “希望你以后最好不会真的明白,否则就是遗憾了。”意味深长的呢喃道, 他淡淡的自嘲,然后慢慢的摘下墨镜,狭长魅惑的双眼展露在年轻男子震惊无比的视线中,“这几件我买下来了,回去好好设计一件衣服送给你女朋友吧。”   等他离开,只剩下背影的时候,那男子才犹如从梦境中醒来,颤颤抖抖的呓语着:“我没做梦吧……真的是……West Gu本人……真的是,他?!”   探头左右看,前方已经没了那人的身影。   ……   回到家,洗澡,看碟,努力的在脑子回想她爱看的片子,然后一张张的放,这是他出院以来的习惯。   时钟划过十二点,凌晨。   还有没几天她就能回来了吧……   抿抿唇,他心里喜悦紧张参半的思忖着。   客厅的一角,白色略绿的墙上有一个一个歪七扭八用他左手一横一划写的“正”字。   电视屏幕闪烁不停,男女间的台词穿梭在顾方西耳边,可他朦朦胧胧间,只听见那个淡笑沉哑的嗓音温柔的在耳边撩拨道:   “好,方西,我答应,我们赌一次,等我平安的回来,我们就重新在一起……”   “等我回来,我还想去维也纳看《卡门》……”   他在依靠在沙发上,半梦中习惯性的缓缓摸上颈项间的十字架,冰凉冰凉的,秋日寒意愈浓,潮湿阴冷,连物件摸起来都是凉凉的。   他记得她的浅笑,温柔大方,希望他梦醒来,就能看见,她牵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   顾方西,我没有食言,我回来了,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了……   五十二 爱与恨,伤与痛(第一更!)   算不准下一秒要发生的事情,如果可以,我想对我爱的,恨过的,伤害过,也被我伤害过的人说一声,我爱你们。   ——方镜   ===================   今天是最后一天。   还有些同行需要留下,还有些已准备好了行李,打算最后再拍几张照片,然后离开。   不远处已有车停在了门口。迟欢和方镜起床的时候,觉得有些轻松,这样的日子终于有些到头了。   白天的阳光与夜晚的清冷不一样,无比的炙热,新疆也在整顿下慢慢归于平静,前日反恐组织刚抓了十几个暴徒,枪毙了五个,还剩几个正在审问。   新疆的街头还是萧瑟的,到处都是废墟,天空却明亮清澈仿佛不谙路上所有的世事。   行来行往的人群彼此低头也不太说话。   他们这一群今日打算离开的媒体工作人员正在警方不算严密的保护下进行最后的工作。   “打个电话给家人吧,告一声平安。我们马上就会离开了。”方镜对迟欢笑笑,走在街上,相机不停的拍着。   “你也是。”迟欢时不时观察四周,拿着笔记录着。   “我昨晚就发了条短信给我老公,把我老公吓得够呛,直接在那儿狂欢了……”方镜接道   闻言,迟欢心下一松,也感觉到了方镜那般放肆的喜悦,拿着手机,深深吸了口气。   其实,像今天这种特殊的工作地点和事件,一般都只是跟同事联系,太过频繁的跟家人联系反而会增添情绪,所以在离开前,她对每一个人都说了,没事千万不要打来。   当然,包括顾方西。   其实,即使她不说,顾方西也不敢打,不是不想,而是有些惊喜想要留到最后,有些话语声音想念得太久,生怕一打就瞬间崩溃找不到渠道寻找。   所以,他等她,耐性的等她,却不打扰。   手机刚开启,那头就传来不停的振动,她蹙眉有些疑惑,一接听见那个在记忆里巧笑柔和的嗓音仿佛隔了很久的岁月响起:“迟欢,我生了个女儿,你说过的,你要当她的干妈。迟阿姨,请问你现在正在哪里逍遥快活?”   顿时,她面上冰冷潮湿一片,喉咙哽咽,仿佛听见那个最怀念的朋友,在画廊静谧优雅的空气里,指着那个她用尽全力去爱却又离开再用尽全力来寻找她自己的男人说,“迟欢,你看,这就是我爸爸很欣赏的年轻画家,顾方西……”   很多个夜晚,她在维也纳的小屋子辗转难眠,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嗡嗡的虫鸣,然后,还有那个女子的陪伴。包括她恨恨冷声的低哑,“迟欢,我真后悔将他介绍给你。”   然后还有一年,她忐忑咬唇的对自己说:“我总想着你和顾方西,迟欢,我怕结婚。”   她循规蹈矩的结婚,在婚礼现场还是惶恐不安,迟欢眉眼一弯,抱着那个女子,手抚着她发凉的脊梁说:“那么等你终于相信幸福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有些感情是许久不见却依然如常的熟稔。迟欢轻笑的呢喃:“好,等我离开新疆,我立刻坐飞机来看你……”   “你在……新疆?!”那头颤巍巍的迟钝两秒,直到一声扬高的惊呼。   “都趴下——赶紧都趴下!”   不约而同沉声的咆哮突然如梦一般的响起!迟欢正想笑她的咋舌,却不料,几个陪同他们的警察都接到了电话,瞬间几个警察都正色起来,将他们包围在一起,连走带跑的转移……   “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子不依不饶的在那儿问着,声音抖颤得紧。   迟欢心下一窒,也有些紧张,尽量沉声平稳的道:“路路,没事,你放心,等我回来我——”   轰隆隆一声炸弹爆炸的响声震耳发聩,方镜倒抽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拉着迟欢的手,所有人都颤颤惊恐的问道:“发生,发生什么事情了!不是说不会再有暴力事件了嘛?!”   浓烟滚滚在远处,袅袅升起的烟雾让这座城市又再次沸腾恐慌起来。   “有人逃了……好几名警察和群众被他们遗留的同伙抓了,现在他们还在不停的抓人质逼我们放其他人!”   那警察也是一脸的汗,摸了摸,几个声音同时响起回答。   旁边的遮挡物很少,浓烟爆炸都在远处,还算是万幸。   警力方面都集中在了关押暴徒的地方,还有炸弹爆炸的地方,谁都没有想到这里会有危险。   此刻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有几个警察正联系着总部打算过去支援。最后只余留了一两名带了轻便武器的警官保护他们。   他们七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新闻工作者此刻忐忑不安,迟欢手机的通讯也一下子被迫中断了。   大家都挤在了一起,迟欢手有些发热,渗出了几抹汗液,方镜和迟欢的手拉在一起,印色兰花的T恤此刻已经污浊不堪,十分残破。   半晌,因为新疆的警力严重不足,两个警察又被派走去了一个。只留下一个与他们一起避难在一棵百年胡杨老树下,风刮着沙一阵阵的冲他们袭来,脸上都是灰色的土和被刮破红肿的皮。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个沉重的脚步声,迟欢心脏猛地收紧,秀丽沉静的眉睫一动,冷声道:“不对!他们的目标是我们!”   方镜闻言,眼皮一跳,站起环顾四周,呼吸渐渐急促:“这批混蛋,太狡诈了!分明是在放烟雾弹,声东击西!”   “该死……”   所有人都颤颤紧张的站起来,顿时都明白过来了,不约而同大家咬着牙,心却一下一下的往下沉,沉甸甸的无法移开脚步。   “谁都不许动,除非你们想立刻死在新疆!”   此时逃根本已经没有用了,几个身穿绿、黄、茶、黑等颜色组成不规则图案迷彩服,身形高大的男子已经举着长柄的枪支冷笑着向他们走来。   谁能比他们更适合当人质,这些来自中国各个地区的新闻工作者,是最好跟政府谈判的人员。   “我们会死吗,迟欢?”   方镜攫着迟欢单薄的肩膀,颤颤低声的问道。   那兰花铺面的T恤上logo已经不那么干净了,却还是能清晰的看见四个用金丝刺绣出出精致的英文字母:West……   胃一阵阵的翻滚,这里食物匮乏,她们吃的太少,迟欢此刻胸闷气虚,牙齿咬着,眉眼浅淡清秀,眼眶里是瞬间布满的血丝湿润,凝视着那个标志,她沉声握着方镜冰冷哆嗦的手说:“不会。”   即使只是安慰。   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他,那个我恨过,我爱过,我努力舍弃过的男人。   五十三 我们曾有个女儿(二更哈!)   五十三 我们曾有个女儿   人生匆匆,只要有爱就会痛,有一天,你会不会明白,人生没有我会不会并不同?   ——迟欢札记   =============================   一个黑洞洞看不见天际的屋子,石头和泥土堆积而成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光线无从照到他们彼此。   手机和所有联系的工具都被第一时间搜走了,阴凉刺骨的气息在窒息的空间里来回流动。   还有男女孩嘤嘤隐忍的啼哭声,是一早就被他们捉来的,这里有新疆的妇女,新疆的儿童,还有他们这些来此工作的媒体者。   “……俄罗斯的SV98枪……”保护他们的警察被缴了械,在一旁低沉窃窃私语,用气声嚅嗫道。   方镜没听过这个名字,她只知道,这种类型的枪火力猛,常用来反恐,没想到如今被恐怖分子使用,说来是讽刺,应该共有十发,这里有六个暴徒,一共六十发,而他们这些人质数来数去都只有三十人不到,一人两枪都紧够死了。   迟欢也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知道,看那些人拿着枪支小心谨慎的样子,必定是真枪,绝不是吓唬人的。   “别吵!吵死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踢了几脚小孩子,然后又向另一个已老迈的新疆妇女吐了口口水,“老太婆,看着真厌烦,看看这些被政府派出来的记者多娇俏啊!你们说是不是?”   轻佻露色的表情瞟过迟欢和方镜的地方,那种毫不掩饰的肮脏欲望令人从脚底板上涌上一种哀莫心死的感觉。   六个暴徒朗声大笑,那个刀疤的男人拿着枪走到方镜面前,轻轻挑了下她的下颚,方镜死死抓住迟欢的手,眼眶是止不住的发红。   迟欢也屏着气,牢牢握着方镜的手,死死掐着,浑身都感觉周遭都冷到了几点,那刀疤的男子嘴角邪笑。   他猥琐的用枪抵着方镜的私处,然后忽然转了个方向,看向了在一旁面色苍白冷肃的迟欢,粗糙污浊的手捏着迟欢的下巴,手往领口伸了下去。   “这种女人在新疆可不是时常看得见的,姿色可真不错……”   她不知怎么的,可能是心已经死到了极点,迟欢朦朦胧胧的就想起那个男人的笑容,邪肆魅惑却优雅冷漠,明明是同样轻挑一边邪笑的动作,同样皆是男人,却如此的不同。   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方镜抓着她的手真真的痛,可她却觉得连半丝力气都没有了……那手划过她的胸,然后粗鲁的扭捏。   她的衣服已经被枪割开了一半,大片大片白皙变红的肌肤,还有那双要拉下她底裤的手在肆无忌惮的粗鲁探进她干燥冰冷的里面。   “住手!差不多了,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的人质,要是他们这些人出了事,我们要怎么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府谈判?”   一直坐在地上的男人沉声阻止了,相貌普通,脏兮兮的脸,说话还算有分量,那刀疤男不情不愿的收回了手。   迟欢终于浑身瘫软,咬牙愤恨的垂下眼,她摸摸手上空无一物,如果此刻有一个东西能记挂该有多好,她甚至狠心的将他重逢以来唯一送给自己的戒指都丢了,什么都没有,这一刻,她的四肢百骸皆是僵硬。   “我的口味可不像你,我喜欢玩的,是这种。”那坐在地上的男人,站起来,拿着枪,身高有点矮,拉起一个正在嘤嘤哭着的新疆小姑娘,死开了她单薄的衣服,在还没有完全发育好的身体上左右折腾。   那女孩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甚至精神有些恍惚,嘴里还嚅嗫着什么,眼眶湿润,失神的盯着迟欢的方向,眼神空洞无神。   “……我前日见过她,这女孩刚满七岁,有病,一直在找妈妈,听说是精神病遗传,也怪苦的……”有些人忍着难受,窃窃的喃喃道。   衣服撕破,那个大男人就压着她,在稚嫩的身体上不停的摧残。   捂着发白干涩的唇,迟欢胃里翻江倒海的酸,发恶,呕吐,方镜也受不了咬着牙,抱着迟欢冷声颤抖到极致的低喃:“迟欢,你别看,别看……我们管不了,你懂的,我们管不了……”   潸然的眼泪喷涌而至,连哽咽都没来得及出声,迟欢无意识的摇头,那个女孩望向的方向就是她,所有人都背转过去了脸,她却被看得连连剧烈哆嗦。   那个男人解了他的裤头,搬开那个女孩的腿,稚嫩干瘪的身体被折磨得到处是伤,意识都恍恍惚惚的。男人毫不留情大笑着看着低下孤小的女孩一边流着泪,一遍嚅嗫着,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猖狂愉悦。   在他猛烈冲进去的那刻,前端不停的尝试进入,那女孩经不住的大叫,眼神空洞麻木却无意识的对着迟欢,迟欢吐了出来,五脏六腑绞在了一起,方镜死死的钳住她不放,挽过她的头,不让再看,迟欢被迫闭眼转头却终于在那女孩的大叫声中清醒了过来。   她喊:“——妈妈救我——”   救我——   七年前,她看见下腹被催生下的死胎,是一个女儿,他们都不经意的失去,医生说,已经是成型了,只是营养不良导致了心脏衰竭停止跳动。   彼时她年轻,正闹着减肥,好不容易说服他让自己少吃些,终于减下来了几公斤,正洋洋自得的时候,她昏倒在家,醒来见到的是医生手里一滩形状不明的血团。   医生说,迟小姐,顾先生,这是你们的女儿。   一个死胎。   这个时刻,如果迟欢还年轻,没有生过孩子,她一转头,呕吐完努力说服自己,以后连连噩梦就完了。   如果迟欢做过母亲,她会难受,她会想到自己在家的女儿,回去后把自己女儿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把今天近乎恐怖的画面忘了就好了。   但是没有。   她都不是。   偏偏,那女孩似有似无的望着自己,瞳孔空洞无神,下体已经被撞出了血,像那一团她记忆里最无法湮没的颜色,生生对着她喊:“——妈妈救我——”   “迟欢!不要——”   方镜的声音在她身后抽离,震惊错愕,惊唤。   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冲了出去,一下子的冲撞还是让那个还在快感中的男人吓了一跳,被推翻在了沙土里,她死死抱着那个嚅嗫着“妈妈”两个字,神情恍惚,嘴角还发着傻笑的女孩子。   一瞬间,一声下意识自保的暴怒枪声穿过她的胸,一刹那的痛觉,皮肉撕碎的声音,汩汩的流着冰凉的液体。   再下一秒她听见有人拿着扩声器在喊:“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   朦朦胧胧的痛觉在慢慢消逝,意识涣散。   一片沉寂的黑暗,和另一条白亮无痛的路。   原来,真的是有选择的……她被吸引在那一条明亮发光的路,一步一步走,身上的知觉越来越少,撕心裂肺的痛就像要成为梦一样消逝无踪,永远消失。   在她快要把这一段明亮无痛的路走完的时候,她恍惚的只听见一个温柔磁性的嗓音饱含着渴望在耳边细细小心的低语说:“迟欢,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她笑问。   “我梦到,我们以后会一辈子在一起,平安喜乐。”   以后……   “小欢,即使你还以后嫌我烦,我还是要管你,管你到老……”迟宁抱着她,低沉喑哑的声音漫过她的耳际。   朦胧间,耳边还传来他的隐忍低沉的嗓音哽着喉咙,冷声沙哑的呢喃道:   “迟欢,人在生死徘徊的时候,都会有一条头是黑,尾是明的路。我好像那天真的看见了,有光亮的那头,很温暖明亮,我真的很想去那里。可是……我闭着眼睛还是发了疯的往回跑……我想回来,我想活着再见到你……”   怔愣,心脏紧缩。   她站在原地,然后闭着眼睛,扭头,跑向暗处,每跑一步都更痛一次,每跑一步更疼一次,可是,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在最后一刻醒来,她似有似无的看到方镜满脸的泪水,抱着她的,哭着喊:“迟欢,你醒来了,我去叫医生,我去——医生!”   她回头大喊着,眼泪滴在迟欢的脸上,哑声道:“为什么——迟欢,你为什么——”其实,她是想责怪她,可是又不知道该责怪什么……那一刻谁说得准,如果不是迟欢冲出去,她说不定也会忍不住冲出去。   “如果,如果我和他的女儿还活着的话,应该也有六七岁了吧……能叫我妈妈的年纪了……”   几乎嘶哑的开口,干涩的嘴唇在用忽然回来的力气说话,很轻很轻,细若蚊声,方镜哭着贴着她的嘴唇,认真的听着。   等方镜起身想说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她又失去了意识……   “迟欢,你说过,你的丈夫还在等你,你说过,你答应了他,要和他重新在一起的……你起来,我求求你,你起来好不好?!”   这是方镜距离好几年第一次的痛哭流涕,她没想过,只才认识了两个月,她竟然那么为一个人心痛。   五十四 谁辜负谁的爱(大虐开始一更求月票)   我等你,现在等你,以后等你,即使到阴曹地府都等你。   你不能给了我希望又给我绝望,我欠你的我会还,可你欠我的承诺,必须还过来!   我为你相信,为你改变,为你甘愿负别人,负自己,也绝不负你,所以,你不能负我,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顾方西札记   ======================   那是繁花似锦的天台,小雏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绿意与秋色重叠,秋兰的叶挺硬碧绿色花箭红色老,有木质或藤条质地的椅子在辽阔的天台静等着人入坐。   今天,他等了他一夜的电话,只是等她归来的消息。   垂着眼帘,顾方西俯身仿佛专心似的浇花,水柱喷洒,已近傍晚,黄昏刹那闪现,澄蓝色的天空染上最美的霞光。   说好今天下午就会回来的,第一个打电话给他的,可是,已经是夜幕快低垂的时候,依旧没有消息。   其实有时候等待是最需要功夫的,不急不缓,甚至连逼问都没有,他相信她会回来,甚至是懦弱的相信,虔诚的祈祷。   他逼自己不要慌,他说过等她,必然会等她,绝不催她。   她会生气的,如果他催她,说不定她会生气。   胸膛起起伏伏,他脑子里不停流转的不过是一句话,她会生气,而他再也承担不起她的愠怒。   仍然是安静洒水浇花,挺直优雅的姿态,宁静宛若纯粹的神情。   口袋里的手机,却连半丝振动也没有。   “踏踏”的高跟鞋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楼梯间响起,直至走到他身后。   顾方西一瞬间紧绷了下颚,隐忍咧开的嘴角邪魅优雅的淡笑,无声的笑容,最后一道隐没下的晚霞在他精致如雕刻的侧面投下最后绚烂的一个侧影。   迟欢,你终于回来了。   这一回,我等到你回家了是不是?   薄唇蠕动,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悦,他回头,低沉准备轻唤的喉咙却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瞬间冻结,如坠冰窖。   “你来做什么?”   淡淡,刹那就收回的眼神,顾方西一贯的轻佻嘴角,对上苏暖暖笑容不改的脸,心下一窒,莫名的惶恐。   那串十字架链子还在颈项旁垂着,贴着他的每一寸肌肤,给予他最后一点点的温暖。   苏暖暖娇笑着开口:“West,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我说过,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放下浇花的水壶,他拿了铲子动了动土。   这是他买下的地方,因为这一方天台才买下的,养花种树,这是他二个月另一种平复心神的乐趣。   他想,他真的快变成信佛信神信自然的善男信女了。   连乐趣都成了老头子的花样。   沁人心肺的菊花香浅淡清爽,清凉的空气一点一滴的在仿佛离天空最近的位置流动,肆意,秋兰婉约沉静的在那儿静静的伫立,似乎看尽人世匆匆,爱成往事。   苏暖暖并不在意顾方西的态度,只是凑近他,凝视着他黑色如墨的眼眸。   短短几日,已不似当日在巴黎看到的,那般暴戾难测,可能是这天台的风景太美太惬意了,也许是他真的学会了养心,改变了四年养成的恶魔般冷漠暴戾的气势,此刻,他看起来那么干净温暖,甚至带着一种隐于市的平静安然。   鼻尖阵阵的发酸,苏暖暖越看越觉得舌苔上尽渗出的都是苦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她渴望的男人,她在疲惫又疲惫的心里珍藏向往的男人,却仿佛总是抓不住他,她想起法兰克,内心极度的寒冷,看着顾方西,心头又急剧的火热。   “你的迟欢,回不来了了……”   直至顾方西的双眸,她笑,笑得眼泪流出,仿佛很有快感,呢喃咬牙,看着眼前的男人的瞳仁在那一瞬间抽紧,崩塌,然后狭长的眼眸一眯,森冷的冷光划过她的面颊。   “不可能。”   定定的斩钉截铁,可是说得太快了,顾方西连自己都觉得虚弱,脚下虚浮可他却命令自己站在那里,仿若从来没有被打败一样,薄唇紧抿,微笑淡勾,眉眼沉寂。   “我骗你,医院骗不了你。”   “她母亲迟宁已经在医院呆了很久了,你这位过去的女婿是不是也该去陪着安抚安抚?”   将口袋里的写着地址的纸在顾方西氤氲着凛冽的眸中晃荡,苏暖暖慢条斯理的开口,仿佛乐见于顾方西的反应,又或许就像她说过的一样,她见不得他们幸福,因为见不得,所以如今才快乐。   缓缓的放下铲子,温柔到极致的抚了抚一朵花的花瓣,然后挺直的站立,慢慢的理了理衣服,出奇的平静,风吹在他俊美沉静的脸上有些难以言说的味道,简便的黑衬衫,白色的西裤,十字架赫然在胸膛。   天色暗得诡异的深。   他淡淡的斜睨了一眼苏暖暖,眼眸清寒绝望,可是,在黑暗如此深色的映照下,眼睛的光泽如墨却又像琉璃般干净透明,亮得能够刺伤任何一个的眼。   顾方西听见自己轻描淡写的说:“她若是死了,我会陪葬。”   徒然变了色,苏暖暖不由自主踉跄的倒退了一步,寒冷的风刮在她单薄的衣服上,就像要将她生生吹倒。   她若是死了,我会陪葬。   这也许是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勇敢最最绝望的誓言。   苏暖暖看着顾方西一步一步安静离去的背影,嚎啕大哭,崩溃倒地。   几乎是摔了下去,膝盖顿时红肿,刺痛。   眼窝深陷,姣好的脸如今狼狈不堪,她哭,哭得撕心裂肺只有自己听得见,没有人回应,只有不停不停听着自己难听的哭声回荡在寂静又广阔的空间里,手按在地上,全是脏兮兮的污浊,她也顾不了,只想哭出来。   寂寥的风,清淡婉约的花卉,还有虫鸣,繁星,寂寞的月光。   可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孤单,很孤单,连一步都走不动了,于是只能不停绝望的走到尽头。   你们不会幸福的……   因为她也不曾幸福过。   五十五 你不配再爱她(二更跪求月票)   迟欢,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男人都比当初舍弃你的男人好,为什么,你总是放不下,如果你放不下,这回我来替你放下。   ——路路   ======================   娟秀的眉,淡静的笑,还有白皙如纸张的脸色。   迟宁双手颤抖,看着自己女儿那张干净温柔的脸如被冷冻住的死人一般的冰凉。她捂着嘴哭,努力的回想这么些年,她到底为了她做过什么,在丈夫死去她封住自己的那么多年,忽略了她这么些年,自以为是想让自己女儿独立,其实不过是因为自己疏忽而已。   “小欢……”   好不容易喊出那么句,却是瞬间眼泪潸然,呐呐无语。   “迟姨,您放心,欢她不会有事的,她迟早有一天会醒过来。”施哲沙哑着声音道,脑中还记得最后一幕,她沉静一字一句不漏的说着拒绝他的话,可如今,他面对她安然沉睡的睡脸,想起二年前,这个女子微醺着酒意,咬牙笑得狠烈,喃喃自语抱着他的时候的样子,他蓦然只有止不住的心颤与在乎。   “施哲,孩子,对不起,还打算让你成为我的女婿,还打算为你们办婚礼的没想到这回……”迟宁颤颤沙哑的嗓音道,雍容华贵的脸上是尽显疲惫老态的憔悴。   她已经失去了此生最爱的男人,那么多年寻寻觅觅却掩饰不了内心最深的眷恋,现在,她和他唯一的女儿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她告诉自己要坚强,她是个母亲,她要比谁都坚强。   “阿姨,没关系,我等欢醒来,我可以等她。”搂着迟宁双肩哭得发抖的肩膀,施哲低声劝道,声音温柔。   呜咽出声,迟宁不断点头,仿佛在感谢,又像是为自己女儿感到欣慰。   “施哲,你先走吧,这儿有我和迟阿姨在就好了。”   声音柔软低沉,拍了拍施哲的肩,然后慢慢走至迟欢的身旁,坐在病床上,低低咒骂了一声,混蛋,你怎么还不醒……   是路路,一早她坐了最快的飞机赶过来,早就心中忐忑不安,没想接到的是,她出事的消息。   四年没见了,她没想到再次见面却是在生死边缘的时刻。   她的父亲是画廊的老板,当地的华裔,从小生在维也纳,性格直接爽快又刚强,因为父亲私下无子,一直当男孩教养来着,可她长得半分都没有男孩子气,漂亮的眉黛,五官精致,皮肤不白皙却是健康的小麦色,看起来性感又美丽,如今生了孩子,还是一副年轻鲜活的模样。   但若是这个世界上,问她最爱的人是谁,她会说,女儿,自己,丈夫,还有迟欢。   甚至当她把顾方西介绍给迟欢的时候,看到他们详谈甚欢,一度嫉妒失落,最好的朋友就那么爱上了一个男人。   那时是小孩天性,如今却是真真为迟欢心痛。   新疆,那是什么的魔鬼的地方,她在维也纳也略有所闻,如果不是这样,她不可能什么都抛下,连刚满一岁的女儿都丢下,狂奔到这里找她。   也许,在生死的一刻,女人对友情比爱情更为不理智。   迟欢,你跟我说过,你回国后,会活得好好的,你说过你会好好的。   可是这就是你好好的活着的证据吗?   深深叹了口气,施哲垂下眼帘,轻吻了下迟欢的额头,然后轻声不多言道:“我去洗个澡换一身衣服,过会儿再来……”   如此要求,没有人会拒绝,路路看着这个男人,心里突然盛满了感激,她不是没见过他,她在酒吧里曾经也撞到过他,那次在酒吧找不到迟欢,第二天听迟欢讲述才确定应该是他,而如今,他们又重逢了,谁说这不是缘分。   施哲那么好,可是迟欢,你是不是还放不下顾方西,否则,你怎么会去新疆,是为了躲开他?   看施哲走后,路路动了动羽睫,哽着嗓音,迟疑的问道:“顾方西是不是也在这个城市?”   “恩。”鼻音浓重,气声冷淡的回道,迟宁并不愿意多谈顾方西,仿佛这是一个祸害,一个瘟疫。   她在送迟欢离开的时候忽然就更加明白了,她的丫头已经长大了,早就过了懵懂为爱情飞蛾扑火,疲惫不堪的年纪了,她想让她安定下来,这是她作为母亲唯一也是最想做的事情。而顾方西,她偏执甚至想都不用想,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是自己认同的女儿的归宿。   别说他曾经辜负她,即使从未辜负,她也半分不会考虑他,这个四年走到一个时尚圈最高顶峰的男人,生活糜烂不堪,孤傲挑剔的样子,她最是清楚。   “原来真是这样……”路路咬牙,握着迟欢的手紧紧的,不松开,望着迟欢无怒无喜的温柔沉静的面容,她在心里恨恨,沉声的道:   果然是因为顾方西,果然是他!   寂静的病房,悲恸的气息。   迟欢的手渗着冰凉如死水的温度,路路摸着,心里一阵阵火热炸开的痛。愈发恨顾方西这个男人。   隐忍着如剜肉的痛,她眼泪无声的流下,摩挲着迟欢瘦骨嶙峋的手,白得连青筋都能一览而尽,这才是第一天,才第一天而已,只是输营养液,可哪个正常人能受得了,她在新疆本就吃得少,食物匮乏多半是过过瘾就算了,现在又只是输营养液过活,一下子就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样子。   “她怎么会这样瘦……”   不断从胃间涌上的酸楚,路路死死哽咽着,朦胧间却想起维也纳床上的女子尚丰腴的身材,婴儿肥白皙温柔的脸庞,还有侃侃而谈时明显而肆意的酒窝,干净秀雅的脸上闪着逼人的光芒,沉静的时候是雷打不动的自若。   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那三个字揪痛了路路起伏不定的胸口,顾方西,她越想越恨这个男人,熊熊无法掩盖下去的火焰不断膨胀爆发,只有紊乱喘息的声音一直努力平复却无法平复她心底快满出来的怨恨与怒气。   当走出病房去洗了把脸,在医院的走廊里突然撞见四年不见的顾方西时,她满腹的怨气与恨意都一股脑子迸发了出来。   闪躲不及的一个巴掌,不偏不倚刚开打在了赶来的顾方西脸上,路路以前是校篮球队的,力气不用多说,饶是顾方西这样身形伟岸挺拔的男人,冷不防被狠狠打了一巴掌,头还是一下子被打侧了过去,牙齿瞬间撞到了内侧的肉壁上,刹那的疼痛生生的疼得肌肉紧绷。   他缓缓的别过来头,医院白炽灯明亮惨白的的颜色笼罩在顾方西轻便单薄的身上,略略有些说不出的味道,依旧是狭长轻眯的眼睛,魅惑却干净,紧抿的唇弧度很平,仿佛从容不迫,又似并不在意。   其实他本就是狼狈不堪,赶来的时候,一身的泥土味,如今被挥了一巴掌,嘴角渗出了几丝血丝,堪堪的就在薄唇的角落,滴了下来。   曲线弧度优雅的下巴一抬,擦了擦,他的眼神墨黑如潭,眸中流动了着无数复杂的情绪,绝望,迷惘,寂寥,甚至是害怕,却没有半丝的愠怒。   “路路。”淡淡的,他咽下了血丝,喉咙间一片腥甜,还是温柔的唤道。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暴怒,这样的手劲,他认得出。   其实是感谢的,至少,有那样跟自己一样爱迟欢的人赶来陪着他的迟欢,他此刻心里复杂惶恐,却又是欣慰感激的。   可那人并不是如此,路路,恨不得再打一巴掌,可是他淡定自若,仿佛心甘情愿的接受,她心头不舒服却又怪异的觉得难受。   “顾方西——你不配来见她!”冷声斥责,路路站在原地,挡着他,似乎只要他轻举妄动,她就会拼命。   “她怎么样了?”他只问,攥着湿冷的手心,喉咙紧缩着问道。   “你不配问她!你不配——”路路冷哼一声,讥讽道,“你还会在乎她死活吗?当年你走得多少决绝,你在乎过她在维也纳过得好不好,在乎过她在维也纳有没有生病,有没有难过,有没有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你有吗?你没有,你当然没有,我怎么会那么愚蠢的问你这句话,你当年走的时候,就应该一丝一毫都没在乎过!”   极尽窒息,脸色缓慢的白下来,苍白如雕塑,眼窝深陷。   他明白他有万般的过错,他也明白他不在,她也有万般的苦,以为终于能跨过最深的深渊,可是,就像心再一次被剜开一样,顾方西不得不承认,路路的每一句话都在一遍又一遍的鞭挞着他看不见的伤口,因为她而痛而恨自己的伤口。   俊美冷雅的脸一寸寸皆是惨白僵硬,眼眸里一点点,仅剩的光亮也和脸色一样寸寸开始湮灭。只有心里还在安慰自己,她不会失约,她不会的。   他努力的调整呼吸,忍着虚浮的脚,才猛然想起,这一天等她回来电话的日子,他只喝了水,什么都没想到要吃,力气好似终究会用完似的,他肩膀有些提不起气力了,整个人松垮垮的,还是咬牙站在那儿,低眉敛目,一遍遍沉声不厌其烦的问:   “求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了……”   五十六 用恨陪葬爱情(三更跪求月票)   我用恨意去帮迟欢伤害一个曾经抛弃她的男人。   只是,很多年后,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陪葬了的,不止是她和他的爱情,还有他们的将来。   ——路路   =====================   走廊里此刻的人并不多,来来去去的也就几个人,他们其实只是在转角的角落罢了,没有人会探头探脑的观察别人的家的家事,医生此类的吵架也看多了,以为又是为了医疗费争吵不休的家属,也不多问。   医院住院部这样的地方,谁都是自扫自家雪,谁来管你雪上的霜。   半开半掩的窗在那儿摇曳,被风卷进来阵阵的阴寒透过窗的细缝包裹着人,让人不由自主的发寒战栗。   惨白干净的灯光就像医院一样冰冷。   顾方西的一身黑衬衫与白色对应,渗出来的是更为寒冷的意味。白黑,看似和谐的搭配,却不是个好兆头的相称。   “路路,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了……”   反反复复问了很多遍,路路终于还是抵不住顾方西如魔怔一样的询问,冷冷的回道:“没死。”   心一下子松了,他甚至有了虚软放松的冲动,嘴角略略有上扬的姿态,就要吐出一口沉寂在心口最深处的气时,眉眼都快是弯的时候,他其实想过无数次等她回来后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已经在心里设计了千万遍了。终还是枉费了心机,路路的连番的话直接将他打入冰窖,打入最黑暗的深渊,至此没有方向。   “没死透,医生说还差几公分就快到右心房了,幸好抢救及时,没有失血过多,只是,能不能醒过来是未知数,有些人没几天就醒,有些人可能一辈子就醒不过来了,有些人甚至是在梦里死的。他们让我们随时做好准备……”   路路说着,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割一样剜着他的血肉,刺得他浑身冰冷,一步一步逼近顾方西,讥讽冷笑,一双丹凤眼迸发出积累太久的愤恨。   “呵,你懂的这是什么准备对吧,顾方西,这下你是不是要开香槟庆祝了,你应该很开心是不是,这回你终于可以舍下她了,完完全全的舍下,连被人骂负心汉的机会都没了,因为她说不了话,开不了口也动不了,谁都不能在被害人口中的得到供词了,你这个抛妻离开的男人是不是心里正快活着!?”   刷白煞白的脸色,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苍白到什么程度,失神强忍着浑身说不出的疼痛。他望着几步之遥的窗门,窗门上还能反射出他此刻的表情,悲恸,疲惫,如溺水死亡一般的难看狼狈,甚至是如死人似的晦暗,嘴角在那儿抽筋似的战栗,连话都收不出来,声音就哽在喉咙里,压着,积着,无法宣泄。   其实,路路说错了,不止如此,谁也不会知道,迟欢离开前曾经约定过顾方西什么,谁都想替他们了断,谁都认为他们是错。   是的,是错,一步错步步错,一步泥足深陷,这辈子都无法回头拥抱,即使他们努力的想赌一次,即使他们其实都放不下,那又怎么样,你的人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存在。爱情可以自己决定,生活通常是被许多人左右,甚至是被死神,被灾难,被离别,被前程往事左右。   你们想忘的,别人都记得,你们记得的,别人都不记得,也无从知道。   “我等她。”   沙哑到极点,他眼神怔忡,手心攥紧,死死扣着最后一点点的力气,脚底寒冷发抖,却还是绷着下颚,咬着唇,站在路路面前,半丝都来不及辩解,只有一句话。   “我等她醒来。”   闻言,路路轻蔑的斜睨一脸木然空洞的顾方西,只是嗤笑着,美目逼人的寒意刺进顾方西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不,甚至是更深的里面,心最柔软地方,最留恋的港湾却是鞭挞得伤痕累累。   “你终于懂得珍惜了吗,你终于后悔当年抛弃她了吗,你既然做了在这里装什么深情无悔?!我告诉你顾方西,今天想等迟欢醒来的人不止有你,今天她想醒来看见的人也不再是你!”   路路手一指,指着走廊前头的一个男子走过来的身影。   顾方西眼神迷蒙,四肢百骸蔓延的疼痛在渐渐麻木麻痹着,墨黑的眼睛比秋天萧条的夜色更黑暗无边,一丝丝的光亮在一点一滴的变暗变冷。   他慢慢地,如木偶一般顺着路路的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男人他也认识,格子衬衫,五官端正斯文,手习惯性的插在口袋里,这是心理师的习惯动作,不易让人看透,他也是与他做过交集的。   顾方西还记得,这个男人曾经对自己说,有病得治,心理也需要医治。   当时,他懒懒抿唇笑笑,不置可否,然后对这个男人说,你不会知道,我心里装着什么样珍贵的东西,连说出来我都会怕见了光寻不到模样。   他最赖以生活的年华岁月,他最无法狠心辜负的女人。   如今,他顾方西心里装着的东西,珍贵的,不敢拿出来叫嚣的,却在他人眼前,甚至伸手去拿,那个男人似乎比他更为合适了。   “迟欢和他认识?”顾方西没有动,只是喑哑平静的问。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顾方西,面部表情有几秒钟的惊愕与怔愣,过了半晌,对他俯身点点头,然后转进迟欢住的那个病房。   “认识?顾方西,没有那么简单,你信不信缘分,我信,现在就信。你大概不知道吧,二年前,在你离开的两年后,迟欢早就把你放下了,早就不爱你了,她在酒吧的时候就和施哲认识了,意乱情迷下发展得很顺利,我一个晚上都没见到她,第二天迟欢还告诉我,这个男人是怎么样温柔的待自己的……现在他们重逢了,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是不是缘分?顾方西,你和迟欢的缘分两年前就尽了,她对施哲是一见钟情,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她现在要的不是你!她的缘分也不是你!”   路路说的极快,仿佛要把所有最能刺痛最能伤人的话都用上,她不知道能不能刺穿顾方西的心,能不能让顾方西痛的死去活来,但是只要是更伤人,更刺激的话,她都从口中迸了出来,不能不说是事实,也不能不说不是事实。   诚然,如果她想伤的是面前这个已经脸色青紫,哑然失声的男人的话,那么,她成功了,她做到了,顾方西的嘴角再一次渗出了血丝,不是被她猝不及防打的,而是被自己的牙齿咬的。   “谈婚论嫁……不会的,不可能。”颤抖声音沉到了极点。他无暇再去想其他,什么一见钟情,什么那一个晚上是怎么样的,他不在乎,他要的是她的现在,即使在第一瞬间听到时胸口猛烈的被重物生生硬击了,他回过神,才发现,停留在自己脑海翻腾的只有一个词语:谈婚论嫁。   他不信,他千般万般的不信。那个二个月前还被自己死死搂在怀中微笑的女人,转过他的头,轻声命令自己听话,然后对自己说,方西,我们赌一次吧,如果赌赢了,我们就重新在一起。   怎么会,又怎么可能跟别人谈婚论嫁。   他只愿意相信那个板过自己脸,温润微笑的女人,他只愿意相信她对自己说的誓言,她说过的,她对自己说过的。可是她终究没有平安的回来,但如此,他还是相信她,偏执的相信这个女人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即使不能成真。   五十七 她在报复他(一更!)   五十七 爱人   那时我记忆里最冷的秋天,比冬天还冷,小的时候,我能用无数种描述方法说秋天如何如何,可是那一年的秋天,我只知道对每一个人说,那年的秋天特别的冷,只是冷而已。   但已经足够了。   ——顾方西札记   我不知道你那儿很冷,我只知道我迷迷糊糊觉得冷,我像你当年一样疯了似的往前跑,身体越来越疼,死死记得我对你的诺言。可是,以后的日子里,你是不是不会再选择记得了,也罢,也好过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来一次。   ——迟欢札记   ==============================   医院竟然是开了冷气的,真真逼人的钻心森冷,直至永远都没有消失在顾方西记忆的深处。   每当他想起,他都会默默的点一支烟,直到天明,很多年后,有人问他,你最喜欢哪个季节,他笑,淡淡漠漠的笑,他反问,为什么不问我最害怕哪个季节?   那人笑着说,你说。   他捏灭了烟,看着星火一下子毁灭,不留一点光亮。   他说,秋天,我最害怕,最恨的是秋天。   那人又问,可是秋天有你最喜欢的菊花,还有你最钟情的秋兰。   他站在阳台吹风,黑发看不穿表情,只是淡淡薄薄的漫过一声呢喃,所以我对它又爱又恨,万般的难受,可还是割舍不下,非要日日折磨自己不肯罢休,这是生病了吗?   那人想了想回答,不是,是入魔了。   懒懒沉沉的浅笑,再也不答话。   ……   彼时,远远的,犹如梦境般传来的叫喊声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路路,你洗个脸怎么还不回来,我要帮迟欢擦身了,你和施哲先去吃饭吧,我还不——”饿,这个字半天没有嘣出口。   迟宁脸上妆容已乱,也不顾及的就出门探头叫喊了。   撞见顾方西,迟欢脸上一度冷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出来,她见他早已没了刚开始的优雅礼貌,此刻她不是什么杂志社的主编,也不是任何一个身家背景显赫的女子,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只在乎女儿幸不幸福的母亲。   “他来做什么?”她冷淡的瞥了一眼此刻怔忡憔悴的顾方西,甚至只问路路,不问顾方西。还是那张祸国殃民俊美诱惑的脸,以前看是淡漠暴戾的,如今看确实黯淡沉寂又疲乏不堪的,依然是面上不太多情绪只是苍白如纸,可是却分明给了人摇摇欲坠的虚弱错觉。可是那又如何,他再难受,抵得过她女儿在生死边缘徘徊的难受吗,抵得过她女儿被丈夫遗留在异乡难受吗?   不,都不。   “这位顾先生不信,不信迟欢和施哲已经谈婚论嫁了。”   路路轻笑道,仿佛十分的开心又很遗憾,遗憾这位先生不懂祝贺未来的新人。   “有什么好不信的,顾先生,是我女儿没告诉你吗?她早就答应我要嫁给施哲的,你来是想提前道贺,还是来打扰我女儿养病的?”   迟宁闻言,嘴角弧度勾起,却是咬牙切齿的冷声道。   他震了震,身子战栗,依旧咬着唇,努力的撑着站着,嘴角的血丝一秒比一秒多,他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力气,除了精神在支撑外,他的体力已经被消耗殆尽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跑着来的,就算他面对苏暖暖如此出奇平静,他转身走到了楼下,出来发了疯似的奔跑没有别的念头,就像当年,他为了一个回家的信念活过来一样。   可是谁知道,无人知道,也无人想要知道,他就这样像露着光膀子站在露天,然后被她们手中无形的鞭子一下一下的抽打,一鞭比一鞭狠,一鞭比一鞭绝望到极致。   世界仿佛疯狂的旋转,他却不能任自己就此倒下。   “夫人,我不信,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只相信那个跟她说,好,我答应你,等我们回维也纳,然后一起去看新年音乐会,去听《卡门》,去……一字一句,用尽了全力咬着出声,嗓音极其的沙哑,像被无数沙子磨出来的残破,顾方西的面颊很冷,很冰,连眼眶发红酸涩的地方都流不出一丝眼泪,因为太多了,所以只留在心里当血。   迟宁怔了怔,然后回神,对着顾方西上看下看,冷漠的一扫而过,然后问他:“你凭什么不相信,我是她的母亲。”   他倏地温存的笑了,嘴角那么干净,血丝显得分外红艳,十字架在脖子上摇摇欲坠,可是他却挺直站立在那儿,轻声如爱人间最亲密的呢喃:“因为,她答应过我的,她平安的回来就会我和重新在一起,她答应过我,她和我一起回维也纳,我们会重新回到那个小屋子里,她看书我作画,我们会去多瑙河畔去葡萄园散步,我们会再生几个孩子,弥补所有当年缺失的遗憾,然后一辈子幸福美满的在一起……她答应过我顾方西,她会的,她从来不骗我。”   双双都是一刹那的冷抽一口气,迟宁和露露面面相觑了短暂的几秒钟,在顾方西失神的那几秒,彼时都惊讶到无以复加。   她们都不敢相信,顾方西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   可是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此刻迟欢没有醒过来,谁都不会知道,她们只知道,这个眼前的男人曾经辜负过一个她们都在乎的女人,她们只知道,她们能做的就是替这一段孽缘做下了断。   “顾先生,我女儿并没有真的平安的回来不是吗?”迟宁垂下眼眸,攥紧了手,脑中还浮现迟欢躺在病床上那张虚无苍白的脸,当下再也不犹豫,低哑着嗓音咬牙着道,“何况,你怎么知道,她从来没骗过,这一次会选择不骗你?”   怔了怔,顾方西抬头,瞳孔紧缩,对上迟宁平静冷酷到极致的脸,雍容美丽的五官上脂粉已乱,苍老深沉,有一种决绝的冷硬和狡猾。   “她骗你,她的确是骗你的。”   “顾先生,我的女儿,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比你更清楚!她的心肠也不是软的,怎么可能轻易就答应你重新来过,她是我的女儿,她的个性我了解,她对我说过,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再当被丢下的角色,所以这回换她先来,换她骗你,换她耍你!”   五十八 家人是婚姻的坟墓   她若是死了,我会陪葬。   可他忘了问问,她的家人可愿意让他陪葬随她入土为安?   ==========================   永远要相信一个后悔忽略那么多年自己女儿的母亲,强烈起来甚至可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她不在乎眼前这个男人有多痛,她只知道,迟欢离开的时候,她说过要管她,无论如何,她作为母亲如何能舍得自己的女儿再受一次苦。   何况,她并不知道,顾方西说迟欢答应重来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她绝了他的愿望正好,如果是真的……即使是真的,她也当是假的!   “事实上,是她骗了你,她耍了你!”   抿着唇,脸上是沉寂的冷漠,沉声下结论道,迟宁看见顾方西眼眸一眯,无力的踉跄几步,依靠在墙壁上缓着气,脸色比之前更难看更为叫人忍心注视,可是她不,她反而知道自己的话能够说服他,变本加厉的继续说道:   “没想到,还成真了,没想到你West Gu,你聪明一世,到头来却是糊涂,这是不是报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女儿比你聪明,她知道对付负心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尝一次同样的苦!”