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桃未)为您整理制作 ★—————————————★ ================== 书名:蝴蝶之刃 作者:兜兜麽 文案 【瑞丽到昆明,七百二十五公里路程,黑与白的无间行走,没有人提起,亦不必铭记。 就像蝴蝶振翅,她划破的伤痕,只有风知道。】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 ┃ 配角: ================== ☆、第1章 起点   第一章起点   十二月的天被雨水浸透,像没烘干的床单压在头顶,一点一点慢慢滴。   余乔走出瑞丽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她看着车站广场面目模糊的人群跺了跺脚,呵出一口白气,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走。   正发愣,隐约感觉有陌生人往她身边凑,一抬头撞上一张长满青春痘的脸,不耐烦地冲她发火,“大姐,别站路口行不?”   “不好意思。”余乔向右退两步,准备给红姨打电话,一摸单肩包,钱包已然不翼而飞。   她脑中回想起刚才和她打过照面的“一百颗青春痘”,那人穿着咸菜色夹克衫正往巷子里拐。她这下连箱子也顾不上,追着小偷的方向拔腿就跑。   车站附近的人估计早就见惯了追贼的场面,照旧干自己的活,只有小卖部柜台后的秃头老板探出头来看了看说,“今天这姑娘挺猛的,哎,要不一会儿给报个警吧。”   老板娘给门口的十四寸小电视调了个台,对什么都没兴趣,“你要想,你去替人追啊。”   老板摸了摸油亮油亮的脑袋,再没话了。   这时候余乔已经把小偷堵在巷子尽头,那人十七八岁模样,瘦成一根柴,跑得也不快,整个人透着虚。眼看后面没路了,他倒也不怕,笑嘻嘻地看着余乔说:“大姐,想干啥?活腻了想找死?”   余乔逆着光站在路灯底下,冷冷看着他,“钱都给你,包给我留下。”   “看来这包挺值钱。”小偷啧啧两声,明目张胆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她的钱夹来,把一叠现金抽出来塞到夹克衫内袋里,捏着空荡荡的钱包说,“老子就不给你。”完了抖了抖衣服,就要从她身边绕过去。   “不小心丢东西我认了,但钱包里除了现金之外还有记名支票,你当我面拿走就上刑了,不是治安拘留十五天能解决的事,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跑不掉,拿不拿你自己想清楚。”余乔攥紧了手里冰冷的小型电击棒,稍稍向后退半步。   对面的人犹豫了。   “胆儿挺大啊。”   打火机咔嚓一响,黑漆漆的巷子口又多出一个人,正缩着上半身,护着火往里走。   他实在高,即便驼着背也能看出和小偷之间明显的身高差距。   小偷的声音更加刺耳,“你他妈谁阿,管什么闲事?找死呢你?”   “没说你,说她。”他嘴上的香烟终于点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向前一指,指向浑身警戒的余乔。   而余乔借着头顶昏黄的光,终于看清他浓黑的眉毛以及狭长的透着光的眼睛,记忆模模糊糊,仿佛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行,要找事是吧。”小偷从裤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嘴上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但对方的动作更快,余乔甚至没看清他夺刀的动作,小偷就已经两只手翻折向后,被他牢牢擒住。   他把烟送到嘴里,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小偷的脑袋,人嘴里最后一句“□□妈”还没骂完,就听见一声闷响,脑袋撞上石墙,聒噪的声音就此断了。   小偷慢慢靠着石墙滑下来,像一滩被人砸得稀烂的泥。   余乔的钱包也被抽出来,随着他的步伐慢慢靠近。   “余乔?”他挑眉,天生一把低沉沙哑的好嗓子,每一个字都在撩人。   余乔皱眉问:“你是哪位?”   “陈继川,路口那等你好一会儿了。”陈继川把钱包递到她面前,笑了笑问,“手里抓了什么?”   余乔摊开右手,露出一只特质的小型电击棒。橡皮外壳上沾满了汗,已经被她捏得有一些内凹。   陈继川叼着烟,拿着喷雾晃了晃,“就靠这个想从烂赌鬼手上抢东西?”   “是要,不是抢。”余乔把喷雾和钱包都拿回来,翻了翻,确定钱包内层的相片还在。   “是什么都行。”   他把烟掐了,领着余乔往外走。   巷子口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当然,高不过陈继川。   就刚才三句话的功夫,余乔都觉得自己的脖子要仰出毛病。   走了半截路才发现,可能是刚才跑得急了,扭了脚,每走一步都隐隐地疼,又不想开口叫住腿长生风的陈继川,因此只能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着。   巷口的年轻人提着她的白色行李箱,见了她就笑,“余小姐,我叫孟伟,你叫我小孟也成。”   余乔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哪的话啊,余小姐干什么都不麻烦,真的,这算啥?”说完提着行李箱,一溜烟跑到一辆吉普车上。单手开门,准备走副驾。   陈继川双手插兜,朝他扬了扬下巴,“你开车。”   “也成啊。”孟伟从副驾驶挪到驾驶座,新手开车,左摸右摸的,兴奋难挡。   陈继川一伸腿把副驾门踹上,也上了后排座位,和余乔做一块儿。   天已经黑透,余乔把车窗摇下一条细缝,等冷风吹开身边又闷又燥的空调热气。   她扎着高马尾,侧脸在路灯的映衬下,显得比初雪更净。   陈继川挠了挠眉头那道疤,烟瘾又犯了。   孟伟那股兴奋劲还没过,边开车边说:“余小姐好几年没回了吧?怎么样,市里变化大不大?还知道路怎么走不?”   余乔看他像看个孩子,笑笑说:“你现在停车,我闭着眼也能走回去。”   身边有人嗤一声笑了,显然一个字也不信。   包里手机在震,余乔接起来,“红姨,我刚上车。”   “挺好的,天晚了不用等我吃饭。”   “明天再说吧,我先去灵堂……”   “到时候再说。”   她挂了电话,孟伟说:“余小姐,还不晚啊,我这踩个油门四十分钟肯定到。”   余乔说:“不着急,安全第一。”   “你后天得上山吧?”陈继川手上捏着一只半瘪的烟盒转来转去。   “嗯。”余乔瞥他一眼,总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邪劲,不好相处。   “脚怎么办?后天找人给你抬上去?”   “什么?”她下意识地把右腿往回缩。   陈继川还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侧过身体,变成正对她,“鞋脱了我看看。”   “不用。”   “你这腿现在不弄,明天早上路都别想走。”   “一会送我去医院。”   “镇上医院就一个老麻子,治什么病都给你开板蓝根,你乐意让他治?”   “那就去瑞丽医院。”   “没空,这车只往前开,不掉头。”   “你——”   后座上的两个人眼看就要斗起来,孟伟连忙出来打圆场,“余小姐,我哥逗你呢。我哥学过手艺,治跌打可厉害了。我估计一会儿回去,文哥还得让他给你治。”   余乔瞄他一眼,见他丁点不着急,可有可无的样子。顿了顿,低头脱了长靴,露出里面黑白条纹的毛袜子。   “跑的时候踩着石头崴了一下,应该不严重……”她说着,又去看陈继川。   没等她说完,他就已经脱了她的袜子,露出一只骨肉匀称的脚,夜晚混杂的光落在她脚背上,润润的,像缅北最好的玉。   “是不严重,没给你一下崴折了都不算严重。”陈继川说着,一手握住她脚背,一手固定脚踝,慢慢绕着圈,他的手之前在通风口上暖过,掌心温暖干燥,人也显得不那么讨厌,只是嘴上仍然不留情面,“钱有那么要紧?这东西丢了再给你找回来也就一句话的事,犯得上拿命去追?”   余乔偏过头,不看他。   “又气了?刚那电击棒都快给你捏碎了。不就遇到个贼,怎么能气成那样?刚要一不小心给自己气死了怎么办?”   “你管太宽了啊——”   他猛地一用力,脚踝的位置正了。   余乔一下没缓过来,整张脸都被凝固在前一刻,疼得一个劲吸气。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陈继川问她,“袜子还要我给你穿?”   孟伟在前面搭腔,“余小姐,你动动脚,试试看好了没。”   陈继川说:“肯定好了。”   孟伟大乐,“肯定啊,我哥的本事我还不知道。”   陈继川把烟叼在嘴上,也不点,笑笑说:“马屁精。”   只有余乔闷头穿鞋,耳后像起红疹,热热麻麻的一片。   快九点的时候才到镇上。   路沿着铁轨走,灯暗得看不见夜雨。路口停着一辆桑塔纳,关着灯,里面却有人。   孟伟咕哝一声“他妈的不嫌烦啊。”调转方向。   车在右拐之后突然迎来亮光,道路两旁摆满了花圈挽联,孟伟把速度降到三十迈,慢慢往前开,最终停在一只“慈颜已逝,风木与悲”的花圈一侧。   余乔下车,绕过陈继川时将红色钞票叠起来塞到他皮衣口袋里,“给你多挣个手艺钱。”也不给他留机会,说完便提着包走进灵堂。   黑色棺木前摆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人双眼内凹,肃着脸,不苟言笑。   余文初照旧戴着细边框眼镜,穿孝衣,见她出现,终于不再和缅甸人谈他的“生意经”,转而走到她身边,沉着嗓子说:“乔乔回来了。”   “来送奶奶。”余乔低头应一声,并不看他。   这时候陈继川和孟伟都进来,各自和余文初打招呼。   余乔忽然说:“晚上我守灵。”   陈继川这才发现,余乔右眼眼角有一颗痣,在刺眼的白炽灯下仿佛是一滴凝固的眼泪。   听说有泪痣的女人命不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他抓了抓眉头的疤,转过背出去抽烟了。 ☆、第2章 灵堂   第二章守灵   余乔的奶奶过世,余文初照规矩在家门口摆满三天流水席,任吃任拿。因此前厅塞满了人,灵堂外还有外面来的乐队,一会儿哭丧,一会儿又唱《烛光里的妈妈》,吵得人根本闭不上眼。   余乔被红姨带到二楼,知道她要回来,家里额外留了晚饭。   舟车劳顿,她的胃口不算好,只喝了半碗汤就准备放筷子。   “这就不吃了?”   “不吃了,有点晕车。”   “就说不该让孟伟那个臭小子摸方向盘,四轮车能当飞机开。”红姨给她递了杯茶,闲话起来,“这次准备待几天?”   余乔捧着热茶,在火车上颠得麻木的身体渐渐活络起来,垂下眼睑说:“刚刚结束一个上市辅导项目,太累了,想多休几天。”   “那也好,多玩几天。”   红姨抽出一根玉溪烟来,随口问,“不介意吧?”   “你随意。”   屋子里顿时起了烟雾,但远没有她今天在火车站闻到的呛人。   “要不是你奶奶不肯让你爸捧灵上山,也不会非逼着你跑这一趟。”   “应该的。”   “你妈呢?没拦着你?”   余乔抿着嘴笑,“没跟她说实话。”   红姨眯着眼盯了她好一阵,等胸腔内的蓝烟都吐尽才说:“长大了,笑起来跟你爸有点像。”   “哪呢?”   红姨伸手捏了捏她脸颊,“会勾人。”   “又开我玩笑呢。”   “行啦,待在房间里怪闷的,上阳台来,给你看看你爸的宝贝。”   阳台开阔,摆满了盆栽,红姨走到一盆万年青前面,随手把烟灰掸在树上,“这树是你爸的亲祖宗,你可别告状啊。”   余乔仔细看了看说:“这东西养的也不算好。”   “可不是吗?你爸亲自养的,能好到哪去?”话刚说完,人就已经走到栏杆边上,指了指雨棚下抽烟的人说,“今天就他接你回来的?”   余乔低头向下看,是弓着背和人交谈的陈继川。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注目,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抬起头,正巧撞上她带着些许探究的眼神。   余乔匆匆转过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躲什么。   而他在笑,她听得很清楚。   陈继川抬头打了个招呼,“红姨,出来抽烟呢。”   “嚷嚷什么?别跟你文哥说啊。”   “行,知道您正戒烟呢,一会儿楼下的烟头都说是我的。”   “猴崽子,滚一边去。”   陈继川双手插兜,叫住孟伟,眉眼带笑地走了。   孤灯下,他背影颀长,仿佛一棵高阔的树。   “陈继川跟了你爸七八年了吧,胆子大,心也细,年轻一辈里面也就是他了。”红姨把半截香烟摁在栏杆上,再一弹手,落到棚子顶上,“最迟明年,瑞丽到昆明这条线,都得归他。”   余乔神情一凛,“你们要走?”   “到年纪了,也该走了。你爸在加拿大买了房子,正在办移民手续,也准备把你的一起办了,到时候愿意来就来,不愿意就在国内待着也行。”   余乔一开口就是拒绝,“你们办你们的,不用管我。”   意料之中,红姨笑得无奈,“我就知道,你这么轴,都跟你爸学的。”叹一口气,又点一根烟,根本没有戒的欲*望,“你们俩这辈子就这样吧,看到老能不能有一个肯服软的。”   会吗?   不会。   她和余文初之间的矛盾三两句话就能讲清,但又不是三五十年能弥合。   静了一会儿,楼下再度吵起来,一个女中音扯着嗓子唱《死了都要爱》,一群马仔跟着一个劲地嚎,热闹得像是在开演唱会,半点没有丧礼的彷徨与凄然。   好在乐队后半夜就撤了,余文初给人安排在镇上的酒店里,钱也给的足,这一趟算没白来。   灵堂的人几乎都走干净,余乔坐在棺材右侧的长凳上,一面给火盆里烧纸钱,一面借着火暖手。习惯了加班习惯了熬夜,凌晨两点也不见睡意,只是整个人都闷闷的,像攒着一场暴雨的云,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她正琢磨着今天似乎忘了给小曼回个电话,灵堂外面突然飘进来一片影,是陈继川。   “文哥喝多了,红姨抽不开身,叫我给你送件衣服。”   他提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凌厉的眉锋在昏黄灯光下也变得柔和。   余乔接过来,撑开罩在肩上。   羽绒服太大,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领口冒出一张苍白的脸,显得尤其可怜。   “谢谢。”   “我不用谢,反正拿钱办事。”陈继川长腿一迈,大剌剌坐到她身边。   “这次准备收多少?”余乔问。   陈继川说:“跑腿二十,租衣服三十五。”   “还真有价。”余乔失笑,“先记着吧,回头一起算。”   “还有生意?”   “嗯,后天送我去一趟老峰山。”   “找你爸解决。”   “五百,去不去?”   “一千五,不二价。”   余乔这才抬头看他,她嘴角弯弯,一个笑足以令寒夜微醺。   “你这样,不怕我告诉我爸?”   陈继川冲她挑眉,全然无所谓。   他眼深鼻高,漫不经心,放到肥皂剧里,大概是最阴毒的男配角。   不过他好像也挺适合去演《古惑仔》的,只要把头发再留长一点。   她看着眼前的又短又亮的黑头发,总有一种想要伸手摸一摸的冲动。   夜越发安静,莫名的,陈继川一来,余乔脑后的弦就松了,忽然困得睁不开眼,脑袋一点一点的,像个不倒翁。   “抽根烟,抽烟就不困了。”陈继川从兜里掏出一盒黄色外壳三五烟,递一根给余乔。   余乔不接,“谢谢,我不抽烟。”   陈继川瞄一眼她右手食指,笑得有点欠收拾。   余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拨动打火机,两根烟都点燃,一根自然进了他的嘴里,另一根横在她眼前,“抽吧,你奶奶也抽烟。”   余乔稍有犹豫,还是把烟接过来含在唇边。   “你常见我奶奶?”   “嗯,见得挺多的。你呢?”   她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十几年没见了,打电话也让我能不回来就不回来。”   “老太太是挺固执。”   余乔习惯性地把烟夹在食指与中指指尖,右手垂落在长凳上,细长纤弱,仿佛一碰就要碎。   “我奶奶走得好吗?”   “还行吧,早半个月进急救,走的时候也不让你爸和红姨进去,话都让我传了。”   “看样子,我奶奶挺喜欢你的。”   “喜欢我不是难事。”   余乔含着烟,也不说话,只看着他盈盈地笑。   这笑容太过耀眼,连他也扛不住要低头。   余乔掸开烟灰,整个人都缩在羽绒服里问:“我奶奶都说了什么?”   陈继川说:“老太太让我打13871**5055找余乔,叫余乔回来送她上山,不许你爸搭手,还嘱咐我家里坏人多,让我看好余乔。”   她起先忍不住笑,“我奶还怕我被拐子拐走了……”稍顿,脸上像被寒风冻住,僵在最落寞的那一秒,“我奶老了,我的电话号码倒是记得一个字不差。”   陈继川把剩下的半根烟扔到火盆里,长舒一口气说:“想哭就哭,别憋着。”   余乔一愣,反驳道:“我没想哭。”   “那这是什么?”陈继川就站在余乔面前,高大的身体遮去她头顶的光,可她仍然能够看清他,记住他玩世不恭的笑,以及沉静如海的眼睛。   他的大拇指指腹在她脸上一抹,指腹上湿润润的液体就是她强辩的证据。   然而余乔的反应却异乎寻常,她反手握住他手腕,让他没能来得及收回手臂。   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不置信,忽而呢喃,“陈继川……”   “嗯?”   “你再摸我一下。”   冰冷空气骤然一窒,火盆里一张烧到半截的纸钱被吹起来,飘得满地灰。   等了许久,才等来陈继川挑高眉,说:“行啊,摸一下二百。” ☆、第3章 涟漪   第三章涟漪   他望见余乔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盖住她眼前的光,让人猜不透她目光。   灵堂外透进来一丝风,将火盆里的灰烬撞碎。   余乔说:“给你四百,做不做?”   陈继川难得正经一次,绷着脸说:“余小姐,老子不做那种生意。”   余乔抬起头,陈继川也正打量她。   孟伟曾经说过,川哥身上透着一股狠,凶起来野狗都绕着走。   但是她不怕,反而笑起来,根本不当一回事。   余乔握住他停在半空的右手,牵起他,贴上自己侧脸。   陈继川的掌心温暖干燥,虎口带着薄薄一层茧,似乎比他浓黑的眼更易辨认。   她闭上眼,微微拢起的眉心,带着虔诚,也写着疑惑。   小曼说:“我跟你说,你这根本不是病,用不着看医生,心理疾病都是作出来的。”   小曼的道理不止一篇,“听我的啊,乔乔,总有一个天你会碰到一个你完全不排斥的男人。到时候你满脑子就只剩一个念头——”   “余乔!”   陈继川并没着急抽回手,只是将余乔从回忆与现实的边缘当中唤醒。   她睁开眼,乌黑的眼珠映出他疑惑地脸,显得格外亮,“四百,记账吧。”   陈继川伸手触她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余乔笑,“两个四百。”   “你钱挺多啊。”   “你缺钱?”余乔问。   “不缺钱谁来干这个?”   余乔这才放开手,方才开玩笑的心情顿时灭了,低声应,“也是,差点忘了你是干什么的。”   到这一步,两个人都无话。   陈继川打了个呵欠,嘱咐她,“行了,我走了。八百,都给你记账上。”   余乔低头看手机,含糊嗯了一声,算应了他。   等他走后,她撸起袖子,并没有在皮肤上发现任何应激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显示凌晨四点,她先发了条信息给小曼,“醒着没?”   没两分钟,小曼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她的声音清脆,像春天里枝头上的喳喳乱跳的鸟,“余乔我警告你,不要凌晨找我聊公事啊。”   余乔忍不住在冷光中抿嘴笑,下巴在羽绒服领口蹭了蹭说:“放心,找你聊心事。”   “心事还是姓事啊?”   “嗯……都算吧。”   “什么?”小曼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游戏内部团队合作也顾不上了,她谎称自己停电,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猪队友,专心对付余乔,“终于在山海之北,彩云之南遇到了真命天子?”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小曼,你明白吗?”   “明白。现实的爱人,多数时候是脑中的自我投射。”   “小曼,你好文艺。”余乔把冻得通红的鼻子藏进羽绒服领口,闻到一丝淡淡的,属于陈继川的味道。   像初冬的叶片、秋末的槐花,活着即是挣扎。   “那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   “那他帅吗?够有型吗?”小曼问完,不等余乔出声,立刻自问自答,“让小尼姑都春心荡漾,能不帅吗?我也是问得傻。”   余乔将耳畔垂落的一律发撩到耳后,盯着火盆边缘陈继川留下的半支烟说:“挺高的。”   “多高?”   “可能有一八四。”   “可以啊余乔,反正在休假,试试看呗。”   余乔犹豫了,“他跟着我爸做事。”   “噢……这倒是个问题,我听说这样的人那什么之后都挺乱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病。”   “但是他看着不像……”   “问你爸,或者问红姨。”   “我再想想……”   不排斥,并不等于喜欢与留恋。   她们的谈话无疾而终,但也许,女生之间的讨论本也不必得出结果,要的只是分享与感受。   余乔挂断电话,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雾气在橘黄灯光下徐徐散开。   她转过头看着黑白遗照上不苟言笑的老太太,一时间再度被拖进回忆当中,有一个声音始终如藤蔓一般缠绕在她身边——   “快跑,乔乔快跑!”   她拼了命向前跑,直到泪水模糊双眼、冷风哽住喉头,山的尽头、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人在她身后喊——   “快跑!别回头!”   “姐……”她的声音太轻,像蜻蜓路过湖面,说过的话,只有涟漪记得。   凌晨气温骤降,滇南也冷得人缩手缩脚。陈继川只穿一件皮衣和套头衫,从灵堂回住处的路上,一贯皮糙肉厚的男人,也冷得弓腰驼背瑟瑟发抖。   他就住在孟伟家,也是一栋新起的三层小楼。孟伟的父母哥嫂住二楼,他俩一人一间房占了三楼。   陈继川上楼的时候孟伟还没睡,窝在陈继川房间里占着电脑打游戏。   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异香,香得让人反胃,陈继川盯着电脑桌旁的水烟壶骂了句“操*他妈*的”,一勾脚跟把门带上。   风止住了,卧室被电暖炉烤着,比外面暖和得多。   孟伟两眼发直,看起来晕乎乎,整个人都在梦里游。   他抽了口烟,盯着陈继川一阵傻笑,“哥,又钓妹子去了?”   陈继川没理他,鞋也没脱就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两只眼盯住天花板上的黄色污渍,脑袋里空空荡荡,敲一下仿佛能有回音。   “哥,你羽绒服呢?”孟伟又问。   陈继川抬手猛地一锤垂在床上,“闭嘴。”   孟伟还是乐呵呵的,叼着烟,一个劲敲击鼠标,“给余乔了吧,难怪早几天要买羽绒服,啧啧……我看你看她那眼神就不对。”   “怎么不对了?”陈继川皱着眉,突然间说不出来地烦。   “就跟野狗看见猪下水似的,两眼放绿光。”   陈继川给了孟伟一脚,“滚你妈的。”一翻身挺起来,跑走廊吹风去了。   三楼走廊东北角是百米内信号最好的地方,风也最大,冷得人直哆嗦。   陈继川把卡换了,熟练地拨通电话。   对方应该是刚睡醒,悉悉索索一阵,避开人,走到客厅才开口,“怎么,有新情况?”   陈继川一副吊儿郎当的态度,随口说:“没情况,就没钱买烟,找你要点儿。”   “你就不能少抽点儿?”   “不抽烟你让我抽那个?”   对方被他哽住了,一时没话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行,快过年了,算我给你发压岁钱。”   陈继川乐得咧嘴笑,“我年纪大,得多给点儿。”   “滚滚滚,大半夜的我他妈没空跟你废话!”骂完了也没立刻挂电话,反而正正经经叮嘱他,“余文初最近连丢了两批东西,估计疑心重,你自己小心点。”   “他要收手了。”陈继川往楼下弹了弹烟灰,好像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   “那更要盯紧。”   陈继川“切”了一声,还是无所谓的态度。   等了等,对面终于收起严肃口吻,转而说:“你今天见着余乔了?”   “嗯,见了。”   “怎么样啊?”   “还行吧。以为能让周晓西跟丢了魂的怎么也得是李嘉欣张曼玉那个长相啊,没想到就那样,穿个红袄就跟我姨差不多。”   “你就嘴硬吧你。”   “得了,懒得你瞎扯淡,余文初丢了东西火气大,我出门避避风头。”   “又搞什么?”   “不搞什么,我他妈钓妹子不违反纪律吧?”   “能不能文明点?好歹是个大学生,有点自觉啊你。”   “行了行了,你就记得发红包就行。”   “滚你妈的就知道要钱——”   陈继川没等对方继续骂下去就掐断了电话,卡再换回来放在裤兜里,他举着板砖一样的诺基亚手机玩了会儿贪吃蛇,实在冷得受不了才回房间。   孟伟还在那噼里啪啦敲键盘,两只眼睛充血向外鼓,活活一个怨鬼。   已经快五点了,陈继川躺在床上,闭了闭眼,还是挥不开余乔的眼睛。   她说四百摸一下。   那八百是不是能干点别的?   其实他当时有私心,他按耐不住地想要碰一碰她右眼眼角下那颗泪痣,远远近近看着盈盈像一颗露珠,总让人挪不开眼。   他抬起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指腹贴在一起反复摩挲,仿佛还能回想起前一刻触碰她面颊的温度。   陈继川想起来了,余乔长得既不像李嘉欣也不像张曼玉,她挺像一个日本女演员,好像叫什么靖子。一片柔和的五官当中,仍然保留着少女的娇憨与纯净。   不是妩媚也不是艳丽,偏偏,偏偏是这一种才最要命。   完了,要了老命了。   他长叹一声,横在床上,直挺挺像一具活尸。   孟伟瞄了他一眼,凑过来说:“哥,要不咱找个片看看?”   不出意外,孟伟又挨了一脚,连凳子一起摔在地上,他一抬头再爬起来,陈继川已经裹着被子睡了。陈继川把脑袋埋在枕头里,有点自暴自弃的意思。   算了,破罐破摔吧,爱谁谁。 ☆、第4章 阿虎   第四章上山   艳阳高升,遍地金黄。   余文初披一件黑色毛呢大衣走进灵堂,他人不算高,但背脊挺拔。丹凤眼,鼻上架一副无框眼镜,白衬衫上看不见褶,一年到头干干净净。   “乔乔。”他把歪在柱子上打瞌睡的余乔叫醒来,一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就笑,“去楼上,吃碗面睡一会儿。”   “嗯。”她懵懵懂懂,说话也带着鼻音。身体顺着余文初手臂的力道站起来,茫然问,“去哪儿?”   “回家。”余文初把余乔架起来,半拉半拽地往外走。   余乔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靠着余文初撒娇,“爸,我想吃酸辣鱼。”   “行,爸给你做。”   “家里还有酸笋吗?”   “你奶奶去年腌的还有。”   “那再做个酸笋炒排骨。”   “行行行,中午就给你做,你先站稳。”   余乔脚下没力,扶着墙说:“我脚麻了。”   “让你逞强。”余文初蹲下来,留给余乔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后背,“上来,爸背你。”   光在他身前,影在他身后。她见过这样下蹲的背影,在幼儿园门口,在赶往医院的长路,也在被细雨淋湿的月台。   她鼻酸,情潮起伏,悄悄忍耐。   余乔的动作很慢,她试探着伸出手搭上余文初左肩,感受着毛呢织物在掌心摩擦的触感,以及领口下微微透出的温暖,一切都像是不能碰不能沾的毒,刻意远离,却又无时无刻无声无息被他牵引。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余文初背上,有一点害怕,又有一丝丝按耐不住的雀跃。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十年,十五年,或者更长。   然而血缘却总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爸……   她靠在他背上,轻声呢喃。   父亲的背,余乔的音,如风一样轻缓,云一般温柔。   “起喽!”余文初载着余乔慢慢站起来,稳稳当当背在背上。   “爸,我挺沉的吧?”   “怎么能呢?估计还没八十斤吧。”   “都快一百了。”   余文初喘了口气说:“抱着还挺轻的。”到门口也不见放她下来,反而背着她径直往屋内走,餐厅预先开了空调,比灵堂暖和太多。   “乔乔上来啦?累了吧?先吃东西,一会儿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红姨叫保姆把刚做的米线端出来,等余文初蹲下,正好搭把手扶住余乔,“怎么了?脚崴了?”   余乔跺了跺脚说:“没什么,就是一个姿势保持太久,麻了。”   红姨道:“今晚别守了,让你爸去,省的他又被人拉出去灌酒。”她一双细长的眼睛却盯着余文初,只等他“认罪”。   余文初瞄一眼余乔,答应得很干脆,“行,今天不出去,等会儿我下厨,就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饭。”   口头保证一出,红姨眉开眼笑,“果然还是疼女儿。乔乔我跟你说,你可得多来,你一回来你爸那些臭毛病都好了,比什么时候都好说话。”   “瞎说什么呢你。”余文初拨了拨头发,转个背跑万年青旁边抽烟去了。   奶奶的虎斑猫阿虎躲在空调出风口上,慢悠悠舔爪子。   太阳露个脸就走,云层密密实实挡住天,一丝风都不肯透。   桌上的酸辣米线热腾腾,吃得人额头冒汗。余乔热得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了,挂在椅背上。   红姨就坐她对面,面前放两只小篓子,一面摘菜一面和她闲聊,“你现在怎么样了?找男朋友没有?”   “嗯。”余乔拿筷子的手一顿,声音含糊不清。   “有了?”女人大抵类似,对八卦的兴趣大过一切,“跟我说说,长什么样,做哪一行啊?”   “自己创业吧,具体我也不清楚。”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余乔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嘴,这就要逃。   红姨却瞄上余乔手里的衣服,“这羽绒服看着像男式的啊,带错衣服了?这都住一起了离结婚还能远吗?”   女人一余乔撂下一句“我吃饱了”,怀里抱着羽绒服,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一走,餐桌边只剩下一只汤碗、一双筷,红姨慢悠悠拿起小篓子往厨房走,边走边说:“老余,甭抽烟了,准备好嫁女儿吧。”   余文初的烟抽得更凶了。   他盯着细长的红塔山说:“放屁,我们家乔乔才多大,嫁个屁的人。”   红姨一阵好笑,不敢再拿余乔的事逗他,怕余文初被她当场气出高血压。   雨又来,滴滴答答落在房顶,仍然洗不净这一季的晦暗。   余乔坐在床边,看着眼前宽大厚实的羽绒服,忽而一笑,“花招还挺多。”   她一时间好比中邪,两只手一左一右捏住羽绒服两肩,把竖起的领口凑到鼻尖,小心翼翼地嗅着。   她闻到香烟冷却的尾调、洗涤剂的伪造柠檬香,同时凝固着来自她颈间的佛手柑余威。   这股冷冽而混杂的香,每一层都有一段曲折故事等人诉说,每一段都有一颗孤独心脏亟待安抚。   她莫名沉沦于此,无法用言语倾诉。   只知这欲念如时光,分毫不可逆。   余乔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一时间彷徨无措,怔怔看着一件平凡无奇的衣服发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虎都从窗台跳进来趴在桌上等她回神。   余乔伸手掏了掏衣兜,果然在右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字迹清秀,看着像女生落的笔,而右上角用红色中性笔画一只笨拙的桃心。   余乔先一阵笑,笑过之后突然气闷,把纸条揉成一团,要扔又犹豫,顿了顿,依然放回原处。   她吐出长长一句叹息,同时阿虎“喵”一声跳上床,踩在羽绒服上窝成一团,打着哈欠睡了。   而檐前雨滴似安眠曲,滴滴答答催你入睡。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守在她身边的阿虎去向不明,窗外的雨停了,地上*一片。灵堂外的乡村乐队不肯怠工,还在扯开喉咙歇斯底里。   世界是嘈杂的,又是孤独的,生生是一只透明的移动的囚笼。   余乔爬起来,僵坐在床沿,后脑像是被灌了铅,重得抬不起头。   她用生锈的脑子想了想,决定下楼找红姨拿点感冒药。   下楼时隐约听见客厅有人说话。   余文初问:“小偷解决了吗?”   另一个人低声答:“办了。”   “妈的,我女儿也敢偷。”   “也是我没办好事情。”   余文初的声音隐约带着笑,“乔乔还挺能跑的。”   “腿长,不好追。”   “放什么屁呢你。”   这下两人一并笑了。   余乔扶着栏杆往下走,还在楼梯上就撞见陈继川的眼睛,那么漆黑炽热,像一团火,隐隐地就烧在眼神交汇时。   她的心失去支点,摇摇欲坠,忍不住拉紧了身上蓬松厚重的羽绒服。   而鼻尖烟的味道,洗涤剂的余香久久不肯散。   余文初见她来,第一时间把烟掐了,起身招呼说:“来来来,醒了就吃饭,都是你爱吃的。”   余乔瞄一眼墙上挂钟,刚刚走到三点半。到这个点,一家人都没吃饭,只等她醒来。   她有些过意不去,但又对刚才那段对话耿耿于怀。   余文初是什么人她心里清楚,从缅北到瑞丽的土霸王,一句话令人生教人死,背一身不可告人的债。   她没出声,却还是跟着余文初走到餐厅。   红姨把午餐再回锅,陈继川要走,却挨了红姨一筷子,“跑什么跑,我们家的饭菜你还吃得少了?到这个时候讲客气。”   陈继川挠了挠眉头的疤,咧嘴笑,“我这不是看乔乔怕生嘛。”   红姨瞪他,“才认识几天,就乔乔乔乔的叫起来了,你还真是不认生。”   “我们这是相见恨晚。”陈继川顺势坐在余乔身边,提着筷子说,“我叫文哥大哥,那乔乔就是我侄女,我关照自己侄女有什么不对,你说是吧,乔乔?”   他眼锋横过来,撞见余乔的脸,在明亮白炽灯下白得几乎透明,人也细瘦,一阵风就能吹倒,总让人想从身后抱紧她。   不过不着急,他的羽绒服已经替他干了这件事。   “不是。”余乔接过红姨递来的小碗说,“你和孟伟一辈吧?孟伟跟我妈是表亲,按辈分,孟伟得叫我姑姑,你也一样。”   红姨大乐,“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这个。小川,怎么这么不懂事?叫人啊。”   余乔面无表情。   陈继川也不答话,上半身靠着椅背,看着她笑。   陈继川没开口叫人,余乔也不再提。一顿饭全靠他和红姨活跃气氛,余文初话不多,时不时给她夹菜,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   但从前无论多么渴望,过去已成回忆,再也没有曾经的祈盼与期待。   饭后,余乔准备上楼,余文初提议,“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余乔想也不想就拒绝,“我想再睡会儿。”   余文初的笑容僵在嘴角,一瞬间转成落寞,“也好,多休息,明天一早还要上山。”   她转身走,陈继川与余文初似乎有话要说,正好避开她。   陈继川和余文初当然是谈他们的特殊生意,但没过一会儿就见余乔咚咚咚跑下楼,“你们看见阿虎了吗?我楼上楼下都没找到它。”   “我出去看看。”陈继川把外套穿上,打算走。   余文初交代他,“我说的事情你要多留意。”   “文哥放心。”   余乔也去门口换鞋,“我跟你一起去。”   陈继川扬眉一笑,“行啊姑姑,都听你的。” ☆、第5章 找猫   第五章找猫   天气阴沉,风也冷得刺骨。   余乔弯下腰,把羽绒服拉链从头拉到尾,不给冷风留一丝空隙。   而陈继川仍然穿着他那件短皮衣,里面一件灰色连帽衫,胸口写着“nypd”几个英文字母,但恐怕连制衣厂的人也不知道这几个字母代表什么。   他双手插兜,微微有一些驼背,缩着腰往前走。转角之后带余乔沿着老旧的铁轨向南走,“估计跑老邮局那块去了,以前给你奶奶找猫,八成都在邮局后院。”   余乔心里有气,他说什么她都不理。   老式铁路铺着大小不一的石头子,余乔踩中一颗尖头的,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但陈继川眼明手快,一侧身稳住她手肘,接下来却没有多余动作,任由她倒在自己胸前。   一瞬间。似乎是她的耳钉剐蹭他的连帽衫,令他胸口产生微微的痒。   “没又崴脚吧?”   这声音低沉沙哑,从她头顶传来,震得人耳膜都微醺。   “没有。”她在匆忙之间一把推开他,抬手把垂落的碎发梳到耳后,低头快步向前走。   “余乔——”陈继川叫住她,她回头,不明所以。他低头看表,皱着眉说,“你这人真别扭。”   余乔大致猜到他要说什么,无奈她从来固执不听劝,眼下憋着一股邪火,更不想听。于是理都不理,一个人闷头向前走。   天渐渐黑。   陈继川不紧不慢地跟着,懒洋洋开口说:“我跟你爸说的事你听见了吧?”   余乔不吭声,脚步却在加快。   陈继川继续,“我知道你看不惯,不过这地方就怎么干事的,你到了这就别先嫌东嫌西的,你爸对你总是没话说。”   “你少说了两个字。”余乔回头说,“你到了这就别他妈嫌东嫌西的,是不是?”   陈继川一阵乐,坦坦荡荡承认,“是,姑姑,您就别他妈瞎矫情了行不?”   “陈继川——”   “嗯?”   “我他妈不用你管。”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一片羽毛拂过耳廓,语调与脏话对比鲜明,居然令他在湿冷的夜里咀嚼出美感。   陈继川止不住大笑,“那您悠着点儿,别真摔了。”   她不答话,依然我行我素。   身后脚步声突然加快,陈继川握住她手臂,将她带到铁轨下面,“走错路了。”   公路和铁轨并行,横过马路就到老邮局。   陈继川在门口喊了两声,“阿虎,阿虎——”   四周围很静,却也没有半点声响。   “小妞跑哪儿野去了?”正嘀咕,一抬头撞见阿虎趴在小院围墙上,正歪着脑袋看着他俩,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什么都充满疑惑。   陈继川瞬时笑了,他担得起眉眼如画四个字,瞬息之间的变化,足以令小院里一盏孤灯显得愈发黯淡。   余乔这就打算踩在一张废旧的椅子上去抓猫,还没伸手陈继川就来拦她,“别,阿虎脾气爆,你等她自己玩够了再带回去,不然再跑可就难找了。”   余乔站在围墙边那张破椅子上,这个高度,总算能让她从仰脖的痛苦当中解脱出来,勉强可算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继川。   她也不出声,唯一双眼似明镜,清清楚楚倒映他轮廓。   陈继川上前一步,靠近她,“怎么了大高个儿?越看越喜欢了是不?”   然而余乔冷着脸,右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紧紧捏着被她揉成一团的小纸条,“陈继川,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陈继川再上前一步,抬头看她,饶有兴致地问:“哪种人?”   “休假回家找乐子,随便遇到个顺眼的就上床,穿上衣服就当没发生过,什么都清零。”她看着他的眼睛,原本只想和他说明白,却差一点点陷进去——他眼底有柔光,仿佛是月光倒影,沁着水纹潋滟,织一张无处不在的网。   “所以……”她错开眼,去看角落一棵将要枯死的小树,“不要再用那些莫名其妙的小花招对付我,我没兴趣,也不可能答应。”   余乔的话说完,陈继川也收起笑,一抬眉毛,嘴角紧绷,“你说,我对你用什么花招了?”   余乔手心出汗,强撑下来,“我问你,羽绒服是红姨让你带给我的吗?”   “不是。”   “还有这个,留给我是什么意思?”她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想递给他,他却不伸手,而是抬了抬下巴说:“打开看看。”   余乔忍着气,把纸条展开,陈继川瞄了一眼,“这不是我写的。”   “那还能有谁?”   陈继川不和她争,拿出手机拨通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按下公放键。   电话响过三声就有人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问:“谁呀?”   陈继川回说:“行啊妹妹,给我留电话还问我是谁。”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阵欣喜,小姑娘嘻嘻地笑,声音嗲得像林志玲,“哥,那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我哪记得住啊。”   陈继川嗤笑一声,显然看不上人家,欠扁得很,“你就不能大点儿胆直接跟我说,塞衣服口袋多怂啊。”   那边说:“那人家不是害羞嘛。怎么样啊哥,衣服还行不?我可是把店里最好的衣服按最低的价给你了,你得请我吃饭。”   陈继川却抬起眼看着余乔,他嘴角带笑,笑得人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吃饭的事以后再说,哥现在得先把姑姑哄好。”   “什么姑姑啊,还要你哄。”   “那还能是什么姑姑?漂亮姑姑呗。”   “你那语气,不是正经姑姑吧?现在还流行姑姑侄子的叫了?”   “我倒想让她叫哥,可人家不乐意。”   “矫情呢?”   “你懂什么,这都是情趣。”眼看余乔的脸红的要滴血,陈继川这才良心发现结束对话,“行了,以后别乱给人塞条子,碰上有家室的你不害死人家?”   “那哥,你有了吗?”   陈继川瞥一眼余乔,含糊说:“快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再问,干干脆脆挂断电话。   陈继川收起手机,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前倾,含笑看着余乔,“怎么办,姑姑你冤枉我了。”   余乔只觉得热,耳朵红得快要烧起来,她低头,不敢直视陈继川,动一动嘴唇,嗫嚅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陈继川却突然眯起眼,“乔乔……”   “嗯?”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你想太多了——啊……”还没来得及否认到底,她脚下那张破椅子毫无预兆地垮了,她眼看要倒,却又是陈继川,伸手捞住她后腰,毫不费力地将她稳定在身前。   她脚下还踩着摇摇欲坠的椅子,全身重心都靠在陈继川身上。   他搂着她,得意地说:“你要没看上我,怎么老往我身上扑呢?”   “陈继川,我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自作多情的。”   “噢?是我自作多情?”   他显然在讽刺她之前的行为,余乔的脸更红,面子上硬撑,心底却想逃跑。   陈继川的视线落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月光下,它们成了两柄羽毛扇,不断在他心口来回拂动。   痒,痒得人不上不下,心似乱麻。   “乔乔,你说一巴掌换一时爽,划不划得来?”   “我……唔——”   她想说的是“我不知道”还是“我听不明白”?   这都不再重要。   她的尾音连同她口中呼吸都被他夺走。   摇摇欲坠的椅子让她比他高出半个头,但她仍旧是弱势方,被他按住后脑,予取予求。   他是一个闯入者,也是她的引导人。他在教导她,男女之情生情动的第一步,是唇舌之间的亲昵缠绵。   初尝时缓慢,徐徐似暖风。是他轻轻含住她下唇,仿佛长辈的哄骗,等她心甘情愿敞开心扉,等他在那么一瞬间从温柔转为凶悍,不容拒绝地勾着她、缠着她,直到她呼吸紊乱,推手挣扎也不肯放,要跟进一步,捧住她的脸,再深入——   令她眼眉、齿间,全是他,一刻也不能忘。   等阿虎从围墙上跳下来,陈继川才放开她。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问:“你刚吃的什么糖?”   “草莓糖……”余乔恍恍惚惚还未清醒,他问什么,她下意识就去答,眼睛里蒙着一层莹润水光,看得他心又痒,一踮脚,正想要吻她的眼睛,她却一扭头躲过去,错开他温热的呼吸。   陈继川的手臂仍然横在她腰上,厚着脸皮看着她笑,“我觉得挺划得来的,你觉得呢?”   他等着挨骂或者她醒过神给他一耳光,但余乔的反应不在预期,她怔怔的抚摸嘴角,满含疑惑地看向他,顿一顿,才迟疑地问道:“陈继川……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陈继川摸了摸她的脸,看她像看村口游荡的小傻子,忽然说:“五百。”   “什么?”   “看在咱俩姑侄一场,给你打个对折。”   她咬住嘴唇,眼底水光氤氲,却不是在哭,是她看他的眼神,时时刻刻都仿佛透着光。   陈继川抬手,遮住她双眼,“别看了,乔乔。”   “为什么?”   “再看你要倾家荡产了。”   “陈继川——”   “嗯?”   “你是不是有特异功能?”余乔看着他,认认真真问。   他嗤一下笑出声,抬高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也认认真真地回答:“是啊,我他妈脱了裤子就是超人。”   余乔呆呆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阿虎慢悠悠走过来,靠在陈继川脚边,舔着爪子喵喵叫。   陈继川终于肯把余乔从破椅子上抱下来,卸货似的放在身边。他蹲下*身把阿虎揽在手臂上,玩笑说:“野够了?肯回家了?”   阿虎歪着脑袋,乖乖听训。   余乔想摸摸它,刚伸手它立刻对着她龇牙,凶得很。   陈继川敲了敲阿虎的脑袋,解释说:“小心点,你们俩可是情敌。”   余乔道:“你跟谁都这么随便吗?”   陈继川扯起嘴角,也不反驳,抱着阿虎,领着她一起往回走。   路上倒也安静,陈继川仿佛有心事,一直在发愁。   直到家门口,陈继川才把阿虎递到她怀里,特意叮嘱说:“回家吃点感冒药。”   “嗯?”   “发烧烧得舌头都发烫。”   余乔原本苍白的脸,蹭一下又红了。她赶紧转过身往回走,边走边琢磨——   真是倒了霉了,这回她遇上高手了。   陈继川却挠着眉头的疤想,接吻连换气都不会,傻呆呆的,他姑姑很有可能是第一次啊……   月光下,他低下头一阵闷笑,再一抬脚把路边的小石子踢得飞起来,尔后咕咚一声落进路边水塘里。 ☆、第6章 上山   第六章上山   一进门,阿虎后腿一蹬,跳到地板上利落的跑去烤火炉旁边蜷着。   红姨骂了句“养不熟的小畜生”,端了杯热茶陪余乔上楼,边走边说:“看你脸色不好,给你泡了杯姜茶。咱们这儿冬天湿气重,容易生病。”   走到卧室门口,余乔接过温热的茶杯,语气淡淡地说:“红姨,我从小就在瑞丽长大,虽然离开得早,但没那么大忘性。”   红姨当然还是赔笑,只是嘴角紧绷,看起来比往常勉强,“你看我,又是瞎操心。对了,明天五点就要上山,你早点睡。”   余乔回到卧室,带上门。随手把姜茶搁在床头柜上,任它孤独地冒着热气。   新装的空调很快起作用,房间温度升高,湿度却骤降,燥得厉害。   余乔脱掉羽绒服随手扔在床上,接下来把毛衣、紧身衣和文胸都脱了,几乎□□地站在穿衣镜前观察自己。   眼前这具身体对她来说仍然陌生,她几乎不曾直视过□□的自己。这一刻她身上干干净净一粒红疹都没有,而她的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陈继川的温度,这温度是粗糙的、也是温柔的,是绵绵入骨的,也是充满蛊惑的。   “陈继川……”   她低下头,轻声叹。   不经意间从镜子的倒影里望见床上的宽大羽绒服。   眼下,她的行为无法解释,也许是中了蛊,居然鬼使神差地把羽绒服直接套在身上,让皮肤磨蹭着羽绒服内胆,磨蹭着曾经属于陈继川的气息。   她几乎要迷上这种轻佻的、沉默的悸动。   头顶灯光忽然一闪,空调机箱似乎也在隐隐躁动。   余乔把羽绒服拉链拉上,盘腿坐上床,给自己点一根烟,扬起脖子尽情享受。   烟气弥漫,尼古丁升温,她的欲念也在疯长。   耐不住,余乔给小曼发信息,内容很简短,“我的病好了。”   很快就有电话打来,却不是小曼,是宋兆风。   余乔犹豫两秒,接起来,“找我有事?”   宋兆风的语气很轻快,刻意多开人群,捂着听筒说:“merrychrismas阿乔,今天平安夜,有没有想我?”   余乔回答得很干脆,“没有。”   好在宋兆风很擅长自我解嘲,“无所谓,有我想你就够了。”   余乔把烟灰掸在姜茶里,说:“我们这儿一贯没什么圣诞气氛,乡下地方不过洋人的节。”   “ok,ok,你什么时候回来?春节假期我们一起出去玩玩怎么样?”   “春节你不回香港吗?”   “当然是女朋友比较重要。”   余乔却说:“宋兆风,你别管我,我可能要晚一点再回去。”   宋兆风的声音一沉,似乎很警觉,“怎么了阿乔,发生什么事了?”   余乔大约被陈继川传染了漫不经心的毛病,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想多待会儿。”   “阿乔,我不知道那种地方、那些人,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听我的话,葬礼结束立刻回来,不要跟他们牵牵扯扯。”   “宋兆风。”   “你说。”   “不要命令我做事。”   “阿乔,我都是为你好。那这样——”他妥协,换一个口气说,“假期不出去了,我带你回香港见见我爸妈怎么样?”   “宋兆风。”   “又叫我全名,真像教导主任。”   “我们的事再等等。”   “什么意思?”   “如果你不想等,也没关系。”   “余乔,你再说一遍。”   “晚安。”   挂了电话,余乔靠在床头,懒得动。   而她嘴上叼着烟、灯光下眯起眼的样子居然和陈继川很像。   抽完烟,她混乱的思绪却不见好转。   也许吧,也许都怪这天气——   深冬、南下的风、被冷雨浸湿的傍晚、被暧昧充斥的鼻息,每一种都是罪,每一刻都是欲。   经过羽绒服和空调的共同努力,卧室温度已经高得让人难以忍受。   余乔拉开拉链,喘口气。   起先只是想让皮肤透透气,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通通燃起莫名的渴望。   渴望被触碰、被抚摸、被践踏。   她的手从自己的咽喉开始,慢慢抚摸,若有若无。   就像爱人之间的相互试探,她的右手正试探着她咽喉上敏感的皮肤,让她痒、又更渴望。   直到她向下,抚过所有未经触碰的禁忌。   她成了实验课上最具有探索精神的学生,不断地改变方式、纠正指法,终于在某一刻寻找到正确出口。   她的身体像一把被拉满的弓弦,在某一个不可追寻的瞬间,绷到了极限,却又在极限过后突然松懈,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前一刻脑中纷乱的情绪已经被清空,她被自己抛弃,一无所有。   而她就这样裹着陈继川的羽绒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深夜,窗外一片漆黑,静得孤独。   她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窝在床上翻手机。除了工作上的进度通报,就是宋兆风和小曼的信息。   宋兆风说:“我们都应该把握当下。”   小曼问:“你到底做到哪一步?”   余乔回给小曼,“什么都没有,我也许什么都不想做。”   小曼的信息一秒钟之后就到,“我该拿你怎么办?”   余乔再回,“圣诞快乐。”   当夜,陈继川钻进了余乔的梦里。   他们被关在一间没有窗的屋子,陈继川的脸总是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轮廓。   梦中,余乔的胆子很大。她从背后拥抱他,靠在一张她梦寐以求的背上,下颌磕在他肩胛骨,一双手绕到他胸前,认真且仔细地探寻他的身体。   但陈继川突然推开她,“余乔,我不是你的药。”   她没来得及回答,场景一转,又到了她在鹏城的公寓,陈继川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床上,要再进一步时又说:“你太脏了,我不喜欢。”   在她的惊慌当中,地板涌出无数条蟒蛇,陈继川消失了,她被蛇缠绕,最终被黑暗吞噬。   梦醒后天还没亮,楼下已经有人在收拾灵堂,不时传来金属敲击声。   余乔赶紧收拾好自己跑下楼。   她今天穿一件深灰色短大衣,随手扎了个丸子头,脸上什么妆也没有,比初秋的霜露更干净。   “乔乔起来啦?”红姨还是老样子,对谁都热情,见她来,把准备好的孝衣麻布套在她身上,再指着奶奶的遗像说,“你知道的吧,老太太不让你爸沾手,家里也不讲重男轻女那套,今天就靠你了。”   余乔点点头,一口气吃了两个馒头给自己垫肚子,之后又换上胶皮套鞋,等天一亮就跟着送葬的队伍出发。   今天十里八乡来了不少人,余乔被余文初拉着一路认了不少亲戚,队首有两个并不认识的堂兄一左一右负责抛纸钱。   其中一个国字脸的一直不停和余乔搭话,圆脸的负责捧哏。   “听说你在鹏城当律师啊,挺赚的吧?”   余乔答:“无非是打一份工。”   圆脸的说:“姐,我哥在昆明做烟草生意,已经赚了两套房啦。”   国字脸的说:“也就是混饭吃,没你们律师好。女律师,听起来就有文化、有气质,受人尊敬。”   昨晚下过雨,上山的路多是泥泞。她双手捧着遗像,很难保持平衡,更需要集中注意关注脚下,但身边这两个人不断地吹嘘自己,让人心烦意乱。   国字脸又开始了,“有时间到昆明,哥请你耍耍。”   余乔没来得及拒绝,脚下一滑,又要摔跤。   真倒霉,一回来,好像天天都在“扑街”。   万幸有人托住她手肘让她有机会站直。   “谢谢。”她一回头,又是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带着一点痞,责备她说:“姑,你就不能小心点?”   说完了,手却不放开,干脆上前一步把国字脸挤开,长臂绕过她腰后,几乎是端着她往上走。   国字脸被人背后推一把,也不大高兴,冲着陈继川撒火,“你谁啊你?跑这来凑什么热闹。”   “这我姑姑,我是她侄儿,我来孝敬亲姑姑,有你什么事儿?”陈继川多半是北方人,口音里天生带着一股彪悍劲,谁的帐也不买。   国字脸不敢招惹他,反过来问余乔,“乔妹妹,刚顾着说话没注意,你没事吧?”   余乔摇了摇头说:“你不要跟着我了。”   她没等国字脸反驳,慢条斯理地接下去说:“你们两个太吵了,好像两只鸡。”   国字脸和圆脸都难堪得下不来台,但圆脸还想说什么,被国字脸推了一把,灰溜溜往前去了。   这两个人多半是为了余文初,生生忍下这口气。   陈继川扶着余乔继续上路,乐得不行,“我说姑姑,看不出来啊,你骂人可真有一套。”   余乔认认真真向他解释,“我刚才感觉自己进了鸡窝,马上就要失聪了。”   陈继川乐得更夸张,但他得憋着,以至于扶着余乔的两只手都在颤,“你这么一本正经的,没去给周星驰配戏真是可惜了了。”   他笑得太开心了,余乔忍不住提醒他,“陈继川,这是在我奶奶的葬礼上,你注意一点。”   “行行行。”陈继川揉了揉脸,终于停了。   山路崎岖,送葬的队伍停停走走一个多小时才到墓地。   墓穴是空的,敞开向天,露出云南特有的红棕色土壤。   余乔替代了长孙的位置,在下葬掩土之前都得跪在墓前。   陈继川招呼孟伟,在水泥砌的地方铺一层干净塑料布,余乔就跪在那,捧着奶奶的遗像,等看形形□□人群,各式各样表演。   陈继川给她递香的时候,她忽然说:“陈继川,我昨晚梦到你了。”   陈继川冲她一乐,“完了,你奶奶听见肯定要拿棉鞋抽我。” ☆、第7章 酒宴   第七章酒宴   有人点燃了鞭炮,刺耳的炮竹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余乔敬香过后直起腰,陈继川已经换了位置站到她右手边,替她挡住噼啪乱飞的炮仗。   停留在队伍末尾的乐队开始吹吹打打凑热闹,天空依旧灰蒙蒙阴郁不改。   该哭的一个没哭,不该哭的正在山边嚎啕。   余文初跪在余乔身边,冲着红漆鲜亮的墓碑说:“妈,我这辈子对不住你,给你磕三个响头,咱们下辈子还做母子。”   唢呐声忽然拔高,锥子一样扎着耳膜。   余文初最后的剖白被埋葬在乡间,除了余乔,谁也没能听清。   这一刻,忍足一上午的雨终于肯落下来,轻轻巧巧给葬礼的收尾添一分悲戚。   余乔跟着队伍下山,她脸生,因此时不时能听见身边人小声议论。   “唉,老太太实在太犟了,听说到死都不肯见……”   “何止啊,跟你说,就算住在一起,也是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从来没见一张桌上吃过饭。”   “你不知道,有人问,老太太都说她儿子早死了。”   “这也难怪,我还听说余文初他爸,当年是打过美国鬼子的,谁知道他居然干这个……”   下着雨,赤红泥土缠住鞋底,举步维艰。   余乔冷着脸一路听下来,心中也没有过多感触。   但忽然头顶一沉,一顶柔软草帽遮住她视线。给他戴帽子的人还顺带在她脑袋上一按,接下来一句话不说,潇潇洒洒地与她擦肩而过。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掀开帽檐,看前方陈继川追上余文初,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低着头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余文初不住地点头,大约很是认同。   下山后照规矩还得请最后一顿饭。   门前的灵堂拆了,吃流水席的棚子还在。家中客厅也开三桌,专程招待镇上亲戚。   余乔不喜欢人多的场面,回来换下胶鞋就躲在二楼阳台抽烟,顺带给黄庆玲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电话里充斥着哗啦啦麻将桌上推牌的响声,余乔捏着烟,也往那株万年青上弹灰,“妈,又打牌呢。”   “你妈不就这点爱好?怎么样,桂林好不好玩?”   “还行吧,就是天天下雨。”   “谁让你冬天出门啊,夏天去多好,还能捎上我呢。”   “哪敢耽误您挣大钱啊。”   “哎哎哎,九筒放下,我要碰。”黄庆玲忙得很,赶紧打发余乔,“妈不跟你说了啊,妈得给你挣零花钱了,你出门在外别心疼钱,该花花,回来妈给你报销,知道吧?”   “嗯,那我挂了。”   “哎呀,七索,我胡啦!”   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最快乐。   她靠着阳台的玻璃推门,等手上的烟慢慢烧干自己。   远方,群山之外是雾,雾之外是烟火人潮,将一身愁绪都烘托得简单而粗糙。   “余乔——”   陈继川出现在阳台,看着她手里的烟,似笑非笑。“下楼吃饭。”   “我没胃口。”   “非得让你爸亲自来请你?”   她侧过身瞄他一眼,眼角泪痣正朝向他,为他的眼和心送来一个妩媚撩人的余乔。   他喉头一动,她心意难平,“陈继川,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他微怔,笑了笑说:“你让我说什么?”   “算了。”她把烟掐灭,扔在万年青的叶片上。侧身时对他说,“明天早上六点来门口接我,去老峰山,一千五。”   陈继川摸了摸下巴,木着脸,神情难测。   她下楼时,亲戚都已经坐满了,方脸圆脸两只尖叫鸡也在,只是看她的眼神已经远不如早晨热切。   “乔乔快来。”红姨把她带到主*席,再由余文初领着她和这个叔叔那个伯伯打招呼,当然,少补了有人捧她,什么高材生、大律师、女强人,反反复复就是这些词,但余文初却很受用,一杯接一杯和人拼酒,不多时已经满脸通红,不成样子。   一顿饭吃到最后,总有人端着酒杯来给主人家敬酒。余文初倒是来者不拒,但到了余乔这里,大多数人都得不了好,无奈总有人无所畏惧,端着杯子逼她喝。   “乔乔,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哥,你不喝也太不给面子了。”   是国字脸堂兄,报复似的端一杯白酒过来,特地敬她,“知道你现在是城里人了,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穷亲戚,可也不至于一杯酒的面子都不给吧?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   不出意外,有圆脸尖叫鸡给他捧场,在隔壁桌真臂高呼,“就是就是!”   余乔还是冷着一张脸,“我不会喝酒。”   “别,别介,别不给面子啊。谁不知道你们当律师的拉案源都得出去喝两杯,别欺负你哥我见识少啊。”   “我吃饱了。”她看够了,立时要走。余文初却红着脸站起来,“乔乔,不要耍脾气。”   这下国字脸乐了,指着余乔说:“听听听听,文叔都发话了,你这真的,不能不喝了啊。”   “这么喝有什么意思?”余乔把茶杯端起来,往里倒满一杯白酒,也不看人,仰头一口就灌完,之后哐啷一声放下茶杯,“够给面子了吧?”   国字脸不答,余文初想开口却又犹豫。   “我喝完了,出去走走。”说完谁也不理,一个人快步走了出去。   过后红姨才想起来,“哎哎,外套都没穿呢……”   陈继川从庭院流水席走过来,在门口和红姨的眼神对上,随即点了点头追着小路方向去找人。   天空雾蒙蒙,像一床怎么也晒不干的湿棉被。   陈继川顺着小路往下走,很快在拐角处撞见摇摇晃晃的余乔。   她身上只穿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寒风中冷得缩成一团。酒喝得多了,路也走不稳,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一刻也不安宁。   最后只差一秒就和水泥地抱成一团,还是他跨步冲上去一把抱住她。但没料到,他还没站稳就被一股蛮力掀翻,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不起来,看着对面的人发疯。   “滚!不要你管!”余乔红着眼瞪他,凶神恶煞。   陈继川仰头,一阵好笑,“行啊,没想到你还挺横。怎么?不要我管要谁管?给你一不小心栽水塘里淹死就好了?”   余乔只管盯着他,呼哧呼哧喘气,似乎一个字也听不懂。   陈继川单手撑地站起来,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了罩在余乔身上,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从下往上拉好拉链,几乎将她两只手都困在夹克衫里。   之后越看越满意,“你还挺适合穿我衣服的。”   天气实在冷,余乔哆哆嗦嗦,说:“我不回去。”   陈继川为难地挠着眉头那道疤,“难不成真想跳河啊?”   “你住哪儿?”   “我给你去招待所开个房。”   他好心提议,余乔却不理他,转过背冲着水塘方向走,他没办法,跟过来一把捞住她,“行行行,你想去哪就去哪,该我伺候你行了吧?”   “我就是不想回家,我不想喝酒。”   “唉,你理他干嘛。哎,这边,你又往哪走?你知道到地方吗?”跟醉鬼没有道理可讲,但好在余乔还能自己走路,能靠在他身上跌跌撞撞往孟伟家的三层小楼去。   到地方开门,陈继川把余乔扔在一楼沙发上,自己快步往楼上跑,边跑边说:“你自己待会儿,等我五分钟。”   路上他突然想起他的房间里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绝对不可以让余乔看见,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推开门,先把摊在床上的色*情杂志收起来,鞋架上还有一叠看得没意思的叶子楣海报,东西都收得差不多了,一抬头电脑桌上居然还摆着一堆日本碟片。陈继川一边收拾一边骂,“孟伟个小畜生,太他妈变态了。”   “你在藏什么?”   “我他妈……”坏学生被教导主任抓现场,吓得差一点跳窗逃跑。   陈继川把碟片往床底随手一塞,回头时余乔已经扶着墙挪进来,不管不顾的一头栽倒在他床上。   余乔拿脸蹭了蹭他的蓝格子床单说:“陈继川,你刚洗过被套啊?”   “前几天天气好。”   “没想到你还挺勤快的。”   “姑奶奶,你先脱了鞋子再上床成不?”   余乔露出半张脸来,斜着眼看他,酒精令她自眼角透出一股媚意,“你帮我啊。”   说不出拒绝的话,他认命,替她脱了短靴,把她整个人都塞在他的床中央。   陈继川的房间没空调,只开着一只“小太阳”,照得余乔的脸红扑扑。   她喝得太猛了,说话也不利索,“陈……陈继川,你帮我打他行不行?给你这个数——”她慢慢抽出手,比了个二。   “不行。”陈继川蹲在床前盯着她,“我出手就值这个数?”   “那……再给你加一个。”她的右手无名指艰难而缓慢地从大拇指的禁锢当中弹出来,成为了“三”的手势。   她笨拙的表演惹得陈继川大笑,笑过之后说:“我替你揍他,不收你钱。”   然而余乔却不再说话,她的眼蒙着一层水汽,水中倒映着他的轮廓,年轻却深刻。   “怎么了?”他心中惴惴,忍不住问。   “陈继川——”   “又干嘛?”   “你是不是挺想和我睡的?” ☆、第8章 启程   第八章启程   时间静谧,回梦悠长。   陈继川的手机嗡嗡乱震,怵然间把一根紧绷的弦挑断。   “放心,人找到了。”   “不肯回家,带我这儿来了。”   “你放心,我哪敢呢。”   “等她睡了我给您完完整整运回去。”   “让文哥别担心……行,我一会儿坐旁边念经成吧?”   他挂断电话,再看余乔,仍旧趴在他床上,带着一双水汪汪的眼,望着他。   “陈继川——”她慢慢伸出手,勾住他修长好看的食指。   “嗯?”他也仿佛喝过糯米酒,应承时又软又柔。   余乔看着他的手指尖说:“我觉得……我觉得……”   “觉得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挺想和我睡的。”   “噢,这样啊。”   “可是你不会喜欢我——”   “你又知道。”   “我这个人……不好。”   “嗯——”陈继川似模似样地点头,嘴角挂着笑,“是挺矫情。”   “原来你嫌我矫情啊……”她呆呆的像孟伟家那只被养成小猪的大黄狗,傻得可怜。   陈继川伸手揉了揉她的丸子头,“这发型也挺丑的,像个道姑。”   “你懂什么。”余乔拍开他的手,“这样显高呢。”   “你是不是只长一米二啊,要靠这个显高。”   “陈继川。”   “到。”   “别拿我身高说事儿。”   “怎么的?”   “因为我确实长得矮。”她抬手绕到自己头上,把发髻解了,细长柔软的头发瞬时遮住她半张脸,她的声音里透着委屈,说:“你看,更矮了。”   “嗯,这下只剩一米一了。”   “你才一米一。”   “你跟我站一起挺像我腋下夹个热水壶的。”   “我不信。”余乔忽然间被点燃斗志,坐起来死盯着陈继川说,“我们比一下。”   陈继川说:“比呗,我还能怕你个小矮子。”   余乔怒得很,“陈继川,你别侮辱人。”无奈她天生发不好“侮辱”这个词,说的快了,就变成露露的音,惹得陈继川大笑。   “乔乔,你喝醉了真挺可爱的。”   余乔不理他,低头找鞋,“你把我鞋放哪儿了?”   陈继川干脆把她抱起来,自己靠墙站着,“你踩我脚上,就当给你加个道姑头,哎,不许踮脚作弊啊。”   “我才不作弊,我可是三好学生。”她扶住他肩膀站直,再怎么挺腰,额头也只到他喉结处,没气势。   “你看,你像不像热水壶?”   余乔顺着他的目光向右看,身旁旧衣柜上镶着一面长方形穿衣镜,正巧倒映着她与他的酒后亲昵。   她看着自己被酒精熏红的面颊,仿佛还在梦里,恍惚中伸出手抚摸镜子里她泛红的眼——看不透又闭不上的眼。   离开“小太阳”就发冷,她不小心打了个寒噤。   陈继川喊她,“余乔——”   “嗯?”   “要不就试试?”   余乔晕得很,仿佛在海里划船,左摇右晃。精神也不大好,整个人都失常。   她认认真真采访似的问:“陈继川,你真要和热水瓶上*床啊?”   陈继川歪嘴一笑,“勉强吧。”   “可是……我头晕,你先扶我回床上……”等她躺平了,过一阵才想起来答他,“可是我都要结婚了……”   “什么?”他回过神,她却已经闭上眼,还知道裹着被子,睡得死沉。   陈继川气得胸口发闷,“你他妈就不能说完了再睡?”   没人给他回应,占尽先机那个已经找到最佳逃避方案。   但等他骂完了,气够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   厚重的棉被里露出小半张脸,她的眉与鼻都生得秀气,尤其睫毛纤长,悄悄在皮肤上投下拉长的影。   他用食指刮一刮她滚烫的脸,小声嘀咕说:“老子这回真是倒了血霉了。”   要有多少渴望才可突破理智?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然而所有的预估,最终都成误判。   余乔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没有一丝光。黑沉沉的天向下压,山和云都被迫融成一色。   她用手挡住床边“小太阳”刺眼的光,望见陈继川坐在窗台下,架着腿,翻一本《动力工程概论》。   他低头、皱眉,全情投入,仿佛一帧黑白旧照,偷偷藏在你家中相册最深处。   “你醒了?”他咬着铅笔头,把随手扔到小桌上,站直身舒展四肢。   余乔还懵着,坐起来靠在床头,隔了好半天才小小“嗯”一声。   “行了,醒了就走吧。”   “走?去哪儿啊?”   “酒还没醒呢?还能去哪,送你回家啊。”他背过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短大衣扔到床上,“穿这个,不然病了你爸还得找我。”   余乔又跟中邪似的,把拿起来闻了闻说:“陈继川,你用什么洗衣液,真好闻。”   陈继川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之后拉开灰色套头衫衣领,露出一小段锁骨说:“没用什么,可能是体香吧,不信你再闻闻?”   余乔这下彻底醒了,罩上他的黑色短大衣,再把短靴穿上,跺了跺脚说:“我们走吧,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陈继川却不动,他反坐着,双手搭在椅背上,仰头看着余乔,“是挺麻烦的,还要记账不?”   余乔说:“你开个价吧。”   嘁——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睛里透着失望。   “二百五吧。”他穿上外套去开门,“正好我就是个二百五。”   门开了,冷风灌进来,吹得人耳朵疼。   余乔脑子里一片混乱,没空琢磨陈继川的话中话。   两个人都闷着火,一路上谁也不理谁,直到家门口,余乔才叫住正打算转身走人的陈继川,“喂——”   陈继川侧过身,“我叫喂?”   “陈继川。”   “嗯。”   余乔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挡一点风,“明早来接我。”   陈继川却皱着眉说:“你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呢?   余乔抿着嘴看他,欲言又止。   “小川——”人未到,声先至。   红姨推开门走出来,“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饭我就不吃了吧,还挺多客人的。”   红姨拉上余乔,唯恐她又跑了,面上仍然对着陈继川说:“人都散了,就我们几个一桌吃饭。对,还有阿坤也回来了,里头说话呢。”   陈继川这才点头,“行,我见见坤哥。”   他走过来,进门前红姨特地压低声音叮嘱他,“见了面礼貌点,阿坤再怎么说也比你大一截,别瞎闹。”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陈继川咧嘴笑,“这不有您给我担着呢,怕什么。”   “再闹事,看我还管你。”   陈继川只管笑。   他的笑天生带着一股孩子气,出现在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令他总是能在女性长辈手底下讨到好处。   余文初和朗昆都坐在客厅抽烟。见余乔进门,余文初第一时间把烟掐了,“回来了?酒醒了没?”   余乔点点头,说了声“我上楼了。”就打算要走,并不想和余文初这帮朋友打交道。   无奈朗昆已经出声,“乔乔回来啦,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红姨解释说:“这你爸朋友,你叫坤叔就行。”   但余乔不给面子,还是冷着脸抛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我没胃口,红姨不用叫我吃晚饭。”   说完谁也不理,这就要上楼。   却没料到,客厅拐角处,一个穿唐装的小男孩冲出来,正巧撞到余乔身上。   小男孩抬头看她,她也低头打量他。   红姨赶紧迎上来,拉开他们,“小宝,快叫姐姐。”   小男孩似乎口齿不大好,说起话来含含糊糊,但够听话,张嘴就喊:“姐……姐姐。”   余乔却转过头去看余文初。   余文初仿佛犯下大错,不敢看她,局促地解释说:“缅北前几年不是打仗吗?就捡了个孩子回来养着,前几天家里人多送到别人家照顾,刚接回来,反正就当陪你红姨。”   红姨面色难堪,声音也陡然拔高,“余文初!有你这样当着孩子的面说话的吗!”   余乔只觉得好笑,她问余文初,“叫什么名字?”   红姨来答:“家宝,余家宝。”   余乔又问:“他去加拿大的移民手续办了吗?”   余文初说:“正在办。”   陈继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半瘪的三五烟,“我出去抽根烟。”拉上朗昆去院子里吹冷风。   客厅的吊灯开着,把每一个人的神情都照得纤毫毕现。   余乔觉得自己挺没意思,早认为自己已经不在乎的人和事,到头来还是觉得委屈。   正对上了陈继川的判断——她太矫情。   “爸,这么些年,想儿子想疯了吧。”   “乔乔!”这声音尖利,透着焦急,生怕她上了谁。   而叫住她的人不是余文初,却是红姨。   余乔横她一眼,目光冷得透骨。   “爸,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姐挪坟呢?”   “乔乔,这事真的……”   “奶奶都死了,你儿子也领了,还怕她跟你犯冲呢!”   “不是……”   “算命的说我姐没了你就能飞黄腾达了,你是不是真信了?”   “乔乔,你别哭了,都是爸爸的错。爸对不起你们,最对不起是你姐。”   余乔这才反应过来,一抹脸,沾了满手的泪。   “余家宝……呵……”她反复念着小宝的名字,摇了摇头,再没多说。   余乔上楼,余文初坐在客厅抽完一根烟,红姨才把朗昆和陈继川叫进来。   余文初招呼朗昆,“你才从阮籍那回来,正好跟我说说和那边谈得怎么样了。”   朗昆说:“他们要加价。”   “怎么说?”   “货少,要加百分之五。货够数,还按以前的价。”   余文初有点犯难,“现在这条线查得严,要按他们的数,目标太大,风险太高。”他说完,再分别去看朗昆和陈继川,最后停在陈继川脸上,“小川,你怎么看?”   陈继川说:“怕死不来干这个。”   余文初和朗昆都笑,朗昆一巴掌用力拍在陈继川背上,“难得咱俩一个想法。我说也是,就他妈干,干他娘的!”   余文初道:“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做事,少斗气。”   陈继川叼着烟说:“我都听文哥的。”   朗昆却在笑,笑得牙不见眼,光头发亮,“放心,我肯定要照顾后辈。”   几个人商量完事情,要散的时候,陈继川被余文初叫住。   “你明天送余乔去老峰山?”   “是,明天一早就走。”   “开车稳一点,她容易晕车。”但余文初对余乔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岁以前,不知她现在东奔西跑似女金刚,乘太空船都不见得晕。   陈继川点头答应,“文哥放心,我会照顾她。”   余文初不知要说什么,叹了又叹。   顿一顿,等窗外飞来过冬的鸟躲进巢穴,夜彻底冷清。   余文初深吸一口烟,艰难地开口说:“你去了,替我给小娇上柱香。” ☆、第9章 迷惘   第九章迷惘   风带着树叶腐烂的气味钻进窗缝。   余乔洗过澡,头发吹到半干,正套着陈继川的黑色羽绒服坐在灯下抽烟。   “叮——”她反复拨弄着手里的银色登喜路打火机,打开又合上,配合她闷得窒息的糟糕心情。   余家宝,余家宝……   她估计,一多半是红姨生不出来,想给自己后半生找个依靠。听说她从前干那种营生,脏得很……   但最可笑的是余文初,宁愿去缅北捡个孩子养,也不愿意把女儿的坟挪回来。   越想越烦,失眠的毛病又找上门,脑子里跑马灯一样乱,今晚还不知道该怎么耗。   她把烟掐了,准备窝床上去。刚起身就撞见窗下一团黑影,一只手扒住窗台,一颗脑袋冒出来,没等她反应,陈继川已经跃过窗户跳进卧室。   他把保温饭盒扔在桌上,堂而皇之地走过来靠在书桌侧边,“哎,我来拿衣服。”   余乔挑眉,“我叫哎?”   陈继川歪嘴笑,“余乔,我衣服呢?”   她却仍然盘腿坐在椅子上,问说:“那是什么?”   陈继川敲了敲他带来的双层白色保温饭盒,“孟伟他妈做的,酸辣饵丝。”   “两层都是饵丝?”   “还有个酒酿圆子,你不是没吃饭吗?吃这个挺好。”   “还嫌我不够醉啊?”   他笑,“你醉了比现在可爱。”   这话在清醒的时候说就显得有点越界,余乔没回他,伸手把饭盒提过来,打开酒酿圆子,拿勺子吃了一口说:“陈继川。”   “大律师又要训话呢?”   “饵丝是孟伟他妈做的,酒酿圆子是谁做的?”   “鬼知道?”他偏过头随手抓起桌上的打火机装模作样地说,“又不怎么抽烟还要带个煤油打火机,挺能耐啊你。”   她原本没胃口,但这下一口气吃了小半碗,吃得嘴角都被酒糟沾得黏糊糊。   “陈继川,你手艺挺好。”   “还行吧,我衣服呢?给我我走了。”   余乔起身把晚上穿回来那件短大衣递给他,陈继川却指着她身上的羽绒服说:“这个不给我?”   “你真要?我里面没穿。”   他低头看她小腿,这才发现下面光溜溜的连袜子都没有。   他妈的,他可真羡慕这件羽绒服。   陈继川说:“算了,你喜欢就留着。”说完脚一抬,人已经到了窗户上。他转过身,面对她,忽然间扬眉一笑,“吃饱了就别瞎想,别一个人瞎矫情,行了,我走了。”说完也不给她回话的时间,顺着水管溜走了。   月光照着他,仿佛情人眼神,温柔如斯。   陈继川一直走到铁轨上才想起来。   刚小妞是在勾他呢。   可惜他当惯了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偏不上钩。   蠢得无可救药。   余乔把窗户关上,锁死。   她一个人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酒酿圆子,吃得小腹滚滚,摸一摸肚子,带着饱腹的满足感很快入睡。   这天晚上她什么也没想,安安稳稳地一觉到天亮。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莫名的很听陈继川的话。   这竟似天注定。   吹过一夜凉风,叶落满地,被泥水紧紧缠在地面。   天未亮,一只红腿小隼落在汽车前盖,紧张地盯着雨刮器——它的假想敌。   余乔如约而至。   她站在驾驶座旁,敲了敲玻璃,示意陈继川开车锁。   陈继川摇下车窗,却没急着去按开锁键。他皱着眉,从下至上打量她,审视的目光最终落在她脸上。   她的脸被浅驼色大衣衬得更加苍白,仿佛灵堂上刚刚摘下的挽花。风太冷了,吹得她面颊发红,不停跺脚。但她的眼睛与他的视线相撞,向他呈现一双如乌金如镜湖的眼,一双被上帝眷顾的干净的眼睛。   “陈继川。”她终于忍不住叫他,“开门。”   他没听,逃避似的转过头去看车前盖上猛啄雨刮器的红腿小隼,“我昨天跟你说的,你想好了吗?”   “什么?”   “我给你另外找辆车,找个老实人送你。”   余乔突然笑了,漂亮姑娘本就动人,一笑更是耀眼。连斗战正酣的红腿小隼都停下来,歪头看她。   “陈继川,你个怂包。”   陈继川问:“你想好了吗?”   “你开门。”   他还是不动,“我给你找个人,比我开车稳。”   她忽然间把肩包一甩,从驾驶座窗户扔到副驾。双手攀住陈继川,通过车窗往里钻。   陈继川双手贴在大腿上,上半身僵直,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任她乱爬。   余乔越过陈继川,爬到副驾驶上坐好,理了理头发说:“开车吧。”   陈继川还是不愿意动,他右手扶住方向盘,长舒一口气,“余乔——”   余乔不答话,一伸手勾住他后颈,凑上去,含住他单薄的干燥的嘴唇。   她虽然主动却也透着生涩,这一个吻,仅限于含吮,仅止于厮磨。   但她点燃的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一场按捺已久的相逢。   一瞬而已,她已经被陈继川压倒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一声长鸣,吓跑了车前盖上的红腿小隼。有人捂住耳,在棉被里翻个身,有人恍若未闻,已经穿戴整齐出门谋生。   而他温暖粗糙的掌心紧贴她后颈,带着不容逃避的气势。按住她,将她柔软双唇都送到嘴边,任由他吻到尽兴。   山的背面,云的投影。   万物似快镜头向前奔,车内似慢动作齿间品味。   是初见,也是久别重现。   她喘息不定,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上,捧住他年轻英俊的脸,看了又看。   他大拇指指腹在她唇上来回摩挲,声音带着亲昵过后特有的喑哑,“你胆儿挺大。”   “嗯?”   “就不怕我跟他们一样?”   她嘴角上扬,带着一股坏事得逞后的快意,“陈继川,这是第二次说我胆子大。”   “所以呢?”   “我不是胆子大,我是疯了。”她低下头,凑近他,闻着他身上干冽的味道,与他交换鼻息,“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你懂吗?”   朝阳破云,今生第一道光落在她身后,撕裂这一刻阴郁的深冬,映出他眼底摇曳的碎光。   陈继川说:“乔乔,你这是对我一见钟情啊。”   “可能是吧。”   “早知道就不这么费劲了。”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实在让人气愤。   但余乔却说:“我早上吃糖了。”   “什么糖?”   “草莓糖。”   “怎么每次都那么一个味儿啊,不嫌腻?”话是这么说,却已经坐直腰,凑过来,“我尝尝是不是上回那个味儿。”   就这么尝了又尝,吻了又吻,仿佛要将这一秒写成天长地久无尽头。   嘘——   两心碰撞的声音,请你侧耳听。   风停了。   余乔勾着他领子上的抽绳,喘着气说:“陈继川,你还怂吗?”   “我不怂你能上钩吗?”   “你花招真挺多的。”   陈继川得意地笑,一巴掌拍在她x股上,“赖我身上有意思?还去不去老峰山?”   “肯开车了?”   “定金都收了,肯定开啊。”   余乔抬起腿从他身上下来,靠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里瞥见一个满脸桃红的自己,忽然有些过意不去,拉高了毛衣领把自己大半张脸都藏起来。   陈继川放下手刹发动吉普车,起步时侧过来看着她一个劲地笑,“我姑现在知道害羞了?”   “快开车吧你。”余乔闷着声说,“来回得六个多小时呢。”   “行,为我姑服务。”   车开了,追着天亮的方向。   本地电台放着老掉牙的《hotelcalifornia》,陈继川跟着节奏活动手指,“你八六年的?”   “嗯。”   “二五了啊。”   “怎么?嫌我老?你哪一年的?”   陈继川伸手挠了挠眉头的疤说:“亲都亲了,还不知道你男人多大岁数,你可真能耐。”发完了牢骚还得回答问题,“我八三年农历六月六生的,记住我生日了?”   “二八了?真看不出来,还像个小孩儿似的。”   “长得帅,没办法。”   余乔撇撇嘴说:“不愧是属猪的,脸皮真厚。”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陈继川偶尔跟着电台唱两句,他声音低,随意也像刻意谈情,“uldbhell……”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车轮高速向前,终于追上太阳的脸。   暖暖阳光落满肩头,让人愈发地懒。   余乔也跟着他,和下一句,“thenshelitupacandle,   theway.”   【然后她点燃了蜡烛,   给我引路。】   她唱完,忽然说:“陈继川,你英文挺好。”   “那当然,我有什么不好的没?”说完自己回答,“没有。”   余乔被他逗得笑个不停,等她笑够了,歌也到了最后一句。   她跟着老鹰乐队,把最后一段词哼完,“yoverleave!”   【你想什么时候结帐都可以。   但你永远无法离去……】   “余乔。”陈继川突然喊她。   太阳换了地方,他逆着光,侧影都成金色裂痕。   “嗯。”   这一刻他看着她,带着笑,情深款款。   “叫哥。”   “…………”   余乔打开窗,让自己透口气。   “陈继川,你小时候没少挨揍吧?”   “我挨揍?做梦呢你。”   他正打算向余乔描述他少年时的光辉历史,忽然撞见前方两台摩托车横在路中央,地上铺满了废钉子,他减速停车,车后又开过来一辆摩托车,把后路堵死。   骑摩托的人下来两拨,四个人腰间都别了东西,嚣张得很。   陈继川问余乔,“会开车吧。”   “会。”   “我下车你锁门,后面没撒钉子,我要干不过他们,你就立马开车走。”   “陈继川,你别逞能。”   陈继川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头发,把她的马尾都撩得一团糟。“能有什么事儿啊,哥跟他们讲讲道理,光天化日抢劫,这是看不起我呢。”   他说完,推门下车,正面迎上那群摩托党。 ☆、第10章 自卫   第十章自卫   余乔爬到驾驶座上,脚下稳住离合器,随时准备发车。   陈继川这回没驼背,从腰眼到后颈都挺得笔直,只是嘴里仍然叼着烟,眯着眼和人打交道。   一个卷毛小黑脸上来说话。   陈继川递了根烟给他,两个人倒像是老乡见面,抽着烟闲聊起来。   陈继川一手插兜,问:“这么早出来干活,专程堵我的吧。”   卷毛说:“哥们太给自己找脸了吧,我他妈抢谁不是抢啊?”   “真要钱?”   “你要愿意,人留下也行啊。”卷毛一仰头,看的是车里的余乔,“这个姑娘生呢俏!”   “人不行。不过咱们遇上就是有缘,我出三千,请大伙到市里好好耍耍。”   “三千?打发狗啊?”   “多了还得取,进了城就有监控,你也不方便。”   “看你车不错,肯定不缺钱。”卷毛想了想,摸着下巴盯着余乔说,“人留下,你开车走,取好钱再来。两万,一分钱不能少。”   “人不能给你。”   “我他妈跟你商量了吗?”   狠话还没说完,陈继川的拳头已经冲上他眼眶。   卷毛被打得眼冒金星,一连后退。   就这么一小会儿,马仔都缓过神冲上来,只有两个来扒车门,企图把余乔从车里抓出来。   陈继川再能打,一对三还是吃亏,更何况对方已经亮匕首,还有一个小矮个学港台电影拿西瓜刀预备冲锋。   只两个来回,拿西瓜刀的小子已经被陈继川卸了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   卷毛不服,趁他和另一个高个儿缠斗的档口,拿起匕首就要往他腰上刺。   这时候光听见汽车引擎狂怒,再一道尖利的刹车声,卷毛就让撞飞到小坡下面,想爬爬不起来。   陈继川把腰上的东西再塞回去,没等他出手,其余几个都跑了,什么拜把兄弟,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   余乔一脸煞白从车上下来,落地不稳,手软脚也软。   陈继川把剩下的三个人都绑了,扔在路边绿化带上。他看余乔下车,抬头冲她竖起大拇指,再笑起来,根本没当回事。   她看着国道上蹭出的刹车印和卷毛头上的血,努力稳住自己。   路上偶尔有车来,满地的废钉子拦住路,一辆面包车停下来,不敢下车,司机偷偷报了警。   陈继川走上来,扶住余乔,“害怕了?”   她摇了摇头,等一等,又点头。   “陈继川……”   “嗯?”   “给我根烟。”   陈继川从驾驶座掏出一盒崭新的三五烟,点燃了地给她。   余乔接烟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抖,从手指到嘴唇,无一幸免。   烟未过半,陈继川忽然走到绿化带,把腰上别着的玩意儿藏在花坛底下。   远远的,警车来了。   陈继川揽她肩膀,“不怕,人没死。”   “嗯——”她轻轻应一声,脑中画面仍然定格在发车前那一秒。   她说自己疯了,这句话实实在在,绝不掺假。   警车和救护车一前一后来得及时。   警车上下来三个公安,做完初步调查,陈继川和余乔都上了警车。   警察没给他俩上拷,还算客气。   余乔坐在车尾,无聊拨了拨车窗上的金属网说:“这还是我头一回坐警车。”   在车尾负责看着他们的张警官打了个呵欠,好心安慰她,“放心,没大事,这帮人长时间流窜作案,嚣张得很,就没想到今天遇到个硬茬儿,让你们给撞了。”   陈继川把余乔的右手攥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揉,问张,“大白天也这么抢?”   “也不,一般都在凌晨犯案,今天这时间……算你们倒霉。”   “确实挺倒霉的。”   太阳升高,温度也在涨。   他用力握了握余乔的手,顺势把她拉到怀里,“别抖了,乔乔,想想中午吃什么。”   “想吃酒酿圆子。”   “就这么点要求?”   “嗯。”余乔的鼻尖冰冷,就贴在他颈间,“我头晕,想吃点甜的。”   “录完笔录就去。”   “那个卷头发的没事吧?”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撞击画面。   陈继川说:“你刹车了,他有刀,不怕这个。”   张警官瞄他一眼,“你还挺懂。”   陈继川拍拍余乔,“我不懂,都是我身边这位大律师平实教导得好,是吧乔乔?”   但原本至多两三小时就能走完的流程,余乔却在休息区等到下午两点,也没能等到陈继川从询问室走出来。   她找到张警官,张却说警方还有其他案件需要陈继川协助调查。   余乔只好打电话给小曼,“你联系一下云南律协,帮我找一个刑律,尽快到派出所来,我的地址是——”   “周警官!”她的心一提,说完地址之后挂断电话,在走廊追上周晓西,“周警官,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周晓西一愣,盯着余乔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支吾说,“余小姐,你……”   “我有个朋友,被关在询问室快满四个钟头了,周警官你能不能帮帮忙,帮我问问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果要变更强制措施,请尽快通知,给家属配合的时间。”   周晓西的脸色算不上好,他对着余乔,从里到外都别扭,“你说陈继川吧?你放心,没什么事,问完就行了,等等吧。”   “我已经通知律师。”   “行,那咱们都按程序走。”   周晓西说完就走,留下余乔在原地皱着眉想,周晓西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派出所……   老郑跟派出所的民警打了个招呼,让问询室停两分钟电。   他和陈继川面对面坐着,分烟。   老郑说:“你小子怎么又犯事儿了?”   陈继川当然不服气,“这能怪我吗?摆明了有人想搞我。”   “谁?朗昆?”   “一多半是是吧。”陈继川眯着眼抽烟,觉得嘴里的红河烟太没劲,“就不能抽口好的?”   老郑说:“我能有那闲钱?儿子还要读书呐,苦噢,苦哈哈——”   “苦还那么拼?我出事才多久,你就跑这儿来了,路上没少超速吧。”   老郑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都快拧成一股,“基层的同志卖面子,你嘛,也算头号人物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把你弄进来,那不得方便方便队里嘛。”   “怎么?还打算严刑逼供啊。”   “就跑个过场,正好找机会见见你。”老郑把烟掐了,咳嗽两声说,“朗昆刚从缅北回来,你们又要有新动作了吧。”   陈继川说:“可能要走批大的。”   “什么时候?”   “不知道,反正得是余文初出国之前。”   “你盯紧点。”老郑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个红包扔给陈继川,“上回答应你的,提早给了,别他妈再找我哭穷。”   “谢咯。”红包一共六百,陈继川抽三百出来递给老郑,“算我给我侄儿的,让他好好读书,别瞎混。”   “得,给他不如给我,我给他存着。”   “又骗小孩儿呢,这么老的招还用。”   老郑叹了口气,“朗昆那边以后我会替你盯着,不过命是自己的,你自己要注意。”   “行,我尽量。”   “那个余乔……”要打听私事,老郑有点犹豫,“你不至于吧……”   陈继川把架高的腿放下来,拿大拇指挠了挠眉心说:“队长,这事就留给我自己吧。”   “你自己要把握分寸……”   “怎么,还要教我怎么钓妹子啊。我还纳闷了,嫂子那么漂亮,你怎么追上的?来来来,跟我谈谈心得体会。”   “谈个屁!”老郑正想敲他,周晓西推门了。   问询室恢复正常,陈继川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谁的账都不买,“问完没?问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周晓西把文件夹往桌上一甩,“你老实点!别跟我这耍横!”   “不跟你耍跟谁耍?怎么?周警官这回准备拉我吹电风扇呢,还是聊三天三夜不让睡啊?”   “我早说该给他拷上!”这就起身,要把陈继川按倒。   还是老郑出来打圆场,“行了,咱回吧,反正也问不出个屁来。”   周晓西显然不甘心,“这怎么能行,好不容易——”   老郑拉他往外走,“走走走,眼不见心不烦。”   陈继川走回办事大厅时,余乔已经连续等了五六个钟头,她低血糖犯了,一阵一阵地晕。   看见他来,一下起得猛了,差点倒在塑料椅上。   多亏周晓西在,伸手扶了她一把,让她慢慢坐回原位。   周晓西坐在她身旁空位,殷切问:“老毛病又犯了?我这有巧克力,你先吃一点,应该有好处。”   余乔缓过这一阵,就看见陈继川已经走到她身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草莓糖,全扔她腿上,“吃吧,管够。”   再瞄一眼周晓西,“什么破巧克力啊?我替你吃了!”说完就拆了包装塞嘴里,冲周晓西一挑眉,得意得很。 ☆、第11章 情动   第十一章情动   周晓西站直,比陈继川矮半个头,但他身上制服笔挺,未输阵仗。   起初没人说话,目光与目光对峙,输和赢都难推知。   老郑在门边咳嗽两声,“走了,回去有个会。”   周晓西的笑,又冷又不屑,与陈继川擦肩时,他留下一句,“人渣。”   这声音钻进陈继川耳朵里,如同碎玻璃磨耳根,每个音都带血。   老郑走了,陈继川还看着大门方向,楼梯下人影已尽,只剩一个白发老头嚷嚷着警察都是王八蛋,不给双倍拆迁费,他就是爬也要爬到北京去。   有人要劝,他立刻躺倒,哭着说心脏病复发,要死在派出所。   太吵了,陈继川还在看,看天上的云和书上的鸟,看一切平常又不平凡的片段。   余乔牵住他垂落的右手,借力站起来,翻他衣领,“怎么样?他们没动手吧。我已经找好律师,如果——”   “乔乔。”他攥住她停留在他胸前的手,看她的眼神喜怒难辨,“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当警察的都他妈王八蛋啊?”   余乔微怔,陈继川手上的力道不受控,疼得她想躲,“我没有这个意思。”   也只在一瞬,陈继川忽然间舒展眉心,松开她,前一刻的紧张与挣扎不复存在,“别想了,我就随口那么一问。”再捏一捏她手指尖,带着孩子气的兴奋,“不在这废话了,我领你吃饭去。”   余乔总算舒一口气,挽着他肩并肩往外走。   仿佛这一刻的亲密,是由来已久,重逢再聚。   午后风轻,似春来。   车被扣下来,配合取证。   吃过饭,他与她在茵茵柳杉下漫无目的地走。   余乔问:“陈继川,你是哪里人?”   陈继川说:“出生在济南。”   “山东到西南,你还挺能跑。”   “腿长嘛——”他伸长手,一把揽住余乔,仰头看叶片之间错落而下的光,眯着眼笑着说,“像你这小短腿,也就只能围着南方这几个省绕圈了。”   暖风吹得人心忧。   余乔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去半身力气,“陈继川,以后别像今天这样。”   “嗯。”   “命是自己的。”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这句话。   他自己清楚,自他从在瑞丽站下车那一刻起,他的命已经不属于自己。   “就那么担心我?”他脸上挂着笑,仍然没当回事。   余乔没应,他紧接着问:“就那么喜欢我?”   “陈继川。”余乔这回总算出声了,“你心里,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他回答说:“挺大一事儿。”   远方的云聚集,遮住树顶,天又阴。   他们经过一家花店,地上铺满了被修剪的枝叶与玫瑰花瓣,他看着玻璃橱窗中余乔与他模糊的倒影说:“我喜欢你,就这么回事吧。”   余乔忍不住笑,赞同道:“那还真是挺大一件事。”   陈继川把她的马尾拨弄得挑高又落下,心里是她,眼睛却不敢看她。   余乔说:“你送我花吧。”   “玫瑰花?”   “嗯,红玫瑰。”   陈继川问门口剪枝的小姑娘,“能不能给包一束玫瑰花?”   余乔却说:“就要一枝,新鲜的。再给他一张卡片,一支笔。”她把陈继川推进花店,自己却往外走,“我不看,我就在门口等你。”   晚霞落日,一条长道上铺满碎裂的日光。残阳的红拥抱柳杉的翠,她身前点点皆是壮丽,身后却是他带着笑的眼,丝丝,似晚归的春一般温柔。   他抽给小姑娘一张红票,终于推门走出来。   玻璃门碰响风铃,当啷当啷。   她回过头,带少少抱怨,多多期待,“写这么久?”   陈继川说:“写了篇论文。”   “真的?”   “《论持久战》。”   余乔忍着笑,接过独枝玫瑰,再把卡片放进包里。   陈继川纳闷,“不看啊?”   余乔摇头,再问她为什么,她却怎么也不肯说。   天黑之前,他们打车到景城酒店。   陈继川在车上说:“等明天拿了车再上路,你不急吧?”   余乔摇头,“不着急。”   他又交代她,“一会儿你拿你身份证去开房,我就等几分钟再上去,省的半夜又找上来查户口。”   余乔办好手续,进房间,盘腿坐在双人床上发了会儿呆。   没等多久,门铃响起来。   陈继川扶门站着,把一大袋日用品扔在地上,自己叼着烟,装头一次见面,“小姐,要不要特殊服务啊?”   余乔说:“我男朋友很快回来。”   “那咱们速战速决。”说完也不演了,提着东西绕过余乔,盯着房间内一米八宽的大床愣了愣,随即眉开眼笑,“还说不要服务,你这目的性也太强了……”   余乔把门锁上,慢慢走回来靠在他背上,“我要说酒店只剩大床房了你信吗?”   “你说呢?”   “信吧,是真的。”   “律师都跟你似的?”   “我怎么了?”   “骗人都这么正经?”   “不然怎么吃得开?”   陈继川挠了挠眉心说:“感觉今晚挺危险。”   “那我去对面那家再给你开个房?”   “不行。”他斩钉截铁拒绝,“我胆儿小,一个人睡不着。”   余乔把电视打开,问他说:“那我给你调儿童台?”   陈继川点头,“嗯,我这样的,看别的多不合适。”   “你哪样?装模作样?”   他瘫在椅子上,两条颀长的腿往木茶几上一搭,“就你喜欢那样。”   “脸皮真厚。”   她把遥控器放回电视柜,再回头望他一眼,带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侧身进了浴室。   门没关,水声哗啦啦漏到窗边,让陈继川架高的腿,不停换位置。   他喉咙发紧,不得已给自己点一根烟,抽得猛了,居然被烟呛住,不停地咳嗽。   一切仿佛回到年少时。   他与同伴在男厕所,聚在一起偷偷抽人生第一口烟。   期待与兴奋交织,却还有最末尾的一分后怕,谁也不能参透这滋味,只有历遍前路的人才能体味。   然而尼古丁也无法治愈他。   陈继川烦躁地抓了抓头皮,伸长手臂把烟掐了,又忽然发觉水声已停,她或许在擦水、或许在弓腰提腿穿她的黑色蕾丝底裤——   谁知道呢?也许是小豹纹,或者粉红小猫咪也说不定。   一股邪气在他胸口乱窜,令他坐立不安,心烦意乱。   水龙头又开了——   她还没洗完?   还要洗哪儿?   他该不该脱了衣服直接进去?   又或许他真的需要看两部动画片压压惊。   等他再想抽烟的时候,水声彻底停了,余乔带着浴室的湿气向床边走。   