迟宁最后唤他英文名,被别人仰望崇敬的英文名,像是极端的讽刺,又像是别样的攻击。   平稳犀利的话,生生刺穿他肌肤,直至的心肺,五脏六腑再不复原位,血液都无声的被冻结。   冬天似乎比往常早到了,他想,这一刻他竟然能想到这件事,怎么那么冷,好似有什么东西血崩似的纷纷摔落。   他以为,她要是死了,他定会陪葬,毫不犹豫。   可是,她没死,她还活着,他本该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说,迟欢,回来了就好,再过几天,你养好伤我们就回维也纳好吗?   但都没有,她回答不了自己,甚至回答不了任何人,他陪不了葬,他连近身恐怕都是奢望。   “我,要等她醒来。”   硬生生的,他还是那句话,他不论眼前的女子说的是真还是假,不要紧,都不要紧,他要等她醒来,等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等她告诉自己,她有没有骗他。   其实骗什么都好,她至少肯陪他做一回梦,一回在他四年千疮百孔中时常破灭的梦,够了,紧够了,等她醒来做个最完美的结尾也是好的。   眼泪真的没流下来,他怀疑他已经没有了,可是心里有一个大洞在被风狂烈的吹着,那里汩汩的流着最鲜活的血,不着痕迹的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无声湮灭。   “顾方西!”   话落,路路皆蹙眉,恨不得将他撵出去。   迟宁却倏地缄默,心赫然静了下来,生生认真的再次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她见过他最意气风发,傲视群人的样子,T台上的万般操控,对每一步都挑剔,对每一个人都冷漠,空洞的野心使他一步一步走到最巅峰的位置,即使是现在狼狈不堪,他也还是那个造成巴黎万人空巷观看品牌服装发布秀场,那个在自毁品牌右手毁伤却无意中缔造了那些人近乎疯狂购买库存品的商业神话。   这个孩子,让她作为《Vogue》中国版的主编感到惊喜和自豪。   可是这个孩子也让她作为母亲,无比痛恨和忐忑,没有一个父母愿意再次将女儿的手放在曾经犯过错,辜负过女儿的人手中,她的女婿可以是任何人,都绝不可以再是他!   深深叹了口气,迟宁在顾方西的面前低头示弱,身子甚至都弓了起来,仿若要低下跪倒,耳边响起了路路的惊呼,她的语调却是固执的,乞求是温和哀绝的。   “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求你,方西……放过我女儿,就此放手,可以吗?”   他一瞬间瞠目震惊,下一瞬呆若木鸡。   “我求你,放了我女儿,她该拥有更平静,更好的生活。放过她,如果你爱她,就不应该再苦苦相逼,就应该放手!就当我求你,还是,你要我真的跪下来求你——”   她们让他放手,让他至此放手,可是谁来放过他,谁能来给他放过的机会。   二个月前,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对自己说,我们赌一次,她给了他放过的机会,不论骗还是不骗,她都给了自己放过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成不了真。   诚然,他可以继续对谁都偏执于那一句:我,要等她醒来。   可是对着眼前自己最心爱女人的母亲,对着眼前那个开始乞求自己放手不再执念的她的母亲,他忽然就失了那个力气,他踉跄退了两步,颤巍巍的,满目疮痍,狭长的眼眸微眯尽都是苍凉。   明明是那么明亮的地方,白炽灯炙热大亮,墙壁白得刺疼人的眼球,他的心却一片乌蒙蒙的,连唯一的一丝丝光线都看不到了……原来,在那个心里的大洞里,已经没有了亮光,只剩下无垠的黑暗,和鲜血的淋漓。   这一切,狼狈伤疼,残破不堪,只有他自己知道。   朦胧间,他失神的仰头,望着头顶处,眼前因刺眼的灯光晕眩,疲乏和饥饿让他只能不停的喘息,终于又退后了两步,蹒跚重重的坐在了长廊的椅子上,椅子上还有冰冷的冷气,一下子就透过衣料渗了进去,真真是钻心的刺骨冷寒。   他有千句百句的话要想说,可是都说不出来了,对着今天的这一切,接踵而至的冰寒,他蓦然在迟宁求自己的那一刻就醒悟过来,无论今天他辩解什么,陈述什么,又或者固执的说服自己相信什么,有些事情注定了不会成真就是不会,有些赌不会赢就是只能输。   顾方西只听见自己沙哑到极致的嗓音沉了又沉的响起在自己的耳边:“妈,你刚刚不是说要替迟欢擦身吗?我答应你,以后……放手,但是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让我看看她,替她擦一回身好吗?”   迟宁听见陌生而又震惊的称呼后,浑身一震,鼻子一酸,实在是愣住了,心里流淌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为了女儿肆意的伤害眼前这个男人,彼时她不知道的是,她伤害了这个男人也意味着在伤害她的女儿,有些时候,感情是有联系的,一刀断了,痛是连接一起的,虽然瞧不见摸不着,甚至让人忽略。   摸了摸脸,一脸的冰冷,妆容都糊乱了,迟宁在路路下意识扬声开口拒绝前,挡住路路。   “阿姨?”路路瞪大了眼睛唤道。   全身也像是失了力气一样,迟宁沧桑疲惫着嗓子,蹙了蹙眉,脸上以往被脂粉掩盖的褶皱顿现,跟普通家庭妇女无异,只是多了一抹尖锐与犀利,在开口前,脸色缓了缓,平静而怅然的道:“好吧,路路,你去把施哲叫出来,我们先去吃饭,让他给小欢擦身。”   “我不答应。”   路路冷声说,有些强硬,美丽的五官如刺般逼人。   “行了,路路,他们毕竟曾经是夫妻,这工作也许的确是他更合适。”迟宁虚软的笑了笑,拉着路路转到病房里,将施哲也唤了出来。   “脸盆和毛巾都在床旁边的桌子上,你……”迟宁对着顾方西吩咐道,一句话没说完,好像似乎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了。   也许,这个男人会比她更细致,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也许只是一瞬间的错觉,迟宁在心里思忖了几秒,然后摇摇头,转身离开。   三人路过坐在长椅上不悲不怒的顾方西,施哲突然落了几秒空档,注视着顾方西被汗湿了的黑发垂落在脸颊两侧,依旧是好看的姿态却颇显得难以形容的孤寂。   “原来,是你,顾总。”半晌,施哲抿了抿唇,低沉的道出一句话。心里却也在说,原来是他,迟欢,你心里放不下的人竟是他。怨不得那天,她冷冷的对自己说,他没病,顾方西没有病。   懒散似无力的笑了笑,顾方西坐在原地没有动,连眼都没掀却散着一股颓靡慑人的气势,眼底没有半丝的笑意。   “我的宝贝,原来你也中意。”以为藏得深,藏得久就不会失去,他只是偏执的以为不说出来会拥有得更长久,却没想到,从四年前的那一天,他离开沉睡香甜的她时,他就已然失去了,只是他习惯骗她,也习惯欺骗自己。   “今后,她不会再是你的,也没有人期望拥有她的人是你。顾总,我说过,你有病,得治。而她不是你的药。”   施哲落下话,然后转身,跟上迟宁她们的脚步。   顾方西却缓缓无声的睁开了眼睛,黑墨色的瞳孔如深渊般的冷寂,他只是抿唇笑笑,对着空白窒息的空气如梦般呓语:   “所有人都以为我有病,我有病……迟欢,你哪里是我的药,你是我的日子,不是药,是我想守着过一辈子的日子。”   可是缺了一天缺了四年,便不复从前的日子。   五十九 婚姻爱情计较得失   我这辈子最疯狂的事情,就是想跟一个女人同穴而安,她死我陪。   我这辈子做的最快乐的念头,就是想将一个女人抱走,藏好,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   她只是我的,与她家人,与她朋友,无关。   ——顾方西札记   ========================   秋夜,凉如毒药缠身的冰冷。   勉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脚下虚浮,胃里剧烈收缩,提醒着顾方西如今的虚弱,墨黑色的发丝垂在额头,挺直的鼻梁渗着几滴汗液,菲薄的唇瓣发白干涩。   终于走到病房门口,倚在门旁,他恍惚的看向病床上的迟欢。   隔了二个月却像是隔了很多年,重新看见她的样子,他心里说不出任何的滋味。   她已经够瘦了,再没有当年的婴儿肥,也没有当年的丰腴,如今,苍白安静的汲取着冷冰冰的营养液,她还能再瘦到什么地步……   医院里渗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风中夹杂的一些些苦涩的药味,顾方西嘴里还有些血腥的腥甜。   摸了摸脸,冰冷冰冷的,他在病房外理了理自己的衣物,深深吸一口气,努力的扯出笑脸,脸部很僵硬,努力了一遍又一遍 ,嘴角上扬,眼底却苍凉一片,望向她睡着的方向,眼眸里才流转出一点点绽在荒地里的光亮。   这里终于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们两个,真好,他心底里咀嚼“好”字。   然后,拿起毛巾在温热的脸盆里绞了绞,轻得如羽毛般的触碰,在她一动不动的脸颊上轻轻拂过,她的面上还有些许灰灰的尘土,顾方西摸了摸,俯下身亲吻了下她的眉眼,心里的空无稍微盈满了些许满足。   不带欲望的解开她的衣襟,一颗一颗的,他冰冷的指尖碰触到她比自己更甚的冰凉时颤了颤,喉咙一缩,他咬牙,望着那张干净明丽的面容,恨恨的又无可奈何。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声音一出无比的沙哑低沉,近乎嘶哑。   他磁性的嗓音如今低的不能再低,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只是叹息如呢喃一般。   不是怨怼,也不是责备,是遗憾,那种渗进骨子里的遗憾,就像当年他恢复意识醒来失了神不顾一切将刀刺进方正阳身体里又醒来对他道歉时的遗憾。   有些事情,痛苦到极致,只是徒留遗憾。   你明明那么恨,却怨不得谁,只能知道,那不过是月亮缺了一半的遗憾,谁都知道,只是伤心的程度不同。   他伤心的程度就像心里那个破了的大洞,一秒一秒的变大,阵阵的刮着刺冷的风,虚无空洞。   蓝色割绒毛巾精致随着他宽厚微颤的手划过她安静的颈项,胸前,感觉到她有一瞬间的蹙眉,他心一惊,知道可能碰到了她的伤处,明明知道她可能根本无法回应,他还是不自觉温柔到极致的沙哑轻哄:“别怕,乖,我会小心点的。”   说完,脸盆里的水有些泛凉了,他倒了点热水壶的水,搓了一把毛巾,所以没看见,她的紧锁的眉头在听见他刚刚近乎呢喃的一句话时,悄然放松的眉。   也许她听见了,也许她没听见,可是被人温柔对待的感觉,是身体里最温暖无法错认的。   衣服被敞开,她白皙裸露的肌肤每一寸都曾经是他最留恋的,可是他望着,小心翼翼的对待却半丝欲望索求都没有。   如果她能动能跳能娇嗔怒骂他,他一定会将她毫无顾忌的压下,可是她都不能,他能享受的不过是像一个最甘心低头的奴仆,做可能是最后一件能为她做的事情。   褪下她的病裤,她的腿细得紧,一摸上去只是摸到了骨头,硬硬的,肌肤在他用热毛巾划过的那一瞬间稍稍张开有了点温度,很细心的擦过她每一个地方,顾方西此刻好似忘了他有多饿,刚刚甚至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都忘了,他只是专心的帮她擦身,很专心。   到她的脚部,他的厚掌一握,竟然能掌握住全部,冰凉小巧的样子,他手心薄薄的茧磨蹭着她的脚心,想着很多年前,他那么做,她猛烈闪躲叫唤的模样。   可是,此时,她的脚连动都没动,缩都没缩。   “迟欢……”   他失神恍惚的轻轻叹息,眯着黑色深沉的眸子,曲线完美的下巴轻抬,凝望向她躺在那儿无声无息的脸,声音低沉低沉,虚弱却硬是提着所有的气力。   “你会醒来的,你是那个即使我放弃所有也不回头的迟欢,你那么坚强你能做到的,对不对?”轻如梦呓的低喃,他用毛巾仔细的清理她脚趾上沾染的细小污浊与灰尘,一个又一个。   她睫毛都没动,眼窝下方是青色的眼圈,平静的像一个什么都不知的人。   其实,顾方西说错了,如果迟欢能动,即使是一个手指,她都想挥一下告诉他,不是的,根本不是的,也许她是试过无动于衷,她是试过狠心对待,她是试过对他的死活置之不理,可是她终究是没做到,她的确害怕再被丢下一次,她的确害怕再试一次,可就在她要去新疆那一刻,突然明白过来,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害怕的事情,她还有什么理由去选择一个固执的退后。   也许不就是再试一次,如果生命没了,你想试都没机会试,连输的机会都没有,那为什么一开始要选择退?   但,顾方西不知道,就算是现在他知道也成了不清楚,也许都怪我们太计较得失,都怪我们不肯坦白清楚不留心眼,所以,到了现在,才两相被差错。   走廊里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传进他听力良好的耳朵里,心脏猛地一收,他怔了两秒,迷蒙孤寂的黑眸一滞,唇色发白,手一攥,一松,毛巾顿时砸在了地上,“啪”一声叫醒了此刻惶恐害怕的他。   “迟欢……我把你偷走好不好?”   轻柔如低语,就像最亲密口吻的教唆和诱拐。   是他绝望到深处像火焰喷泉般的意识喷发,雕刻般的脸,削瘦完美的下巴,氤氲朦胧雾气的眼眸,还有他苍白如雕塑笔直挺拔的身躯,胸口起起伏伏就在一秒钟突然萌发了这个念头。   脚步声一步一步,逐渐离近。   这里,他刚刚还在觉得好,只有他们两个人真好,但终究会有人回来,他有的不过只有十几分钟……   迟欢,我把你偷走好不好,从此以后,再没有其他人只会有我们。   他脑中轰一声,炸开了,身体比意识更快速的靠向沉睡中的她,伸手抱住,死死的抱住,轻手的抬起。   六十 你这样恨我,我这般爱你   当年,方正阳和惠双双对顾方西说:“离开她,我们是为了你好。”   今时今日,当知道了真相,知道迟欢答应顾方西重来的诺言是真的存在的时候,迟宁和路路对沉睡着的迟欢道:“错了就错到底吧,迟欢,我们难道不是在为你好?”   你看,这个世界上总是如此,我为了你好,为了你们好,为了你的将来好,可是谁能真的了解谁想要的好?   我之蜜糖,你之砒霜,你的琼露,我的毒药。   ====================   也许,这的的确确是他顾方西这辈子最卑鄙无耻最疯狂的念头。   今天,现在,他百口莫辩,他全身明明已经无力,血丝布满的墨黑色眼眸里深沉又隐晦,狭长的眼眸眯起,肆意俊美,凝视着她安然抿唇无声无息的躺在苍白的床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让曾经看不见的他清晰的听见,一步又一步的声响。   刹那,他就要将她抬起,捧着她的头颅就要一把带走,手臂就那样生生碰上了扎在她身上的医疗器具。   浑身颤巍巍,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怕,他真是怕她真的会死。甚至死在自己手里。   他更怕,有一天她会恨他如此的不择手段。   对的,不择手段,他可以狼狈狠心的将她带走,管多少人来阻止都没有关系,他是出了名的深沉狠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唯有这最重要的一次,他生生的逼了自己撤了手,只是幻想。   朦胧间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方西,我母亲也很不容易,我以为我是最爱我爸的人,可是把我父亲藏在心里不肯面对事实的人,其实是我妈,她比我更爱他。   把一个人藏在心里不肯面对的这个世界何止一个。   如果他把迟欢带走了,那么,她会快乐吗,她的母亲又会有多难受。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可偏偏在此刻,他却为了她想了这么多,这么多……   终究所有的动作都只变成了一个吻,轻如羽毛,薄如蝉翼的吻。   擦过她唇时,还有血腥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的她无意识的蹙了蹙眉,眼泪不知怎么地就从眼角落下,渗入了枕头里。   仰着头,顾方西拉下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狠狠的一拽,脖颈上顿时红痕一条,他也感觉不到什么疼不疼,只是失笑的望着自己虔诚那么些日子的东西,嘴角轻勾透着苦笑的凉意。   “它骗了我一次又一次,它给了我希望到最后永远给我绝望……迟欢,如果真的有神,它怎么会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田地?如果它真的会给我机会,它怎么会让我今天百口莫辩,连让我陪你死的机会都不给我……”   手中的十字架就那么随手一松,被丢弃在了地上,“咯噔”一声,冰冷冷孤零零的在地板上,伴着主人最后一点点的余温与刺骨的大理石地板相撞,最后躺在那儿,无声无息的褪去他的体温。   在迟宁三人刚走进病房时,顾方西刚好转身,垂下眼眉,黑色的衬衫低调寂寞的包裹着他的身体,他依旧不悲不怒的对他们礼貌的点点头,然后侧身而过,闭着眼睛忍着不回头。   他一步一步咬牙提着最后一点力气走着,最后转弯下楼的背影却被一个人看到了。   方镜愣在那儿,好似有些不敢相信,又有点怀疑自己。她是从另一个市赶过来看迟欢的,刚好与他擦肩而过……   是她看错了吗,她好像看过这张脸,这张出现在顶尖时尚杂志里,颓废华丽,清冽俊美的脸,简单的搭配却那么简约优雅,仿佛不经刻意的时尚点缀。   眨了眨眼,方镜冲了出去,在楼梯间失神喊了一句:   “West Gu——”   没人答应,或许那人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自己这个名字。   久久的回荡,萦绕,只有方镜自己的声音。   愣愣的,她收回意识,叹了口气,轻捶了捶自己头,心想,一定是认错人了。   走进迟欢病房的时候,她轻叩两声门,迟宁和路路是认得她的,她是陪着迟欢救治然后回了趟自己的市里,如今又敢来的。   彼此寒暄了两句,方镜对着施哲轻呼了一声:“你就是迟欢的丈夫吗?”   迟宁和路路愣了愣,施哲尴尬的轻轻一咳,不置可否。   嗓子有些微疼,迟宁沙哑到极点的开口:“小欢给你提过……那个人吗?”   “当然,我们在那儿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常常讲自己的事,她告诉我,她答应过她的丈夫,要平安的回来……重新在一起,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方镜笑着,喉咙间提起迟欢曾经说过的话有些哽咽,转头瞟向施哲,眼里有几分怨怼,“你应该好好对她的,她中枪的时候,心里还记挂着你……”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迟宁晕眩了几秒钟在路路惊呼的搀扶下,缓缓喘过了气。   “你竟然到现在还放不下他——你——小欢,你告诉我,你明明性子从来都外温内烈,为什么独独是他,他欠了你的,他明明是欠了你还这般没出息的放不下他?!”   迟宁妆容浊浊的脸满是挣扎和无奈,就生生的趴在迟欢的床边,望着迟欢那张平静温秀的脸,语气像是恨铁不成钢。   脸色有些难看,施哲与路路对看一眼,方镜一头雾水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路路……也许是我们错了……”迟宁蹒跚的坐在床边,摸了摸脸上的汗,秋日是冷,空调也低,可是衣衫近乎湿透。“他没骗我们,是我们骗了他……”   深深闭了眼睛,路路眼里流转着许许多多复杂的神色,美目有些光影泛起,可到底心一狠。   攥紧了迟欢刚被毛巾温暖过却又温度尽褪的素手,摩挲了几下,想起刚开头的那一年,他走了她不敢置信震惊难受的样子,嘴唇蠕动,路路到底还是喑哑的说:“错了就错了,我们只能错到底,迟姨……难道我们不是在为了迟欢好么……”   是啊,我们是为了她好。   迟宁思忖了几秒,暗自咀嚼了半天,深深叹了口气。   敏感的感觉到什么,又摸不清楚,方镜只能在一旁默不作声,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也不好管,方镜将买了的水果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静静的陪着。   此刻,寒风串流的住院部,苏暖暖正站在门外的走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缝隙里瞄了好几眼,心底却有些泛凉,多热闹的病床,有没有她来看望,又有什么分别。   不知是什么滋味,可就是不太好受,迟欢到底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人护着她,她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苏暖暖的心情。   ……这一室的热闹和关怀,竟是她苏暖暖那么渴望而嫉妒的。   她有的少之又少,能放弃和当筹码的也已经快消失殆尽了,而她这些日子唯一想要的男人,心却也在这一室热闹的房间里。   明明心底是担心着迟欢来的,可是到了却发现那种冲击她许久的难受感又排山倒海的过来,抵挡不住的咬牙妒忌。   她有的那般少,那般少,没有了生育能力,这一副身体如此残破不堪,想要的总是得不到,她是恨,恨迟欢,爱迟欢,又嫉妒迟欢。   她得不到的,她能做的就是让别人也得不到……   后来有一天,当在出租的公寓里看到等候在那儿的法兰克时,苏暖暖笑了,笑靥如花,那一身英伦风的男人静静的等着她,可她心里想的已经不再是他,她唯一的念头,不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人伤心,何不大家一起伤心?   六十一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他其实真的不是不愿意放弃,也不是真的那么坚不可摧。   在他被打一巴掌了以后,在他百口莫辩,在他扯下十字架说不再愿意相信的时候,他真的以为,他可以就此放手。   ……   在我以为可以及时回头的时候,上天捉弄了我。   在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来过的时候,上天逗弄了你。   迟欢,要多久,要多少次,它才能令我不再失望而归。   神会原谅一切罪孽,只要我够虔诚,可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相信它,它还是让我一次又一次的恨它,恨自己。   最最难堪的是,你看,我明明扯下了十字架,我明明不愿意再相信它,还是想要相信它会将你还给我,因为除了相信它,我已经没有任何的路可以走。   如果没有家人的祝福,如果没有朋友的理解,你是不是会愿意,跟我一起逃走,然后在维也纳,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过完这一生。   我先说,我愿意。   ——顾方西札记   ======   如果一个你不爱的女人在你伤心绝望的时候百般的对你好,你是会动心还是会冷酷极致。   这是顾方西第几十次在苏暖暖的面前挡住门口,并且淡淡的对她说:“你真的不用来了。”   秋风那么冷,苏暖暖站在他的门口一遍遍敲他开门。可是他给她的永远是这一句。   明明他可以那么卑微的在迟欢的家人面前,低头,低眉顺目,可是他对她,却是这般残忍。而她像是上了瘾一样,他越是推拒她越是殷勤,也许对苏暖暖来说,这本身就是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态度。   诚然,她太孤独了,她想要将这个也孤独的男人拉下水,彼此作伴也好的。可她却忘了,这个男人残忍的时候有多残忍,即使是一点点都不曾动摇。   “她真的有那么好吗,好到让你那么绝情的对待我!”   他连一步都不让她跨进,门外大理石的地板冷气隔着鞋底渗进了苏暖暖的脚底,她看着他推拒着的饭菜一点点变冷,心底的怨与悲一阵高过一阵。   顶楼总是那样,夏暖冬冷,总是将季节的温度进行到极致,就像这个男人的态度一样。   顾方西的脸在暗色的灯光下颓废透亮,下巴有些胡渣,青青的,很狼狈,显然没有去清理,衣服有些褶皱,发丝凌乱,浑身上下透露出丝丝的靡丽。   敞开的落地窗呼呼冷清的吹过大风,吹得人身上都发凉。   他叹了口气,推走她拿来的饭盒,眼眸是成熟深沉的意味,沙哑磁性的嗓音淡漠的开口:“我说不清她有哪里好,正如我说不清你有哪里不好,我只知道,我虽然不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但是我不玩弄感情,我收下代表什么我很清楚,你还小,你今天或许会觉得我残忍,也好过我平白让你以为我给了你错误的讯息。”   “也许她会死——”   他闷哼了一声,淡淡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为什么爱一个将死的人,你得不到什么快乐的。”苏暖暖咬着牙,想起那一室的热闹,“何况,她并不需要你。”   “我本来就不需要任何人,这个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是真正需要另一个人的?不过是无可奈何放不下,快乐的时候爱,不快乐的时候不爱,要是真的可以那么任性,我倒希望我现在能走得干净……”不必守在这里痴痴的等一个消息,不必暗自等候别人能知道他和她约定的真相,不必每天足不出户只等一个人回家。   他能去的地方偌大,可却自愿在这里画地为牢。   苏暖暖再一次气急败坏冷冷跺了脚,转身离去。   离去前,她望着手中变冷的饭菜,看着自己孤独的影子打在走廊的墙壁上,这一副身子摇摇欲坠,残破不堪,娇柔的声音也尖锐起来,冷冷的转身之际落下那一句话:“West,没有人会心疼你的深情,他们只会记得你曾经的叛离,你比我可怜,你连她一句安慰,一句欺骗如今也得不到……”   是讥讽,他在原地身子颤了颤,薄唇轻勾,玻璃般透明易碎却又归于冷漠沉寂。   他就像无法攻陷的堡垒,明明看起来灰暗残破能轻易入住却在你屡试屡败后发现,原来那么刀枪不入。   “迟欢……”下了楼,喃喃咀嚼着这个字,苏暖暖眼角湿润,嘴唇死抿着,迟欢,这就是伤过你也努力回头的男人,而我呢,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要一份渴望的梦想的温暖都没有。   路过保安亭的时候,苏暖暖恍惚的瞥过保安室内的日历。   “你好。要走了吗?”保安对她示意问好,苏暖暖时常出入这里,也让保安眼熟,真倒以为她是顾方西的女友了,顾方西物业费出得大手笔,自然态度恭敬,对着苏暖暖满脸的笑意。   她一下子像惊醒一般回神,不假思索呢喃着问道:“今天是月底了吗?”   那保安愣了愣,叹息道:“都二十九号了,再过没几个月又要过年了,这日子真是……”   再后来,保安的絮絮叨叨,苏暖暖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失神的一步一步走,眼底氤氲着水气,薄薄淡淡又有些许意气的气息。   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这么多年,她还是没忘记,尽管现在她心里念的渴望的已经不再是他的温暖,可是,到头来,她潜意识里还是记得,明天会是法兰克的生日。   ……   底下灯火阑珊,法兰克注视了很久很久,法国这一座灯城置身其中恍若美梦,俯瞰起来却莫名的寂寥惆怅。   高跟鞋的脚步声“踏踏”的作响,他蓝色深如海的眼眸呆滞了半秒,混血深刻的俊颜有一瞬间的迷惘,下意识的回头,看见来人有一瞬间的失神,后有绽开微笑,揽过她的腰际,埋在她的肩头轻声道:“你来了……”   “不然你以为是谁?”司徒萧如笑笑,若有所问的口吻像惯了她平日里的敏感。   怔愣两秒,法兰克脸色一沉,声音低沉的回道:“你以为我在想暖暖?”   没来得及听法兰克说“不是”两个字,司徒萧如的笑容已经变得苍凉淡漠,若有所思的呢喃:“……我以为,还是你以为?”   也许这个世界的男人都一样,走远了自然会回头,只是回头的时候,灯火阑珊处,你怎么确定她还在那儿,不离不弃,不曾转身投向别处。   六十二 有几种辜负的爱情可以挽回   我说,我们以后有钱了,要买很多幢房子,很多辆车子,你要让我坐在宝马车上陪你一起笑。   他说,好,你坐副驾驶,我开车。   很多年后,通常是,他开着车,身旁坐着陪他笑的那个女人,不是你。   很多年后,你骑着自行车与那辆宝马车擦肩而过,车兜里还有今天买的菜,给孩子买的零食,还有给丈夫买的日用品,急着回家烧饭做菜。   那时,不同道路,马路上用了栏杆隔开,连所谓的擦肩而过都没有。   你曾经陪他做梦,他的梦里有你,醒来搂着的女人是别人。   某天,他打来电话,问候,你说过得好,他说过得也很好。   竟那样,也就过了一生。不是这样的,不过是因为,我们都还放不下。   放不下,所以也就不能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   因为我还想倒回车来接你,即使我并不想知道,你已经在为另一个男人洗手做羹。如果你也放不下,是不是能走过了岔口,走过了十字路,走过了小巷与另一个男人相遇一段,然后孤身一人重返路上,等我也回头接你一起走……   这一生,因为我还放不下。   所以,走得如此,拖拖拉拉,不爽快不干净……   =======   两相沉默,空气里有些窒息。   司徒萧如一身的香奈儿五号,香气扑人,独特的香味,浓郁而不艳俗,已经有褶皱沧桑的痕迹在脂粉精致的脸上淡淡的,看不清痕迹,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疲惫不堪。   终于,她到底是老了,妥协得快,笑了笑,递出手中一个礼盒:“法兰克,生日快乐,刚好是十二点。”   一瞬间的喜悦,法兰克也忘了刚刚彼此的话题,俊颜微笑,蓝色的眼眸流转着温存,打开盒子,是百丽翡达的手表,做工精致,镶嵌矜贵,颗颗的钻石,完美的创意而且是绝佳的性能。   “谢谢,我很喜欢。”他俯身轻吻了司徒萧如的眼角,手臂收紧,蓝眸温柔。   “公司的你真的不管了吗?”司徒萧如抿唇,靠在他怀里,将手表扣在他的手腕间,漫不经心的问道。   法兰克笑了笑,抚着司徒萧如大波浪的卷发,眼神看得很远,轻柔的抚过她脂粉浓妆的面容,烟熏遮盖的眼睛,想着很多年前,她母亲什么都没有,有的不过是越抹越浓的妆,越笑越失落的脸,也许,他爱上司徒萧如不过是一个转眼的瞬间与契机。   她的年龄,她的姿态,她的疲惫,还有他所想要自己母亲快乐时的样子加诸在了这个年轻的后母上。   “我有的全给你了,何况我对经营公司不感兴趣,只要你开心我陪着你就好了。”法兰克低声呢喃,轻柔温存,语调轻缓。   “我送你的礼物好吗,比起苏暖暖送你的,怎么样?”懒懒不经心的问道,司徒萧如笑靥绽开,垂下睫毛,风韵犹存的美丽。   闻言,他心口一窒,怔忡几秒,搂着她的手腕不自觉的一紧,嘴角微平,轻声叹息道:“你真是,萧如,这有什么可比的……她,她送的不过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礼物。”   可他脑子里却有一种声音在响,既然如此,在你跟她取消婚约了以后,为什么还留着,也许不过是不想辜负她的心意。   其实,大多数人都习惯自我安慰,顾方西如是,法兰克如是,方正阳也如是。   既然人都辜负了,辜负点东西和心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总是能想到一些大象形状的事情,却总容易忽略苍蝇蚊子一般的细小觉悟。   精雕细刻的壁灯闪着昏黄奢靡的光亮。   复古奢华,这一室的绚烂犹如梦境的错觉。   司徒萧如的手机恍惚的响起音乐,是公司的电话,匆匆接了便要走,法兰克回神失笑,轻声道:“你看,这就是我不喜欢经营公司的理由,无时无刻都得待命。”   她拥有的是Season这家百年奢侈品老店最高的权利,没有什么能让她驻足,权势带给她的是百般凄凉后唯一一点点的美好,就算是让她每天通宵不吃不喝,她也依旧过得畅快。即使,她是渴望温暖的女人。   软声道了歉,司徒萧如匆匆走了。   法兰克望望自己空荡的怀抱,眉宇间有些褶皱,手无声的一屈,竟不知道要做什么,司徒萧如忙着经营,而他聊以自慰的工作其实很轻松很平凡,末了,好似不忙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空荡荡的,手表矜贵但冰冷。   漫漫清清的室内,全是顶级家具的冷冰冰的反射光泽,漂亮但没有温度。   已经是他的生日了,他对生日礼物从来都不曾在乎,可是今天,他突然觉得有那么点失落,那么点寂寥,就是那么点点却有些让他脑中发热热冷,无法抑制的难受。   往年,就算她再荒唐,他都能吃得到,她做的生日饭菜,往年,就算明知道他什么都不缺了,她还会给他做精致的小礼物,用录音记录的方式跟他说生日快乐。   可她不在巴黎了。   他垂下眼帘,手微微攥紧,俊朗炫目的面容抵着落地窗恍惚失神。   良久,他只看见自己的手在手机上轻轻的拨动,然后自己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回响着:“……我要最快回国的机票,恩,快点,要去接个人回来。”   ……   夜色宛若冰霜,灯光如时光烂漫无情。   处理完了急事,司徒萧如坐在皮质椅上,懒懒疲乏的闭着眼睛休憩。   “夫人,要吃夜宵吗,您晚饭也没怎么吃……”门外响起佣人的轻唤声。   “不吃了。”淡淡沙哑的回应道,她脂粉浓重的脸上有些干燥,摸了摸脸全都是粉末,她嘴角苦笑,喉咙有些生疼难受。   等空下来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但关心自己的除了佣人竟然没别的了。   顾氏是她收购了下来,方正阳也像往常一样呆在她身旁,看她四处流转,与人谈笑调情,她每次看见他脸上灰如吐面,隐忍克制就像做了一单最完美的生意一样舒服畅快。   法兰克的生日,她闭着眼睛,额头有些发凉,轻咳了几声,胃里有些难受,不过她习惯了,喝了点水,抽开了桌子柜里右下角的抽屉。   一本已经发黄的书,连书名都已经不甚清晰。   她小心的拿起,翻开了书页,残破的书页中,赫然有小小的干花已被压扁,是一个戒指的形状,像是路边不知名的太阳花做的戒指形状,植物的根圈成一个圆圈,有一朵失了颜色的花干巴巴的在那儿沉睡,依稀还看得出这是最老土最简便的花环戒指。   那是她很多年前收到的生日礼物。   “真是不上台面……”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碰这已经很多年的干花戒指,冷冷淡淡的笑了笑,她咬着唇,唇彩被擦去一小块,徒然不那么美艳,倒有些凄凉。   她甚至还记得,曾几何时,那个男人笨拙的编着这个戒指,失败了好多次终于成功的套在了她的手上,没有如今她满柜子蒂凡尼的华美戒指来得矜贵,也没有她收藏已久的卡地亚昂贵珠宝来得夺目,可偏偏是这扔在垃圾堆里谁都不屑瞧一眼的东西让她小心呵护了这么多年,扔了又捡,捡了又扔。   恍恍惚惚想起顾方西那张魅惑冷酷的脸,抿唇苦笑,她记得,她书房里那一天晚上,铺满地的纸张,满是两个字的名字,一字一话锋利隐忍,她本来是叫了佣人扔了的,已经送上了垃圾车,那个男人却淡漠着脸来讨了。   不过是近一百张写着名字的废纸,可他写了一夜,写了一夜的废纸,末了,被送上了垃圾车,他却开着好几百万的名车追着那臭气熏天的垃圾车索要那全部写着他曾经妻子名字的纸张。   到现在,也许他都还存在那儿。   设计师的画稿有些都是用保险箱存着的,她记起顾方西曾经接受访问,被问到存的最好的画稿是什么时,那张薄唇微勾的俊容,云淡风轻,眉眼难得温和的垂下,冷雅不语,神色难辨。   也许,不是画稿,只是些他发了疯写满了自己妻子名字的纸头。   法兰克说,都是些不上台面的礼物。   是啊,不上台面。   “偏偏保存最久的,总是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你说,是不是?”朦朦胧胧的问,如叹息气音,仿若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十指丹蔻的手抚在那发黄的书页上,她仿佛在朦胧的眼前看到自己还是那个朴素贫穷的女孩,穿着一身的素衣,偎在他的身旁,看着这枚连一元钱都不值的戒指,傻傻的等他娶自己。   已经那么多年了,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她嫁的不是他,他曾娶的也不是她。   万般的纠葛,无数的苦楚,阴暗的决绝。   这一切,到头来,留着的,却是这一枚谁都瞧不上的干花戒指。   她看着他注视着自己在男人堆里随处前行,在名利场千般骄傲,看着他的脸色总是那么难看,她仗着的也不过是他还爱着她,他还会为自己痛苦,这么多年,她数次挑战他的极限,数次得逞,凭的不过是他还爱她。   是的,你还爱着我,所以我要百般的折磨你。   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细心珍藏的,也有一颗我曾经遗失了的心。   只是我不告诉你,我永远都不告诉你。   六十三 我后悔曾经爱过你   一念之间,一生变迁。   =====   这天,是阴天。   苏暖暖从顾方西住处,依旧脸色难看的回来,冷冰冰的饭菜。   那个出租公寓黑暗角落,英伦黑蓝色的风衣,蓝色在暗色的光线下流淌的眼眸,温柔如常,对着她喊:“暖暖。”   她笑了,很多年,她都不曾那么笑了,以至于法兰克眼前模模糊糊的,好像时光穿梭在最无忧无虑的地方,那年,他们都还小,以为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结婚,生子,永远。   没有伤害,没有背叛,没有所谓的你死我活,伤害自己来报复你……   没有,什么没有。   小的时候,她在阁楼,给他编毛衣,笨拙的,可爱的脸蛋,喜欢用录音机认真轻声的对他说:法兰克,生日快乐。   她小时候有点自闭害羞,不敢当着人的面说话,总是轻声轻声的,所以养成了之后跟他说生日快乐总是录音的习惯。   今天,他坐着最快的班机来看她,也许不过是因为,他在顶楼看尽繁华耀眼的巴黎夜色,风从两侧吹过,思绪朦胧间,猛然忆起,那么多年,他竟将她所有给她的录音藏得好好的,比任何人送的任何礼物都要藏得隐秘细心。   有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念头,一记恍惚。   你恍然忘了你们彼此间的错误,你恍然忘了你曾经对她的辜负,只是不顾一切又带欣喜的来见她,只为了一个好似冲动又自以为幸福的想法。   他突然,很想见她,很想再爱她。   是的,突然,又想要永远这样下去,即使空了一大截的时间。   可一晃那么多日子,月色清冷,繁星隐退,到底不再是以前的模样。   凛冽的风刮在彼此的脸上,刺疼刺疼的,萧瑟萧天,法国的梧桐树大片大片的剥落,落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声音。   苏暖暖穿的是羽绒服,并不臃肿,只是脸色发青苍白,气色并不那么好,手上捧着的是已经冷却下来固执的饭盒。   一个温暖温热的拥抱过来,她颤了颤,竟然连眼泪都流了下来,不是懦弱,好似委屈又像是最后一点点的屈服。   “暖暖。”法兰克又唤了一声,他的嗓音很沉,很醇厚,温柔而轻柔,抚着她的发丝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从来没变过的熟稔,连步骤都没变过,一停一顿的,她的柔发都还记得的顺序。   喉咙哽咽,她闭着眼睛感受这仿佛兜了一圈又回来的温暖。   她以为,这个男人会和她相依为命,直到永远。她只有他了,她的父母亦死的早,她和他都像是彼此的支柱,可最后连他都给了她失望,最后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一丁点卑鄙的妒忌在支撑她最后寻求别种的温暖,继续生活,继续麻木。   至始至终,这个男人都没有跟她说一句后悔。   他只对她说过:“暖暖,我还会照顾你的,只是我爱上了别人。”没有后悔,只有歉意。   她恨的不过是这一点。就像她要的不过是顾方西对迟欢那可以用尽所有去偿还的后悔决心,她得不到,所以强求,她要不到,所以难受,麻痹,甚至窒息。   没有回应,没有声响,法兰克只感觉得到自己的颈窝处湿润冰凉,潮湿的凉意渗着肌肤最深处的毛孔。   退了几步,他捧着她的脸,轻轻的擦拭,接过她的饭盒,轻声笑道:“暖暖,你早就猜到我会来吗,连饭菜都有了。”   闻言,她恍惚几秒,嘴角噙着笑靥,垂下眼眸淡淡的说:“要热一热吗,这是我送给别人的,可惜他不要。”   夜晚的空气冷得如薄冰覆盖,站在楼下,冷气倒灌,实在不是件舒服点的事情。   秋色总是浅的,浅得叫人有些胸闷,空气里有青草味,还有楼上好几处人家传来的饭香,袅袅的炊烟从窗门的换气口飘荡出来,让人心头不知涌上什么滋味。   苏暖暖话落,呆滞了一下,法兰克嘴角轻勾,笑容有些许僵硬,语调还是平和温柔的:“先请我进去可以吗?”   “好。”她点头,很乖,笑容姣好,语气轻柔。   进了房间,沙发很大,很舒适,法兰克环顾四周,白色干净的墙壁,茶几桌椅,书柜笔记本电脑,轻便简单,窗户也很牢靠,房门也看起来很安全,他心里舒了口气,压在心底很久的担忧倒有些消减了。   两两都没有声音,屋子小,有点拥挤和不适。   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法兰克抿着唇,眉梢微蹙,喉咙发紧,满腹好多的絮语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她给他倒了杯茶放在茶几上,然后问:“要看些电影吗?”   好似也没什么事情,法兰克点头,瞳仁很深,深蓝色的光泽泛着温柔,轻轻“恩”了声。   放了碟,彼此隔着些许距离看着屏幕,没有打一盏灯,光影流动,打映在男女脸上的模糊不清的光线,交错错综,屏幕上星星点点的小雪花闪,粤语慢慢讲过的对白。   那是从迟欢家拿来的片子,苏暖暖以前是不看香港片的,好莱坞的片子那么多,年轻浮夸的时代,谁不是爱看大片,她也是如此,迟欢其实也是的,只是很多时候,等你累了,不那么起劲了,就会爱上粤语的靡靡婉转。   刚回国的时候,苏暖暖是和迟欢一起看的,那么多影片,她问迟欢借走了此刻正在放的《阿飞正传》,其实当时只是随意,如今想起也许是潜意识的刻意。   长镜头的拉放,声色光影,男女间奢靡厌倦疲乏的台词。   浓烈的怀旧味,只字片语,或是简单场景串联的复杂纠葛,男女爱恨,许许多多个背影黑白闪烁。   “……很好看?”   很安静,电影放了大半,法兰克终于出声,蹙了蹙眉,望向一脸出奇专注的苏暖暖,看着她眼眸专心却又涣散,心里一紧,不知是什么滋味,就那样生生的死死攥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重重唤了一声。   “暖暖。”   “嘘——”   一指抵在自己的唇上,她笑,很多年后,法兰克回想起来,总是记得今天她笑的次数特别多,他其实应该奇怪的,奇怪她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问自己,为什么来,为什么不再陪着你的那个老女人,为什么……从前,她声声歇斯底里的质问,他疲于应付,只是安慰她,再不然索性等她冷静下来。   现在,她不问,不问为什么,不问任何事,他反倒希望她问,如果她可以问他,你今天为什么来。或许他就终于可以开口,今天是我生日,我想你了,暖暖。没有老女人,再也没有,我们重新试试好不好。   可她不问,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谁都希望有台阶下,人总是希望别人给自己一个台阶,可孰知,人等台阶等多了,也就失了最好的机会。   六十四 越爱越折磨自己(双更)   有爱才有痛,有痛才会醒。   梦醒来,还剩下什么?   =====   “嘘——”   黑白光影交叠,星光黯淡,窗户难得射进一缕月光,漫漫的月牙色。   薄色的窗帘流动,翩翩的。   “你听,我最喜欢的一句话。”   喉咙都没颤动,轻柔如朦胧梦呓,她将手覆在他的手背,轻轻的摩挲,嘴角扬着笑,望着他深蓝色的水色,眼眸轻眯。   法兰克怔了怔,也随着她抿唇倾听。   音响里是张国荣独特的嗓音,沉沉颓然,他的粤语婉转平静又淡淡,道:“……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胸口不知怎么地就窒了窒,法兰克的五官如棱角分明,下巴一紧,脸愈加俊朗深刻,只是手心忽然渗出了几丝汗液,粤语他是听不懂的,只是有字幕,他其实剧情也看得不甚清楚,只是人看到话句里有个“死”字,总难免心惊肉跳,不甚欢喜。   “暖暖……跟我回去吧。”   平心静气了半晌,法兰克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与她的手掌相合,轻声呢喃道。   她仰头,不说话,不说好,一滴眼泪折射着黑暗中屏幕里的光落在了自己的嘴角,姣好苍白的脸蛋平静如常。   “那份饭菜你知道我是做给谁的吗?是给West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照顾他。”她说着答非所问的话,好像在啰唆。   他震了震,抿着唇,也不多问,只是依旧那句:“跟我回去吧,等回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再也不见她,好不好?”   蓦然的心痛,比做梦更真实的是,你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虽然不是她一直要的悔意,可他至少跟她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可是,她是醒着的,不再是做梦的了,她看他低眉敛目,看他神色紧张,可是心头竟不是快乐的欢愉,而是寸寸凉厚厚的冰再多的火焰都融不化的寒冷。   他奋力一抓,她的手还是从他的那里不着痕迹的划了出去。   “我跟你最好的朋友上过床,你忘了吗?”她正视前方,好似更远的地方,有些东西是错了,他错了,你更错上加错,于是错了,就不会有对的那天。   手还是空荡荡的,闻言,他怔了怔,蓝眸一滞,喉咙微疼,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很久没和他联系了,你不用担心。”   