浴巾松松裹在她前胸,她长发半干,发尾微卷,带着一日奔波的倦意散落肩头。却又衬得皮肤越发的白,几乎白得耀眼,也几乎,一丝杂质也难寻。   她是缅北最好的玉,当得起最高的价、最有心的藏家。   这一刻,她在灯下看着他,心里是他,眼里也是他。   陈继川突然就笑了,他把腿收起来,朝她招手,“过来。”   余乔提着胸口的浴巾,走过来,跨坐在他腿上。另一只手捏着他的领口,视线也只落在他喉结处,不肯抬头。   他只扶着她后腰往前一送,余乔便不得自主地挺起上身,仰头面对他——   一张扬着眉,含着笑,却又别样温柔的脸。   陈继川说:“胆子越来越大了。”   余乔却仿佛没和他在同一频道,她用指甲盖轻轻抠着他凸出的喉结,喃喃说:“陈继川……”   “嗯?”   “你别洗了。”   “不嫌我?”   连他也未察觉,他的声线不知不觉染上酒后游离的沙和哑,沉沉似午夜电台。   余乔凑到他颈间,小声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什么味儿?”   “全都是我喜欢的味。”   陈继川忍不住笑出声,右手握住她修长的颈,大拇指抵住她下颌向上抬,抬起她的脸,“就那么喜欢?”   余乔看着他,看着她中意的一切,“我对你,不止一句喜欢。”   他的心被她绵绵尾音猛地一撞,毫无预兆地收缩、停顿,转而砰砰狂跳。   他勾起嘴角,不再有多余的话。依然用他习惯的姿势、支配的体态,一手横在她腰后,一手扶她后颈,是禁锢也是环抱。   借着这一秒的狂热,这一刻的怦然,他吻住她。   这个吻,他们都等待太久。   仿佛来这世界,一等二十年,就为等这个流着泪的吻。   窗外夜色沉默,霓虹如梦。   陈继川抱着她,回到床上。   他撑住手臂,呼吸急促,看着她黑色长发扑了满床,苍白皮肤染上暧昧的红。   他问她,“怕不怕?”   她摇头,像个慷慨赴死的女英雄。   …………   陈继川还有闲心和她开玩笑,“刚我还在猜,乔乔下面穿什么样的,没想到…………呵——说你胆大你还真是……”再而疑惑,“怎么长得像个小孩儿似的。”   余乔垂下眼,小声说:“就是少……前面,前面还是有的……”   “噢,这样啊……”他一阵坏笑……   余乔忍不住喊:“你别……别这样……”   “别哪样?这样?”“还是这样?”   “陈继川!”   “在呢,我承认,我不要脸。”他在床边站起身,“我认罚,这就脱衣服。”   这算什么惩罚?   但他已经把套头衫脱了,反手甩在地毯上,露出结实精壮的上半身。   陈继川挑眉,问:“还要吗?”   余乔说:“不要了。”   “女人说不要就是要。”   过了许久,山呼海啸,潮汐起伏。   她莫名想哭,根本忍不住。   她攀着他说:“陈继川,我害怕……”   “不怕,我领着你,去哪儿都领着你……”   “抱着我,陈继川,抱紧我。”   他便环着她,完完全全拥着她,也彻彻底底占有她。   有那么一瞬,楼下汽车鸣笛,天空清澈却无光。   余乔几乎被陡然冲上头顶的失重感击昏,她断断续续地祈求他,“别……别再让我一个人……”   陈继川说:“我应你,你到哪,我到哪。”   他吻着她,拥着她,爱着她,完成这亘古不变的仪式。 ☆、第12章 停留   第十二章停留   余乔已经睡了。   陈继川坐起身,把光调暗,给余文初回了个电话。   “都解决了,不过可能还得耽误两天。”   “没事,我领着她周围转转也行。”   “嗯,回头我下一趟缅甸。”   他说话时刻意压低声音,但余乔睡眠浅,皱了皱眉,还是醒了。   她抹开粘在面颊上的碎发,翻过身环住他又窄又紧的腰,脸也贴上来。让陈继川身体一缩,鸡皮疙瘩爬满后颈,急忙挂了电话,按住她,“闹什么呢,这姿势能随便来吗?”   余乔抿嘴笑,撑起来,头枕在他身上,拿了他的手机左右摆弄,“给我爸打电话?”   他的手机未设密码,内容干干净净,几乎连一条短信都没留。   “文哥担心你。”   余乔说:“可能年纪大了才真觉得儿女重要吧。”   陈继川说:“人总是一阵一阵的,一阵一阵地发疯,一阵一阵地后悔,完了再接再厉继续发疯。”   她抬起眼,换个姿势靠在他臂弯,“有的人是为了不后悔才发疯。”   “谁?”   “你。”   陈继川伸手捏她脸颊,像个恶作剧的小子,威胁说:“再说一遍?嗯?”   “我,是我。”她投降比谁都快。   原本一阵笑闹,又不知何时忽然停下。   他扶着她坐在自己身上,自下往上欣赏他的美神维纳斯。   他与她食指交缠,撑住她,“咱们试试别的。”   “没那个了……”   “哪个?”他明知道,偏要问出口。   “套……套……”   “一坐上面就结巴了?”   “陈继川!”   他一扬手,啪一声拍她身上,浑身发着懒劲说:“放心,昨晚买了,管够。”   “昨晚就买了?”   “嗯。”   “回头说我目的性太强?”   陈继川勾起嘴角一阵坏笑,明明是痞,是嘴硬不认,却偏偏性感得要命。   他就像她的人生导师,教导她探索搜寻每一步。   他冲她挑眉,“再往下试试。”   明知他坏,她却仍似未知,唇角带笑,听任他所有放纵。   她看着他,从上至下俯瞰,眼瞳漆黑,如明镜映出他面孔,眼角泪痣为情做媒,推翻先前所有压抑的隐忍的想念。   眉一皱,手一紧。   她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这样——   会这样,像她一样发出克制的、却又无法克制的叹息。   余乔仿佛听见自己在哭,哑着嗓子,实在没有半点美感。   “乔乔……乔乔……”他不断呼唤他,仿佛身体之间的拥抱与契合仍然无法满足想要彼此拥有的渴望。   余乔也不自觉缠住他,尽可能地贴近他,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某时某地某一刻,似上帝怜悯,令她突然间捡拾珍宝——是她自出生一日起便缺失,人间寻寻觅觅二十五载,到今日才能得见的珍宝。   他太快,又太急迫。   她仿佛被推向悬崖,又似悬吊半空,求不得却仍在上下求索。   那一刻,她张嘴咬住他肩膀,止不住浑身颤抖,如同九死一生的溺水者。   而他仿佛被卸去所有力气,似山倒。   汗与泪汇聚掺杂,他有过那么一个瞬间,蓦然鼻酸,悲喜不辨。   他忽然捧住她的脸,一张仿佛在他心里、脑中,刻画无数遍的脸。   他轻轻地,低低地说:“余乔,那句话……再说一遍。”   她还给他了然的不必言说的笑,轻声回应,“陈继川,我对你,不止喜欢而已。”   现当下,情都遮掩,人亦虚伪,唯他执着地去追答案,“那是什么?”   “是……爱啊……”余乔笑着说,眼角似乎有泪,又似乎只是他恍然的错觉,“以为永远也等不到的……很长很久很难放弃的爱……”   “再说一遍,完整的一遍。”   “我爱你,连我自己都不敢信。”   他的大拇指指腹抚过她疏淡的眉,他看着她,起初只是笑,却渐渐,未知几时红了眼眶,指尖的力道也加重,胸中酸涩难平,或得或失,谁能懂?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她抚着他的背说:“陈继川,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我都懂。”   她仰起脸,亲吻他嘴角,莞尔时似春夜落花纷纷,连叹一声,赞一声,都是多余。   这韶华光阴,唯有眼泪与拥抱可以双肩负载。   时间似乎走到正午,双层窗帘遮不住阳光,满地散落的衣物与揉皱的床单令他们的秘密呼之欲出。   陈继川拨开她额上濡湿的发,扯过棉被盖住她。   余乔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睁眼也懒,全都随他摆弄。   陈继川的精神还很好,有闲心调侃她,“就那么累?”   “嗯,下次不这样了。”   “嗯,下次换我骑你。”   “陈继川!”   他摸着下巴偷乐,“难怪你是射手座呢,有个马屁股。”   余乔往被子里躲了躲,还是禁不住面红,想了想,指使他去做事。“陈继川,给我倒杯水。”   他大喇喇光脚下地,遮也不遮一下。   倒水回来,却见瞥见遗漏的春光。   他发现余乔腰窝里天生一只胎记,隐约像一只破茧振翅的蝶。   陈继川扑上来,从身后抱住她,贴着她的耳说:“原来不是小马,是小蝴蝶。”   余乔把脸埋在枕头上,想着要躲,却偏偏躲不开。   他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时候还只是一团,长大了,张开了,才像蝴蝶。”她耐心解释,陈继川却不听。   他提议,“要不我们以后都对暗号?”   “什么?”   “你一说小蝴蝶,我就知道该献身了,提前跑个八百米热身。”   她反手,用手肘顶他,却让他利落地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陈继川贴着她的耳朵,笑嘻嘻问:“脸红什么?”   “没……没脸红。”   “那……那那怎么还结巴。”他挑刺,逼得她没退路,于是恼羞成怒。   “陈继川——”   “嗯?”   “你别不要脸。”   “那不行,我这么好看的脸,不要,扔垃圾堆里,你舍得?”   耍无赖她当然赢不了他。   她闷着头不说话,他在她耳垂上轻咬一口,终于肯起床,“洗个澡出去吃点东西。”   余乔不动。   陈继川干脆把她扛起来,带进浴室伺候她洗。   这一洗又是一个钟头,余乔出来的时候两条腿打颤,站不稳,浑身没劲。   陈继川却很精神,短发也好像吃了十全大补丸,借着发胶一根根立起来,刺拉拉的摸起来扎手。   陈继川坐在床边,垂着脑袋,把短发送到余乔手里,任她摸。   他有那么点不耐烦,“有意思吗?”   余乔笑,收回手说:“陈继川,你其实挺孩子气。”   他承认,“都是惯出来的。”   余乔说:“以后我还惯着你。”   “你说的啊,我记着了。”他把头抬起来,眉与眼都含笑,灿烂过窗外金色的光。   “嗯,我说的,陈继川小朋友。”   他凑过来亲她一下,短暂的又带着点难以形容的羞赧。   随即站起来,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余乔这才发现,他的套头衫上印着菲德尔卡斯特罗年轻时的头像,下面有一段拉丁文——absolverá(历史将判我无罪)。   她忽而一愣,留一道侧影,在正午的阳光背面徘徊。   “还不走?”   陈继川已经拉开门,站在门边催促。   余乔快步上前,挽住他手臂,“你牵着我。”   陈继川一笑,“自己地盘还怕走丢了?”   余乔说:“嗯,我胆子小。”   “傻妞。”他拉着她的手,带上房门。   室内陡然一空,空气中仍残留着她的眼泪与他的汗滴。   窗台下,茶杯里,他们的玫瑰还开着,永远新鲜,永远浓烈。   陈继川带她到附近一家家常菜馆,等菜上齐,已经是下午两点。   余乔饿得狠了,但吃饭仍然是慢节奏,陈继川放碗的时候,她的进程才刚刚过半。   这时候,突然有人喊“小川——”   余乔抬头,瞧见吧台方向走来一位穿棕红皮衣的女人,她的鞋跟尖利,踩在瓷砖地板上吧嗒吧嗒响。   陈继川站起来,“媛姐在呢。”   “月底过来盘账,没想到能遇上你。最近忙什么呢?跟消失了似的,根本找不到人。”   陈继川敷衍说:“没什么,都是瞎混。”   “跟我还不说实话?”她侧过脸,似乎这才发现坐在对面咬着小排骨的余乔,“这是哪一位啊?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又要应酬……   余乔不舍地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再抬头已经带了笑,“你好。”   又不再组织下一句。   陈继川接下去,“这是余乔,余乔,叫媛姐,是这的老板。”   “你好。”余乔机械地重复,只有说完时微微一皱眉,透露出她的不耐烦。   她还没吃饱……   “我江媛,你要乐意跟着小川叫一声姐也行。”说完不等余乔开口,就去看陈继川,“你能耐了你,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文文静静的,和以前那些个的都不一样。”   “什么以前的……姐,你别害我成吗?”   “我能害你?你能摸着良心说话不?”   他们俩你来我往的打趣寒暄,余乔已经等得不耐烦,偷偷拿起筷子继续吃,正吃在兴头上,一不小心一抬眼,发觉陈继川正望着她一个劲地笑。   余乔皱眉,咬着筷子尖瞪他一眼。   他还是笑,伸长手,拿纸巾把她嘴角的一点油渍擦干净,劝她说:“慢点儿吃,我等你,吃饱了才有力气追蝴蝶。”   她登时脸一红,匆匆低下头,盯着碗里的茼蒿菜骂陈继川无耻。   江媛盯着他,预备了满肚子的话,到眼下,一句也不想再说。   又东拉西扯的聊了半个小时,余乔终于肯放下筷子。   江媛说什么也不肯收陈继川的钱,他倒也不在乎,说了声谢拉上余乔就要走。   临出门,江媛不忘叮嘱他,“有空来玩,咱们还跟以前一样。”   余乔挽住陈继川,替他应了声好。   两个人肩并肩,渐渐消失在街角。   这个点,饭店里已经没什么客人,大堂空荡荡透着一股凄凉。   江媛坐回陈继川那张桌。   她心里烦,一根接一根抽烟。   一低头发觉余乔用的小碟下面压着红钞,拿开碟子一看,正好是今天的饭钱。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   陈继川领着余乔在市中心商场里闲逛,排队买饮料的时候,余乔问他:“陈继川,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没有。”他的态度直白得让人胸闷,“乔乔,我不是你。我没想过会遇到你,如果我早知道……”   “那又怎么样?”   “如果我早知道有你,我肯定不来这儿了。”   “为什么?”   “我得躲着你,越远越好。”   “陈继川,你真混。”   “嗯,我是真混。”他一眼扫到电梯旁的电影海报,随口说:“要不要和混蛋看场电影?”   “不。”她转过头,只留个后脑勺给他,含含糊糊地咕哝说,“看两场。”   不意外的,身边传来陈继川明快的笑声。   他握紧了她的手。   余乔看着宣传海报上周迅的脸,心头的酸和苦,都变成了无声的笑。   而被风沙追逐的周迅,扮着男装,提起剑,要去赴一场不具归期的约。 ☆、第13章 良夜   第十三章良夜   一部《龙门飞甲》,一部《金陵十三钗》。   接连看下来,出门已是华灯初上时。   余乔红着眼,还在哽咽。   春尚浅,夜未眠。   步行街上人来人往,喧闹嘈杂。   她靠在他肩上,不知前路,亦感心安。   在麦当劳门前,陈继川的手机震动,接电话之前他说:“派出所打来的,可能车好了。”   “张警官?”   余乔悄悄捏他掌心,小声说:“希望他们工作效率低一点。”   然而陈继川的回答却让她失望,“方便,没问题,我现在过去提车。”   挂断电话,余乔低头看脚尖。   陈继川伸手捏她下颌,“难过什么?你要不想走就不走。”   他不明白,当你明知决定是错,却又向此偏离时,总希望出现某些偶然的不在你掌控内的事件坚定去留不定的心。   拿到车,开回酒店。   一路上余乔话不多,陈继川也心不在焉,不知想什么。   晚九点,小城市已经赶上回家的末班高峰。   他把车酒店对面那条街,一家补习班门口。   学生们背着书包与补习老师道别后,陆陆续续消失在这条平凡无奇的街上。   他将电台广播声调大,回头看余乔,伸手拉过她微凉的左手,放在膝盖上一时捏,一时揉,反复摆弄。   有人点一首《偏偏喜欢你》,把2011唱成1991。背着大书包的小学生经过他们车前,扒拉着自己的嘴做了个鬼脸。   陈继川忽然问:“昨天上午怎么想的?我不是让你倒车走?就那么不听话?”   余乔说:“什么也没想。”   “你是不是傻?”   “我是啊……”   陈继川捏她脸颊,“难怪你奶不放心你。”   “结果把我托付给你,我奶也是病糊涂了。”   他把车顶天窗打开,冷空气下沉,她眼里的、面庞的红都褪了不少。   “说实话,你长这样应该挺多人追的吧?”   余乔觉得好笑,“陈继川,你长这样也应该挺多人追的。”   “嗯,确实挺多的。”   他解开安全带,侧过身靠着车窗和她说话。   “一个江媛,一个卖衣服的小妹。”   “还有呢,给你数一晚上数不完。”他眯着眼,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栽你手上了。”   “我不好?”   “挺好,就是爱矫情。”   她生气,眼睛里却藏着笑,想把手抽回来,却拗不过他的力道。   他沉着脸警告说:“干嘛干嘛,这我的。”   “不要脸,明明是我的。”   “以后都我的。”   “那我呢?我还有什么?”余乔问。   陈继川答:“你有我了,还想要什么?”   车内忽而一静,她的眼是流动的记忆,记录着他扬眉皱眉高兴快乐的点滴。   电台正在唱爱有千般苦——   【为何我心分秒想着过去   为何你一点都不记起   情义已失去恩爱都失去   我却为何偏偏喜欢你】   余乔低头,抿嘴笑,抬头时眼睛亮晶晶带着光,“其实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总有人给我递情书。”   “嗯?谁啊,毛还没长齐就……就他妈这么有眼光。”   “初三那年,隔壁班男同学坚持给我送了一年的早餐。其实都给小曼吃了,她那年胖了十斤,到现在还怪我。”   “挺好。还有没有打架的?”   “听说是有的,好像后来遇上年级主任巡楼,就没打成。”   “大学呢?大学还有唱情歌摆蜡烛的吧。”   “有,学长在宿舍楼下点蜡烛摆成心形,还拉横幅——”   “横幅上写什么了?”   “不记得了。无非就是那么几句,听说还能把人名抠了循环使用。”   陈继川开始认真打量她,琢磨完了问:“就一个也没看上?”   余乔摇了摇头,“我这方面……有问题,和一般人不一样……”其余她不想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问,“你呢?你有没有认真过?”   “我?”他冲余乔一挑眉说,“你看我这样也知道我是个王八蛋啊,有今天没明天,敢跟谁认真?”   “王八蛋……”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笑,“我们乔乔就是不一样,骂人都这么好听。”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整个城市静下来,为等今夜最后一首歌。   余乔把短靴脱了,抱膝侧身坐在车座内。   陈继川拧着眉毛大惊小怪,“脱鞋得先打声招呼啊,还好天窗开着,不然咱们这车能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明天上报纸多难丢人啊,俩小情侣车震不成,被女方臭脚丫子熏死……哎哎,别打了,我认错我认错……”   余乔恨恨踹他一脚,“好好说话。”   “行。为表忠心,我先深呼吸一下。”说完真要鼓足肺,吸气呼气。   她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劲捶他,“王八蛋——”   陈继川把他两只手都攥住,死皮赖脸的还能笑得出来,“在哪儿上的学?涵养这么好,骂来骂去就这一个词儿,以后把我女儿也送那读。”   “深大附中啊。”   “大学呢?”   “暨南大学。”   “不错,挺厉害。”   余乔把手抽回来,撑着下颌问:“那你呢?”   “我?”陈继川想了想,说,“就一专门教人干架的学校。”   “把你教成这样?”   “哪样?”   “谁都敢干。”   陈继川一听,立刻正经危坐,“余乔我跟你说,你要端正态度,今晚不许开黄腔。”   “陈继川,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能啊。我想想,想想跟你说点什么。”他低头抽烟,忽然想起话头,还未开口,嘴角已经带着笑,“跟你说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为了女人打架。”   “谁呀?”   “我也不知道。我一表弟是个小胖子,喜欢上他们班女同学,被班上体育生发现了,往死里揍了一顿。我看不过去就跑他们学校去找人,那小子看我第一眼就说你是什么什么学校的谁谁谁吧,我知道你喜欢她,正好,我们今天好好干一架。没等我解释就冲上来,在楼道里就干上了。不过也没打几下就给保安发现,说要报警。”   “后来呢?”   “后来不就跑了,人也没打成。”   余乔乐得不行,“陈继川,你真傻。”   他捏着她的手指玩,也说:“年轻不就这样,憋着一股劲,看谁都不顺眼。”   “那你眉头上这道疤呢?怎么弄的?”   “这个?”他向上看,嗤笑一声,“地铁上抓色狼,没料到人有同伙,给刀尖子来了那么一下,破相了。”   余乔身体前倾,去碰他眉头内凹的疤痕,“当时流了不少血吧。”   他扶着她的腰,看着她脸上认真又不忍的神情,止不住地笑,“不记得了。”   她忽然感叹,“你受伤都是为女人……”   “这个醋都吃?”   她跪在座位上,抚摸他短短刺刺的头发,“陈继川,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文哥知道你要回来,心情好,就给我看手机里你的照片,那应该是你的毕业照,穿着学士服,笑得像个傻帽。”   她瞪眼,他憋笑,“不过人是真好看,嫩得能掐出水来。”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啊,我当时有一种预感。”   “什么?”   “这姑娘肯定会爱上我。”   这次是他自己绷不住,先笑出声。   余乔推搡他,却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   好不容易笑够了,停下来,互相再看一眼,又不知道是谁起头,一个笑,另一个也跟上,不停不歇,莫名其妙。   笑道脸酸腹痛,她才倒回副驾,歪着头看着他,眼睛里还有刚才笑出的泪,莹莹亮亮像车窗外、远山外,沉入天边的星星。   “陈继川,你就那么肯定吗?”   “嗯,肯定。”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燃到一半的烟,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已带来你所有对春天的期待,“因为我确定已经爱上她。”   她心中,酸涩难解。   她倒向他,双手环住他肩膀,紧紧抱着他。   她在他颈间呢喃,“陈继川——”   “嗯?又哭什么?”   余乔哽咽,“我总是很害怕。”   他轻抚她后背,静静听她说。   “肯定会有什么意外把我们分开。”   “别瞎想。”   “会的,每一个故事都这么写。”   “不会的。”   “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不走。”   “好……”她努力地、尽力地拥抱他,“我也不走。”   已经到午夜,电台主持人说,现在我们播放今晚的最后一首歌。   陈继川开始抽今晚的第二根烟,“要不我再跟你说说我骑车把自己摔断腿的事儿吧……”   “我和老田把炮仗点燃扔进去,整个厕所都炸了…………”   “后来又说先我扮流氓,老田去英雄救美,结果差点让警察抓乐……”   “小学三年级吧,老田偷了他爸的避孕套跑学校来,我们一人一个吹气球…………”   长路空无一物,路灯下只有挣扎的飞虫,一阵风刮过,风里藏着她的笑,带去远方、山林或湖泊,用以点亮这个冬已深、春未至的时节。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绝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绝不会交出你。   ——北岛】 ☆、第14章 祭奠   第十四章祭奠   那时夜很长,梦很美,她的爱将将萌芽,未能来得及受创。   余乔醒来时,陈继川已经穿戴好,靠在椅子上讲电话。   见她睁眼,匆匆留下一句“回头再说”,便放下手机,坐到床边来。   “醒了?”   “嗯……几点了?”   陈继川低头看表,“还早,九点四十五。”   余乔随手抓起他的套头衫穿上,露出两条细长的腿,光着脚踩在地毯上。“吃完早饭就出发,中午能到,□□点能再开回来。”   “不留了?”   “不留了。”她转过身,嘴里叼着蓝格子发圈,两只手都翻折在脑后,笑着揶揄他,“实在不想再听一整晚老田的故事。”   陈继川不以为意,“老田多好啊。他要是个女的,我这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余乔抓起毛巾往浴室走,边走边说:“现在也不迟,你要真爱他,是男是女都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他跟上去,靠在浴室门边,双手环胸,打量浴室镜里满脸素净的余乔,“我和老田只有一起睡的情义,不像咱们,老有一起睡的玉望。”   “陈继川——”余乔停下拿毛巾的动作,在镜子的倒影中与他对望。   “哎。”   “别一大早就这么浑。”   “那不行,咱们俩能勾勾搭搭的时间也没剩几天了,我得抓紧机会犯浑。”   他走上前,从身后抱住她,几乎将她困在洗漱台。   镜子里,他仗着自己个儿高,把下巴搁在她头顶,歪着嘴一阵坏笑,“小蝴蝶连老田的醋都吃?”   他的手指徘徊在她的蝴蝶胎记上,位置特殊,轻易让人心痒难耐。   余乔皱眉,“我们抓紧时间好不好?晚了,又要开夜车……”   “好,我们抓紧时间。”   他蹲下去,吻在她的胎记上。   继而再向下,一时轻,一时重,一时缓,一时紧——   她抓在洗漱台边缘上的手指拧得发白,她望见镜子里一张绯红的脸,一双开合不定的唇,还有她呼出的热气,似云雾蒸腾。   “陈继川!你疯了!”   她尖叫,扭着腰挣扎。   但他哪里有空答她?他忙得像只工蜂。   接近十二点,吉普车开在国道上,太阳光亮得刺眼。   余乔来回翻一本旅游小册,还是不愿意出声。   陈继川把手伸过来捏她腮边肉,“还气呢?”   余乔挥开他的手,把旅游小册展开盖住脸。   陈继川憋着笑说:“噢,原来不是生气,是不好意思。”   余乔道:“陈继川,你这个人……太……太没下限了……”   他反驳,“这就叫没下限?乔乔,你回头想想,你刚难道没有一小会儿,就那么一小会儿是享受的?你要说不,浴室那块地垫都不同意。”   “陈继川,你能不能不说话?”她放下小册子,露出通红的面颊与耳根,如需形容,那一定是“羞愤欲死”四个字。   “好好好,我不说了。”陈继川见好就收,“那换你说吧,咱们这次跑老峰山到底干什么?”   热得慌,她把矿泉水瓶贴在自己耳朵上用来降温。好好喘上一口气才说:“你知不知道我其实还有个双胞胎姐姐。”   “好像听过一耳朵。”   “早就没了,七岁那年暑假,在前院捉迷藏,我趴在墙上数数,她笑嘻嘻找地方藏身,但她藏得太好,好到我再也没能找到………三天后我姐被发现在邻近某一个村的猪……圈里,我听办案的警察说,她可怜,死前受了不少苦……”   “乔乔……”   “没多久案子就破了,是来镇上赶集的老农临时起意……后来又听隔壁邻居传话,说找到的时候,肠子都出来了……赶来的小警察都吓得吐了一地……前后都……”   他握紧了她的手。   余乔低头看着膝盖上的《瑞丽风光》,继续回忆,“起诉、判决、执行。罪犯已经七十五,不执行死刑,判无期,再两年身体状况出问题,轻轻松松保外就医,听说零一年在老家寿终正寝,子孙戴孝,入土为安。我爸和我奶奶却听多了邻里之间的风言风语,不许我姐落葬,要把坟安在几十公里外的老峰山,快二十年,没人来这看过一眼。”   从最初的同情、触目惊心,到对真相的猜测、怀疑,以至最终的恶意编造,这条路人们走过无数遍,驾轻就熟。   他们说——   “余娇那个小姑娘,一看就知道不安分,不然人怎么不找别人就找她?”   “余家不是穷得很嘛?听说余娇总找附近的老人玩,一块钱,摸一下,零用钱就这么攒的。”   “你看她妈给她打扮成什么样?小小年纪又是花又是裙,难怪招惹上变态呢。”   “她妈不也那样?一辈传一辈,都他妈骚。”   余文初和余老太又想起前些年算命先生的几句箴言——   “两个女儿一起来,断香火,不吉利。时辰都和他爸相克,大大的不妙。”   “那该怎么化解?”   “离得越远越好,不过眼下想化解,得求一道符挡煞。”   陈继川把车停在路旁休息区,给余乔递了根烟。   她含在嘴里,却不点燃,静静地,仿佛含着这世间仅剩的一点安慰。   停一停,她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旧照,递到他眼前,“这是我姐和我。”   “哪个是你?”   “右边那个。”   “看出来了,小时候就挺傻。”   她把照片小心收好,沉默半晌,继而说:“我学四年法律,到最后深知法律之无能,我的导师一生追求公义,却死在上访路上。你说,这世上还有没有一点好?一丁点儿好?”   陈继川说:“余乔,我总觉得,法律这个东西,你只要不把它当万能,它就不会无能。”   余乔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你真像我老师。”   “怎么?有那么老?”   余乔说:“他临终前给学生们留了句话。”   “什么?”   “坚持理想,勿忘初心。”   陈继川问:“你的初心是什么?”   “我?”她把烟捏在手里,曲起食指弹了弹滤嘴说,“我希望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能平静客观地接受。”她说完,抬头看他,故作轻松地牵起嘴角。   她不说哪一天,也不提什么事,但他能够懂得,甚至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已足够。   他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说:“余乔,别把自己当罪人。”   “嗯?”   “多跟我学。”   “学什么?”   “学习不负责任,随时随地准备撂挑子走人。”   “真不要脸。”她偏过头,一阵笑,笑过之后再看他,眼瞳清澈却别有深意,“陈继川,有时候我真是不懂你。”   “正常,真懂了你就得跑了。”   “那你呢,把我看得这么透,怎么还没跑?”   “你那不算什么,人都有点臭毛病。你最多就是爱瞎想、吃醋、耍小脾气、喜欢哭、挑嘴、脸皮薄、死要面子……”   “陈继川——”   “咳咳……不过也还是有挺多优点。”   “然后呢?”   “比如……”他侧过脸,上上下下打量她,尔后下结论,“找男人的眼光挺好。”   “开车吧你。”她摇下车窗,去吹冷风。   他笑,发车前捏了捏她耳垂,继续向既定方向驶去。   天一阴,风便冷。   余娇的坟在半山腰,太久没有人打理,坟头杂草丛生,墓碑上的红漆也早就掉得干干净净。   余乔把带来的香烛纸钱在坟头烧了,陈继川找山下老乡借了把砍柴刀,清理坟边疯长的小树。   她瑟缩地,环抱着自己,小声说:“也不知道你还在不在,如果在的话,也留了太多年了。”   匆匆瞄一眼陈继川弯腰砍树的背影,她愈发压低了声音,“你要还在……要能遇上咱爸,阎王面前给他求个情,别让他……算了……”   她哆哆嗦嗦的,拿烟出来,吸一口,稳住了才继续,“再等两年,你想想办法,投我肚子里来,下辈子我疼你…………不过……这么说是不是挺傻的?也不知道你现在到哪儿了,都快二十年,什么都变了……”   山间的风越吹越猛,陈继川干完了手头上的活儿,来催余乔,“看样子一会儿要下大雨。”   “那走吧。”余乔跺了跺脚,最后再看余娇一眼,“姐,我走了,我们说好的事,别忘了。”   陈继川削了根树干递给她,“下山杵着,省得一个没看住就往地上扑。”   “我有那么傻?”   “你觉得呢?”他这句反问,问得余乔面红耳热,她确实……挺容易“扑街”。   他还要说:“山路太陡,别指望我背你。”   她回头再看一眼余娇的墓,面露不舍。   陈继川说:“别看了,明年再陪你来一趟。”   “还收钱吗?”   “嗯,得翻倍。”   “凭什么?”   “咱们最开始说的一千五,可没包含特殊服务啊。”   “…………”余乔不说话。   陈继川又笑,“看,又生气了,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别闹。”   “看来服务不到位啊,今晚得加倍努力。”他牵她右手,先迈一步,“这位顾客,你什么喜欢好,跟我说说,我加把劲,一定让您满意。” ☆、第15章 旧人   第十五章旧人   雨只下了五分钟。   等余乔和陈继川在车内分一只三明治时,雨停了,太阳剖开云的肚,转眼又是艳阳天。   陈继川捏着半块三明治,看着她吃,“不着急,我这还有。”   “你不要?”上山下山体力消耗太高,她实在饿得难受。   “你吃吧,车上还有饼干。”   余乔接过来,慢慢嚼,“那个太干了。”   “不怕。”他厚着脸皮说,“早上水喝多了。”   “咳咳咳——”余乔被三明治呛住,咳得满脸通红。   她忙着喝水,他忙着给她拍背,独自一人偷乐。   余乔抽不出空骂他,干脆动手,往他腰上一拧,陈继川立刻求饶,“我认错,我不该把喝水这事儿说这么轻佻,喝水可是天大的事儿,咱以后都得严肃着说,是吧乔乔?”   余乔擦了擦嘴角,瞪圆了眼睛对着他。   她原本是气的,但面对他脸上灿烂的笑,面对一股单纯快乐的孩子气,便连生气都无力。   余乔说:“陈继川,你……别老这样……”   “我哪样?”   她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王八蛋。”   他登时乐了,伸手穿过她腋下,直接把人从副驾驶端过来放在膝上,厚着脸皮说:“来,让王八蛋亲一下。”   她低头要躲,他弓腰迎上,准确捕获。   一触即使*,一直吻到她双眼迷茫,气息不定,才放开她,憋着肚里一股火说:“咱们今晚还睡市里?”   余乔慢慢理着他的领口说:“明早回吧,再过两天我该走了。”   “嗯,那留着,晚上再说。”   “说什么?”   陈继川把她放回去,观察她脸色,问:“要不,还说喝水的事儿?”   “啊?……嗯……”   “我说乔乔,你这是得出乐了啊。”   “你能不能不说话?”   “呵……”他闭上嘴,见好就收,然而他安静时的笑,更怀得让人牙痒痒。   回到市内,他们仍然住在景城酒店。   凌晨,陈继川靠在椅子上摆弄手机,给老郑发信息。   他计划等余乔走后下一趟缅北,去见阮籍,换取信任,也到“重灾区”摸个底,看看余文初究竟在缅北铺了几条线。   灯光昏暗,令万物都朦胧。   余乔趴在床上,看着他,明明累得抬不起眼皮,却还在与瞌睡做最后挣扎。   和老郑交代完,陈继川挪到床边,右手不轻不重地揉她后颈。   “还不睡?”   “想看看你。”   他笑,透着一丝得意,“我就那么好看?”   余乔转过身,换成仰躺的姿势。手指勾住他领口,轻轻一带,就将他拉过来,俯趴在自己身上,呈现一个将吻又未吻的姿态。   她呢喃,“陈继川……”   “怎么了?”   “你怎么长这么好看呢?”   他没憋住,嗤一下笑出声,嘴角快咧到太阳穴,乐得不行,“余乔,你怎么就这么肤浅呢?”   “我不肤浅。”她仔细查阅他的眼,认真强调,“我是真的喜欢。”   “行,那说说最喜欢哪儿?”   她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眉头疤痕,继而落在他眼角,她小心翼翼,郑重非常,“最喜欢眼睛,看着我的时候,让我觉得有人陪。”   “有没有不喜欢的?”   她皱眉,想了想说:“没有,和陈继川有关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傻死了……”他移开视线去看别处,他尽力稳住呼吸,不去泄露自己敏感的心。   她轻轻抚他眼角,“陈继川,你怎么哭了?”   “屁呢。”他转过脸,又是吊儿郎当的笑,“就硬得想哭。”   “胡说八道。”   “哎,不信你摸摸……”   她当然红着脸往后躲,他笑嘻嘻爬上床去追,两个人又闹起来,没完没了。   她在此许愿,希望上帝仁慈,令眼前无聊又美好的时光,漫漫长。   云贵高原紫外线直射灼人,正午时分,深冬的温度也能晒成夏至。   余乔在市里随手买了件白衬衫穿着,尺码不对,松松垮垮露出一段锁骨与白色吊带衫,头发绑的也低,她慵慵懒懒靠在车窗上,盯着道路两旁不断远去的冷杉树发呆。   越接近目的地,越是不安,她一阵一阵的心焦,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他们在抢劫始发地停下,陈继川下车从绿化带里找出他当时留在这的东西,再重新别回腰上。   余乔什么也没问,她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对什么都不关心。   她有些闷,板着脸不说话。   陈继川时不时捏着她腮边肉,逗她玩儿,“怎么了怎么了?发什么愁呢?跟个小老太太似的,满脸褶子。”   她还是闷着,拖住他伸过来的手反握住,喃喃道:“我不想回去。”   陈继川瞄她一眼,“别指望我跟你说不想回就不回,余乔,我不弄私奔地下情那套。”   “我没想逃……”可惜反驳得有气无力。   “我看你,长得就像只鸵鸟,浑身冒傻气。”   “我是鸵鸟你就是乌龟。”   “可巧了,我就是一乌龟王八蛋。”   她算是看出来了,陈继川这人平常人模狗样的,一到她跟前立刻转性,臭不要脸到了极点,怎么说他都能应,油盐不进。   她投降,继续数路旁的电线杆子。   一路顺利。   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陈继川和余文初事先通过电话,为了多陪余乔,余文初推了应酬专程在家等。   陈继川去停车,余乔先他一步进门,却没料到还没来得及脱鞋便撞上迎面而来的宋兆峰。   他不敢碰她,张开双臂,合抱时留着空余,只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她闻到檀香木与须后水混合的气味,一贯的精致、保守、点到即止,却过于刻意。   而属于陈继川的,则永远洒脱,永远粗犷,永远不受束缚。   宋兆峰穿着他出入于高层写字楼的精致——合体的西装,合适的年纪,合格的家事,合着家长与世俗的统一要求,简直完美。   “回来了?累了吧,洗个澡上楼睡一会儿。”   红姨也凑过来,笑盈盈打趣余乔,“上次问你你还不肯说,你看,人都到跟前了。这一表人才的,对你又好,我看了都羡慕。”   余乔还是冷冷的,站在玄关处,看着满脸殷勤的宋兆峰问:“你来有什么事?”   他面露委屈,“看你那么久不回,怕你有事。”   余乔说:“宋兆峰,你让我为难了。”   “阿乔——”   红姨看出不对,借口去收拾厨房,匆匆脱身。   余文初身份尴尬,不好开口,只得由得他们在门口对峙。   宋兆峰上前一步,着急解释,“余乔,我挂念你。你在不回来,我怎么能安安心心一个人去度假?”   “为什么不能?”   “余乔,别挡着伯父的面跟我闹别扭。”   她觉得好笑,轻蔑地扫他一眼,尔后说:“拿我爸压我?宋兆峰,什么人你都能使得来。”   “阿乔,你误会我。”   “算了。”她长舒一口气,低头换鞋,“我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脾气,既然来了就待两天,回头跟我一起走。”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么快?”   “你不就是专程来催我的吗?”她单脚换鞋,站不稳,宋兆峰扶她一把,半抱半拉。   而陈继川就在这个点走进来,时机掐得刚刚好,刚刚好把误会扩得无限大。   他与宋兆峰俱是一愣,两人相互打量,陈继川高略高,但稍稍驼背,最终由宋兆峰先开口。   “你好,我是宋兆峰,阿乔的男朋友,请问你是——”   陈继川手上还提着余乔的随身行李,他扬眉,冲余乔歪嘴一笑,说:“噢,余乔是我姑,我是她侄儿,我陈继川。”   宋兆峰与他握手,“你好你好,这些天,阿乔多亏你照顾。”   “哪能啊,都我应该的。”他说话带着懒洋洋的语调,浓重的卷舌音,天生一副痞气,与宋兆峰南方人的谨慎自恃对比鲜明,稍顿,陈继川看着余乔说:“我亲姑我能不照顾?”   然而余乔却垂下眼,换好鞋之后说:“你不是着急有事?还不走?”   陈继川把她的行礼放下,和余文初打过招呼,“是有事,马上走。”   说完,插着兜就走。   余乔扶着鞋柜看他走远,等陈继川消失在长路尽头她才转过头,却撞上宋兆峰的探究。   她皱眉,提起包独自向二楼走,“你上来,我们谈谈。”   “刚回来,不多陪陪伯父?”   “宋兆峰,这是我的私事。”   “好吧。”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上楼,余乔把房门锁死,把唯一一把椅子让给宋兆峰,自己靠墙站着,抬脚用鞋跟敲了敲墙裙,冷着脸道:“宋兆峰,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宋兆峰急忙解释,“我来看看你,阿乔,你不用这么大戒心。”   “我以为我们已经有共识。”她摸了摸口袋,里面藏着半包三五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她把半瘪的烟盒捏在手里转圈,低头看着鞋尖说,“你这样……让我为难了。”   “你把事情想得太严重,我只是——”   “宋兆峰,我好了。”   “什么?”他拧着眉头,满心疑惑。   余乔抬眼一笑,“我和人上床了。”   她说这句话时,眼中没有任何遮掩与羞愧,反而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天真。   就像陈继川。 ☆、第16章 剖白   第十六章剖白   “余乔——”   “宋兆峰,你不为我高兴吗?”   他胸口一阵酸胀,哪谈高兴呢?   他看着她,却读不懂她。   关于他的心意,她是装傻还是刻意忽视?   他咬牙,握紧了拳。   宋兆峰说:“我们明天就走。”   余乔不答应,“我的事你说了不算。”   “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总在想方设法摆脱过去,包括和瑞丽有关的所有人,所以我不懂你现在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就当我……疯了吧……”   她的尾音很轻,最后一个字被阿虎的叫声掩盖,毫无踪迹。   窗外日光倾斜,阿虎在最后一抹光下舔爪子。   宋兆峰看着她,仿佛看陌生人。   他正遇见一个前所未见的余乔,这种认知令他忐忑。   “余乔。”他唇角紧绷,欲与她深谈,“我知道你始终有病未愈,你也答应我去看心理医生,积极治疗,而不是用这种错误的方法令自己错上加错。刚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过,你和我,还是一样……”   “可是我好了,我不再需要心理医生。”   “也不需要我了是吗?”宋兆峰忍到极限,站起来却未能向前一步,他就像个被背叛的丈夫,正大声质问出轨的妻子,“就是刚才那个小痞子吗?是他吗?”   余乔皱眉,纠正他,“陈继川,他叫陈继川。”   “余乔,我没想过你会看得上这种人。”   “哪种人?”   “今天不知明天事,心安理得地过着垃圾一样的人生。”   他口中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长着刺的鄙夷,但余乔却无所谓。   她莫名发笑,她终于收好烟盒,抬眼看宋兆峰,“你眼里,我是哪种人呢?”   “我们一样,余乔,我们至少对生活还有追求——”   “我从前只是一潭死水。”余乔坦白她糟糕透顶的过去,“遇到他,才有一点点活气。还有,宋兆峰,我们不一样,世上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你所以为的相似,只是你不去深究的懒惰。但做朋友,不深究才长久。”   “又只是朋友?是不是要发好人卡?”   “阿峰。”她这样叫他,亲昵中带着郑重,“我从前觉得,人和人之间不过是这样,家庭、感情,到最后都是敷衍。直到遇见他,开始无数次幻想,拥抱是什么样,上床是什么样,结婚是什么样,未来,无数个想象和梦。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一次也没有,阿峰,我很慌张,也很快乐,这种感觉,我希望你也能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他问出来,才觉出深深悲哀。   她最终还是遇到她的沧海桑田,从此他隐去姓名,做他人故事中,坚持守望的配角,衬托她的义无反顾与飞蛾扑火。   怎么会有人将伤人的话都说得像一首爱情诗?   他再度坐回原处,视线落在书桌上洗干净的双层饭盒上,低声说:“所以他来了,我出局,就这么简单?”   余乔说:“我和你,做朋友更适合。”   “随便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哪有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今晚就睡我家,我去给你安排房间。”她拉开门,再关上门,没有半点犹豫。   宋兆峰被困在余乔的房间,与疯长的孤独斗争。   他似乎被抛弃,似乎又是咎由自取。   所有有关感情的事,都找不到正确答案。   黄昏压顶,镇上小桥流水,与世无争。   余乔走在门前小道上,离她的“老陈醋先生”越来越近。   她站在孟伟家楼下,拨通陈继川电话。   响到第四声,对方才接起来。   他不说话,气还未消。   “下来接我。”   陈继川没回答。   “你不来,我走了。”   “等着。”   他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只顶着一件薄卫衣,在斜阳晚风的“照料”下冷得发抖。   “余乔。”他站在她面前,拧着眉头,一脸不满,“你给我下药了吧?把我整得这么贱兮兮的。”   她笑。   没有原因,没有由来,眼里有他就有笑。   “陈继川,你吃醋了?”   “我吃醋?得了吧你——”   “你吃醋了。”她笃定,径自上楼,不给他任何反驳机会。   陈继川的卧室内,书本杂质依次归类,床单另换一套浅灰,地板砖干干净净能反光,以上所有,整洁得不像他。   窗外只剩最后一点点光。   这一点光下,他们的玫瑰被插在玻璃杯里,安然无恙。   余乔逆光站着,低头轻轻抚摸着玫瑰脆弱的花瓣。   光与影淬着金,描一幅黄昏背后的静谧。   “你把花带回来了啊……”   “嗯。”陈继川站在门口,懒懒的,却又专注地看着她,“水里放一粒阿司匹林,可以活一个星期。”   “陈继川,你有时候真挺可爱的。”   “你来就是为了夸我可爱?”   她转过身,嘴角漾开浅浅笑容,漂亮得像画中人。谁见她,都不忍责备。   何况他心中有爱有不舍?   活该投降,活该犯贱。   即便她一个字不说,他也已经替她找好一千个理由,个个都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余乔说:“陈继川,你不用吃醋——”   “老子没吃醋。”   “没有必要,你在我心里,比他们任何人都好,好一万倍。”   她说完,他的眉头开了。   是雨后初晴,阳光落满滴水的叶片。   他扶墙站着,笑,“才一万倍啊?怎么也得是一个亿啊。”   她哄着他,“好,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就这样?”他走近来,双手撑在桌面,用怀抱困住她,“余乔,我怎么觉得,你像个情场浪子啊。”   “是吗?那你呢,你是什么?”   “嗯……纯情少女吧……”   余乔环住他后颈,笑个不停,“陈继川,要点脸。”   “我不要脸。”他微微低头,欺近她,“我要你。”   她的心猛然一紧,继而砰砰狂跳。   余乔低下头,手指勾住他领口,羞赧的情令她从耳根烧到面颊,她说:“陈继川,我很想告诉你,可是又怕你离开我……。”   他拥住她,半开玩笑地说:“我一个纯情少女能跑哪去啊?这辈子就栽你手上了,余大哥。”   “别闹。”他一打岔,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但到底心是暖的,对变幻莫测的未来,亦无惧意。   她倚着他,放缓语调,“事情大概要从我姐姐去世那一年说起……”   “那个时候,镇上风言风语传得越来越难听。我不明白,明明是受害者,明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承受这些……指指点点,恶意中伤。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们会做到这一步……”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重回噩梦。   陈继川捏一捏她耳垂,仿佛将她从梦中唤醒,“算了,别说了,没必要。反正说不说都一样,我跑不了。”   “不,我想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   “好。”他轻抚她后背,以作安慰,“要不……来瓶二锅头再说?”   “陈继川,你这辈子是不是都没正经时候了?”   陈继川道:“又冤枉我,我这回真特别正经。”   余乔捶他一下,缓了缓,继续说:“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晒得睁不开眼。放学后,看校门的老头说我妈一早就在校内印刷厂等着我,他领我去,厂房里却一个人也没有……没多久,另一个白头发校工也来了……他们说我跟我姐一样,都是喜欢勾引老男人的小表子,他们……”   她说不下去。   这注定是个无法讲完的故事。   他的手臂收紧,力道加重,抱得她生疼。   余乔说:“所以我总是很害怕,不能和男性正常相处,到后来个个都认为我有病,劝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就是在互助会上遇到宋兆峰,他的事情……是他*,我不好说。但我们两个能走到一起,一大半是因为绝望。就当是做戏,互相都有好处。但我没想到,你出现,他越界,事情变成一团乱麻。”   天黑了,灯还没来得及打开。她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抬手轻抚他眉心,问:“陈继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清了清嗓子才说,“你昨天是不是没洗头,有点儿味儿了。”   “陈继川!”   她要挣,被他一把捞回来,牢牢困在怀里,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脸,轻声说:“要是有时光机就好了,让我去那一天,去印刷厂揍死那俩人渣。”   “你那时候也才十一岁吧……”   “我从小武功高。”   她笑了一阵,又哭了一小会儿。   等哭腔消了,余乔抬头问:“我头发真的有味道?”   “有啊,香的。”他这么说着,把头低下来凑在她头顶深吸一口气,“真的,特香,绝对是陈年老窖。”   他笑起来,月夜里,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这会儿特别想亲他。   她要温柔地亲亲她的小混蛋。 ☆、第17章 离别   第十七章离别   夜下寂静,她踮起脚,给他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两个人齐齐发笑。   陈继川摇头叹气,“唉,完了完了,被你带傻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余乔半点不生气,她喜欢去碰他短短刺刺的头发,笑着说:“我觉得你越来越可爱。”   “切,老子才不可爱,你得夸我帅,有型,带劲。”   “噢,好吧,陈继川——”   “嗯,我听着呢。”   “你是我的小可爱。”   陈继川往后缩了一下,“我说余乔,你还能再肉麻点不?”   “我只对你肉麻。”   陈继川撇嘴,“得,又来了,情场浪子的套路,我这纯情少女迟早让你啃得骨头都不剩。”   余乔憋着笑,又亲了亲他嘴角,尔后说:“我得走了,不管怎么样,不好把宋兆峰一个人扔在我家。”   陈继川把外套套上,跟着她一起出门,“我送你。”   路上,陈继川问:“你后天走?”   余乔嗯一声,“买了票了,后天下午的车。”   “我送你。”   “会舍不得我吗?”   “不会。”他说完,偷偷拿眼角睨她,“反正一有时间就去看你。”   余乔这才舒展眉心,却仍然忍不住追问,“一有时间是什么时间?”   “哎,就这么离不开我啊?”他得意地挑高眉毛,“下个月吧。”   “下个月要过年。”   “对头,正好找你一起过。”   到家门口,余乔停下来,仰头看他,“你敢见我妈?”   陈继川想了想说:“那时候估计还不敢,等再过个小半年就敢了。”   这话没能让余乔放轻松,她的心思仿佛更加沉重,她忽然说:“陈继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想告诉你,从离开瑞丽那一天起,我再没花过我爸一分钱。”   她的语气异常坚定,让他心底猛然一沉。   他挠了挠眉头的疤痕说:“余乔,以后的事,咱们以后再说。”   余乔问:“以后是什么时候?”   “很快。”   余乔艰难地点了点头,“好。”   陈继川揉了揉她的头发,“行了,进去吧,明天还能见呢。”   她快步走上台阶,忽然又回头,郑重地告诉他,“我其实挺有钱的,你要来了,我能养你。”   陈继川听了,乐个不停,“行啊余乔,新工作都替我找好了。”   “我说真的。”她摇了摇下唇,强调说,“你别不当回事。”   “行,我考虑考虑。”他朝她挥了挥手,转过背按原路走回孟伟家。   余乔进门时撞上举着玩具枪满屋乱跑的余家宝,他长得比一般的孩子高大,九岁多已经长到她肩膀,只是说话还不灵光,用奇怪的发音喊,“姐……姐姐……”   余乔对这个忽然多出来的弟弟并不热切,她只含糊应了一声,就坐到饭桌上。   红姨领着余家宝去洗手,余文初趁这个空挡劝余乔,“小孩子,你别跟他计较。”   余乔没出声,余文初又添了一句,“三岁就没爸没妈了,也挺可怜的。”   余乔说:“不是有你们了吗?”   她这句话口气不大好,余文初也就不再纠缠于此,转而去和宋兆峰聊轻轨追尾的事。   余乔胸口闷着一股气,吃完饭就上楼。   到晚上九点多,宋兆峰上来敲她房门。   他进门之后没落座,就站在墙边,“刚跟伯父聊了很久。”   “他说什么了?”   宋兆峰说:“说等我们结婚,就把在会展中心和福民的两套房转给你,还有一笔现金。”   “多少钱?”   宋兆峰拿手指比了个数,“美金。”   余乔笑得无力,“吓到了?这点钱算什么?听说他在缅北深山有金库,里面都是实打实的金条。”   宋兆峰迟疑,“我是真没想过……伯父看起来,实在不像做那种事的。”   “谁会把坏人两个字写头顶上?”余乔心里难受,五味杂陈,“你没答应吧?”   “怎么可能?”宋兆峰一惊,“我没资格,有资格也不可能要这种钱。”   余乔说:“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在附近逛逛,后天中午去火车站。”   宋兆峰没动,还站在原地,“你和那个谁,怎么样了?”   余乔笑,“打听我的事啊……”   “作为朋友,关心一下也不可以?”   “还行吧,走一步看一步。”   “余乔……”   “别劝我,真的。”她任性地说,“宋兆峰,你劝我我也不会听的。”   “你这头牛。”   “也别气我,我们还是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他拉开门,要走,“就我这个心态,我们俩永远也成不了朋友。”   “那真遗憾。”   “不要紧。”他还有后话,却没说出口。   带上门时他想,不要紧,反正你们两个长不了。   第二天,陈继川一直没出现。听红姨说他去找朗昆谈事情,大概是什么挺隐秘的事,连电话都关机。   余乔做东,带着宋兆峰去了趟瑞丽市,在周边小景点逛了逛,尽量缓和前一天剑拔弩张的关系。   等晚上九点,余乔还是没能打通陈继川的电话。她决定独自去孟伟家,却遇到陈继川带着眼角的淤青替她开门。   余乔进门后仔细检查过他的脸,估计只是皮外伤,这才坐下来和他说话,“去哪儿了?今天一天都联系不上你。”   陈继川摸了摸下巴,没所谓地说:“就出门办点事。”   “去找朗昆了?”   “嗯。”   “打架了?”   “差不多吧。”他看看书桌,看看盆栽,就是不看她。   这场景像教导主任训话,就等家长来领孩子了。   余乔叹气,“能说为什么吗?”   陈继川说:“他弄我没关系,不能扯上你。”   “因为上次拦路抢劫的事?”   “不然你能倒霉到那份上?大清早被人抢?”他犹豫一会儿,接着说,“你也别太担心,打架这事儿我肯定吃不了亏。”   然而余乔只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他心里发虚,忍不住问:“怎么了?真生气了?”   余乔摇了摇头,语气里透着疲惫,“你没事就好。”   “真那么愁啊?”   “我明天就要走了,还是不放心你。”   他笑起来,顶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说:“我一男的,有什么好不放心?”   余乔不接陈继川的话,反而交代他,“过年来看我。”   他咧嘴笑,“放心,我一准去,我这都是服务到家,送货上门。”   但余乔笑不出来,她似乎藏了满肚子话要说,到嘴边却都咽了回去,说不上难过,只是无力,“我得走了,你的伤记得上药。”   到门口,他却突然拉住她,“余乔。”   “怎么?”   “今晚别走了。”   “我不好留宋兆峰一个人在家。”   陈继川心里拱火,“他算什么东西?”   余乔很冷静,站在门边问:“要吵架?”   他不答,抓住她肩膀一把按在墙上,再抬脚踹上门,将她困在身体与墙面之间。   他低头,盯着她,“生气了?”   “没有。”   “生闷气呢,我看出来了。”   “你放手——”   “不放。”他锁住她手臂,反而压得更紧。   她眼前就是他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继川!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小蝴蝶了。”   “我不想——”   “你想不想无所谓,反正是我干活儿。”他的手正上上下下撩拨她,声音也哑得不行,“你不知道吧,男人打完架血还热着,就像干那个。”   “干什么?”   “干你呗。”   他一低头,吻住她,半强迫式地将她翻转过来,还是抵在墙上,从后面来,让她疼,却也让她舒展重生。   他喜欢在这种时候露出她的蝴蝶胎记,来来回回在指腹摩挲。   就这么一瞬,刚才的忐忑和不安全都消散,他仍然占有她,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余乔被他弄得浑身发颤,根本站不稳。   他托着她,两个人回到床上。   陈继川得了便宜还不满足,一个劲地问:“喜不喜欢?”   “叫哥,听话,叫两声好的。”   “啧,爽得都哭了。”   “行行行,马上……嗯……马上……”   完事,两个人都是一身热汗,仿佛刚从桑拿房出来,不成样子。   余乔的头发都被汗水黏在额头,被陈继川拨开之后,才露出情潮退却后的脸。   他撑住上半身,仔仔细细打量她。   看着看着,他忽然俯下*身亲吻她粉白的眼皮。   嘴唇磨蹭着眼皮,带来微微的痒。   然而她太累了,累得睁不开眼,什么都随他。   “余乔……”   “嗯?”   “生气了?”   她翻个身,抱住他,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恨恨道:“王八蛋。”   他笑了,笑得没心没肺。   余乔觉得委屈,却也谈不上生气。   她只是明白,他们彼此之间都对这份爱小心翼翼,因此患得患失,忐忑难安。   第二天中午陈继川开车送她到瑞丽火车站,宋兆峰也在,两个人都当彼此是空气,谁也不搭理谁。   余乔的话少,一路上几乎没人出声。   陈继川和站内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送她到月台。   宋兆峰识趣地先一步上车,陈继川和余乔停留在月台,但他并不像是会在车站惜别的人。   他还是老样子,吊儿郎当的,笑起来更加欠揍,“该走了,要认真工作,别太想我。”   余乔看着他,叮嘱道:“你也不要再找江媛。”   陈继川嘿嘿两声,脸上有点挂不住,“还记着呢。”   余乔说:“找了她就别来找我。”   “那还是找你,我离不开小蝴蝶。”他上前一步,用力抱她,几乎把她抬离地面,“别醋了。真特别喜欢你,傻了吧唧的再也想不了别人。”   余乔靠在他肩上偷笑,“知道了,我信你。”   “嗯,走吧,到了给我电话。”他挥挥手就要走,并不打算在月台上目送她离开。   余乔说:“陈继川,以后做事,多想想我。”   陈继川一手插兜,应了句,“我尽量。”   她最后再环抱他,踮起脚吻他,“来看我。”   她眼角泪痣泛着水光,让人心揪。   他抬手抚她眼角,“又瞎哭什么,肯定去找你。”   “没哭。”她扭过头,匆匆上车。   余乔找到到座位才发现,陈继川已经走了,只留下空空的月台与突如其来的雨。   她打开那天在花店他写给她的卡片,他的字迹清晰,下笔刚硬。   他说——   “瑞丽的风和云都很美   但我只看得到你”   “我也是……”   她合上卡片,轻声说。 ☆、第18章 惩戒   第十八章惩戒   宋兆峰将纸巾递给她,言语上对陈继川仍然很不屑,“就那么喜欢那个小流氓?”   余乔展开纸巾在眼皮上按了按,“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肯定也没你想的那么好。”   “宋兆峰。”余乔缓口气说,“再说下去,朋友都没得做了。”   “好好好,我闭嘴,打落牙齿和血吞。”他拧开矿泉水瓶先送她面前,再开一瓶自己喝,等火车开动后,忽然说,“想好怎么和伯母交代没有?”   余乔垂眼看脚尖,“我和他的事情,晚一点再说。”   宋兆峰失笑,“你还知道害怕。”   余乔木然,“我不是害怕……其实也对,我是真的害怕。”   然而她具体在害怕什么,却又不肯细说。   陈继川走出车站的时候天色还早,因为有事要办,他的步伐比平常更急。   刚上车就接到孟伟电话,小毛孩着急表功,一接电话赶紧说:“哥,人我给你找着了,怂得很,问什么都说。”   陈继川拉上车门,一手搭着摇下的车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确定没找错人?”   孟伟拍胸脯保证,“放心吧哥,就这么个破镇子,我什么人不认识?什么人找不着啊?要找错了我跟你姓。”   “行,我就来。”他挂断电话,发动引擎。   雨停了。   陈继川把车停在一座小土坡上,绕过去,土坡背面孟伟和另外两个壮实的年轻人正扛着铁锹埋头挖坑。   孟伟借来的红色出租车旁绑了个穿深蓝色棉袄的白头发老男人,正蜷成一团,瑟瑟缩缩发抖。   孟伟迎上来,朝他一努嘴,“俩老头死了一个,还剩一个,找着的时候正路口打麻将呢,过得真他妈逍遥。”   “嗯。”   陈继川低头把烟叼在嘴里,走到被绑在车轱辘旁的老头面前。   他用鞋尖碰了碰他,“知道为什么找你不?”   那老头整个人都灰扑扑的,猛地摇着头说:“我……我没欠你钱啊……我也没得罪人啊……”   陈继川蹲下来和他平视,一皱眉,吓得人一缩,“谭建国是吧?”   “这名字同名同姓的多,年轻人,你肯定找错人了……”   “镇上小学看大门的校工就你一个姓谭。”   “我……我……”   陈继川问:“跟张红伟一起糟蹋小姑娘的事儿还记得不?”   谭建国大惊,痴痴呆呆望着他,半晌不回话。   陈继川嗤一声,嘴角上翘,很是不屑,“还是你他妈糟蹋的人太多了,数不过来啊。”   “不……不是……我都这个年纪了,我还能怎么我……”   “呵——阎王老子找你算账,你还跟人辩时效呢。”他一把拎住谭建国的领子,把他拖到刚埋好的土坑边上,一脚踹进去。   孟伟在旁边看热闹,比谁都兴奋,“哎哟喂,你个老头还能有本事得罪我川哥,可以啊,真他妈能耐!”   陈继川把烟扔了,一脚踩灭,喊一声,“埋!”   孟伟屁颠颠的就去拿铁锹,比谁都勤快。   谭建国拼着最后一口气往上爬,刚抬脚,脑袋顶上就来了个黑漆漆让他不敢再动的玩意。   陈继川站在坑边,轻描淡写地说:“你这辈子,恐怕从来没想过会为这事遭报应吧。”   “我真没有……真没有……真没有!!!”谭建国哭了,皱巴巴的老脸上眼泪鼻涕缠成一团,哪还有他当年恐吓小女孩、上下其手尽情享受的风光?   彻头彻尾一条老狗。   云南松散的红土扑扑簌簌往下落,很快埋了他半身。   陈继川冷冷看着,即便双手插兜,坑底的谭建国也再不敢往前挪一步。   “孬种。”他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两个字,“就他妈知道欺负你比弱的,在丁点大的孩子身上找快感,你他妈配做人?”   谭建国几乎是嚎出来,“我是畜生!我是杂种……我是他妈的□□的老畜生!你行行好,大哥,行行好,放我一条活路,我保证什么都不说……您真没必要为了我这么个老杂种担一条人命……”   孟伟放下铁锹,看着谭建国一个劲傻乐,“我说你,知道我谁吗?知道我川哥什么来头吗?老子会怕这个?埋了就埋了,就当埋条狗。”   陈继川蹲下来,用那管黑漆漆的东西敲谭建国的脑袋,“哎,哎,我问你。”   等谭建国摆正脸他才说:“当年在印刷厂,那孩子也这么求过你吧?也这么哭着求你放了她吧?你怎么做的,嗯?说,说出来给你哥听听。”   “真没有……”   陈继川不耐烦地挠了挠眉头,转过脸“啪”一下给了谭建国一耳光,打得他歪倒再土坑边上,又再哭哭啼啼哼哼唧唧。   孟伟又把人踹回来,用脚拨弄正了,还对着陈继川。   陈继川再问:“说不说?”   谭建国憋住了,抽着气说:“我说,我说,我都说……”人生最美时光总是记在脑海,何况他多年来反复回味,哪能不记得呢?就连她穿什么衣服,扎什么小辫儿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说,哭什么哭,伯伯什么也不干,就抱抱你,看你可爱嘛……”   知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伯伯给你治治才能好。   敢龇我?   还真跑了?   好啊,伯伯跟你捉迷藏。   来了,一、二、三、四……   小宝贝,我瞅见你腿了……   还跑?哈,看你还能往哪跑…………   土已经埋过谭建国肩膀,陈继川站起来,觉得颈后有千斤重。   世上的事真他妈有意思。   谁说天道好轮回?   谁唱的善恶到头终有报?   我只看见,杀人放火的照样登高楼。   行善积德的终年无好日。   去他妈的老天爷。   谭建国不停求饶,到这时候才知道后悔,后悔当初没掐死余乔,一了百了。   还剩最后一培土,孟伟问:“哥,我埋了啊。”   陈继川却问:“让你买的电话卡买了吗?”   孟伟道:“买了。”   “打电话报警,就说你路上遇到个想活埋自杀的,你见义勇为,给他把脑袋从土里扒出来了。”   “不是吧?就这样?”   陈继川没回他,他心里闷,一个人叼着烟回到车里,发了会愣,忽然拿起手机拨余乔电话。   “陈继川?”   “哎,是我。”等听到她的声音他才心安,于是随口问,“到哪儿了?”   “刚过大理。”   “想我了没?”   “想了。”余乔老实回答。   他得意地笑,笑完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也想你了。”   余乔没出声,他接着问:“是不是挺傻的?”   “是有一点,不过挺可爱的。”   “完了,我一铁血真汉子到你嘴里怎么跟小白脸似的,哎余乔,你这口味可真是与众不同啊。”   “我觉得你做什么都可爱,死不承认的口气也特别可爱。”火车上吵,她捂住听筒低声问,“陈继川,你怎么了?”   “啊……没怎么,说了就是想你……特别想把你抱起来。”   “抱起来干嘛?骑高马呀?我又不是小孩子。”   怎么不是呢?就想让她永远当个三岁小孩儿。   电话里忽而安静下来,过了许久,也没见有人挂断。   他呼出一口烟气,哑着嗓子喊她,“小蝴蝶——”   “嗯?”   “没事。”   “到底什么事?”   “就觉得你特别好,真的。”莫名其妙,他一时间难过的呼吸都发紧。   “比江媛好?”   “比她胸大。”   余乔把电话挂了。   陈继川摸了摸下巴,觉得自己嘴贱这毛病是真没救了,不过好在余乔都让着他,越让越和谐。   他看着漆黑的手机屏,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车里笑。   余乔仰头喝水。   宋兆峰问:“年后有没有考虑换个环境?”   “你是说换工作?”她有其他打算,“其实我挺想再回去读研。”   宋兆峰不以为然,“你今年二十五,读研出来都二十八*九了,已婚已育还好,如果是未婚,哪个公司敢要你?”   余乔淡然一笑,“宋兆峰,看来我们真的不合适。”   “怎么说?”   “我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和你太不一样。”   “我看你只是做事不想后果,不够成熟。”   “无所谓,我不和你争。”   太阳落山时,陈继川回余文初家中报到。   客厅已经坐满了人,当然少不了左眼包纱布的朗昆。   他走到客厅中央,喊:“文哥——”话音还没落地,就看见余文初一脚踹过来,把他踢倒在地,捂着胸口,半天没喘上气。   “狗*日的,敢搞我女儿?”余文初横眉怒目,完全变了样。   陈继川坐地上,咳嗽两声,还能咧开嘴笑得出来,“文哥,这事真不是故意……”   余文初随手提上一直酒瓶,绕过玻璃茶几,“养不熟的狼崽子,活腻了你——”   余文初眼底放光,陈继川恐怕逃不了这一劫。   忽然间,手机响了。   是余文初的。   他瞄一眼来电显示,等了等,还是接起来。   “爸——”   “到昆明了?”   “爸,下个月让他来看我。”   “乔乔!”   “我喜欢他,就喜欢。”她语气任性,钻牛角尖一样。   余文初无奈,“宋兆峰不好吗?”   余乔态度强硬,丝毫不让,“好,可我不喜欢。”   “乔乔,你不能跟这里的人扯上关系,这王八蛋能拖累你一辈子。”   “爸,你就当补我一份生日礼物。”   他没办法,没一点办法。 ☆、第19章 两地   第十九章两地   余文初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回沙发。   绕过陈继川的时候又给了他一脚,不过这回力道可以忽略不计,和之前的当胸一脚天差地别。   他多半是伤了肺,坐地上一个劲咳嗽。就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没脸没皮,“文哥,回头我是不是得改口叫岳丈啊?”   余文初冷哼,“就你?下辈子看能不能有机会。”   “那我加把劲。”他抚着胸口站起来,在场的都当没事发生,该说什么说什么。   果然,下礼拜就得去缅北见阮籍,这进程实在有点快。   余文初比想象中心更急。   余乔回鹏城之后被小曼逮住全方位审问一遍,但她的嘴比蚌壳还紧,小曼没得到预想的风流故事,急的要和她断交。   她照旧上班,跟项目,翻译连中文都读来晦涩的法律文书,听老板说年后还要跟组到徐州做项目尽调,将她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她与陈继川鲜少通话,对这段关系,彼此之间仿佛已有默契。   一月末,鹏城降温的这一天,余乔去见她的心理医生。   王家安眉目清秀,是个极其温柔的人。   一见她便说:“你恋爱了?眼底有光。”   余乔在她熟悉的浅灰色布沙发上坐下,忍不住笑,“王医生,我看你不要做心理医生了,去做命理师,你有天分。”   “原来是真的。”细长钢笔在他手上转一圈,听见他说,“恭喜你。”   “谢谢。”   王家安问:“最近有没有好转?”   余乔点头又摇头。   王家安说:“这是什么意思?”   余乔双手放在膝头,略显拘谨,“我还是会梦到那个场景,只不过……”   王家安放下笔,认真听她说。   “突然间多出一个人,一个眉头有疤的小哥哥,拉上我就跑。”   “不再是余娇?”   “不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   王家安低头一笑,“这位小哥哥,我猜已有具象化的形象。”   “可……可能是他吧……”   “余乔,这次是真的恭喜。”   “王医生?”   “我认为你已经没有必要再做心理治疗,你觉得呢?”   离开医院的时候,余乔给陈继川发了条信息。   “谢谢你。”她说。   陈继川很快回过来,“客气什么?不用谢。”   也不问为什么,是谢就收,真不害臊。   一转眼瞥见商场玻璃橱窗内,模特穿一件飞行夹克,她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陈继川换上衣服后的模样。   她忍不住,走进商场刷卡买下这件未必有人穿的夹克。   购物袋晃得沙沙响,她独自走在冬末灰蒙蒙的车水马龙之中,脚步轻缓,嘴角带笑,仿佛去见阔别已久的恋人。   临近过年,年轻人匆匆回乡,整个城市几乎都空了。   余乔陪着母亲黄庆玲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置办年货。   那时候,黄庆玲正数落她过年也不把宋兆峰带回来,女人结婚要趁早,年纪越大选择面越窄,等你到三十岁,打半价都没人要。   余乔的手机突然震起来,一串又长又奇怪的未知号码,她想也没想就接起来。   “妈,我老板找我,我去收银台等你。”   说完仿佛游鱼一般穿过拥堵人群,躲在储物架的角落当中,等对方开口。   “乔乔?”   “陈继川!”   “激动什么?耳朵都给你叫聋了。”他站在缅北深山中,头顶是未被乌云遮盖的星空,灿烂似银河压顶。   他揣着兜,仰头看天边明亮北极星,问余乔,“想我没?”   “想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他得意地笑,“想就想,哭什么?”   她抬手擦掉眼泪,吸口气才说:“我没哭。”   “倔吧你就。”稍顿,他动了动脖子说,“我也想你。”又不等余乔说话,自己补一句,“主要是想小蝴蝶。”   余乔说:“我主要是想你。”   “你这老实孩子,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得承认,他真有那么点脸红,“余乔,好好照顾自己。”   “嗯,你也是。”   陈继川笑着说:“到哪儿我都想着你。”   余乔流着泪说:“我也是。”   山坡下面有人喊他,他不得已要说再见,“说了去看你就去看你,等着我。”   “嗯,我等着你。”   “少搭理宋兆峰。”   余乔固执地拒绝,“这个不能答应你,我们还是朋友。”   他没办法,“你啊,也亏得是遇到我,不然这二愣子性格谁受得了。”再说一句,“小年快乐。”匆匆挂了电话。   余乔站在原地,对着漆黑的手机屏发愣。   直到黄庆玲推着车找到她,又对着她一阵数落,她才觉得是又活了过来,身边又充满了生活的烟火。   那些遥远的英雄梦想,就像天边的星,隔云相望,永难成真。   陈继川跑下土坡回到竹楼,余文初坐在一把藤编的椅子上等他。   招招手,让他坐对面。   余文初说:“阮籍很满意你。”   陈继川笑:“我看他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心里不是很踏实。”   余文初端起茶杯抿一口,里面却是凉透了的白开水。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后辈,眼神与早些时候又有那么点不一样,“话少才可靠,话太多,一见面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交代完的人,你放心和他做生意?”   陈继川含糊地应一声,余文初继续说:“等我走了,就留乔乔一个人在国内,我不放心……”聊到余乔时再看他,又带着那么点嫌弃,“我走以后,你老实点,这生意能不做就不做,那本钱投个正经行业,到时候如果乔乔还看得上你,你俩结婚也不是不可以。”   陈继川咧嘴一笑,“这么说文哥是不要我命了?”   “哼,要你命?我怕乔乔飞回来找我拼命。”他大概是老了,也开始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我对你就两个要求,一、好好对乔乔,二、那个东西不能碰,你懂我意思?”   他点头,“文哥放心,我知道您这都是为我好。”   “为你?少他妈放屁。”   陈继川挠头笑,“是是是,都为了乔乔。”   余文初又给了他一脚,“乔乔也是你叫的?”说完觉得惆怅,低下头端着凉白开像端着杯烈酒,“本来考虑让你接班,现在是不行了,乔乔最恨我这一点,不能让你再接着干一辈子,祸害我自己女儿。”   陈继川“嗯”了声,没接话。   余文初怅然,之后自我解嘲道:“不过我们这种事,谈什么接班?真他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只希望你以后别怨我,事业和女人,总得选一个。”   陈继川把茶杯举过头顶,“我把她,看得比命重。”   “这话跟她说过没有?”   陈继川摇头,“没呢,太酸了,倒牙。”   余文初笑,“你个二愣子,跟我说有屁用。”难为他也想起自己年轻时,倒有些怀念那时候酸得倒牙的爱情,“你聪明,干什么都能出头,以后和乔乔好好过日子,别再沾这些事。”   “文哥……”   “行了,年后那趟还是你来。”   “朗坤不来?”   “分他点,让他跟车,主要还是你。”   “文哥你呢?”   “我?照老规矩,我还走后头。”   “知道了。”陈继川点头说,“有文哥在我还是安心点。”   余文初大笑,“瞧你那怂样,咱们什么时候怕过缅北那帮穷鬼?”   年后的事就这么商定,陈继川心里多出几许怅然,说不上大石头落地,只觉得前路茫茫,这事干下去仿佛没有尽头,除了向前走,没有其他办法。   回到瑞丽后,他找机会把余文初的计划详细报给老郑。   老郑听完比往常凝重,“最后一个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小川,等了那么久,就等这一回了。”   陈继川说:“牺牲了那么多,也是时候做个了结。”   “自己小心,我私底下跟你说,任务虽然要紧,但你还得顾着自己。”   “哎,郑队,您这是公然违反纪律啊。”   “你他妈才几岁,别整天学人当英雄,英雄是那么好当的?你壮烈了,余乔怎么办?”   陈继川在阳台抽着烟,一阵好笑,“领导还管我个人问题啊。”   老郑没好气,“哼,你都不知道小周在我面前骂了你多少回了,我看啊,一多半是因为余乔。”   陈继川拧起眉,“让周晓西离我媳妇儿远点儿,当心我揍死他。”   “这就喊媳妇儿了?也不想想她爸到时候进去了,你们怎么办。”   “这您就放心吧,我自己女人我能不知道?”   老郑懒得和他贫,最后叮嘱他,“注意安全,还有,快过年了,有什么计划没?”   “找我媳妇儿过。”   起风了,吹散香烟攀升的痕迹,也吹散心中最后一点盘桓和犹疑。   “永远记住自己是谁。”   这是他决定要来瑞丽时,队长姚进飞交代他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这么多年,姚进飞搞不好已经投胎了。   而他却仍然在瑞丽,固执地坚守着一份不可言弃的承诺。   风那么冷,像刀子一样来回刮着他的心。   这一刻,他想余乔,比任何时候都想。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看着灰蒙蒙的天,抽着呛口的烟,孤独地思念着远方心爱的姑娘。 ☆、第20章 重逢   第二十章重逢   鹏城这块,由于外来务工人员多,所以小年过了没几天大多数公司就已经开始放春节假。   余乔因为组里的实习生病了,额外替人拟了两份合同发给客户。等她忙完已经十点多,办公室差不多已经走空。   她将办公桌上今早刚买的风信子带走,琢磨着过年该给她妈黄庆玲买个礼物还是直接发红包,心不在焉地在地下停车场找自己那辆亮棕色小mini。   到b2找到车,车旁却站着一个颀长的影,见她来,冲她歪嘴一笑,“美女,搭个便车。”   想了他那么久,提心吊胆那么久,眼下他就在身边,她却没有想象中激动。   一切稀松平常,她走上前,踝靴的鞋跟有节奏敲打地面,余乔说:“搭便车可以,你准备付多少钱?”   陈继川两手插着口袋,身体前倾,还真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钱,肉偿行吗?”   余乔开车门,“勉强吧。”   她坐上驾驶座,陈继川也溜进来,恁大个人似乎被弯折在狭窄低矮的车座上。   要说他来时还有点什么想法,现在看见车,也觉得不可能实现了。   余乔把风信子放在后座,扭身回来时让陈继川堵住了嘴,把她按在车坐上一通猛亲,吻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他的手已经在她衣摆里面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眼色如春,他忍不住笑着问:“亲一下就想要了?”   余乔回抱他,侧脸在他颈间蹭了蹭,倒像是撒娇,“很想你,但是没想到你今天来。”   “过了关就开车到大理,直接飞过来的。”   “怎么来公司等我?”   “也就是碰运气。”   全国信息联网,要查她在哪工作开什么车实在是小事情。   放开他,余乔坐正了发动汽车,“吃饭了没有?饿不饿?”   陈继川瘫在座位上,懒洋洋地望着车窗外霓虹斑斓,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安逸,这会居然困起来,“不麻烦,随便吃点。哎,要不你给我做?”   余乔瞄他一眼,给黄庆玲去了个电话。   “妈,我今晚事情太多,带回南山加班。”   “就忙这两天。”   “没事,我自己解决。”   挂断电话,陈继川勾了勾她的手指,懒得连眼皮都耷拉着,“怎么?准备把我藏起来啊?”   “刚毕业的时候我妈给我在南山买了一间小房子,也就六十几平,有点小。”   陈继川笑呵呵捏她脸,“看不出来啊,原来是百万富婆。”   “所以说我养你,没开玩笑。”   他不再答话,一侧头,真睡了过去。   余乔把车停好的时候,陈继川还没醒。   他个子大,显得她的车更小。   余乔没拔钥匙,小心翼翼侧过身观察他——   他眉头舒展,睡梦中无忧无虑。   他的睫毛比她想象中更长,垂下来,带着一股孩子气。   而他鼻梁高挺,唇却单薄。   她刚想低下头去吻他,他便睁眼了,狭长漆黑的眼睛里带着得意的笑,“哎,抓着了,想偷偷摸摸占我便宜呢。”   余乔的动作没被他打乱,照样压下去在他唇上亲吻半秒钟。   “陈继川,你睡着的时候真像个孩子。”   “那我得管你叫姨?”   余乔没理他,把东西带上,开门下车。   两个人回到余乔的小公寓。   两室一厅的房子,布置得简单温馨。   陈继川在浅灰色布沙发上坐下,余乔打开冰箱发愁,“没什么东西,只能给你煮个面了。”   他挑眉,“你能行吗你?”   余乔有点气闷,拿上鸡蛋就进了厨房。   陈继川跟进去,煮水下面煎鸡蛋,一气呵成。   余乔退后一步,忽然从身后抱住他,双手环在他腰上,嘀咕说:“你怎么什么都会。”   陈继川又可着劲地嘚瑟,“这算什么?回头给你做顿好的,让你下半辈子都只记得这一餐。”   “我记得你就行了。”   一碗面出锅,余乔还不肯撒手。   陈继川问:“你不吃啊?”   余乔摇头,“我晚上不吃饭。”   陈继川又问:“那我不吃啊?”   “你吃呗。”   “我还得背着你吃?”   余乔说:“我就想抱着你。”   像余乔这种基本不撒娇的姑娘,突然扭捏起来,实在让人没办法拒绝。   不过这样他又觉得很安稳,至少她依赖他,需要他,一刻也不能放手。   陈继川把面吃完,还是觉得身上重,于是脱了外套进浴室冲凉。   余乔坐在沙发上,听着浴室哗啦啦的水声,根本看不进电视。   或许是今年鹏城的冬天太热,让她萌生出一系列大胆且离奇的想法。   她把电视声音调大,站起来,脱掉身上的乳白色衬衫。   电视新闻正在讲马英九成功连任,伊朗又举行大规模军演,南京银行持枪抢劫案仍然扑朔迷离……   陈继川冲掉头顶泡沫,听见磨砂玻璃门被推开,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具温暖且柔软的身体便贴过来,环住他的腰,紧贴他后背。   “乔乔?”   真是明知故问。   “陈继川——”   “怎么?”   “我想你了。”   她的手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害得他下意识地弓起背往后缩。   但她握住了,再踮起脚来吻他,“你不想我吗?”   温热的水落在她脸上,打湿了她的头发,他眼前红的唇黑的眼,就像世上最烈的情药。   他不停地、凶悍地吻着她,手也恨不得将她揉碎,力道大得让她疼得皱眉,然而她似乎也享受着这种疼,疼痛让人惊醒,亦让人牢记。   她喜欢他气息,他的温度,他来时的重击,他退时的温柔,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动作,每一声低吟,都让人无法拒绝。   她沉湎其中,恨不能时时刻刻与他纠缠在一起。   浴室镜上留下她的手印,她从镜子里看见,他就在她身后,掐着她的腰,皱着眉,脖子上的经脉凸出,手臂肌肉紧得要爆炸。   他为她疯了。   迷乱中她抓住他的手,十指相交。   她说:“别带那个了……家里……家里没有……”   他没说话,看样子要退。   谁知余乔忽然缠住他,“就这样,我想要……”   “别闹。”   “我就想。”她仰起头吻住他,脚趾头到了个他背后要命的地方,一瞬间让他缴了械,没有丁点办法。   水停了,浴室仿佛经过一场台风,架子上的东西落了一地,到处都是水痕,门口的地垫都不知道被踢到哪里。   余乔被扔回床上,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只看着天花板发呆。   陈继川在腰上围一条浴巾,露一截壁垒分明的小腹,关了电视再刷完牙,这才回到床上。   他的手臂从后面绕过来,拨了拨她胸前的小东西,笑得暧昧,“就那么想我?急得都自己动手了。”   余乔抬一抬眼皮,有气无力,“你就不想吗?”   “想,做梦都想。”他牵了她的手捏来捏去,仿佛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要不……咱们俩结婚吧。”   “好啊。”   余乔答应得太快,反而让他蓦地一怔,“这就答应了?”   “嗯,我想嫁给你。”   “我怎么觉得我亏了?”   “亏就亏吧,反正我答应了,合同即成,不许你单方毁约。”   陈继川笑了,俯下*身贴住她侧脸,低声说:“等明年,明年就都好了。”   余乔却说:“无论什么时候,有你,我都是好的。”   他还是笑,“你这情话说得,我都要甘拜下风。”   余乔闭着眼,嘴角上翘,反握住他的手,问:“准备待几天?什么时候走?”   “就两天,大后天回去,有事要办。”   她睁开眼问:“很急吗?”   “嗯,急。”   她眼底染上一层失望,翻过身靠着他,“我舍不得你。”   “以后就好了。”   “以后都陪着我?”   “嗯,到哪儿都陪着你。把你做成挂件,挂我腰上。”   “这话真黄。”   “是你思想太黄吧。”   他咕哝着,实在是太困了,刚才又闹得精疲力竭,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余乔偷偷亲了亲他的眼睛,再抱住他手臂,安安心心在他身旁入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家中已然飘满饭香。   陈继川身上系着她的小花围裙,正在厨房忙碌。   生活中忽如其来的烟火气,让她有了虚幻的不真实感,仿佛双脚离地,幸福得不够踏实。   “睡醒了?”他撸起袖子,正在清理鱼腹,“你楼下有个菜市场挺不错,要买什么都有。”   余乔靠着门,“我没去过。”   陈继川回头,嫌弃地皱眉,“我看你家里就俩鸡蛋,一包挂面,是不是从来也不开火?”   “偶尔做。”余乔想了想,补充说,“做个西红柿炒蛋还是可以的。”   新鲜鲈鱼上锅蒸,姜葱蒜都恰到好处,两勺蒸鱼油简简单单已够你一餐饱腹。   陈继川擦干净手,自己拿了小半截黄瓜啃着吃,回身看余乔,“我现在真有点儿后悔。”   “怎么?”   “昨晚不该提结婚的事。”他一扬眉,样子实在讨厌,“这事儿怎么看都是我吃亏啊。”   余乔道:“那就当没发生过。”   “不行。”   他就是贱,她一说不要,他立刻追上来,“我宁可自我牺牲,也不能便宜别人。”之后还要抱着她大献殷勤,“一会儿炒两个小菜就开饭,你吃多点儿,我看你四两肉全长胸上了,也不给屁股匀一点,硌得我难受。”   余乔睨他一眼,他立刻换上讨好的笑。   她转过背去客厅看电视,懒得再搭理他。 ☆、第21章 柔情   第二十一章柔情   四菜一汤,余乔和陈继川同桌吃饭。   余乔说:“陈继川,你做得这么好,将来成了家我就不下厨了。”   陈继川端着碗抬了个高低眉,“还挺会偷懒的你。”   余乔继续,“也不洗碗了。”   “那你负责什么?坐着等吃啊?”   余乔说:“我负责爱你。”   陈继川愣了愣,觉得耳后发烧,低下头咕哝说:“你这嘴巴油得……不当男的可惜了。”   话是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   吃完饭老老实实洗碗擦桌子,心甘情愿做二十四孝好老公。   余乔趁他拖地的时候偷偷拍照,传给小曼。   小曼先发一条,“果然是做家务的男人最帅啊。”   过不多久又追一条,“这人挺面熟。”   而余乔只回一句,“假期快乐。”   这时候陈继川刚好忙完,他从厨房出来,把温水和事后药都放茶几上,“来,把药吃了。”   余乔不动。   陈继川说:“这事儿不能任性,赶紧吃药。”   余乔抬眼看他,眼底透着无奈,“陈继川……”   “别讨价还价,快点。”   余乔没办法,一仰头把药片吞了。   陈继川坐到沙发上揽住她,吻着她的耳垂说:“你急什么,等结了婚,你不生我还崔你呢。”   余乔回抱他,“我就是害怕……”   陈继川笑,“你就一老鼠胆子,什么屁事都怕。成天愁这个愁那个的,也不怕把自己愁死。”   “我愁死你就开心了?”   “唉……我这不都关心你嘛。”他拿遥控器把电视换到新闻台,“咱们今天干什么?要不就在家玩玩。”   “家里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不好?你玩我我玩你……”   余乔蹬他一脚,站起来说:“我带你去我学校逛逛。”   “那不老远了……”这话说出来才知道错,听着像个熟门熟路的本地人,但余乔似乎没听进心里,她把头发绑起来,去房间换一件灰色连帽衫,再把先前买好的飞行夹克扔给陈继川,“试试看,我估计着买的,不知道合不合适。”   然而夹克衫在他身上,远比在橱窗内好看。   陈继川抖一抖衣领,嘴角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他挑眉,“怎么?看呆了?”   余乔忍不住侧过身拥抱他,脸贴在他肩上,轻声说:“太帅了……”   陈继川本来对自己就挺有自信,但她真怎么一说,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连咳两声保持正经,“嗯……啊,还行吧……”   余乔抬起头,咬着下唇祈求似的看着他。   他心里猛地一跳,“不想出去了?”   “嗯——”   “想干活?”   “嗯……嗯!”   终于轮到他发愁,“这大白天的……”话还没说完,余乔已经踮起脚吻住他。   两个人亲得难舍难分,余乔的技术突飞猛进,从第一次的懵懂呆滞,到现在已经会主动去追,而他偏就要逗她,偏就不让她得逞,两人在唇齿尖追逐,双双气喘如牛。更在客厅里跌跌撞撞,碰倒了落地灯,又撞歪了沙发,最后余乔被陈继川压在走廊墙壁上,灰色的卫衣也被推高,一半挂在右肩膀,该露的不该露的,都在午后懒懒阳光中露个彻底。   他满脸坏笑,手指钻到她唇尖,勾着她的舌头玩。嘴上却说:“学坏了你,一天不干你一回儿你是不踏实是吧?”   余乔咬住他,再拿眼角睨着他,一句话不说,也性感得要命。   他受不了,掐住腰身将她端起来,卡在自己与墙面之间。   明明有床有被却不肯去,非得玩特立独行这一套,按住她,迎面便进来,她这下又敏感得很,差一点没活活绞死他。   陈继川拿额头抵住她的,不听喘着气,“我看你是……想我想疯了吧……嗯?说话!”   “我就是……上瘾了……”余乔就像离开水的鱼,嫣红的唇开合,呼吸随着他的节奏一时缓一时急。“陈继川……你得记住……你是我的……我的……”她张开嘴,一口咬在他右肩,舌尖尝到血的滋味,她又不忍心,来回舔舐他伤口。   疼痛更催生疯狂,他突然间发起狠,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墙壁推倒。   余乔承受着这种暴虐的温柔,迷乱中与他拥吻,忽然感到人生圆满。   原来她想要的,只有这么多。   风停了,满地都是衣物。   两个人都累到极限,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   余乔把自收拾好,这回终于下决心出门,“晚上出去吃吧,顺便去学校散散步。”   余乔开车,四十分钟之后到附中校门口。   这个时候学生们都已经放假,校园空旷寂静。余乔和校工相识,打过招呼进去,领着陈继川走到中心教学楼。   楼里除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双脚落地,仿佛从远端传来回声。   陈继川问:“来干什么?找人?”   “嗯,带你见见我初恋。”   他吃惊,“你初恋难道不是我?”   余乔答,“当然不是。”   “总不会是师生恋?”   “没那么惊世骇俗。”她停在201教室门口,门锁了,她指着走廊的玻璃窗说,“就是这里。”   她走向玻璃窗,视线落在窗外一片绿草坪上。   “我记得是下午第二节自习课,我正在做数学题,忽然听到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小曼跑进来拉住我就跑,她说,乔乔快来,有外校生过来为了你干架。”她大约是腼腆,低头一笑,在回忆中品出青春的天真与甜蜜,“我从205跑到201.看见他为了躲我们主任,突然从二楼窗户往下跳,差一点把主任吓出心脏病。但我站在窗前,看见他稳稳当当落地,还不忘转过身对着我挥手,笑起来比全校男生都好看。”   陈继川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说:“行啊余乔,打小儿就这么肤浅。”   余乔不理他,继续说:“后来……我一直记着这个笑,这个人,却怎么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高考那一天,我在地铁上遇到咸猪手,急得想哭,万幸有人见义勇为,却也因此受了伤。我把手帕按在他伤口上,哭得不成样子,他却还能笑得出来,跟我说,小妹妹,赶紧去考试,我这最多就留个疤,你要考砸了你爸妈能给你屁股打开花你信不信?”   余乔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他,眼睛里不知不觉已有泪光,“当天没等警察来我就走了,后来再去派出所打听,警察却跟我说,人要当个无名英雄,什么信息都没留。再后来,我遇到他,又是紧急时刻,他从天而降,像个超级英雄,然而却嫌我走得慢,根本没认出我来。”   他原本正准备低头抽烟,然而刚含住滤嘴,她的话挑到半明,他嘴里的烟掉了,愣得像木头人。   陈继川呐呐道:“这说的……是……是我?”   “不是你。”余乔把烟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是个没记性的混蛋。”   陈继川一阵好笑,挠了挠头又挠了挠眉上的疤,“这真是……这真不能怪我,读书的时候你也知道,中学生真没几个好看的,我那时候吧……长得又还挺过得去的,交的都是大学生,也没空留意你们这些小妹妹,哎哎哎别走别走……”话说过了,快步把人追回来,拉楼道里亲热,“所以我说,我们这是缘分天注定,是吧乔乔?”   “不是。”余乔被他困在楼道拐角,没好气地否定,“你又没看上我,算什么缘分。”   “至少我为你流了血又留疤的,这还不感动?”   “换了谁你都会上的。”   “这不正好证明了你对象我见义勇为可歌可泣嘛,找这么一英雄,你不高兴吗?”   他满嘴跑火车,余乔没绷住,到底还是笑出来。   陈继川偷偷在她的蝴蝶胎记上画圈,痒得她想躲,脸上的笑却从未退却,两个人,这一夜,都已体会命运奇妙,然而还未尝到奇妙背后的恶意。   仍在爱,仍在等,已是圆满。   陈继川拖着她的手下楼,边走边说:“难怪见了我眼睛就发绿,原来早就看上我了,真是……亏我还琢磨好久到底怎么才能上手,早知道见了面就直接在车里整了。”   “在车里你不是摸我脚了吗?”   “我那是为了给你正骨。”   “你骗我的。”   “没。”   “你就是。”   陈继川脸红了,撒开手,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两圈,跑回来之后说:“反正吧,我一早看过你照片。”   那时他听说周晓西在鹏城跟了余乔一段时间,到后头居然违反纪律喜欢上她,确实很有些不屑。   又不是天仙,能有多好看?   真看见照片,忽然间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脑子里总有一个念头——   这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   “所以呢?”余乔问。   “没了。”陈继川急着要走,“天冷,回家睡觉。”   “该不是看了照片就动心了吧?”   “得了吧,别瞎想,老子见过的漂亮女人海了去了,能那么没出息?”   可是事实上,他就是那么没出息啊…… ☆、第22章 停留   第二十二章停留   那天晚上风轻水软,陈继川牵着她,小学生一样绕着操场游荡。   他和她说了很多,但她似乎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月光下眼底璀璨,藏着今生最美的星光。   夜色如梦,他大概还在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他和老田的光辉事迹,她却忽然依靠在他肩上,环住他后腰,“陈继川——”   他停住,轻抚她后背。   余乔说:“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她摇摇晃晃说:“我好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嘁——”他笑个不停,伸手把她的头发揉得一团糟,“你是不是傻啊你。”   余乔承认,“我确实越来越傻了。”   陈继川大呼完蛋,“以后生了孩子像你怎么办,带俩傻蛋出门,想想都心累。”   “那你别要。”   “那不行,小蝴蝶必须是我的。”   月亮落进山里,星星藏在云后。   他们说,爱情美在说爱你那一刻。   余乔度过了她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两天,轻松自在,离幸福很近,离孤独很远。   那天阳光刺眼,鹏城热得不像冬天。   余乔开车送陈继川去机场,t3航站楼装满了送别的人群,她的心始终不能安宁。   在安检口,陈继川嘱咐她,“落地给你电话。”   余乔的眼泪涌出来,无法控制。   陈继川叹气,大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无可奈何道:“又哭,真没什么大事儿,最多就等我三个月,这都受不了?”   “没……我就是喜欢哭……”   “你这矫情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改不了!”   “一说你你还生气。”他忽然将她抱起来又往地上一噔,无聊极了,“回来咱们就结婚,往后天天给你做饭,随你矫情,行了吧?”   余乔收住泪,低头说:“这你说的……”   “我心甘情愿,以后做饭洗碗擦桌子扫地,都我干。”说完还不忘添上一句,“你也归我干。”   “陈继川!”   “知道咯,我走了。”最后再给她一个吻,他潇洒地挥一挥手,走进安检口。   她只看见他背影,在清晨的候机厅里渐行渐远渐渐消散无踪。   余乔回家时时间还早,阳光从落地窗照进客厅,四处都是懒洋洋的味道。   然而熟悉的房间,此刻却显得空寂异常,孤独感似野草疯长,绑住手脚,令她如囚徒一般被困在沙发。   她随手抓一只靠垫挡住脸,忽然哭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陈继川说得对,她遇到他之后,比之前矫情一百倍。   她没救了,连自己都觉得羞耻。   可惜心底的羞耻感并不能阻止她想他,就在他转身走后的第一个小时。   哭累了,她在沙发上睡到午后才醒,一看手机,一睁眼发现手机屏幕上列满了未接电话。   黄庆玲、宋兆峰、小曼……   她回电话给黄庆玲,被母亲大人勒令回家吃饭。   余乔没办法,对着镜子冷敷一阵,等眼睛的红肿消了才敢出门。   黄庆玲女士自强不息,一早嫁给了工厂老板,一名性格温和的台湾先生,两个人一起打拼,将玩具厂发展处多方位业务,称得上改革大潮中的成功人士。   余乔进门,邓如通正在收拾餐桌,“乔乔回来了?假期也加班,工作很辛苦?”   余乔应一声,“邓叔好,工作只是忙一点,还能应付。”   邓如通说:“实在太累就辞职休息一段,女孩子不用这么拼。”   “嗯,谢邓叔,不过我怕我妈把我轰出去。”   “对,你妈倒是有可能。”   余乔与他相视一笑,换好鞋到厨房去见黄庆玲。   “妈,今天这么好兴致,亲自下厨?”   黄庆玲侧身瞄她,“还不是为了请你回来?你说你怎么回事啊?明天就除夕,今天还跑得没影。还有,小宋呢?不是说要带他回来吃饭?”   “我没说过吧。”余乔赶紧洗手,帮忙摘菜。   黄庆玲瞪起眼,恨铁不成钢,“小宋跟我提的,你含糊什么?”   余乔摸了摸鼻子,嘀咕说:“妈,你和宋兆峰怎么比我还熟。”   “那我不是为了你吗?”黄庆玲上下打量她,犹疑道,“你不会是和小宋闹别扭了吧?”   “没。”   “那你俩怎么这么不对劲。”   “就……就分了……”   “分了!”   “嗯。”   “为什么?”   “不合适吧。”   黄庆玲的手就快戳到她鼻子上,锅里的排骨也不管了,当下就拉着她严刑拷问,“不合适是什么意思?不合适你们也两年多了,现在才发现不合适?骗谁呢你。”   “妈,你先冷静一下。”余乔还是最憷她妈,下意识地就往后缩,“我和宋兆峰都已经有共识,大家和平分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我怎么能不操心?