她低低笑,低低的说:“我跟多少人上过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你的司机,你的同事,你的……当然还有很多你不认识的男人。我总是想,你不稀罕我,总有人稀罕我的,可你明白吗,你每次替我收拾善后的样子,我并不快乐,我比以前更恨你!”   眼神凉凉的看向他,他心房下意识的猛烈一收,有些喘不过起来。   电影不知不觉放完了,她的声音却一言一句更加清晰:   “法兰克……你总相信我会回头的对不对,就算我走得再远,我还是得回来的,我没地方去,我越是折磨我自己,你就更对我放心,因为我还爱你……只要有哪一天你还需要我,我就会要死要活的回来,你笃定我只是耍脾气,你可以容忍,因为你确信,我永远都爱你。”   “可是,你要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做什么,你要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做什么……我比那个老女人更恶心不是吗?呵,你早应该不要我的,早知道我会那么肮脏,你一开始就应该不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不要……”   话没说话,她被压在他硬实的胸膛里,闷闷的,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如果,他没有出现,也许她也就不会选择那么肮脏的过日子。   潸然的眼泪随着她的闷哭一阵阵的流出来,他抱着她,她依旧觉得寒冷刺骨,一下下的捶打他,他只是闷声不吭,眼眸一闭,他明白,她字字都说得不错,他血肉被她一层一层的剥落,他的自私,他的辜负,她的阴暗报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源于一句:我爱上了别的人。   “今天是我生日,暖暖,给我一个许愿的机会好不好,答应我,跟我回去。没有孩子不要紧,你有过多少男人,你用多少男人报复我也不要紧,我也不干净,刚好,对不对,暖暖,跟我回家好不好?以后我们都会干干净净的,我们可以养一个孩子,两三个都不要紧,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   无法克制的哽咽着,法兰克的声音也颤颤停停,蓝眸渗着丝丝的隐痛,周身弥漫着凉意,他只是紧紧的抱着她,四肢百骸都战栗着,声音却温存似祈求。   是的,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介意,她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可她脑子里反反复复的,有些东西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的提醒着她,身上洗不干净的肮脏污浊,还有那曾经在她肚子里留着的不知名男人的血肉,还有他毁约婚约时的那样平心静气的态度。   “你还爱我吗?”她仰视着他,仿若少年时那般真切。   他心莫名一舒,搂得她更紧了,点头又再点头。   笑颜很靓丽,埋进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温柔的蹭着,指尖却僵硬,嗓音低低的问着:“法兰克,你不问问我,还爱你吗?”   他怔了怔,刚要启口,她却堵住了他的唇,轻轻的吻上了,恍惚间顾方西那张冰冷淡漠的脸一下子划过她的眼前,还有迟欢那张温柔浅淡的睡颜,她心底泛起的层层都是冰凉,说不出的滋味依旧是那般的难受。   “法兰克……法兰克……法兰克……”   呢喃着他的名字,她能感觉到他透露出的几分欣喜,他就像她知道的那样,笃定了她爱他,他笃定了,所以放任她荒唐,用最大的包容任着她放纵,不过是个孩子,是啊,有一天,他还需要她,她就总是会回来的。   她越是折磨自己,她就越爱他。他明白的,所以包容,所以胸有成竹。   恨,她为什么不恨他,他让她错了,而她也恨自己,恨自己这一身的狼藉,她没有失忆,她所做的所有,所有的后果她都铭记于心。   失了做母亲的资格,做得肮脏决绝,他还要她,可她心底要的人,已然不是他了。   这才是她最为开心的事情。   一切都太迟了,她也太累太累了……   六十五 当女人骗男人   男人骗人不过为了掩饰说谎。   当女人开始骗男人,也许是这段感情真的到了尽头。   ======   薄窗,淡月,纠缠,呢喃。   然后是最后的吻,即使这一刻,他并不知道。   法兰克想要接苏暖暖走,他也真的以为她会跟自己走。   搂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听着她的呢喃,听着她说“生日快乐”,原来,失去的难过的不过是没有听见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而已。   胸口起起伏伏,法兰克的蓝眸幽光温柔,唇齿相互纠缠,他忘了她说的,最喜欢的一句台词,忘了那句台词有多不吉利,也忘了曾经他曾经辜负她的事实。   年轻的时候,死命的互相伤害,等时间过去,你想到的是,即使彼此留疤留着最难堪的记忆还是要在一起……那也许真的是可以走一辈子的感情,只是她给不给,你还能不能要回来?   发丝缠在他宽厚的手掌,她姣好暗淡的脸与他耳鬓厮磨。   电视机的屏幕雪花点点,空寂了,停止了,而沙发上,男女纠缠。   窗外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树干。   茶几上的茶已然凉透了,袅袅氤氲的烟渐渐消失,只余茶叶在水里单薄的沉淀,沉淀……   法兰克的唇在苏暖暖的颈项间贴着,她埋在他的颈窝噙着失神的傻笑,呢喃着他的名字,手穿过他的肩窝。   “铃铃铃——”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悄然又震耳欲聋的响起。   顷刻间划破意乱的情迷!   还没来记得回神,法兰克怔了怔,怀里的温暖一下子就消失了,在他怔愣间,苏暖暖已然抽身,眼皮不知为何有些发热开始猛跳,一按通话键,是连瑾的大嗓门在那儿扯着喉咙又惊又喜没等苏暖暖应声就喊着:   “Sandy——她醒了!她醒了!她真的快醒了!我看到了,她的手在那儿动了动,医生都过来了!Sandy!不出意外也许明天就会认人了!你听到了吗——Sandy?!”   连瑾喊的那个人不是苏暖暖,那是她们的同事,是个葡萄牙和中国的混血,只喜欢别人叫她英文名。   显然,一向马虎不谨慎的连瑾打错了,也通知错了人。   “……Sandy?”下意识轻声的又喊了句,终于意识到不对了,随后是连瑾的惊呼,然后是尴尬的咳嗽声,“暖,暖啊!不好意思,我一时太激动了,我……打错人了。”   连瑾本来就跟苏暖暖不熟,何况因为上次苏暖暖在公司谈起迟欢私事的事情,她对苏暖暖总有些抵触,只是没想到这一回竟然打错了人,都怨首字母的缩写是一样的,一下激动按错了也是常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通知喜讯的消息,通知错了人,从此都不复以往。   脑中嗡嗡声此起彼伏,苏暖暖不知什么滋味,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那儿叫嚣着,她醒了,她醒来了,她的丈夫在静静的等她,终于要等到了,他们要幸福了,是不是?   而她呢,她那么累,谁在原地等过她,法兰克吗,他是吗,他不是的,他不过是笃定他走得多远,她都会在原地等他。   于迟欢而言,她狠心的背对那个先走的人,可顾方西一直在原地等,即使看起来是他先走的。   于苏暖暖而言,苏暖暖一直折磨自己在原地等,而走的那个人笃定她会等一辈子,然后走了又缓缓的回来了。   苏暖暖以为,迟欢不在了,总有一天,她能得到她梦寐以求的温暖,可是当迟欢终于要醒了,她再多的耐性都是无用的。   眼看着别人即将幸福,那种滋味,对于这个伤痕累累又渴望温暖的女人来说,不过是一种强心有力的刺激,是烂在伤口里最不理智已然按捺不住,说不出道不明的抗拒与难受。   “连瑾……”攥紧了手,感觉到手指甲嵌入掌心血肉的刺痛,苏暖暖屏着息硬着嗓音问:“你是说,迟姐醒来了是吗?”   “呃,是的,快了,现在在手术室观察……”   连瑾尴尬微窘的话还没说完,苏暖暖就睫毛一垂,切断了电话,蓦然起身,恍惚又茫然四顾,然后眼神一深,拿了外套就要往外走。   “暖暖,去哪里?!”法兰克下意识急急的伸出手,拉住她发烫的手腕,蓝眸错愕,眉梢紧蹙。   深深的看了眼法兰克,苏暖暖的笑很美好,甚至是近乎温柔极致的笑意,她蹲下身,给他理了理头发,衣领,捧着他那张混血深刻的五官,蓝色如海的眼眸,曾经让她渴望,让她发了疯的恨,现在让她觉得开心,是的开心,不知为何就是开心。   他的眼里写着,错愕,奇怪,担心和两个字,别走。   “等我回来,我给你做生日夜宵好不好,法兰克,我最近学了几个菜。小葱拌豆腐,宫保鸡丁,还有咖喱牛肉,你喜欢吗,我回来就给你做好不好?”   如梦呓的呢喃,她蹲在他的身前,靠在他的膝盖上轻轻的蹭蹭,就像小时候一样的依赖他,苏暖暖娇笑,精致的五官在昏暗的电视光线下显得出奇温柔也有一种让法兰克说不出的诡异。   没有一盏灯光,月色,雪花点点黑白的屏幕光线。   室内是黑白色调的,只闻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法兰克想点头,可是手一伸向她,却是死死的抱住,喉咙里如鱼刺在切割,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太阳穴一直在那儿作疼,他低下头细碎吻着她的发丝,咬着唇低低的道:“我怕我没有耐性等你回来……怎么办,能不能别走,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非要离开?”   “我有事要去看看West……”看到法兰克脸色有些暗下来,苏暖暖笑着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公司有些事,我必须跑一趟West的家。这样好不好,你把片子再看一遍,等你看完的时候,我应该就差不到回到家了。”   那如同嚼蜡的港片,法兰克抿着薄唇,心底叹了口气,他根本没有看进去,不过,想着等她再一看一遍也好,正好打发时间,虽然他并不那么喜欢,不过既然她喜欢,也许他可以试着再用心看看。   “我没有骗过你对不对?”苏暖暖斜睨着他,眼角含着笑意,看他点头,心底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是疯狂的快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她说得越温柔,他信得越真,她就觉得越开心。   “恩,那我等你回来。”蓝眸微缩,轻声的闷应了声,语调是温柔的。   手渐渐放开,法兰克下颚一紧,蓝色的幽光在瞳孔里流转,静静的看着她边走边套衣服,然后关门的声音晃荡一下。   揉了揉作疼的额头,他站起上前,将DVD按了下,重放。   粤语靡靡的声音随着复古的华丽浓烈画面渐渐展开,他靠在软质有着她发丝香味的沙发上沉沉的吸一口气,汲取着味道,紧绷的胸口才渐渐舒平了起来。   恍然想起在飞机场候机,接到司徒萧如的电话,她问他:“你走了还回来吗?”   他回答:“回来的,只是要接个人回来,我想回去接她回来,萧如,以后只会有她了,我想回去了,你懂吗?”   那头低低肆意的娇笑,最后是冷冷的开口:“法兰克,你怎么笃定她不会爱上别人?”   他默然,不语。   他是笃定,也许真的是笃定,如果她不那么爱他,怎么会一次一次伤害自己来报复他,她那么爱他,她的伤越多给他的难堪越多说明越爱他,他相信的,这一回甚至是不敢否认的相信,她荒唐够了,只要他来接她,她总会回到他身边,她没地方去,她一直在原地等他不是吗?   秋夜是凉的,如一枯井水,你辨别不出,它有多冷,有多深,有多漫长。   法兰克等苏暖暖的这一夜,等的的确是又冷又深又无尽头   六十六 等你重新来过   是你走得太快了,还是我走得太慢了?   爱总是跟不上彼此的脚步   ==   顾方西何尝没有等得漫长,等得得冷,等得深无尽头。   反反复复,辗转难眠。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处,没有任何东西,只有自己冰冷冰冷的肌肤裸露在外面。   薄色的窗帘选的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浅绿色。   可是飘动起来,伴着月色却出奇的让人感觉湿冷。   洗了一个澡出来,头发没有吹干,湿漉漉的,白色的热气悄然退去,有些冷,他想摸摸脖子上的十字架照例闭目祈祷,却忘了在绝望的时候早就扔了,扔在了哪里,他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在她的病床下,也许是在医院的门口,或许是在路上。   很多话,总在你最脆弱失神的时候,无端的想起。   几年前,在维也纳,简陋粗鄙但很温馨的屋子,她对他说:“顾方西等我们有钱了,等你有钱了,我们会住在哪里?”   他答:“住在最好的地方。”   她笑着点他浑浊的眼角,轻轻揉揉道:“最好的地方是在哪里?”   他偏头沉思,淡淡的笑:“至少比这里宽敞,比这里高,比这里环境好些。”   于是,他今天住的地方,的确是宽敞,明亮,顶楼,环境幽静,不如当时住的地方那么吵杂。这四年,他顾方西住过的地方哪一个不是好的?   今天住的这里也是,的确是个好地方,可是却竟然不是最好的,当初是不是因为他遗漏了说一句,至少要你也在……所以如今,他才会在这个房子里怀念家的味道。   维也纳的街头,她领着他走,一步步告诉他,哪里有台阶,哪里有障碍物,要往哪里去。那时,他扔了拐杖,因为她牵着他。   她问他:“要是有一天,你眼睛好了,你会不会走得比我快?”   他沉吟了一下,笑:“会的,但是会等你。”   一语成籖,他的眼睛是好了,从前看不见旁边有她,后来看见了寻遍了都没有她的身影。   从来错误总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是我背对了你,可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后来,他好像是很少走路了,忙或者不忙都是开车,楼梯也没有了,所到之处皆是电梯,没有人再会跟他说:“这里有台阶,这里有人,这里不能走,有水坑……”   没有。他看得比从前清楚,心却一步步在倒退,在退化。   如果早知道,我宁愿看不见,如果早知道,我宁愿我画的画只能卖出几十美元甚至只卖出几美元,如果早知道我宁愿只住在小得只能容纳我们两个的地方。   如果早知道,没有如果,如果有,你就不会躺在那儿,我就不会百口莫辩,我们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朦胧间,外面的风呼呼的刮动,天际忽然响了一声闷雷。   顶楼上的盆栽咣啷啷的响着,好像是被风刮得不稳了些,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打开窗探出头,垂下眼眉,脱下浴袍换了衣服上了天台。   没下大雨,只是风里夹杂着些许的雨滴,像是别处飘来的,凉凉,痒痒的。   黑色的毛衣一直裹到他没有一物的颈项,大风刮过他的耳际,顾方西蹲下,看着一地的狼藉,雏菊的花瓣撒了一地,很多朵都只留下了花蕊,兰花也垂下了头,好似被折断,也许如似水年华的东西都不长久,如泡沫都只能留人的记忆里,却对付不了现实的风雨。   一盆盆的搬动,直到忽然恍惚的看见一双高跟鞋出现在眼前,叹了口气,他眼没有抬,眼窝深陷,挺直的鼻梁在月光下显得沉静。   “看来我的物业费还是交太少了,我跟他们说过,不要让你再在这里出入……”   “他们没错,West,他们以为我们只是男女朋友之间闹别扭而已……所以你看,你不觉得我们才是最适合的一对?”   苏暖暖恍惚不知不觉走到了天台的边缘,那里没有栏杆,只有一些花草,这样的空地很宽敞,望下去是一个笔直的直线,下面的车辆,树木都像是黑暗里的小点,看起来很渺小。   叹了口气,顾方西不再看她,拢拢外套,转身,缓步的走想天台的出口。   “West!她醒了你知道吗?她快醒了……”   她轻轻飘忽的喊道。   顾方西的背影震了震,停在原地。   越是当喜悦就像梦一样,你越是不知道仿佛如常的接受,俊美阴柔的脸怔在那儿,平静如雕塑一样,月光薄薄的打在他的面上,淡淡但看起来很舒心,很温润。   他转身,看向苏暖暖,眉眼很平和,只是捏紧的手微微颤了颤透出了些许情绪。   如果上帝骗了你一次又一次怎么办,那就相信它第三次第四次。   他深深的闭上眼眸,睫毛微动。   “你不惊讶,不惊喜吗?”苏暖暖扬着眉头,沉声道。   “我知道,她总会醒的。”她总不会丢下他不管不顾的。   他每天那么安静的,每天如最虔诚的人,那样平和的等待,他虽然暴戾绝望,可到底拗不过心头最后一丝丝的期盼。   迟宁说:“West Gu,亏你聪明一世,这次怎么那么糊涂,她是骗你的,她是在耍你……她根本不想跟你重新来过!”   可那又怎么样,他在那里被这句话打败,但又算得了什么,他这一刻,他眼角酸涩,无声无息的细胞在那儿叫嚣,他终于尝清楚了心底最隐秘最深处的滋味,不管她骗他也好,耍他也好,他愿意,只要她给他的,他都愿意受着。   去了医院估计也有人挡着他,可他可以大喊,他可以在她病房门口唤她,只要她醒来能说话能动,他就能要到她一句能不能继续的话,继续耍他也好,只要别放下他,那都是好的。   “谢谢你通知我。”   淡淡的落下一句,他再次转身,有些慢跑,胸口急急切切的起伏,提着心在嗓子眼灼灼的烫着自己,就要出了天台的入口,却只听见身后那个女子在那儿幽声声的问:   “我不是来通知你的,你早晚要知道的,不如我先来告诉你,你看,West,我总在想,在你的天台里跳下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墨黑的眼眸一深,手一攥紧,他缓缓转身,淡冷的目光扫向她娇笑诡异的面容,狭长的眼角不含一丝动容,只是淡漠的问:   “你是在威胁我?”   六十七 别再自以为我还爱你(三更)   秋天,终将要成为冬天的,即使它每每给人春天的感觉。   ==   “你以为我会受你威胁?”   他到底是他,冷漠到极致不过是冷淡的冰冷无谓。   苏暖暖低低的笑,眼泪流了出来,脚下有些虚软,天台的风太大了,把她的羽绒服都吹得好似瘪了。   “我说过你们不会幸福的。”   他冷冷的,朝她,慢条斯理的走过去。   “West,你知道她是怎么中枪的吗?她和那些人质被绑了不止一个小时,是整整一个下午,中枪回来的时候,连衣服都是被撕破的,身上甚至还有抓痕,还有红肿的吻痕,呵,你说,她经历了什么,你说,她还是你心目中那个妻子,干净美好纯洁?别傻了,West,她跟我一样,肮脏不堪,甚至,也许早就被人轮……”   “你最好知道你在说什么。”   最后一个字,她被他一下子出现的冷肃冰凉的手掐在了喉咙里,刺疼刺疼,好似火烧,他的左手的力道不大,可是到底是男人,掐得她眼泪逼得疼出来,可是她笑得酸涩,诡异,肆意,好似什么都要说尽了,越难堪的话越是要说尽。   她就像是一个过得厌倦极致的女人,最想要的不过是全都难堪狼狈的结果,是乱了就乱了,死了就死了的全盘口不择言。   “呃……咳……你真的以为你的妻子会为你守身如玉?West,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非得等谁一辈子。谁都是一样的脏,你懂吗,都一样……两年前她就跟别的男人有过关系,你大概不知道吧……”   死死的挣脱他的钳制,她凄厉的笑笑,嬉笑轻蔑,对着一脸冷漠森凉的顾方西喊着。   放下手,他狭长的眼眸墨如凉夜。   “施哲吗?那又怎么样。”   “你知道……”她怔愣,如木偶般的眼眸涣散了些,低低发笑,“顾方西,我以为你会难过的……”   “我的妻子到底是不是纯洁美好干净,我不在乎,我也不要求,我愿意等她是我的事,与她没有关系,即使她嫁了人生了孩子,那也是她的事,我愿意等。苏暖暖,你应该在乎的是,法兰克介不介意,法兰克有没有在等你。”   顾方西的嗓音是磁性淡漠的,甚至语调都没有多少变化。   “法兰克?他?他从来没有像你等迟欢一样的等过我……”   她傻傻的笑笑,他笃定了她的爱,可她没有,她也以为自己一直会爱他,可是终于,还是减少了下去。   “West,你真的不信我爱你对不对……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真的爱你的,两年前在拍卖会上,我看到你那么小心翼翼的对待那枚戒指,我听说你是为了你妻子去求的,可你身边没有妻子,也没有任何固定的对象,有好几个晚上我下意识的从Season公司出来跟着你,你出出入入到半路总是将那些女人送回家就离开……我当时昏了头,只以为自己没事情干,是印象里太看不起你了所以才荒唐好奇的跟踪你,我心里想,我一定是脑子发昏了。可是West,天知道,我怎么会遇到迟欢,我怎么会从她身上从你对她做的一切努力更加爱你……West——你不要去见迟欢,我不要你去见迟欢……你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你信不信?!”   咬牙,她又后退了两步,高跟鞋的鞋跟已经赫然在天台的外面。   风猛烈的刮着,寂寥残破,无边的黑色与丝丝少得可怜的月光。   墨黑如深渊的瞳孔淡漠清寒,他轻扯唇角,伫立在原地冷笑,连眼神都可以刺穿过最深处的森凉。   原来,他要的总得不到,不要的,偏偏有人放在他的身上。   空荡高处的天台,苏暖暖踩在边缘,摇摇晃晃,好像要融进了风里。   夜色又暗了许许多多,顾方西半晌不说话,凛冽的目光很冷,然后收回转身,他就差一步,一步,他不可能放弃她醒来的机会。   苏暖暖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布满了泪痕。其实她到底错了,没有一个男人会像法兰克那么包容她的任性,也许法兰克有万种的不好,可到底他是在乎她的,她的性子再孩子气,他都可以接纳,但换了一个人哪会是这般简单的。   一个瓶子一个盖,West于她,是West,而不是顾方西。   “West,你知道吗,法兰克,他总以为我哪里都去不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只能回到他的身边,可是他错了,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到原点……”   飘飘忽忽如梦的话,苏暖暖含着眼泪笑着,嘴角是诡秘肆意的疲惫与出奇的兴奋。   闻言,顾方西如雕塑般清寒冷肃的面容一僵,额头隐约有青筋跳动,虽然依旧淡漠可好似有些意识到了什么,胸口窒息,赶紧回头看她。   如果苏暖暖的那句,你走我就跳下去只是吓唬吓唬而已,那么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情了。越是想死的人越是不会叫嚣,她的口吻变得平静了,却叫人浑身开始战栗。   “有机会的话,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迟姐,如果重来,她会不会后悔把我带走,把我从巴黎带走……West,你见到法兰克帮我带一句给他好吗,告诉他,我不爱他了,早就不再爱他了……”   “……我不会回去了,我也再也不会等他了,下辈子让他不要出现在一个叫苏暖暖的人的生命里……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下辈子……再也不要!”   “我不爱他了,所以,他永远都不用再自以为是了……永远都不用了!”   凄凄的嗓音生生的响着,宛如最后的叫喊。   苏暖暖脚双双往后,就像很日子前,她幻想很久,在很高的地方划出最后一道优美的弧线,干脆干净,只少是干净的。   她放不下过往,零零碎碎的片段,不同男人的喘息,甚至是他的司机,他的同事,她荒唐够了却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来过,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回到原点,法兰克,最后回到的地方如果是你的怀里,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竟没有下坠,苏暖暖死死闭着的眼睛在身体凌空很久都没有痛的时候,倏地睁眼,是顾方西,她的左手被他拉着,身体悬空,高跟鞋摇摇欲坠。   “放手。”   气声齿缝蹦出,她唇渗出血丝,咬着唇呵着冷气,手抽着筋,脚下是一片虚无的空气。她竟然感觉不到害怕。   顾方西在上头眼眸冰冷,冷笑,咬牙:“苏暖暖,你要死也不该死在我的地方。”   迟欢,你醒了没有,你是不是也在等我。他闭眼死命的拉着,心底却生生的凉了起来。   一秒两秒,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快抓不住她的了,肌肤一寸寸的划出他的控制,他的左手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右手刚刚恢复连左手的一半力气都不到,外套被天台上的沙砾磨着,生生刺疼。   ……   “以前我以为有一种鸟从一开始飞就可以飞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实他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这只鸟从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室内,光点,沙发,还有静坐在那儿看电视的人。   电视的密密麻麻的光线,射在他蓝色的瞳孔里,法兰克朦朦胧胧不知为何听到这句粤语的台词,脑中嗡嗡作响,千百把的小刀好似在割着他的血肉,一下下,密密麻麻的。   “……”   刹那,法兰克忽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脑中一空白,起身冲到厨房,霍地打开冰箱,冷气扑面而来,湿冷冰寒仿佛在他的心里刺出千疮百孔。   没有!   什么没有!   只有几片面包和矿泉水!   什么小葱拌豆腐,什么咖喱牛肉,什么该死的生日夜宵,没有任何一丁点的食材,她在骗他,她分明在骗他——她说她会回来的,她说他看完了电影就会回来的……   夜宵是在骗他,回来是不是也是在骗他?!   今天的电影要放不完了吗?!心头不知怎么地就冷冷嘲讽的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法兰克浑身想坠在冰窖里,莫名发抖的拨出电话差了住址,他连风衣外套都没穿,心房在那儿剧烈的一收一缩,太阳穴跳得叫他头疼欲裂。   你不要任性,你任性多少次都没有关系,答应我,但是别任性过头了好吗。   他不知在祈求什么,脚步飞快,体温却一点点的在变得冰凉。   ……   风刮得脸都是滚烫的。   夜色死寂,呼吸却是沉重。   右手火辣辣撕裂般的痛,顾方西冰冷的面颊紧绷,咬牙一寸寸的把她拖上来,毫无重心,苏暖暖的手也渐渐在失去力气,泪眼婆娑,她摇头再摇头,想起顾方西刚刚说的那番话,她心口紧缩,重心晃荡。   她颤颤的沙哑嘶声着,对不起,对不起……   仅仅不到一分钟,连求救都来不及,眼看着要成功了,电光火石之间,顾方西的右手一阵钻心刺骨的痛,钢板拆卸的地方还没完全养好,他的右手力道下意识的一松,眼前一黑,全身跨了下来,左手一晃,空空的,再没有东西!   “暖暖——”   刹那,天地旋转,法兰克歇斯底里的吼声从楼底下传来,伴随着瞬间重物坠落的声音震耳发聩,他愣愣的站在原地,闭眼不看,只是呢喃着她的名字。   “暖暖……暖暖……”   眼泪倒流逆流,还是潸然全部想开了闸一样倒了出来。   喉咙,心口都像是有人剜着无数刀,汩汩的流血,再也擦不干净。   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只需要几秒钟。   她的眼睛还没闭上,只是呆呆傻傻的望着他的皮鞋,眼珠瞳孔再也不会动了。身下瞬间流出的是一滩血,一圈圈的放大再放大……   “暖暖,你又任性了是不是,你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他木然的蹲下,口吻像是轻哄,宠溺,轻轻的蹲下,眼神涣散,却轻柔的给她擦唇上的血渍,擦干净了也擦不干她身后抵着地的鲜红血液,温温的,然后慢慢冰冷。   法兰克眼神冰蓝,怔怔的仰头望向上方,入目的是顾方西震惊凛冽的脸孔,轮廓分明的五官,就在她掉下来的地方。   “West,我不会原谅你。”   朦胧间,顾方西甚至好似看清了他的唇形在冰冷的说着这句话。他倒在天台,冷冷的发笑,手臂疼得似火,额头上全是湿汗却冷得让他忘了热。   闭目休憩,他好像就此沉睡了。   这天晚上,一滩的血,一个坠地就没有了呼吸的女人,还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男人报了警。   六十八 恨你怨你都没有了   顾方西,你说得对,我也是个可怜人,除了恨你,我没有任何的救赎。   ——法兰克   ===   “你们是男女朋友?”   “不是。”   “受害人经常出入你的家对吗?”   “是的。”   “受害人脖子上有掐痕,指纹验出来是你的,顾先生。”   那是个空荡荡,甚至冷气全开的审讯室。   那男人闭着眼睛,墨黑色的瞳孔淹没在眉睫深处,黑色单薄的外衣,虽然全身狼狈,但姿态冷雅,分毫看不出落魄。   狭长的眼线很长,浓眉剑锋很淡,指关节泛白,手臂渗着血丝,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头都没低,只是没有看任何人,半分的淡漠半分的冷淡,任人无法撼动的低调清寒。   一问一答,没有任何进展。   最后,那名警官站起,四十多岁的男人,鬓发雪白,叹了口气,目光炯炯。   “不瞒你说,从现场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杀情杀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有人证物证都指向你了,如果你认罪,法官应该会从轻发落。”   “人证?”   微微勾唇,顾方西掀起眼抬头望进那名警官的眼里,黑色如深渊的视线冰雅寂冷,仿若慑人的凛冽,让面坐在他眼前的警官都不免怔了怔。   “是的。被害人的家属亲眼看见了是你将受害人推下去。”   话落,闻言,低低沉沉的冷笑在冰冷冷的审讯室窜出,如恶魔般诡异的重重,顾方西俊美阴柔的脸孔衬着黑色点点血痕的衣物,显得颓废而华靡,薄唇微扬一边,唇色如血一样鲜红。   如果他真的杀人凶手,恐怕是他职业生涯里看到过的最美丽的凶手,犹如魔鬼般优雅,甚至连血在残破的衣服上都透露出一种高雅。心里暗忖,那名警官见顾方西笑着,不再多言,竟觉得可能也不会再撬得出多少话了,于是作罢。   “现在天亮了吗?”   淡淡的,在警官关上门时,顾方西忽然抬头问道。   “是的。”   她醒了吗?他深深的阖上眼,面容渐渐变得温柔,眉目仿若疏朗了很多,可是胸口起起伏伏的颤抖却让他有一种是很深很沉的沦陷感。   他不在她身边,他竟然寸步都走不了。   “十二个小时快到了吧,拘留的时间要到了,警官,差不多你该放我走了。”   “也许,过几天你会在监狱里,或者是在执行死刑的路上。”   顾方西笑了笑,闭眼休憩,淡淡的说:“我等律师取保候审。”   “顾先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一贯的道理。”   “那么……”黑眸冷眯,瞳底流动着冷冷的光点,顾方西微微扯动嘴角,“她杀了我的将来,我要跟谁去讨?你知道吗,我妻子这个时候可能在找我……她可能以为……”   以为他又不要她了?   是不是。   迟欢,如果你醒了该有多好,我真希望你醒,可是我害怕你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我怕你醒来的时候看不到我,我此刻竟然是希望你还睡着,睡着,然后直到我能真的接你会回来……   “每次来这里的人,只要是有妇之夫都会提起他们的妻子,既然珍惜为什么不好好做人?”   这不是警官第一次听见的懊悔的话,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男人,来来回回审讯那么多时候,大约十个小时内初次见到这个深沉冷雅的男人脸上难得露出失神,脆弱而苍冷。   “是吗,那大抵我也是个不懂珍惜的人。”   那破风空洞的地方被大风吹了一回又一回,还是空空的,冷气逼人,心里那块洞好像填不上了,只余留冰冷的寒气刺骨的在那儿叫嚣。   额头隐隐作疼,胸口一收一放,他不着痕迹的呼吸喘息,只是因为心口有那么点比身上的伤口比右手更痛的忐忑。   “……你们的审讯室冷气总开那么旺吗?”   仿佛闲谈,顾方西斜睨了眼墙上的空调,冷气白烟袅袅,嘴角漾着淡漠的笑意。   竟像是闲话家常,那警官脑子一热,胸口有些愠怒,他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嫌疑犯,坐在审讯室也像是坐在宫殿一样。   “是为了降低你们这些人的心理防线,顾先生,你害怕了吗?”   低低发笑,声音沙哑,顾方西抿了抿唇,垂下眼帘,狭长的眼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与冷气相融合,有一种飘忽的迷蒙媚惑。   “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害怕的事情不多。”   真的不多,他已经过了三十的而立,他曾用四年的时间在时尚圈起起伏伏,经历过的是普通一个人都无法经历的艰难,得到的时候万分的风光,放弃的时候不顾一切。若说害怕,他倒从未觉得过。除了怕回不去,其他的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   “包括杀人?将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去?”从旁侧击是他们警察的习惯性能力,半分不离正事。“我们去事发现场看过了,她的鞋印是倒着的,说明她是倒着从楼上摔下去的,而她的脖子上是你掐过的痕迹,她的手臂上也有你的指纹。”   “我早就跟她说过,死也不该死在我的地方。”冷酷偏执的口吻,顾方西闷涩笑了一声,手指是修长的,此刻攥得紧紧的,面上是一片冰冷如雕刻的森凉。“到底是我不够残忍,要是我任着她死,说不定现在我能少一条被控诉的证据。”   只是,那个身影站在顶楼,绝望的跳下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想到迟欢,当年他的背离,她会不会一个人也曾想不开的去寻死,是不是也会有万念俱灰,以死结束一切的念头,只是那样想,他就扑了过去抓住了苏暖暖的手。   叠影重重,他怕的不过是年轻的时候,如果有人也曾那么救过她,他也该如此救一个年轻偏激的女子。   可惜,他的手是残的,他的右手根本没有力气,能用的不过是左手,而左手能拉一个女人在凌空的状态多长时间,恐怕几十秒都是吃力的,所以死亡,看着她下坠,倒地,鲜血直流,也不过仅仅不足一分钟。   连求救都是奢望。他庆幸的是,迟欢至少是清醒的。找一个男人报复一夜情,甚至找无数个男人又如何,只要她没放弃自己的生命,他都是心存感激的。   “顾方西,你的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如此没人性的话,让警官不由倒抽一口气。   警告刚落,顾方西垂目嗤笑,唇轻扯,目光讥讽,他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至于有没有相信,已经不是他的问题了。   ……   出来的时候,是正午时分,太阳是烈日,火辣辣的照射在身上灼热灼热的。   康蓉神色凝重的上前几步就抱住了顾方西,紧张的上下检查,面上的年纪褶皱有些变深了,刚从巴黎办事回来,和司徒萧如处理了顾氏的收购案后,接到了消息简直就一直在慌张难受中度过。   她抱着顾方西挺拔伟岸的身子,只呢喃道:“方西,你吓死我了,你吓死康姨了……”   顾方西眼眸一柔,阴柔成熟的俊颜很柔和,鼻子微微发酸,轻张开手臂抱住康蓉中年单薄的身子,低声磁性的安慰着:“康姨,没事的,你放心。”   “我要怎么放心?!这件事公安机关现在已经将你拘留审问说明他们早就认定了你是嫌疑犯,何况法兰克死死揪着不放,一个月后就要移交法院审判了!方西!你明不明白,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   “我要去看看迟欢。”他退开一步,摸了摸康蓉脸上岁月的褶皱,然后眼眸一深,转身就要走。   “你说不定会被判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康蓉紧紧揪着他残破的衣服,眼镜下那双似母亲一样的眼眸睨着他不放。   “迟欢说不定已经醒了。”   他淡淡的轻扯薄唇,喉咙微微哽咽。眼眸望着远处,难辨情绪。   “方西,你很清楚,你不用我提醒你,即使见了也没用,即使她醒了也没用,只要你在这里多留一天,你就很有可能被判成一个杀人凶手。何况,说不定她根本没醒,说不定她根本没打算跟你重新来过,她母亲不是也说了吗,她耍了你,她骗了你,你现在只要想你自己就好了!”   猛地回头,瞳孔巨缩,对上康蓉炯亮的眼眸,顾方西不自觉的咬紧牙关,心房不住的抽疼,生生影响着他的呼吸,只有不住的喘息才缓得了气。   不知不觉,法兰克穿着那天的风衣,神色冷静,缓缓阔步也到了门口,站在那儿,离顾方西一步之遥,诡异阴暗的对着他笑笑。   顾方西也回以淡笑,一步逼近法兰克,他唇齿微动,黑眸半眯,下巴紧绷,冷冷的出奇轻声如最温柔的呢喃道:“法兰克,你知道她死的时候,让我带什么话给你吗?”   踉跄了几部,不自禁的,法兰克眼神一深,唇上发白,咽了咽,他只听见顾方西肃冷嘲讽的声音在耳边刺着自己的胸口和心房说着:   “她说,她不会回去了,她也再也不会等你了,下辈子让你不要出现在一个叫苏暖暖的人的生命里……所以,你永远都不用再自以为苏暖暖是爱法兰克的,她宁可死也不回你的身边,呵呵……法兰克,你说我们是不是都一样,你要逼我对不对,你知道我根本没有杀她,你揪着我不放,不过是因为你恨我没有把她救上来,法兰克,可惜了,你也不快活,你也是个可怜人……”   眼泪无声的滑下,法兰克也出奇低低发笑了,倒退两步,手埋着脸,仰头低声颤抖的哭,沙哑的男性声音让人不忍再听。   她死的时候,连眼都没阖上,就那样看着他,就那样,他说过的,他会容忍她一切的任性。她玩够了他笃定了她会回来,他总相信他有完全可以接她回来的信心,可是……到底没有了,都没有了……   六十九 你的忏悔她听不见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有一种问候,叫做,离开我你还好吗?   ===   两两对视,墨黑浅淡的眼眸,还有冰冷水影的流动。   失神的望着地下,眉目低垂,法兰克恍惚的呢喃着,语调忽地很温柔:“West,你知道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是特意来接她回家的,你明白吗,我想来接回她好好过日子的……你明不明白!”   话未完,法兰克倏地抬头逼视着顾方西阴柔内敛的面容,眸里点点的星火燃烧,炙热得令人头疼。   “你明白的!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情!West,你也想接回你的妻子对不对,可是West,我偏不叫你如愿,我偏不!”   法兰克深深吸一口气,狠狠咬紧牙关道:   “West,她死了,我要你给她陪葬。”   闷热湿汗,法兰克将眼泪倒回,深蓝色的眼眸好似能在顾方西身上烧出一个洞。   “可惜叫你失望了,法兰克,昨天你让媒体登出的报纸,苏暖暖的死只占了很小的地方,各大媒体的头条新闻都被最近工业化气体外泄占满了,你用多少钱都没有人会登这件事。”康蓉一步跨进他们之间,面容是淡漠的,一字一句的说。   血液退了些去,脸上一白,法兰克呢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Season的掌权人是司徒萧如,你应该知道,Season一向和中国官方关系良好,这件事情只要司徒愿意,她可以一手压下,只要方西安全的离开,这件事情会无疾而终。”   康蓉话落,法兰克与顾方西双双都怔了怔。   面色全无血气,法兰克闷闷的咳嗽了一声,眼角有些许泪痕。   到底错了,是错了,他没想到他将所有都给了司徒萧如,如今连能为她做的事情都那么少……那么少……   爱情,他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爱上了一个自己母亲的倒影,却忽略真实在身边的女人,如今,皆没了,都没了,除了遗憾,除了满腹的苦楚与一忍再忍的恨意,什么都没了,能支撑他的东西如今太少了。   冷冷的转身离开,在最后,狠狠宛似剜了一眼顾方西。   坐在的士车上,冷气扑面。   “师傅,麻烦关一下冷气。”顾方西失神怔忡的轻声道,然后看着窗外穿梭不停的景物,嗓音淡淡的启口,“康姨,你是想让我畏罪潜逃?”   咽了咽,喉咙微疼,康蓉转头注视着他神色难辨的脸,语气如叹息般轻轻划过窒冷的空气:“你没做过,我只是想保你安全。”   “既然我没做,我可以等候结果。”   康蓉低低的笑,声音低沉,醇厚缓慢的嗓音是她这个年纪经过岁月而来的沉静:   “方西,你心里很清楚,可你偏要垂死挣扎,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犯人明明有罪被无罪释放,有多少人因为罪证确凿被无辜判刑……我有律师执照,我很清楚,你的官司是必输的,你没有在场证明,甚至有案发的人证供词,她的脖子上甚至有你的掐痕,你公寓的保安都说她是你女朋友,最近你们在闹别扭,很有可能是引发争执才造成了事故。加上法兰克步步紧逼,如果他再想法官要求重判,你会死的,就算不死,判个无期徒刑你就好受了吗?!”   “那个,我问一声,请问你们要往哪儿走?”   的士司机忍不住出声,这两个人一上来就无言,也没说要去哪里,他只好绕着转,但也不是办法,眼见就要吵起来了,他赶紧轻轻问了句。   “去市医院。”   “去机场。”   异口同声,一声磁性低沉,一声急切焦虑。   “那您还是先开着吧。”   康蓉叹了口气道。   顾方西深深的看了眼康蓉,瞳孔里有水影暗自隐忍的流动,眼窝深陷,一身的狼藉,手臂微微发疼,他的眸里透露出几许怅然。   抚着作疼的额头,康蓉缓缓的启唇:“方西,你知道吗,司徒本来是不想管这件事的,是你舅舅为了你跪下来求她的。这一辈子,你舅舅是什么个性的人,你应该清楚,那么多年,他从来没对司徒说一句‘对不起当年是我错了’。他固执重脸面是一向来的,可是这一次,他听到你最后给我打来的电话,竟然当着司徒的面跪下求她原谅求她出手,你舅舅是爱的,即使他再有不对,他都希望你能平安。”   康蓉握着顾方西的手,对上他狭长深沉的眼眸,低哑着声音道。   手微微颤了颤,顾方西眉眼依旧是掩不去的魅惑清寒,黑色的发丝在冰冷的脸颊上肆意拂过,眉角狭长锋利,睫毛垂下,有些颓废的虚软与憔悴。   “舅舅……司徒萧如她接受了道歉,然后答应了?”磁性嘶哑,他轻咳了好几声才缓回来,唇上其实已经裂开了,丝丝的血痕,已经不年轻了,这些疲乏,眉间都有些许的褶皱,平添了一股性感中的沉静稳然。   “她没接受迟来的道歉,可是她答应你舅舅出面帮你……”顿了顿,康蓉低下头,眉目也疲倦了些,喉咙微微有些颤抖再次启口。“就在前天,她检查出了胃癌,是晚期,这些年,她拼死拼活的想证明没有你舅舅她能活得更好,可是到底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她将一切都给了自己如日中天的事业,也该好好休息了。”   “她没有让你舅舅知道,应该也不会告诉你舅舅,你舅舅还以为她不愿意接受是因为还恨他……其实,她不过是不想多添伤心罢了,都老了,都得死,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接受是想让你舅舅能活得比自己长一些,记得自己久一些。那么多年,她是因为你舅舅所以才努力活得更潇洒更好,你舅舅又何尝不是为了想求得她的原谅而陪着她活着……”   空气里弥漫着寂静,略略有些窒息。   按下了窗门,清冷的空气漫进了室内,一下子驱走了慢热却留下了刺骨的阴寒。   “……康姨,你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胸口闷得作疼,一抽又一抽,他却再也管不了了,只能任额头被冷风肆意的催着,一阵又一阵,衣服上和肌肤上是已经干了结疤的伤痕。   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康蓉轻轻将顾方西揽在怀里,轻声呢喃着:   “方西,康姨真的把你当我的儿子,你母亲身体不好,很多年前我就答应过她,如果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即使你会怨我,怪我也一样……你父亲很多年前曾经也跪在我面前,求我告诉他你和你母亲的住址,可你母亲像是认准了一样,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连我都没有告知,即使我想透露也无从透露,你父亲死的时候还在以为是我狠着心不告诉他,是我瞒着他瞒了半辈子。”   话落,嘴角轻扯了一抹苦笑,有些惆怅,眉宇间是苍凉的愁绪,还有沉静岁月雕琢的皱纹与鬓角微微的白发。   抿了抿唇,感觉到顾方西神色不变,高大宽阔的身子却微微一颤。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明明该放下却还是放不下的。谁都有错的时候,其实一个人做错了,早该狠心不要再管曾经伤害过的人的感受,可是偏偏到头来,人最在乎的就是那个自己伤害的那人的心情。是不是很自作自受?呵,你明知道再也没有可能,你明知道从此不可能再来过,可是你还会在乎自己在她心里的样子,希望能稍微不要那么丑陋,希望能稍微好一些,希望她能看到你如今正在努力的改变与悔意,希望有一天,即使一天也能重新来过……”   “这是人的劣根性,也是人最悲哀的地方。方西,你还记得我跟我先生三年前复婚的事情吗?”   “我记得,你请了没几个人,去领了证,你先生那个时候比你激动,连分喜糖的时候手都在抖,可你面上却很平静,康姨,我以为你并不爱他。”   轻轻的扯了扯唇角,微扬的笑,康蓉低沉着嗓音,深深吁了口气:“我也以为我很早就不爱他了,当年他为了他的女学生跟我吵了整整半年,他说我有疑心病,可我知道他那时心里已经没有我了,即使他并没有真的和她怎么样,但我是他的枕边人,他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很清楚,他已经爱上了别人……我当时也是恨,我每天当贤妻良母,我每天等他回家,他每夜睡在我身旁,我们甚至还有一个儿子,还那么小,他怎么能那那么对我。后来,我毅然决然的提出离婚,半分犹豫都没有,我把儿子交给我在乡下的母亲照看,忙着打拼事业,忙着向他证明他背叛我早晚会后悔……”   “他后悔了,对吗?”   顾方西面上难辨神情,嘴角勾画出一抹自嘲又讥讽的苦笑。   谁都逃不了这种种的梦魇,逃不掉曾经犯错下的懊悔,逃不掉对自己伤害过的那个女人,潜意识里无法摆脱的挂念。   人皆是犯贱,越是曾经伤害过的,越是以后难以释怀,然后才发现,原来我越是爱你,我就越会忽略你对我的好,越会情不自禁自以为是的伤害你……   不断循环,然后报应不爽。   七十 妥协婚姻(求月票哈~)   幸福的是,我们习惯了妥协。   难过的是,我们至今都不愿意妥协爱情,妥协婚姻。   因为还有别的念头,所有才会不明白,妥协也是一种幸福。   如果当初,他在他们的婚姻中妥协,不曾想过一丝一毫的离别,不曾有一点点点自以为离开她也许并不那么重要,离开她也可以有另一个同样的女人出现然后过生活的念头,那么今天,他或许早就能当一个有妻有子的顾方西。   “他后悔了对不对?”   顾方西又问了一句,仿佛在重新问四年前的自己。   “他那些年身体也不好,有时候常常会等我下班一直到凌晨,可我连半丝感动都没有。明明错了,明明他伤害了我,可是到最后他最在意的不过是害怕我会不会寻死,我会不会难受,甚至会不会再接受他……连他所谓的真爱,他都没机会去应对。”   “我以为你不会再接受他。”   攥了攥康蓉的手,顾方西仿若心疼自己母亲一样,心里紧紧抽疼,拍着她的脊梁,一下又一下。   “我也以为是这样,直到……”停顿了几秒,深吸一口气,康蓉仰着头阻止着眼泪酸楚的留下,鼻子一吸,瞬间却泪眼迷蒙。“我儿子当年才四岁,若是长大了他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哥哥的,可惜,他没有那个福气,我也没有……那年,我忙着工作,他也忙工作忙着等我,我们都没有时间去关心我们的儿子。乡下到处都是河道,我妈赶着农活忽略了在一旁自顾自玩耍的他……等到,等到她发现的时候,他,他已经溺水没了呼吸了……最后我和他再整理儿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的作业本,上面写着‘我的愿望’,他写,‘我希望我的妈妈和爸爸能永远在一起……’他还那么小,是我们太自私了,是我们不好……”   一下又一下的眨着眼睛,可到底克制不住眼泪,顾方西眼眸黑色如墨,眉头紧蹙,咬着唇,低眉敛目,将康蓉抱得更紧了,这一份像母亲一样的温暖,一直以来,他都那么珍惜。   绵绵的细雨被风卷了几缕进来,渗得人有些难言的沉郁。   “后来,他跟我说,算命的人告诉他,他可能活不到五十。”   “你信了?康姨……”   “我信了,即使是假的我也信了……就算是他骗我的也好,是那个算命的人骗他的也好。方西,后来我想通了,我不得不信,真的,我接受了他,可一直没再提复婚,直到三年前,我亲眼看到你舅舅腹部被你刺伤的伤痕,我亲耳听见你对Fran说,‘迟欢是妻子的意思’那刻我才明白,我再也没办法承受更多的失去,你懂吗,方西,是你和迟欢让我明白,我没办法接受有一天他不能活到五十,就此消失,就此没了踪影,我不能。”   “方西,只要你平安,只要你还有自由,就有可能重新来过,即使只有一天也是好的,可是若是你坐了牢,若是你因为这一些不得已而判了死刑,你一定会后悔你没有逃走,因为就连以后的一天,甚至二天都没有了。何况若是真的判刑,你难道心里就不会难受就不会不甘心吗,监狱那种地方,太消磨人意志了,进去了再出来便不会一样了,平白担了冤枉难道迟欢会愿意让你这样吗?方西,你要是成为一个有前科的人,你要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迟欢她母亲更会避你如蛇蝎。怎么走都是两难,不如给自己一个期许,也许她没醒,也许她还会等你。”   “若是她嫁给了别人呢?”   “只要你还有自由,只要你没死,总有把她抢过来的机会的。”   深沉如水,神色沉静,顾方西下意识的摸摸脖子,没有十字架,他多想祈祷,祈祷他们有一天能够幸福。   “追诉期是多少年?”   “可能,十五年以上。”   闻言,他愣愣的怔住,轮廓很深,俊美沉水的面容很淡很淡,然后忽然凄然的一笑。“十五年……康姨,我当初放弃了她四年,如今要放弃她十五年?”   “你若是回去,说不定,你要放弃她一辈子了。法兰克的目标很明确,他要你陪葬。他对苏暖暖有多少悔意,他就有多恨你!他至少是Season的继承人,他有他在巴黎显赫的地位,可你呢,你什么都没有了,方西,你已经放弃了所有,现在的你什么都没有。你根本没有跟他抗衡的筹码。现在尽快离开是最安全的,否则等这一切走上程序,说不定司徒过几天病发,真的,真的要是死了,这一切就再也没有人能帮你了。”   “你现在不是West Gu了,你是顾方西,是你选择当回她的顾方西,你只能这样走。”   “请问,到底去哪里?”   司机再一次忍不住,兜了好几圈了,硬着声音有些愠怒的问。   这一回,康蓉没有再出声,她只是定定的看着顾方西,等他说话。   “……去机场。”   淡淡的,他胸口一抽,疼的快窒息,喘了口气,终于说话。   天空是澄蓝色的,隐约有橘色的红晕和青色的光影。风刮在脸上已经是刺疼的了,如最利的剑锋,肆意挥着刀刃。   冬天显然,将至。   蒙蒙晦暗的道路是飞快的,他希望,她像沉睡的公主还没醒来,直到他回来接她,她才缓缓睁开她的眼眸,眼里还有他。   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毫无退路。   “医生!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你不是说她很快就会醒了吗?!怎么还没反应……她会不会——会不会是——”回光返照。   最后四个字,迟宁烂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来。   医生一而再再而三的安慰,她还是紧张的无以复加。   空调是冰冷冰冷的,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那么浓,浓得生生刺鼻。   路路抓着她的手,连瑾也在旁边守着,呼吸都屏着,生怕迟欢会在下一个睡梦中就此再没有呼吸。   “啊——眼睛,眼睛在动!”连瑾蹦出一声嘶吼,狂喜,跺脚,又忐忑。   迟欢,她到底还是醒了。   朦朦胧胧的,手指轻轻的颤动了几下。   然后睫毛动了动,意识好像恢复了些,全身隐隐的酸疼感,还有提不起力气的感觉全部回到了身上。   耳边嗡嗡作响,她听见那个男人从后面抱着她,温柔的祈求:“迟欢,我们回去维也纳,等你回来我们就回去……”   “顾方西。”   睁眼,呢喃,她溢出声的是那个名字。   迟宁浑身一颤,与路路对视一眼,血液都快是冻结的了,不知是惊喜还是忐忑与心慌。   “妈,路路,连瑾。”   她干涩的嗓音像是被车子碾过一样,可是字字都很清晰。   室内传出悉悉索索的哭泣,她嘴角微动,很艰难的笑了笑,她问:“顾方西在哪里?”   连瑾猛地一抽气,看向手中的兰花戒指,中指上精致完美的切割,名贵难寻的珠宝,原来,迟欢和顾方西真的是认识的。   那么,地摊货,便宜是真的是假的,这枚戒指真是顾方西送迟欢的,而迟欢又弃之如蔽转送给了她。   难怪顾方西那天会来找自己,可她说了什么,她记得她在他转身后还在喃喃:可能吗,怎么会,迟欢说是地摊货啊……   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才甘心!谁能知道,会是这样,连瑾心里颤颤的想,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话……   迟欢的问话让室内一下子皆是静默,只有尴尬窒息的气氛在慢慢诡异的酝酿。   喉咙有些疼,迟欢抿了抿唇,咽了点口水,眉目疏朗,苍白骨瘦的脸上有些急切的神情,瞳孔不动的问着好似有难言之隐的迟宁和路路,轻声沙哑的又问:“他在哪儿?”   “他走了,我很早就听说法国ESMOD的 ISEM时装商学院邀请了顾方西去巴黎本地学校任院长一职,他不可能会错失这样大好的机会……小欢,你应该问问施哲,知道吗,施哲等了你很久,这些天他每天都来看你……他……”迟宁深吸一口气,坐在床沿沉声回答道。   “我不信。”   怔住了,然后是清晰咬字干净的两个字,沙哑如尘,静如水。   她眼角忽地一落泪,营养不良的皮肤都是,生生透明的惨白。   七十一 情到浓时爱已死   我以为我离幸福很远,就在一瞬间,我发现,它离我永远那么远。   ——法兰克   我总以为我能去接回你,可是原来我也会害怕,你会不等我,在一次次失望中,你再不会等我。   ——顾方西札记   那也许是最孤零零的追悼会,法兰克眼前只有白影,星星点点,身体是虚弱的,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嚎声在耳际盘恒轰响。   这个殡仪馆肃穆庄严,甚至富丽堂皇,干净宽敞。   从不知哪里一边传来的凄厉的风,一道道的刮在他的脸上,他一直没有换的蓝灰色风衣显得破旧沉暗。   细致的闻了闻,还能闻到,那天,她抱着自己,对自己说,等我回来给你烧菜。   好似这件衣服里还残留着她最后的味道,娇柔的,如花的,他不舍得,不舍得换掉。   这一刻的颓废,恐怕是前所未有的,若是以后他继承了再大的产业,再高的位置,恐怕此刻的落魄失魂,只有他自己记得,自己清楚。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让她安稳的去了,法医已经验过尸体了,他咬着牙答应了那些剪刀、塑料套在她身上窥探,终于还是忍不住,他终是希望,无论他有多不甘心,他还是希望她能走得干净……不至于永远冰冷的躺在那儿,不至于怕哪天断电了,要腐烂发臭。   追悼会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想,他也再没有别人了,只有那个最后躺在血泊上,睁眼微笑看自己的女人。   即使,再无体温。   只留一件残留她味道的衣服在那儿虚弱飘渺的温暖他的体温。   在苏暖暖的棺木即将被送进焚化炉时,他忽然脚软了,虚脱了,一下子“啪”一声,重重的跪在那儿,看着那棺材离自己越来越远。   发疯似的跑,发疯似的追……   “暖暖——”他追住死死拉住那冰冷棺材的一个轮子,手一下子碾过,当另一只手触到那抹冰冷冰冷的冷气,看到她冰如霜寒的脸孔,姣好的脸,嘴角的笑,还有他亲手为她掩上的眉眼。他才惊觉……原来,他真的失去了她。   从此,真的失去。一寸肌肤都不留,一点残渣都没有!   “不要——她会痛的!我求求你们——不要烧她,她会怕的,她真的会怕的——”痛彻心扉的喊叫,男性的嗓音此刻听来万般的凄厉令人战栗。   残破的风衣,面色苍白如纸的俊颜,他就那样生生的跪在那儿,抱着那冰冷的一角,眼泪终于肆无忌惮的宣泄了开来。   “她会怕的,她从小就胆小,她怕疼,她怕黑,她会怕的……轻一点,求求你们,能不能轻一点……”到处都是哭声,他悲恸脆弱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殡仪馆内,没有人会真的当真,真的在乎。   从来这里都是这样的,死了,哭了,火化了。   哭啼嘶吼,都是常见的,到了这里,哪里的悔意是有人回应的?   “先生,不会疼的,她是死人,感觉不到的。您放心。”殡仪馆的职员冷冰冰叹着气说,揪开法兰克僵硬的手,面上平静。   看多了,真的看多了。   多少人在这一刻,流泪昏厥,多少爱恨在这里从此湮灭,无影无踪。   她是死人,她再也不会痛了。   这一念划破脑中,顿时鲜血直流!   浑身如坠冰窖,他哽咽再哽咽,愣在那儿,仿若心脏都快停止,剧烈的抖颤,四肢百骸都是冷的,冷得可以滴出冰水。   她会疼,会喊,会难受,会报复他的时候,他容忍,他退后,他不甚在意。   如今,她不会喊,不会叫疼,不会难过,他反倒在意起来了,他反倒成了那个留下来难受到死,悔恨到死的人了……   “呵……真好,暖暖,你从来都胆小,你从来都那么任性,这一回,你勇敢了,你真的勇敢了,你连痛都没有了,你把它都留给了我!都留给了我——”深深的,手在空气里屈了回来,缓缓的放下,痴痴的笑,神似嗤笑,竟似悲欢。   法兰克就那样生生坐在那冰冷反光的大理石走廊里,看着她,看着她的尸体离自己一步一步远去,低低的发笑,他埋在自己的双膝间,肩膀耸然,抖颤。   很多年后,当他风光无限,当他执掌一切的时候,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在这个人来人往,魂来魂往的殡仪馆内哭得像个痛失心爱玩具的小孩子,不管不顾的哭,不管不顾的笑,只是为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失去。   只有他在乎,只有他铭记的失去。   可是,太迟了,当她已经不会痛,感觉不到痛的时候,她连你的痛苦,难受,后悔也一并感觉不到了。   这一刻,真真是公平了。   她永远不会再痛了,她走了,走到那个不痛的世界里去了,再不会为你而悲,不会为你而喜,如果早知今日,会不会当日更珍惜她为你痛,她为你流泪的日子。   会的,可今天,只有他一个人哭得像个孩子了,再没有另一个孩子陪着他流泪。   接到她的骨灰盒是在傍晚的时候。   天方是橘色的,渲染着壮丽的色彩,晚霞在太阳落山时绚烂的一个转身,然后没落,天色逐渐暗成漆黑漆黑,仿佛再没有尽头。   他抱着她和她栖身的盒子,一步步踏出殡仪馆,神色难辨,蓝眸呆滞。   他还是他,他还是法兰克,那个Season下一任的接班人,可再也不同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再也不同了。   黑伞打在头上,他低低的呢喃:“起风了,暖暖,你冷不冷?”   无形的凉风划过他的鬓发,撩拨着他已然脏污的风衣,吹去最后一点点的温暖,幸好他手里还捧着她的碎片,还能有一点点的余温。   轻轻闭上眼睛,喉咙微微缩疼,他手上的重量一点点的变重,仿佛真的在抱着她这个人。   心里忽然添了一抹欣喜,在暗色里开出的喜悦,他一滴隐忍的眼泪滴在骨灰盒上,然后风干,渗透。   “你不会痛了,但是你能不能知道,我很痛,我心里很痛……我也会害怕,我也害怕一个人走完一生,你懂不懂?”喃喃如梦呓,他感觉到骨灰盒的重量,就像他抱着她的重量,有风拂过面,带走一些许泪痕,似是一只纤手轻轻的擦拭,他嘴角恍惚的扬起,蓝眸如海般的光泽流动。   今日,她走出了他的人生,他走进了没有她独自的世界里。   怨不得谁。只怨,我们终于感觉自己老了,懂得了道理真谛,终于事情也跟着已经注定了结局。   只怨,曾经那般年少,我们不懂,爱总有成为往事的一天,若是珍惜,往事美好一点,若是不珍惜,往事只是午夜梦回的梦魇,揪着你的心,死死不撒手。   某一天,法兰克从梦中醒来,一室清冷,原来已经过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忘了他难过了多少时候,直到……现在还在难受。   他走了,小欢,他再一次把你丢下了。   所有人都那么告诉她,可她不信,她千般万般的不信。   她打他电话,无人接听,却不知他的手机在那天的公寓里根本没来及带走,就被警方拘走了人。   “吃药,迟欢,药总得吃的。”连瑾小声,温柔的坐在床沿,然后交给她。   怔怔的接过手,她目光呆滞的喝了口水,吞进,仿佛是麻木的动作。   面色白如纸,手臂细得能看清每一条血管,她不信,她不信这样的她,顾方西会再一次把她丢下。   “他人呢?”喃喃似习惯的问,这是几天来最常的问句,迟欢失神的望着面前的白色墙壁,嘴唇干涩,喉咙舌苔的味道都是咸的,酸的。   “迟欢……对不起,我……顾总他……”   连瑾身子微颤,怔怔凝视着这副失魂落魄的迟欢,意识到什么,连瑾有些迟钝的脑子倏地灵光一闪,忽然心里一抽,几乎趴在她的床边,神色凝重紧张又带着懊悔的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其实我一直没敢告诉你,迟欢……顾总他来找过我,他告诉我,这枚戒指是他送给你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要是早知道是他送给你的,我是怎么都不会收的!这一看就是贵重的东西,他转身的时候,我脑子还有一点发愣,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像是说,你说了这是地摊货怎么成了是他送的了……我真不知道,顾总会不会听见……我,我当时真的没意识到……也许,也许他是听见了所以……所以一时气愤走了也不一定……”   边说着,连瑾一边抖着手拔着戒指,因为紧张因为慌神,所以拨得指间都有了红痕,将迟欢怔住,捏紧的手撬开,她把那枚兰花戒指放在了迟欢手里,絮絮叨叨,哆嗦着嗓音道着歉,说着对不起。   七十二 他再一次丢弃了她   每个人都跟我说对不起,原来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对不起彼此。   ——迟欢札记   “对不起,对不起,迟欢……”   连瑾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那么迟钝大意。她紧张的低头,却眼角紧张的窥视着迟欢的神情。   她面色如常,仿若未闻。   连瑾怔忡的看着,双手都是湿汗,热过以后冷冷的冷却。   可迟欢白净疏朗的面容,干净削瘦,没有一丝表情,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耳边鸣鸣的作响,朦胧间仿佛还响着隐隐约约自己在静谧又紧迫的夜晚,对着方镜说的那句话。方镜问她,如果回去了你最想做什么?   “他曾经送了我一枚戒指,我生他气所以送人了,回去以后我想反悔拿回来。”   我想反悔拿回来……   手掌心是前所未有滚烫的,那里有最名贵珠宝的温度,切割完美的切面反射着白色灯光的惨白。   消毒水的味道在这一刻敏感的传进嗅觉,猛地咳嗽了好几声,她慢慢的缓过气,半掩的门能听见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下下在脑子清晰,却没有一下是属于那个人的。   我不信。   她捏紧手心,喃喃的自语,无声,只有唇角的蠕动。   玻璃杯的温水在空气里渐渐冰冷,她如常的神色,只是没有表情,手也没有抖,很安静的将水杯往床边的矮几里放,眉眼垂下,眼神平常,可随后“啪”的一声,杯子里的水瞬间溅了出来,碰到了矮几的角,跌在了侧内一旁的垃圾桶旁,地板与玻璃的清脆接触,破得支离破碎,刹那,迟欢懵懂的被这声音倏地吓了一跳,失神恍惚的转过头,怔怔僵硬的转头,然后缓慢至极的下意识想捡起碎片。   “我,我来,迟欢,你别动,你身子还没好……”   连瑾倒抽一口气,也不知道怎么了,心还是那么慌,虽然迟欢什么也没说,可她分明感觉到室内有些冷窒的感觉,扰得她有些闹心,有些难以呼吸。   她蹲下身,手刚伸下,碰触到迟欢同样伸下来的手臂,冰凉凉的。   恍然,抬头,对上迟欢错愕紧缩的浅色瞳孔,倏地心里一紧,一抽,喉咙下意识的哽咽。   “怎……怎么了……”嚅嗫的轻问道,连瑾的声音不知不觉看着迟欢的脸色一瞬间刷白而不自觉抖了抖,“怎么了……”   寂静的室内,干净得诡异的房间。   她失措的看着迟欢倾身,咬牙费力像是要床上摔下来一样,手缓慢缓慢的伸进垃圾桶里,酸酸脏乱的桶里,她刚要阻止却见迟欢从那里赫然拿出了一条项链。   十字架的坠子,银色的珠链。   冷气扑鼻,连瑾恍惚想起那是曾经在顾方西脖子里看见的项链。   黑色的衣服间,简约低调的黑色里,唯一一点点的光亮折射物件,如今却是迟欢在垃圾桶里找到的。   垃圾桶里。   我不信。   蠕动着干涩发白的嘴唇,她呢喃如梦呓,仿若垂死挣扎。   两两无声,寂静得吓人的空间里,只有中央空调的冷气呼呼有一点点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门被打开,迟宁刚巧走进来,面上是精致的妆容,一身干净成熟内敛的套装,拎着透出几丝饭香的好看饭盒,一抬眼便对上迟欢分明深沉的眼眸,历经风霜的心脏还是不由的漏了一拍。   “小欢……”   路路紧跟着进来,看着迟欢神色难辨的脸,也下意识的心下一跳,美目愣了愣。   “他来过对吗?你们没人告诉过我,他也来过,他也等过我对不对?”沙哑着嗓音,迟欢支撑着身子调整倾倒的姿势,气喘着,半坐在柔软又冰冷的病床上,眼神炯得似夜间那猛然一亮的夜光,睫毛颤动,嘴唇没有多大的弧度,可是声音却一字一句的吐露着。   一手握着戒指,棱棱角角的刺着手心。   另一手提着项链,十字架的坠子在悬空摇摇欲坠。   “他来过对吗,他来过。”   陈述,甚至不用任何人证明。   “来过又怎么样,他不是还是走了吗?!”迟宁深吸一口气,沉下声,仿佛要比迟欢更迫人,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女儿,她抚摸上她微凉的脸颊,嗓音低沉铿锵,“小欢,他还是走了,他照样还是离开了你,你何必在乎他有没有来过。”   “他不会无缘无故走的。”睁着微弱的眼皮,眼神亮得似光,在最后挣扎,手死死的攥着那两样物件,仿佛在感受最后的温暖。至少她还愿意让自己相信,他没有再次把她丢下。   怔了怔,有些晕眩,与路路相觑了一眼,迟宁轻咳一声,调整了脸部的表情,嘴角微微扯出一个笑容,然后答非所问的移开话题:“行了,小欢,你现在身体还虚弱,我给你炖了鸡汤,还热着,你看看要不要先吃……或者……”   “他来过,然后呢,你告诉我。”   淡淡的问起,迟欢眼神一瞬不瞬定定的注视着迟宁,然后移到路路,然后再重新回到迟宁的脸上,声音很低,很浅,但很清晰。   削瘦的下巴,透明的白,脸上甚至还有些青色的印记,眼窝深陷,却在这一刻,分明那么明丽沉静。   深深的闭上眼睛,不顾路路的阻止,迟宁忽然从床沿边站起,居高临下又满是气急的神情望着迟欢,低沉似呢喃的道:   “……对,他来过,他告诉我要和我女儿重新在一起,我没答应,我骗他,我骗他,我女儿从来都没有想跟他重新开始的意愿,我女儿根本就不想看到他,我骗他说是你耍了他,是你欺骗了他的感情,我很明白的告诉他,谁都比他适合当我的女婿,只有他,顾方西,不可以。”   全身颤抖,风从很细小的缝隙中窜了进来,刺骨的阴寒。   “可那又怎么样,我以为他可以坚持几天,我以为至少他会试着来挽回你,至少他会等你醒来等你给他个最后的解释,结果呢?没有,小欢,他就那样走了,他连等都没有等,就那么不堪一击的离开了,他有多少爱你,我半分都看不出来!他就信了我的话,他竟然相信了你骗他,你耍他。其实他也没那么爱你,他连骗都不愿意被你骗,他连等都不想等你给他的解释!你还在乎他有没有来过,你竟然还在乎他有没有来过……迟欢,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一次他又放弃了你!”   忍痛的,缓缓闭上眼帘,满目成了漆黑,迟欢手抖了抖,十字架和戒指慢慢曝露在空气里,随着手掌的张开而渐渐失去了体温,只留了冰凉。   张口,无言,喉咙间不断涌出的苦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我累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良久,她笑得温柔,拍了拍连瑾的手背,看着她歉疚震惊的表情,轻轻抿唇摇了摇头。   连瑾懂迟欢的意思,她说的是,我没事。   没事……   她太明白迟欢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她能感觉到别人的痛苦,却能比自己更知道自己的痛苦,她习惯一个人去消化那些,却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流泪。   怎么会没事。   在垃圾桶里找到的十字架。   在别人口中听见的自己不能改变的事实。   她看着门被关上,室内一下子寂静得只听得到虫鸣,风声,叶子拍打彼此的声音。   怔怔的凝视良久手中的十字架,没了主人,她甚至在想,这条项链真的是她曾经拥有的,真是也被他所拥有过的吗?它跟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十字架项链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不同……   他丢了它,也在等同于丢了她给他的信仰。   可这一刻,迟欢不会知道,即使没了这个,顾方西也一直在念着她给他的信仰。   不知,确是不知。她只知道,手心里火辣辣的,那条项链,银白色,十字架,根本没有什么不同和特殊的,它就是一件废弃品。   闭眼,忍气,然后一喘,狠狠的朝着窗口一扔,还有戒指,一同扔了下去,回头,睁眼,手心里很干净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看不见,心不烦。   她低低的笑,笑得很轻,只有自己听得见。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在楼下庭院的草坪上,绿绿葱葱,屋檐下还有些雨露在滴着。   披着外套,迟欢拄着拐杖,半蹲在自己病房下的草坪里,一寸寸的摸索,一寸寸的找……   真以为会狠心,真的以为会狠心的。   路路一大清早,就看到了那样的场景,浅色的病人服,单薄的女子背影,疏朗苍白的脸孔,那个女人一声不吭,很安静,好像和空气都融为一体的感觉,很安静的在草坪上,找着东西。   迟欢没哭,面色如常,低着头找,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并不是为了要继续怎么样,却还是想找到些什么,她不哭,路路却哭了,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她喃喃的道:“迟欢,对不起,迟欢……”明明是为她好,明明是觉得恨铁不成钢,可她满腹竟然出了口只剩下歉疚,莫名的歉疚。   死死的抱住迟欢半蹲的身子,她埋在她的颈窝处低低如梦呓般着,湿了迟欢一侧的病服。   方镜也在这时赶到,刚走到住院部,却在楼下看到了路路抱着迟欢哭得稀里哗啦的身影,错愕了几秒,方镜走到她们身旁,也不出声,有些尴尬,等路路的哭声渐弱,看着迟欢缓缓回过身,那张平静如常的脸庞,忽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咳了几声,喃喃的问:“那个,我好像没有遇到过你丈夫……应该,应该不是施哲吧,亏我一开始还认错了,你们是不是还没重新开始?你生他气了?”   闻言,路路仓皇的变了变脸色,刚想阻止方镜再说下去,迟欢倏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垂下睫毛,晨光薄雾衬着绿色笼罩在她的面颊上,分明是在笑,却让人觉得连哭都不如,她沙哑的嗓音浅浅的道:   “没有了,没有重新来过,没有丈夫,没有任何开始,都没有了……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都没了。   她却一边低喃着,一边还拄着拐杖细细,说不出原由的找着。   于是,这一天,市医院。住院部的草坪上。旁边石架上的紫藤萝枝蔓没有花只有灰绿色的枝叶垂挂在枝头,淡淡的迎着风飘荡,泛黄的银杏叶大片大片的剥落,落了一地的金黄色。   这日,有一个女子拐着杖,有两个女子陪着找,找那些逝去的年华,找那些说不清道不明,明明是恨,是惆怅,是狠心却到头来想找回的一些些残留在心里的光景。   七十三 夫妻许诺天荒地老   总有那么些许牵挂是忘不掉,总有那么些许的不敢是软弱的,总有那么些许的顾虑在改变你的人生,爱情,梦想,婚姻。   两万尺的高空。没有重心的感觉。   白雾层层叠加,苍茫一片。   衣服都没换,时不时有人看向顾方西,明明是五官分明的脸,灰尘扑面的样子显得颓废憔悴,上衣的面已经是被磨破的,手臂上还有些许抓痕。   径自看着手上的报纸,半眯起的眼眸,狭长沉静的眉眼,胸口阵阵缩紧的疼痛,深深吸一口气,他努力的忽略,随意问了句:“双双还好吗?”   康蓉其实心神也不定,怔忡了几秒,转过头,叹了口气:“好,她也需要放下,我安排她在巴黎读研,很好,你放心。”   “恩。”低应了一声,他又翻了一页。   瞟了他报纸的内容一眼,康蓉垂下眼帘,拿了条毛毯盖在自己身上,然后轻轻喘了口气,凝视了身旁的顾方西侧脸良久,看着那张脸从温润变成森凉,从森凉变成现在沉到极点的死寂,心底涌起了微微的酸疼,失神的张唇,喉咙滚了滚最后说出的是淡淡的一句:   “方西,你报纸拿反了。”   顾方西闻言回过神,定定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报纸。   “你想问谁,孩子,你真正想问的是,迟欢,她还好吗,对吗?”平淡的戳破,康蓉揉了揉他的发,眼神温软了下来,声音沉得低哑。   顾方西嘴角一侧微扬,深沉晦暗,面容沉静内敛,眼角的眼线依旧是冷雅狭长,却少了几分戾气与魅惑,变得很静,很沉。   “我能反悔吗?”他收起报纸,失笑,低低看向窗外,语气很轻,甚至不像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   “飞机已经起飞了,而且,方西,你自己很明白,除了离开你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否则在刚刚安检的时候你就可以反悔。但是,反悔然后呢,一条人命,即使是司徒出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恐怕来不及去医院看她,你就已经在牢里了,司徒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要是下一秒她走了,而你还在国内,你想想,法兰克那时要对付你,要你死简直轻而易举。”   “所以,像那些通缉犯一样,我潜逃了。”低沉发笑,声音沙哑,他自嘲的勾起唇,薄唇有些干涩。   追诉期十五年以上。笑着,蹙眉,他摸了摸脸,额头上隐隐作疼,低头揉着太阳穴,手都有些略略虚软。   十五年,此刻,只是一个数字,而人过着的却是一天天真实的日子。   害怕,多害怕,而且那种害怕他很清楚,是会与日俱增,是随着数不清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的可怕。   “你有什么心愿吗,方西。”   不知坐了多久,康蓉忽然出声,给休憩凝神的他,盖上被子,轻轻的问。   对上康蓉的眼,瞬间眼底有些发白发暗,然后他恍惚的瞧见她鬓发泛着灰光,有几缕已近白发,眉目间是岁月的褶皱,手有些枯燥,下意识的摸上,他能感觉到温暖,但是那种温暖已然不若年轻时热烈,而是渐渐早已流失了一半,就像每一个走到最后的生命。   对着这个母亲一样的存在,顾方西转了转身,眼窝发青,密黑修长的睫毛在眼眸处颤了颤,深深的闭上眼睛,在康蓉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口齿不清,含糊嘶哑的呢喃出声:   “人不知道能活多久,能赖着同一个地方多久,所以,如果我死了,永远不要告诉她。如果她问你,告诉她,我过得很好。”   不,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问,有时候,她执拗得紧,也许她会和以前一样让一切关于他的事情都离她远远的,包括人,事,物。   心房猛地收缩,然后缓缓的在那儿颤颤巍巍,扰得他头疼欲裂。   “为什么不让她等你,也许她可以接受等你,或者跟你一起逃走。”   艰难的说完话,连康蓉都觉得太疯狂了。   但她分明能感觉到,顾方西是不愿意迟欢等自己的,四年让她等了,无止尽没有尽头的日子,他如何能让她等她,等十五年以上,甚至更久,或者把她从所有人眼里偷走?   他不知道此刻她有没有醒,他也不知道这一趟回去巴黎他能不能给她好的生活,甚至他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跟他重来。   刚开始听闻她醒了,他满脑子都是冲动,即使是听一句是真的骗你也无妨。   可是,发生这一切,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冷却,他才发现,他有多害怕听见她说,她不愿意。   “我总想着,只要她不嫁人,她总会是我的妻子,不管在哪里,我自己,记得就好了。”   睨着他的脊梁,僵硬,发颤,康蓉忍下鼻酸,轻柔的再问:“如果,有一天是她比你先死呢?”   他浅浅的笑,眉眼都弯起来,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他在飞机上最后的一句话是:“那么,永远别告诉我,或者骗我一辈子。”   “暖暖呢?”   第二天平静如常,迟欢喝着温水,凝着眼神,可以动都不动,嘴唇轻扯轻吻着。   连瑾闻言,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死了,失踪好多天了,最后我们上她公寓去找,然后去了公安局才知道的,听说是还在查,死因不明,但是已经被安置葬在了城西的公墓里。”   怔愣了几秒钟,然后眼眸一动,狠狠呛了几声,迟欢恍惚的想起苏暖暖在她离开时的表情,懵懂,失神,忧郁,欲言又止……太阳穴猛烈的跳动,就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可是,这一刻她听见消息竟不是惊讶,仿若潜意识里一直停留的身影最后真的是成了沉睡的雕塑。   “应该,是自杀吧。”天花板的灯光大亮,惹得人炫目头晕,吸一口气,温水在喉咙里变凉,缓缓的仰头靠在枕头上,她咬着唇,深深的闭上眼睛。   “你怎么猜是自杀?”   连瑾惊讶的出声,偏着头好奇的反问。   “她是个孩子,孩子最会做的事情,是义无反顾的走,然后让大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自杀是最快乐的游戏,通常也只有孩子才有勇气去玩。”   淡淡的,迟欢眼角略略酸涩,想起那个抱着她对她说“是他对不起我,是他,我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是他对不起我”的人,话落了,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猜的是对,还是不对,或许对与不对她都不知道,其实与那个人有关。   半晌,她才恍惚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抬起头,迟欢轻轻的问:“那么快就冬天了吗,医院开了暖气。”   “恩,今年的冬天来得好像早了点……”   是早了点。   窗户外面的树枝是孤零零光秃秃的了,林立在那儿就像失了什么似的孤寂。   兜兜转转那么一回,又什么都回到了原点。   没有苏暖暖,没有法兰克,没有巴黎,没有顾方西,没有West Gu,什么都没有,回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这一别,此去经年。   谁会记得,曾经有一对夫妻傻傻的允诺彼此要重新来过,去维也纳,种种花草,在莱茵河畔散散步,然后要有很多孩子,重新开始……   没有人记得,只有那些年华,那些午夜梦回的时候,记得那是怎生满目疮痍背后的一点点彩色温暖的光晕。   七十四 不能插足的婚姻堡垒   我在等你,即使我知道,也许永远我都等不到你,也接不了你,补不圆我们有一丝裂缝的婚姻。可我依旧让自己在等,即便是,毫无意义。很奇怪,除了这件事,好像已经没有让我觉得快乐的事情了。   ——顾方西札记   这一年又是,新年将近,巴黎下起了小雪。   薄雾淡窗,玻璃的镜面上像镶嵌了看不清规则的雪花图案,透明缤纷。   室内有碳和火光的倒影,壁炉与烟囱相连又略带几分神秘,暗红鲜艳的火苗时不时的在壁炉里弥漫着点点的温暖,法式的壁炉在火光的倒影下复古而沉寂,又有一抹难得的淡淡漠漠的惬意。   屋里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啪啪”作响,还有一女子嫣然小声的低笑,似有意无意的想引起房间里那个静坐如水的男人少有的反应。   “顾院,你有白头发了啊。”   那人,指着他笑笑,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浮现了隐约的梨涡。   垂目的动作没有变,只是眼神微微一怔,男人然后淡淡的应了一句:“是吗?”   话落刚要翻页文件,欺身而来的刹那温暖,下意识让他眉头一皱,偏头避让,还没反应过来,头上略略传来不经意的刺痛,他一仰头,便看见那个相貌姣好,语笑嫣然的女子,指间攥着他细小的一根白发,仿若得意的说:“我抓下来了,白头发。”   白发。   他喉咙一紧,眼色微凛,以那女子吃惊变色的速度,神色紧绷的抢回那根白发,不自觉冷下语调,冷漠沉声的警告道:“伊内丝,别让我提醒你第二次,不许再碰我的头发,特别是白头发。”   “……我帮你拔掉有什么不对?”忍着气,她怔了怔,的确是被他第一次形于外的冷厉给震慑到了。   同事那么多年,没有五年也快将近八年,他的性格一直是淡漠如水的,似乎根本没有任何人能激起那滩死水,她喜欢他,喜欢这种个性,甚至喜欢撩拨他,可是他多半是不予理会,更不会如此疾言厉色。   笑容停滞着那儿,然后她有些尴尬的反问他,拔一根白头发而已,也不是那么大的事情,何况,她喜欢他身上那种经历沧桑岁月的痕迹。   伊内丝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实习的工作就是当他的助理,这近八年来,喜欢眼前的男人的原因只会因他一年又一年愈加安静的深沉而越来越明显,她更加清楚,没有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的女人,甚至ISEM时装商学院所有的教授老师和学生都潜意识的认为他们是一对,就算不是一对也早晚能成一对。   他将近四十,早已不年轻了,他需要一个伴,而她是最好的人选,即使她和他年龄有些略大的差距,但她伊内丝可以斩钉截铁的说,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他的妻子。   思及此,她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直以来都极温柔嫣然的笑意。   眼眸深沉,然后缓缓垂下,他在看她笑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晃神,让伊内丝略略心里有些欣喜,她每次接到这种讯息都让自己更添了几分信心。   可他的下一句,却让她一头雾水,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我的白发不用你拔。”   淡淡的,他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语调平常的说道,然后揉了揉微微酸疼疲乏的太阳穴,摘下眼上黑色木质镜框的眼镜,沉吟一声,吁了一口气,放在桌上,最后关上文件夹。   窗外满是白色透明的雾气。   樱桃木做成的格子分开的玻璃窗外望去是法国ESMOD时装学院复古而鲜活的白雪景色,校内安静,一片苍茫白净,时不时有极少的人影成黑点在那儿晃动。   他的纹理精致的黑木色镜框在桌面上显得与他的气质无比融洽,没有任何logo的黑色西装和浅灰色的衬衫,手上无任何装饰品,只是低眉敛目不发一言,就气势尽显。   那头上的黑发泛着灰色,已不像年轻小伙子一样的光泽却有一份沉寂如水的气质。不是单单的斯文内敛,而是深沉无波,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让人时不时的以为,没有半分是能够撼动这个如死水却略略透着无形气势的男人。   “不拔难道留着观赏吗?”   伊内丝深刻姣好的五官分外鲜活,甚至不怕死的开口。   喜欢一问到底是她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她的表哥与这男人是好友,所以借着面子,时常在别人眼里她是个敢捋老虎毛的女人,也不意外有人将她与这个男人看做一对。   “恩,留着。”几不可闻淡到让她隐约感觉到温柔的错觉,她见他嘴角好似扬起一点点的弧度,然后一瞬间就恢复了平常。   有些温存,有些苦涩,又有些嘲讽,她不懂,她竟然可以从中觉得出他此刻的心情是如此复杂。   鼻尖一酸,伊内丝撇开了眼,对着窗外的小雪,细细的,纷纷的,转移话题失神不经意的问:“哎,顾院,你最喜欢什么季节啊?”   闻言,他没有及时回答,只是眼神不着痕迹的一沉,然后点燃了烟,星星火火微弱的光亮,他猛地吸了一口,姿态很沉静优雅,却被烟一冲到了喉咙连连咳了好几声才嘴角浅笑,眼底不达笑意的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最害怕哪个季节?”   她一听,欣喜的问道:“你说,你最害怕哪个季节,说不定我们一样啊!”   “秋天,我最恨,最怕过的是秋天。”他一直垂着眼,没有跟任何人对视,只是仿若有些飘忽,墨黑的眸子点点的黯淡,缓缓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小雪随着冷气铺面席卷而来,他倒吸一口气竟也不觉得冷。“秋天才是最冷的,冬天又算得了什么。”   他经历过的秋天,他失去的,他不愿失去的,他最想要的,最不想要,一股脑子全都成了百般的滋味冲到了他的心头,一瞬间漫开的冰寒竟也能抵得过天气。   心房一抽再一抽,他面上的表情却沉如水,静如死。   “可是,秋天有你喜欢的,有你喜欢的雏菊还有秋兰,顾院,你对秋天有偏见。”低低的发笑,伊内丝眉眼满是笑意,虽然嘴上那么说,其实她从来都珍惜与他的对话,看着他难得没有防备的失神,是一种享受。   他站在阳台吹风,伊内丝看不穿他的表情。   他只是淡淡薄薄的漫过一声呢喃,下颚微抬,眼神飘渺,仿佛对着很远的地方,焦距甚是模糊。   所以,迟欢。“所以我对它又爱又恨,万般的难受,可还是割舍不下,非要日日折磨自己不肯罢休,这是生病了吗?”   他问,只是问,从不奢望有答案,失神的近乎梦呓的呢喃。   伊内丝不甚听得懂他的话,心里隐隐泛上不安又酸涩的情绪,然后只是凭着潜意识的感受,低低的与他自顾的应道:“不是,应该算是入魔了。”   顾方西懒懒沉沉的浅笑,再也不答话。   他只是恍惚的思忖,魔了就魔了,如果天堂的代价是放下,那么不如在地狱里执着,即使他比谁都清楚,那样的结果是没有尽头。   静静的看着他自己手中的烟在白雪和复古呈黑的色彩中,一点点的星光湮灭,再无光亮,只有一地隐隐约约看得见粉末的白与灰,与这一刻的天气天色融合一体,渗透着几许苍凉。   “新年快到了。”   良久,他浅浅的叹了口气,嘴唇抿了抿,捂了捂胸口,稍微有些发冷。   伊内丝在后面听见怔愣了半秒,嘴角勾出一抹有些许酸涩的笑容,梨涡很浅,然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问:“你今年还要一个人去维也纳看新年音乐会吗?”   “恩。”他几不可闻的应了声,看着地下薄雪的地上,自己的一双孤零零的脚印,狭长静郁的眉眼,有片刻的迷惘沉寂。   “还是照样买了两张票?每次都浪费不是吗,听在那儿碰见过你几回的教授们都说,你旁边的位子从来是空的……”说不清道不明心里直觉的心慌,每回如此,离维也纳音乐节的那几天,就算是学院着火了,学生跳楼了出车祸了,他也依旧不动声色固执的照例去维也纳,雷打不动。   她处理着他平日的事务哪会不知道,每年都如此,每次订两张,最前的位子,如果是有《卡门》的剧目,他会难得笑颜显露的说起对这个剧目的期待。   每年皆是一个人,每年都买两张票,她是个女人,怎会什么都感觉不到,就算是不甚清楚但也隐约觉得出其中令她苦涩的滋味。   “我……不能去吗,反正,反正空着,空着也没用啊。”   含着期待,心在话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口的时候提到了嗓子眼。   她每回都想提,在第一次知道他买了票时,她暗自期待是买给自己的,在他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也只有她这个女人,她想说不定他会约自己,那个新年,她忐忑期盼了很多日子,可她终究没听到他说那句话,她略略嫉妒的想,也许他是约了别人。   可是一来二去几年,她在别人的口中听说,他一直是一个人,旁边的位子好像总没有人坐过似的。   当时,她一下子欣喜,一下子又沮丧难过到了极点。这比他身边有人坐着更让她心惊肉跳。   如果那个女人是每回坐在那儿陪他看的,也许她总能在别人口中听到些蛛丝马迹,暗自探听些敌情,她是比自己好看,还是比她漂亮,或是比她认识他的近八年更懂得他?可是没有,没有才是最难猜,最难插入的,她翻来覆去,她暗自纠结,终于在这一年,提起了勇气试探的问起。   不是她从前不敢,而是不知道空位子的真相,不是她后来不知道,而是她开始害怕知道真的答案,可是总要知道的,不然连一步都仿佛走不进,他的世界,总是隔绝着所有人,即使亲近如她,也找不到那个细缝。   空着也没用,是啊,没用。   他在她错愕的眼睛里,低低的失笑,嘶哑低沉,然后是一连的轻咳,最后当她因为他终于松口的时候,他慢条斯理走进室内,戴上眼镜,透明的镜面遮不住他慑人的深沉眼眸,却遮住他瞳孔流转间透漏的情绪。   他连喉咙都不动,只是淡淡的如气声道:“我已经习惯了旁边的位子总是空着,不习惯有人坐着了,所以没关系,浪费就浪费了。”   伊内丝怔忡的听完他的话,然后过了整整几分钟咀嚼消化着,终于露出一个牵强还算温婉的笑意,低低的说了声“我先去忙了”。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瞬间,不想死心,也没死心,可是听见门关上的那刻,她还是不由控制的哽咽,咬着唇轻声啼哭了出来。   