小宋有什么不好的?事业好,人品好,对你也体贴,都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一句不合适就一拍两散,那你跟谁合适啊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也没干什么……”她支支吾吾,黄庆玲眼睛一眯,就知道要坏。   “你是不是出轨了?”   “妈,我和宋兆峰还没结婚,谈什么出轨。”   “你真看上别人了?”   本以为接下来要挨骂,谁料到黄庆玲却问:“那人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什么学历,比小宋好还是差?”   余乔说:“比我大三岁,工作……比较特殊,学历不知道,应该……可能是本科吧。”   “家里呢?家里条件怎么样?”   “普通工薪家庭吧。”她是这么估计,太好太坏都不可能做这个。   “你昏了头了你!放着小宋那种钻石王老五你不要,看上一个什么都平平的人,你到底怎么想的你?”   黄庆玲气红了脸,余乔却突然发笑,安慰她,“妈,我就是……昏了头了。”   “你还笑,你还能笑得出来?真是气死我了!”黄庆玲一巴掌拍在余乔背上,疼得她半边身体都发麻。   好在邓如通适当时候出来打圆场,“阿玲,倒时间吃饭,排骨还没有起锅吗?”   “来了来了,就知道吃,不会帮把手吗?”最后再瞪余乔一眼,她便去找她的邓先生发牢骚了。   怪他笨手笨脚又怪他不记事,总之没有一点好,却又安安稳稳走过半生。   饭桌上,黄庆玲依然不肯给她好脸,但余乔锲而不舍,“妈,年后找机会我带你见见他。”   “见他什么?我没兴趣。”   余乔夹一筷子通心菜,“长得好,看看也不吃亏的。”   黄庆玲撇嘴,“男人长得帅有屁用。”   邓叔开玩笑说:“哎,你不是最近喜欢挺喜欢那个李敏镐的吗?怎么就看不上帅哥了?”   余乔赶忙凑上来,“对,肯定比李敏镐好看。”   黄庆玲皱着眉头犹豫,“真的?”   “真的!”   至少在她心里是真的。   饭后,邓如通在厨房陪黄庆玲洗碗,抽空说:“你不要再气了,我看乔乔那个新男朋友比小宋好。”   “你又知道?”   “你看乔乔,多久没有这样开心过?话都比平常多。”   黄庆玲大约是赞同,却不愿意认错,因此沉默下来,什么话也没再说。   春节前,西南部又迎来一场大降温,霜冻雨雪同一时间到来,把刚抽芽的小树又逼得缩头缩脚。   陈继川回到瑞丽时,余文初正在客厅和余家宝一起玩电动游戏。   余文初抬眼看他,“见过了?”   “见过了。”陈继川坐在沙发上,伸手去捏余家宝肉嘟嘟的脸,“挺好的,让我代她跟文哥问声好。”   余文初绷着脸,“哼,真要问好,打电话不行?”   陈继川说:“乔乔这人一贯就这样,脸皮薄。”   红姨端杯茶给他,插上一句,“所以找了你这么个脸皮厚的。”   陈继川点头,从善如流,“可不是嘛。”   游戏结束,余文初放下手柄,带上陈继川阳台上抽烟。   冷风吹得人心忧,余文初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说:“你准备准备,下礼拜出关接货。”   “都定好了?”   “具体时间和地点到时候再通知。”   “朗昆去不去?”   “去。”余文初皱起眉头,把烟头弹到对面屋顶上,“跟了我那么久,总不能那么厚此薄彼。还有你,一不吭声把人左眼打没了,连句话都没有,怎么想的你。”   陈继川说:“我就是烦他,动我就算了,带上余乔就是找死。”   余文初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早定了性,改不了了。”   “你和朗昆结怨也是为了女人吧,我要没记错,那女的姓江?”   “嗯,我就看不过眼,随手帮个忙。”   “破德行。”喝了满肚子西北风,余文初总算愿意进房间,交代陈继川,“留下吃个饭再走,以后想一桌吃饭都难了。”   陈继川说:“确实是,不大可能了。”   余文初却说:“也没必要这么悲观,想见总能见得到。”   晚上,孟伟缠着陈继川,央求他一定带他去缅北,“川哥算我求你,带我去见见世面。”   陈继川瘫在沙发上,提不上劲,“穷乡僻壤的,有什么意思……”   “我就想去见见大人物,干一票大的!”   “你知道这事儿有多大?一出错,进去就得吃枪子。”   “我不怕。”孟伟雄心满满,“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不孬!”   “你爸也就这么没的,你真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都是要死的,活利索了再死也值了。”   陈继川骂了句“傻逼”,心里烦,索性闭着眼再不答话。 ☆、第23章 突变   第二十三章突变   冷空气南下,气温骤降,海风也冷得打哆嗦。   初八复工,年轻人再度涌回市内,街口巷尾热闹起来,然而泯然于人潮的无力感却丝毫没有减弱。   她有些茫然,一颗心漂浮在半空,偶然间会失忆,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同时间,瑞丽的寒潮已然败走东南。   刚出关,陈继川开车,副驾坐的孟伟,朗昆坐后座。   余文初出关晚了,还没到。   陈继川把车停在缅北狭窄的小路旁,手肘搭在车窗上,抽着烟从后视镜里观察四周。   朗昆也从后视镜里看他,两个人的视线在镜面交汇,朗昆凝住他,眼露凶光,陈继川微微一哂,把烟扔进草丛,“文哥来了”。   他也没去接人,径直发动汽车开在前面。   风很暖,太阳高升。   小路两旁挤满了戴斗笠的缅甸农民,穿得像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人,肩挑扁担、背着背篓,富裕一点的开一辆摩托车,载上一家人去赶新年第一趟集。   孟伟手心出汗,左顾右盼间,连矿泉水瓶都握不紧。   朗昆踹他椅背,“怂狗,这就他妈吓尿了?”   孟伟转过身狠狠瞪他,“你他妈说谁怂狗?”   “说你呢,傻逼。”他左眼眼眶里塞了个假东西,和右眼的凶悍作对比,透出一种阴森的诡异。   “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两只斗鸡都竖高脖子,再来一个回合肯定要在车里打起来。   陈继川伸手把孟伟按回座位,“吵什么吵,不想活了?”   朗昆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阴阳怪气,“哟吼,可以啊,还没出头呢,就当自是大哥了。”   陈继川没理他,他接着又说:“谁死谁活还他妈不一定。”   “是不一定。”陈继川右转方向盘,上了另一条小道,“要不咱们再试试手?”   朗昆或许想起来一个多月前被他三拳打坏左眼的场景,陈继川狠起来活活是一头狼,咬住就不松口。他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像是认了,但更像是在磨牙。   余文初的车跟上来,两辆车都转到山道上,到尽头再下车步行一段,密林中阮籍的人和货都已经到齐。   阮籍没来,他旗下得力助手邦泰负责押货。   邦泰也就一米六高,又黑又瘦,像只野猴,见了面也不打招呼,满脸的不耐烦,操一口生硬的中文问陈继川,“没带尾巴吧?”   陈继川点了烟递给他,“路上安安静静,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邦泰嘬着烟,还是不放心,“你们公安……很厉害,不要害我们。”   余文初正在验货,说到这里也抬头插话,“又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你要是怕,就跟阮籍说换个人来,甭他妈跟我们啰嗦。”   邦泰嘿嘿笑两声,挨了骂也还是赔笑脸,“余老大,怎么样?货好不好?”   “还成吧。”余文初使个眼色,陈继川转过身从驾驶座底下抽出一只棕色行李袋扔给邦泰。   邦泰颠一颠分量,满意地露出上下两排黑漆漆烂牙,“r!d!”   下面的人开始搬货,陈继川调侃他,“怎么最近还学俩英文字了?”   邦泰道:“要跟美国人做生意,学两句表示诚意。”   钱货两讫,到了返程的时候,也正是收网的契机。   头疼了一上午,余乔心神不宁,去医院看急诊也没查出大问题,医生用常识判断,建议这位全力拼事业的女士注意休息。   她提早回家,吞两篇感冒药倒头就睡,没料到噩梦连连,醒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   打开床头灯,手机显示下午五点。   似乎太阳还未落山,但她害怕,拿起电话拨给小曼。   小曼的声音充满活力,“想我了?”   余乔咳嗽两声,随口问:“你还在汕头?”   小曼咕哝说:“办刑案就是这个样子啦,办手续也推三阻四的,说什么领导不在,那我就死守在这等他们领导回来。”   “这次是什么案子?”   “金融诈骗,哎,汕头个小地方,真是富得流油,数额大得能判三百次枪毙。”   “小曼。”   “怎么了?”   余乔说:“我做恶梦,吓醒了。”   小曼大笑,“是不是吓得不敢睡觉了?你这时候应该打电话给你男朋友啊,让他赶快打个飞的来陪你。”   余乔心里一沉,“我更担心他。”   小曼问:“怎么说?”   余乔犹豫道:“我总是害怕……怕他出事。”   小曼没当一回事,“想人家就打给电话给他呗。”   “不太好……”里面的内情她不能点明,“可能不方便接我电话。”   “那你就方便来吵我啊……”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回程余文初的车在前,陈继川在后,末尾跟一辆载满水果的小卡。   车开上小路,再左拐就到双车道。   朗昆吹着口哨,难得有个好心情。   孟伟见到了“大世面”,总算心满意足。   陈继川紧绷身体,一刻也不敢放松。   头顶树荫快速后退,路口就在眼前——   回境内虽然也麻烦,但散开货再集中,各有各的办法。   忽然一辆黑色吉普车横空出现,挡在路中央。   余文初的车立刻调转方向往后,陈继川也跟着转向,但后面一样有追兵,把狭窄山道堵得水泄不通。   关键时刻各凭本事,余文初跳下车往山间跑,朗昆不要命地去追,陈继川不动声色,猫腰跟上。   身后已经有人开出第一枪,小卡上的人一个没跑,全留下和公安搏斗。   余文初喊一声分开跑,一行人立刻分成两队。   陈继川瞥见余文初那队有老郑带队去追,因而居然跟上朗昆,顺着小河往大山深处去。   几个人不要命地跑,朗昆跑得满脸通红,气都喘不上,还没忘了回头冲人喊,“你他妈跟着老子干什么?有病啊你。”   陈继川向前大跨步,跳过一道深坑,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我他妈就喜欢跟着你,怎么?不让啊?”   朗昆刚要骂娘,就听见一声呼救,孟伟掉进坑里,他没停留,继续跑,陈继川犹豫一阵还是掉头跟上,跑一阵也没见孟伟爬上来,恐怕摔断了腿,只能在坑里待着。   眼前朗昆渐渐脱力,陈继川跃起,一把将他扑倒在地。两个人就在小山坡上打起来,拼的是生死债。   陈继川身手矫健,出拳利落,擒拿更像是从流水线上培训下来,一套一套都是标准动作。   朗昆就是恨他这一点,每次动手,都让他想起被公安追得满地跑的情景。   但他左眼挨了一拳,很快被按倒。   朗昆吐出一口血沫,咧嘴大笑,“为了搞我,连警察都不怕了?”   陈继川死盯着他,不说话,将他翻个身两手折在背后,正要用塑料约束带把他铐起来。   朗昆道:“你不怕警察,因为你他妈就是警察。”   见没人答,他继续说:“抓我,拿回去邀功,又不用亲手抓文哥,你他妈想得挺好。”   陈继川一把按住他后脑,往草地里扎了个猛子,“要废话等进了牢里和律师说吧。”   他抬头,头皮一紧。   “川哥……你骗我……”   孟伟快要握不住他的枪。   小曼说:“我刚见过当事人,气质儒雅,风度翩翩,海归金融硕士,在牢里也光芒万丈,可惜涉案金额太大,最多争取到无期。”   她被剁椒鱼头辣得直喘气,连灌两杯茶也没得到缓解。   对面的余乔显得心不在焉,“加加减减,再出来连头发都白了,真可惜……”   小曼见得多了,满不在乎,“谁让他犯事儿啊,罪有应得呗。”   “你这么说当事人,不好吧。”   “我又不是你们,做非诉,完完全全服务于客户。我们在钢丝上走,当然先想自己,客户第二位,胜诉第三位。”辣也要吃,她再接再厉,又夹一筷子鱼肉,“况且大多数案件,没上庭之前已经有定论了,你以为我们真跟香港律政剧一样敢跟检察官瞎叫板啊?回头人一个电话打到律协去,你吃不了兜着走。”   余乔建议,“不喜欢就不要做,换个方向也好,最近新三板大热,非诉这边每个组都缺人。”   “不不不。”她吸了吸舌头,这次总算能抗住,“刑案虽然空间小,但是挑战性大,要我天天坐办公室我可受不了。”   “也是……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整个广东省都跑遍吗?”   余乔笑:“羡慕你胆子大,等等我接个电话。”   屏幕显示云南瑞丽,是座机。   她接起来,手机里传来一个沙哑男声,“请问是余乔余小姐吗?”   “我是,您哪位?”   小曼咬着筷子小声问:“又是卖期货的啊?”   “余小姐,这里是瑞丽市公安局,你的父亲余文初因涉嫌贩卖运输独品罪被拘留,麻烦你尽快到市局签署通知书。”   “什……什么……”   “由于案件还在侦查阶段,除律师之外其他人不得会见嫌疑人,如果要安排会面的话,我建议你和律师一起来。”   “好……我尽快,我到市局联系谁?”   对方留下一位办案刑警联系电话,最后嘱咐她,“你尽快到。”   放下手机,余乔恍恍惚惚的,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曼着急,一连问上两遍。   余乔不答,突然间抓起手机拨陈继川电话。   等了又等,然而应答的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后再拨。”   她不甘心,再播一遍,等待她的依然是冰冷而的毫无起伏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后再拨。”   “对不起……”   “对不起……”   她再打第五遍、第六遍…… ☆、第24章 慌张   第二十三章慌张   陈继川的电话再也没有接通过。   忘记当时是如何走出湘菜馆,也忘记回家的方向,她浑浑噩噩几乎失去意识。   小曼在喊她,急得差一点陪她哭。   她想起陈继川留在航站楼的背影,那时候的他从容不迫,对未来没有任何恐惧,对信念坚定不移。   而她只能保留着这个无法点破的秘密,沉浸在孤独而沉默的愁绪当中。   她担心他,因此不能安眠,噩梦连连。   到现在,噩梦成真,无路可退。   车窗半开,夜里的风那么冷,冷得让人绝望。   小曼开着车,打电话定明天最早一班飞机去大理,又安排好当地律师。   再看余乔,还是满心焦虑,“你不要急,余叔叔的事情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   余乔看着窗外,“我早知道有这一天,这是迟早的事。”   红灯,人车稀少,小曼将她的mini停在斑马线后。   小曼说:“你这样,不止是因为余叔叔吧?”   余乔低头,手掌撑住额头,长叹一声,“他也在,至今没有消息。”   “你是怕……”   “小曼。”余乔猛然间抬起头面向她,无声时已经满脸是泪,“他不是坏人。”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   这是她与他之间,不能说的秘密。   十一点整,余乔回到家时几乎脱力,进门就栽倒在沙发上,呆滞地盯着漆黑电视屏。   包里电话响也听不见,小曼叫了两回,没办法,拿出来一看,是宋兆峰。   余乔不肯接,宋兆峰继续打第二通,第三通,第四通。   她无奈,接通之后说:“我现在不想说话。”   宋兆峰很急切,“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是余乔,你务必听我讲完。”   她闭了闭眼,身体后仰,“你说——”   宋兆峰说:“我现在在香港,偶然间看到youtube热炒视频,内容是一位缉毒警遭挟持毒打,脸孔都很熟悉,你看了就知道。”   “什么意思?”   “你等等,我发你工作邮箱。”他急迫地在已经编辑完成的邮件上按下发送键,他承认他卑鄙,但不破不立,大家都是成年人,他相信余乔懂得适时“绝望”。   余乔愣了三秒钟,忽然站起来,匆忙打开电脑,收取邮件,却要等五分钟下载时间。   她从来不知五分钟会这样长,长得令你经历十八般酷刑,浑身似火烧。   下载成功,她脑内空白,抖抖索索点开播放。   视频时间不长,只有八分钟。   缅北密林草木繁盛,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沭阳当中遗落,坠毁在滚烫的血滴上。   一群人在嬉笑围观,一个人在疯狂挥拳,一个人麻木不语,还有另一个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   即便他已经被拳头打得满脸是血,面目全非,她还是一眼认出他。   陈继川被朗坤击倒又爬起来,击倒又爬起来……   周遭的缅甸人嬉笑鼓掌,用他们的语言喊着:“再来,再来!”   孟伟站在角落,年轻人的眼睛里透出老化的刻骨的恨。   山很美,水也很美。   陈继川就像一尊破碎的不倒翁,持续地执拗地重复着摔倒再站直的步骤。   终于朗坤等不下去,趁他跌倒在土坡上,一脚踩住他右肩,朝着他的左眼不断挥拳。   隔着屏幕与嘈杂的背景音,余乔能清晰地感受到拳头砸向皮肉的声音,闷响、余震、碎裂。   直至朗坤力竭,一手脚向后退两步,自己都站不稳。   他抓住陈继川的头发将他提起来,不耐烦地对着镜头说:“凑近点,拍他脸!”   镜头拉近,放大。   陈继川五官扭曲,左眼肿大像一块凸起的瘤。   “说,对着镜头说,说你们公安是狗。”   陈继川似乎在笑,透过他被残血揉成一团的脸,正努力地牵扯嘴角。   朗坤不耐烦,抓着他的脑袋前后晃。   对待畜生也不过如此。   “你他妈说不说?啊?说不说!”   “我来。”孟伟沉着脸走过来,捏住嘴里的三五烟——它原本在陈继川的口袋里。   他说:“川哥,我以前特崇拜你,现在,特恨你。”   陈继川还是没出声,他被朗坤拽着头,把脸仰起来,对着孟伟。   孟伟不再多话,猛地吸一口烟,让烟火露出崭新的红焰,接下来利落地毫无差池地按在陈继川破碎的左眼上。   余乔听见惨烈的呼救声,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割破她耳膜。   她一瞬间失聪,什么也听不见。   但她看见小曼哭泣的脸,还有视频里似乎永无止境的折磨。   她想抱着他,安慰他,告诉他什么也不用怕。   然而她却只能触摸冰冷的电脑屏幕,触不到他的痛苦与绝望。   她很痛,痛得几近崩溃。   朗坤一直在笑,孟伟始终阴沉。   朗坤说:“□□的公安,跟他们说,谁再干下去,谁他妈就跟你一个下场。”   孟伟接过缅甸人的柴刀,刀锋就抵在陈继川后颈,随时可能斩断他的脖子。   陈继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死?我死就死呗……反正我死了……”到这个时候,语调、表情还是吊儿郎当,他的性格没办法改了,注定一辈子都这样。   但到这时候拍摄忽然中断,视频只剩最后一秒,再然后已是满屏黑色。   余乔的身体仿佛被抽空,灰暗的情绪似鬼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死死将她缠住。   她深陷泥潭,无人能救。   她甚至希望这些痛苦来得更猛烈一些,急速将她湮灭,令她逃脱苦海。   她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连眼泪都是赘余。   “陈继川……”   她轻声唤,温柔如此刻天上月。   视频上传日是一周前。   那时候她埋头工作,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担心,不敢主动拨电话给他。   下班时偶尔也想,婚后可以换一张大床,添一点新家具,男生喜欢玩游戏,可能还要买一台高配电脑。   如果他不介意,她想要一只小动物,猫狗都可以,让家里多一点鲜活气。   有时间再把阳台的绿萝照顾好,他什么都会,也许能妙手回春。   她的想法很多,每一个片段都有他。   但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的心空了,哭不出来。   隔着门,她听见小曼大骂宋兆峰的声音,骂到最后自己也哽咽。   朋友在替她哭。   过一阵,她又认为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哀痛。   她仍然认为这只是梦,宋兆峰的电话是假的,视频是假的,小曼的哭声也是假的。   一睁眼一闭眼,梦就会醒。   我没事。   真的没事。   天亮的时候,门外传来金属摩擦声,是小区清洁工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   他的拖把螺丝松脱,用起来哐当哐当响。   余乔一夜没睡。   六点半,小曼拉上她赶去机场。   车上,余乔一直不说话。   她呆呆地盯着司机装满茶水的壶,一动不动。   小曼握住她的手,“乔乔,情况到底怎么样还不知道,等见到办案警察问了才能下定论。”   余乔小声应,“我知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小曼叹息,“还有,余叔叔的事都交给我,你……照顾好你自己最重要。”   然而余乔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么尽心,准备收多少律师费?”   小曼伸手抱了抱她,“收你二块五。”   “真的?”   “真的。”小曼点头,“正好是2003年一只可爱多的价钱。”   余乔说好,“这次我请你。”   还好,至少她并非孤立无援。   两人经飞机、长途车终于在当天下午赶到瑞丽市局。   负责和他们办手续的人姓孙,四十岁上下,乡音浓重。   孙把他们带到二楼办公室,打印两张刑拘通知书扔在桌面,“看好了然后在最下面签个字。”   余乔弯腰写字,小曼问:“警官,人是在看守所吗?”   孙答:“是,不过不能见家属。”   小曼安慰余乔,“刘律师已经出发去看守所,一会儿我们在大门口汇合。”   走完流程,余乔缓口气,鼓足勇气问:“孙警官,你知不知道陈继川现在怎么样?”   事情传播范围太广,孙已经为此接待过好几拨记者,再基于余乔的特殊身份,孙看她的眼神愈发谨慎,“你打听他的事干什么?”   余乔说:“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孙绷着脸,“无可奉告。”   余乔追问:“周晓西在不在?我问他。”   孙说:“你自己找,我和他不是一队。”   小曼偷偷拉她衣袖,余乔不甘心地拿着刑拘通知走出办公室。   一上车,她立刻打周晓西电话,这一次终于通了。   接电话的却不是周晓西,“我郑铎,你哪位?”   余乔小心翼翼问:“我找周警官,他在吗?”   对方一时沉默,在她以为等不到回应的时候却突然听他说:“小周牺牲了,你找他什么事,我代你转达给他家里人。”   余乔握着手机,几次三番开口,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第25章 真相   第二十四章真相   小曼正在催促司机,“师傅我们赶时间,麻烦你开快一点。”   司机说:“已经很快啦,再快就要起飞了。”   小曼瘪瘪嘴,没心情开玩笑。   回过头看余乔,却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得一愣,“你怎么了?刚跟谁打电话?又出事了?”   余乔摇了摇头,手掌撑住面颊,呜咽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懂,真的看不透。   看守所位置偏僻,路两旁杂草丛生,门口的水泥坪上停着一辆警车,空空荡荡。   刘律师已经站在铁门前,刘皮肤黝黑,双眼明亮,提着老旧过时的公事包,上前一步说:“陆律师,你三证带齐了吧?委托书准备好没有?等一下办好手续就可以会见当事人。”   小曼点头,“都办好了,你放心。”再看余乔,“你在外面等一下好不好?会见时间不会太长,见了人才知道具体情况。”   余乔答应她,“你去,我就在门口等。”   小曼与刘律师走进铁闸门,余乔转过身,看着初春灰蒙蒙的天空,愣愣出神。   余乔给黄庆玲打了个电话,起初她假装一切都好,用轻快的语调说:“妈,又打麻将呢。”   黄庆玲心情很好,似乎在和身边的人说笑,结束了才说:“没呢,和你邓叔叔逛超市。”   “妈……”然而她撑不住,颤抖的声音里透着无助。   黄庆玲一凛,“怎么了?”   余乔抬头盯着狭窄的屋檐,发愣,“爸爸进去了。”   电话里一时无声,有电流来回滋滋响。   等了很久,才等到黄庆玲开口,“抓了就抓了吧,他也是罪有应得,你尽力就行。”稍顿,又问,“现在在瑞丽?”   余乔答:“在看守所门口。”   黄庆玲说:“乔乔,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这个事。”   “记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造那么多孽他自己还,跟你没关系,别什么都往心里去,知道了?”到最后,仍然忍不住问,“他这次是铁定没希望了?”   “他最近生意越做越大,这一次人赃并获,可能等不到明年过年了吧。”   黄庆玲叹口气,“那就这样,处理完了早点回来。”   黄庆玲刚要挂电话,余乔却突然叫住她,问:“妈,我想不通,爸爸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黄庆玲平静地说:“有的人天生就坏。你也别想不通了,就当你倒霉吧遇上这么个王八蛋爸爸,当年我就这么开导自己,最后也都过来了,想不通的事就推给老天爷,命里该你这样,没办法。”   余乔想,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注定有事发,注定要受难,陈继川是否仍然走得义无反顾?   会的吧。   毕竟他执拗地像头牛。   “余小姐——”   她回头,铁闸门后走来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他个子不高,人长得憨实,看着像个老好人。   “是你吧?余乔。”   她应是,疑惑道:“请问你是谁?”   他说:“刚才是你打的电话吧,我郑铎,你叫我老郑也行,是周晓西和小川的队长。”   她似乎听见陈继川的名字,那句“小川”似乎浮在耳后,让她不敢相信。   余乔跟老郑的车回到警局。   老郑把她带到三楼办公室,倒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小川跟我提过你……”   他的话没完,余乔已急迫地问出口,“他怎么样?伤重不重?在哪个医院?”   老郑垂下眼,视线落在胖乎乎的大茶杯上,“外网上的视频你看过了吧?”   余乔点头,“看过了,不过我觉得……”   老郑面露哀戚,“余乔,我们从朗昆的手机里找出了完整视频,你看一下。”他在电脑上点开视频文件,把进度拖到最后一分钟,“我觉得,小川会想让你看的。”   老郑的电脑很旧了,是国产机,早应该淘汰的机型。   视频从朗昆提着陈继川的头发开始,他们强迫他对着镜头跪下当狗。   他只是笑,一口血上涌,腔得他一阵猛咳。   刀架在脖上,冷冰冰。   暴徒就在身前,凶悍可怖。   陈继川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他断断续续说:“我死就死呗……我死……我死有什么关系?只要云南还有一个缉毒警,你们这帮狗*日的王八蛋就他妈……就他妈别想有一天好日子……”   这时私下寂静,这一秒停格,恍然间一只蓝凤蝶从画面远端飞来,扑扇翅膀,划过镜面。   不见了——   蝴蝶仿佛是她的幻觉。   画面再度启动,她听见朗昆刺耳的声音,“操他*妈的还敢嘴硬!”他被彻底激怒,抬脚踹过去,陈继川便从土坡上滚下来,摇摇晃晃、破破烂烂,仿佛被撕得粉碎的人偶。   静了,这世界。   视频结束,老郑的办公室成为一个不透风的闷罐。   余乔的心一阵空过一阵。   哭也哭不出来,她什么也做不了。   生活把她的爱情摘得干干净净,一点念想都没留下。   老郑的声音传过来,似乎隔着山,那么远,那么缥缈,“小川他……到死也没低头。”   余乔起身,茫然地看着老郑,“他……怎么样了?在医院吧,市医院吗?我去看他,我打个车去……”   老郑转过头,不忍看,“余乔,人没了。”   她听不懂,愚蠢地追问:“什么意思?”   老郑说:“找到的时候,身上都已经烂了,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个个都说没办法。   一点办法也没有。   能怎么办?   都是命吗?   余乔退后一步,扶住桌角,撑住最后一口气,“他的……遗体呢?”   老郑说:“已经火化,交给他家里人。”   “我能不能再见见他?”   老郑没答应,“出于安全考虑,小川的个人信息不能对外公开。”   “特别是我,余文初的女儿,是不是?”   老郑红着眼,“余乔,他对得起你了。”   “是,他对得起我了。”她无助地、机械地重复。   那她该怎么办呢?   余下的人生,她该怎么办?   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再也不让她一个人。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离开时天还是那么阴,云厚得能拧出水。   小曼已经在办事大厅里等,迎上去第一句话还是,“你还好吧?”   余乔握住她的手,有些话不必说明。   正要走,一回头发觉老郑从远处追上来,“忘了说,肖红的批捕也下来了,她收养的孩子被暂时送到福利院,你看……”   小曼对警察似乎存在天生的敌意,立刻说:“怎么样,还要她替二奶养儿子啊?”   老郑有些为难,“按道理是该这么弄,办过法定手续的收养和亲生的也没区别,他爸妈都进去了,你就是唯一的直系亲属。”   余乔语气淡淡,“我抽空去看看,今天麻烦你了郑警官。”   老郑还是叹气,“看开点,他选了这条路,就没想过后悔。”   要走,余乔却忽然问:“你们的新闻通稿里有他吗?”   老郑僵着脸说:“没有,只写了周晓西因公殉职。”   余乔垂下眼,“知道了。”   办事大厅外人来人往,大多数人与警察接触,也不过是□□、补证、领签,令这份工看起来平平常常、乏善可陈。   小曼牵着余乔往外走,边走边说:“余叔叔精神还好,他说他已经有安排,不用我们插手。”她的话还没说尽,余文初精神抖擞,似乎认为再花钱活动活动,一定能逃得过死刑判决。   余乔的反应近乎淡漠,“这边一直有律师帮他忙,可能另外还有户头吧,我也不清楚,他不用帮忙,那就不管吧,我们明天回去。”   “还去福利院吗?”   “小曼。”余乔眼底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我特别恨他,特别特别恨他。”   “你说谁?”   “我爸。”她哽咽,咬牙,恨到了极点。   恨得用完了最后一点气力。   当晚,余乔睡在景城酒店。   她和小曼,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各自抽烟。   小曼忽然说:“还记不记得高一的时候,我带你第一次抽烟,把你都呛哭了,还傻兮兮地问我,小曼,这个有什么好抽的,怎么你们都喜欢?”   她把烟掐了,伸长脚尖碰了碰余乔的膝盖,“你那个时候真可爱。”   余乔说:“我只记得我们自习课逃去小卖部买冰淇淋,一个可爱多两块五,吃得很心痛。”   “现在都涨到五块了。”小曼短暂地笑了笑说,“余乔,都会好的,别折磨自己。”   余乔看着香烟燃烧的火星,木然道:“不会好了,再也不会好了。”   小曼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她叹了又叹,最终不发一语。   余乔说:“他成了英雄,一个没人知道的英雄。”   “余乔……”   “我再也不会像喜欢他一样去喜欢另一个人了。”她盘着腿,盯着窗外冷寂的夜空,“我老了……”   她看见玻璃窗的倒影里出现一个满脸皱纹的自己,她头发花白,身体枯瘦,像小镇上捡垃圾的老太婆。   她老了,她的青春已经随他而去。   小曼拥抱她,“你不要怕,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吃饭逛街买东西,还和以前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   余乔转过脸看着她,双眼没有焦距,她疑惑地问:“会吗?”   “会的。”小曼坚定地点头,“一定会的!”   不会再有以后了。   余乔心里清清楚楚。 ☆、第26章 缅怀   第二十六章缅怀   第二天太阳高照,又是踏青春游的好日子。   余乔没走成,她记得老郑的话,和小曼一起去了趟利院。   当天值班的阿姨姓王,将她与小曼带到休息室,再领余家宝过来。   等人的空档,小曼忍不住抱怨,“你管他干什么?又不是你亲弟弟,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余乔精神不好,眼下泛青,早上连喝两杯咖啡也不见好。她垂眼盯着冷杉树投在窗下的影,小声说:“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小曼不认同,“我觉得你是在给自己找罪受。”   余乔低下头,不置可否。   十分钟后,王把余家宝带进休息室,她对余家宝说:“现在好了,你家里人来了,可以回家喽。”   余乔却说:“我不是来领他的。”   王惊讶,“什么?”   余家宝看着余乔,他是个过于早熟的孩子,眼睛里已经找得到怨恨。   但他不出声,也不哭,只直直看着余乔。   余乔的话很冷,“我和你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不可能接你一起生活。但不过……”她缓了缓,接下来说,“我可以定期寄钱过来,将来也可以自助你读书,但是仅止于此了,你听懂了吗?”   余家宝低下头,王却急了,“你们不能这么干啊,你们这么干是违法的知不知道?这么小的小孩子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违法?”余乔没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申请市民政局或居委会去鹏城告我,我随时做好应诉准备。”她拿出签字笔和便条纸,把地址和联系电话写下来,“和你们领导商量好了再打电话给我,他有大事,也可以联系我,我尽量帮忙。”   她拿上手包,正要走。   余家宝突然拽住她衣袖,抬起头,双眼通红,“我爸呢?”   余乔把手抽回来,告诉他,“去外地治病了。”   “我妈呢?”   “陪他一起。”   “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他思维清晰,不吵不闹。   余乔却没心思圆谎,“小曼,走吧。”   小曼快步跟上,在福利院长长走道上,小曼不住地回头,“还在看呢!这孩子的眼神真可怕,像个小日本鬼子。”   今天的事到此就算了结,她们原本打算直接去汽车站,但余乔突然交代司机,“麻烦掉头,去关口。”   小曼不解,余乔解释说:“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回去你又进不了门。”   然而余乔想去的是孟伟家。   孟伟的母亲在,她见了余乔,又有怨气,又不敢发作,犹犹豫豫带她上楼。   房门没锁,警方显然已经来过一回,带走他的个人用品。   书桌空了,留着几本汽车杂志与一叠过期报纸。   余乔坐在窗下,点一根烟。   黄昏是上帝在给他的故事着墨,平凡、隐忍却又壮丽非常。   她把烟搁在窗台上,徐徐上升的烟雾被风吹得歪斜。   她说:“陈继川,抽空回来看看我。”   风停了,一只红腿小隼停在窗台,上前两步好奇地去啄香烟。   余乔伸手去碰,小鸟受惊飞走,一转眼消失在通红的火烧云背后。   “余乔……”小曼站在门口,尝试着喊她一声。   余乔站起来,环顾四周,慢慢走向衣柜。   他的衣服还在,叠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置。   只有那件黑色羽绒服套着防尘袋挂在横梁上。   余乔把羽绒服取下来抱在怀里,她身体前倾,脸贴在羽绒服上,默默地,一声不吭。   小曼看见一个佝偻背影,越压越低。   她疼,浑身都疼。   她扛不住,跌坐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抱着他的羽绒服,仿佛抱着他被命运摧残的人生。   太阳落山,天空晦暗。   小曼听见一声压抑的呜咽,停一停,随后传来断断续续的、仿佛被闷在被子里的抽噎声。   她克制、忍耐、承受,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她疼,真的太疼了。   她哭多久,小曼就在门口站多久。   等路灯依次亮起来的时候,余乔擦干眼泪,仿佛方才的声嘶力竭都是一场幻梦。   她站起来,走到小曼身边,说起话来嗓子还有点哑,“看来我们只能订明天的机票了。”   “余乔……”小曼皱着眉,满心担忧。   “怎么了?”   小曼忽然拥抱她,恳切地请求她,“乔乔,别做傻事。”   余乔笑起来,眼角的泪痣昏黄灯光下泛着泪,“放心,我不会的。”   小曼说:“千难万难的,都会过去。”   余乔轻声附和,“是的,都会过去。”   她抚摸着陈继川的羽绒服,听衣料摩擦沙沙响。   仿佛,他还在。   离开云南那天日光温柔。   飞机从大理机场起飞,航程两小时,令人来不及道别,亦来不及多看一眼。   余乔拉开挡光板,看着越来越渺小的城市,对小曼说:“我拜托你一件事。”   “嗯?”小曼愣了愣,随即说,“好,我答应。”   余乔无奈,“我还没有说什么事。”   小曼喝口水,笑着回答,“反正我都会答应的啊。”   余乔说:“我想辞职,休息一段时间。”   “也好吧……”   “我老板估计要留人,你在公司帮我挡一下。”   “什么意思?”   余乔长舒一口气,“暂时不想和任何人联系了,小曼,我很累,真的很累。”   她闭上眼,疲态毕现。   万米高空,云层之上,她那颗被命运击破的心再也无法修补。   “陈继川,我很想你。”   他在她心里,慢慢长成一棵树——   一棵孤独的、坚韧的白杨。   余乔在机场告别小曼,独自回到公寓。   出电梯右转,她在门口撞见穿戴整齐面孔憔悴的宋兆峰。   她走上前,他让开来,在她转钥匙开门的时候默默说:“乔乔,你好不好?”   余乔仿佛没听见,拉开门走进去,转手就要关门。   然而宋兆峰扒住门,恳求她,“让我进去说两句话,说完我就走。”   余乔强调,“我真的已经很累了……”   宋兆峰执着地不肯松手,“我求你……只要两分钟……”   余乔的心不够硬,一阵沉默之后仍然侧过身,让他进来。   宋兆峰坐在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头,抬头看余乔,“我知道我做错事……希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些话他对着穿衣镜预先演练过无数遍,但到现场却仍然说得磕磕巴巴,“我当时只是关心你,但是方式出错,我知道你一定误会我,我对你真的没有一点坏心,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的,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会……”   余乔就坐在他对面,纤薄的侧影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她是那么脆弱,又是那么坚忍,她给过他温暖,给过他支持,最终换来的是他的麻木不仁与幸灾乐祸。   “无所谓。”余乔轻轻说,“最后证明了你说得对,我和他不会有好结果。”   他高兴、窃喜都是应当。   宋兆峰不说话,似乎已经放弃辩解。   余乔眉间微蹙,大约陷入深思。   隔了很久,她忽然笑着对宋兆峰说:“阿峰,这几天我总是在想,要是我喜欢的是你就好了。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和身边没一个人过着相同的日子,没有那么多爱和渴望,也不必面对生离死别,以后就算离婚,分财产争抚养权也都在承受范围内,不会像这样,每一次呼吸都疼得想死……”   “乔乔,我们也许可以……”   “可是转念想到他也许会爱上别的女人,和她们做同样的事,就突然气得连疼都顾不上了。”她合上眼,忍住泪,倒向沙发,“阿峰,我心里清楚,我再也不会这样去爱任何人了,我的心和他一起留在瑞丽,再也回不来。”   “余乔,你不要这样,人要学会向前看,也许明天的太阳更好,风景更美,而且……而且至少有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他突然急切地挪到她身边,她的无助令他突破最后一线克制,他鼓起勇气揽住她瘦削的肩膀,不断说着,“你不喜欢不回应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奢望,只求你给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乔乔,答应我不要折磨自己,不要这样……”   “他会不高兴的。”她一动不动,木然说。   宋兆峰的手臂一僵,“乔乔……”   这声呼唤实实在在,痛彻心扉。   而余乔仍在说:“明明自己是个混蛋,还企图给我洗脑灌输全天下的男人都是王八蛋,真是不讲道理……”   宋兆峰脸上热切的神情已褪尽。   他放开她,看着她,“余乔,你别这样。”   她含着泪笑给他看,“我很好,真的很好,也什么都不缺了。”   “余乔!”他握紧拳,不知道怒从何来。恨她不争气?或是恨自己太卑微?   他的感情远比想象中复杂。   余乔站起来,“时间不早了。”   宋兆峰也起身,“我知道,我该走了。”   到门口,他最后说:“给我打电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让我知道你没事。”   余乔敷衍地点头,送走他,关上门,她几乎精疲力竭。   她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蒙头大睡。   孤独如同野草,在沙发、在床头、在天花板疯长,最终将她牢牢困住,越收越紧。   “陈继川……”   她为他,一生眼泪都流干。 ☆、第27章 不言   第二十七章不言   如果没有人理,她应当被孤独困死在床上。   然而有人锲而不舍地敲门,锲而不舍地将她唤醒。   她眯着眼打开门,留一条门缝。   有人捧着一大束玫瑰站在门口,送花的小男生面容青涩,不好意思地低头问:“您好,请问您是余乔女士吗?”   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哑着嗓子说:“我是。”   小男生抱着花,匆忙在腰包里找签收条,“这是给你的花,麻烦你帮我在这里签个字。”   “谁送的?”   “好像是一位陈先生。”   一共九十九朵玫瑰,抱在怀里连地板都看不见。   余乔收了花,搁在餐桌上。   抽出花中央的祝福卡片,展开来,她认出了陈继川的字,他说——   “即使没能回来,   我也想让你知道,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没有落款,但就是他。   他的爱,仍不曾放过她。   余乔跌坐在椅子上,伸手轻轻抚摸着玫瑰柔软的花瓣,泪流得悄无声息,润泽了她眼角小痣。   她爱他,也恨他,舍不得他,却也怨怪他。   然而再多的爱与恨,都因为他的离去,而注定追随玫瑰枯萎。   她在阳光下急速老去,她变成灰白的魂,无目的地飘荡在人间。   不知道浑浑噩噩睡去多久,她将自己锁在房间,大概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以至于黄庆玲拉开窗帘的时候,她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再度藏到被子底下。   黄庆玲坐到床边,隔着被子拍了拍余乔后背,“饿不饿?妈给你下碗面好不好?”   余乔从被子里露出头,木呆呆地回答她,“不饿,不想吃。”   “唉……”黄庆玲怅怅叹息,伸手去抚摸她瘦的几乎凹陷的脸,“小曼都跟我说了。”   余乔无奈,“真是,一点秘密都守不住……”   “乔乔。”黄庆玲握紧她的手,“妈知道你心里苦,妈都明白,但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啊……”   黄庆玲哽咽,泣不成声。   余乔依然平静,她坐起来,轻声说:“妈,我就像一个人待会儿,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   黄庆玲说:“还要多久?你已经半个月没出门,谁的电话都不接,谁来都不开门,他死了,你还要活,不然你准备怎么样?从今往后都不理人了?就在家当个离群索居的怪物?”   “不会的。”余乔身上没力,没说几个字就要换气,“我只是需要休息……”   “你要休息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你给我个期限,你总不能永远这样……”   “妈,你别逼我。”   “我逼你?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不就是个男人吗?我离开你爸不是照样活?”   “妈……”   黄庆玲把余乔的被子掀了,匆匆忙忙去厨房做饭。   余乔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她的痛苦经不起打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反复折磨她的鬼魅正在重新聚合,即将开始新一轮的痛楚折磨。   她想逃,却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   可怜至极的人。   连逃跑的方向都失去。   饭桌上,黄庆玲依然喋喋不休,劝她去找心理医生聊心事,又提出反正辞职,趁机会去读研也不错,或由她出资去北欧旅行,带全家一起就更好。   余乔低头吃饭,呐呐道:“爸爸的案子由省检督办,三四个月就有可能开庭,我走不开。”   “噢,这样啊。”提到余文初,黄庆玲仍然落寞,“你是他女儿,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嗯,妈,如果爸爸最后会见亲人,你会去吗?”   “不去,我和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   黄庆玲语重心长,“妈妈现在只有你了,乔乔,你一定要好好的。”   余乔轻轻应一声,心却飘在半空,浮浮沉沉落不了地。   她依然想念他,每天每夜都想,思念成狂。   因她害怕,唯恐忘了他。   就像这世界,根本不记得有一名吊儿郎当的小卧底,曾经陨灭在缅北深山。   然而他想要的,也许并不是被铭记或被缅怀。   他想要的是什么?   如今再也没有人知道。   连余乔也不懂。   鹏城的春天结束得很快,一转眼气温已经攀高到三十度。   多数人脱去外套换上吊带与短裙,放松心情迎接盛夏。   余文初案侦查结束,全案移送审查起诉,余乔以辩护人身份终于被允许会见余文初。她到底没能狠下心,于初夏时乘飞机独自回到瑞丽。   依旧在看守所会面,余文初精神尚好,只是略微消瘦,面色偏黄,手背上的筋一根一根暴起来,伸出来仿佛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的手。   他看见余乔,还能弯起嘴角,挤出笑,“今天应该是礼拜四吧,又跟所里请假?老请假不好,领导不喜欢。”   眼前一条一条栏杆将视野切割成碎片,余乔与他隔得有些远,需要调整音量才能让他听清,“爸,我辞职了。”   “噢。”余文初有些恍惚,“辞了就辞了吧,再去读个博也不错。”   余乔说:“我打算去读硕士。”   “读什么?我听人说,读个金融好找工作。”   “刑法学。”   余文初一时默然,看着她,一语不发,   远隔久久时光,才听见他说:“你心里还是怨我……”   她下意识地摇头,“陈继川死了。”   “噢,听说了,那个卧底。”   “爸,换成你是朗昆……”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给他一枪痛快的。”他说这话时只轻轻皱眉,仅仅源于对“叛徒”的厌恶。   余乔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余文初却突然开口,“我的案子你不用担心,送点钱,往上面活动活动,不至于真判个立即执行。”   余乔说:“你真觉得钱能解决一切?”   余文初道:“警察什么破德行我能不知道?妈的,哪个不是人渣王八蛋,就你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老百姓捧他们,心甘情愿让人踩。”   “你说是就是吧。”她已经无力再争,“等开庭我再来。”   “见了你弟弟没?”   “见了。”然而却没有下文。   余文初大约是懂了,什么也没再问,最后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不用老往这跑,这地方晦气。”   余乔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想,这世上大概只有极少数人真心悔过,更多的是懊丧,遗憾自己没能再小心一点,逃避惩罚。   她越发为他难过,也仅仅是难过。   他为这世界尽微薄之力,世界仍然灰暗得让人窒息。   余乔回到公寓,客厅空得像一座监狱。   周遭寂静,她放下钥匙,走进次卧。   这间房重新打理过,扔掉了小床,换成神龛与高台。   桌上放着陈继川的黑白照,是他来鹏城那一次,余乔窝在沙发上偷偷拍下来。   那时候的他洗着围裙做家务,忙碌时带着笑,仿佛一束柔光坠在她心上。   “今天去看我爸了……”她把手机拿出来,翻一翻已收信息,再把楼下捎上来的咖啡揭开盖放凉,“他一点悔意都没有,可能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如果说我恨他,是不是很没有道理?”   她抿一口热咖啡,看着相片中的他,继续说:“妈妈还是担心我,天天和小曼通电话,讨论我今天如何如何。他们好像都很怕我做傻事……不过,怎么会呢?我知道你肯定要生气的。”   “最近好多大新闻,神州九号升天,伦敦奥运也快开始,我妈邀我去英国看看,不过我都没兴趣,要是我走了,你又回来,那怎么办呢?”   “陈继川——”   “他们都说鬼魂心里有牵挂的人,一定会再回来,你呢?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   “梦里也不来,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核桃木相框下面藏着他写给她的卡片,余乔小心地展开,再读一千零一遍,他说——   “瑞丽的风和云都很美,   但我只看得到你。”   她依稀能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笑容,微微弓着背。   “你是哪位?”   “陈继川,路口那等你好一会儿了。”   “给你四百,做不做?”   “余小姐,老子不做那种生意。”   “你心里,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我喜欢你,就这么回事吧。”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啊,我当时有一种预感。”   “什么?”   “这姑娘肯定会爱上我。”   “喂,余乔!”   “乔乔——”   “余乔啊……”   “哎,我说余乔……”   “乔乔……”   “乔乔……”   “乔乔……” ☆、第28章 终结   第二十八章终结   二零一二年七月,判决下达。   被告人余文初犯贩卖毒品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朗坤,犯贩卖毒品罪、故意杀人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被告人孟伟,犯走私、运输毒品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刑期自判决执行之日起算,判决执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自2012年7月7日起至2021年7月6日止。   被告人肖红,犯贩卖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刑期自判决执行之日起算,判决执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自2012年7月7日起至2017年7月6日止。   ………………   七名被告人当中三名当庭表示上诉,其中就包括余文初。   余乔当天赶回瑞丽,然而再见到余文初时,他却像变了一个人。   他带着沉重的脚镣,头发花白,面孔颓丧,身体佝偻。   人被抽走了希望,大抵如此。   隔着铁栏杆,余文初将希望重新寄托在余乔身上,“乔乔,你不是有个做刑事的朋友吗?她在省里有没有认识的人,能不能活动活动,二审给弄个死缓?”   余乔静静看着他,眼中浸透了失望,“爸,我们没那个能力,系统里的人是工资低,不过也不是个个都能用钱买通。”   “你社会经验少,没见过我们拿皮箱装金条给人上供的场景。”   “以前有,现在也好了。”   余文初仍然不屑,“你懂什么?”   余乔忍了又忍,“这个系统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黑,无论大环境如何,总还有像傻瓜一样坚持理想的人。拿着最低的工资,干着最危险的工作,仍然甘之如饴。他们就是你眼里,食古不化,脑袋生锈的傻x,以及无恶不作的混蛋——”   话说得太快太急,她突然哽咽,不得不停下来扶住桌台,稳住自己。   会见室一片死寂,耳边清晰地响起树下蝉鸣,一声高过一声。   余文初抹一把脸,用手掌撑住额头,缓过这一刻才抬起头,他眼底发红,故作轻松,“我知道你恨我,没想到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   “你是我爸,我不该这样。”余乔调整好情绪,定定道,“我道歉,对不起,这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余文初调侃,“想再说也没机会,听你这口气,上诉也没用,你爸我就剩等死一条路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坦然道,“也好,死就死,我这辈子反正不算亏。”   “爸,我不明白……”   余文初轻蔑一哂,“你爷爷知道吧,抗美援朝打过美国鬼子,战场上冻伤把腿锯了。回来干过一件人事没有?就他妈会打老婆打儿子,连个补助都争不到,一家人跟着吃糠咽菜。后来跟你妈结婚,又遇上下岗,真他妈……好端端的告诉你赶紧拿钱滚蛋,琢磨去开车跑运输,还差点让乱罚款的交警给打死……”   食指与中指并拢,他仿佛在享受抽烟的快*感,“你爷爷也算为国牺牲吧,到头来国家给了他什么?五百丧葬费?一百五烈士补助?还有什么?啊?还有什么?我有的一切都是我靠本事挣来的,靠谁了?损谁了?”   说到激动时,几乎站起来咆哮,“操他妈的国家,操他妈的人民,傻逼才把这些狗屁当理想!我告诉你,陈继川那厮就是个臭傻逼,国家给他多少?一个月两千有没有?我给他多少?你查查他户头!他当警察当到死都挣不了这个数!”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咆哮,企图说服她。   可惜余乔不肯配合,她语气淡淡,一个字都不认同,“很多人受苦,很多人受挫,然而不是每一个都像爸爸你一样犯罪违法。”   她起身,就要走,“还有,他不是傻x,他是英雄,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英雄。”   蝉声嘈杂,日光倾斜。   这束光,令卑劣的越发卑劣。   高尚的越发高尚。   他或许不够伟大,但他已倾尽所有。   毫无意外,二审维持原判,一三年初最高院死刑复核结束,一四年三月,开春时执行死刑。   余乔提早接到通知,执行前一天犯人可以与家属会面。   余乔再次赶回瑞丽,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原本可以将余家宝带来,但余文初不肯见。   余乔给他准备好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提前送到看守所。   余文初换好衣服出来时,仿佛年轻五六岁,还特地刮了胡子洗了脸,看起来远比一审见面时精神。   但他身上的手铐脚镣都还在,走起路来脚步蹒跚,带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响。   余乔坐下来,问:“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余文初说:“就想抽口好烟。”   余乔从包里找出一盒三五烟,交给看守所民警,再由民警检查后带给余文初。   他先猛抽一口,之后看着烟管上的商标,恻然道:“我记得小川挺爱抽这烟的。”   “嗯……”   “现在这烟好像不好买了。”   “市场萎缩,做不好。”   余文初嗤笑,“人走茶凉,狗*日的社会一天一个样。”骂完了,眯起眼抽烟,和余乔闲聊,“你现在怎么样了,读书了吗?”   余乔说:“刚上研二。”   “还想着他?”   余乔点头,盯着栏杆上的划痕发呆。   “他就这么好?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   余乔深吸一口气,涩然道:“不说这个,爸,你还有没话要带给红姨。”   余文初道,“没了,该说的话在家就说过,加拿大没去成,还害拖累她坐牢,挺对不起人的,面就不用见了。”   余乔说:“好,我知道了。”   余文初笑,笑得勉强,眼角皱纹如刀刻,“乔乔,是不是心里还怨我?”   她摇头,泪在眼眶,偏偏还要强忍,“爸,我不恨你。”   “那还是怨我。”余文初不知被什么呛住,咳了一阵,咳红了眼,“乔乔,你一直是爸爸的骄傲,可惜风光的时候没让你享着福,临了还得让你给我收尸,爸对不住你。”   她脑中紧绷的弦断了,再也克制不住,俯下身哭得肝肠寸断。   余文初亦流出眼泪,但他忍得住,想得透,很快收声。   到时间了,中院的法警过来提人。   余文初自知大限将至,最后一句话说给余乔,“过你的日子,别再回瑞丽。”   余乔捂住嘴,尽力掩盖哭声。   看守所民警与法警交接工作,余文初卸下手铐脚镣,五花大绑,押向法场。   余乔追出两步,很快被民警拦下,只能靠着墙根慢慢蹲下,依旧死死捂着嘴,哭也不敢大声。   余文初对法警说:“我死也有人替我哭,值了。”   三辆警车陆续开走,武警警戒,交警安排沿路车辆,直到将他们送到指定地点。   不知道从哪辟出来这么一片平原荒地,漫山遍野都是杂草乱树。   余文初脚下无力,几乎是被两个法警提起来扔到空地。   旷野下无人私语,漫山只剩风声,来回呼啸。   法医检察官验明正身,执行法警弓步下压,枪声响起来,惊走了枝头的红腿小隼。   一切结束得平稳短促。   法警今日可令双倍补贴,但也算不上高兴,市中院没人乐意干这种活儿。   法医检查尸体的档口,大家伙儿凑一块抽了根烟,正副执行是老带新,师傅说:“早听说过这人,挺厉害,该赚够一个亿了吧。”   检察官说:“不止,缅北有仓库,专门放美金。”   师傅问:“这得卖多少毒品啊?”   副执行愤愤不平,“这得害死多少人!”   时间差不多,检察官把烟扔了,放脚底来回碾,“暗的不知道,明里你看一年死多少缉毒警?今年刚牺牲一个,才二十二,刚从警校毕业。”   “又有新人起来了?”   “是啊,真他妈的没玩没了。”   他走上前,再次与法医核对。   这回轮到朗昆。   他跳下车,并不用法警搀扶,上了法场还能撑起来,算个少有的硬汉。   法警端起枪,冲着心脏位置给了他第一颗子弹。   谁知他没死透,趴在地上挣扎抽搐。   副执行一看,对准后脑勺再给第二枪。   这下仍不知出了什么问题,还没死透,身体扭曲成一团,趴在地上反复抽动。   法医看不过去,随手捡了根破树枝□□他后脑,来回一搅,这下才彻底死了,干干净净,一动不动,一了百了。   师傅抹了把脸,心有余悸,“这人命真硬啊。”   检察官说:“造孽太多,老天爷也不想让他轻松上路。”   年轻的法医却在叨叨,“突然很想吃豆腐脑啊……”   副执行跑到空地上,差一点把胃都吐出来。   跟来记录的书记员将执行告示贴在矮墙上,以免附近群众见到土坡上遗留的血肉惊慌报警。   终究这一切都已宣告结束,结束在第一声枪响惊山,亦结束在终审法锤落判。   正义或许懒惰、或许迟疑、或许久候不至,但他永远存在,永恒如新。   午后,瑞丽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少女躲在云后低声抽泣。   余乔到中院领走余文初骨灰,离开时天空灰蒙蒙,几乎就压在她的黑色伞尖。   法院外停着一辆黑色现代,经过时有人摇下车窗,“余乔——”   是老郑,还穿着警服,对她露出憨实的善意的笑,“正好来法院办手续,你去哪?我送你。”   余乔犹豫,“准备去汽车站,不过不好麻烦你,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老郑马上下车,好心替她撑起伞,“别跟我客气,我正好顺路去趟汽车站,真的,别不信啊。”   余乔推不掉,先道谢,拉开车门上了后座。   老郑开着车,透过后视镜观察她。   余乔今天穿一身黑,长发披肩,面色苍白,比照片更瘦。   他的视线落在手背上,不由得心惊,她的手瘦得几乎是皮包骨,淡青色的筋脉一根根凸起,似乎已然成为八十老妇。   “余乔。”   “嗯?”   老郑用余光打量她,清一清嗓子才开口:“你最近怎么样啊?”   余乔轻轻抚摸着骨灰盒上的纹路,闷声答:“刚刚领了我爸的骨灰,应该算不上好吧。”   老郑的话被卡在半道,没办法继续。   等红灯的时候,他突然说:“周晓西那小子其实挺喜欢你的。”   “是吗?”   “不过这事违反纪律,就给队里调回来了。”   “他牺牲的时候多大?”   老郑说:“二十五,眼看四月就二六了。”   “真年轻啊……”她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和低垂的树,轻声感叹。   “没办法。”老郑的口头禅似乎就是‘没办法’,“抓毒贩总会遇上这种事,多了就习惯了。”   “陈继川呢?”   “死了。”   “噢,对,死了。”她过于迟钝,仿佛还在梦里。   快到汽车站,老郑忽然问:“余乔,结婚了没?”   余乔说:“没有。”   他又问:“处对象没?”   余乔也透过后视镜注视他的眼睛,“没有。”   老郑叹口气,“你得向前看,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满心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   老郑把车停在路边,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讲出口,“没事,就随口问问。”   身份尴尬,相互之间无话可谈。余乔道谢,匆匆下车。   老郑在雨中追她,“余乔,余乔——”   她回头,他塞给她一大袋营养品,原本打算带回家孝敬岳丈,但遇上她,实在过意不去,“你拿着,带回去好好补补。”   余乔不接,纳闷地皱着眉,“郑警官,你这是……”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吃饱向前看,别老想着过去的事。”老郑干脆把纸袋挂在她手腕上,转身就跑,将余乔留在雨中空寂的广场。   雨溅开在伞顶,行程矮矮一层雾,令天空也变得面目模糊。   老郑窝在车上,匆匆拨一通电话。   这通电话辗转两次,等上二十分钟才有人接。   “喂?”他的声音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懒劲。   老郑开门见山,“我刚遇上余乔了。”   他的话断在这儿,对面也没有回音,不知道是无话可说还是根本不敢开口。   老郑掏出一块钱一只的打火机,把嘴里的红河烟点燃,深吸一口,“去领余文初的骨灰,小姑娘,瘦得不成样子。”   那边嗤一声,似乎没头没尾地笑起来,“她本来就瘦。”   “我说真的,真瘦得看不下去。”他的嗓子哑了,忽然间好一通咳嗽,咳完了继续感慨,“我问她处对象没有,她说没,还问我没事打听这个干什么。”   那人说:“我还想问呢,你闲得慌了打听人搞对象的事干嘛。”   “我就是想问。”停一停,老郑又说,“我替你问。”   “我他妈什么时候求你了?”   老郑喊他,“川儿。”   “哎。”   “余乔真挺不容易的……”   “那就别给人添麻烦了。”   老郑把烟掐了,总觉得心口有块石头闷着,透不过气,“行吧,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那挂了啊。”   “你在里面缺什么?我让钱佳给你送。”   “还让人送啊,多送几次人都要爱上我了。”   “别他妈臭不要脸。”   电话里传来一阵闷笑,笑完之后说:“我挺好的,真的。”   他回头看,太阳盖在云里,窗下无光,鹏城也是阴雨天。 ☆、第29章 惊惶   第二十九章惊惶   余乔将余文初的骨灰藏在瑞丽。   她听余文初的律师说,他一早看好一块风水宝地,就在祖坟往下十米远,正好陪着家里老人,以后晚辈扫墓也方便,不用一天跑几个山头。   不过他当初想的是全须全尾入土为安,现在只剩一捧灰。   骨灰盒放进预先挖好的水泥坑,简直是蚂蚁进别墅,根本不成比例。   落葬那天,十里八乡一个人亲戚朋友也没来。余乔独自指挥工人合棺掩土,最后为余文初上一炷香,把这一世的父女情都还请了。   研三开学,余乔的课程减少,大多数时间在与小曼一起跑案件。   二零一四年的冬天冷得有些异常,商场内的呢大衣羽绒服都比往常紧俏。   今日天气尚好,余乔和小曼一起去负一楼取车。   小曼最近接手一件故意伤害案,嫌疑人吸毒后将妻子砍伤,现正在勒戒所接受戒断辅导。   小曼开车,余乔闲着翻手机,不小心点开宋兆峰的微信页面,把昨晚的对话再读一遍。   宋兆峰称,“乔乔,我是个十分现实的人,我不像你,经不起无止境的等待。我决定和她结婚,不再继续做不必要努力,也祝你幸福。”   她轻声吁气,但还是被小曼听见,忍不住咕哝说:“宋兆峰真不是个东西,当初追你的时候爱得要死要活的,一眨眼没几年,就跟个相亲的小姑娘结婚了,什么玩意儿啊?”   余乔淡笑不语,作为当事人,她反而没有小曼那么多愤然不平。   路遇红灯,小曼停下来,掏出手机,越看越生气,“你说现在的警察怎么这么难缠,这个不让查那个不让查,我去趟公安局吧,能拐着弯把我挤兑死,又不是我让当事人拿刀砍人的,挤兑我有什么意思。”   “谁呢?”   “刑侦组的小队长,田一峰。”   “噢,好像有点印象。”   小曼扔掉手机,气呼呼说:“怎么会没印象,你上次陪委托人去分局签字,就是他办的手续。”   余乔隐隐约约记起来,印象中这位田警官是个严肃的人,应该不至于故意刁难。   小曼恨恨补充,“反正我就是内什么,天生和他不对盘,以后要和分局有接触的事都你去,省的我被她活活气死。”   “好吧。”余乔笑笑说,“你是老板你话事。”   勒戒所位置偏僻,背靠室内唯一一座高山,山树和鸣,鸟雀筑巢,倒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因此小曼感慨,“把这破地方推平再建,十万一平也有人买。”   余乔调侃她,“那你来做开发商?”   “好啊,叫你妈给我投钱,我还干个屁的律师,天天在家卖房子。”   花半个钟头在办事大厅把会见手续办妥,两人到接待室等看管人员将当事人李宪带出来。   不锈钢栏杆将房间隔成两部分,小曼在一张破旧塑料椅上坐下,眼睛左右一瞟,开始哼哼唧唧,“真够倒霉的,在这也能遇上他。”   余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田一峰也在。他今日穿便装,薄薄的黑色羽绒服中规中矩,直通牛仔裤洗得发白,被小曼点评为,“科技园男*丝统一制服。”   “别这样,上去打个招呼吧,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余乔拉不动她,只好自己上前去,刚要开口,却发现田一峰等的人来了,他站起来抬手致意。   那人穿一身乏善可陈的灰色抓绒运动装,头发短得紧贴头皮,眉骨上又多一道疤,一只眼木讷,半点神采也没有。   然而他笑一笑,只一瞬,已足够抢走她所有呼吸。   她的时间停滞在那一刻,她的心脏被命运踩得粉碎。   田一峰说:“哎,川儿,又精神了啊,吃得挺好?”   他带着一贯的轻蔑说:“得了吧,他娘的天天吃黄豆,我都快长成豆苗了——”   他的话停了,余乔醒过来,向前追。疯子一样扑在不锈钢栏杆上,她看着他,流着泪,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卡住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他站起来,眼中有惊慌也有困惑。   他是谁?   她又是谁?   他如梦初醒,弹簧一样跳起来向后逃,仓皇无措地消失在通道走廊。   “陈继川——”余乔终于喊出来,撕心裂肺。   她声音里的悲戚令小曼捂住嘴,一瞬间泪流了满脸。   “为什么?”   她痴痴呆呆,问小曼,又问田一峰。   然而没人能给她答案。   其实她早已经死心,她注定是等不来,求不得,难有圆满。   但她今天见到他,匆匆一瞥,如同十字街口擦肩而过的陌生男女,仿佛曾经充沛的不能割舍的感情已经随风而去,留下是怀疑、猜测,不如不见。   小曼在办事大厅拷问田一峰,一个咄咄逼人,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注定不会有结果。   余乔坐在长椅上,慢慢将自己弯曲成一道单薄的弧。   她很害怕,害怕他的冷眼或逃避,但也许,她更害怕的是,眼前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而已。   等她睁开眼,身边依旧是冰冷房间,床头脑中提醒她几点几分,又要开始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而陈继川依然下落不明。   风那么冷,仿佛这座不冻港即将被冰雪覆盖。   小曼嗓音尖利几乎要掀翻屋顶,“你不说,我就去找人查。我就不信,凭我一句话,拿不到在戒人员名单。”   田一峰说:“随便你,查得到是你本事。”   小曼怒不可遏,“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是人吗?睁开你的狗眼,你给我看清楚——”她将余乔拉过来,横在他面前,“你早就知道她,早就见过她是不是?但你知道她等多久?她伤心多久?每天吃多少抗抑郁的药才能抗住继续往下走?你们是警察,为国牺牲是伟大,我认了。但他他妈还活着,活的好好的!把我们乔乔害成这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一见面转头就跑,你们还是人吗?是人吗?”   她骂着骂着,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饮泣。   余乔反握住她的手,听田一峰说:“你觉得现在他那样,是活得好好的吗?”   小曼红着眼反驳,“他没死,他逃了,他他妈的就是个懦夫、孬种!”   田一峰听得恼火,“你说够了吧。”   这一回却是余乔答他,“你们的谎也撒够了吧。”   田一峰闭紧嘴,一语不发。   余乔拉上小曼,准备出门取车,“你不说也不要紧,我明天再来,每天都来,等够三百六五天,总能等到他出来。”   “余乔。”田一峰严肃的脸上,终于多出一点不一样的神色,“小川有他的苦衷。”   小曼翻个白眼,“呵——你们男人的苦衷可真多,你什么时候出本书啊,就叫《男人们的一千零一个苦衷》,指导指导其他不会编瞎话的男同胞们。”   田一峰被气得要吐血,“你!你这人真是……”   小曼扬起下巴顶回去,“我这人怎样?我最起码堂堂正正,没窝窝囊囊改名换姓躲在这破山沟里装怂。”话说完,一把拉住余乔就往外走。   田一峰在身后喊余乔,然而这两人像是铁了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车上,余乔还在发愣。   小曼挂断电话,得意地说:“你放心,我刚已经打电话托人去弄名单了,一会儿就能发过来。”   余乔说:“我不是他亲属,见不了。”   小曼信心满满,“那就再找找熟人,我在这圈子混这么久了,勒戒所里见个人算什么?又不违法,放心啦。”   “那……最好不要透露我是谁,我怕他还是不肯见我。”   “啧——你怎么就那么怂呢你。”她嘴上嫌弃,心里却心疼。小曼说:“乔乔,他那个样子……你还愿意吗?”   余乔的视线落在窗外一株矮杉树上,穿过叶片,目光悠远,她一人低语,“我很害怕,我怕他忘了我,更怕他恨我。”   也正是这时候,田一峰走出大门,盯了他们的车一小会儿,转过背上了自己的黑色起亚。   “拽个屁,臭傻逼也就配开一辈子破起亚。”   小曼发动她的xc60,抢在田一峰之前开出停车场。 ☆、第30章 会面   第三十章会面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五日天气晴。   余乔一夜没睡,醒来时眼下乌青,黑眼圈正在耀武扬威。   她叹口气,想着自己或许是老了,再也经不起熬夜摧残。   然而与陈继川的会面安排在今天下午,她对着镜子里憔悴不堪的自己,心头盖着一片阴云,停停走走,总是心烦。   补点粉吧,她想,不然真的很像女鬼。   一段不眠的长夜并没让她彻底清醒,她想见他,去见他,然而见了面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很少有这样走一步看一步毫无计划的时候,她开始焦虑,满屋子找乳液和粉底。   对着镜子化妆时手一抖,口红画出了嘴唇,将自己描绘成马戏团可怜的小丑。   她怔怔看着镜面,忽然喊一声:“陈继川——”   停一阵,她低下头,把妆卸了干净。   她准备就这样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去见他,纠结太长时间,临了反而无所畏惧。   会面被安排在一间内部办公室。   余乔坐在长沙发上,摸了摸衣兜,准备去窗台底下抽根烟,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   这时候门开了。   管带把陈继川领进来,“就半钟头,抓紧时间。”   余乔点头。   管带再看陈继川一眼,关门退了出去。   余乔盯着他,慢慢站起来。   午后的天阴阴沉沉,光线晦暗。   他的头发剃得很短,几乎露出青色的头皮。   眉头那道疤还在,他习惯性地抬手挠它,几乎和她记忆中的轮廓一模一样,然而他的左眼毁了,很明显带着义眼,没有一丝光彩。   他还是那样站着,微微弓着背看她,“唔,早知道是你。”   他漫不经心,不想她辗转反复,这感觉比厌恶、痛恨或逃避更让人愤怒。   余乔已经过了大悲大痛的时候,此刻面对他时,她的心情远比想象中平静。她仍然爱他,但这份爱被迫掺杂了太多额外的感情。   当然,也许还有恨,但这种被辜负之后的恨意无法改变她,也无法驱动她去伤害或责怪对面这个似曾相识却陌生到令人恐惧的人。   陈继川或者余乔,余乔或者陈继川,都已经是遥远到难以勾起回忆的名字了。   他们都是全新的自我,是时间作梗,明明是一步之遥也隔出深渊鸿沟。   余乔开口了,她的第一句话是,“该怎么称呼?”   他无所谓地笑,“季川,伯仲叔季的季,山川河流的川。”   她笑不出来。   她企图牵一牵嘴角,学习他将这一切都当成过眼烟云一笑置之,然而她办不到,她还是软弱地流下了眼泪,用压抑的哭声宣泄着她被彻底辜负的情感。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只红漆木茶几,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再难逾越。   她很快停下,深呼吸,擦干泪,“我看了那段录像——”   “噢。”   “郑警官跟我说,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都烂了。”   “嘁,他还挺能扯的。”   “陈继川——”   他提醒她,“叫错了。”   余乔认为自己产生错觉,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冷酷到这种程度。   她固执地一个字不改,“陈继川,你为什么在这儿?”   他低头,挠了挠眉上的疤,再抬头,看着她一阵笑,“唉,早没跟你说,一开始就堕落了,完事儿之后被强押在这儿,没办法。”   “我不信。”   陈继川往单人沙发上一坐,摊手说:“事实就那样,不信我也没办法。”   她忍着忍着,忍得声音都在颤,“为什么不和我说?”   “事情完了,咱们俩再凑一起也没劲,反正睡都睡了,你不会真的指望我负责吧?”   “我不懂。”她向后退一步,靠在书桌旁,“为什么要说这些伤人的话,我们明明……”   陈继川侧过头望窗外,避开她眼底被打碎的光。“就实事求是,你要说伤了你的心,我也没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以为你都懂……”   “我懂什么?我该懂什么?”她突然拔高音调,冲上前质问他,“陈继川,我和你之间究竟算什么?”   陈继川说:“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一夜情呗。”   她给了他一巴掌,打歪了他的脸,令他用左半边脸上死板呆滞的眼睛对着她,也令她心中一阵剧痛。   她下意识地伸出打到发麻的右手去碰他的脸,却被他一偏头躲开。   他说:“就算我对不起你,今天我什么样你也看见了,我还不起。余乔,遇上我,你就当自己倒霉吧。”   他摸了摸嘴角,活动活动脸部肌肉,站起来,“差不多得了,我们的事到今天也算有个了结,别来找我,再找我就得申请局里保护。”   “什么保护?又派个人我说陈继川英勇牺牲,你节哀顺变吗?”   “这次不会。”他拉开门,“这次死的是季川,跟你嘴里的陈继川一毛钱关系没有。”   门关了,又是冰冷的囚牢一样的房间。   他走得干净利落,就像上一次一样,半点留恋都没有。   从前仿佛是她一厢情愿独自撑起的梦,经不起打扰,一碰就碎。   余乔慢慢坐下来,就在他离开的位置,她身体向前,双手撑住额头,想哭哭不出来,想恨也没有道理,哀莫大于心死,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一把尖刀刺进她胸腔一通乱搅,疼痛让人崩溃,也让人清醒。   这感觉十分熟悉,三年前的噩梦再度上演,她在阴冷潮湿的房间内,几乎疼得晕厥。   下雨了。   她走出勒戒所的铁闸门,小曼的车停在不远处,她端着奶茶,正在嚼珍珠果。   余乔带着满身水汽上车,几乎是瘫倒在副驾驶座上。   小曼瞪着她,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咕噜咕噜吸奶茶,配着窗外的雨声,倒像是一幕滑稽戏。   “我打他了。”余乔闭着眼说,“我给了他一耳光。”   小曼咬着吸管皱眉头,“那王八蛋又干什么了?把你气得动手。”   余乔说:“没什么,大概意思就是想分手吧,以后各走各路,两不相欠。”   “我日呢,真是个24k金纯傻逼,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她一秒就炸,炸完之后还有点理智,“是不是……不想拖累你?”   “可能吧。”余乔握了握右手,感觉扇耳光的痛感似乎还在,她有多爱他,就用了多大力气,“我想找田一峰问问。”   “行啊,我开车领你去。”   “不知道他肯不肯说……”   “肯定说!”   余乔狐疑地看着小曼,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说,“我刚接他电话,正好吵了一架,我一时着急就跟他说……说你喂了陈继川吞过安眠药,他们要再敢乱搞,真不怕你再死一次啊……”   余乔闭上眼,懒得说话。   小曼有点怕了,“唉,没生气吧?”   “没有。”余乔说,“就是觉得挺贱的,要拿命威胁人,才给你三分面子。”   一路上小曼都在忙着用微信和田一峰吵架。   一会儿听见她发语音说:“我早就知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也没想到你们俩能坏到这个地步,真没下限。”   一会儿趁红灯时盯着手机屏吭哧吭哧喘气,“他说我没见识!死男人居然敢说我没见识!”   余乔说:“别气了,气狠了容易长皱纹。”   小曼立志赌誓,“我不气,我当然不气,我要气死他气到他生活不能自理。”   绿灯亮,小曼第一时间开车冲出去,火箭一样飙回市区。   三个人约在一间咖啡厅小隔间内,小曼点一杯焦糖玛奇朵配松饼,田一峰喝白开水,余乔对什么都没兴趣,她见到田一峰,开门见山,“我今天见过陈继川。”   她还是不愿意改口。   田一峰换了便服,穿一件灰色短大衣,简单利落。   他拧着眉毛,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小曼坐在对面,吃着松饼,狠狠瞪他。   余乔说:“你说他有苦衷,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一峰看一眼小曼,她趁机对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让他低下头,莫名心烦。   “他在山里和朗昆他们待了五天,五天能发生什么,你也想得到。”   “我想不到。”余乔也有脾气,这股火被她摁在胸腔内,始终不发,“都说我应该懂,可是你们一个字不说,要我怎么猜?”   田一峰说:“余乔,他一只眼睛没了。”   “我看见了,还有呢?”   “你也知道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焦虑地反复去抠米白色桌布,她突然间特别想放弃,就像陈继川说的,就当这是成年人之间的小游戏,不必投入真感情。   她应该转身就忘掉,她怎么这么无能、这么懦弱。   “唉……”田一峰紧握水杯,有些事他也不忍心去提,但假使他不说,任由陈继川把自己拆得七零八落,他怕将来大家都后悔,“朗昆给他注射过那个东西,根据小川回忆,一共两次,每次都把剂量控制得很好,比起杀了他,他们更愿意毁了他。”   余乔口干舌燥,想喝水,却一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水倒得满桌都是。她惊慌地站起来,小曼连忙说:“我来我来——”   田一峰抬眼看她,低声道:“他在医院住了八个月,之后立即转到勒戒所。即使医生说他的情况不至于完全成瘾,但是他仍然坚持在里面待满两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人开口,田一峰接下去说:“因为他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有一天变成朗昆所预期的烂du鬼。余乔,我们当警察的,也不都是石头变的,我们也会怕……”   “所以呢?所以再不许我去看他,所以要和我一刀两断?”   田一峰说:“余乔,我们这干这一行的,太知道染上这个东西会是什么下场,他怕拖累你,真的,就算他这方面没事,他的左眼你也看见了,肯定好不了了。更何况你爸爸的死还是和他脱不了关系。你不如向前看,该忘了的,就忘了吧。” ☆、第32章 停摆   第三十一章停摆   算了吧,忘了吧,放过自己,也放过对方。   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忘了这一切,彻底地自我放逐,重新成为一个无拘无束的人。   然而,恰恰是然而。   她做不到,三年前做不到,三年后一样如此。她毫无长进,仍然带着感情的沉重镣铐。   她坐下来,抿一口刚刚端上桌的锡兰红茶。   算不上惊讶,也称不上痛苦,她似乎对这个谜底早有预感,这预感能够使她平静地接受田一峰口中所陈述的一切。   然而她还是会去想象,曾经在缅北深山,在勒戒所,那曾经无数个不眠夜,他经历过多少疼苦。   她爱他,心疼他,这一点居然分毫未改。   “累不累?”余乔问,“永远这么自以为是地替对方想好退路,自顾自当一个大情圣,你们累不累?”   田一峰语塞,看看余乔再看看小曼,竟然无言以对。   余乔说:“我希望我可以恨他,也希望我可以忘了他,但是一样都没实现。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但是麻烦你下次‘替人着想’时,考虑考虑对方愿不愿意。”   田一峰大概也很无力,他从来没有处理过这么复杂的情感迷局,就连作为第三人都没有办法应对,但他从内心里敬佩她,“小川在缅北经历的事情太残酷,连我都没有办法想象。他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余乔,朗昆毁掉的不仅仅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信仰,你想想他当年为什么会主动申请去瑞丽,他心里——”田一峰说到激动处时面颊发红,一手指向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他心里有一把火、一个信念、一种理想,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记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让自己不去回忆当天接受注射之后du品给*带来的刺激和愉悦,那种隐隐的回味,已经足够摧毁他,你明不明白?吞过安眠药的不止你一个!”   余乔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沉默似沙土从天花板向下落,渐渐淹过头顶。   咖啡厅开始播放迷离的情歌,无奈那些婉转朦胧的歌词仍然无法开解眼前的压抑。   余乔认为这是一个死结。   每一个都沉湎在自己的悲伤与哀痛当中不可自拔,他们感动于自身的伟大,将对方的退让视作理所应当,或许接下来再继续实践他或她自以为是的牺牲,继续一场不被期许的悲剧。   颓然的情绪正无声蔓延,环绕音响内反复有人吟唱,“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余乔终于开口,“你们真的好伟大,为国家做英雄我无话可说,但我自己的感情,我的爱情,不需要他当英雄。”   她眼里从来只有陈继川,她的梦想与期待当中从来不需要英雄壮举。   然而他不懂,可怜她曾经以为他会懂。   晚上九点,一天的活动结束,陈继川回到房间准备睡觉。   他住的是四人间,上下铺。   四个人当中有两个“哑巴”,一个是陈继川,另一个是矮个子中年人,大概是叫老高。   还有两个话唠,对着窗户抱怨晚餐太他妈难吃的是个叫吴庸的富二代,坐床上搭腔的听说是长途车司机赵满。   陈继川睡上铺,靠着窗。冬天吹冷风,夏天喂蚊子。   他下午和田一峰通过电话,知道了余乔的态度,也知道了她曾经因为他的离世而灰心绝望。   他心里木木的,却又一阵一阵地疼。脑海当中藏着一团乱麻,什么事情也想不了,除了靠在床头发呆,仿佛没有任何可做的事。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本快被他翻烂的《自动控制》,径直打开中间页,露出一张旧照——   那是毕业典礼上的余乔,正穿着学士服,对着镜头一阵傻笑。   看着看着,他竟然也笑起来,连自己都没发觉。   吴庸踮脚凑过来,琢磨着说:“这妞长得不错,尤其是眼睛,感觉镶了钻哎。不过这学士服太大了,看不出身材。哎我说老季,这你媳妇儿啊?”   陈继川把书合上,并不搭理他。   但是吴庸早就习惯他闷不吭声的态度,根本不需要他搭理,完全有坚定信心唱好这出独角戏。“不过也没见这女的来看过你啊,我估计不是媳妇儿,是女朋友,嗯,应该是前女友吧?怎么?人嫌弃你跟你分手,你还旧情难忘在这日看夜看的都看了一年多,个照片都快给你摸烂了,也太可怜了点吧……”   “不过追妹子这种事,我在行啊,要不你跟我说说你们怎么回事,我给你出出主意试试还能不能成?”   吴庸一拍胸脯,简直要为他“沉默的小伙伴”两肋插刀,“放心,不收你钱。”   他兴致勃勃要搞大学寝室深夜畅谈,但可惜陈继川只转过背一闭眼,睡了。   吴庸得出结论,“就你那一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儿,我要是女的我也不愿意跟你。”   月光在白色的墙面上投下温柔的影,透过他的眼睛,这道影也仿佛是她的轮廓,他抬手碰了碰她的“脸”,又想去牵她的“手”。   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对不起”,转念一想她肯定不会接受,这时候指不定怎么恨他,或者都快骂完一千次混蛋王八蛋了,但也许她最近学了点新鲜的脏话,他倒是想听听,或者亲自指导指导她。   不过这都是梦,他自己清清楚楚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最初的简单纯粹,到现在已经掺杂了太多东西,互相之间都说不清,倒不如结束,闷在土里,就此掩埋,对彼此都好。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不可抑制地想她,在每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夜里,想念她微笑时的温柔,拥抱后的热泪,还有他叫“陈继川”时,语调里隐含着的只有他能读懂的情愫。   “乔乔——”   他在心中呼唤过无数遍,忽然想发一发声,却只令双耳得到沙哑的模糊不清的响动。   她今天哭了,他看得清清楚楚,却仍然冷眼旁观。   她如果恨他,也是理所应当,她如果不恨他,他便更加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连做一个王八蛋都浑浑噩噩,他越发认为自己不配活着。   他早应该死了,干干净净,不给任何人抹黑,也不给任何人拖累。   但他记得,他当时撑着一口气,心里想的是,我得回来见余乔,决不能便宜了宋兆峰或者周晓西这俩臭傻逼。   【我回来,我应过你。   可是我已经认不出我自己。】 ☆、第33章 冲突   第三十二章冲突   十二月底,鹏城再度降温,不少人已经换上厚重的羽绒服,在寒风中缩手缩脚。   周六,余乔一早起来,先吞过两片安非他酮,一面刷牙一面翻查手机。   黄庆玲催她按时去看心理医生,小曼问她心情有没有好一点,要不要一起去看姜文的新电影,余乔疑惑,回了句“最近不是那谁的《某某不可以穷》也上了吗?你不看?”   小曼很快回过来,“我老公的电影当然要看,不过我要和粉丝分会的姐妹们一起。”   余乔回,“厉害,原来后宫已经都组好了。”   小曼添加笑脸,“那今天下午见咯。”   余乔没有立刻答应,她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回拨电话给她,“下午我不去了,有点事要办。”   小曼大概还窝在床上,迷迷糊糊追问:“办什么事啊?我陪你呀。”   余乔犹豫,“我想去找田一峰,你也要来吗?”   “找他?找他我更要来了!”   余乔开车,先接小曼,把车开到附近商场。   上电梯,小曼嘀咕说:“不是说去找田一峰吗?又来商场干什么?”   余乔透过电梯墙面的倒影看她一眼,笑笑说:“迫不及待想见他?”   “我疯了我,见他?我都怕被他气死!”   “你也有怕的人?”   “老说他干嘛。”她挽住余乔,两个人肩并肩走出直升电梯,“你想买新衣服啦?”   余乔说:“不是,天冷了,我想给他买点衣服。”她还记得遇见他的那天,他只穿着一件灰色套头衫,这衣服在秋天还能挡一挡,寒潮一来显然不够厚。   小曼一愣,“你说谁?”   余乔坦然道:“陈继川。”   小曼张了张嘴,想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们走到三楼男装区,小曼先挑中一件黑色大衣,“陈继川虽然人挺王八蛋的,但连长得好,身材也不错,穿这个应该好看。”   余乔却准备买旁边的灰色短羽绒服,“里面穿大衣不实用,还是这个好,这个轻。”招手叫营业员,“麻烦给我一件l。”   小曼问:“你知道他穿什么size?”   余乔也不确定,“以前买过,挺合身的,现在……可能瘦了吧。”   再挑两件针织衫,一双运动鞋,顺带四条平角裤,一万块就这么刷完了。   两人提着东西上车,小曼等不及问:“那我们现在去找田一峰?你放心,我知道他家庭住址,咱直奔他家里去。”   余乔低头看表,“时间还早,先回趟家。”   “要干嘛?”   “内裤还是洗了再送吧。”   小曼盯着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余乔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在心里已经骂过自己了。”   无非是贱,并且是自甘下贱。   但一段感情之所以放不下,多半因为内心底线还可以一降再降,但究竟为了他,底线在哪,她自己也还不清楚。   就这样得过且过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糊里糊涂乱走乱撞了。   两个人回到南山公寓,余乔把家里的暖风机找出来,新买来的内裤都洗一遍、滚水烫一遍,才放到暖风机风口上等它干。   余乔擦干手走出浴室,电视里正在放《父母爱情》,里面热热闹闹的,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淳朴的生活气。   小曼原本坐沙发上剥开心果吃,见她来,伸长手握住她的,感慨说:“我头一次见你对一个人好成这样,陈继川到底有什么好啊,都这样了,你还放不下。”   “不知道。”余乔坐下来,对着她勉强弯了弯嘴角,“说不清,稀里糊涂的,就觉得谁都替不了他。”   “唉……如果这就是爱,我宁愿一辈子都遇不到这份爱。”   “话不要说这么满。”   小曼无所谓地耸肩膀,“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好像……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   “不会的,你只是还没遇到。”   “恐怕要等到七十岁才有真爱。”   “那到时候手牵手慢慢摇也不错。”   “嘁,亲嘴要先取假牙。”   闲聊当中,内裤干了。   余乔把内裤一条一条叠好放进保鲜袋,再找八百现金塞进红包,封好藏在羽绒服口袋里。   小曼问:“你还担心他在里面缺钱啊?”   余乔摇头否认,在红包背后写字,“不是,我听说管带会翻这些衣服的,过年了,人家辛苦一年,额外收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什么呀,塞红包也说得这么正经。”小曼看一眼手机,发觉田一峰没回她信息,死警察又不知道跑哪混去了,“你是想让管带照顾照顾陈继川吧。”   余乔背对她整理衣服,忙忙碌碌的手一顿,“我只是希望他少受一点不必要的委屈。他……已经很难了……”   “那你呢?谁为你想过?”   “我?”她转过身,面对小曼微微一笑,嘴角上翘,那么温柔又那么美好,是任何人都会想永久珍藏的画面。   她说:“我还活的好好的,没有缺一只眼,也没有受过酷刑,我的苦,真的不算什么。”   小曼匆匆低下头,抬手遮住双眼,她忽然间很想大哭一场——只为余乔。   下午两点,田一峰在陆小曼的提前知会下,打算开车去和她们提前汇合,按道理讲周六日一般不得探视,不过陆小曼这人真挺厉害,上面也不知道认识谁,能把勒戒所当自家后院,想进就给安排。   一个小姑娘能混到这种程度,也真挺难得。   田一峰抽空从后视镜里检查自己的发型,保证没有一根翘起来的“呆毛”之后才满意,之后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明明已经帅得天怒人怨……   正得意,小师妹钱佳一通电话打过来,“队长,咱什么时候去看川哥?天太冷了,川哥估计没厚衣服穿。”   “噢,我今天就去送。”   “今天?今天不是放假吗?”   田一峰答得坦坦荡荡,“他女朋友找了人吧。”   那边立刻拉响警报,“谁?谁女朋友?”   “就小川女朋友啊,今天约好给他送衣服。”   “我也去,回头我在大门口等你。”也不等他回话,急匆匆挂断电话。   田一峰看着黑屏的手机,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他很快忘了钱佳这段插曲,反正都是去看川儿,多点人也多点力量,大家伙一起好好鼓励鼓励他,说不定就想通了,能不死赖在那破地方不出来。   这么一想,就觉得这世界其实也挺美好,办几个杀人案也不算多恶心。   他就这么吹着口哨哼着歌,很快到勒戒所门口。   今天对面停的是一辆小mini,而钱佳则提着一只购物袋站在保安亭前面左顾右盼。   他下车,先去敲余乔的车窗,“不好意思啊有点塞车,让你们等久了吧。”   余乔还没来得及开口,小曼就先顶他一句,“也没多久啊,就大概是山顶洞人进化成你这么个时间吧。”   这话还真不好反驳,田一峰干脆当没听见,只跟余乔说话:“要不,你还是跟我一道进去吧,他那人就是嘴硬,其实心不坏。”   “还是算了吧,我实在是有点经不起了……”   这时候钱佳已经提着东西出现,一巴掌拍在田一峰背上,语气亲昵,“师哥!你怎么那么慢啊,害我都快冻死了。”   田一峰莫名有些不自在,解释说:“我从东边过来,确实有点远。”   钱佳的视线已经转向余乔,“师哥,这两个姐姐是谁啊?快给我介绍一下。”   田一峰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余乔,川儿的女朋友,里面那位陆小曼……呃……是个律师……”   “噢,你就是川哥女朋友啊?我来了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遇到过你?对了,降温了你也来给川哥送衣服啊,要不要我直接给你捎进去?正好我们师兄妹几个好久没见了,想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余乔抬眼看她,年轻的小女孩不谙世事,爱和恨都直截了当,眼睛里充满了勇敢无畏,是一朵未经风霜的花,美得刚刚好。   不像她,从她的眼睛里就透着这个世界曾经留下过的残忍与无情。   她笑了笑,说:“好,那就麻烦你了。”   她回身准备去拿纸袋。   耳边却传来一声冷笑,小曼翻个白眼,面露不屑,“现在的小姑娘可真有意思,放着科技园里三百万个单身男*丝不找,偏就喜欢往人家男朋友身上扑,还他妈跑你眼皮底下耀武扬威,真他妈不要脸!”   “小曼……”余乔似乎无心争辩,她胸口闷,坚持把纸袋递给钱佳,“有点重,让田警官替你拿吧。”   钱佳虽然被小曼说得脸通红,但也只是一小会儿,这下已然好了,对着余乔笑盈盈说:“不怕,以前多重的东西我都给川哥送过,他还老说我力气大,跟男人似的,怕我嫁不出去呢。”   小曼下车,啪一声把车门甩上,“陈继川个王八蛋,没时间给余乔一个电话,倒有时间勾搭小师妹,什么玩意儿啊!”   钱佳憋红了脸,回呛说:“这位律师,你说话注意一点,我川哥是人民英雄,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我就说了,怎么?想开枪打死我啊?你们警察不就那么几招吗?警棍带没带,手铐要不要上一个?用寻性滋事的罪名拘了我啊!”   “小曼……”   “陆小曼!”   一声无奈是余乔,疾言厉色是田一峰。   “算了,小曼。”余乔转动车钥匙,准备走。   小曼却不肯,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碰得咚咚响,“田一峰你过来!”   她把田一峰叫到十米远,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我让你来这递东西,你把陈继川的姘头照过来干嘛?存心刺余乔啊?”   “我说陆小曼你说话注意点,川儿和钱佳是很纯洁的师兄妹关系,别把你们律师圈里男盗女娼那套放我们身上。”   “谁脏谁干净还不一定呢?这么维护她,怎么?不止和陈继川,你俩也有一腿?”   “陆小曼!”   “原来真的,我就说你们当警察的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越说越气,她干脆抬脚给了田一峰一下,“死去吧你,老娘要再接你电话,我是你孙子!”   她踩着高跟鞋,稳稳当当走回车里。   余乔却改了主意,“你等我半个小时,我进去看看。”   “啊?”   余乔仿佛放下包袱,有几分女战士的英勇无畏,“还能怎么样呢?