七十五 这一次婚姻就此别过(上)   某一天,我发现,我老了,我需要的不是爱,而是陪伴。即使那是错觉的快乐。   ——迟欢札记   这里也下雪,不过是白雪皑皑,雪虐风饕,与小许的飘雪不同,满地的银色透露着一股冰封的气息。   室内,灯火轻透。   屏息,再屏息,直到再也忍不住。   冬天医院的暖气开得猛烈,却抑制不住迟宁心里一阵阵的揪心和凉意。   “你疯了……”   很深的叹了口气,呢喃的迸出几个字,然后终于她开始一瞬间变了脸色,绷着脸,噼里啪啦的说:   “近八年了……这八年……小欢,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你告诉我!你真的要这么折磨我吗?小欢,你说说看,不是去伊拉克就是去苏丹,所有危险的地方,你都想逛遍了是不是,你应该清楚,国际记者站能护得了你的命,护不了我女儿受伤的几率。”   “你要记住,你是财经记者,你不是战地记者!”   当被取出第十片弹片的时候,迟宁再一次对着医院里神色平常的迟欢,厉声凄洌的责备道。   “那是我喜欢的工作。”   浅浅的叹气,迟欢躺在病床上覆上迟宁冰凉冰凉的手,瞳孔温和的凝视着她。   的确,自从新疆回来以后,她是爱上了那样的工作,就像战地记者之间流传的那句话:“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同样的,如果你没办法理解那样满目疮痍的恐怖袭击或者那些发达国家发动侵略的战争,没办法阻止,没办法杀人处置罪犯甚至改变一个国家的抉择,你唯一能做的是把真相告诉所有的人,让活在同一个世界上的人做判断,就像每一个媒体工作者那样坚信:很多时候,舆论是可以救人的,是可以伸张正义,并且保护一个群体的。   可迟欢的安慰对她的母亲没起任何作用,迟宁忍不住气了,这八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自己的女儿的性子,那副温柔的笑容,百般的安宁却掩不住她执拗的性情,笑容再温和不过是假象,她要做的,她这个做母亲的挡也挡不住,可挡不住还是得努力试一次又一次。   “喜欢的工作,说得真好……”低低的发笑,迟宁慢慢的坐在床沿,轻啜一口水,然后深沉的敛下眉眼,“小欢,你在等他是不是?拒绝施哲,拒绝任何人,为了喜欢的工作,连新华社都对你发出了邀请。那么那么拼命,为的是喜欢的工作,还是为了说服自己,说服你自己再等等他?”   再等等他……   手颤了颤,微微一僵,热气扑在脸上通红滚烫,可是背部的隐隐刺痛和刹那闻言的怔忡让迟欢心口略略一窒,呼吸有些急促。   “我没有。”半晌,淡淡冷淡的轻扯了嘴角,她默然的垂下眼帘,双手很平静很平静的放在一旁,连指尖都一动不动。“没有。”不自觉,重复强调了两次。   迟宁很涩的一笑,摸摸自己脸上被矜贵的化妆品涂抹的脸,手腹间还能感觉点已然干燥改不掉的粗糙的脸,那是岁月变不了的痕迹。   转过迟欢的脸,很温热小心的摩挲,那是她的女儿,已然也在缓缓老去的生命。   “小欢,你不年轻了,以前我对你说,你不年轻只是提醒,如今我说不年轻是真的。像我这把的年纪,外甥估计也好多岁了吧……”眼眸透露出几许期许,迟宁给迟欢掖了掖被褥,小心的避开她的伤口,失神的呢喃道,“小欢,人老了就觉得天伦之乐才是最快乐的,其他的,再轰轰烈烈都不过是明天的回忆,有时候拿出来看看是好的,要靠这样东西过一生是残忍的,不只对你残忍,对我,对旁人也是种残忍。”   残忍。   冷热交加的空气窜流着,迟欢怔怔的咀嚼这个词。深吸一口气,她想,的确是残忍,对眼前这个仿佛天塌下来都可以前卫自主的母亲也是一种残忍。何尝不是,迟欢撇开了眼,不再看迟宁,却怔怔的凝视着自己手指,掰着手指,很专心的数着数字,数着她不曾在意或许也是长久以来努力忽视了的年龄。   “去年,我助理的媳妇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已经会叫奶奶了,上个月,我去参加以前老朋友女儿的喜酒,真好,虽然都是夫妻俩工薪家庭,但至少什么都可以一起打拼,没有什么比一个家重要,我真的羡慕……小欢,我以前觉得这一切都俗气,我的女儿我一定不会着急把她嫁出去,可是现在,你看,你母亲我也没那么前卫,我也想俗气一把……”   半眯着眼,迟宁眼角布着皱纹,眼影是大地色的成熟内敛,嘴角上扬,仿佛在心里勾画着美好的画面。   迟欢听着,舌苔上有些许的滋味辩不出来,她的确没有给过自己母亲那样的画面,那样的场景。   “……”嚅嗫着干涩的唇瓣,迟欢嘴角自嘲的笑笑,想着前几个月就算在伊拉克被美国士兵指着枪也不若现在战栗哆嗦。言语原来真的可以刺进一个人最脆弱的防备,最难以复原的伤痕。   其实,她也真的没有刻意去等他,有时候回忆不过是一种习惯。   说不清还爱他,还是不爱,只是比谁都专心的对待工作,然而韶华已过,蹉跎那么久,她错愕的发现,她也要四十了,还差个三年,可到底也不远了。   旁人的四十是怎么样子的,定是不像她一样,有时候靠着回忆的养分过活的。   她一直以为,她迟欢是现实的,可没想到,其实她还是不自觉为了他而理想的,想着想着,下意识的咬着唇,她忽然有些恨,好像是恨他为什么还不来,又好像在恨自己,为什么走到这般的年龄,还踌躇不前。   再等一等,她没有告诉自己这句话,可做起来的事情何尝不是如此。   等一下就好,可如果这一下等不下去了怎么办。如果下一秒他真的来,她却不等了该怎么办,但事实上她也是人,她没那么坚强。   一个人勇敢的程度从来是和年纪成正比的,年纪越大,你的勇气就会越少,顾虑也就也多,心脏也就越来越懦弱,甚至可以因为一点点的温暖而觉得的确是需要休息了,找一个人,在身旁休息,然后度过一生也不是不可以的。   答应嫁给艾伦的时候是在临近新年,十二月三十一号,新年的一月一号前一天。   晴天,雪慢慢融化,绿色的枝叶与白色的雪层层在那儿交替,然后一点点的露出绿叶,房屋等等。   迟欢还记得第一次见艾伦的时候.   他也不年轻,比她大了一岁,他握着自己的手,很绅士的笑了笑,头发迎着耀眼阳光的褐色偏向于深栗色,温雅俊朗的样子,笑着很爽朗,他对自己介绍说:“Alan,但你可以叫我‘艾伦’,入乡随俗。这样念就算我中文名字了。”   前者是英文的扬声,后者是中文的铿锵沉落,他眯着眼眸笑起来眉眼弯而温润。   她答应的,是一份错觉的温暖,是恍惚蹉跎那么多年,合理的归宿。   还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七十六 这一次婚姻就此别过(下)   你说傻不傻,我们总在找那个错的代替,却忘了对那个真正的人勇敢。   ——顾方西札记   温润的眉眼,栗色在阳光下折射的温柔,还有眯起笑的嘴角。   那个人,一瞬间,有些恍惚,她盯着他栗色的发丝,一绺一绺,晨曦下显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回忆里定格的一个画面,有人对她说,迟欢,我会爱你一辈子。   这几年,艾伦和她母亲似乎在共同策划一个案子,往来热络。他以前是国际知名的男超模,想来怨不得长得如此出挑,她在外出差的期间,都是他在一旁帮衬着,照顾她的母亲。   有一年,是迟宁胃出血,她刚好在苏丹调查石油的事情,那时迟宁昏厥在办公室里,如果没有人发现,没有那时陪着她的艾伦及时发现,也许一秒钟就天人永隔了。   有时候,下定决心结婚,需要的不过是一个陪伴的温暖,抵不过爱,但抵得过心里的虚无。   如果前者都是理智的考虑,那么后来,刹那,他递出的两张维也纳的新年音乐会票和一枚钻戒的时候,她怔愣在原地,全然崩溃,眼泪霎时潸然落下。   “感动了?”   她忽略面上的湿润,慢慢愣愣的抿着唇笑着摇头,不是感动,只是觉得圆满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圆满,好似累了,可以休息,不再等的感觉。   他轻声问她:“明天是一月一号,一起去看看吧,今年音乐会是马里斯?杨松斯指挥的,应该会很棒的,世界知名的曲目听说都会上演,玛丽亚?卡拉斯演唱的《卡门》,加洛普的《香槟》,还有《蓝色多瑙河》……我们……你愿意吗?”   她接过他的戒指,没有接过他手中的票,看着他浅色诧异的瞳孔里的自己,阖上眼睛,任寒风吹过鬓发,风呼呼的声响,她听见自己清亮又略低哑的嗓音在说:   “艾伦,戒指我收下了,票还是算了吧,我不听什么歌剧的,我们早点结婚好吗?”   话落,呵出气,眼角是弯起来的,却有些酸涩,她被包围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然后听见他点头说好。   好似,的确是圆满了。   即使,她等来的,不是他。   ……   维也纳的金色大厅。   明亮,富丽堂皇,高雅而沉静。   意大利文艺复兴式建筑。外墙黄红两色相间,屋顶上竖立着许多音乐女神雕像,古雅别致,室内是巴洛克的建筑风格,金色的水晶吊灯垂挂在上,复古与现代化相融合的完美音乐的场所。锦簇的花团是意大利的圣雷莫送来的新年贺礼,装点了这华丽的地点,每年的花色各不相同,今年的鲜花颜色偏浓烈,花团都硕大,但不俗反显得大气雍容,搭配可见较为精致。   开场时间是上午11时,外面,是银装素裹的街道。   呵着口中的冷气,伊内丝裹着深色的围巾,穿着棉质的咖啡色上衣,黑色的裤子和褐色的靴子站在大厅外的一个角落,左看右看的探头找寻那人的踪迹。   顾方西姗姗而来,神情难辨的沉寂如水,眼镜没有戴着,薄唇抿着黑眸如深渊看不尽底,步伐稳健缓慢,一袭黑色的风衣与这样浓烈的色彩并不符,狭长的眉眼和修长的睫毛掩着眼中任何一点点的情绪透露。   他一步步的走,然后突然顿住,在大门口回头下意识的一望,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地方,没有任何他思绪中的那点痕迹。   皱眉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些许褶皱,但不失好看的俊容更添了深沉内敛的气质。身后是富丽堂皇的金色大厅,而他在这一方灯火耀眼处显得暗色的低调冷寂。   “顾院——”   伊内丝挥挥手,拉回了他略微的失神,飘忽的黑眸定在她的身上,眼神不动任何声色。   “快开场了,票我也没来得及买,你能不能把那张票借我……”见他不问自己为何来,那迫人的气势在暗色中显得尤为吓人,伊内丝脚底有些泛凉,轻声笑着,梨涡顿现,只好自己忐忑的说明。   “如果没有票,我要在外面吹着冷风听了……顾院,没事的,你就给我用一回吧。”   拱着手求着,伊内丝抿唇说着。   掀起一直微敛的眼皮,顾方西眼神略微有些飘渺,掠过她,看向这条街的尽头,黑色没有光亮的地方,好似什么都没想,只是淡淡的终于启唇:“伊内丝,音乐会的票都是要提前订票的,你应该知道的。”   “我忘了,就不能用一下吗……我哥也定了两张票,可没有一张是给我的。”   闻言,抿了抿薄唇,他拢了拢衣襟,转了个身,望着地下的薄雪,习惯性的看自己的倒影,单独一个的黑影,不交叠任何人,任何景物。   敛下眉眼拿出手机,打通了音乐协会里的朋友,让他们想办法拿一张票来。   他如今对任何事到底不至于太不留情面,也许是年岁渐长,暴戾之气收敛完全,可也从来都适可而止,能帮的则帮,不想做的从来都没有人可以逼他就范。   “再等会儿你就可以拿到票了。”   说完,他转身拾梯走上,却不料身后的伊内丝倏地听到话浑身颤抖,哑着声音哽咽着开口道:   “顾院——还有比你更加残忍的人吗……你呵,你宁愿套平日最不愿套的交情,宁愿花钱再帮我买一张,也不愿意把你手头上那张八年来每次作废的票给我用一次——”   话落,哽在喉咙里,就像火烧的难受,伊内丝连腿都在发软。   年年作废的票,不过是年年作废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作疼的太阳穴,墨黑的眼眸深沉没有情绪。   “一次都不能吗,就只用一次。”   再次开口,满是哀求。   “不能,伊内丝。”他连停顿都没有,只是淡漠的拒绝,迷蒙望着远处的眼神疲惫却又凛冽炯亮,“就算再过八年,我旁边的位子还是空的,这张票我也不会给任何人使用。我愿意扔了它,或者守着它,任它作废。”   是的,任它作废,他继续买,一次次买是他的事,它要作废,他没关系的。   很远,慢慢拉远的距离。   伊内丝站在原地,看着他一个人走进那富丽堂皇的礼堂,身形挺拔,气质卓然,脸色沉静若水,身后的倒影在阴暗处透出几丝说不清的神秘与寂寞。   她胸口一阵阵的紧缩,捂着那儿抽着泣,手机在口袋里突然猛烈的震动,显示的是Alan,她的表哥,她深深吸一口气,又一口气,才掩住了哽咽,沉着声轻唤道:“表哥,好久不见,最近好吗,有事?”   一连串不停顿的话,显示了几分她的失神,风在那儿呼啸而过,下一句的喜讯让她心口微微暖了起来。   那头,是低低不在意温柔的笑声,然后是笑意很浓的一句话:“伊内丝,我要结婚了。”   伊内丝怔了怔,然后扯开惊喜的弧度,捂着脸扬着声道:   “天哪……真的是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总有些事情,是喜事。即使对有些人来说不是。   七十七 婚姻里外   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保证过,我是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男人。   ——顾方西札记   那天,是幸还是不幸,他想,他都不会后悔。   隐隐约约,是伊内丝娇笑着的声音。   “顾院——一个好消息,一坏消息,坏消息是,我在葡萄牙的朋友离婚了,好消息是,我表哥要结婚了——”   欣喜的放在他办公室,一张喜帖赫然放在那儿,在他的眼前晃动。   是件好事。   他难得抿唇笑了出声,直到慢条斯理的打开那张清晰的写着人名的名字。   那是一封远道而来的喜帖。   他竟然清晰的还记得,很多年前,那一年的巴黎时装周,他怔怔的对着艾伦说:“我丢了样东西,找不到……我有的时候真的,真的有点恨她。”   他曾经,转身去追,却没想到最终追到的是阻止他走,坐在那儿的艾伦。一切变迁,从来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   红色的信封,镂空浅色白花的喜帖,印着两个他似乎都熟悉的名字。   壁炉倒影着火光,滋滋滋的发出火星迸发的声音,生生刺耳,绕得人心烦。   红色,真是喜气,他却像是喝多了西方的水,反觉得像鲜血一样赤色诡秘的在自己眼前铺满了一地的血滩。   薄窗冷气雾雪争先恐后的贴满玻璃质地的落地窗。   其实,情绪很平静,黑发垂落,弧度优美的侧面是半点神色都不透露的平常,只是指关节泛白和青筋略动的泄露了些许隐忍的,火光略影下如沉寂的黑色琉璃,流转着最看不穿低冷。   伊内丝光顾着高兴,急急嫣然笑得欢喜对顾方西说:“我已经预定了飞机票,相信表哥一定是最帅气的新郎。”   新郎。他噙着淡笑,薄唇一勾,神色尽敛,只是似乎是喜,但与悲相近。   “也帮我订一张吧,我也想跟你确认一下,他到底会不会是最帅气的……新郎。”慢慢浅浅的说,最后停顿了几秒,从牙缝中不着痕迹的吐露两个字。   窗外一棵梧桐树被风一刮,抖落一地的碎雪,“啪啪”作响。   伊内丝怔忡了两秒,然后点点头,欣喜于有他能跟自己一起去,这也是难得的旅行。   “伊内丝。”   淡淡的,他收拢关节,平静着脸色,瞳孔透露着出奇的沉静,只是忽然叫住她。   她惊喜的回身,然后等着他说话。   暖气是温热的,他目光是看不清的墨黑如深渊的色泽,他勾唇轻问道:“你们,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人?”   怔忡了几秒,伊内丝姣好的脸蛋有几抹含羞,抿着唇轻轻吐露着心里的话:“磊落,理智,不轻易付出,沉稳,内敛,永远不会生气。”   闻言,他笑了笑,意味深远的在她要离开的时候落下一句:   “不是的,伊内丝,很快你就会知道,在你眼前的顾方西只是个假象。其实,他比谁都疯狂,卑鄙,甚至愿意飞蛾扑火,生起气来比谁都彻底。”   “顾院……”她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心颤颤的微抽了一下。   “出去吧。”只是通知,并不是说明。   门颤颤抖抖的“啪”的一关。   他眼眸一深,咬唇,恨恨的低下头,像是要活生生将那封喜帖看出一个洞来,狠狠的烧成了灰才甘心。太阳穴一疼,他眼一眯只听见纸头纷纷被撕碎的声音,那般清脆,那般畅快。   “你赢了。”深深的阖上眼,喉咙发紧,“你永远,你一直都比我懂得,放下。”   他嘴唇发干发白,唇都在抖颤。   八年前,两万尺的高空,心神不定,他还记得他对康蓉说得那句状似潇洒的话:“只要她不嫁人,我就可以骗自己,她还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承认吧,顾方西,你没有那么喜欢骗自己,不管平静多少年,你还是那个你。   转过右手,摊平,上面手心还有三四条淡淡红色的长痕,一直延伸到腕中,他黑眸微缩,薄唇轻抿,用左手摘下木质的眼镜,然后踱步到了休息室,也是他八年的卧室里,习惯工作,还有休息,休息和工作,也便当作了不算家的家。   浅色薄窗帘自然的垂落在地,旁边是不大的保险箱,他按了几个密码,重力金属的门一开,赫然是几个牛皮纸袋,抽出三个,引入眼帘的东西,一下子就把回忆倒流回了最现实寂寞的角落。   第一个牛皮袋,是一张婚纱设计图,对于每一个设计师来说,设计婚纱是最终的归宿,女设计师为自己设计,男设计师为妻子设计。   其实画得很抽象,人的模样看不清晰,但他知道是谁就够了。   是他用左手画的,这些年来,没人知道,他设计了一套衣服,是一套婚纱,如今他的左手愈加熟练娴熟,比右手更甚,可再也没有出过作品,私藏的竟是永远可能不会被人穿上的。   第二个是一叠厚厚泛黄的纸张,歪七扭八的字,写得像个幼儿园小学生的练笔之作,可看得出这个小学生的用心和勤奋,整整近一百张,纸上还些许脏污和残缺,是被丢了,他讨回来的东西,一晚上,他懵懂又发奋的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复习那两个清浅的名字,直到泪眼迷蒙,不争气的低头讽笑自己,万般无奈下的懦弱。   最后抽出来的是两证叠在一起的结婚证,奥地利维也纳当地的结婚证,打开来,已经能看得出那照片上男女稚嫩却幸福的笑脸。   还有一张当地在十一前开出的证明文件。   怔怔,迷蒙间,他黑眸像琉璃般般剔透干净,一眼可望穿,抖颤着摸上她的照片,大笑弯眉时隐约可见的梨涡,疏朗的眉,秀雅温柔的眯眼,脸上的婴儿肥白皙软腻的样子。   他倏地一下子失笑,眼角略略有些难受的湿润,是怎生的爱惜,他才会一直忍着,从来不拿出来对她咄咄逼人的苛求和勉强。   人人都说,West Gu出了名的不择手段,挑剔卑鄙。   快八年了,某一天,一个男学生哭着喊着站在顶楼为情闹自杀,得不到自己女朋友的原谅的时候,他只是冷淡的笑了笑,眼都不眨的路过那儿,只当是个笑话。   有同院的教授得知后,直摇头吹嘘道:“商学院的顾院,无妻无子,果真不懂得爱。”   其实,有许许多多的法国人是感性的,即使他们在事业上极其理性,对家庭亦是,可对爱,还是抱着相当的热诚。   他们说,他不懂爱,他怎会不懂,就因为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千百的滋味都尝过,就因为他太懂了什么是失去,什么得到一切还是清楚自己曾经的失去,所以他才会努力的活了那四年,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步步小心,步步走得强势而隐晦。   自杀,殉情。   的确是个笑话,再美好的诺言,再愧疚的后悔,只会因为给不了更多,所以才轻易放弃生命,如果可以,他一直告诉自己,顾方西,你活得久,活得久一点,这样等待时间就能长一些些。   朦胧氤氲的雾气在眼前迷蒙了视线,他低低笑着,嘴角勾起仿若温柔的对视,他的手莫名一直修得很干净,连指甲空空白色的地方都没有,关节分明,划过那张许多年前的照片时候,她的脸瞬间在指腹下温柔弯眉浅笑。   照片上只留下指印,却没有指甲的划痕。   他眼角有些许褶皱,狭长的眉眼弯起淡淡抿唇的时候,有一种成熟如静水的味道,良久,才如梦呓的喃喃:“我一直……一直都不愿意逼你,迟欢,从来都没有,我真正该逼你的,一次都没有做过。他们总说我卑鄙,可我对你总是卑鄙不够,狠心不够。”   对她,不愿太卑鄙,他一直以来都希望能给她自由,甚至在他为了她放弃所有,放弃四年中得到的所有成就,他都不愿意逼她接受自己,他可以放下一切得到的等她,却一直努力想在她面前做一个给她自由的人。   非到万不得已,他从来都不想逼她,即使那般为了她放弃也不过是希望能有一个机会而已。可是如今连一个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了……   回去吗,他在胸口微缩时问自己,其实他明知道,自己的答案。   自嘲一笑,轻轻垂下眉睫,神色难辨的敲击着桌面,他思忖着,法兰克这些年,很收敛,很听话,甚至参与了很多Season年度重要的企划案,虽然司徒萧如并没有把权利交到他手上,可是他顾方西很明白一件事情。   眉角锋利一蹙,他手猛地缩紧,咬牙冷笑,对的,他在等司徒死的那一刻,法兰克一直在等,司徒死的那一刻。   这些年,化疗陆陆续续做了几次,中药时刻不断,从方正阳口中,他得知司徒的身子时好时坏,思及此,倏地抽了一口冷气,顾方西双眸炯亮清寒,透露出几许很久不现的狠戾决绝。   端坐在椅子上许久,等到最后的一朵乌云都隐没在了雾气弥漫的天空,雪崩塌似的开始一块一块从树上摔落。   他慢慢缓缓的抱紧了第三个牛皮袋,捂在左胸膛,眼底是清冽冰冷如夜色黑琉璃的光泽。   凌晨,二点,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国际长途。   对方接通后,他淡淡的唤了一声:“Alan,好久不见。”   七十八 夺妻(上)   我不愿意抱着回忆过活,我可以等,但不愿意最后的结局是她真的成了我的回忆。   ——顾方西札记   暗色,星火,两个男人的剪影。   怔愣了半晌,艾伦浅褐色的眼眸在这一方静谧的茶座角落里微微收缩,然后失笑,烟头在指尖晃动,空气里传来丝丝缕缕的茶香。   他是认准了顾方西来找他不是好事,从来,他都懒得交际,想起交际来必定是坏事。艾伦一瞬不瞬的抬头在烛光暗色的晃动中看进顾方西墨黑如曜石的瞳色,然后嗓音低沉嘲讽的浅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我把我的未婚妻让给你?”   “不是让。”顾方西湮灭了烟蒂,只听见“滋”的一声,光亮少了点,茶香四溢的空间,他掀起眼,瞳仁分明,神色平常。“她一直是我的妻子。”   闻言,艾伦怔了怔,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面色如常,略略蹙眉问道:“迟宁调查过,你们的确是离婚了。”   话落,艾伦看着平静如常的顾方西,喉咙一动,眯起眼又说:“你做了手脚?”   轻扯出一个弧度,很淡,略像是自嘲。   拨过额前的黑发,露出更清晰的漆黑瞳孔,顾方西下意识摸着后脑勺凹凸的疤痕,语调平和从容,吐字清晰,眼底有种微微苍凉的深沉带着隐约的温柔流转开来:   “那晚,迷迷糊糊,我舅舅的确趁着我不注意让她签了名,我不知他骗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不叫她发觉的,我想后来她应该也以为我们是离了婚的。其实,离开维也纳前我从当地的婚姻登记处出来,他们都不知道那张协议书我一直放在身上从来没有用过,也许是我当时满脸铁青难受的样子骗过了他们,所以他们也问我要证据,而事实上我一直在犹豫所以一时狠不下心,后来我的确是反悔了,可我没来得及挽回。”   “我离开她一年后失忆醒来的时候,想了很多,一笔一划我写着她名字,心里却开始前所未有的盘算起来。也许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学会了筹谋,我不希望再让任何人来控制我的人生,我唯一能保护的,也仅有我和她的婚姻了。所以,我到了当地开了一张证明我们夫妻关系的证明,但我很清楚,我必须骗过任何人,否则,以司徒的性子,以我舅舅对顾氏的执念,还有对司徒的忠心,他们绝不会放过她。我再次追她是一回事,她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妻子,是另一回事。在我还没有能力保护她的时候,我不能把真相告知任何一个人。”   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薄唇轻抿,略微失笑,顾方西低低的问:   “你猜,艾伦,中国有多少家调查公司?她在中国有亲人,我不希望那些人查到我们的关系,中国三千家的调查公司,民事调查的公司占了一千多家,这一千多家公司,我那个晚上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交代情况,一家一家我几乎把我作为模特那些年赚的钱全都投了进去,所幸司徒她还不屑来调查我那些在她眼里算得上微薄的收入是用在哪里,之后每增加一家这样的公司,我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其实,这并不是保险的方法,却是我当时能想出来最傻瓜的办法。巴黎有多少媒体想挖我的隐私,但我很明白,不用我出面,我舅舅和司徒也不会希望我曾有过婚姻记录的事情铺开在台面上,所以他们恰好阴差阳错的替我掩盖了真相,后来我见到了迟宁,我心想,她一定会去查我,没想到是真的,可巧的是,她在那家公司得到的答案跟我三年来交代他们的一样……”   “假话是,迟欢是单身,我们在维也纳已经离婚。”   茶水在喉咙一阵阵的翻滚,猛地终于咳嗽出声,艾伦褐色的眼眸巨缩,俊朗的面容,眯起眼来,眼角也有些褶皱,半天,指着顾方西,那张从容不迫沉静如水淡漠的脸孔,直直的发抖,直到半天蹦出两个字,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字,一顿:   “顾方西,你、这、个、疯、子!”   淡淡的勾唇,他很平静,仿若没有听见艾伦的低吼,反而拿了纸张递过去,示意让他擦擦自己的嘴角。   艾伦气得浑身发抖,照例也不是小年轻的年纪,却还是不及眼前这人的沉气。   这些年,别的没长进,反倒是心平气和的功夫比谁都甚。   依旧是那张颠倒女人的脸,狭长眉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菲薄的唇,棱角分明的曲线,优雅低调的穿衣风格,半眯眼时,眼角略微显露的皱纹,敛去了魅惑性感,反添了沉稳如死水的平,可偏偏是他,做着近乎疯狂的举动,甚至是夺回自己的妻子,这一样不管不顾的举动。   “艾伦。”半晌,他飘渺的视线移向窗外,竹帘外是一片小潭,有几弯涟漪在那儿散开,散开,直至消散,收回眼,他瞳色清淡,黑色如琉璃般干净,他唤了声对面的艾伦,然后道,“你或许有许多我没有的好,可我对她的,是从来都不添一点点的杂质的。艾伦,当年在伦敦时装周为了赶接连不断的演出,我和你索性睡一个地方,你在隔床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还记得清楚。”   “从始自终,不管我是否辜负她,我从当年年轻的时候,到现在不再年轻……”喃喃着唇,眉眼淡淡舒开来,他略微表情一柔,然后继续说,“梦里,我喊的始终是她,从来没有别人。以后也会是,一直都是她,没有别人。也许你可以答应我,你以后也会,可你比不得我这一辈子从头到尾对她的心。”   也不知是那句话戳到了艾伦,只见他脸色一变,眸里有些动荡,然后是一连串的苦笑:“为什么一开始你不拿那件事来向所有人包括她告知你的所有权?”   “一开始,是为了保护她,后来,是为了不拿这件事逼她就范,就算我再怎么卑鄙,我也不愿意逼她跟我因为一纸婚书在一起,只要她还是自由的,我就愿意等她,求她,可是,这个世界上,能逼我的也就只有她了,我不能任我一心想守着的人阻断我所有乞求路的……”   涩涩的笑了笑,又点了一支烟,然后吸了口,看着烟雾氤氲着眼眸,略略的失神,只是凭着自己的意识在呢喃着。   “艾伦,我们能选择的,是让那个人最终成为回忆,还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她变为现在的日子,我选择后者,我一直选择的都是后者,即使她不明白,她不接受。”   七十九 夺妻(下)   顾方西,我不知道该说你痴心,还是说你混蛋,或者说,你就是个痴心的混蛋。   ——迟欢札记   烛火,茶香。   已经不是年轻的小伙子的男人了,伟岸的身躯坐在那儿,挺直,微抬下颚,眼神却流露出这八年许久都不曾显露的真实。   是揪心,是珍惜,是拼死都不愿丢失的渴望。   那个深沉如水,黑瞳如死水的男人,坐在艾伦的面前对他说:“我们能选择的,是让她最终成为回忆,还是将她变成现在的日子,我选择后者,即使是死死挣扎,求之不得。”   深深吸一口气,艾伦嗤笑着,眼角略略有些干涩发酸,只是口上还是不饶人在说:“West Gu,你可真明白,你可真懂得怎么刺激人,怨不得他们说你不择手段,怨不得他们说你是恶魔,你温柔起来的样子可真叫我受不了——唔——”   数落还未落,艾伦却倏地仰头,俊颜苍白如纸,眼泪落下一滴,然后眨了眨,执拗的低低轻笑阻止着落下泪来。   他们都那般苍老了,近四十的年纪,三十几岁的人,他问自己,为什么在听见那句,让她成为回忆还是成为现在的日子的时候,竟然会心痛的得难以自制。   艾伦想,这一句话,想必顾方西在心里已经咀嚼过滋味好多次了,否则,如何能如此平静着脸色,只是微微收拢着指关节沉静的说出这一句,一瞬间可以刺伤人伤口最深处的话。   其实,他想找一个伴,而迟欢恰好也想找一个伴,否则在他听迟宁说她喜欢听歌剧后来又拒绝了他的票的时候,他理当要问原因,可他没问。   他以为对一个女子有好感就是爱了,可他忘了,曾几何时他对一个女人的感觉不是仅止于好感那么简单。   是因为老了,所以不再那么苛求生活和婚姻,是因为孤单太久了,所以才让自己顺应这一切的轨迹行走。   可悲吗,怎么会不可悲。   “……很多前,我来到巴黎,我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我告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天,我会站在巴黎最高的地方然后回去娶她。我还记得头几年当模特的时候,每天要称重,每天要面对成千上万试不完的衣服,走不完的场,每个人都以为做模特是件轻松的事情,West,你应该了解,那不仅仅是走几步的工作,连饭都来不及吃,连水都来不及喝,赤身裸体的在后台跟那些衣服拼搏,你根本来不及想,这件,那件是什么大牌的新一季服装,你只知道,这些衣服让你快吐了!我一天比一天清楚,在你还没还有站稳脚跟的时候,你连挑选都是奢望。你连想一个人都没有时间,于是,你开始渐渐忘记,甚至怀疑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嗤笑,自嘲,艾伦拨了拨栗褐色的头发,然后摊手,手上有几个根泛灰不那么有光泽的发丝,眼眸一深,眼角微微酸涩,面上之前的湿润已然干涸,只剩下干燥的炙热,轻啜了一口茶,有点热,热得他喉咙略略发疼,嗓音也变得沙哑了。   “后来也习惯了,一批一批的新人,你开始变得资深,开始成为所有人新的瞩目焦点。应酬多了,名声也大了,曾经指着你鼻子骂的人如今开始对你卑躬屈膝,曾经对着你趾高气扬的女人开始对你百般青睐,你甚至可以坐在第一排挑剔并且指点那些大牌和名模……这种从哭到极致甜的滋味会让一个人渐渐腐朽,忘了曾经有过的样子……”苦涩的抿了抿唇,褐色的眼眸有水影不着痕迹的隐忍,眼角的褶皱深了深。   停顿几秒,艾伦忽然对着顾方西笑了笑,有些失神:“West,这个圈子里的人,谁都在变,你也变了,当模特的时候,你眼里清澈得像池水一样,之后,你成了设计师,狠辣决断不亚于司徒,眼神也变得阴暗难测,我以为你也和我一样开始在这个圈子里沦陷,没想到,你一直是你,跟你共事那四年,你端得比谁都深沉,那些个女人天天跟你闹绯闻,我总想着,真不错,还有一个同道中人,却没料到有次我跟你同路,你还真把人家送回家就离开了,连半分钟都没有停留,也许这就是媒体一贯爱捕风捉影,却从来没捉到真实有力的证据的原因,八年前的巴黎时装周你在我面前失态然后离开,我当时想,你和我的确不一样。”   “那几年,我享受这种日子,忘了自己当初为了什么开始奋斗。一开始,是因为没时间想她,后来,是根本不曾想过她……”噙着苦笑,艾伦也不知是在看顾方西还是在看谁,只是表情分外的呆愣挣扎,声音沙哑,句句都引得人发冷。   他的烟一节节的燃烧,话却一字一句的吐露着:“我和她,除了片刻的电话交流,我总是把她遗忘在一边,直到有一年晚上,我抱着女人回家,那个时候,你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在我家帮我叠被子!她来巴黎看我,我却让她见到最不堪的一幕,她掉头就走,我追了出去,听见那个女人在喊,艾伦,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停住了,我任她走了,我想起明天是巴黎时装周的第一天,我整整开头的五天全部排满了工作,我不可能为了她舍弃我的事业和工作,我想着,五天后我再回葡萄牙找她,没关系的,再等等,可是等我第六天搭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嫁人了。”   “女人是不是总那么狠心?”直直盯着顾方西,艾伦掐了烟,看向面前男人了然平静的黑眸,只是生生从心里憋出了这一句话。“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让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对我说,艾伦,我给了你五天的时间,我等了五天,直到第五天的凌晨十二点之前我都在等你,可你没来,你没来。”   四年,我用了四年的时间去等你,可你懦弱的还是没有回来。   顾方西猛地抽口气,胸口倏地一收,五脏六腑还是隐隐的抽疼。   “呵,你看,连最后判我死刑,都让我阖不上眼,这一辈子都阖不上眼!”   迷蒙了眼,艾伦失笑着,苦涩和疼痛相加,他看着顾方西,那双眼睛,时常见到的是那双如恶魔般诡异重重的深眸,很少见到连他都变成脆弱无助玻璃般干净透明的瞳孔,他想,这是害人,悔这个字,真是害人。   沉默,出奇的沉默良久,直到顾方西站起身,低沉着嗓音,闭着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淡淡的说:“……我知道你近几年一直在策划国内顶尖模特公司的事情,艾伦,我想你需要一个出色的设计师替你开头一个服装秀场的展示,如果我愿意奉上我的左手帮你开个好头呢?”   他这一只左手,千金的价值。   八年都不曾开笔,他知他是不愿的,可他终究还是为了自己的妻子提了这个要求。   艾伦涩涩的笑了笑,摇摇头,脸上有一抹释然:“West,你让我说什么好,我想,我恐怕要背着别人的骂名,去偷偷的改新郎服的尺寸了。”   “唔——伊内丝说,她有个葡萄牙的朋友离婚了,我想她那个葡萄牙的朋友你也认识吧,这个好消息难道不值得让你为了我改一下尺寸吗?”   天都一下子塌下来了,像雪一样剥落却瞬间迷了人的眼。   艾伦浑身战栗,瞳孔紧缩,隔着茶几,只听见“哐当”一声,茶杯碎成了几片,他拉着顾方西黑色领带,看着他慵懒沉静的勾起薄唇,逼上前,艾伦恨恨的吐出几个字:“顾、方、西,算你狠!你、这、个、疯子——”   八十 婚姻可以疼着痴缠(长更)   她以为她会遇见一场能望到头的平淡。   却不想,望见了这一生没有完的牵绊。   安排的是举办婚礼以后第二天去领证的,婚礼前一天,刮起了大风,刷刷作响的枝叶在小区的路上癫狂。   厚厚的雪还在汲取着热气慢慢融化,一地的湿润潮湿。   半夜,迟宁打电话,语调轻柔的问她:“女儿,你紧张吗?”   她摇头,不紧张,这实在是一场彼此将就的婚礼,也许就是这样,三十几岁的老女人终于要嫁出去了,终于有一天,她也可以让迟宁抬着头去向那些人扔红色炸弹了,或许想得更深一点的是,真正紧张的是迟宁,终于看到女儿成家了,如何能不紧张。   一个母亲疼孩子是真的,但其中包含了许许多多我们都无法避免的内因,我对你,你对我,再亲也是隔着皮的,庆幸的是我们理智的时候总是愿意体谅对自己好的人,何况是有血缘关系的人。   一盏晕黄的灯光在床头熠熠生辉,迷蒙着夜色,她转了一个身,看了眼时钟,凌晨五点,天色开始泛起暗蓝色的光芒,还略带一种喧闹的隐隐红色,天际有一缕淡淡不明显的白光。已经是婚礼的当天了。   前一天新郎新娘照例是不碰面的,这一夜每个人都过得极度的压抑。   路路前几天还拉着她的说,咬着唇问她:“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当初她没有问她要不要考虑,如今到了头,她却问她,你要不要再三思几下,迟欢蹲下,摸了摸路路女儿的头,软软的发丝在手中带来一抹柔和温暖的触感,她深吸一口气,只是淡淡的回了句:“有天,我醒来发现自己枕头边上有根白头发了,我这才说服自己是真的不年轻了。” ……我再没有当初的勇气,去挥霍时间,去思考。   那句话没有勇气就哽在自己喉咙里,憋得浑身都难受,到了半夜都睡不着觉。   失神很久,她敛下眉眼,下意识的在枕头边摸了摸,指腹触摸到冰凉的物件,眼眸一深,她一抓,便看了手上那枚昨日依旧的兰花戒指,一样的璀璨,一样的光彩夺目,转了转,都能反射出最亮的光彩。   人比不得这些,就像誓言比不得定情物一样。物仍在,人,承诺,都比不上物。怨不得离了婚要争房子,比起人,比起当初的承诺,房子和钱倒比人要实在多了。至少你走了,还有它是不走不动的。   她也不知道这一圈想了些什么,只是心里面越来越沉,越来越静。   那年,她在住院部楼下只找到了这个戒指,十字架已经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被鸟叼走了,也许是被人当垃圾给扔了,没有就是没有了,就像当初它被那人丢下一样的结果,早晚是要没有的。   这一睁眼就睁到了天方大白,晨曦乍现,薄窗摇曳了许久,她才恍惚的意识到这一天终于到了,三十几岁的年纪,她第一次有了婚礼,今天要做一个新娘子,思及此,她有些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八年,她很少想他,真的很少,她把手心握紧的戒指松开放进抽屉,关上那矜贵得沉重的物件,然后揉了揉作疼的眼睛,微微有些怔愣,仿佛是习惯,她不曾想他,却时常想一些曾经经历过的日子,而日子里有他而已。   年少的时候,在红豆树下听见自己母亲的爱情,听见她问自己死去的父亲: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早,我要多久才能跟得上你的脚步……   那时,她初识爱情的滋味,苦涩略微甘甜,甚至不敢去打扰。   年轻时,她在维也纳看见那个人,安静的坐在莱茵河畔,薄唇轻抿,温润俊逸,她看见他画架的纸头上有河畔流淌的色泽,柔软的光影,少了很多现代的建筑物,有的估计是他儿时的景象,干净又深厚,每一笔都瞄得极准。   她每天都会自动自发的坐在河畔看他画画,仿佛是一场较量,他不开口,她也只当他看不见她,直到有一天,他磁性的嗓音略带浅笑的问她:“能告诉我陪我坐着的人今天穿了什么衣服吗?”   错愕然后是惊喜的一愣,那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而她得到的是一幅有他和她剪影的画作,倘若知道他后来身价如此之高,也许她不会一时心狠在他离开后将他给她的那一幅画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一个不识货的商人。   后来,他凛然的姿势侵入她的生活,他骗她,他坦白,他放弃那些等她原谅,她用了毕生最大的勇气去做了再相信他一次的准备,可是都过去了,连点残渣都不剩下。   现在,过了最美好的年纪,最似水的年华,她摸摸自己脸上干燥得有些许细纹的脸,不只是什么滋味,只是鼻尖有些酸楚,又有些苦涩。   迟欢,她不禁感念迟宁名字取得真是贴切,迟迟而来的欢愉,她蹉跎了那么久,今天是要遇见最终的平淡生活。   又躺了半晌,起身洗漱了会儿,稍稍添了点唇彩,粉霜,到底有了些气色,还不错,这样的年纪穿起婚纱来也是美的,至少没了年轻的鲜活,有了这个年纪的风韵。   约定好了的化妆师已在门外敲门,她略略调整好,然后勾唇微笑,走出卧室打开房门。   “恭喜。”照例的贺喜。   “谢谢。”她也是笑,很快笑声祝贺将弥漫这个房间。   然后,没有人知道,那枚卡地亚限量尊贵的戒指孤零零,无声静躺在抽屉里,黑暗里,戒指再亮切割再美,关上了,阻隔了灯,光线,都是暗的东西,只是个东西,不是其他。   这是一个小型的婚礼殿堂。   照例是百合,白玫瑰,参合着红玫瑰的妖娆,绿色枝叶的点缀,红豆光洁的颗粒也添了些许味道。   干净而整洁,是这个现场最好的诠释。各样东西不至于奢侈但上得了档次,低调而名贵,人声并不嘈杂,每桌的上面还配有一朵青色有白洁的兰花,优雅且深沉。   伊内丝在礼堂走了一圈,姣好的脸蛋喜气洋洋,坐在椅子上,恍然入目的花种却叫她心里微微莫名有些胆颤。   没有哪一家人结婚是用兰花的,而她记得她哥哥也并不偏爱这些,认识的人中,也只有那人是爱这个的。   倏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她霎时站起,环顾四周,却发现没有任何他的踪影,他们是几天前一起到的,余下的日子,她总是寻不到他,以为今天会碰到面,不曾想到,还是没遇见。快步到了门口,她问了下门口登记的小姐,声音有些不自觉的的抖颤,轻轻咳嗽几声,她问:“那个,宾客都到齐了了吗?”   那人笑意盈盈的回答道:“恩,都到了。”   脸色一白,青筋一跳,不知是什么滋味,咬了咬唇,伊内丝不经意的扬高了声音用着不太流畅的中文再问:“没有一位叫顾方西的宾客吗?呃……不,或者登记的是West Gu。”   那小姐查了查,蹙眉回道:“没有。”   “你确定?”   不好的预感对女人而言是种毁灭性的打击,脚下有些虚浮,她声音不禁有些刺耳。   “是的,我确定。”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他在听见的时候,就一副欣喜要来的表情,明明仿若是祝福,为何没有来,都快开始了。伊内丝眉头紧锁的思忖道,她咀嚼了很久,回想他当时的表情,的确是微笑愉快,但似乎又有点隐晦深沉,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清楚。   灵光一闪,霎时,她拿起手机,站到角落,压低声音快速的问:“哥,你在哪里?现在在哪里?”   “葡萄牙。”低沉也不隐瞒的回答。   猛抽一口气,伊内丝有些发晕,心房一抽一抽,只听见礼堂的音乐响起,悠扬动听,婉转美妙,是现场伴奏合唱,音效极好,四周弥漫着花香,灯光浅淡,光线充足,薄薄的手汗瞬间从掌心里渗了出来。   最前面的灯光与周遭不符,暗得浓重,似夜色深沉,不知是为了礼堂的效果还是如何,站在前头的司仪和新郎身形难测,一直都不见新郎的影子,到了开始时,也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所有人都以为是为了效果的安排,可在此刻的伊内丝看来几乎是刺眼得很,绝望得很,甚至心颤抖得无法抑制。   失神的遥望过去一片漆黑,只有暗色下的剪影,仿若似曾相识,挺拔的身躯,惯有的负手而立,身姿一动不动的沉静。   只听见那一头司仪在喊:“——让我们有请我们美丽的新娘入场!”   后一方光亮璀璨迷人,前一方暗色隐晦难辨人貌。   伊内丝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发出最清晰最响的跳动声,紊乱得让人失措。   “你,你不在,新郎,新郎,是谁?”嚅嗫哆嗦的吐出这几个字,还不到一秒她的手机都从掌心里滑了出去,耳边震耳发聩,只听见新娘清亮沉声的嗓音从齿缝里一字一句清晰的传达整个现场。   “顾、方、西——你混蛋——”   电光火石之间,捧花散落了一地的花瓣。   现场,霎时,灯火通明,亮开一切的白色。   薄薄的窗帘镂空的样式在四周飘荡,傍晚的夜风萧瑟隐约带着冰雪的清冽滋味,室内是温热的,可随着那一声惊愕从喉咙地处发出的一记嘶吼,全场一下子全都怔住了。   伊内丝浑身僵硬,却能听见几处清晰分明酒杯掉落大理石地的清脆响声,“啪啪啪啪”,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最后是一幕男女之间的撕扯,愤怒,包容,亲吻,抢夺。   她分明看见那人眼里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色,任那个女人一巴掌挥去,纹丝不动,然后死死抱着那个新娘狠狠挣扎的身子,低沉寂冷的嗓音在莫名出奇得连针掉落在地的现场呢喃着:“我让他离开了,迟欢——我想你——”   “……卑鄙!顾方西,你疯了是不是?!你毁了我的婚礼——你疯了!我的新郎不是你,不是——”   “我想你——迟欢,我想你——”   “为什么顾方西!为什么要在我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候,你丢下我走了,我那个时候还躺在病床上,你怎么可以就那么丢下那样的我离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现在出现在我面前——顾方西,你混蛋!混蛋”   “我想你,迟欢,我想你,我比你想象中的更爱你,我很想你,迟欢,我很想,很想你——”   那是一场闹剧,男主人公只死死抱着那个女人,任她撒气打自己,愤怒,惊愕,崩溃,只有一句浅浅的话:我想你,你懂吗,我很想你。   伊内丝方才领悟到,他说过的那句:真正的顾方西其实很疯狂。在你眼前的顾方西只是个假象。   终于一回神,满脸的泪痕,喉咙剧烈的疼痛,伊内丝呜咽着,仿佛这才接受她这八年来自以为了解的那些,他的假象。   新郎吻新娘,是被挣扎着敲打的时候,他吻进她的泪,满腹的委屈,被一下子咬破了的下唇刺疼刺疼,可是嘴角微翘起,他宽阔的身躯仿佛将她困在里面,又仿佛将她满腹的怒意和讽刺填进最空洞的角落。   抱着,任她挣扎,任她踢打。   但他们毕竟都不年轻了,体力不足,最后是她累到在了他任打任怨的胸膛里,厥了过去。   现场终于有陆陆续续的吹嘘声此起彼伏,路路愣在那儿许久终于回过神,赶紧想上前去看看,只是还没动就被神色难辨的迟宁给一把抓住了。   “迟姨,迟欢她……”   嘴角带着一抹苦笑,却更多的释然,摇了摇头,精致的妆容遮不住岁月的纹痕还有疲惫的气息,迟宁敛下眉眼,低眉瞳色深沉,声音是如终于融开的冰寒,透露着几许不着痕迹的安慰:   “他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要坚持,我以为终是要曲终人散的,没想到,是我输给了他。West Gu呵……难怪当年连Fran这样在圈子里出了名苛刻的老人都对他青睐有加,真不愧是他,他倒是比我有毅力……这么些年,我也累了。”   “……”抿唇,路路哽在喉咙很多话,终究还是一声叹息。   “他会替我照顾好迟欢的,八年了,都想照顾她的心都没变,现在他应该比我们更适合呆在迟欢身边。”   这一场抢婚,不知情的人只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一场闹剧,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闹剧,却布满了心酸和淡淡的甘味。   那晚,医生离去后,他看着她睡在床上,脸上是喜悦嫣美的腮红,水润的唇,黛色的眉,还有削瘦的下巴,有丝丝褶皱的眼角,白色的婚纱铺开在床上想散开的花束,透着愈加成熟内敛的风韵。   伸手细细的拂平她蹙紧的眉间,他低声自嘲的浅笑,沉下眉眼轻轻的呢喃:“对不起,当年我没能偷走你,现在终于有一天,我能把你在众目睽睽下给抢走了。”   “迟欢,我没有骗你,这八年来,我一天比一天更想你,你永远无法想象,把你丢下我有多难受。”说着,他轻柔的吻上她的唇角,然后细细的临摹着弧度,气息扑进她睡着的呼吸里,他轻点她微凉的鼻尖:“你看,你打也打了,闹也闹了,你还能把我赶到客厅里去睡,但是能不能等下醒来给我一个微笑,即使是假的也好。”   八十一 爱如吾妻白发(月票请飞来)   你若爱她,除了优点缺点,要连同年纪也一并爱着。   人生最幸福的事是:有一天,我们能为彼此拔头上的白发,并且,乐此不疲。   “为什么。”   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直直的看着他,四周静悄悄的,他们都穿着正装,岁月过的太快,快乐来得太迟太迟。几乎遗忘了什么是快乐。   干涩的唇轻声的启口,喉咙发干,她总想着放下,他却总能在她决定要死心的时候出现,是她欠了他,还是他欠了她。   晕黄的灯光,精致的灯形,磨砂质地将灯光的显现分割成一晕一晕的光轮,美丽而容易幻灭。   “八年了,为什么。”   他凝望她,床沿坐着,只是浅笑抿唇不语,甚至仿若没听见她质问一样的口吻。   “为什么啊,我在问你,为什么啊——”极尽歇斯底里的,甚至最后破了音。   咬着牙关节,干涸的唇微微渗出了血丝,本就没睡好,这一张脸脱了妆容惨白如纸,她一贯是温柔内敛的,却料想不到,这一刻,在她淡淡问了好几句以后,瞬间崩塌的神经,嘶哑的低吼,寂静的室内被一下子给震动了。   “啪啪啪”,床边洒落一地的东西,白色的药丸,清脆破裂的玻璃杯的水溅了了他一身,正是初春的季节,实则冷得令人发寒,这泼了上衣好多面积的水,冻彻骨髓,不偏不倚的让他浸透了个湿淋淋。   四目相对,深沉激烈。   他还是笑,笑而不语,那张沉寂如水的俊颜,狭长的眉眼温柔极致的舒展开来,厚厚薄茧的手伸向她的额间,拨了拨迟欢的发,看着她起起伏伏的胸口,轻声低沉的问:“撒完气了吗?”   怔怔的坐躺着,她一身沉重的婚纱礼服,白色兰花在发髻上摇摇欲坠,他伸手按了按紧,调整了下,然后端详了会儿,薄唇浅勾:“好看。”   指腹的温度触在她失温的脸上,刹那让她不适应的哆嗦了一下,削瘦的下巴微抬,她听见他淡淡柔柔的两个字,忽然心就那么塌了下去,眼泪从眼角不知不觉流了出来,连悲伤都来不及,只是觉得似难受又似欢愉。   “十字架,找不到了,你扔了它,我也扔了,再也找不到了……”她喃喃的,失神,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梦在极尽破碎了以后,经过八年的岁月,然后在这一夜全然重现,她的情绪实在有些乱得无法克制。疏朗的眉眼淡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只是眼神还是有些恍恍惚惚。   顾方西一手捧着她的侧脸,冷热交替的触感,双目对视,迷蒙了彼此的眼,说不清是恨,是难过,是惊喜还是恼怒,迟欢感觉自己像是被丢尽了冰窖里又被人狠狠的扔到了温池,不知道何时是尽头,也不知道日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毫无头绪,甚至无路可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感知那双手,小心温柔的捧着她,然后轻轻的摩挲,薄茧的粗糙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些许印记,然后她听见眼前那个不知是幻影还是真实的,那个人,俊美如沉水,内敛暗色的气质,菲薄的唇微翘,浅浅低哑的轻骂她:“傻瓜。”   她瞪眼,猛抽一口气,然后屏着气见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直到捂在被她用水打湿的衣服上,胸口的位置。   想抽回手,他低声道:“别动。”   掌心是一片湿濡冰冷,渗得人发慌。   “我扔了它是有原因的,你还不明白吗,迟欢,你就是我的信仰,我不需要其他的东西。”   凑近抵着她冰凉的头,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面上,吸一口气,全是他深沉的味道。   “为什么。”她失措了几秒,下意识的问,那么大的年纪,他的脸贴在自己的前面,还是感觉到面上潮红一片,迟欢,你不是小姑娘,咬牙暗自骂着,却到底明白,她少妇生活在生命里并不那那么多。   他知她平素最爱的是刨根问底,记者总喜欢问清真相,仿佛乐此不疲,留不得一丝混淆。稍稍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他额上青筋一跳,心房猛地一抽,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沉重。   事实上,没人知道,他在巴黎走进机场的时候,方正阳打来电话抖着声音在说:“方西,司徒快不行了,她让你在她死了以后,小心,小心法兰克。”   他明白的,那一刻,全身冰凉,脚底发冷,重心不稳,可是过了半晌,他还是低头拿了行李就走进了安检处。   如果最好,他可以一辈子不会来的,比起巴黎这儿才是危险,可到底他还是抵不过他心里的信仰,他卑鄙,甚至爱骗她,可是从始至终他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但是现在,别问。”敛下眉眼,他额上作疼,晕黄的灯光笼罩在他伟岸的身躯上竟然有几分脆弱和无措,他埋在她的颈项,汲取她的温度,抵着她的唇,手指堵着,轻柔温和,语调温存极致,像是毫无隐瞒,“嘘,什么都别说,就让我在你旁边安静睡几分钟就好。”   闻言,她怔愣了半秒,本以为会推开他,可是等她回过神来,手已然覆盖在他浓密的黑发间,温和细碎的触感,麻麻的在手上,传递着细微的温度。   “这些你很累吗?”出乎她自己,开口的竟是平静的问句。   “不累,但是很怕,每次醒来发现无路可走的时候觉得很害怕。”   他就靠在她的身上,静静的阖上眼睛,嘴带笑意的睡着。   那是很多年后,第一次的好眠。   朦胧间,他细细的睁眼,看见灯光下两个成双的人影,眼角酸涩,舌苔上涌上苦涩和甘甜两种味道反复交叠。   伸出手,他由反抱过她,看她也疲惫不已的脸落在自己的胸膛里,鬓间的几丝发丝不那么光亮,有点发黄干枯,他轻轻拔了一根,见她下意识颤了颤,赶紧偎近了点,在她的额上落下细碎的吻,麻麻痒痒的,她梦里缩了缩,眉眼舒展,神色安详。   这是第一个新婚之夜,直到第二天。   璀璨的朝霞,光亮温和的阳光,这是他新买的顶楼,采光极好,她一醒来就见他卫生间,嚷嚷着:“迟欢,我有白头发了,怎么办?”   这一个早晨,似乎是无光痛痒,平凡到平淡。   原以为醒来,怔住,惺忪过后,是一连串的对峙,可没想到,这一句的开头,竟让这一天,包括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如水般平淡如常。   “有白发很正常,你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嗳,我看看。”恍恍惚惚好像还踩在很软没有重心的地方,可是,这很轻松,难得的轻松,莫名的不想理会什么,迟欢凌乱着发,面容白皙没有太多的血色,探进头,入目的是一个漆黑的头颅,还有那个男人蹲下挺拔的身子,弯曲似臣服的姿势。   “干嘛?”   “拔一下,难看。”   低哑磁性的嗓音,渗透出几许期盼和欢愉,他凝着眸,注视着卫生间的地板上,她的一双浅绿色拖鞋,还有他墨黑色的绒质大上几倍的拖鞋,咧嘴无声的轻笑。   微瞪着他的头颅,她愣了愣,然后没好气的勾起唇角,轻轻失笑了一下,低下头,仔细的在一丛黑色密林里,找寻白发的踪迹,其实不多,但有几根,她一连拔了好几根,惹得他轻声叫疼。   “忍着。”   一拍,再无怨言。   随后,她也被他拔了好几根,几根头发被放进了抽屉里,和那枚戒指一起静静的躺在那儿。   过了一段时间,当顾方西参加艾伦模特公司开幕的会时,刚巧碰到ZK集团的尉董和夫人,他算起来是晚辈,敬了一杯酒,然后谈了几句天。   那时看起来尉夫人的身体状况不那么好,整一场皆是尉董陪着,从未离开,手扶着她,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保护。   几句言谈,也不知道谈极了什么,尉董说:“她年纪大了,有我扶着比较好。”所以也不假于人。   有人问:“功成名就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   顾方西见尉董笑了笑,那张俊容隐约还是可见当年年轻的风姿,眉眼流转间皆是成熟俊美,只是多添了些皱纹,可瞳仁看向夫人的时候是炯亮温柔的。   尉董回的是:“到我死的那天,都能一直扶着我夫人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旁人多是艳羡亦有不懂,他却是忽然豁然了解,顾方西黑眸一柔,嘴角泛笑,然后见尉董再次问起他的时候,他亦心有戚戚焉的道:“能一直睁眼看见她为我拔白头发的样子,应该是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他只见那位长辈一愣,然后抿嘴淡笑,见他的夫人也是倏地精致微乏的脸上露出几抹笑意。   晚上,回去晚了,他轻手轻脚坐在床沿看着迟欢的睡颜,静静的,不出声音,只是淡淡的瞧着。   如果当初能够赶回家,也许今时今日,会少些苦楚,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那么我是甘愿的。迟欢,我是甘愿的。   拨开她额前遮住羽睫的发,他轻轻的将发拨到她的耳后,然后侧头在细细端详了许久,月色静如岁月,似水温和,顾方西黑眸在月色下黑如琉璃,低敛深沉。   回来的路上,伊内丝打电话给他,忍不住的问他:“顾院,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女人,比她年轻比她美丽有很多,我也年轻,而且我爱你那么多年……”   低哑止不住的啼哭。   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薄唇轻抿,淡淡的回答:“恩,比她年轻女人真的很多,你也是,伊内丝,可是除了年轻还有什么,她除了老,有什么是比不上你们的?”   何况,他连她的年纪都一并爱着,还有什么是比不得的。   八十二 她要他余生不幸福   我要你活得比我长,这样你能惦记我长一些,难过长一些,我要你活得不那么开心,全当是我最后自私自利。   ——司徒萧如   像是舒服卧室的病房,蕾丝花纹金色的窗帘布,薄薄的隔着光线,一应俱全的设备,床边还有精致复古的黑胶唱片机,靡靡懒懒的唱着粤语歌曲,保真清晰的歌声,矜贵怀旧的风格。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热热的,几乎能摸得到头皮了,她素来爱美,却想不到等到要死的那天,竟然如此这般的狼狈。   因为化疗而已然快变成秃顶的她,脸色也很难看,瘦骨嶙峋,胃里还是很不舒服,本精致艳丽的脸孔如今变得如鬼魅一般吓人。   “我没想过,最后陪我离开的人,竟然还是你。”恨意消退,混沌不清的眼睛眯起,褶皱的眼皮看起来分外疲惫,说话的时候虚弱无力却还是像她平日里的风格,半带讽刺。   “萧如,别说话,你累了。”   忍住喉咙的酸楚,方正阳半染白发的脸看起来不并那么好,灰色而阴暗,黯淡的瞳孔努力的很镇定。   “我是累了,真的很累。”拿了毕生的精力去换一个输赢,多累啊,她想那么多年,她赢了却忘了好好珍惜自己,等到病魔来的时候,空前的无法抵挡,才回首,这些年,她的姿态有多不堪狼狈。   脂粉未涂的脸,摸起来都是粗糙的,司徒萧如躺在病床上,是这几年难得的好精神,嘴角笑得也很开,提起手臂来很有力气,摸着自己的脸,她喃喃自语的问:“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对吧。”   “不难看,一点也不。”方正阳低眉垂眼,眼见她今天难得的好心情,心底却莫名泛开一阵阵的恐慌,可是还极尽的遮掩,手放在膝盖上,寸寸都在发凉。   “你骗我……”她失笑,然后猛地咳了两声,长长虚弱的吐了一口气,“否则你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怔怔的,方正阳也甚是虚弱的脸一抬,她一对上,霎时看见他眼眶里湿润没有流下的水影,一下子也正愣住了。   “你哭什么,都是要一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了,你应该比我明白,生死本来就那么回事情。”她出奇的心情好,天色很蓝,采光极好,黑胶唱片滋滋滋的转动,连听力都那么好了,女声婉转低沉的嗓音如醇厚的酒唱出最如陈旧的老歌。   前几天,她连话都说不出口,舌苔都是红得渗血,今天,她竟吐字清晰,那是什么,回光返照,方正阳心里很明白,想必司徒萧如心里此刻也明白,否则哪会是如此平静的面对面的样子。   深深吸一口气,抚了抚作疼的额,划过略白的耳鬓,方正阳给她掖了掖杯子,忍住了某种不那么坚强的冲动,她说有什么好哭的,他就忍住不哭。   “你看,这里环境多好,我赚了那么钱,得到的不过是比那些人好一些的死亡场所,真不知道该说值得,还是不值得。不,你什么都不要说,听我说……我死了以后你去我的办公室的抽屉里找一本书,那本书很破,你应该一眼就能找到,然后打开它,它里面有你以前送给我的用花做的戒指,不过现在已经是干花了。我有时候做梦总会记起现在在我旁边对我死心塌地的男人,曾经对我多残忍,前脚跟我许诺会娶我,后脚就跟别的女人有了婚约,多可笑,可是我不,我下定了决心,要比他更早和别人结婚,他不仁我何必对他有义,为了赌着一口气,我一直赌到了现在……方正阳,你妻子当年死的早,胎死腹中,你承认这算是你报应吗,呵……”她低笑着出声,咬着唇,眼中布满了血丝,气息开始不稳。   闻言,他猛地心房一抽,沉着音出声:“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难产时候我想替她去找那个男人,可最后还是没来得及,我们的确是夫妻,可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夫妻。当初我跟她订了约,她不能未婚生子,而我需要她的娘家。我将一切安排好以后,定下了婚约就想来找你,赶着路到了你家想跟你解释,可是,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赶忙追到了巴黎,那个时候,你已经是Season的董事长夫人,我连半步都踏不进去,托了人也没办法接近你……我就那样错过了解释的机会,错过了几十年。”   听着听着,她浑身发冷,瞳仁剧烈的收缩,呼吸一下一下的变乱,然后是沙哑哽咽到极致的虚弱声音,可是分外的尖锐:“为什么,为什么要瞒我那么久,你后来找到我,大可以说明白。”   “如果我说了,你就能原谅我吗?如果我说了,你连恨都不在了,你还会让我待在你身边吗?我宁愿被你折腾,被你折磨,我也不愿意你真的放下我……”苦笑着出声,一连串的反问,他凝着眸看着她混沌布满血丝的眼睛,硬着嗓音说着,喉结紧缩,温热粗糙缺少水分的手掌与她放在床边冰冷的手相触,酸楚的滋味真真袭来。   低低诡异的发笑,司徒萧如抵着床背,头颅有些发疼,嘴角却上翘,声音沉到虚软,如紊乱以后平息出奇的水面,脸色很平,平得麻木,她扯动干涩的唇道:“你说得没错,如果我知道,我也不会原谅你……不会……”错过了最佳的时期,错过了来得及,年轻气盛的年纪,拼死拼活的撕裂最爱的对方,余下来的,只能是永远的——来不及——不可能。   话落,眼泪潸然,无声无息,呼吸都变得浅了。   她眼皮沉重,一下一下的似要阖上,话语还在呢喃哆嗦,仿佛是最后一点点的啰嗦:“……我好想吃西瓜冰,我以前小时候喜欢背着爸妈攒钱,我攒着就为了吃到它一碗,还有豆腐花,软软的,糯懦的,我好想吃,可是等我回想起来,发现哪儿都买不到了,买回来了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滋味……”   “我给你去买,我们马上去,好不好,恩,我现在就带你去。”方正阳抖着唇,哽咽了一声,搂起她,抱进怀里。   忽然,她像是最后挣扎,猛然睁开眼眸,慑人得紧,炯亮得骇人,她揪着他的衣襟,用了这辈子最后的那么点力气,提着最后的气力咬牙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最后送走我的人是你……可是,如果,我最后死的时候,你不知道在那儿快活,我更不甘心!方正阳,你听着,我不许你死,你要给我活着,之后的日子你要活得比我长!因为我要你记我一辈子,记着我一辈子,难过一辈子!”   刻薄过分到极致的话,他苍老疲乏的脸却忽然苦涩自嘲的一笑,温柔到极致的替她遮住眼眸的时候,回了一句:“好,我应你。”   下一秒,手刹那像断了筋骨一样松了下来,再也没有握紧过,她倒在他的怀里,最后一口气,咽下。   八十三 这次我们真的离婚   你把我存放在哪里?   我不将你存放,我将你收藏。   ——顾方西札记   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晃而过。   等她回神的时候发现,幸福总是触手可及,但还来不“及”。   路路问她:“为什么不问问清楚他当初为什么离开,你凡事不都喜欢一究到底吗?”   晃神了很久,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匆匆前行的人群,有孕妇,有情侣,有一个角落里似乎哭得淅沥花落的小姑娘,还有随后赶来安慰的男生,街头有一对老夫妻在摆地摊被赶,踉跄间,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扶住自己的妻子,连声道歉,然后笑着拉她走远,两两的背影,蹒跚摇晃,互扶互撞,却一步没跌。   “他似乎并不想提,我直觉,他在害怕,他不愿提起……”他看起来像是只想跟自己多过一天是一天,而她再多的怒气和质疑却抵不过他这般透露出的心境。   “这不像你,迟欢。”路路迟疑了两秒,不甚赞同的说。   “你听过一句话吗,叫做,难得糊涂。”收回视线,迟欢轻啜了一口温热的咖啡,眉眼疏朗,语气浅慢,吐字清晰。   话落,迟欢放下咖啡杯,“哐当”一声,杯子和底盘相触的声音,路路不经意一瞥:“这么快就喝完了?你不像那么心急的人。”   浅笑够唇,水润干净的唇膏在她的唇上反射着灯光的点点光彩,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岁,姿态也不浮不躁,成熟大方的外表愈加透出韵味。   透过窗,阳光清浅,漫漫慵懒。   “我只是担心,咖啡不赶快喝会变冷的,我有点不想纠结它的口感,也不纠结它到底产自哪里,现在我只知道它的味道还在,所以不问不想,只想趁热喝下去,然后看杯子安静的躺在那里。”   轻轻触着杯沿,迟欢垂下眼眸,不急不缓的说道。   路路美目瞪了瞪,然后咽下一口水,泄了气一样的说:“算了,你总是比我道理多。”   “他再一次离开一定不是想再辜负我一次,否则,他不需要回来。”也许是了解,夫妻间莫名的默契,就像那日,他拿手指堵着她的唇瓣,眼神疲乏的对她说,可以先不问吗。她竟不知为何应允了下来。   “迟欢……那个……我有件事……”过了半晌的沉默,路路尴尬的搓搓手,表情又是欣喜又是期待还有些许的不自然和忐忑,她挑着眉,最后嚅嗫着唇说,“我找市里最好妇科医院,医师说虽然你的年纪可以称得上是高龄产妇了,但是现在高龄产妇的生育率是很高的,只要破腹手术得当完全没问题,期间多去医院检查就好了,你……那个,要不要看看资料?”说完,一通给了一叠的资料纸。   瞠目了半晌,迟欢愣愣的望着路路,反倒是路路比她脸还红,左看右看的,还讪讪笑了两声:“你,你别又怪我多事了,我只要是怕你们没想到这个问题,所以……迟欢,我觉得,有了孩子生命会更完整的,你说呢……”   路路怕迟欢怨自己多事,连声音都是虚的,其实她何曾怪过她,只是遗憾而已,何况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实属难寻,何必还要计较太多。   抿着唇点头,迟欢低笑出声,轻咳了几下,然后眉眼温柔的说:“路路,我明白的。”   走出门的时候,电话铃声疯狂的响起来,电话那头是顾方西焦急低沉的嗓音,他气息不稳急急的问:“在哪里?!”   “咖啡厅。”   “别动,我现在去接你。”电话那头沉声的抽了口气,然后是顾方西状似平静却透露出强硬态度的口气。   不禁蹙紧了眉头,怔怔的站在原地发呆,想起他刚刚明显紧张的口气,胸口有些压抑。   让路路先走了没几分钟,一辆飞速行驶的灰色轿车就停在了她的面前,门一开,那双手将她拉了进去,然后一踩油门,尘土瞬间飞扬。   她呆了呆,随即看向专注开车的他,神色平静如常,眉眼沉寂,碎发垂在额前,方向盘的手没有意思哆嗦,可她分明能感觉得到,他在害怕。   “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吗?”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窗户阻隔了所有周围的声音,他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味道,轻扯薄唇淡淡的问,目光注视着前方。   迟欢睨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伸手覆上他放在车档上的手,一触及,手心都能感觉到他的手背上寸寸的冰凉和僵硬。   也注视着前方,红灯炙热的停在眼前,行人匆匆而过,她没有回答,只是紧紧的抓住他的手背,死死的,再轻轻摩挲。   酥麻温热的感觉能让他的细胞都沸腾起来,那份悬挂已久的心还是充斥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可是就在这车内,她覆在他手上的温度,他顿时觉得,这一刻宁静得让他想闭眼休憩,就算是在马路上,这钢铁水泥间。   车启动,然后来到郊区,那是个藤蔓围绕的红色房子,在树荫的遮挡下隐秘着脸孔,阳光斑驳得投下影子,空气清晰,走在其间,会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我一个画家朋友的房子,刚空置下来不久,进来吧。”他对她笑笑,嘴角微微上扬,狭长俊眼弯起来的时候,和她一样已露褶皱,伸出手,她放上手,然后被他领着走进去。   百布包着的殿堂,所有的家具都被布包着,但地面和窗户看起来很干净,显然是有人定期来打理的,猛地一扯,百布下精致复古的家具如崭新一般,窗外洒进来一地的阳光,饶是被树荫遮挡,到底光线却极好。   过了半晌,他又出了去在后车厢里拿出了一袋又一袋的东西。   蔬菜,水果,鱼,虾,甚至还有锅铲。   迟欢怔怔的打量这一些,胸口的郁气更闷了,脸上并不透露,只是淡淡的问:“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烧菜吃,从来都没给你烧过,从前都是你给我做,我想做给你吃吃看。”面上笑意不减,如阴霾初开的天色,她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紧张,可现在,他挽起袖子,扯开衣襟的扣子,没有一丝不好的心情。   思索了两秒,她直视着他笑意浓浓的俊眸,见他也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心底一沉,仿若不经意的说:“那么急吗,明天不能做吗?”   话落,只见他脸色不着痕迹的一僵,然后下巴微垂下,优美如昨的曲线,碎发随着这个动作遮住了眼,他低哑不透露任何情绪的下意识略过她的话,只是轻轻蹲下身子,给她整了整衣裙,然后将手覆盖在她的膝上,问:“快五点了,迟欢,你一定能够饿了,想吃什么吗?这八年我都想为你做一顿饭,吃什么都好,我都能做,说吧,恩?”   磁性上扬宠溺的口吻,衬着他愈加沉寂沈稳的脸,让她心头不可名状的涌上一股酸涩,她轻闭上眼眸,喉咙发干:“我喜欢,我都喜欢吃。”重复了两遍,她莫名才安心。   “好。”轻吻了她的发际,他贪婪的又轻轻磨蹭了会儿,退身去厨房做菜了。   这是最后的挣扎,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为什么明知道再无退路还是想拉她寻一个地方,最后挣扎一会儿,也许之后的一切也都抵不过为她做一顿饭,这最后一顿的念头。   厨房的光线也很明亮,明明已晚了,可却分外的璀璨炫目,朝霞夺目。   六格复古旧式的窗门半开,油烟味淡淡的弥漫,迟欢怔怔的轻步走到厨房门口,看他忙忙的,但不至于手忙脚乱,穿着围裙,身材高大挺拔的样子,有些滑稽,发丝浓密漆黑点点晕着金色的光,晃了她的眼。   她也曾经为他洗手羹汤,可他以前是看不见的。   如今他看见了,他却执意为她做一顿饭,她知他是不喜油烟味的,从前,鼻子闻到的时候,甚至会出红疹,可是现在,光影转换,他看见了,他在做菜,而她看着烧,蹉跎了那么多年,她竟然觉得也许很多时候,等的不过是这一刻。   女人洗手羹汤是本能,可有时候她们要找的却是个愿意为自己洗手羹汤的男人,这个女尊无关,也和男卑无关,只是与日子有关。   “……”   油滋滋滋的声音,水龙头里冒出水的声音,他没听见她的脚步声,直到发现她站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已经是身子一阵晃动,然后是伸过自己腰际白皙的纤手,背后隔着衣服传来软软温热的体温和重量,他眼柔柔的一眯,搭上她的手,心底里有一潭习惯死寂的池水就那样一圈一圈泛开了圆润的涟漪。   “顾方西……”柔声清醇的嗓音淡淡的在他背后响起,甚至他能感觉到衣料里渗进的热度。   “恩,怎么了?”应着声,他眉眼清和似水。   “你在害怕什么?”喃喃着问,迟欢松开了一只手,柔淡的眼眸一深,手缓缓的移到他的胸口的位置,一路上寸寸的抚摸,让他来不及思考只能怔愣住,然后呆呆的。“我知道,你在害怕。”   闻言,他打了个激灵,浑身又一僵,苦笑着拿开她的手,然后俯身轻轻吻了吻,然后温柔的道:“吃晚饭再说,好吗?”   她深吸一口气,应了。   这一个本来空置无人气的房子里,渐渐的添了些许温馨,吃得有些饱了,她站起身,环顾了四周,打开一个玻璃橱柜,无意识的拉开一白布,一副经典的油画,浓墨重彩的在那儿显现。   并不抽象,是一个女子,长发,黑瞳,希腊式的白色长袍拖地,犹如女神一般温婉出尘,有种恍惚梦境的感觉,怀中还有一个憨憨入睡的孩子,在襁褓中吮着大拇指。   “她是?”这一副画透露着平静安详美好,一冲眼看,你根本不在乎它的技巧,而是被它其中渗透出的感情所击败,迟欢连问的声音都变得极其轻声,如密语。   “我朋友的妻子,很多年前过世了,他梦到了她就画了,可惜,走到哪里都没有勇气带走它,只让她存放在这里。”   听着顾方西的话,她被搂紧一个温热的胸膛里,全身的重量都在了他的身上。   抵着她的肩窝,细细的用优雅的下巴磨蹭临摹,然后缓缓的回答。   她下意识的想问,为什么在乎又不敢带走,但是随后一想,眼中不免多了一抹淡淡的理解,或许愈发在乎的东西,人愈是不敢触碰,生怕惊起了这一生早已忘不掉的牵绊与难受。   夜幕降临,夜色浓重,虫鸣声隐隐约约传来。空气里还有一丝丝的青草味,沁人心房。   “那我呢,你把我存放在哪里?”她转身,突然就那样不假思索的开了口,完全不像是她平素的口吻。   只是她出了口便不打算收回,也许女人都一样,多的是疑问句,就算心里明白,也爱问。   闻言,他阴柔成熟的面上微微一僵,冷滞了半晌,他只是垂下眸退了一步,冷然的空气瞬间溺毙了她,炙热的体温让无数的冷风袭向了她。   “迟欢,我们离婚好吗,这次,是真的。”   八十四 爱人诱惑(第一更)   找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人,还是找一个努力想给你幸福的人。   其实,她不惊讶,真的不惊讶。   这些日子,有时候惺忪的微睁眼睛,她能都看见他坐蹲在床旁的样子,静静的,不动的,望着自己。   晚上,风中传来烟草味和尼古丁的味道,她起了身都能看见他在阳台,一身单薄的衬衫,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感觉,她望着,鼻尖有些酸涩。   这么些日子,他们是分房睡的,比起相拥而眠,他似乎更喜欢看着,在夜晚,就那样蹲在她身边,直到天亮。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上前摸了摸他额前碎发下的湿润汗液,然后拿纸巾轻轻擦拭,懒懒淡淡的回答:“顾方西,你多大人了,还在闹脾气吗?”   他失笑,面部的表情忽然就那样松了下来,生生将她压进怀里,柔腻温软的感觉就像是唯一能拥有的财富。   天色深如黑墨,空气是寂静的。   半晌,他松手,从外面的车厢后,拿了一箱的报纸,叠叠层层的,动作缓慢的放在了她面前。   迟欢上前,拿起,粗体黑字,照片,分乱,中英文的报纸都有。   人物头条都只有一个人,她眼前沉静入水的男人。   “我不接你回家,因为那里都是记者。迟欢,我一直努力想给你幸福,可惜能给得了你幸福的从那天我离开以后就也许注定不是我。”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沉忍痛,他轻轻摩挲她微凉的手,然后薄唇浅勾,神色难辨。“也许,合该,你应该和我保持距离。”   她颤颤的拿着报纸,眼眸垂下,眉眼疏朗而渗出几丝酸涩。   各种劲爆的标题,连图片里的人都拍得分毫不差。   “中国设计师West Gu 巴黎夜店吸毒画面曝光!”   “‘Season’已世掌门人玛利亚夫人曾是West Gu入幕之宾!”   “爆料玛利亚夫人曾是West Gu未来舅母,是利益交换,还是混乱恋情!?”   暗色的照片分明有他曲线优雅的侧面,白色的粉末,指尖的烟蒂,还有几张他与司徒萧如画面清晰的暧昧照片,仅仅都是这一天的日子,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甚至连标题都极尽宣扬诡秘色彩。   “别哭。”   他抚摸上她微凉的脸颊,一片冰凉,在他喃喃轻哄的话语出声,她才惊觉,自己不是怨恨,愤怒,甚至是嫉妒,而是心疼,难受,还有无尽的悲凉。   “迟欢,你别哭。”   她胡乱的摇摇头,狠狠的撕碎了报纸,一张一张,却撕不完,这一箱的纸,一箱的讽刺。   强制的拿掉她手中的碎屑,顾方西揽紧了迟欢,轻轻拍着她僵直的脊梁,一下又一下:“没用的,撕碎这一箱,也撕不碎全部,我这一天买了几乎附近所有的报纸,可是有什么用?迟欢,不管我做得有努力,别人只能看见你肮脏丑陋的一面,就像当年离开你一样,怎么也是洗刷不干净的。吸毒是假的,但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你做得再假,改变不了曾经是真的。刚开始没有权利,只有司徒的钳制和很多人的欺骗,之后等我醒来才发现染上了,我自己走进了戒毒所,然后自己走了出来。那些日子不是你能想象的,迟欢,财富,名利是你无法选择的,如果你得不到,你连保护自己的资格都没有。可我明白,有一天,我还是得就此付出代价。”   “有人针对你。”喘息了很久,直至平静得如死寂,迟欢轻轻将他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吻了吻他狭长俊沉的眼眸,声音浅淡。   “我很怕,迟欢,我很害怕,我们会没有明天。”他轻声的呢喃,面上五官深刻,棱棱角角没有透出一丝害怕,可搂着她的身体,温热结实,却有些哆嗦。   眼眸一深,迟欢勾唇,浅笑,清透琉璃的眼眸在晕黄的灯光下显得炯亮,她抱着他,语调像安抚一个孩子一般轻轻的说:“怎么会呢,不会的,不要多想。”   他听着她的安慰,搂得她更紧更紧了,像是要碎在自己的还能握住她的空间里,他比她明白,他不是多想,从司徒的死讯传来以后,他就明白,他不是多想。   大理石的地板,黑色,光洁神秘。   晕黄的灯光衬着水晶漂亮的切面,竟有一种黑夜里的流光溢彩。   空气里散着点点的颜料的味道,渗进鼻里有种清甜的感觉,他们几乎都是半蹲的姿势,迟欢侧过脸细细碎碎的吻着他僵直的面颊,然后捧过他俊柔成熟的脸庞,优美曲线的下巴任她细细的临摹,她轻轻碰触他干涩性感的唇瓣,发白渗着血丝,她的动作温柔的安抚。   眼眸相织,彼此的眸中都有一洌洌清透的薄雾,隔着却还能看清彼此。   本来只是温柔的安慰,肌肤淡淡的轻触。   可不知怎么地空气变得愈加灼灼炙热,他一把拉过她的手腕,眼眸墨黑深沉渗透着几抹不可抑制的疼痛和压抑,他忍着嗓音的沙哑抖颤,声音沉得在谷底一般:“……迟欢,别这样,我会,克制不住自己……”   闻言,她看见自己在他的瞳孔间晶亮晶亮的样子,黑发垂落,面颊红晕,彷如很多年前年轻时和他叫嚣撩拨他的模样。   她笑了笑,清亮而又婉妙:“我偏要,顾方西,你还在等什么……”   神经“啪”的中断,他分明看见很多年前的她醉着酒微醺大胆的样子,质问调戏他:“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碰我……”   他唯一抵不过的是她的诱惑,而偏偏这么些年,都没有变化。   中断了的神经再也没有能补回去的那刻。   他拉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只是站起,钳住她的手掌烫得吓人,低低发笑,嘴角性感沉稳,眼眸是温柔的黑色,他侧身拉过她的身子,带着她伴跑进卧室,门一关,就抵住她在门后,细细啃咬着她细嫩微凉的脖颈,惹得她晕眩,在黑暗中死死的咬着唇尴尬的不想出声。   “迟欢,迟欢……你刚刚还很大胆,怎么了,害怕吗,我可以松手。”说着,半丝哄闹的性感磁性的嗓音在她的耳畔低低扑着热气,说到松手,可他的劲道却愈发足了,抵着她的身子连半丝都不能让她移动。   她心一狠,眼微闭,淡淡的轻笑斥道:“胡说。”   眼眸深沉流动着最深刻的欲望,一颗颗在夜色里反射着月光的扣子,被解开,他的手掌有浅浅的薄茧,触到她的冰凉,让他们都彼此一浑身发抖一震。   外面风很大,半掩的窗子“啪啪啪”的敲打着,外面梧桐树树枝秃透,和半弯的月亮在六格子的窗上形成一幅寂沉而美妙的画面。   房屋里,是两具近乎撕扯的身体,他本想温柔,可那么多年,她嘴上的倔强一直不变,从来都喜欢撩拨他到底,他一记柔到极致的轻笑,恍了她的眼,然后温柔的将她放在床上,白色的床,温暖软腻的棉被刚让她放了松,下一秒只感觉到猛烈撕裂一样的痛疼席卷了她全身,他就那样生生让她逼出了眼泪,干涩的身体一下子被填补,她忍着自己的低吟,两手却只能无力的攀附着他结实的肩膀。   “我,你……顾方西,你混蛋,我不是小姑娘!”她哆嗦着,想说她经不起他折腾,可分明出口的责怪,竟变了味道,染着浓重的柔婉低吟,她脑子里恨得发烫。   “我也不是小伙子,迟欢……你忍忍,我说过的,我就怕控制不住自己。”   难得最后的一丝理智存留,他咬着牙,吻过她发烫的耳边,轻轻磁性的男性嗓音落在她的耳膜里,然后薄唇克制着轻吻她的锁骨,辗转再轻咬,逼出了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嘶哑喝声:“顾方西……别折磨我,你混蛋!”   他眼眸湿润,心里塌陷了一般的温暖,终于不再挺缓动作,一下比一下更失了理智般撞进她单薄的身体里,他眉眼微蹙但带着浓浓的柔情,寻着她的手,在床间找,然后一下子,十指相扣的握着,哽着欲望的沙哑嗓音,低低磁性到了极点的深沉:“迟欢……迟欢……”   “你记着!顾方西,这次,没我叫停,我不许你放弃我,不许,听见没?!”   在潮水一般的感觉涌来的时候,她用了毕生的力气,睁着湿润的眼眸,像是最逼人的光亮刺进他半眯的瞳孔间,仿佛控制着他最深最深的柔软处,一片叫嚣。   八十五 生死相依,夫妻长伴(结局)   这是一个我心爱的终结。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人的一辈子,我们才活了一小半而已。”缩在顾方西的怀里,迟欢怔怔的望着他盖在自己眼上的手掌,轻轻的拨弄了几下,喃喃着嗓音出声。   也许说不得自己还年轻,可到底还有那么多日子,没有过完不是吗。   寂静的房子,空荡的街道,风轻轻的吹拂,从半掩的门窗透过几声虫鸣,然后是忽然窜进耳朵的汽车引擎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显得诡异惊人。   收拢了环在她腰际的说,他淡淡的说:“别怕。”   她仰头,看着他下颚倏地缩紧,眉眼深沉如夜色寂冷冰凉。   “叩叩。”是敲门声。   他起身,神色淡漠,她下意识皱了皱,看着他起身穿好自己的衣服,然后一件件给她穿好,在扣上最后一颗扣子的时候,他忽然抵着她还温热的额头,轻轻细碎的吻了吻她的鼻尖,然后领着她出了卧室。   开门的时候,迟欢能感觉到他握紧自己的手分外的有力,攥得她发疼,而且手温也瞬间冰凉了许多,她抿唇刚想开口,却见门一开,是两名男子。   “您好,顾先生,我们是刑侦一队的。”其中一人穿着警服掏出证件给卓曜看了下。“现在警方怀疑,你与八年前一桩谋杀案有关,请你随我们走一趟,协助警方调查。”   眼神安抚了下迟欢,顾方西轻抚了下她突然僵直的后背,嘴角温和。   然后,视线转自来人,狭长的眼角射出几缕清寒逼人的森冷,顾方西不怒反笑,对着另外一名身着蓝黑色风衣的男子,慵懒极致的轻声唤道:“法兰克,好久不见。”   “是啊,West,好久不见,我连做梦都想着你死。”那人也轻快的打了招呼,然后视线在迟欢身上流连很久,然后笑得分外冰凉,“这位是嫂夫人吗,West,你真是好福气,可惜,我比不上你幸福,暖暖死了那么多年了,你快活了那么多年也该偿还欠债了吧。”   “暖暖……”迟欢怔忡了两秒,敏锐的职业直觉,她忽然脱口而出的冷声问道:“你就是那个她说永远对不起她的男人是吗?”   神色僵硬了几秒,法兰克眼神有些忍痛的柔和下来,嘴角勾起:“你认识她?也对,我听她提起过你,她是跟你离开巴黎的,可你知道吗,你旁边的男人杀了她,八年前,他把她推下了楼,甚至连救都没救她……这份债是该还了!”   “既然是他把暖暖推下楼的,怎么会救她,如果要救她,那一定不是他把暖暖推下楼的。法兰克,你在诬陷我的丈夫。”冷眼一眯,她很快就敏锐的感觉到他的用词不当,冷着声反驳。   低笑出声,顾方西温柔的瞥了眼迟欢,用了点力更攥紧了她的手。然后,勾着嘲讽的嘴角冷睨着艾伦。   闻言,法兰克眼一眯紧,蓝眸森凉,也不说话,只是直直的看着顾方西笑,仿佛在说,我想让你死,如今很容易。   “还是请顾先生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吧。”警员开口,做了个请的动作。   “有话对我说吗,我的妻子。”顾方西垂下眸,与迟欢对视,薄唇微微的抿笑着,努力用最温柔的表情看着她,即使明天难知结果。   “有……”撇头,她眉眼温和浅淡的启唇,“顾方西,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吐字清晰,铿锵有力,饶是法兰克和警员也不免愣了一下。   “好,我记着,我答应你。”顾方西将吻落在她的唇角,细碎的吻了会儿,然后跟着警车离开。   她看着他走,竟意外连一滴泪都没有流,也流不出来。   法兰克在门口抵着迟欢要关上的门,哑着声音说:“她……有没有还说过我什么,我想听听。”   闻言,迟欢笑得美丽嫣然,然后冰冷的沉声道:“没有,但这位先生,你应该比我们明白,真正杀她的人,其实是你。”   心房猛地一抽,他蓝眸紧缩,急急的喘息两下,然后面上恢复自然,冷冷淡笑着:“嫂子你不必激我,顾方西就算不死,我也能让他做一辈子的牢。不过,我真的有些觉得他愚蠢,他明知道,司徒一离开我绝对会对付他,他还不怕死的回来这里,嫂子,算起来,我真得谢谢你,要让他这个精明的男人就范,恐怕也只有你了。”   脚底一阵阵涌上冷气,她咽下喉咙的酸涩,克制着哆嗦,笑笑着对视着法兰克,面容干净淡和。   “可惜,你再也没有能让自己愚蠢的机会了,法兰克先生。”   门一关,“啪”冷漠的一声,她抵着门背的身体一下子滑软了下来,眼泪潸然,死死咬着唇低低的流泪,呜咽声渗着苍茫的悲戚。   “顾方西,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傻子……”   房子里的饭香早已不见踪影,这一室的冷清,仿佛是最后的孤寂。   ……   日子,其实总是最无情的。   判刑很快就下来了。这样多年还在追诉期的案子又有人证,而尸检报告已存,尸体已被焚化,事发地点的邻居也零零散散的,有搬家有死亡的,饶是她走遍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办法,后来累得倒下才发现已经怀孕二个月了。   Season跟中国官方关系良好,司徒在的时候,是益处,如今法兰克接手了,是毫无退路。   她有时常去看他,在监狱里,他是修整得罪干净的男人,没有胡渣,没有脏乱。   后来,她挺着肚子去见他,他只是望着望着傻笑,然后眼眶湿润,而她也酸涩的说不出话。   女儿十三个月就会走路了,跌跌撞撞的,牙齿只长了几颗,唤他爸爸,那是她第一句会说的话,然后是妈妈。   迟欢有时候逗她就问,你怎么那么爱爸爸?   她糯懦软软的声音还在那儿听不懂的喊着一声声的爸爸,爸爸,爸爸,直到她背过身去忍着咬住唇默默的流泪。   三岁的时候,懂事了,画着乱七八糟的铅笔画,明明一团毛线一样的东西,偏生说是城堡,然后那个男人还笑着点头隔着玻璃骗说,是城堡,是城堡,最美的城堡就是我们子布画的。   五岁会在外婆给妈妈介绍男朋友的时候捣乱,不停歌唱,世上只有爸爸好,于是整整一个礼拜吃不到外婆烧的糖醋里脊,可是为了骨气不吃就不吃,为了爸爸更不能投降。   七岁,上幼稚园了,她哭着闹着说要改名字,说难听不像女孩子的名字,然后问迟欢,妈妈,为什么我叫子布,难听。   迟欢偏头笑道,因为你爸爸曾经是做裁缝啊,所以你叫子布,跟“织布”一个音嘛……   十岁,小子布重新想起这件事才发现,妈妈真是有幽默感,然后她跟着某天探监的时候跟爸爸抱怨了几声,从来都和颜悦色宠爱的样子忽然一沉,冷肃得让小子布害怕,玻璃那头那个男人俊美不改,只是白发丛生,偏偏愈加成熟慑人,第一次低冷的声音传到小子布的耳朵里:永远不许那么抱怨妈妈,听见没有,不爱妈妈的孩子就不是爸爸的好女儿。   她哭着点头,还些害怕又有些许似懂非懂的明了了些什么。   她说,妈妈,爸爸不爱子布,爸爸只爱你。   迟欢哭着笑说,傻瓜,爸爸最爱我们。   十三岁的时候,青春懵懂期开始追星,看电视看得很晚,迟欢见她不停只能用上体罚,子布姑娘在爸爸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隔着玻璃都洒满了她的泪珠,爸爸严肃起来颇为吓人,低声说,有比爸爸帅的,有比爸爸老的,有比爸爸更喜欢你的明星,你再去追吧。子布姑娘一想,还真没有,于是缩着脖子乖乖跟妈妈道了歉,然后每天准时九点半上床睡觉。   十五岁,迟欢时常腰痛,子布姑娘一下了课就给妈妈按摩,然后做功课,每天在日历上记着看爸爸的时间。   十七岁时,早恋上了同班同学,每天精神抖擞,天天与此男散步,后来此男同学又跟她最好的朋友开始散步被她发现,她气恼了好久,在爸爸的玻璃窗外,恨恨的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爸爸愣了愣,无语凝咽,女人长大了,之后与迟欢谈起,彼此相视一笑。   十八岁了,来看他的总是女儿,他问,妈妈呢,子布姑娘总是习惯愣愣,然后笑着说,爸爸,妈妈工作忙,下次来。又过了一个月,他又问,她下意识再答了一遍,接着转开话题说,爸爸,你胡子好久没刮了,要刮的,不然就不帅了。   十九岁的时候,子布姑娘已经忘了,曾经脸上没有胡渣干净整洁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了,依旧是狭长墨黑的眼睛,可是有点不一样了,他也再没问过妈妈怎么不来。子布姑娘忍着哽咽问,爸爸,你要记得刮胡子。他说好,可是,再也不似以往一样干干净净整整洁洁,仿佛是想让那个人看着舒心。   二十岁的时候,他刑满释放。   是女儿来接的他,一袭的白裙,有她和他的五官模样。走了一半的路,他突然开口不经意的问,子布,妈妈的墓在哪里?   子布姑娘一惊,浑身热汗淋漓,然后断断续续的开口,城西的……半山公墓。   知道了。他抿唇应道,不再开口,只是一步一步走,眼神看不穿的死寂。   爸爸……子布嚅嗫着唇,有些紧张,有些酸涩。她十七岁的时候,妈妈刚检查出了肾病,是当年做记者的时候东奔西跑留下的病根,慢性肾衰的,发现没一年就死了,死的时候很平静,她笑着捏着子布的手说,要替妈妈等爸爸,知道吗,要记得接他回家。   顾方西摸摸女儿的头,语调温柔和蔼,我知道,不然她不会不来,你知道爸爸的心愿是什么吗,我答应过你妈妈,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所以,记得以后如果爸爸不在了,要在墓碑上爸爸名字前加个“迟”字,好吗?   子布一下下的点头,泪眼迷蒙,哽着声应,好。   迟尽一生,欢兮悲兮总有轮回。   八十六 此恨人人有伤心(西欢篇)   人人都对迟欢说,你爱的人是有残缺的,她笑笑,偏头轻点,这算不算是爱上了一个天使的缺点。   那些黑暗的肮脏污浊,为的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将来。   ……   那一个晚上她想了许许多多,他背过身坐上警车,对她勾着淡笑的表情在眼前恍恍惚惚的错乱呈现,耳边似乎还有警车的低鸣声,像一轮轮不能停歇的呜咽,半晌,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气四窜,回神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哽咽呜声,此起彼伏。   一晃,天方大亮。   镜子前的自己,仿佛老了很多岁,仔细的拨弄,还有几丝白发,细细银银的,她记起他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像个顽童一般在卫生间咕哝着喊,迟欢,我有白头发了,怎么办,难看。   还真的是很难看。   她苦笑的抿唇,精神有些恍惚。   原来,他早知道这一天,所以才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来他早知也许没有明天,所以她跟他说,明天再烧的时候,他会沉默,会转移话题。   所有的人都说,顾方西对不起你,是的,对不起。   对不起,他们之间,也许早就没有所谓的计较,她又何尝对得起他,从他转身的那一天,她就不信任他,猜忌他,甚至心疑他的用心,她固执的保护自己的堡垒,任他被刺得一生,被她身边的人刺了满身伤痕。   可当她强硬的对他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却倏地笑得温润英俊,低声温柔的应她,好,我答应你。   怨不得他每天每日不睡,除了凝视着她的睡颜就是在阳台上抽烟,孤寂瘦削的身形,呛人的烟草味,还有深沉隐晦如水的表情。   眼泪刷刷的在苍白的面容上肆意,她洗了一把脸,然后又是满脸的湿润,似乎擦都擦不干净。   她不年轻了,她甚至连等都不确定能等他多久。或许,连等都无法实现。   斑驳的树影,微凉的晨曦,死寂沉沉的室内。   迟欢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一打开门,是艾伦,褐色的眼眸里皆是紧张不安和忐忑,他神色难看,嘴唇发白,哆哆嗦嗦的,看见迟欢开门的一瞬间,有一秒的尴尬,然后忽然就释然,低低嚅嗫了一声:“嫂子。”然后是温和的笑容,示意颔了颔首。   抿唇淡笑,眉眼看不穿的凝重却是一贯的温柔,她也释然的笑,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敛下笑意,沉着声道:“情况很糟糕吗?”   “……证据确凿。”艾伦其实行头也很凌乱,衣服都是褶皱,摸了摸额上的虚汗,艰难的吐露几个字。   “要多少年的牢?”迟欢屏息了半晌,然后眼神沉静的问。   “二十年,或许更多,或许……”忽然就没了声,艾伦脚虚的蹲下了身,埋在膝盖处,一个大男人,年纪也不小,却是满身发抖的闷着声音道出最后两个字,“或许是……死刑。”   她哆嗦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喃喃了一声:“知道了。”   从这一天起,奔奔碌碌了二个月多的时间,她几乎昏倒在了街头,最后醒来是迟宁凝重的一张脸,然后是一句温柔的劝解透露着无比的现实。   她说:“小欢,你要让孩子以后被人说有一个杀人犯父亲吗,断了吧,为了孩子,找一个家世清白的男人,爱你,爱孩子,什么都好。”   顿时,百感交集,全然崩溃,那是她第一次瞪着眼睛伴着冷光凝视迟宁很久很久,她明白,她在告诉她,你有了孩子,而且,是在为她好。   “我不觉得。孩子有这样的父亲,并不丢脸。我会让她知道,不丢脸,一点也不。”冷着声音,颤抖着四肢百骸,她与迟宁对视,眼神如炬,神情肃穆。   休息了数日,路过街旁的小摊,有各式各样仿名牌花式花样的服装,有几件兰花图样的衣服,设计镂空,优雅深沉,她拿起的时候,连手都在抖。   方镜正逢出差,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对这几件衣服发呆,她将它们买了来,然后温柔着眼眸件件的抚摸,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寄托,手指上还有一枚光彩夺目的兰花戒指,绚烂璀璨在她的指尖上,缤纷的宝石色,却没有半点的俗气,反而有着一种独特雅致的流光。   “让我猜猜,孩子会叫什么名字啊?”方镜故作轻松,陪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懒懒散散的午后阳光,并不炙热,反而很温暖。   才两个多月,问孩子的名字是早了些,可方镜是一名记者,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而且她并不甚清楚迟欢和她丈夫之间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她和迟欢不在一个市,也只是邮件联系,以着一直以来少许看见些的端倪总觉得其中有内情,问了也不一定会有答案,何况毕竟是他人的隐私。   闻言,迟欢脸上难得有了笑靥,很轻柔的抚摸着还没显怀的肚子,然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声音很轻缓的说:“不管男女,都叫‘子布’。”   “织布?”方镜一听,愣是没反应过来。   “恩,因为他爸爸以前是做裁缝的。”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迟欢嘴角微勾,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这时,方镜才真正的知道了迟欢的丈夫的职业,原来是当裁缝的。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迟欢有多谦虚隐晦,如果West Gu是裁缝的话,巴黎那些刚冒出头骄傲视人的中国年轻设计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不是裁缝!?   探监的机会并不多,她每天都数着日子,每一个月也只有一两次。   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时,她见他呆呆傻傻的难以反应,她想起,原来他的这般愚蠢还真有,问了她两三遍,然后五六遍自己反复呢喃才回神过来,傻笑,恼怒,然后是紧张。   最后,是凝视着她,温润的笑。   其实,他的眼角,额头都有了丝丝的纹路,可是干净英俊,墨黑的眼眸,狭长的眼角比年轻时更利落冷雅,对着她,温柔的勾唇浅笑,眼睛微微眯着看仔细看她的腹部,眼角已经有了细细浅浅的纹路,有些许沧桑,但不掩其气质。   她对他说:“顾方西,我等你,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他垂下眼,撇开头,默然不语,眼眶酸涩湿润。   这一年清明时节。她来到苏暖暖的墓前,已经有人站在那里,墓地的风是萧瑟的,那人的衣服破旧不堪,与气质不符。   “我常常发现,这些年有人给暖暖的墓前清理打扫,还有每年准时有送上花束,我一直想着能替暖暖谢谢这个人,没想到,这人是你。”   法兰克蓝眸微眯,语气平缓。   放下白色的菊花,迟欢淡淡笑了笑,声音也极其平静:“刚开始,因为她是我朋友,所以这些年时常来看她,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死会和方西有关,不过现在有点恨她,如果不是她,方西也不会被你迁怒。但这些年都来看她,也不想计较这一回了,何况我现在当母亲了,凡是也要为孩子积点福,不想多为他人烦恼。”   闻言,法兰克将视线移到她的腹部,眼神微微一柔,下意识的胸口一舒,脸色也不紧绷,半晌,蹲下身,除了除墓前的杂草,语调略略哽咽的失神呢喃:“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迟欢,你说的没错,也许害她的人真的是我,可她爱顾方西,她要的,无论如何我都想给她,就算逼不了顾方西死,我也不能让他好过。”   “她死的时候,跟我一起看片子,她还跟我迷迷糊糊的说,她最爱的那句台词。‘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从那句台词出现,有‘死’这个字,我就该发现的,可我没有,我没有!就差了那么些,就差了那么点,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悔恨里,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恍惚的喃喃,直到男性嗓音哽着着颤抖的说着,不避讳迟欢,压抑了那么多年的苦,甚至是想破了一个洞,破了闸门一样倾斜。   “每天晚上,我都能看见她睁着流血的眼睛望着我,我每天每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你明白吗!?我只想为她实现愿望,她想要的,就算我不能给她,我也要努力做到。”   “……”   迟欢听着,一步步垂着羽睫退后,不出声,耳鸣作响,心跳漏了几拍。   台词,死亡,还有鸟。   是什么,她努力发抖的想……是《阿飞正传》。   当时,她和苏暖暖看了好多片子,可她只中意这一本,求她送给她,她也没做多想,就给了她,但苏暖暖当时好像还回送了一样东西给她,对她说:“迟姐,礼尚往来,我平时喜欢摄像和录声音,要不这样,我拿你的片子回去,我送给你另一张片子,我自己录的哦,哪一天你要是见不到我,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里有我的秘密,要替我保管,不能太早偷看啊。”   她也记不得,只觉得她说话迷迷糊糊,恍惚不清,语句隐晦,说到秘密,迟欢平素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他人的秘密,最不愿意透露的就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提到秘密她更是想也不想便放在了箱子里,一来平日里工作忙,二来,既然是秘密,还是少知的好。只是替她保管便好。   这些年,她也没想过要去翻看,早忘了有这一回插曲。   炙热的太阳,薄薄冒出来的冷汗,光线刺眼,令人炫目,眼前有那张姣好憔悴的脸在晃动,还有那张她记不清封面的盘在那儿敲击着她的心房,她对法兰克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踉跄了两步,转身就跑。   顾方西……顾方西……   或许,我可以不用等你那么久。   她哆哆嗦嗦,浑身发热,跑到了原本的家,翻箱倒柜,被子衣服乱了一地的找,满地的碟片,甚至好多都染了灰尘。   如此大的动作,甚至腹部没有一丝的疼痛,她越找,心越急,几乎快哽咽出来,汗水湿尽了衣衫,她坐在地板上,愣了几秒钟,然后打了个激灵,在成堆的碟片里,拖出一张没有任何封面,光秃秃,透明的外壳,一张反射着灯光的光盘,上面还有几个黑色的小字——苏暖暖。   刷白,顿时,松垮下来的身体,迟欢大口大口的喘息,疏朗的眉眼,此刻凝得紧紧的,连手心都是冷热交替的汗液。   打开DVD的开关,那里似曾相识的声音,娇柔浅慢的嗓音慢慢的从音响中传出来,还有屏幕上,那张阔别了八年的脸,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嘴角笑意盈盈,眼睛仿佛正看着迟欢,对她说:“这是我,苏暖暖的遗书。”   倒抽一口冷气,迟欢凝着淡眸,眼角酸涩,流出温热的液体,然后嘴角慢慢,慢慢的弯起,似哭又似笑。   冰冷的地板,似乎都便热了。   她看着那张五官标致,憔悴苍白的脸上有着难得明亮的笑意,仿佛真的在对自己对话,也许那时,苏暖暖也在想象,是真的坐在迟欢面前和她说话。   她静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笑着说:“迟姐,我很羡慕你。因为羡慕你,我开始想,我能不能也能有West这样的丈夫,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他了,也许更早,可当我听见医生确定了我自己堕过胎以后真的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能为法兰克生一个孩子,当时我在想,多可悲呵,就算我对一个男人再有好感,我苏暖暖这辈子最爱的还是他!连阻止都阻止不了吗,我不信,我不愿意,所以,我更加想爱West,更想证明,我爱的人是West,不是他,不是他法兰克。我越是想证明这一点,我就越去努力甚至猛烈的爱West,我就越想得到他……”   “迟姐,我真的很想问你,你会不会后悔,后悔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安慰我,帮我,后悔带我离开巴黎,后悔……我知道,在我卑鄙的想插入你们之间的时候,你一定会后悔对我好。”   但是不管,你信还不信,就算我嘴上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们不会幸福,可我一直以来,其实只有一个心愿……”低下头,然后是笑得明朗无比的样子,她正视着镜头,咧开嘴说,“迟欢和顾方西能永远幸福快乐,替我和法兰克一起幸福。”   “我已经走不下去了,迟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么杀我的人要么是我自己,要么是他,我说过,我要他记得,是他对不起我,这一辈子我都要他记得这件事。”   最后是咬牙从齿缝中的宣告,最后是她走到镜头前,抱她的姿势,闭着眼睛,嘴角微勾,迟欢眼泪潸然的看着她走向自己,距离是那么遥远,冰冷冷的屏幕,她只看见她柔和上扬的嘴角,然后是前所未有最真诚的祝福:   “我的心愿,迟欢和顾方西能永远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   她去找了苏暖暖当时的主治医生,告诉她,苏暖暖有严重的抑郁症,但一直以来没有好好就医。   这一天是恍恍惚惚过的,心房一抽抽的无法停歇,这一天,她将光盘复制了两份,一份给了法院,一份给了法兰克。   “她恨你,但自始至终,她爱的都是你。到最后她要杀的不过是那个经历了许许多多最后还傻傻爱着你的苏暖暖。”   面上冰寒冷淡,迟欢语调平静,递给法兰克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他的指尖都是冰凉的。   这日,她亲眼看见这个男人,蓝眸渗泪,甚至有血丝参合。   这个不喜欢商业,曾经将股份全都交给司徒萧如的男人,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从不谙管理不谙行商努力成为了现在这样肩担无数职员饭碗的仲裁者,可最后,所有的偏执都是一场灰飞烟灭的结局。   她看着他一步步踉踉跄跄的走远,头上还有几丝银白色的痕迹,后面是几个黑衣保镖跟随,这个道路必是冰冷的,连支撑都没有了。   八十七 只怕一夜空白头(西欢篇完正文完)   你不要失望,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   ……   法院的再一次判决,是无罪释放。   那个时候,她快怀孕四个多月了。   体态有些臃肿,以前的婴儿肥已然回到了脸上,她摸了摸,有些懊恼,但多的是心酸与难言的欣喜。   在监狱的门口,她看着那人向自己走来,一步步,步伐矫健沉稳,眼前湿润一片,迷了眼,都是氤氲的雾气掩盖了所有的画面。   直到那双粗糙有厚茧的手轻轻拭去她泪,她才颤抖的呢喃着那句:“以后,不许你再让我流眼泪。”   “还有呢?”宠溺懒懒的问,他弯起眉,眼角丝丝的纹路褶皱。   “每天给我拔白头发。”   “好。”   “我做错了你也要当是对的。”   “你从来都对,错的那个一定是我。”他点头,完全软柿子。肃穆萧条的监狱门口,偶尔有乌鸦低鸣,可他们的对话却一点都不应景。   “我要你给我设计衣服,孕妇装。我再也不要买‘West’的盗版衣服,丢人!”   “好,每天换一件好不好?”果然是裁缝。他搂着她轻哄道。   “……还有。”   “我听着,恩?”他上扬的声调,性感懒散不变,只是如软糖一般柔和。   “我要减肥……”憋出声,她捏着自己的脸,懊恼的说道。   “不准!”   这一声终于是,沉声的遏制。   闻言,她蹙眉,然后垂下眼眸低笑出声,摸摸他有些削瘦的脸,有些心疼,然后喃喃道:“乖,我还以为你就会说好,幸好,恩……没在监狱里呆傻。”   煞有其事的点头。   顾方西一愣,无可奈何的嘴角一勾,沉稳略微沧桑的脸满是温柔的褶皱和弧度。   那晚,卧室里点了几个蜡烛,她说:“算新婚之夜,漂亮吗?”   其实只是比得灯暗了些,漂亮谈不上,也都是不年轻的男女,实在不该总腻着,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他暗自想了半天,然后摇头说:“不漂亮。”   她愣了下:“哪里不漂亮?”   “漂亮的……在这儿!”他长臂一拉,灯火摇曳,“啪”一声就把她拉到了床上。她一声惊呼,怒着蹙眉:“小心孩子。”   他从后搂着她轻轻的摩挲着她的颈窝,声音沙哑低沉得紧:“不要紧,我出狱的前让狱警帮我问了那里的医生,三个月以后,小心点没关系的。”   顿时无语,她恼怒的斜睨着他,他倾身过来,温柔细细轻啄她的眼角。   进来的时候,的确是很小心,甚至小心得令她左右难受,眼泪都逼了出来,脸上热辣,溢着低吟浅喘,她拍着他炙热的后背,硬着嗓音:“你要这样,我不干了,我要下床喝水。”   低低醇厚的笑声,铺天盖地的吻,他说:“好,那我松手了。”   他刚一退,她满是怒气,来不及说什么,身子就偏向了他,紧紧的勾着,不让走。   小心孩子,指腹擦过她的小腹,粗糙磨砂的触感让她一颤。   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忍下怒气,嫣然带着情动的脸上笑着,话语却是从齿缝中咬牙的说出来:“小、心、点、三、个、月、以、后、没、关、系——”   他猛然吻住她的唇,探进,然后是一个撞击,伴随着她沉声的喘息和抽气。   过后,某人被记仇的妇女罚下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傻傻轻笑,眉目英俊温润,眼角的岁月褶皱有丝丝掩不住的幸福。   ……   满月酒是在家里举办的。   方镜也来了,刚一踏进门口,颤抖着食指,对着顾方西嚅嗫着唇断断续续口吃的说:“你,你,你……”   “你”没完了以后,方镜终于奔到了某妇女面前,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的喊道:“迟欢——这个也算裁缝!你把你的孕妇装留给我,老娘再生一个,一定要穿上这千金难买的时装!”   怨不得,怨不得,方镜在心里暗自叹息,怨不得当年在新疆,她提到不知West Gu心爱的女人长什么样子的时候,迟欢会打趣的说,说不定是跟我长得一样……   怨不得,她说丈夫是裁缝,可不是裁缝嘛!高级裁缝!甚至自从四个月以后,孕妇装件件有范儿,颇有高级定制的风格,没想到是真的……高级定制孕妇装。   同日,晚上,酒席已休。   家门传来“叩叩”的敲门声,只见一个黑衣男子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恭敬的放在迟欢面前说:“先生说,送孩子的,满月快乐。”   那是一尊精致的陶瓷娃娃,在小子布十个月的时候,很凄惨的变成了碎片。   顾方西看到泫然欲泣的小子布,还有一地的废墟,竟没有责怪,而是低低的笑了笑说:“宝贝,做得好。”   三岁过生日,依旧是每年不变的送生日礼物,黑衣男子恭恭敬敬的送到正嘟着嘴懵懂不知的小子布手上,这一年送的是昙花,可惜没开花,在小子布眼里就是杂草,拔了又拔,光秃秃的了,顾方西看到,眼眸闪过一丝慵懒的笑意,摸摸小子布的头,说:“女儿,真是我的好女儿。”于是拔得更欢喜,更起劲,迟欢一旁叹息奈何的笑笑,这大爷越活越回去了。   八岁生日的时候,是一套最新巴黎时装秀上经典品牌服装的迷你版,整整好几个大箱子空运过来,精致美丽,缤纷漂亮。   黑衣的男子前脚刚走,顾方西便勾着唇,递给小子布一把剪刀,意味深长的道:“学服装要从小开始,所以,正好,这里有布料,乖,女儿随便剪。”   迟欢气极反笑,喝了两个字:“浪费。”但某妇女记仇,所以任着她去。   十岁的时候,那黑色男子带来的是财产转让书,说是等小子布十八岁,这一份协议将生效。庞然的数字,迟欢这下有些傻眼了,喃喃的问顾方西:“他这些年是不是疯了?”   顾方西眼神一凛,略略嗤笑,嗓音低声沉稳的开口:“他想得美。”   迟欢默然,指尖微微发凉,随后叹了口气。   ……   这一日,他们领着十岁的小子布上街购物,路过天桥的时候,正逢有人算命,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太,满头的银发,他们从后面走来,老太没注意正对着一位年轻的小姑娘说着,语气沉沉的,声音像被碾过一般的沙哑却字字清晰,语调温和:“小姐,放心,我算出你爱的那个人正在一个有很多水的地方,生活得平安幸福。”   “他好,我就好。”那年轻的女子点头,笑着付了钱。   这女子走后,又紧接着一位年老的伯伯跟着问:“我老伴升天很久了,我想问问,她在天上活得可好?”   那老太为他测了一个字,然后回答:“您放心,她已投胎,那一世会平平安安,幸福快乐。”   老伯点头,笑着付钱,脚步蹒跚的离开。   迟欢走近,然后也提笔测了个字,那人看也不看,只是对着迟欢和顾方西还有探着头走看右看好奇的小子布说:“夫人,先生,这一生你们必会一辈子在一起,平安,喜乐。”   “哟,你们听,孟太又在这天桥骗人了,听听,话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忽悠谁。”旁边的小贩起哄,满是尖酸刻薄。   垂下眼帘,迟欢嘴角浅勾,摸摸老太有些冰凉的手背上,然后很温柔的道了谢:“谢谢您祝福我们,这已经够好了。”   那老太一听,恍然抬头,怔怔的看着一脸疏淡的迟欢,随即沧桑年迈的脸上倏地绽放出了笑意,接过顾方西递来的钱,眉眼祥和慈蔼的低头称谢。   看着这一家三口走远,暮光微现,天际橙红一片,行人匆匆,车辆鸣笛,十字架路口的红绿灯不停变换,那老太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不住的点头,无视旁边尖酸的几个小摊贩,打开破旧的收音机,慢慢,缓缓的收起摊。   路人匆匆,岁月年华流逝,行人神色各异。   天桥人来人往,收音机里的音乐流转在路人间。   收音机里,伴着沙沙沉沉的杂声,有轻轻淡淡悠扬婉转的曲子倾泻而出,一个略带沙哑颓废的男性嗓音在低吟浅唱着韵味深沉的歌词歌曲,随着这徐徐的晚风消散在市井街道之中:“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爱情不停站,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你不要失望,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   亲爱的,你不要失望。   今日的悲恸难受,今日的锥心刺骨,总是有他的价值。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明日,安心给自己的爱人拔白发时的平凡,喜乐。   ……   子布二十岁,他们定居维也纳。   莱茵河畔,波光粼粼。   皆是白发满头,眉眼弯起眼角褶皱纹路明显,他用左手画画,凝视着前方,语调温和沙哑的问旁边的她:“请问,今天我身旁的女士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   她笑,勾唇不语。   随即,缓缓伸出光泽不在却还纤细的手,板过他的头回答:“老头,自己看。”   番外   我给你的爱已腐朽(艾伦篇)   曾说过要带你找童话里的城堡   却不小心迷失在转过弯的街角——《天荒地老》   ……   很多年过去,他的记忆却一直停在那天那晚。   将近凌晨,暧昧不停的空气还没停歇,窗外是一片霓虹灯明明灭灭,勾勒着巴黎这座灯城极致的奢华与喧闹,他迷失了信仰,迷失了自己,直到那天,看见她笑着转过身,停下正在为他叠被子的动作,对他喊了那一句啊:“艾伦,你回来了啊。”   然后眼神呆滞,嘴角笑意不变。盯着他和他肢体相缠的女伴,僵直着身子,眼神飘渺空洞。   那晚,她侧过身,彼此擦肩而过,他的手指都在莫名颤抖的时候,她轻声的耳语像遥远的叹息一般在这样一个奢靡的晚上,清冷如梦呓的话在他耳边,余音缭绕。   那一刹那,她缓慢缓慢的走过,掠过他,说:“我不怪你,你只是忍受不了寂寞。”   寂寞。   这词一放,瞬间击垮了他最后的一道防线,就像走得太久,迷失太久的旅人,渐渐爱上旅途的风景,习惯忘了心中那点滴于心的牵挂,任着寂寞寂寥将他打垮,以为那是狂欢,是快乐,却不料,当她说,我不怪你,你只是不能忍受寂寞的时候,他竟觉得,天都塌了下来,如一把利刀刺进他早已尘封忘记的内心深处的脆弱。   别走。   他连这么简单的两个词都不能说出口,羞于启齿,心疼难当。   指腹还搁在女伴的腰际,他如木偶般转身,放手,冲动心痛溢满了胸腔,然后刚要起一步,奋不顾身的追着她的背影离去时,那女伴像是要抓回他理智到冰冷的念头,冷声喊着:“艾伦——艾伦——回来!你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是巴黎时装周!”   她赢了。他记起,他还有工作,那是他这些年来,打拼了许久,聊以解慰,不,不该这么说,甚至是能够实现他价值,成就他所有的工作和事业。   整整开头的五天全部排满了工作,他怎么可能凡事都不理,就那样生生追出去,像个年轻不知世事的小伙子,就那样丢下所有不管?   他做不到,诚然,他理智来得太快,也许是他还以为,这一切还没到头,还来得及,他迟一些,还可以的。   可他不知道,那么些年,他都不知道。   那晚,她没有跑远,没有走远。   她冲出去那一刻,还有女人惯有的软弱,她想,只要在这一刻,她还能够心软的这一刻,他能不顾一切,丢下那个女人出来解释给自己听,即使是假的,只要他说,她听,她愿意骗自己。   因为,比起他,她更记得,那个男人曾经许诺过要给她的幸福。   曾经答应过她,等他功成名就,等他出人头地的时候,来娶她,来爱她,带她找梦想中的那一方殿堂。可她没忘,他却忘了,他就像无数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迷失在了这绚烂寂寥转过弯的街角,抱着路途中别的温暖流连忘返,遗忘他曾许过她最后的目的点。   天是灰尘沉的一片,茫茫的,这座灯城明明那么美丽耀眼,却让她渗得慌。   一楼的楼梯,是冰冷矜贵的地板,她就坐在那儿,等他只要稍稍一探头就能看见的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辈子,就算她嫁给了别人,她都还记得曾经她等过这样的一个男人,曾经她也是那般相信爱情的等过,即使很多年后,她早已忘了这份脆弱又珍贵的事情。   “只要你骗我,我就相信你,不顾一切的相信。”喃喃的,只有她听得见自己哭泣的声音,呜咽在这一个角落里,任着眼泪一滴滴的话落在指缝间,从温热,从湿润,到最后,冰冷,冻结,直至,她最后也忘了。   这辈子,艾伦也许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曾经那么脆弱过,之后他只看见了她的狠心,却不知道,她曾经为她而放弃的原则和自尊,甚至是傻傻的心软。   她亦不知道,他没有及时追出来,是为了工作,而不是那个妖娆美艳的女人,可是又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区别?   夜色浓墨重彩的在这一夜为这一对恋人泛开了新的篇章,直至彼此的照片都泛起了枯黄色。   愣愣,直到树枝上栖息的鸟鸣鸣的开始啼叫,夜色还是那么深,偶尔划过一丝光亮,她看着空荡荡的手,望了一眼离开时带出来的行李,幸好,幸好没忘记。   幸好,她记得他给她的诺言,也清晰知道,怎样离开。   ……   葡萄牙,天气温润,鲜艳的花色惹人留恋。   这些年,这将近的三年多,她每天等着他的电话,从每天一通变成三天一通,然后是一个礼拜一通电话,然后到最后,一个月,一封简讯。   我很好,放心。工作很忙,抱歉。   他如是说道。   她是个女人,一个同许多女人一样,敏感,细腻。   窗外的盆栽里的花,一片片的剥落,她每天都能看见一些些花瓣变成春泥的场景,然后只留下了花蕊,枝叶,土壤。曾经他送给她的,即使她每天细心的浇灌,花想谢了,你人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他们说:“特蕾莎,艾伦如今可是世界级的超模,你以后当了他妻子可不要忘记我们啊……”这些话语,这些恭维,她听着,笑着应和,心里一点点变冰冷,四肢百骸都在颤抖发烫。   妻子,恐怕他早忘了。   等待可以烧尽一个人的所有,特别是等待一个男人的承诺,一个结婚娶她的诺言。   终于,她决定去要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她就此死心的答案。   她记得他的习惯,会把钥匙放在门口盆栽底下,她在飞机上还有种瑟瑟发抖的感觉,到了他家门口却莫名多了份勇气,正是下午,她蹲下身,在盆栽底下摸了摸果然有一把钥匙赫然在那儿。   人是会变的,爱是会变的,习惯却总是不变的。   这把钥匙要等的女主人不是她,只不过她了解他的习惯,他的习惯,恐怕了解的人不只是她,她只不过是那其中知道最多的人。   打开门,望进去,乱乱脏脏的,明明是如此高档矜贵的地方,意大利的手工沙发,皮椅,梨花木做的家具,时尚与复古相融合,木材还散着淡淡的芬芳。   一地的脏衣服,她拾起,下意识的叹了口气,来之前她打了电话给他,可惜是关机状态,也罢,等着也是等着,便收拾起来。   恍惚间,她嘴角微勾,还记得他有时从后方抱住她,细碎的吻随之而来,擦过她怕痒的肩窝处,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呢喃,嗓音沙哑低沉得紧:“要是没了你我怎么办,特蕾莎,要是没了你,我估计会饿死,脏死吧……呵呵。”   脏的确是脏,可再脏也不会饿死,再饿也可以叫外卖,甚至是希尔顿酒店的外卖。   当她看见他搂着女伴,摇摇晃晃的打开门走进来,四肢还在那儿缠绵,时不时的亲吻,他褐色的发丝浓密而柔软,棕色的眼眸深沉俊朗,眉峰利落,嘴角菲薄,身材均匀结实,白色的衬衫已露出了大片的古铜色肌肤,还有残留着女子指头的刻痕,那个女人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肆意而放肆。   混沌不清的意识,醉眼迷离,想必是秀场结束的庆功会的一道甜点,美人,做,爱,不是甜点是什么。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分外的沉重,与他刹那接触到自己眼眸时那份震惊的清醒不同,她发现,自己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清晰而可怕,手虽然冰凉却没有发抖,只是将最后一件洗干净的衣服叠好,然后眼神下意识的空洞沉静,笑着说:“艾伦,你回来了啊。”   这是她最后一次对他笑,美丽而大方,甚至没有一丝没有出息的苦楚。   ……   远方教堂的钟声,一下下,正是中午,眼神目眩的望着窗外,耳边传来钟鸣,让她恍惚的回神,那记忆渐渐远去,眼神微微有些飘渺。   掀开眼,视线一定,她看见有个男人正拿着水壶小心细心的浇灌她已放任一旁的花盆,花还是枯萎的,土壤却因为水的滋润而开始慢慢有了生机。   “嗨,特蕾莎。”那人对着她挥挥手笑笑,是她工作的同事,不知什么时候起住在了她家的隔壁。   他蹲身浇水的动作让她迷蒙了眼眶,眼角都是酸涩,他手忙脚乱的看着她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劲的说对不起,然后诺诺的还不停的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特蕾莎,其实,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真的,很久了……”   这是她等艾伦的第一天。   一个男人对她表白。   随后,她从母亲的口中知道,这个男人每天都会路过她的窗口,然后给她养的花卉浇点水,施了点肥。   第二天,他还是没来,她不小心按到了巴黎时装周的直播,她看见他,步步沉稳,风华超绝,高级定制的服装穿在他身上如与生俱来的衣物,更显尊贵与价值非凡。   灯光交错,亮眼迷人,奢华极致,造景特别而精致,一个个高挑美人,一个个俊美昂首的男人,而他是这其中的佼佼者,早已褪去了刚开始的稚嫩与青涩,举手投足间尽透露出一股游刃有余的霸气,仿若傲视群模。   隔着屏幕,她无声的笑了出来,一声比一声更动听,银铃般的笑声,却有着最冰冷的哀绝。   甘于寂寞的婚姻(艾伦篇完)   回想你当初笑的模样   已习惯房间乱了一个人打扫——《天荒地老》   ……   她看着屏幕里的他,他望着远处那满目的奢靡如画。   而那个男人陪在自己身边,对她说:“要不要,和我结婚,我是说,我们可以试一试。”   他本腼腆,应该是在母亲的劝慰下鼓起了勇气,而她竟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下来。   她说,好,再过三天,直到第六天,我嫁你。   先不办喜酒,只是领证。   不知是为了赌一口气,还是因为自己早已等得疲乏,当看到那个男人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在她的窗口为自己的花盆浇水的时候,她已经累得只想依靠在这样一个做着这个动作的男人身旁。   可,私心里,她还在想,她给他五天机会,也许,当他真的来,五天内,她真的可以为了他被所有人指责,怒骂,只要他来,在她给他的机会里。   可他没来,一直没来。   当远处的教堂的时钟划过第五天最后凌晨十二点,叮咚,叫鸣的时候,她褐色柔软的长发随风飘荡,在窗口,清冷的空气,月光洒落的街道,空无一人。饶是她高挑纤细的身形,能望得到的最远处,也没有他的身影,一丝一毫都没有。   而那刻,他正在整理行李,等着翌日坐飞机去葡萄牙见她。   这一夜,他睡了个好梦,他梦见,葡萄牙里斯本,他在广场上迎来她的拥抱。   早晨去领了证,家里空无一人。   艾伦在门口坐着,一个轻便的行李,一件简约的亚麻色西装,十指相扣,抵着下颚,等着她。可一个人都没有,他愈是等,愈是莫名的心惊肉跳。   最后,迎着烈日,额上密密的渗出虚汗,他看见一对男女牵着手向自己走来,是她,而牵着她的手的人不是自己。   她用着最客气的话寒暄,然后说:“艾伦,这位是我丈夫。”   丈夫,只是差了几天,你的丈夫就成了别人?   他听得迷迷糊糊,又清晰莫名,彷徨围绕着四周出奇的寂静,那是一种荒凉,她入了坟墓,而他想入的坟墓里,封了口,长出了浓密茂盛枯寂的杂草,自己的身体渐渐腐烂,被秃鹰侵蚀着伤口,吞噬着血肉。   “这个玩笑,真是,真是让我毕生难忘。”声音沙哑,呼吸微微一窒,他如一头跃跃欲试,欣喜若狂的猛兽,一下子就被鞭挞成了困兽,只有自己听得见,自己的低鸣哭喊。   尴尬的对视,牵强的苦笑。   渐渐的,所有人都离了场。   她轻声的道:“是真的,不是玩笑。”   他失笑,低低哑哑的,手颤颤的摸着她手腕,指尖,然后浑身一震,指腹赫然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件,那是戒指,那时,他莫名顿时生了恨意,早知有今天,他无论如何都该早先将戒指套进她的手中,宣告别人无碰,可他没有,甚至来不及,那枚昨天离了秀场匆匆去Tiffany专柜定制的戒指,如今正冰冷冷的躺在自己的西装口袋里。   “我是爱你的,你明白,我爱你。”   一直以为,这三个字过于甜腻,对男人而言,是如此的腻味,可如今他甚至想都不想的脱口而出却充满了悲戚。   葡萄牙的天气温婉湿润,风吹过脸颊边,有抹清凉舒适,可他却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咳嗽了一声,喉咙疼得似火,这才想来,他光想着今天来见她的兴奋,忘了路上该喝水,该多吃点东西,该……准备好,怎么样面对如今的状况。   “我相信你是爱我的。”她温柔的轻轻抚过他的额头,给他擦了擦汗,然后垂下眼眸,眼窝处有些许青色,嗓音低沉也是沙哑,却字字如刀剑,刺得他遍体鳞伤,偏又无话可说。“艾伦,你爱我,我相信,可你没有爱到愿意为我忍受寂寞的程度。”   你爱我,却忍受不了寂寞。这份爱,迟早有一天是要腐朽的,早和晚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闻言,他脸色苍白,踉跄了两步,喉咙微动,双目空洞飘忽,心口是忍痛也忍不了的难受。   “如果早知道……我会,我会的……”他急急想抓住她的手,语序混乱,不知所谓,只是神色难看的想牵住她。   可她缩回了手,放在两侧,看着他,很认真很专注的注视着他,似是告别,嗓音低沉的道:“艾伦,我让自己给了你五天的时间,我像个傻瓜一样等了五天,直到第五天的凌晨十二点之前我都在等你。”   直到凌晨十二点,我都在等你。   他忍着颤抖闭上眼睛,任那句话从脚底一直到胸口,寸寸刺入他的心房,真真是毕生难忘。   还不够,仿佛他受得还不够,她又平静的说道:“我一直在等你,可你没来,你没有来。”   他该说什么,我现在来了,我来了啊。   喉咙干涩得不行,他失了力气,连反驳的力气都已经从指缝中溜走,从那五天溜走。   风卷云舒,萧瑟暗淡的天色。   特蕾莎站在那儿,不笑不语,看着他离去。   身旁走来一个看起来略小的女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人,然后转头看着特蕾莎脸色异常平静的侧面,拉了拉她的衣角,触到她空洞如烟的眼神时,心颤了颤,不由自主的哽着开口:“姐姐,为什么?”   她转头,眼神不动,嘴角似有似无的透露出一抹看不穿的情绪,干涩发白的嘴唇微勾,声音喑哑:“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吗?是能够嫁给一个爱得不深的男人,这样才能平静的过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患得患失。”   “姐姐……”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最快乐的事情又是什么吗?是当你用着最冷酷的语言去刺穿一个你最爱人的心的时候,愈是爱就愈是想让他伤得更重些,这样莫名的快感一刹那会让你无比喜悦,下一秒却会让你难受到死去回来,可是这样的快乐你这辈子总想做那么一次,也只会有那么一次,一个人会让你那么不顾一切的去做。”   “他越是难受,我越是开心。”   哀绝几乎惨然的字眼话句,有着最冰冷的温度。   “可是姐姐,你在哭。”   “傻瓜,是今天风太大了。走吧,回家。”   特蕾莎笑出来,摩挲了下妹妹的头,先一步转身。   那时,她妹妹还不懂,姐姐为何哭会说是因为风太大了,风明明不大,这不是荷兰,没有能够转动风车的风力,也没有那么大可以将人吹哭的风。   只有树叶刷刷碰触彼此清脆的声音,轻柔而不凛冽。   很多年后,当她明了这一番滋味,她才明白,姐姐说得对,真正的痛是说不出原由的,说得出的恐怕就不是那么痛了。   风的确大了点,连人走得都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了。   还那么年轻,她姐姐的背影却透出几丝苍凉。   ……   葡萄牙,里斯本。   这个故乡,从那一天起,他不敢听不敢问,甚至把父母接到了巴黎,也不敢问一句,她还好吗。   只因最后,他问她:“如果他不好,我是不是可以……”   “艾伦,与你无关,那是我们夫妻的事。”   夫妻。   那两个字彻底打败了他,让他彻底向一切投降。   走得再远,站得再高,将所有顶级的秀场全部收入囊中又如何,他风头强劲,俯瞰所有,却不再问,到底谁站在了自己旁边,却不免会想象,这个时候,同个时间,谁在她的身旁。她的丈夫,还是他们的子女,或是其他什么人。   原来真正的寂寞,不是狂欢余后的冷寂,而是失去还会牵挂的悔意。   Prada的秀场。   那个男人忽然站起茫然四顾,从未有过的失措,那双暴戾狠绝的黑眸竟在他面前显露出前所未有若有若现的惆怅,藏着似有似无的失落,嗓音有些抖颤,那个男人喃喃自语,磁性淡漠的竟然在那儿咕哝着:“艾伦,我丢了样东西。”   “艾伦,我有的时候,真的,有点恨她。”   丢了东西的,何止他顾方西一个。   他后来才恍然想起,那一刻,那个狠绝阴冷的男人也会因为丢了东西而茫然无措,也会因为恨一个人而像个孩子一样咬牙切齿,万般奈何。   我有的时候,也恨她,恨得千般的难受,恨不得能将她重新抱在怀里,死死的咬住她的肩窝不放,可是,我更恨,恨自己再也没了机会。   就那样兜兜转转,他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曾经年少轻狂,许诺一辈子,曾经意气风发,流连男欢女爱,可是到那一刻,看见自己头上忽露的一根白发,不那么明显,他却觉得,曾经只有抱着她的温度才是真的,才是他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想念,除了这个,别无其他,毫无意义,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起。   “伊内丝说,她有个葡萄牙的朋友离婚了,我想她那个葡萄牙的朋友你也认识吧。”   顾方西点着烟,呼着烟雾,狭长的眼眸深沉。   他那一刻的确是输给了这样的男人,无论他脏还是不脏,卑鄙还是不卑鄙,他要的一直都很明确。   艾伦颤抖着任那句话在一分钟内反复在耳边回荡好多遍,直到自己慢慢的消化,嘴角勾得起来,笑意在他还没来得及察觉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底。   他再次踏上葡萄牙里根本的土地。   一切不同,可他来却是为了相同的人。   “不论一个男人多爱一个女人,男人都是一样的,会寂寞,会受诱惑,不管选谁,都成了一样。”她失神的苦笑着说道,眉目低垂,嘴角微凉,眼角有些许的褶皱纹路,可精致的欧洲女人的五官依旧明亮清丽,身材也纤细,眉宇间有抹成熟黯然的气息。   家里很温暖,咖啡温热。   他看着她,专注而温柔,甚至一瞬不瞬的注视着,然后叹了口气,垂下眼帘,再抬起,目光灼灼,声音磁性而缓慢低沉:“他们都会的,可我再也不会。”   她失笑,睨了他一眼,好似嘲讽,又似酸楚。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上前轻轻搂住她,算不上唐突,只是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淡淡温和的说:“特蕾莎,累不累,再也不累好不好,我会的,我会为了我的妻子甘愿忍受寂寞,不论你在,还是不在。”   我愿意为了你甘愿寂寞,你在也好,不在也一样。   空气静止,仿佛这般,她震了震,胸口微微一窒,阖上眼,眼泪径自的滑下。   房间里走出一个小小的人影,还是二三岁的样子,不懂世事,睁着大眼睛,穿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眼睛,嗓音糯懦的嘟嘴说着:“妈咪,妈咪,我尿尿了……”   艾伦扑哧一笑,特蕾莎推了他一下,没好气的斜睨了一眼。   温柔的搂过她,他低身在她耳旁弯着眉眼呢喃说着:“特蕾莎,好不好,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可以不要再有自己孩子,我会把宝宝当成我们的孩子,只要你在就好了。”   只要你在,让我这一生可以寻到归处。   爱能见血(第一更)   他们的婚姻在那个时候,还是父母包办的。   见面次数寥寥无几,然后转眼间就成了彼此要过一生的人。   他是留过洋接受新教育的人,而她,她比不得他,俗称是旧女子,因和他结婚,之前在他家人的安排下上了政府刚办的女子学校,算是家长们为他们拉紧思想距离的苦心。   可在他眼里,或许,她还是那个妇孺,一个传统女子,高跟鞋,漂亮的帽子都不懂,甚至是思想都过于迂腐保守的妻子。   那些个漂亮张扬的大学女子们,闲暇时用着舶来品,抹着蜜丝佛陀,学着洋人留着微烫的卷发,以着女性开放自居,甚是鲜艳夺目,明媚动人。   而她,总习惯低着头,穿着旧式的衣服,灰色,蓝色,白色,踩着平底的高跟鞋,接受那些所谓新新的事物。   他们说,你配不上他,真真是配不上……嫂夫人怎么如此俗不可耐。   大抵传达的是这个意思。   那年,康蓉就那样在所有人的眼里,不认可,不屑,和那些新女子羡慕嫉妒的话语中,因着长辈的定夺,嫁给了那个男人。   红服,红衣,满目的鲜红,西方人崇尚的是洁白无瑕的白色,而中国人信奉血色一样的红,喜字铺满,鸳鸯花纹的被褥就在她身后昭示着今天的日子。   她恍然看着蜡烛明明灭灭,才意识到今天真是要嫁做人妇了。   听闻那个男人是被长辈们绑着来的,怨不得今日她总闻到怨气冲天的味道,原来是如此。   轻扯嘴唇,面上微涩,他要的女子,必然不似她这样的,没留过学,没见过世面。   门“叩叩”一声,然后是跌跌撞撞的脚声,一抬眼,便撞进那双深黑色掠过一丝几不可闻厌恶情绪的瞳孔,然后是那张温和干净却眉头紧锁的脸,紧抿的唇透露几许不耐与凉薄。   触目见到的是她被母亲抹得红艳的唇,他眉梢似不适的一挑,压下满腹的愠怒,反身碰了碰门,是被锁着的。   无奈只得坐在她身旁,两人对坐着,她不动,他也不动。   这是一场耐力赛,而她这般的女子,保守,旧式,怎么会忍不住,于是,他先开了口:“已经是新时代了,我没想到还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跟我父母一样有着腐旧的思想,你就甘愿这样?”语调很平,似是冷淡。   见他开了口,她忽然敛下眉目,温婉一笑:“那该如何?以着新作派跟父母大肆对骂?还是吵得街坊四邻都知道我们两家有对不孝的子女?”   厢门半掩,风轻袭来,寒意微存。   闻言,他面色一怔,本欲多言,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有无数的言论可以劝诫她放弃,甚至他们可以连成一气,却不想如今被她教训了,论到父母,论到孝,论到人言可畏,这些些,并不是他这个往日学校雄辩之人擅长的了,而她说的话恰好皆不是任何新理论可以辩驳的,不过是中国几千年下来传下的思想,无错。   也不知是灯光太朦胧,还是天色暗沉,空气清冷太过,他倏地就那样侧过脸看她,不动声色,不着痕迹,衬衫还有些薄薄的虚汗,是刚刚跟那些叔叔伯伯挣扎时流的热汗,他见她,眉目低垂,静好温柔,唇瓣的红色过于鲜艳俗气却衬托着肤色几近透明白皙,吹破可弹不过如此。   一阵慌乱,一阵下意识的哆嗦,他心里不知怎么地“咯噔”一声,“啪”烛光摇晃,蜡烛冒着火星。本来是要用灯的,可两方父母觉着蜡烛更有意境,便用上了,不管这时代如何变迁,这婚礼大事还是讲究个情调风俗的。   “你不睡,我可先睡了。明日还要敬茶的。”轻叹了口气,她瞥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深沉,不言不语,倏地无声轻勾唇,然后出声说道。   她小心的背过他,然后也没脱衣服,便拢着身子埋在被褥里轻轻阖上了眼睛。若是往日她不会那么没心没肺,可到底他是她夫婿,也没那么多规矩了。   怔怔的,他就那样看她安静的睡颜,均匀清浅的呼吸,心却没来由的阵阵抖颤。   他没有女友是真的,他无法忍受这等旧式的风俗也是真的,他对旧式女子墨守陈规毫无骨气的行为厌恶自是也真的,可她明明是他厌恶的,却不知怎么地,从这一刻起,她睡觉呼吸的频率就经常在他脑中闪现,像一缕烟沙,看不见它的存在却能感觉到它的气味。   很多年后,他想,他的确是错了,结婚即使不愿,可对人来说,那天到底是不同的。   人人都说,花好月圆,洞房花烛。   入情入心也不过图个环境,图个时刻。   ……   那日被褥里没有落红。   她不知,他是知的,可却是忘了这等大事。   自然是被催了,遇到便催,这等事,长辈越是催,年轻人更是没了心情。   结婚三天后,他因学校公派,去了德国。   回来的时候,已是初秋的季节,又是一年多。   她依旧是素衣,也不踩高跟鞋,也不画眉黛,其实两家都是大户人家,要想学习新文化不是难,端看人性,她素来安静,不愿随波逐流,女子解放喊得愈是响亮,她愈是毫无兴趣,那一个个男女调笑,眉飞色舞,她是学不了的。   其实,这个婚也并不是没有情愿的,她对他是有好感的,几年前新年串门子的时候,她见他在公馆外和许多国外商人谈话,好几个学生代表,皆是西方的服装笔挺,只有他一身中山装,器宇轩昂又内敛有分寸。   她再三确认了他是没有女朋友,才顺着父母的意思答应下来的,这番决心下得其实也是狠的。   再次见到,是在家中的一棵枣树下,她微抬头,他从那棵树的弯口出拐进,正好低头,两方对视,心跳如鼓,她嚅嗫的道:“啊,你回来了啊。”   他能数得清她的睫毛,她的表情,还有她鼻尖上小小的痣。心下微微一动,她的瞳孔清澈而沉静,不知怎么地,心情大好,他唇略略一弯,眉头舒张:“恩,回来了。”手情不自禁的伸出,覆在她微微发抖发凉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几秒,然后清了清喉咙说:“你怎么瘦了些?”   闻言,她一怔,然后弯眉浅笑:“原来你看得出,这不挺好的吗?”   闻得到她话语中的调侃,他面色一红,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侧过脸不去看她晶亮温婉的眉眼,那般扰得他没法思考。   那日,是他的接风宴,那些个同学,围着她转,有几个嬉笑似是有意的问:“这是谁啊,我们以前怎么没见过,不会是你妹妹吧?”   其实,他们自是知道的,婚讯传来没几天,这个城里,谁不知道,是一朵男鲜花插进了女粪土。不过是几个人要笑话她来着。   闻言,他眉间一肃,翘着弧度的唇微微敛了下来,望向她的眼里,然后像是释怀一般松了口气,眉宇温润柔和:“我妻子。”   三个字,比任何蜚短流长都要震惊,瞬间掐死所有的质疑。   吾妻,他如是说道。当事人都接受了,旁人不接受算什么?   在德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女人跟他示好,可是他时不时想起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微笑晶亮的眼睛。也许是爱了,那不是更好吗,爱的是自己的妻子。   当晚,他喝得多了,纵使千杯不倒,也抵不过那老祖宗发明的二锅头,俗名但厉害。   满目微醺,头脑发热,他被人抬着进来,月色略朦胧,偶尔传来虫鸣声,此起彼伏,恰似静好的夜晚。   “起来,喝水。”   她抬着他的头,陶瓷的冰凉和水的凉意触到了自己,一下子让他大了激灵,他睁开眼,恍惚的看清了她模样,温柔,低垂羽睫。水喝得到处都是,被褥上都粘了点渍,冷得跟什么似的,他手一勾,她便一下子重心失衡倒在了他的怀里,唇上触到他薄唇沾染的凉意,也打了个激灵,手心渗出丝丝的汗。   朦朦胧胧的黑夜最是撩人,他一颗颗揭开她保守封闭的扣子,然后咬上她曝露在他面前的一寸肌肤含在唇齿间,仿佛是救赎,是冰凉解药。   当他占进了她的身体里,鲜血点滴的染在被褥里,她忍着疼,手指甲刺进他的血肉里,然后彼此纠缠不停歇。   鸳鸯染血,自是喜梦。   翌日醒来,她全身酸疼,见他一手递给她陶瓷杯,里面水,不热不凉正好。   面色一热,咽下水,她急急的瞥过眼不去瞧他,可身下一点点的红痕却叫她再次浑身尴尬了起来。   “你……先出去。”   他笑笑,在她唇瓣轻啄了几下,然后听命出门,在推开门之前,她忽然叫住他。   “怎么了?”他回头,笑容温存。   恍惚间,她看着他,那一方笑容,恐怕她毕生难忘,这时提到毕生两字,稍显夸张,可人生到了以后就会发现,毕生两字很快就到了。   后来的康蓉记起今天,心里还会隐隐作疼,伤疤好了还是会疼,这就是心伤,而不是肉体的伤,如此不同。   垂下眼帘,发丝微遮了脸,她喃喃的问,语句却清晰逼人:“你……愿意承认我,是因为真的爱上了我,还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比我更让你心动的女子?你有想过,某一天等你遇到了,你会怎么办吗?”   他料想不到,她会这问他,仿佛戳中他的内心,又仿佛逼得他难以寻觅真正的答案。   踱步上前,他将她搂紧怀里,细碎的吻她的青丝,然后道:“别多想好吗,别多想。”   情能封喉(双更)   “你愿意承认我是你的妻子,是因为你真的爱上了我,还是因为你只不过没遇上更好的?”   他们都没想到一语成谶,很多的隐忧不过是明日的伤口。   年底他毕业,江浙一代Z大刚建校,聘请了他为外国语学院的院长兼德语系的教授,她便随着他去了,夫妻相伴,总是好事。   这一年,新时代思想席卷全国,女性觉醒开放,全国大潮流间显示这一种生机勃勃。   他们是恩爱的夫妻,却不想,这一去却开始了争吵不休的生活。   那个女学生,她见过,说是祖上出自名门,爷爷是翰林院出身,父辈是国民党蒋介石部下的将军。思想张扬,漂亮干练,甚至打扮出色有分寸。   她见到她的时候,他正在和她讨论,两人各抒己见,皆是生僻的字眼,她亦不懂,只是在门外听了很久,也在半掩的门外看了很久。两人谈论的是眉飞色舞,仿佛再也不能停下,谁上前打扰皆是破坏。他说,她反驳,她说,他亦反驳,如是辩论,到最后竟心意相通的会心一笑。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那般肆意潇洒,好像找对了真正的荷塘,真正的归处。   她退后两步,听见有几个人议论说:“滕院似乎对何秀很关照啊,你们说,这其中是不是……”   “别瞎猜,滕院长是有夫人的。”   “切,这年头夫人算什么,这刚刚颁布的婚姻法你没听说啊,离婚,是可以离婚的。离婚再娶可不是难事,虽然不能再讨妾了,但是能再娶啊,这何小姐估计也不会甘心做妾的,正好让滕院长离了婚娶了她嘛,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脑中嗡嗡作响,她不知怎么地撞到了别人,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飞奔似的跑远了。   那一年,他们的儿子刚出生,刚满一岁。   而终于,又有人发现了,他们不是良配,是不是不是良配,她就该退下堂让给她人?   不,怎么能。   也许更让她揪心的是,她分明瞧得真真切切,他眼里那份流动的溢彩,是爱,是恨而不得,是小心翼翼,是却步难进,是进退为难。   对象,是别人。   从那天开始,他们有了长达半年的争执,就是为了这个女学生。   而她再次想到她问他的那句话,站在窗口,望着弦月,泪流满面,他承认她,是因为他那些年都没有遇到比她更好,更让他心动的女子,可是,如今遇上了。   哥特式的洋房,精致美丽,却少了些温暖,他又再一次甩门离去,甚至皱眉沉声对她冷冷的说:“康蓉,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我是怎么样的女人?   会叫,会猜忌,会怀疑,也会对你大喊大叫对不对?   当他遇到了那个人,是不是她就成了错误,是不是她万般的好,都成了现今的不好。他以前未发现的难以忍受的缺点都成了现今让他掉头离去的原因?   “滕之阳,如果你对她没有心思,那你对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爱上她,你没有一次想到过如果娶的妻子是她就好了……这种念头,没有一次有过的话,你就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对我说,康蓉我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你怎么能这样怀疑我?!你看着我说啊!你看,你做不到,你分明做不到!”   满目疮痍,他蹙眉别开头的动作瞬间将她打得七零八落,心碎得无法再拼接重来。   冷气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里,也许这就是最难受最悲凉的痛楚,他的一个动作,即使不是承认的话却能让一个细心敏感的女人接收到最崩溃的讯息。   甚至不用承认,不用,一个动作就已经证明了所有。   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没有。   这句话,曾几何时,她在她的好友身上听见过,那是她对他丈夫说的,如今,她却用来也对自己的丈夫说。   这一切兜兜转转,轮回变迁,错的不是男人和女人,而是我们学不会知足的心。在婚姻,在爱情里,愈是不满足,便再也填补不了残缺的背叛。   一岁的孩子,在角落里缩着小身子,下意识能感觉到房子里的暗潮汹涌,哭哭啼啼得,大眼睛惶恐的睁着,还喊着爸爸,妈妈,糯懦沙哑的哭声令房子里的男女回了神。   “对不起……别怕,怪别怕,妈妈在这儿。”康蓉心一抽,流着泪抱紧了他,小小的身子有些泛凉,她拥着他,看着那个男人也垂目不语的样子。   “我们离婚,孩子我会让我爸妈帮我们带个几年,以后,你要娶谁,我要嫁谁,全看自己,你不用再懊悔。”   正是隆冬,冷冰冰的霜在铺在外面的枯木上,地面上,还有家家户户的瓦上。   她忍着喉咙的微疼,闭上眼睛,话语也冷漠三分。   闻言,怔愣了半晌,他踉跄的抵在墙壁上,冰冷的温度寒在手心,刺冷渗骨,他面前来来回回是他们相伴在一起的画面,鼻梁酸楚,他也不知怎么地清晰的想到他刚刚在她质问时下意识撇开眼的动作,懊悔愧疚,百感交集,此刻,“我不同意”四个字的话竟不能再说出口,只有心口蔓延出的抽疼一下下的传来,声音哑得好似无法再发声。   就那样离了婚。   何秀听闻来找他的时候,笑意嫣然,脸上娇羞,一身雅致的洋装,用德语问的好,然后是羞涩的静默,时不时瞥他一眼的动作,迷人而妩媚。   他心下不知怎么的一冷,再也不能欣赏太多,只是淡淡的退了一步,与她保持距离,然后再没有彼此像以前那样熟稔亲近过。   某一天,她跑过来问他:“滕教授,为什么?”明明,他们都能感觉到彼此之间暗涌的张力,那是男女自然的情愫。   他失笑摇头,唇边苦笑,他也想问,滕之阳,为什么,当你发现你遇到这个女子,与自己那么详谈甚欢,彼此心意相通的时候,明明是如此兴奋又莫名有些遗憾,可现在再也不用遗憾了,人人都等着你开口,你却为什么再也开不了口了。   也许总要到结束,人才会发现,当时自己经历了什么。婚姻结束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他曾经经历的婚姻是如此让他真心眷恋。   他不在乎那个人是谁,又或者要是谁,他只在乎,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而他也会全心全意的去爱她,如此而已。而他的妻子,是她,是他的幸运。   康蓉……我很庆幸我的妻子是你。   可如今不是了,所有人都期待他与那个心意相通的女子在一起,可他再也没办法,因为他终于从结束的那一天意识到,他从未想要结束自己和她的婚姻,从来没有。   “我的妻子,这辈子只会有一个,那就她。”我在乎我的妻子,更在乎我的妻子是不是永远都能是她。   可太迟了,的确是太迟了。   她一袭蜕变,再不复从前。   仿佛是要报复,她像那个女学生一样,前卫干练,笑起来都是妩媚,再没有甘于主妇的温婉怡人,可他每回等她,都没有怨言,只是等。   她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康蓉了。”   他等她,等回这句话的时候,鼻尖有些酸楚,笑容却温润:“我知道,不管你变什么样,只要你是康蓉,我就在这儿,等康蓉。”   “滕之阳,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后悔’两个字。”   他们时不时的交集也就是这样,直到儿子四岁的时候,噩耗传来。   她在办公室开会,他在讲台上讲课。   乡下到处的河道,母亲一不留神,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溺水身亡。   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即使他们拼的你死我活,他都不会再回来。   她在追悼会上哭晕了,蜜丝佛陀的口红不再像她结婚当日如此鲜红,却满是她要出来的血痕,他搂着她,死死的搂住,深怕她一个气提不上来,就不知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安身了。   处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泛黄的作业本,歪歪扭扭的写着,我的愿望,希望我的妈妈和爸爸永远在一起。   静谧的晚上,到处都是哭声,她抱着本子哭得再次晕厥,她能在这个屋子里找到他的小袜子,小鞋子,小衣服,却再也找不回那个小小的有温热身体的人。   他陪着她散步,任她发疯起来拳打脚踢,甚至辞了工作。   那些日子,想来皆是痛楚。   后来,她身子渐好,他却慢慢的弱了下去。   彼时,路过算命的摊位,他不经意的一问,却要来活不到五十的预言。   其实没什么,只是那一瞬间看着她,他忽然就对她笑笑说:“没事,都是假的。”   “我们还在一起,就那样吧,但是不复婚。”   康蓉神色不悲不喜,肃穆寂冷。   直到那年,她看着从病房里,满身是血走出来的顾方西,像看自己的儿子,那般空洞迷蒙的眼神,隐隐透出几丝戾气与深沉,她突然心一软,那冰做起来的心顿时不知怎么地崩溃倒地,散乱变得轻了。   某一天,照旧散步在河边,夕阳正浓,寒意犹存。   她倏地说:“复婚吧。我累了。”   他怔了几秒,哽着嗓音点头,沙哑低沉的应了声:“恩。”   你为谁守身如玉(全文完)   万籁俱静,天色将晚。   这一日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太晚了,将近凌晨,她蹑手蹑脚的打开门,扭动把手的时候,心都在颤抖,其实她本来是要早回来,可惜被同学拉着去酒吧,不小心喝醉了,在好友家里睡了好些时间才缓过来,一看时间,五雷轰动。   一直答应爸妈,今天要早点回来,不曾想被同学给摆了一道,遥想父亲那张不怒而沉的冷,顾子布心都在发颤,浑身发冷,明明是春夜,暖意微袭却让她头皮发麻。   暗黑的客厅,大概是睡下了吧。   拍拍胸,暗自庆幸,顾子布刚一打算在沙发里靠会儿,没想到,霎时,灯火通明,入目的是父亲那张似笑非笑,阴冷懒笑的脸,心下一窒,赶紧做求饶状,却不料,整个人被一拎,迎来的是父亲一个巴掌拍在脊梁骨处的酸疼。   “爸,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被同学骗去喝酒,我不该那么迟回来,我不该让你们等门,我不该,是我不该,反正,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首先认错,态度绝好。   卑躬屈膝的,晶莹剔透的眸子流转间,透露几许狡黠,还有伪装的乖巧。   顾方西蹙眉,冷睨着她,然后“啪”将她转个身,用鸡毛掸子打了一下。   “啊——”拼命的狂叫,泛疼,好似十分痛。   迟欢爱莫能助,早知她的脾性,定是不那么疼,否则早不哭不叫忍着疼流眼泪了。   可另一个人不知道,从暗色的角落里出来,他冷着嗓音,急急的拿过顾方西手上的东西,蓝眸一肃,嗓音低沉紧张:“顾方西!你就那么对你女儿?!”   他翻过她的身子,沉着声急问:“有没有事,很疼吗?”   顾子布清浅的眼眸微瞪,眼里看见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孔,五官深刻,黑发浓密,欧洲人典型的棱角分明,蓝眸如海一般深沉,眼角有些许纹路但不掩俊朗成熟的气息。   她见过他,但好感不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可以归咎为女人的直觉。   “我的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冷哼一声,满是嫌恶,那是顾子布第一次看见父亲那样的表情,有些好笑,便低低的笑出声来,像只可爱的松鼠,幸灾乐祸。   “你女儿可是个祸头子。”叹了口气,迟欢拎起顾子布的衣襟,米色的毛衣,披肩的长发如瀑布般将脸蛋衬得愈发玲珑娇小,狠狠瞪了眼顾子布,迟欢对着那个男子说:“顾子布,子布,这个叔叔是爸爸……咳,多年的朋友,法兰克。”最后看向顾子布,轻声的介绍道。   “哼。”慵懒的抱胸,顾方西冷冷的嗤了声。   “法兰克叔叔好。”认真,九十度鞠躬,然后是懒懒嫣然的笑意,与顾方西如出一辙,又有迟欢的温柔大方,但眉目流转间尽是俏皮。   法兰克笑笑,菲薄的唇勾起依然有蛊惑人心的魅力,笑的时候,纹路有些深,深蓝色的毛衣显得年轻了几岁,他摸摸她的头,轻声侧头说:“子布,子布,好名字,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在你母亲的肚子里。”   在墓旁,他看见那个肚子,弧度圆润,那个生命,没想到如今已经那么大了。   她低头状似害羞,其实只是有些累,想闭会儿眼睛,半晌,像是想到什么,然后冲到门口打开门,扬着声音问:“爸爸,那个礼物叔叔不来了吗?”   “谁啊?”   “就是每年都来的那个黑衣叔叔啊!”   探头探脑的,好不灵活。   顾方西闻言,眉梢一挑,懒懒的回答:“本尊都亲自来给你送礼物来了,黑衣叔叔这个帮忙送礼的就下岗了嘛。”   怔愣了半秒,她指指法兰克,然后望向顾方西,见父亲点头,她才走到法兰克身旁,然后侧头,挑着淡眉,眉眼弯弯的道:“谢谢您十八年来的礼物。”   这是个礼貌的孩子,而且性情多动却又温和。   他看着她晶亮的眸子,玲珑的脸蛋,优美的下颌弧线,嫣然清和的笑容,心里一柔,又摸摸她的头,发丝很软,他唇微微上翘:“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不过总是抽不出空来,现在见到你很高兴,不用谢我,你很乖,乖女孩都应该有礼物。”   他说,她很乖,而且表情无比认真真诚。   通常别人说她乖,皆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她送的他,还是偏头,弯眉,她忽然冷不丁问道:“叔叔,为什么每年都给我送礼物?任何事不都得有个原因吗?”   这个性子应该是随母亲的,法兰克如是想到,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性。   阳光刺眼,风很柔,淡淡送来青草味,又是一年的春天,他伸出手,手心空洞,任风从指间穿梭流逝。   半眯着眼,蓝眸温和渗着几许不易察觉的惆怅,下意识的摸摸她的发顶,惹得她躲闪,他轻声笑笑,笑声醇厚低沉,然后慢慢敛下语气很淡:“我只是,很想对一个人好,不计较得失,不计较回报,我想有一个人能让我对她好。”   半晌,她眼神转深,从他的身上掠过,也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街上的车流,抿了抿唇,她轻声终是忍不住说:“你身旁没有一个人能让你对他好的人吗?父亲,母亲,喜欢的人……”   “没有,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他并没有怪她的唐突,只是很宠溺的噙着笑转头望着她,语调平淡,手心下意识一攥。   昂贵的轿车停在他们前面,然后是一个黑西服的人对她恭敬的颔首,唤了一声:“先生,该走了,巴黎还有很多事在等您。”   她想,他的确很有钱也很忙,那车的牌子她不认识,只是看到一个“B”开头的字母,如此而已,收回视线,他厚实的手有些许薄茧又再次摸摸她的头,轻柔微笑着道:“子布,再见,如果有机会来巴黎,记得要来找我。”   坐进车里,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得见他挺直的背影透露几许硬朗和孤寂。   人群熙熙攘攘,她转过身,不由自主的咀嚼着他的话,想对一个人好,这是她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听见这种话,谁不想有一个人对自己好,怎么会有人想对一个人好,甚至是不计较得失,不计较回报?   可是转念想,怎么不可能,他没有父母,没有喜欢的人,都走了,一个人拥有那么多,有钱,看似也忙,总是得到却没有办法去付出应该是一种孤独。   就像你拥有了很多,却忽然发现,那些东西连让你当做礼物想去送人的对象都没有,不是寂寞和孤单又是什么?   晨曦薄雾,有些许清冷。   深吸一口气,她摇了摇头,拒绝深想,与她无关的事,何况她这人天生性懒,太纠葛的事情会让她不舒服。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终于见到那个每年送她礼物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有着笼罩一身散不去的孤独。   同年,父母去维也纳暂住,她暑假便报了旅行团打算来个环游世界。   第一站是巴黎。   奢侈明亮的城市,却有着沉淀复古的情怀。   她对这座城市是有好感的,埃菲尔铁塔优雅霸气,道路两旁这时堆满了雪,几个相扶相持的老夫妻从她身边走过,一片苍茫薄雾,灰色但雅致的气息。   恍惚间,她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法兰克——”   她下意识的转过头,见到的是一个俊俏的少年和一个妙龄的女子在街头拥抱。   这时她才想起,似乎有也是这个名字的人让她来巴黎的时候联系他,未尝不可。   她还记得他离去时塞给她的名片,她的记性极好,拿出手机拨了号,只听见那头低低沉沉的嗓音,语调温柔的唤了她一声:“子布,你好。”   礼貌而温和。   仿佛她并不是胡闹还在成人世界外徘徊的小孩子。   她微笑,说:“你好,法兰克叔叔。”   “直接叫我法兰克就好了,不用那么规矩。”   “好的,法兰克。”少说两个字也好,如是想,她顾子布的确是个懒性子。   先去了他住的地方,竟是一家酒店的总统套房,干净整洁,甚至奢侈辉煌,却没有一丝家的味道。   “反正得到处走,购置房子反倒奢侈。”他耸耸肩,无所谓的说,眉宇间却透露出一抹惆怅。   她的确是个懒性子,看见了,察觉到了,反而愈加有些抵触,心想早点离开巴黎,只因为莫名女人的直觉。   卧室房门半掩,她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大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孤零零的在那儿,收回视线,她见到他正打着电话,模模糊糊的也听不懂法语,她好整以暇的在沙发上翻起杂志,过了一会儿,他问她:“子布,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不过是一个宴会,你吃相可得注意着点。”   笑着说,面上丝丝宠溺,明明说着让她注意吃相可表情看起来倒像是无所谓。   后来一个黑色西服的男子进来,听见她也要参加时,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可是先生,你从来不带女伴的……”   “她不是,她是我朋友的女儿。”   朋友的女儿,也是女的。   其实不过是惊讶,也没有问题,那人颔首,临去前还好奇的瞥了她一眼。   守身如玉的男人……   她脑中倏地浮现这几个字,耳鸣嗡嗡,回神过来,不免失笑,这天底下没有无原因的事情,怨不得他眉宇间尽是沉重的孤寂,也许尝过失去的人才有现在的如玉。   晚宴,华美的宴席,杯筹交错,衣香鬓影。   吃得太撑了,以至于走路都有点晃晃悠悠的,在场她只管吃,尽管周遭的目光都满是好奇震惊毫不避讳的全都向她涌来,她还是只专注于美食,鼓着腮帮子,伸出大拇指直点头:“好吃,好吃,白吃白喝就是这点好。”   “你喜欢就好。”他垂目微笑,伸手自然的擦拭她嘴角的汤渍,勾唇半眯着蓝眸,法兰克摸摸她的头颅,语调温软。   接下来的日子,他排开了所有正事陪她逛遍了巴黎,那日搭乘着电梯到了拿破仑博物馆, 再往凯旋门顶楼, 遥遥的看,能经香榭大道望至卢浮宫方向,另一边可以远眺拉德方斯凯旋门,整个巴黎市区都好似在脚下,在眼中,在掌心中。   “你不怕偷懒赔了公司吗?”扬眉微笑,鲜活的生命力在这一张玲珑剔透的脸上体现无遗,她眉目清晰明亮,抬头的时候,眼眸澄清又透露出几丝狡黠灵动的味道,漫不经心,好似闲话家常的问道。   风从耳际拂过,微凉,风景甚美。   “不怕,以后都会是你的。你十岁那年,我就已经在为你打工了。”半似玩笑,莞尔,深邃深陷的轮廓有岁月的疲惫的烙印,还有深刻五官不曾褪去的俊朗,随着年龄已然由内而外的轩昂成熟之气。   “你倒快比我爸更疼我了。”她一下怔了怔,随即轻快一笑,低声呢喃道。   他提起的这事,她也忽然想起,那份文件,她不是不知道,每当她想起来让母亲帮她推掉的时候,她母亲却常说这人固执估计送出了手是不愿再拿回的,反正说起来也不痛不痒,搁在身上也觉不出重量,她也就当做只是些废纸吧。   “你爸爸,恩,他没事总打你吗?”想到那日,他眉头一蹙。   “恩,他没事的时候老打我,真正有事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打我一下,有时候在学校跟人吵架了,被打了,他倒是先问我有没有打赢,若是打赢了说不定他能放我一马……呵呵……”说着说着,她不禁笑出声,梨涡微现。   闻言,法兰克眉眼一深,给她披了件外套,然后薄唇上扬,声音低哑略失神的说:“他是一个好父亲,子布,你父亲是一个幸运的男人,也是个好男人。”   “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你倒是对他评价挺高的。”吐了吐舌头,她俏皮一笑,眼底有些薄雾,今天的天气雾还是多的,看下去灰茫茫的一片但别有一番意境。   欧洲的建筑物总是那番凌然而复古,高高尖尖的,仿佛不会倒下。   “我也不太喜欢他,不过……”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停留在她头顶的手忽然一攥,扯疼了她的发丝,惹得她嘶了一声,他一紧张,连忙道歉检查她有没有事,然后眼一垂,才恍惚的发现,指尖残留了几丝她的青丝,还有些余温,怨不得她刚刚脚都跺了起来。   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别过头,目光仿佛失焦一样,嗓音出奇的低哑,接着刚刚的话道:“我不喜欢他,可我羡慕他,他有你,有你母亲,有让他能继续爱的人。”   “阿——嚏!”高处总有寒意,她打了个打喷嚏,抽了抽鼻子,鼻尖有些发红。   耳边吵杂,周遭皆是人声鼎沸,寒气弥漫,他瞧着她缩着脑袋可怜巴巴的,倏地笑出了声,眼角间笑起来皆是纹路,比年轻时少了凌厉多了清润,深色的蓝眸如深夜的海此刻却微放晨光,无形温暖,他伸手赶紧给她系紧了围巾,带着她走下去。   晚上,他送她进门,他帮她安排的,他总统套房隔壁的房间,刚关上,她却没有忽略他他关门前转身那脸色的铁青有些异样,她也没多想便睡了,只是这一晚上总似有似无隐约总听得见隔壁传来不歇的低吼声,仿佛疼痛难忍如兽的低鸣。   她第二天问起,他才淡淡的回了句:“没事,头疼,老毛病了。”   闻言,她应了声,也不做多想。   最后在机场,她与他分别,她进安检处,回头,眉眼弯弯的与远处的他挥手,他点头也伸出手,挥了挥,看着她笔挺娇小的背影慢慢从眼睛里变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   飞机的轰鸣声漫过耳际,他敛下微笑,垂下眼,转身,神情平静冷肃。   “先生,手术不能再等了,您看是不是等下我去医院帮你安排安排……”他的助手在一旁亦步亦趋,忍不住低沉问道,眉间尽是担忧。   坐进车内,空调温热。   他脱下隐形眼镜,眼前视线是一片极致的模糊,眼角微酸,他揉了揉眉心,戴上眼睛,镜片遮挡了眸中的蓝光,额前碎发微遮,沉寂而深沉,又有几分凄然和孤寂。半晌,他看着窗外的景物,终于深深的叹了口气,低喃回答道:“再等等吧,不急。”   话落,他缓缓的闭上眼睛,靠向后座,好似休憩。   “先生!……哎!”急切的低沉唤了声,然后是开车的人暗暗徐徐的叹息。   二十岁生日,她正在学校,正是下午,阳光橙黄,光线刺人,薄薄暖热之气。   下节课正要上,课间休息,手机突然在包里响了起来,她一接,只听见那人温和低沉的嗓音在说:“子布,你好,生日快乐。”   “谢谢。”她笑着应声。   “有什么生日愿望吗?”他在办公室半眯着眼望着楼底穿梭的人群,眼眸深邃,嘴角盛着笑意。   闻言,她偏头托腮,蹙了蹙眉,然后眉目一舒,轻快的说:“有啊,恩……一个小时候之后,希望等下有好心人愿意陪我去看场电影。”   他知她调皮的性子,宠溺的道:“会有的,乖孩子。”   语音温柔低沉,她不免想到他揉自己头发时的动作,说实话她并不那么喜欢,女孩子很少会喜欢有人弄乱自己的头发,不过她总不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太过认真,他是对自己好的人,她母亲教她的,要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多一点宽容,不要任性。   也许,诚然,她的确是个看似胡闹实则乖巧的孩子。   他说爱说她是乖孩子,也算是真理。   午后,市井街道皆是热闹,接踵而过是温暖的擦肩。   学校门口闹哄哄总有那么几堆人马,她刚一走出校门,便是一辆似曾相识的轿车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发现停下,那人才探头笑着对她挥手,蓝眸内敛,声音淡淡唤了声:“子布,生日快乐。”   瞳孔微缩,一阵诧异,然后她回神过来,钻进了他的车内。   “你从哪儿来?”东土大唐?她笑出了声,被自己冒出的念头给惹笑了。   “恩,那儿。”他指指车顶,示意天空。   “巴黎,直升飞机?”几个关键词,她蹙了几秒钟的眉,立刻理清了思绪。   他一身黑色的大衣,暗蓝色围巾,皆没有logo但做工似是手工精细,衬得他气质更甚,握着方向盘,眼前红灯一现,车停,他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下意识的低喃,皱眉问。   “人生苦短,想来做个好心人来帮忙实现人愿望就来了呗。”   他耸耸肩,眉宇微露褶皱,下巴胡渣略青,看起来有几丝疲乏,但语调很轻快。   笑着直点头,她不能不说他答案的确够禅意。   而事实上,他满足她愿望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之后,她只要提及什么,不到一天便能得到,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许她要的话,他都可以想方设法的给她要来些陨石之类的。   年中十月,她的设计作品,被他力排众议的放上巴黎时装上参展,那是个让所有媒体跌破眼镜的事情,甚至遭不少同行诟病,可他一意孤行,她年轻甚至稚嫩,名不见经传,可她只是打了个玩笑,他便真的让她登上了这一让所有服装设计师都仰望的殿堂。   “你觉得我的作品真的那么好?”   “子布,你只要自己觉着你的作品是好的,我就让所有人都承认你的作品是最好的。”他笑得温柔肆意,话语深沉,面色如常,烟在他指尖转动,并没有点着,他嗜烟,却从不在她面前吸烟。   她并不清高,没必要唯唯诺诺的退却,凡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她也是大学学设计也不过是一时兴趣,但若是能如此,她倒也想看看会怎么样。   而后,一阵骂声争议过去,她的设计作品却开始订货数一路攀登,各大媒体皆给予了好评,销量也极好,她原以为都是他的安排,也并不那么在意。   却不料,他笑着摸摸她的发顶,揉着,蓝眸温煦的说:“不全是我,子布,若是你的作品经不起他们那些人的挑剔,我就算让那些媒体把你捧上天了,他们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替你背书的。你要知道,你是West Gu的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你的性子能改改,不要总那么几分钟热度,说不定你会被你父亲更出色。”   “我只做让我快乐的事情,你不也说,人生苦短吗,我只想快快乐乐的活。一旦要像我爸那样,太累了,我不想多有成就,做得开心才是真的。”一旦要牵扯上那些应酬,担心销量,忧心评价,就失了原本的味道了。她想做的,不过是顺应心情罢了。一旦设计服装要牵扯到之后的那些,她便会立刻再去寻其他的兴趣。   屋里灯光璀璨,水晶吊灯奢华明亮。   他俯身低头和她相视一笑,蓝眸深邃温柔,眼角纹路在笑的时候愈加深:“好,我们不要出色,只要快乐,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子布,你觉得快乐就好,这的确是最重要的。”   夜幕低垂,在她离去后,他拉开抽屉,吃下了一堆药,可头疼欲裂没有减轻,眼前一旦没了眼镜,已是虚无模糊如雾水遮目。   二十一岁,她在尼泊尔和一位当地的华裔相恋,她时不时兴奋喜悦的对他诉说他们之间的趣事,还有她喜欢的那个人,褐发,黑眸,笑的时候会有两个酒窝,甚是俊逸。还有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她迷了路,幸好遇上了他这位好心人带路回了酒店。   他听着,恩恩点头,嗓音温柔低沉。   迫不及待的要结婚,她埋怨父母不愿意让她嫁到那么远去,而且也不同意她那么早当别人的媳妇。   他说:“我帮你跟他们说说好不好。”   那头她雀跃的欢呼,惹得他笑意连连。   放下电话,揉了揉眉心,看向手机时,他倏地诧异了几秒,他接电话的时候,竟开了扬声,助理在旁蹙紧了眉头,指关节泛白,冷着嗓音,微微颤抖的说:“先生,您真的要那么做,你明明……”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对一个人好,想有那么一个人让我付出,她的愿望,我作为长辈想替她满足。”说话的时候有些无力,近似呢喃,这些日子,病情恶化,他再也不能戴隐形眼镜了,眼上厚厚的镜片划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   “先生,我不是一天两天跟着您了,您不必连我都要骗过去。您的确是想对一个人,同样的,您也想有一个人能让您自己肆无忌惮的去爱……那么多年了,您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可是您也是个人,您可以不在乎没有人爱您,可你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来让您爱。这些年您太孤独了我明白,可我更明白您对顾小姐的好的确是像长辈一样毫无条件的付出,可是您对她的爱呢,难道真的那么简单……难道……”   “够了!”倏地站起,冷声喝止,他站姿有些摇晃,太阳穴微疼。   “别说了,没必要。”再缓慢的坐下,他闭着眼睛神色肃穆凝重,然后挥了挥手,疲乏的让助理离开。   那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咬牙关上了门离开。   夕阳最后的一缕光线缓缓隐去,他已是残日,她却鲜活如朝阳,本来就不会有交集,他能给她的,不过是他这个残日最后那么一点点能给予的温暖。   幸福,他这辈子很早就不奢望了。   他法兰克很早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幸福,从捧着那个骨灰盒开始就注定了这一生都不会。   顾方西接到法兰克的电话是在早晨,晨曦乍现,他还睡衣惺忪,铃声吵闹不休,嘴里轻咒一声,他接起电话,听清了来意,甚是懊恼:“你疯了是不是,法兰克,我女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他自己的女儿,他心里明白,三分钟热度,而婚姻岂可儿戏。   “她想做的事情难道你非要堵着她,她是女儿,你何必不成全她?”   冷哼一声,顾方西眉梢微挑,按下一旁要起身的迟欢,摇头示意没事,然后冷冷的道:“法兰克,你也知道她是我女儿,何需你多管闲事?”   闻言那头,顿了顿,一阵冷滞,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眼,喉咙微哽,低哑出声:“脑瘤,方西,我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几率不到百分之五,我请来的全是最权威的专家,他们平均的预测都不到百分之五,你让我在死之前管点闲事都不成吗?”   耳鸣,下颚一紧,心蓦地一抽,任谁听见“死”这个字眼都是颤抖,顾方西也一样,他怔愣了几秒,然后清了清喉咙,气怒尽退,嗓音低沉,伴着一声叹息:“何必呢,法兰克,她不会爱上你,你明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要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何愿意为一个迟暮的人停留,要一个这样不安定的心如何愿意守住早已疲乏的灵魂,她不会愿意,更不会爱上他这样没有救赎的男人。   迟欢在一旁听着,心口微微发冷,也许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有时候,这一天总那么残忍,外面光线明亮,室内却是酸楚的冰寒。   “我知道,我知道……”点头,呢喃,微笑,蓝眸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与孤寂,他释怀的笑笑,几个字重复叠叠说着,“我只想离开的时候,看见她幸福,方西,我宠她不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而是,我真的想对她好,我不需要回报,你明白的,我早已过了想要人回报自己感情的年纪了。”   沉默的挂上了电话,顾方西眉眼深沉,躺在床上,抱紧了迟欢,埋在她的颈窝,不做声,静默的阖着眼睛,直到她启唇抚摸着他的发丝,温柔的说:“方西,早安。”   “迟欢,早安。”   他吻了吻她的鬓发,箍得更紧了几分。   “怎么了?”   摇摇头,他微笑着细碎的吻着她笑起来有褶皱的眼角,还有年龄痕迹的唇沟:“那么多年了,谢谢你,还睡在我枕边。”   “傻瓜。”她捏捏他的鼻尖,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枕着他的肩轻叹了口气。   傻瓜何止一个人。   他再次醒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按了快拨键,那头是女儿欣喜温柔的声音,她刚要问好,他却在之前沉着嗓音,面色难测的道:“子布,你法兰克叔叔明天有一场切除脑瘤的手术,你要回来吗?还是打算结完了婚再回来?”   刹那,电话那头猛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她其实该劝她父亲答应她的婚事,她甚至认为手术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回来了也没用。   脑子里条理清晰分明,唇微张,胸口闷热,她却下一秒听见似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微微发颤,一字一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明天几点,我立刻回来。”   医院里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   光洁的走廊上反射着白灯的光亮。   耳边是掠过她的人七七八八的交谈声,她恍惚的一边转头四顾,一边在这干净略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拼命的疾步快走,近似奔跑。   她手术室那层楼的时候,远远的,正好看见他被推进去的场景,他对着自己的母亲声音沙哑的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暖暖的墓地旁吧。”   周围是寂静的,他的话一字一句的从耳边清晰的传来,耳膜不知怎么地有些许嗡鸣声,心房莫名的一收,四肢百骸都有些泛冷,这医院的冷气开得太低了。子布心里如是的呢喃道。   他们看见了她,而她也一步步走近他们。   他睁着眼睛,看见她的时候,睫毛微动,眼睛拼命的眨了眨,深邃的蓝眸有几许水影若隐若现,他略有薄茧的手伸出,艰难的攥住了她的小拇指,体温是热的,可她的温度偏冷了些,下意识的让他心一窒。   “你来了啊。”他有些虚弱,却努力的咧开嘴,喑哑的勾唇抿笑道。   愣愣的站在那儿,她看着他额上有些许汗液,额前的几缕黑发都粘上了。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面色平静冷淡。   他却还是很温柔的笑着,用着沙哑如被车碾过的嗓音低沉的轻声问:“子布……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话落,他攥着她的小指的劲微微一紧。   “有。”她倏地漾开笑,注视着他深蓝色有些许混沌的瞳孔,。   “什么?”攥得愈加紧了。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上你。”一字一句,甚是冰冷。   “子布!”霎时怔忡松开了手,顾方西蹙眉肃穆的低喝一声,猛地将她拉过,只感觉她五指冰凉,被他按在身旁,面色平静,笑容微扯。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上你。   一秒钟,重复无数遍在他浑浊的脑子里上演,他模糊的眼前似乎能看清这句话每一个字的一笔一划,收回来的手虚弱的放在身侧,然后在缓缓的微微一屈,本就无一物的心中肆无忌惮的吹着冷风,哗哗的呼啸而过,心里绞痛却好似麻木和早已接受。   他最后望了她一眼,在被推进去那刻,看着她浅淡的眸子,脸颊的梨涡,眉目温柔,纹路微皱,干涩的唇轻启如呢喃梦呓:“我知道,我明白,没关系的,子布,我了解……”   都是明明白白了然的字眼。   尽管,那一刻,他笑得心里绞痛,刻进骨子里的疼痛,比肉体更甚。   手术门随即一关,咯噔一声,不止是门,还有她霎时一绞的心。   这该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她却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那般残忍,残忍到让他在死亡时都应该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是该说些让他有求生意志的话,却没想到,开口时时亲手将他推向死亡的言语。   在他给予她那么多那么多后,她在最后送给他的竟然是那样刺骨彻寒的话,她会后悔的,她会的——那门一关,她满脑子充斥着这个念头,用了力气挣开了父亲的钳制,扑到了手术室门口,冰冷的门触到了手心,浑身一震,目眦尽裂。   拼命的喘息,仿佛氧气不够,体力再无。   顾方西猛抽一口冷气,闭着眼睛上前搂住她,死死的搂住,一下又一下的轻拍她僵直的脊梁,她只能下意识的蜷在父亲的怀里,咬着唇闷声,嘶哑的啼哭,潸然流泪,止不住的胸口泛疼,说不出原由的难受。   “子布……子布,乖,没事的,他会原谅你的,他会的。”   晕眩间,一瞬黑暗,这安慰竟让她一下子崩溃的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是凌晨,她睁着眼,愣愣的看着白色漆油刷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用他的残日填满了她的成长轨迹,她用她的炽烈生生消去他生前最后一丝的残念,一来二去,也许只是一场一个人,年少暧昧不清的回忆。   end -------------------- 本文首发蔷薇书院,奇书网下载网www.qisuwang.com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