也不会更糟了。” ☆、第34章 求问   第三十三章会面   余乔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她下车走向田一峰,面对钱佳的犹疑,她甚至能摆出笑脸,仿佛真当她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走吧,别让他等久了。”   田一峰被小曼骂得不敢再多话,呆呆地点了点头说:“行,谁去都行。”   三人走入勒戒所,还是上一回见面的办公室,余乔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正好透透气。   一回头发觉钱佳正眯眼打量她,一时觉得好笑,问她,“钱小姐有事?”   “没事。”她摇摇头,坐到田一峰身边。   而余乔靠在窗前吹冷风,她或许需要一点刺激让自己保持冷静。   没过多久,陈继川来了。   他只穿一件薄外套,大概是因为冷,驼着背站着,看见一屋子人,大概有些摸不清头脑。   “今天什么日子啊,人来得这么齐。”   田一峰指了指茶几上的两带衣服,“余乔来给你送东西。”   钱佳急忙表功,“还有我一份呢,队长怎么就说别人啊。”她将自己带来的那只白色购物袋敞开,“我给师兄带了件新外套,你试试合身不?可花了我小半个月工资。”   陈继川挑眉,玩笑说:“行啊,铁公鸡都拔毛了,看来是真感情,回头让你队长给你发补贴。”   “哼,我还等你给我发红包呢。”   陈继川正要说话,一直站在窗边冷眼旁观的余乔终于开口,“我们谈谈,我有话说。”   陈继川低着头,闷声说:“上次不是已经聊完了吗?”   “没有,还没完。”   他抬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怎么?还想给我一耳光啊?打我打顺手了?”   “师兄,她打你?”惊讶的当然是钱佳。   陈继川嗯一声,接着说:“我该打。”   余乔面无表情,慢慢走过来看着陈继川说:“就当是普通朋友,给个机会,让我彻底死心。”   陈继川垂着脑袋不说话,钱佳倒是仗义,硬顶回去,“余小姐,我师哥现在精神不好,你别这么逼他,你不心疼,我们还心疼呢。”   田一峰赶忙拉她,可惜她根本不理,大概是立志要替她师哥出头。   余乔对此充耳不闻,她从来懒得和局外人争,她的感情只与眼前沉默不语的人相关。   她就站在木沙发旁,对屋子里的人说:“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你们两个愿意听也听吧,就当做个见证。”   田一峰立刻要走,钱佳坐在原地岿然不动。他不放心,具体也不知道不放心什么,说到底还是怕对母夜叉交不了差,最终还是成为这场感情戏的座上宾。   余乔冷静得出奇,人一旦豁出去,大概真的能够做到无所畏惧。   她说:“我爸枪毙的那天是我去送的,完整的人送出去,领回来一盒子灰,再安排下葬,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见过红姨,她问我恨不恨你,我想了想,说一点也不,我就是想他,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说到这里居然忍不住笑起来,自嘲地继续,“可是见到你,还是不够,人大概都是这样,*越来越大,永远满足不了。至于你现在的状况,我不觉得你能拖累我什么。我名下两套房,一辆车,瑞丽还有一百亩地,工作上如果再转回去做非诉业务,一年小一百万不成问题。我说过我养得起你,也拖累得起,但你如果要为那点男子汉的自尊心拒绝我,我也无话可说。”   她上前一步,他不敢抬头。   “你换个方式想一想,我要是得了绝症,你会甩手就走吗?”再回头,瞟一眼钱佳,“你觉得……我会拉宋兆峰一起羞辱你吗?”   陈继川说;“余乔,你真不用觉得欠我的。我成今天这样,完全是自己倒霉,不怪任何人。”   “你还是想逃……”   “你真不用跟我费心思,我这个人,现在走哪都是累赘,都给人抹黑,我是真不想再糟践你,至于咱们俩那段感情,等过两年再回头看看,真不会觉得有多重要,你会遇到更好的人,会自己组建家庭,就算没这事,咱们俩也迟早都得分……”   余乔说:“宋兆峰今早跟我求婚了,你觉得我该答应吗?”   “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你觉得我该答应吗?”余乔重复,半点余地也不留。   沉默渗透在滴水的屋檐,陈继川觉得肺里针扎一样疼,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缅北深山,他在腐烂的树叶上仰望浩瀚无垠的星空,任疼痛席卷身体,任时间蚕食生命。   然而他知道,遥远的家乡有人在等他,生死不论。   “你要觉得不错……就应了吧……”   这大概是他一生当中经历的最难最苦的一句话,短短十个字,几乎耗尽他一生所剩无几的情感与坚持。   他看见她的手指微颤,也目睹她的泪坠下,但他无能为力,他已然精疲力竭。胸口也疼得发胀,他忍不住靠着墙弯下腰,右手按住胸口慢慢向下滑,大口大口口地呼吸着,就像一条失水的鱼。   钱佳越看越心疼,忍不住插嘴说:“余小姐你别逼他了,我师哥真没你想得那么好。算我求你,你放过他吧。”   余乔喃喃,“我放过他,谁来放过我呢?”   她对陈继川说:“既然这样,最后再抱我一下吧,就当把中间这两年赔给我了。”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张开双臂拥抱他。   互相靠近的这一瞬间,过去久远的会议一瞬间再度涌上心间。从在瑞丽相遇的那一刻起,两个人这一生注定纠葛不停。爱是简单又残忍的宿命,她选择接受,他退后放手。   她轻轻抚摸他弓起的背,柔声说:“你瘦了。”   他瘦的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让她的心一阵一阵不停揪痛。   而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头埋在她肩上,闻着熟悉的气味,三年来第一次觉得心安。他很像环抱她,却又必须克制,最终只能在身体两侧紧紧握拳,忍得几乎浑身都在颤。   余乔深呼吸,缓过最难受的那一刻,低声说:“我那么爱你,你却让我放弃你,我怎么会呢?”   她轻轻用侧脸磨蹭他满是胡渣的下颌,呢喃道:“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爱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的眼泪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他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颠来倒去的疼。   她放开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好像这时候才意识到这间屋子还有其他人,忽然变得拘束,“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快过年了,别让自己生病。”   大概是害怕被拒绝,她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办公室。   她走后,房间忽然静得让人窒息。   陈继川弓着背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给我根烟。”   田一峰把烟递给他,两个人凑一块消磨尼古丁。   陈继川面前云雾缭绕,他伸手挠了挠青色的头皮,自嘲似的问:“是不是挺傻的?”   没人出声,他自己答了,“是挺傻的,真是个傻姑娘。”   钱佳发觉他的眼睛红了,唯一的眼睛仿佛要滴出血。   她心里一阵酸,羡慕与嫉妒的坏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而陈继川还在问:“怎么就让我遇上了呢……”   没人给他答案,没有人能,也许只有老天能解答,但他从来一个字不说,任由你猜到心力交瘁,也仍然无情。   雾霾侵袭这座城,空气中漂浮着木炭的味道。   余乔独自走回车内,小曼放下手机,关了音乐,问:“怎么样了?”   余乔摇头,“不好不坏吧。反正就当自己倒霉,遇到他这么个傻帽。”   “总算承认你们家小川川是个24k金纯傻逼了,老娘不满他很久了好吧。”小曼的白眼能翻到天上,撇着嘴说,“到底怎么样了?还让你别再理他?还是刚那小bitch当着你的面勾搭你男人?”   余乔摇头,“他还是怕自己拖累我……”   “傻逼。”   “我猜他怕自己真的有瘾。”   小曼一惊,立刻坐直了说话,“不会吧!那你考虑清楚,人一旦沾了那个到死都戒不掉的。”   余乔说:“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愿意为他试一试。”   “那也得他愿意啊,他不是正赶你吗?”   “一段感情总得有一个人坚持,如果两个人都一起犯傻,那就真的完了。”她平视前方,一踩油门,离开停车场,“我不想完。”   小曼低头系安全带,由衷感慨,“有时候我真挺佩服你的,特别特别厉害,那些男的在你面前根本不够瞧。”   余乔瞟她一眼,唇角带笑,“比你还厉害?”   小曼道:“那当然了!我这种吧就是呼呼扎扎的看着厉害,其实内心怂得很,你就不一样了,属于那种一声不吭就能把事情办成完了还说没什么都是小问题的人。我就佩服你这种,国际五星级牛人。”   “我当你是夸我。”   “那肯定啊。”   “辛苦你一整天,晚上请你吃饭。”   “好呀,去吃日料吧,我想吃那个清口的姜……哎,谁啊这时候找我。”   她把电话接起来,糊弄两声,态度极其恶劣。   挂断电话,她似乎在发愁,“田一峰要请我们吃饭。”   余乔向左打方向,带着车拐弯,“是请你还是请我们?”   小曼却不说话了。   她皱着眉头,盯住前方别克车,陷入沉思。 ☆、第35章 脆弱   第三十四章脆弱   他哭了。   烟灭了,人走了,办公室里冷得让人发抖。   他把手伸进购物袋里,轻轻抚摸着余乔给他带来的羽绒服。那么轻,那么柔,像一片羽,也像她微笑时上扬的嘴角,像她张开双臂时眼底的温柔。   然而他除了给她带去伤害,别的什么也给不了。   他是个罪人、是瘟疫,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瘾君子。这么多年办案,那种人他见得太多,他们惯于说谎,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为了达到目的,不惜出卖一切,包括金钱、*、家庭、尊严,他见过太多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害怕有一天他给余乔带去的是彻底的摧毁、是灭顶之灾。   他不想她恨他,不想她后悔。   却仍然忍不住在空荡寂寥的时刻一遍一遍地想,如果他回抱她会是什么样,如果他说我们永不分开会怎么样,如果他自私一点,甚至祈求她嫁给他……   他不是说圣人,他也想拥有她,拥有一个家,只属于陈继川和余乔的小小的需要他呵护的家庭。   也许会有孩子,也许不会,这些都不要紧。   他总是怀念着那两天在鹏城的日子,一睁眼身边就有她,亲吻她,拥抱她,幸福触手可及,他不再是余文初手下做着肮脏交易的罪犯,也不是老郑眼中肩负重任的卧底,他仅仅是他自己,是属于余乔的陈继川。   然而这些再不能有了……   再不能了……   他忽然间被窗外一盏亮起来的路灯击碎,弯下腰,眼泪不停地流,哭得像个离家走失的孩子。   只是这时候再没有余乔给他拥抱,也再没有人会在耳边说:“陈继川,我哄你一辈子。”   太糟了。   生活真他妈糟糕透顶。   小曼和田一峰约在一间热炒店。   这家店和田一峰的警局很近,方便他稍后回局里值班。但是环境嘈杂,设施简陋,不符合小曼一贯作风。   点完菜,田一峰一面涮洗碗筷一面解释,“别看地方小,东西还是挺好吃的,看你们俩心情不好,吃点快炒提提口味。”   小曼说:“我确实挺喜欢吃辣的,平常我和同事也经常来这条街上吃东西,好像老店都开在这里。”她虽然喜欢顶他,但真正到了敏感的时候,却很能照顾对方面子,这也是职场上多年历练来的,从不至于真正与人红脸。   余乔侧头看小曼,觉得她似乎与之前又不太一样,大概是对田一峰的态度,有了一定的疏离感。   但田一峰浑然未觉,依然热诚地推荐着这家店。   终于到了说正事的时候,他喝口茶,语重心长地对余乔说:“你不要怪他,他也很痛苦,一个痛恨毒品的人,居然是靠着那东西撑过最困难的时候,他享受过,怎么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余乔的心已经很平静,“我明白,我会给他时间。”   “那就好……”田一峰试探着问,“所以……那个什么姓宋的,是假的?”   余乔正要点头,小曼□□来,“怎么是假的?之前求过无数次了,还不知道陈继川那王八蛋是死是活呢,一次次都让乔乔拒了,没留一点余地。真要我说,陈继川是祖宗八辈子积德才能遇上我们乔乔。都他妈作到这个程度了,还忍着他让着他给他时间,要我说,就哐哐俩耳刮子上去,打醒了就算,打不醒拉倒。”   田一峰赶忙给她倒茶,“你消消气,别那么激动,你这么说川儿坏话,指不定余乔还不乐意听呢。”   小曼端起茶杯,对此有十二万分的自信,“我和余乔什么关系啊,会为了个男人生气?下辈子吧。”   余乔听完抿嘴笑,“是,你永远是我最爱。”   她这一笑,瞬时让人如沐春风,让你到眼前才体会什么是温柔。   田一峰忽然理解了陈继川的患得患失踌躇不前。   他说:“我走的时候落了东西准备回去拿,推门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缩在沙发上……躲着哭。”   余乔的手一颤,他红了眼,继续说:“我这辈子第一回看见他掉眼泪,一个人……灯也不开,不敢出声……就快缩成一团。”   他似乎憋不住,忽然用一声咳嗽缓解眼中的压力,再喝一口茶匆匆看向别处。   饶是小曼,这时候也彻彻底底安静。   不断闯进耳朵里的是热炒店的环绕声,左边那个穿皮衣的大叔催服务员快一点上菜,身后一位喝醉酒的年轻人拍着桌子骂领导傻逼,老板娘说来了来了,菜就在灶上,还有一分钟就出锅。   有人调侃,老板娘,你的一分钟比别人都长啊。   老板娘悻悻地笑,不好意思啦,人多的时候是比较慢一点。   余乔感受着热茶的温度,用极小的音量说:“那你有没有安慰他?”   田一峰没听清,问了句,“你说什么?”   余乔继续用这样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抱抱他,跟他说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不再让你一个人。”   小曼和田一峰都没听清,然而这也不要紧,她不是说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她的话留给他,也留给自己。   今后千难万险,她已经决定去做最坚强的那一个。   她抬头,对田一峰笑了笑说:“没什么,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那要等多久?”小曼夹一只花甲到碗里,挑出肉来往嘴里一送,“一个月?半个月?再来一个三年?到时候你多大?三十一了,就算你自己不介意,你妈能放过你?他怎么就不能为你想一想。”越说越气,少不了再度开骂,“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田一峰听得好笑,“我说陆小曼,我发现你真挺爱用什么什么每一个好东西这种句式啊。按理说你们学法律的不该这么主观片面……”   “我就这样。”她一扬下巴,送上前的是一张明媚耀眼的脸庞,“你管不着。”   田一峰低头哼哼,“迟早管着你。”   小曼听见了,“管我?先管好你的小师妹吧。三百六十度小bitich,专门撬人墙角。”   “哎哎哎,你注意点儿,话别说得这么难听。”   “我还有更难听的呢,你想听不?”   两个人斗起来,让余乔身边多出一些轻松愉悦的气氛。   她没胃口,小曼给她剥的虾她一口没动。她想着陈继川独自难受的场景,心疼得无法形容。   但是……总会好的吧……   总有变好的一天。   饭后,田一峰回局里值班,余乔送小曼回家。   小曼和田一峰在饭桌上吃得热闹,上了车却沉默异常。   快到家的时候,小曼突然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孔问:“乔乔,你觉得田一峰怎么样?”   余乔愣了愣,随即说:“我觉得不错的,脾气好,人也正直。”   “可是他只请得起这种地方……”小曼看着窗外不断远去的霓虹灯,絮絮叨叨,“我知道他们一个月多少钱,基本不够我买个钥匙串儿,就算升得快,那也就是一千和两千的差距,除非去贪,但风险太大,败坏人品,一样坏,样样都坏,不值得。但如果一辈子就指望这么点钱,在鹏城永远别想买上房子。乔乔,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家里能帮忙,我只靠我自己,我一个人,有时候也觉得累,也想找个肩膀靠一靠,但他……好像指望不上。”   “小曼……”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明明也没多熟悉。”   余乔把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停好之后转过脸来,认真地问:“你喜欢他吗?”   “喜欢?算不上吧。”小曼怔怔的,双眼失焦,仿佛喝醉了酒,“就觉得还行,和他在一起挺开心的,看见他对小bitch好心里就不舒服,就想掐死他……”   余乔不说话,她自己已经找到答案,“应该是……喜欢了……”   小曼懊恼地捂住脸,“怎么会喜欢这么个人……我疯了我……”   余乔叹了口气,劝她,“顺其自然吧,感情的事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第36章 春节   第三十五章春节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结束。临近春节,城市里到处张灯结彩,满是节庆氛围。   余乔照旧陪着黄庆玲置办年货,把瓜子花生、糖果曲奇装满后车厢,黄庆玲依然抱怨她不思进取,老大不小了也不谈个男朋友,当心过了三十岁还是老姑娘。   南山最繁忙的十字路口,红绿灯由交警人为操作。   红灯,她停在斑马线后,看着年轻的交警站在操作台背后随时一面观察往来车辆,一面考虑是不是该换绿灯。   行人从她车前经过,步履匆匆,面目模糊。   她想起陈继川,想起曾经他忽然出现在地下停车场,一扬手说:“hello,美女。”   不自觉就笑了。   黄庆玲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余乔摇头说:“没什么,就想起昨天看的综艺节目。”   黄庆玲说:“怎么感觉你最近越来越傻了?”   “有吗?”余乔笑了,“没觉得。”   绿灯亮了。   余乔发动汽车碾过斑马线,穿越年下空荡无人的街道。   忽然之间,她对黄庆玲说:“妈,你相不相信这世界有奇迹?”   黄庆玲随口说:“你长这么漂亮学历又好,还没有嫁出去也没男朋友,我觉得这就是个奇迹。”   余乔莞尔一笑,“我相信,一直相信。”   黄庆玲瞄她一眼,觉得自己女儿傻得无可救药,“还做梦呢?抓紧时间把自己嫁了才是头等大事。”   年二十九那天,陈继川从田一峰手上收到了一条浅蓝色格子羊毛围巾,五双袜子,以及一封来信。   田一峰说:“再过几个月也就到时间了,你想好了没?总不能永远赖在这儿吧。”   陈继川答得无赖,“不是还有几个月吗?我再琢磨琢磨。”   “你都琢磨多久了?快两年了吧。”   “没到。”   接下来陈继川几次张口,却都欲言又止。   田一峰身体向前倾,笑得有点欠揍,“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余乔没结婚,那天都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不能当真。”但看见陈继川明显松一口气的表情,他忍不住劝,“你要真放不下人家就别老找借口搪塞她,我说真的,余乔这样的姑娘,到哪不是大把人追啊?你真要等她嫁了人才后悔?要说那事,你真不用这么介怀,医生都说没问题,我真不知道你还在别扭什么。”   陈继川淡淡道:“你看看我,我这样了,出来还能干什么?还真让人养我?还有我那点疑神疑鬼的毛病也一直没好,有时候情绪上来了真的控制不住,真的……我怕到时候对她动手,万一真的……我还不如现在就剁了我自己……”   “唉……”田一峰长叹一声,再没有多余的话可以劝他。   送进来的东西要经过管带检查才能落到他手里,等他真正接到纸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熄灯就寝的时间。   他身上穿着余乔给他买的灰色羽绒服,抽出围巾里面夹带的一封信,坐在下铺开始慢慢读。   吴庸走进来同他打招呼,“哟,老季女朋友又送东西来了?这回又什么牌子啊?我瞅瞅。”   陈继川照例不搭理他,就着头顶一点昏黄的光读她的字。   他甚至能够透过纸上的痕迹想象她伏在桌上低头写字的样子,偶然间抬起头,皱着眉思索下一句应该怎么接,是不是还有什么漏写?   一个不高兴把整张纸都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喝口水,重新开始。   她说——   今天终于把毕业论文的题目定下来,前前后后换了三四道,真不容易。好怕教授也觉得我烦,一生气给我个最低分,让我延期毕业。   宋兆峰的公司正式新三板挂牌上市,大家忙忙碌碌好几个月终于有收获,免不了凑在一起喝酒。听说他老婆已经怀孕,婚姻幸福,生活美满,我也终于松一口气。   抱歉上次是我骗了你,当时宋兆峰已经结婚,我只是想不到别的办法才拿这件事逼你。可惜你还是不肯给我任何希望,有时候想想,你一贯就是个狠心的人,就像当初对江媛,说不要就不要了,也是像今天这样一点希望都不给。不过江媛没我这么轴,一心一意地缠你。   是不是嫌我烦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给你写些什么才对,也许我应该抄两句心灵鸡汤,鼓励你向前看,勇敢面对未来。但是连我都知道,这些东西什么用都没有,如果有用,我也早该听话,放弃一条注定艰难的路,放弃一个已经放弃我的人。   要过年了,给自己买点好吃的,不要老是拘泥于过去,多想想现在,想想身边的漂亮小师妹,尽量放松心情。   不敢来看你,怕你又生气。只好用这种办法托田一峰帮忙,但愿你不介意。   陈继川,新年快乐!   小蝴蝶   二零一五年二月十七日夜   “哟——”吴庸在他对面床上吹口哨,“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信呐!”   陈继川把信叠好,放进自己的储物柜。   再回来经过吴庸身边时,他听见他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外面还有人惦记,有人等。”   老赵好奇,插嘴问:“你有什么好羡慕的,你家不挺好的吗?有钱,有人,什么都不缺,出去照样过好日子。”   “哪能啊。”吴庸摸了摸头皮,假装无所谓地耸肩,“再多钱,一旦吸了这个,哪家不是倾家荡产?而且这东西戒不了,你看我都进进出出多少回了?这东西,不到死的那天,谁也不敢说真的戒了,你说是吧,老季。”   陈继川回答:“是这么回事。”   这是吴庸入住以来,他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春节时所里会阻止在戒人员观看公安部春节晚会,大家一人一个小板凳齐聚在礼堂,一起打着呵欠听着那些又红又专的歌,观赏这那些似乎已然“老旧过时”的精神。   自从那天陈继川应了吴庸一句,他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见缝插针地找陈继川搭话,要么跟他打听,他从前是干什么的,看着不像普通人,要么关心他出去怎么办,要不要进他爸公司来玩几天。   陈继川照旧不理他,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看节目。   快到零点,满屋子人都困得很。   吴庸凑在陈继川跟前问:“我就猜啊,你以前是不是当兵的?都这时候了,腰板儿还这么直挺挺的,你要说不是我可不信。”   陈继川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不是。”眼睛依然盯着电视屏幕,看得入神。   吴庸再接再厉,“那是警察?警察也吸这个?”   这时候电视里正放激昂背景音乐,主持人开始动情演讲,表彰年度英雄人物。   名单漫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读。   台下的人已然毫无兴趣,东倒西歪,只等结束。   陈继川站起来,腰背挺直,似平地骤起的一棵松,向着电视屏幕上长长的名单敬礼。   管带看着他,一群介于吸与不吸的瘾君子也看着他。   没人知道他是谁。   陪伴他的只有衣服口袋里那张一叠再叠的因公染毒证明。 ☆、第37章 新年   第三十六章新年   大年初一,趁着黄庆玲还没醒,余乔拿上钥匙独自开车出门。   街道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空得让人心慌。偶然间能听见两声电子烟花的炮声,惊走树枝上南来北往的鸟。   天空阴沉,西北风只剩微弱余力。不知不觉她的车已跨越半座城,停在勒戒所门口。   还是她惯常停车的位置,正对着大门口,视野开阔,能够看清没一个进出的人,他们的脸上或喜或悲,或期待或绝望,有着无数种差异,却都逃不开悲情的内核。   车载音响正在播放matthewandtheatlas的《ss》,余乔把车窗打开,迎着冷风抽着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烟瘾越来越重,从以前三五天才想起来抽一根的频率,到现在一天一包还觉得不够,心里越是闷,越是想念尼古丁的滋味。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或是还能撑到什么程度,她只知道陈继川回来了,那一股劲推着她发疯一样往前冲,根本来不及想后果。余乔有时候想,她这一生大概也就这一回够胆量奋不顾身,于是手中的希望越抓越紧,即便被利刺扎得满手是血也不肯放松,她仿佛在和命运赛跑,卯足劲不顾一切冲向终点。   可是终点究竟在哪呢?   在他们都认为她坚不可摧的时候,她却在迷茫。   指尖上,淡蓝色烟雾缓缓上升,直至弥漫她半张脸。   忽然间她仿佛听见有人在远处呼唤,“喂,余乔,又一个人瞎琢磨呢?”   “矫情呢,没事儿想出事儿来哭一场,累不累啊你。”   “心情不好看看我,我长得多带劲呐。”   她脑海中似乎生长着另一个陈继川,一个从未离开过半步,一直、永远,陪伴她人生每一步的他。   “新年快乐——”   余乔按灭烟头,轻轻对自己说。   接下来发动汽车,悄然驶离停车场,就像她来时一样,静悄悄,无人知晓,也不必任何人知晓。   大年初一,勒戒所里也没有日常安排,大家都像放风一样在所里自由活动。   下午一点,大家轮流给家里打电话,到时间陈继川一直不出门,管带特地上楼来喊他,他却摇头拒绝,“算了,真不知道要打给谁,给谁都是添麻烦。”   没过多久,管带又上来了,“季川,你电话,内线。”   管带的语气强硬,这个电话他不能不接。   没办法,他只好下去。但接电话之前他大致已经猜到是谁,心理压力突然攀高,他叹一口气才把电话接起来,“妈——”   “我不求你叔叔,你是不连过年都不肯给家里来个电话?”   “没,就是忙。”   “你忙什么?你在那里面还有什么可忙的?”   这话一出来,陈继川肚子里就开始拱火,这么多年了,他和他妈还是处不好,没几句话就要吵嘴。好在电话另一端似乎有人劝她,让她换个语气说话,“三月就该出来了吧?想好了吗?有什么计划没有?”   陈继川最烦这个,自己还没想好怎么答她?因而烦躁地去扣电话按键,随口敷衍道:“到时候再说。”   那边一听就火了,再也劝不住,“什么叫到时候再说?你对自己的人生就是这种态度?一点计划都没有,难怪把自己搞成这样,到现在还不悔改,还不知道认真安排,你以为你能干什么?还想当警察?你要气死我才安心?”   “妈,这事儿我想干也没戏,你甭担心。真的,用不着。”   眼看就要吵起来,还好她身后有人拿过电话,清了清嗓子喊:“小川——”   陈继川这下好像突然醒过来,打起精神,“二叔。”   “嗯,你妈也是担心你,她就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等了等,他开始说正事,“等你出来,要还想回来当警察,我再想想办法,应该也不难。”   陈继川却说:“我还没想好,二叔,让我再想想。”   “也好,给你时间,把自己的事情都琢磨清楚。新的一年开始了,要学会放下过去,一切向前看。”   这话太熟悉,一时间记不得在谁那里听说过,他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连拜年的话都没说,便匆匆忙忙挂断电话,惶惶逃开电话机,如同逃开他曾经熟悉的亲人与朋友,他是个懦夫,他承认,他受不了一丁点来自亲友的同情或鄙夷的眼光,现在哪怕一点点挫折都能把他击垮,生活并不像电影和小说里写的,主人公历经磨难越挫越勇,大多数人被生活折磨得敏感易碎,最终泯灭于世。   初七,正经上班的第一天,田一峰来勒戒所看望他,顺带捎了一只白色小纸袋,陈继川驾着腿,吊儿郎当地问:“里面什么啊?写给我的情书?”   田一峰看他那样,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我可没那个心,谁给你带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他妈都快成你俩红娘了,这辈子还没干过这种事儿。”   陈继川歪嘴一笑,“反正是她找你,不是我,要算账找她。”   田一峰忍不住开骂,“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等你出来了,看我不抽死你。”说完向后仰着一下一下转椅子玩,“也就是余乔,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死活要跟着你。”   “没什么邪,就证明老子魅力大。”   “滚你妈的吧。”田一峰总算放过可怜的旧椅子,站起身要走,他神情轻松,看起来心情不错,“走了,还约了人吃饭。”   “谁啊?女的吧?瞅瞅你那一脸的春情荡漾,骚出风格了啊。”   “你管得着吗你?”   “怎么管不着?我早跟余乔说,要你田一峰是女的,后面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田一峰露后退一步,满脸嫌弃,“你他妈太变态了,我得和你保持距离。”   陈继川乐呵呵看着他笑,“怎么?还要誓死维护处男之身啊?”   这一句惹得田一峰恼羞成怒,憋了半天才憋出句狠话,“日你奶奶的季川,老子再来看你,我是你孙子!”   陈继川朝他挥挥手,“照顾好我三厘米长的侄儿。”   又要到下午他才收到余乔的礼物,这时候正巧寝室没人,他把白色包装袋和彩带花都拆了,露出里面一只核桃木标本,外框内镶一只巴掌大的蓝凤蝶,黑色的翅泛着靛蓝的光,近看像一段细腻天鹅绒,绣一对红斑似两只特殊的眼,装载着所有关于春天的记忆。   她一生短短数月,却已足够壮烈。   他透过透明玻璃框轻轻抚摸着这一只定格在最美时刻的蝴蝶,读懂了她一字不透的誓言。   “我把自己送给你。”   她甘愿奉献所有,却从不索求。   陈继川意识到他是这世上最卑鄙无耻的人,自私自利,从来只为自己,眼光短浅,从来只看脚下。   而余乔不言不语,已做完这世上爱人所能奉献的所有情和物。   忽然就哭了。   他抱着他的“小蝴蝶”,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因为陈继川发现,如果还有如果,如果时光倒流,他对余乔的伤痛仍然无能为力,他仍将残忍无情地迈出那一步,他仍将放弃留在她身边的机会,去赴一场注定是输的赌局。   她什么也没做,她什么也没错,却背负了这个故事里最多最深的伤痛。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还能有什么能抚慰你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痛?   到了晚上,陈继川向管带提出要打一个电话。   或者是因为大年初一的内线让管带对他特殊照顾,他被带到管带办公室,站在电话机面前,仿佛等了一个世纪,才在晚就寝的音乐中拨通了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电话通了,她大概刚刚下班,声音里透着一股倦意,“您好,请问是哪位?”   他握住听筒的手僵在半空,听着她的声音,几乎无法继续。   没人说话,她猜出来是他,刚坐进车内,却不再着急插钥匙。她抬头看停车场墙壁上巨大的b3标识,忍了又忍,却最终抵挡不住汹涌而下的泪,她觉得委屈,但一丝丝不满都不肯透露。余乔深呼吸,长舒一口气之后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照常说:“不说话我要挂了,信号不好的话麻烦给我发个信息,我尽量今晚处理。”   说完,她抢在他前面切断电话。   空空停车场,她盯着手机的黑色屏幕怔怔出神,眼泪流了满脸也仿佛没有知觉,她的心千疮百孔,并不缺这一回。   她将后视镜对住自己,向镜子里流着泪红着脸的人说:“你要坚强。”   太多心酸,但她仍然在缓过这口气之后坚定地说:“你要坚强,你一定要坚强。”   她不能哭,没时间、没精力、哭什么哭?   然而在她整理好情绪准备开车的时候,电话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她犹豫了很久才接起来。   她听见他的声音,山长水远,披荆斩棘,终究抵达她身边。   陈继川说:“乔乔,新年快乐。”   她没能说话,只因她握住手机,趴在方向盘上,哭得浑身颤抖。   新年快乐——   给每一个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人们。 ☆、第38章 思念   第三十七章思念   晚上还有饭局,余乔没敢哭太久。把车开出停车场后找了个小店买了瓶冰镇矿泉水给两只眼睛做冷敷。   没过多久就接到黄庆玲电话,一个劲地催她,“到哪了?不会还没下班吧?”   “妈……”她清了清嗓子,含含糊糊应付说,“就快到了,就十分钟的事。”   “你这都多少个十分钟了?再不来我给你老板打电话了啊。”   “行了妈,就到了。”   把车开进南岛酒店停车场,余乔躲在车里补好妆,做完十次深呼吸对着镜子把微笑练好之后才下车。   到包厢,在场的长辈已经开席,都是黄庆玲老友,见到余乔先发红包,让她收钱收到手软才开始入正题。   对面满头小弹簧卷的蒋阿姨打头阵,用关怀的口吻问:“乔乔最近怎么样?找男朋友了没有啊?”   余乔觉得危险,但看黄庆玲眼神凶恶,只能老老实实回答:“还没有,近期都在忙工作。”   “那怎么行呢!”蒋阿姨很激动啊,搞得余乔都觉得这样“真不行”。   “女孩子嘛,家庭还是头等大事,不能耽误!”蒋阿姨和张阿姨对个眼色,打蛇随棒,“你要不觉得烦,阿姨就替你操这个心了啊,你还记得你高江哥哥不?就你张阿姨的儿子,现在刚从美国回来,和几个小伙子搞了个公司,听说是做无人机的,前途无量啊。”   张阿姨脸皮薄,连忙补充说:“什么前途无量啊,就是小孩子瞎搞,不过听说融到不少钱,这两年还是能干下去的。”   余乔木呆呆地点头,只好说:“这两年无人机是大热的项目。”   蒋阿姨继续,“你高江哥哥一会儿就来,我就想让你们俩先见个面,加个微信,联系联系,以后再看嘛,是吧。”说完,给黄庆玲送去“秋波”,任务已完成一大半。   余乔刚想拒绝,就被黄庆玲抢了话头,“哎呀真是让你们操心了,乔乔,还不谢谢你两个阿姨。”一面瞪她,一面还在桌子底下拧她。   余乔抗不过,老老实实道谢,“谢谢蒋阿姨,谢谢张阿姨。”   “还是庆玲有福气,养了个这么乖的女儿,不像我们家涛涛,成天不见人,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特别是男孩子,不能管得太紧了。”   满桌都是生活的鸡毛蒜皮,余乔碗里的龙骨汤喝到一半,今日饭局的另一个主角才终于出现。   门口有人叫了声妈,余乔侧过头去看,高江穿了件黑色皮衣,里面一件黑色紧身高领毛衣,个子不高,但五官精致,特别是……修了眉……   用小曼的话说,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gay气,虽不言不语,已知他娘从心起。   余乔偷偷舒了一口气,僵了半个钟头的脸也终于放轻松。   蒋阿姨作介绍,她笑着和高江打招呼,“hi,好久不见了。”   高江看见她,仿佛眼前一亮,很是开心的样子,“老听我妈提起你,最近忙也一直没时间请你吃饭,没想到今天能遇上,看来是我的幸运日啊。”   余乔不习惯应付这些出挑的场面话,她只能陪着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桌边。   高江很会哄长辈开心,一顿饭吃完,黄庆玲就恨不得当场把余乔嫁给他。   结完账,黄庆玲还要和老姐们儿一起去看谁谁家的小外孙,拜托高江送余乔回家。   高江欣然答应,余乔却说自己开了车来。   黄庆玲道:“你喝了酒。”   “我没……”   “喝了。”   高江笑起来,“喝酒就不要开车了,我送你,顺道回公司看看,反正都是往南开。”   黄庆玲的判断不容否定,余乔没办法,只能顺从地上了高江的黑色x1.   然而她发现车后灯被改成紫色……   余乔站在车前想,居然连车都这么骚气……   真是可怕。   高江上车之后说:“你别介意,我妈就是心急了点,没有恶意。”   “怎么会呢?”余乔对于长辈们的热忱并不反感,“观念不同,阿姨着急也是正常的。”   高江趁红灯间隙转过头望她一眼,说:“你是个好姑娘,和你在一起感觉内心很平和。”   “是吗?”她低声说,“我不觉得,我自己就不算平和。”   “但给我的感觉是这样。”高江固执地说,“所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我很抱歉……”余乔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到了,车停在路边。右侧的百里臣还在营业,透明玻璃门传出明亮的光。   高江转过头,认真观察她,“有喜欢的人了?但是没有办法在一起?”   余乔没有正面回答,她从来不习惯向陌生人袒露心事,“今天谢谢你,我先上楼了。”   “我不介意。”高江的语气轻松,补充着,“这样更好。”   “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余乔,你很漂亮。”他非常郑重地说,“这句是真心夸奖,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一点冒犯的意思。”   余乔已经下车,她站在门口扶着车门对高江说:“你是一个很体贴的人,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高江耸了耸肩,开着玩笑说:“那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就当是我配不上你。”   “唉,这句话太万能了,对我完全不起作用。”   多说无益,余乔不知道他突然间的狂热从何而来,然而她无心奉陪,“那我先走了,你开车路上小心。”   高江笑起来有些孩子气,嘱咐她,“早点睡。”   她没应,匆匆上楼。   等余乔洗完澡上床,却突然收到微信好友申请,高江弄到了她的微信号,碍着长辈的面子,她不好拒绝。   高江发信息说:“公司正在做第二轮融资,听说你做律师的,可不可以请教你?”   余乔回:“我已经不做非诉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推荐这方面的律师给你。”   高江道:“那倒不用,我只是想找借口请你吃饭。”   余乔哭笑不得,放下手机不准备再回,这时候高江又急忙追过来一条,仿佛已经料到她的反应,“别生气,也别忙着拒绝,多给自己一个机会不好吗?不啰嗦了,晚安。”   躺在床上,余乔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想了很多事情,比如陈继川今天的电话是什么意思,是放过自己,是重新开始,还是其他她根本想不到的意图?   她该不该去勒戒所看他,但万一他又生气怎么办?那些伤人的话,即便告诉自己都不是真的,但受过的伤仍然血淋淋。   思来想去都没有结果,余乔翻个身,从床头柜里找出当年陈继川写给她的卡片再读一遍——   曾经他在瑞丽的风和云中写道:   “即使没能回来,   我也想让你知道,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莫名的,她盯着卡片上刚劲有力的字迹一阵好笑,笑完之后把卡片贴在心口位置,捕捉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抬头看天花板上的石膏雕花,忽然间双颊飞红,咕哝说:“小混蛋,总算说了句真话。”   讲完抿嘴偷笑,完全是十六七岁初恋少女,一颗心飞起来,恨不得飞到他身边和他不眠不休地说话,说满三天三夜,说到喉咙冒烟也不肯上嘴。   你们听——   她心中仍有爱,活到八十岁仍然是纯真少女。 ☆、第39章 邀约   第三十八章邀约   余乔只把高江的出现当成小插曲,可有可无,过后就忘。   不过高江显然没忘,第二天余乔就在办公室收到一束百合,花束不大,配色低调,而百合也不像玫瑰目的性那么强。   无论如何,高江都是一个不让人反感的相亲对象,既满足了女方的虚荣心,又不至于过于急迫和强势。因此余乔给他回了一条短信,说完谢谢之后也告知他不必再破费。   不过高江显然没能因此退却,他几乎是越战越勇,性质高昂地和她说:“既然你不觉得讨厌,那么证明你对我至少有一点点好感,晚上一起吃个饭怎么样?虽然已经和专业律师谈过,但是毕竟法律方面的东西太晦涩,还是希望能和你聊聊。”   没等她回信息,他很快补充过来一条,“人在江湖走,也怕被坑啊。”   余乔想了想,就当还他这束花的钱,于是回,“今天没时间,周五可以。”   高江几乎是秒回,“好,我马上订位子。”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余乔放下手机,刚处理完邮件就看见小曼从前门游荡过来,让行政把一叠文件盖章,再溜过来抽一支半开的百合出来,偷笑说:“见者有份啊。”   余乔完全无所谓,“你要喜欢,一整束都送给你。”   “咦?看来又是烂桃花。”小曼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不会又是所里的人吧?”   余乔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不是!你干点正事行不行,别整天八卦我。”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那花我拿走了啊,我的小花瓶正饥渴难耐。”   “那我也关心关心你。”余乔塞给她一小包话梅,“试试,年前从香港带的。话说回来,你和田一峰到底怎么样了?最近忙,都没听你提过。”   “能怎么样啊?”小曼忽然警惕起来,神经崩得紧紧的,戒备地看着余乔说,“反正就……就先处着呗……”   “陆小曼。”余乔眯起眼,似查案的福尔摩斯,眼神透着危险。   “干干干干什么?拿了你的花就要杀我啊?”   余乔把话梅夺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想骑驴找马?”   “没……”   “晚上不许加班,跟我一起吃饭,把这个事情扯清楚。”   “我不。”   “请你吃高桥日料。”   “那个贵……好吧,你埋单我就去。”   余乔无奈,挥了挥手将她赶走。   到了饭桌上,小曼吃着鱼腩老实交代,“我就是觉得跟他在一起挺开心的,舍不得分,但是吧……要遇到更好的,我还是……而且我俩肯定不可能结婚的,他一个小警察几乎没有存款,结个屁的婚。”   “你这样不行。”余乔没胃口,一晚上光喝茶了,“你有没有考虑过田一峰的感受,他是个好人,不该被这么……糟蹋……”   小曼对于余乔的用词根本不在意,她坦然地毫不犹豫地承认,“现代人谈感情就是这样了,大家都自私,我这点小龌龊算什么?不过你别跟田一峰说,他现在在热恋期,可甜蜜了,要分也是倦怠期分嘛。”   “你这样容易出事。”   但小曼全然不以为意,“能出什么事啊?他还能拿刀杀了我?”   余乔摇了摇头,担忧地看着她,“我怕到时候,后悔的是你。”   “我?后悔?”小曼翻个白眼,很是不屑,“我干过后悔的事儿?再说了,田一峰就那样,我能为他后悔?别搞笑了好吧。”   “你就嘴硬吧,反正到时候少喝点酒,别又借酒撒风把学校的天鹅偷回宿舍。”   小曼想起过去的事情一阵傻乐,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抿一口清酒感慨说:“那时候可真好,长大了,每一天都是他妈的苦中作乐。”   “别这么悲观。”   “啧啧,一个感情上倒了血霉的人劝我不要那么悲观,真是讽刺。”她喝了酒就开始有点神叨叨的,两只眼睛发直,盯着余乔,“喂,老说我,也说说你和小警察怎么样了?他还不理人?”   提到这个,余乔有些黯然,低头说:“前几天他给我打过电话。”   “说什么了?没给你下跪道歉?”   “跟我说新年好。”   “傻逼。”小曼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翻完之后照旧盯着余乔,“我说你,不会就这么一句话就感动了吧?”   “嗯,一个人哭了挺久。”   小曼呆呆看着她,实在是恨铁不成钢,“见过没出息的,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真给我丢人。”等了等,没见对方有反应,她给自己倒满了酒再继续,“然后呢?没下文了?”   余乔仍然在犹豫,“我还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怕他还是接受不了。”   “你怎么那么废啊?这种闷骚的男人就该扒光衣服直接日。指不定他心里多躁动多想求日呢!”   “小曼……”   “别呀,害什么羞,你这方面经验肯定比我丰富,老娘可是零!是零!”   余乔脸红了,想了想才开口问:“你是说真的?”   “当然真的,男人都那德行。”   好吧,这个办法也许她可以试试。   余乔还要说点什么,突然包厢半开的日式推门中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高江穿一件白西装站在门口,一只手穿在裤兜里,一只手挥了挥和余乔打招呼,“真凑巧,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余乔连忙站起来,但木地板太滑,她一下没站稳,正好被着急冲上来的高江抱了个满怀。   她不好意思地连忙站到一边,高江的手却一直留在她腰上,在她觉得该出声制止的时候,他却已经收回手臂,关心地问:“怎么样?没扭到脚吧?”   余乔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跟我不用这么客气,你的朋友,不给介绍一下?”   “噢,是。”余乔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同学,陆小曼,这是……高江。”   小曼已经喝晕了,没敢站起来,就光坐着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啊高先生。”   “你好你好。”   高江说完之后小声和余乔商量,“我看你朋友喝醉了,一会儿走的时候需不需要我帮忙?”   余乔想也不想就先推辞,“不用了,不好麻烦你,我开了车,一会儿我送她回家。”   “那好吧,我就在对面拐角,有事叫我。”   高江回到对面包间,里面只有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也是刚来,匆匆把记者证收好,抬头问:“就那女的?”   高江含糊地应了声,“是,就她。”   “刚我可看见了啊,一见面就往你身上扑,挺主动的啊。”   高江替他倒了杯热茶,垂下眼皮,淡淡道:“女人,不是骚就是贱。”   “哈哈,这个长得挺好。”   高江冷着脸说:“管她长什么样?反正下面一样都恶心。”   高江一走,小曼就神经兮兮地说:“是不是今天的烂桃花啊?”   “就一个相亲对象。”   小曼嘀咕,“感觉很风骚嘛。”   “你又从哪里看出来?”   “他穿牛津鞋走英伦风,还是在中国,不是gay的话,我分分钟上他。”   “好了啦,你一个第一次都没有过的人,怎么开口闭口就是这些词,你有点女孩子的自觉好不好?”   “不好。”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周六中午我们吃火锅好不好?”   “不行,我周六要上烹饪课。”   “什么?”小曼几乎是大叫起来,“余乔,你变了!你个窝囊废,我再不和你做朋友了,我们分手!”   “好好好,分手分手。”余乔招手把服务员叫来,买完单领着疯疯癫癫的陆小曼回了家。   晚上,小曼睡在余乔的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余乔的房子小,没有书房,便俯在餐桌上给陈继川写信。   信很短,她斟酌着写道:“我给卧室的床上换了新的浅蓝色格子四件套,客厅也加多一台苹果电脑,阳台上的绿萝已经被妈妈救活,长满了长藤,生机勃勃。我学会了红烧肉和豉汁排骨,阳春面也勉强能吃,家里只缺一只小猫和总是惹我生气的陈继川。   但是没办法啊,谁让我爱他呢?   所以再一次厚着脸皮问问你,陈先生什么时候才肯上我的车回我们的家呢?”   送信的还是田一峰。   见了面,陈继川隔着栏杆调侃他,“哟,红光满面啊,老田成功破chu啦?”   “滚你妈的闭嘴吧你。”田一峰停收不了他那副痞样,要不是隔着铁栏杆,他肯定上手抽他,“我来干什么的你知道吧。”   “不是想我了来看我吗?”   “放屁,老子给你送信,情信!”   “我就纳闷了我——”田一峰架起二郎腿,边抖边说,“你陈继川究竟哪点好啊,怎么这些女的一个两个的都不要命似的望你身上扑?有啥秘诀没有?也传授点儿给你兄弟我。”   “怎么?你丫感情受挫找我要秘方啊?”陈继川靠着椅背,伸个懒腰,样子越来越欠扁,“你想知道,先叫两声师父听听。”   田一峰不爱听他胡说八道,想到他根本搞不定陆小曼,总觉得心里不上不下的,一对比陈继川这死样,实在觉得丢脸,“师你妈个头,爱说不说,我走了,你他妈好好想想下个月出来了该去哪。”   “别走别走,我跟你说——”陈继川连忙叫住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把声音调低之后说,“秘诀就一个——”   “什么?”   “长得帅。”   “滚滚滚滚滚!”田一峰是真的怒了,骂都懒得骂,转过身就走。   陈继川靠在椅背上一个劲笑,不忘送别,“哈哈哈,赶紧去医院整整,还有得救!” ☆、第40章 重逢   第三十九章重逢   田一峰走后,陈继川的笑容也没能维持太久。   下个月十五号离开勒戒所,面对即将改变的生活,迷茫和抗拒占据了他的心,期待的情绪少得可怜,大多数时候他躲在高墙下数着从宝安机场起飞的一架又一架飞机,跟个不懂人事的傻瓜一样。   他很害怕,懦弱和恐惧支配着他,这种对未来的深深担忧并非余乔的坚持与陪伴可以消弭。   当天他看完余乔的来信,又一次失眠,一整夜睡不着,盯着墙上的阴影发呆。   从不说话的老赵突然开口,在静静的夜里似乎带着回声。   老赵说:“我老婆死了。”   陈继川没回话,但老赵大概知道他没睡,或者说老赵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很多年了,他已经习惯做一个被嫌弃被放弃的人,也同样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他么,从吸上的第一口开始就烂了。   “受不了我,受不了后来的日子,自杀了。”   老赵的话很冷,语调没有起伏,听起来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抱着我儿子从天台往下跳,脑浆碰出两三米远。”   凌晨气温骤降,南方城市也冷得人不得不裹紧棉被。   屋子里依然悄无声息,老赵说:“我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不过沾上这种东西还有人等,人就是真心对你好。”   隔了很久,久到似乎该睡的人都已经睡着了,才听见陈继川说:“没什么不一样的,都他妈是倒霉蛋。”   老赵闷着,笑了笑说:“真他妈又蠢又倒霉。”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要不是在勒戒所,他们正该喝两杯烧口的二锅头,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烧烤店,在生活沉重的幕布下抱头痛哭。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红了眼睛,他无声叹气。   他和他各自或许还有许多故事,但已然被贴上“无药可救”的标签,永远失去倾诉苦难的资格。   窗外没有风,没有月,星星藏在厚厚的云层背面,遍地无光。   但星星永远在。   鹏城的天气终于转暖,回南风吹得墙壁和玻璃窗上挂满水珠。   黄庆玲拿暖风机烘衣服,期间不忘追问余乔,“你和高江怎么回事啊?我听你张阿姨说,高江对你挺满意的,你别对人爱答不理的啊,我跟你说,现在的男孩子可抢手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地儿。”   余乔帮着做家事,赶不及躲到厨房去,敷衍说:“行了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您就别操心了。”   黄庆玲一听就炸了,蹭一下站起来说:“我不操心?我不操心谁操心?我还不是怕你年纪过了到时候想嫁嫁不出去吗?我是为谁操心啊我!”   余乔听烦了,也硬起来,“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肯定过得比表姐表妹好。”   黄庆玲大怒,“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没嫁出去,我在人家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以前给你介绍你就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现在高江这么好的小伙子喜欢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都快三十了,还拿什么乔?”   余乔起先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喜欢他,说什么都没用。”   “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首富的儿子行不行?刘德华行不行?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你啊!”   余乔气得想哭,又不好和黄庆玲继续吵下去,当下拿上包就要走,正巧这时候电话响了,黄庆玲瞥见手机屏幕上显示高江的名字,立刻瞪住余乔,小声说:“你好好说话!”   余乔其实根本不想接,但当着黄庆玲的面,她实不好做得太绝,“喂?找我有事?”   高江语气轻松,听起来心情很好,“上次有挺多地方没搞明白,打算明天请你吃个饭,再详细聊聊,你看怎么样?”   黄庆玲就贴着电话偷听,一听余乔犹豫,马上掐她腰上的肉,她只能答应,“好吧,什么时候?”   高江又详细说明时间,最后补充,“答应了啊,不见不散。”   挂断电话,黄庆玲的火气还没消,发了狠劲拍余乔,“你能不能开窍啊你?高江约你你就好好打扮化个妆穿个裙子去,出门前拍个照给我,我要检查。”   “妈……”   “这事没得商量,我要不是你妈,你以为我乐意管你这破事?”   余乔无话可说,母亲的强势总是令反抗显得无所适从。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翻手机时发现了田一峰的短信,短信上说:“小川下个月十五号出来,你要不要去接?”   余乔想了想问:“他家里人去吗?”   大约隔了十五分钟她才收到田一峰的回信,“他不愿意和家里接触。”   于是她回,“我去,具体时间我们前一天再定。”   她答应得很干脆,但冷静下来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时才觉得害怕。   长久未见面,她与陈继川之间存在太多不确定,这种虚妄的猜疑不是三两句可以说清。她对他的感情越来越复杂,是爱,亦是期待,还有对希望落空的恐惧。   某些时候她坚强异于常人,但这不能抵消她内心深处的怯弱。   而陈继川就是最能牵扯出这些怯弱的人。   她偶尔需要喝杯酒,让自己的人生不那么清醒。   然而离十五号越近她就越紧张,就像面对一场即将到来的专业外考试,它意义巨大,却让人无从着手,只能在焦躁的情绪当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以至于她在高江面前再一次走神,看着高江似笑非笑的脸,余乔抱歉地放下水杯,“对不起,我最近实在太忙了,所以……”   “不要紧。”高江似乎很能理解她的心不在焉,“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旅行的话想去欧洲还是马尔代夫。”   “都好吧,我自己对这些没什么研究。”   她显然不感兴趣,但高江不受影响,进一步问:“都去过了?”   余乔说:“高中毕业的时候去过欧洲。”   高江笑着给她夹一片牛肉,点头说:“嗯,看来蜜月还是得去马尔代夫了。”   “什么?”   “能请得到假吧?虽然说律师的工作都忙,但不至于不让人休婚假,如果老板不肯放人的话,我出面去谈。”   进程太快,余乔反应不过来。   在她琢磨该怎么回应的时候,一个老熟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高总!”   高江站起来,与他面前扎马尾辫的年轻小姑娘打招呼,“钱佳?今天下班这么早?”   钱佳大约对高江很有好感,一见他便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对小虎牙,“是呀,今天休假,正好和学长约好吃饭,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哎,这谁啊?也不做个介绍。”   高江回头看余乔,半开玩笑地说:“还能有谁?我女朋友,余乔。”   钱佳仿佛是头一次见到余乔,高兴的说:“没想到啊,高总终于有主了,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姐姐。”   余乔坐着,抬头看钱佳,脸上意外的冷,也不说话,更懒得打招呼,她突然间觉得恶心,胃里一阵翻腾,想吐。   这时候一直站在钱佳身后一语不发的瘦高个男生绕过钱佳走到余乔身边,向她伸出手,“我叫温思崇,以前在高总公司做文案。”   “现在转行做记者啦,专跑社会线,很出名的。”这声音清脆爽利,显然来自钱佳。   余乔握住他伸到她眼前的手,“你好。”   她很快抽回手,虽然温思崇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她讨厌的地方。   高江是个很会调节气氛的人,见场面有些冷,他立刻调侃道:“怎么样?是不是女神级别的?”   温思崇说:“是,只有女神级别才配得上高总。”   钱佳却问:“刚才听你们说蜜月什么的?不会是好事近了吧?”   高江马上点头,“我倒是想越快越好,但具体什么时候定,还是要看你们嫂子。”   钱佳又看过来,盯着余乔,脸上的表情透着一股让人厌烦的庆幸与鄙夷。   余乔心烦,但又不好当众让高江下不来台,于是只能忍,忍到钱佳和温思崇终于回到自己的桌上,她肃着脸对高江说:“以后不要这样了,我并没有……”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高江打断,“我知道,对不起,今天玩笑开的太过,我以后会注意的。”他端起茶杯说,“不如我自罚三杯给女神赔罪?”   余乔不接话,一顿饭吃得她只想逃。   三月十五号。   田一峰提起的时候仍觉得日期遥远,然而一眨眼就到跟前,完全不给任何准备时间。   早上九点,余乔独自开车抵达勒戒所。   路上她有些晃神,差一点撞上突然变道的公交车。   她到时田一峰的车已经停好了,两个人都没下车,就在驾驶座上用微信相互问好。   田一峰说:“别怕。”   余乔说:“谢谢。”   但她怎么能不害怕呢?几乎紧张得双手发抖,握不住矿泉水瓶。   时间一分一秒都被拉长,余乔仿佛等了一个世纪,才等到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他提着一只购物袋,看都没往她这边看,走两步就有一男一女从一辆大众帕萨特小轿车上下来,迎上去和他聊了很久。   他叼着烟,甩开女人的手,向停车场走来。   余乔死死盯住前方,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就快要心脏病发。   但他走到田一峰身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   余乔慌了,她低下头眼泪不停地掉,她焦躁地发动引擎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对,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都好,她必须走,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待下去。   咚咚咚——   她的车窗被敲响。   她傻傻地降下车窗。   有人扶着车顶,身体下压,低头同她说:“喂,美女,搭个便车。” ☆、第41章 回家   第三十九章回家   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与记忆中的轮廓缓慢重合,最终在眼前显现出她一生无法忘却的模样。   这一刻,终于重逢的这一刻,仿佛除了哭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抬头看一眼他都不敢,唯恐这是一个梦,一个白日焰火般虚幻短暂的梦。   他长叹一声,拉开车门,半跪下来,伸出双手揽住她,把哭得颤抖的余乔按在肩头。   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拍拍余乔后脑勺说:“真一点儿没变,这眼泪还跟水龙头似的,开了闸就没完没了。”   余乔听完捶他一下,他当下捂住胸口喊疼,“可以啊余乔,什么时候学的如来神掌,差点没一巴掌给我拍回瑞丽。”   余乔这下倒真想一巴掌拍死他算了,省得以后心烦。   她把头从他肩膀上挪开,挺直背坐好,这才想到自己是化了妆来的,哭到现在肯定把妆哭花了。   她急忙转过头找反光镜,嘀咕说:“完了完了,眼线肯定都晕了。”   陈继川两手握住她脖子,将她挂满泪痕的脸扭过来,皱着眉一本正经地审视之后说:“挺好看的,一点没花,甭看了开车吧。”   “真的?”   “真的。”他捧着她的脸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补充说,“挺像麦当劳叔叔。”   趁余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砰一声关好车门,从另一侧上了副驾驶座。   “陈继川!”   余乔紧握方向盘,心里憋着一口气,恼火得很。   “哎,是我。”陈继川夸张地应了她,转过头又盯着她的嘴唇看,“一说我还真饿了,咱去吃鸡翅吧,你说你这样到了柜台,人麦当劳是不是得给你打折啊?一瞅瞅这嘴,真一模一样,见你第一眼就特别想喊叔叔,哎哎哎,怎么又哭上了?对性别问题这么介意啊?”   余乔现在特别想把他一脚踹到车胎底下,让滚一边喝西北风去。不过好歹他还知道看人脸色,虽然说吧,也就只剩那么一只眼睛。   “没事,我就胡说八道的。我们乔乔怎么样都好看,真的,千万别听我瞎放屁。”   “陈继川——”   “哎……”   余乔看着他,问:“我好看吗?”   他毫不犹豫地答:“好看,当然好看。”   “我和钱佳谁好看?”   “哈——”陈继川没忍住,笑得停不下来。   可余乔还是很严肃,板着脸像中学教导主任,“到底谁好看?”   “你好看,我们乔乔就算跟麦当劳叔叔一个妆也比她好看。”他揉了揉笑痛了的腮帮子,凑过来在她惨不忍睹的唇上亲吻,尝过之后说,“早上吃什么了?一股醋味儿。”   “钱佳喜欢你。”余乔认真地说。   陈继川说:“噢,就一小师妹,真没什么。”   余乔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陈继川笑起来,“为什么?”   “我不喜欢。”   “嗯,听你的。”他系上安全带,同时懒洋洋向后靠,并提醒她,“开车吧,乔师傅。”   余乔拿纸巾把晕开的眼线和口红都擦干净,这才发车向前,经过田一峰的车时陈继川抬了抬手,算是打个招呼。   等红灯的时候余乔和他说:“你找一下后座,给你准备了台手机,你先将就用。”   他背过身扯过一个白色塑胶袋,里面有一只四方四正的纸盒,陈继川拿出来在手上晃了晃,“可以啊乔师傅,出手可真够阔的,这两年跑哪发财去了?”   红灯换绿灯,余乔加速向前,“回家先洗个澡,好好休息。”   “不吃麦当劳了?”   “不吃!”   时间没把他贫嘴的毛病治好,反而越发严重,严重到让余乔这个连跟人吵架都少的人都忍不住动手。   但她掐到他腰上突兀的肋骨,却突然间鼻酸,忍不住想拥抱他,告诉他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上完一期烹饪课,有信心把他喂得白白胖胖像个小猪仔。   “陈继川——”   “又怎么?”   “我很想你。”   “嗯。”他笑,“你这个年纪,想男人是正常的,别难为情啊。”   他随口开个玩笑,谁料到余乔忽然把车停在路边,拉上手刹,转过脸,质问道:“我哪个年纪?”   “……”   “嫌我老?”   事态紧急,然而他脑中灵光一闪,“我眼睛瞎了一个,你嫌我吗?”   余乔愣了愣,随即摇头说:“怎么会?我永远不会嫌你。”   她眼中的恼怒已然被心疼取代,陈继川暗自喘一口气,庆幸自己平安过关。   虽然方式方法比较卑鄙。   回到南山公寓,推开门他就发现屋子里的陈设布局和几年前大有不同,房间内的一切都依照家庭生活要求打造,沙发换成米白,窗帘是浅棕,床换成一米八宽,玻璃茶几上还摆着搪瓷烟灰缸。   他一把将余乔抱起来,随手往天上扔,扔了又稳稳当当接住,随便她怎么叫唤怎么骂人都不撒手。等他疯够了,笑够了,才把余乔放在餐桌上,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你个傻妞,就那么喜欢我啊?嗯?”   余乔伸手环住他肩膀,轻声叹息,“我也不懂,你明明那么混蛋,我喜欢你图什么呢?自虐吗?”   “可能就是……”   “什么?”   “贪图我的*吧……”他说完,用力在她脸上捏一把,赶忙溜进浴室,把淋蓬头打开,门也不关,脱光衣服臭不要脸地边冲水边唱歌。   “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好!原始社会男女光着屁股跑……   男的追,女的跑   追到按在地上搞一搞   搞的女的哇哇叫   掀起了原始社会的牲g潮啊牲g潮……”   余乔原本在厨房洗菜,听到一半实在受不了了,到浴室门口看着个伤疤纵横的后背,把浴巾团成一团一下扔到他背上,“陈继川!你还要不要脸了!”   他转过身,正面与她对峙,“装什么装,你不就思念我的*吗?我这都脱光了你还犹豫什么?赶紧的,咱手牵手过原始社会生活。”   “王八蛋,我才不想睡你。”   “你说的啊,到时候别后悔!”   余乔翻个白眼跑了,身后还留着陈继川一连串的笑,他好像一点不认生,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说忘就忘,完完全全没羞没臊。   余乔气冲冲回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才发现自己面红耳赤,活像一只刚从蒸笼里逃出来的虾子,滋滋往外冒热气。   “王八蛋!”   她骂完了,一边摘菜一边笑。   等陈继川洗完澡在腰上围一条浴巾,预备找她要牙刷,却发现洗漱台上摆着两只同款不同色的电动牙刷,粉色显然是余乔的,蓝色就是给他。   他刷着牙,对着爬满雾气的镜子一挑眉,给出一个得意地笑。   他今天什么也不想,他决定自私一点,好好享受当下这一秒的快乐。   二十分钟后,原始社会居民半裸出浴,余乔的糖醋排骨刚刚出锅。   他身上还挂着水珠,她手上还拿着锅铲。   但陈继川哪管这些?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将她向上一提,再狠狠砸向地面,差点把她怼成脑震荡。   “陈继川!”她已经怒锅中烧。   可惜他根本不觉得有错,还在添油加火,“吃什么了?胖了十几斤吧,抱一下差点没把我腰扭了。”   “小曼说我瘦了。”   “不至于吧?她也有这么善良的时候?”   “你滚。”她气得,见面第一天就要骂脏话,“不要在这碍我的事。”   陈继川不退反进,绕到流理台前面低头看她做事,看着看着就开始摸着下巴啧啧啧感叹,“我说怎么胖了呢,原来开始学厨了。你听没听过那句尼采名言?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伙夫,余乔,我看你两样都占齐了嘿……哎哎哎别拧这儿,这儿没肉……”   一点不意外,陈继川被余乔撵了出来,老老实实的穿上她买大了的家居服,擦干净头发,整个人清清爽爽的看起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   余乔在厨房忙了一上午,终于完完整整地做出四个菜。   陈继川拿着筷子一个一个数,“鱼香茄子、糖醋排骨、清炒淮山……这什么?辣椒炒土豆棍啊?”   余乔撇撇嘴,“爱吃不吃。”   他们家乔乔亲手做的,他怎么能不吃?但是满怀期待地一口咬下去,他忽然觉得这是一场骗局,是余乔对于他一路嘴贱的打击报复。   看见他表情僵硬,余乔紧张地用拽了拽围裙问:“怎么样?很难吃吗?”   “没,好吃,特别好吃。”他没敢嚼,几乎是把茄子一口吞了,再夹了一块要往余乔嘴里送,“不信你尝尝,味道特别好,跟酒店大厨有的一拼。”   “真的?”余乔皱着眉,半信半疑。   陈继川一脸正气,“我是你男人,不信我信谁?”   她犹犹豫豫张开嘴,陈继川一下就把茄子给她塞进去,完了死死捂住她的嘴,随她怎么瞪眼,怎么呜呜呜地叫,就是不撒手。   两个人像跳交谊舞一样在客厅里摇来晃去,最后一起倒在长沙发上,陈继川宽大的手掌紧贴她的唇,但却没有一丁点暧昧的氛围。   挣扎的过程当中,余乔喉头一动,一不小心就把又咸又酸的茄子吞了,感觉像吃了一袋盐能把人齁死。而罪魁祸首陈继川趴在她肩上没完没了地笑,笑得眼底晃动着金色的光。   好不容易挣脱的余乔半躺在沙发上,她现在连杀了陈继川的心都有。   “笑笑笑笑个屁。”她快烦死了,掀开陈继川站起来,气冲冲就往厨房走,准备把桌上的四个菜都倒进垃圾桶。   陈继川连忙拉住她,“别别别,你这菜太有纪念意义了,咱得想个办法做成标本。”   “做个屁!”   “哎哟,余律师都骂脏话啦。”他将余乔抱起来,抵在餐厅墙壁上,笑着说,“早说了让你来吃我,比你这四个菜简单多了。”   “早饭也没吃,你真不怕饿。”   “我不饿,我现在就是挺着急的。”   “急什么?”   “大好*销不出去啊,我以前可是畅销货来着。”   余乔推他,绷着脸要走,“关我什么事?反正我饿了,我要吃饭。”   “你吃我。”   “起开!”   “那我吃你。”   “陈继川你还要不要脸了你?”   “不要脸,要你。”他吻下去的时候在想,或许今天晚上真得叫个麦当劳外卖。   点个巨无霸吧,听起来和它挺配。 ☆、第42章 快乐   第四十一章快乐   这个吻没能持续太长时间,他的唇就滑落到她耳边,笑着说:“你这茄子可真咸,我得喝口水再来。”   他将余乔放回地面,转过身去厨房找水。   陈继川齁得不行,咕咚咕咚灌完了一大杯凉白开,突然感觉背后一暖。   余乔抱住他,侧脸贴着他后背,双臂收紧,却一语不发。   他心中酸楚,握住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低声说:“又要哭啊?”   余乔摇头,脑袋在他背上来回蹭,就是不肯说话。   午后的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在脚下铺一层细碎的钻。   他们近在咫尺,又仿佛远隔重洋。   这距离令沉默肆意疯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喧闹的时光都变得沉默寂静,他才听见余乔说:“我很想你。”   他发觉背后一点濡湿。   余乔的声音弱下来,却仍然在强调,“真的很想……”   “乔乔……”   “嗯?”   “对不起。”   余乔哭了,这一次很小声,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把这一回的悸动与长久以来的压抑控制在三五分钟。   她很喜欢陈继川的后背,坚实、温暖,令她在茫茫人海起浮人生亦不觉孤单。   “不要紧。”她吸了吸鼻子,松开手。   陈继川借此转过身面对她,但她不肯抬头,额头抵在他锁骨上,带着哭过之后浓重的鼻音说,“我都不记得了……所有不好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傻妞。”他低头看她,将她脸上被泪水黏住的头发都向后拨。   余乔抽一口气,接着说:“为了你,我怎么样都可以……”   “我知道。”他牵了牵嘴角,仿佛是在笑,“你说,你这么傻的妞怎么就让我捡了?比中彩票还难。”   “那你……那你……”   “别急,气顺了再说,我跑不了。”他嘴角上扬,眉毛一挑,满脸得意。   “那你是要我还是要彩票?”   “要你。”他弓着背冲她挑眉,“不要江媛不要钱佳也不要彩票,连他妈警察都不当了,就要你。”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啄,“只要你。”   吃了太多苦,好不容易得到一颗糖,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然而他大手一挥,打发她,“家里还有菜没有?大厨给你煮个面。”   “还有葱和生菜。”   “鸡蛋呢?”他打开冰箱上下翻了翻,“幸好还有俩鸡蛋。”   站直了看见她仍然傻呆呆的站在厨房门口,他忍不住捏她脸颊,“以后别下厨了,回家等吃就行。”   余乔说:“我想对你好……”   “还要怎么好啊?人都给我了。”他干脆亲自动手把她领回客厅,把电视机遥控器塞到她手里,“我想好了,咱还是先把小蝴蝶喂饱了再干事。”   “……”   电视机里播放着一年要轮播三百遍的《还珠格格》,小燕子闹脾气,却有五阿哥哄,怎么样任性都无所谓。   厨房里飘来热烈的油烟香,只隔着一道玻璃门,她爱的男人就在燃气灶与砧板之间忙碌,生活似乎终于对她网开一面,肯在苦难当中给一点点蜜糖的甜。   她抱着膝盖,歪着头,眼睛跟随者陈继川的身影,一时向左,一时向右,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笑。   直到他端着碗冲她喊:“发什么呆?吃面了!”   她才意识到,这原来不是梦。   他是真的回来了。   两个人,同桌吃饭,闲聊往事,似乎一眨眼就是一辈子。   陈继川把电视转到新闻台,抽空问:“老田和陆小曼怎么样了啊?”   “好像正在谈恋爱。”这件事她不好说得太多,不能点破,只能装糊涂,“这面淡了,配茄子正好。”   陈继川说:“你这办法挺好,要不你先吃两口?”   “你先吃。”   “你女的,我让你,你先。”   “那我让回来。”   “还是倒了吧,我身体不好,怕真吃出毛病了……”   余乔放下筷子,斜着瞥他,“又不是□□。”   “盐吃多了杀精。”   “杀什么?”她没听清。   陈继川趁机改了口,“我自觉,我洗碗。”   他回家,她反而当起女王,做饭洗碗擦地不用沾手,随她懒洋洋躺沙发上一个接一个换台。   等他忙完了,到两杯水躺到她身边来,太阳已经向西边倾斜,下午三点半,正好是发懒睡午觉的好时光。   陈继川身上带着干干净净的皂粉香味,余乔勾着他的领子,凑过去仔细嗅了嗅。   他垫住她后腰,闷笑着说:“怎么跟狗似的,认味儿啊?”   余乔索性半趴在他胸前,手指无聊地在他皮肤上划来划去,“我说陈继川……”   “嗯?”   “几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那股味儿?”   “什么味儿啊?男人味儿?”   余乔笑了,她嘴角弯弯,笑容甜得像初恋麦芽糖,“都是我喜欢的味儿。”   陈继川点点头,很是赞同地说:“你不知道吧?我有一种特别的狐臭。”   余乔抬手就捶他胸口,他嗯嗯两声,叫得异样风骚。   他摇头,“唉,你学功夫去了?这劲大得,我都快给你捶出内伤了,咳咳咳……”说完捂住胸口,学武侠剧里受伤的大侠,只差当场呕出一口血。   余乔上当了,纳闷道:“我没用多大劲啊……”   “真疼,没骗你。”他两只脚架在茶几上,瘫得像个葡萄架下晒太阳老大爷,“要不你给我揉揉?”   “不要。”   “疼死我了。”   “就揉这儿?”余乔迟疑,伸出手在他身上按了按。   陈继川指挥她,“下面点儿……”   “这里?”   “再下面点儿……”   “我没打这儿啊。”   “再下一点……哎哎哎别捏……别啊余老板,本来就挺亢奋的,你这一下能把我捏爆了你信不信?”   余乔满脸通红,立刻抽回手藏在背后,“你怎么……怎么这么不要脸。”   小曼还和她说,要她主动一点,大不了扒光他霸王硬上弓,日后再说。   但他一脸流里流气的样子,哪需要她动手,他自己就能唱完一出戏。   “怎么还脸红?”陈继川直起上身凑过来,在她红彤彤的脸上亲上一口,“我们乔乔真可爱,还跟个小雏女似的。”   “陈继川!”   “哎。”他发出一阵轻松的笑,阳光在他英俊的眉眼上跳跃,仿佛在代替上帝亲吻他最爱的孩子,“乔乔,你真漂亮。”   他目光灼灼,看得她似经历年少初恋一般羞涩地低下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胸要再大点,舒淇啊叶子楣啊根本不是你对手。”   “陈继川,你能不能有句完整的好话?”   他笑,嘴角上扬,玩世不恭,却又在狭长的眼睛里投射出异样的郑重,“好好好,我说句好的。”他来回摩挲着她尖尖的下颌,眼瞳中倒映着她的脸与背后柔和的光,“刚跟你说了句对不起,现在再跟你说句我爱你——”   从来没想过,这三个字这样难,这样重,还没说出口已经将自己感动。他胸中一紧,喉头顿了顿,把酸涩的情绪都咽回去才继续,“乔乔,我这辈子,除了舒淇也就喜欢你了。”   余乔闭了闭眼,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生气,这一场表白跑错方向,最后两个人对话的重点都不在感情上,而去讨论舒淇和叶子楣,“可是我比较喜欢叶子楣,身材很好,舒淇太瘦了。”   “我觉得舒淇特好看。”   “哪好看?”   “没你好看,不过叶子楣的胸真是挺不错的。”   余乔说:“我的也不错。”   陈继川说:“那我试试……呵,真瘦了……”   “不喜欢?”   “没。”他一把将她捞起来按在腿上,扶住她后脑细细地温柔地吻着她,两个人许久未曾如此,虽有许多隔阂还未说清,但这一刻的温暖却是谁都不舍的放手的。   他爱着她,这份爱已入骨,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伴随彼此漫长人生。   余乔的手抚过他木然的左眼,她忽然说:“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过三十岁。”   “别傻了余乔……”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啄她指尖。   余乔说:“真的,我把遗嘱都拟好了。”   “别这样……”   “我忘不了,陈继川,我忘不了……”   他翻过身,将她按在沙发坟起的后背上,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的心脏几乎停跳,然而他却用另一种方式传递了这种痛,这种令人痛不欲生却又不能停止的痛。   她疼得皱眉,他忍得心酸,她一身快乐与酸楚都系在他窄窄腰间。   那一瞬间仿佛是灵魂的契合,她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失去的半颗心,寻寻觅觅终于得到一份完整的爱。   她环住他肩膀,吻他肩上深深浅浅的疤,灼热眼泪坠在他坑洼的皮肤上,带着上帝的恩赐,抚平命运带来的锥心刺骨的伤。   她爱他,她的感情毋庸置疑。 ☆、第43章 嫌隙   第四十二章嫌隙   余乔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不知几时已经回到床上,皮肤贴着柔软的被单,轻柔的触感让人产生一股莫名的缱绻。   但枕边已经空了,她伸手探了探,发觉被子已经凉透,于是坐起来,把乱糟糟的长发都拨到耳后,随手扯一件男式t恤套在身上,光着脚下床。   风还带着冷意,她在客厅找到自己的拖鞋,摸索着打开走廊灯,借着一点微黄的光,她撞见他孤独的影——就像一个走过无垠沙漠的苦旅人,他的故事里写满了没人读得懂的伤。   他的孤独和冷寂令她望而生畏,但也许就是如此,我们每时每刻在不同场合扮演不同角色,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余乔走上阳台,停在陈继川右手边,轻轻搭他手臂,“想什么?”   他把烟放下,长长吐出一口雾,仰头看着天上厚厚的云说:“在想你。”   “又哄我。”   “没,真的。”他伸长手臂,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拥在身旁,“想你捡了我这么个大麻烦,以后该怎么办。”   余乔双手攀住他肩膀,小声说:“我不怕的。”   “你傻啊?”   “我真的不怕。”她低头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没敢用力,“我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他大概是觉得痒,笑着往后躲,“是什么时候?”   “你不肯认我的时候。”   “哦,我确实是一混蛋。”   “你记不记得我答应过,要哄你一辈子。”   他把烟掐了,将她被夜风吹散的长发都拢到一起,“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我说到就要做到。”   “看不出来啊,就这么重诺?”   “没,我骗你的。”她踮起脚又在他左肩上咬一口,“我当时就是不想便宜钱佳。”   他没躲,反而趁机托住她后臀把她腾空抱起来,“你说你是不是狗变的?怎么一身狗毛病啊?又爱乱闻又爱乱咬的,今年打狂犬疫苗了没?”   “没,就是想咬你,谁让你那么欠?”   “那要不换个地方咬?”   “什么意思?”她被陈继川抱回卧室,他向下倒,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很快又挨了一顿打。   他弯曲手肘,撑起上半身,另一只手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来回抚弄,“瞅你这天真的小样儿,我还真不忍心说。”   她皱眉,脑中警铃大作,“你想干什么?”   他坏笑,“叫声哥我就告诉你。”   “谁理你?”   再要说话,床头的手机突然震个不停。   余乔推开他去拿手机,一看屏幕,原来是高江。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起来,高江说:“明天周六,有时间和我一起逛逛吗?”   “不好意思,我有其他安排了。”   数不清这已经是她第几次拒绝,但高江是个极度耐心又极度自负的人,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法击退他那股志在必得的韧性。   高江大概早就料到会如此,依然按计划说下去,“就在你家附近,不,黄阿姨那逛逛,陪我看个朋友,刚生完孩子,我一个单身汉过去好像不太好。”   余乔有点烦了,“我真的没时间。”   “好吧。”他意外地答应了,依然用极其温和的口吻说,“那你早点休息,不要太晚睡。”   “好,那我先挂了。”   “连晚安都不肯说?”他的语气显得很受挫,“就当是普通朋友。”   余乔急着打发他,因而突然调小音量说:“晚安,再见。”   高江似乎在笑,语气里透着满足的情绪,“好的乔乔,晚安,明天见。”   余乔松一口气,赶紧把手机扔到一边,一回头却发现陈继川似乎正在观察她,微微皱着眉,仿佛在看,又仿佛在想心事,就像从前他看着余文初,也是这样漫不经心却又分毫谨记的方式。   “怎么了?”她竟然心虚起来,明明什么也没做。   陈继川笑了笑,无聊得摆弄起她的头发来,“谁啊,这么要挂不挂的。”   “同事,刚进所里,很多事情都不懂,总是打来问。”   “噢,这样啊。”   他的语气里总有她读不懂的情绪,“明天不是要出门?早点睡。”   余乔摇头,“我不去,我就想陪着你。”   “可我有事啊。怎么?还小呢,还让哥带着你玩儿啊?”   “没有。”她垂下眼睑,很是沮丧,“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中午吃饭怎么办?”   “哟,赖上我了?给你烙个饼挂脖子上行不行?”   “你别贫,我说真的,你早点回来。”   “别闹啊,我去见我妈连中饭都不吃像话吗?”   余乔一愣,“你妈?”   陈继川捏她脸颊,粗声粗气说:“老子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有妈这事儿很稀奇?”   “你家在鹏城。”   “嗯。”他挠了挠被剃得只剩一小茬儿头发的后脑勺,感觉烟瘾又犯了,还得抽一根,“过两天再跟你说,我先出去抽根烟。”   “别老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哈,等你怀了我就戒。”   这话听着像在开玩笑,但余乔却当了真,她一贯在工作当中非常有执行力,结婚这个念头在她脑海当中一晃而过,短时间内就要提上议程。   第二天一早,余乔还没起床就接到黄庆玲的夺命连环call,“甭睡了,赶紧到红桥来陪我看房子。”   “妈?”   “打个车过来,我已经在碧桂园销售中心了。”黄庆玲火急火燎,恨不得跑南山来亲手将她抓过去,“你记得化个妆,来不及就在车上化,快点。”   早上气温低,余乔冷得往被子里钻,陈继川也还迷糊着,下意识地伸手环住她,下巴在她头顶磨蹭,两个人都懒着,谁也不愿意动。   “怎么了?要出警啊?”   余乔的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含糊地回答,“没,我妈找我。”   “噢。”眼看他又要睡过去,忽然间被子一掀,余乔已经爬下床窜进浴室。   他坐起来,被子横在腰下,光裸的上半身敞在空气里。   “你妈找你你吓成这样干嘛?”   余乔刷着牙走回卧室,脑门子冒汗,“我妈最近……更年期……动不动要找我拼命……”   陈继川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疼得她差点蹦起来,因此也不认真刷牙了,漱完口脸也没洗就跑回床上,一定要报复回来。   陈继川在床上作大字瘫,恬不知耻地说:“你要打就打前面吧,前面挺贱,特别喜欢找抽。”   “…………”   最终余乔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钟头之后,好在路上没遇上堵车,她花十五分钟就到碧桂园,一进销售中心就见到黄庆玲正与售楼小姐聊得火热,而身边穿一身休闲装的,居然是高江。   余乔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但黄庆玲在,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妈,你怎么突然跑这看房来了?打算投资吗?”   黄庆玲冷冷瞥她一眼,“投什么资,还不是给你看房。”说完去看高江,却是怎么看怎么合意,“我听小高说你们俩就要定日子了,你上班辛苦,他就像把婚房买在南山,让你早上能多睡半钟头。你看看人家,对你多好,你呢?叫你来看房还推三推四的,怎么就那么多事儿?”   余乔惊讶地看向高江,他却仍然从容不怕,绝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破绽。   她忍下来,准备等黄庆玲走后再和他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她心烦意乱,黄庆玲却不给她喘息时间,径直拉她上楼,边走边说:“我和小高都看中了一户三室两厅96平的,24楼带个小阳台,采光特别好,布局也不错,儿童房还是小飘窗,大小也很合适。”   余乔闷声说:“高江看中了那是他的事。”   黄庆玲侧过头瞪她,“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你?高江买房子不都为了跟你结婚啊?要不人家里几套房干嘛还买新的?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你。”   她咬咬唇,“你们看吧,我没意见。”   高江适当时候出来打圆场,非常圆融,“阿姨别生气,乔乔肯定是怪我没提前说,突然把她叫出来,没有心理准备。”   黄庆玲道:“你也别总让着她,省得把她惯得……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他们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余乔争不过,干脆彻底闭嘴,一个字不说。   绕着小区走完一圈,高江准备付定金,售楼小姐欢天喜地。   小区已经是第三次开盘,除了在售的两栋楼之外,对面几个区已经住满了人,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黄庆玲夸完房子就开始数落余乔,高江时不时搭上两句,好心替她解围。   三人走到小区门口,正要进售楼中心,忽然听见背后一声“高总”。   高江回头,余乔也看过去。   钱佳穿一件粉色卫衣配浅色牛仔裤,马尾高高,青春逼人。   陈继川提着两只印有“百佳超市”的塑料袋,微微弓起背,望着余乔似笑非笑。   钱佳说:“高总,真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你。”   高江说:“来这看房,怎么?你也住这?”   “没,来看我一个阿姨,这是我师哥季川。高总是看婚房吧?好事近了?到时候记得给我发请帖。”   “嗯,是快了。你放心,发请帖肯定少不了你。”高江与她寒暄完毕,侧身一让,向对方介绍,“这是余乔,你见过了。这是我未来岳母,黄庆玲女士。”   钱佳带着笑,甜甜道:“黄阿姨好,余乔姐姐好。”   黄庆玲与钱佳聊起了周边环境与物业服务,三两句说完已经算熟人。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扑倒在草丛中,哇哇大哭。   余乔盯着对面无动于衷的陈继川,突然想逃。 ☆、第44章 暗涌   第四十三章暗涌   黄庆玲和钱佳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就绕到了陈继川身上,“这小伙子长得挺精神,是你男朋友吧?”   钱佳羞涩地低头,脚尖点地,“没呢阿姨,就……是我师哥。”   “噢,那快了,女追男隔层纱嘛。”一转眼,黄庆玲已经开始打听陈继川的身世背景,“小伙子多大了?在哪高就啊?也住这个小区?”   陈继川回避了前面两个问题,仅仅回答,“我妈住这儿。”   黄庆玲的热情不减,视线一分一秒都没从他脸上移开,“那以后跟我们乔乔就是邻居啦,要互相帮忙啊,多走动走动,远亲不如近邻。”   眼前场面实在过于荒诞,余乔没能忍住,在彼此热切的寒暄当中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她却只看着陈继川。   余乔说:“妈,我要走了。”   黄庆玲没反应过来,“什么?走什么走?一起吃饭。”   但余乔不理,她把包挎上,埋头快步向前走。   身后传来黄庆玲尖利的声音,“哎哎哎,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怎么说走就走!”   高江连忙说:“阿姨你别急,我去追她。”   他大跨步上前,很快追上余乔,“怎么了?突然间生什么气?”   余乔现在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甚至认为他面目可憎,其心可诛,“抱歉,不想再陪你演戏。”   “什么意思?我以为我们已经有共识。”他伸手刚想拉她,却被余乔猛地向后一甩,她手背擦过他侧脸,几乎能算半个耳光。   余乔转过身停下来,企图稳住自己起伏波动的情绪,“对不起,我现在真的不想看到你。”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仍然不屈不挠。   “没有……不是……”   远远地,她看见陈继川已然提着两袋东西和钱佳一道肩并肩往小区深处走。   这场景刺眼,她只想逃。   余乔收回目光看向高江,“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可能。”   高江无奈地摊手,“我想你真的需要休息,打个车回家吧,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   “什么时候谈都一样!”她突然大声起来,几乎是对着高江吼出这句话,“我是不敢跟我妈提他,但是不代表我会接受你。好了,我们的事情我会和我妈说清楚,也拜托你,不要再自作主张让我难堪了。”   高江抬手摸了摸右脸,仍觉得嘴角有一点微微发麻。   他保持笑容,但眼神却冷得像冰刀,“我本来以为你是聪明人,我们两个门当户对,又不把爱情当资本,最适合结婚。”   余乔重申,“我不会和你结婚的。”   “我知道你有苦衷,也许爱上有妇之夫,也许是他穷困潦倒,让你没办法对伯母开口,不过你妈那个性格你是很清楚的,你一天不结婚她一天不会放弃,等到时候她用跳楼威胁你你才肯再去将就别人?别惊讶,黄阿姨这样的人我见了多了,为了让你结婚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似乎颇有感触,耸了耸肩说,“我妈就这样,去年就威胁要吞安眠药了。所以,你再考虑考虑,我作为合作伙伴绝对可靠。”   一辆蓝色出租车迎面驶来,高江招手摇停,还记得细心为余乔拉开车门,“今天的事我感到很抱歉,无论如何是我说谎了,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黄阿姨那边我会去解释,你安心回家。”   高江是循循善诱绵里藏针,她一通脾气发完,仿佛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坐在出租车后座,却在想高江的话。   她最害怕的其实并不是陈继川在缅北深山的经历,而是对黄庆玲而言,拨开罪与罚,让余文初早逝的罪魁祸首就是陈继川。   黄庆玲虽然表面上不说,但余乔心里明白,她从未真真正忘记过余文初。   她怎么敢期待黄庆玲能接受陈继川?   她捂住胸口,心烦意乱。   这时候电话响起,一个陌生来电。   她接起来,去没打算先开口,她太累了。   “乔老板要结婚了啊?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下请帖?”   “陈继川——”她抬手抚额,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情我事先不知情。”   “噢,你最近是挺忙的,难怪连买婚房这事儿都是临时被通知。”   “我妈是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我到大学毕业之前,连染发都不可以,她性格又硬,又有高血压,我不敢和她当面吵……我……”   “明白,我也觉得那人不错,脸挺白,眉毛挺细。”   “陈继川!”她几乎是心力交瘁,她甚至有些痛恨身边的人,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当她万能,不允许她出一点点差错,否则就是万劫不复,永不录用,“是不是我说什么都解释不清?是不是我不可以犯错?是不是我活该受气?是不是我一分钟都不可以走神?陈继川,我也是人,我承认我没处理好,但是那时候你在里面连一句承诺都没有给过我,我一个人应付我妈应付高江,我真的也想偷一点懒,也想得过且过,我……”拖延再拖延,她也没料到最后发展成这样一个尴尬局面。   说到这里,她忽然从手机里听见钱佳的声音,“师哥,过来吃饭啦。”   陈继川应了一声,正要开口的时候却发现电话已经挂断,耳边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陈继川握着手机盯着阳台上的富贵竹发愣,等钱佳从餐厅跑过来叫他,他才回过神,去洗手吃饭。   屋内四室两厅,大户型,南北通透,现在已涨到七万五一平米。   长方形餐桌只坐了四个人,保姆还在厨房收拾,母亲王芸依然冷着脸,嘴角下压,不肯给他好脸色。   钱佳端起酒杯,“来来来,阿姨我们喝一杯,庆祝师哥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陈继川端杯,王芸才慢慢动作,两母子没碰杯,陈继川就已经一仰脖灌完半杯红酒。   喝完也不说话,只顾闷头吃饭。   隔一阵,王芸对他说:“你敬钱佳一杯,这段时间多亏她陪我,你该谢谢人家。”   没料到陈继川一动不动,把嘴里的肉吞了,拿纸巾擦了擦嘴,说:“那以后别来了,你一个小姑娘老找人老大妈玩儿算什么事儿啊?吃完饭一起跳广场舞还是一桌打麻将啊?”   “师哥……”钱佳红了眼,要哭。   王芸脸上阴云密布,“怎么说话的你!你俩从小一块长大,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我这是让她及时醒悟,从前都说多少回了,我嘴皮子都磨坏了怎么还这么轴。”   “季川!”   “妈,我还有个事儿跟您说说。”   王芸哪里理他,恨不得当场就拿筷子啪啪抽他脸。   反正他脸皮厚,没人理也自己说自己的,“我就不回来住了,我住我媳妇儿那。”   王芸一凛,“你哪来的媳妇儿?又跟我扯谎!”   “真的,挺好一姑娘,抽空领回来给您瞅瞅。”   “有好的能看得上你?”   “嗯,估计是猪油蒙了心了。”他站起来准备走,“您回头跟我二叔说说,我真不准备继续干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想给队里抹黑。”   王芸脸上难看,但依然跟上来,送他到门口,“你自己跟你二叔说,我懒得替你们带话,那你准备干什么?就这么瞎混?我公司还缺个保安队长……”   “哎哟,不错啊妈,从前让我辞职当保安,今儿终于舍得给我升职当队长啦。”   王芸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恨他恨得牙痒痒,“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真跟你爸一模一样,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摊上你们两父子,没一个能给我帮把手的。”   “您还是找别人吧,我下一步准备当家庭妇男。”   “你闭嘴!信不信我抽死你!”   陈继川抖了抖夹克领子,到玄关把鞋换上,凑过来压低声音音和王芸说:“您就别瞎操心了,我给您找那儿媳妇儿可比钱佳漂亮多了。”   “你真找了?”她哪能相信他的话,毕竟他在她这儿的个人信用早已经是负无穷。   “真的,就比舒淇差点儿,回头给她整个雀斑就差不多了。”他笑着把王芸往里推,转过身却换了一张脸孔,眉未蹙,闷声不响,与方才的鲜活判若两人。   叮咚,电梯到户。   王芸一直到他进电梯才肯回屋,他一走,家里立刻静得像一座冰窟。   面对钱佳,她忽而怅然,“这孩子……从小就不乐意待家里……”   到眼前才想起,二十多年间她竟没有多少与他相伴的日子。 ☆、第45章 争执   第四十四章争执   陈继川回到南山公寓的时候时钟刚刚走到下午三点,阳光从落地窗下透进来,令空气都染上一层安宁。   余乔还没回来,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了会儿烟。   云在天边,时间缓慢,风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悄悄吹散了氤氲在眼前的烟雾。   他忽然起身,拿好拖把和清洁剂,开始干活。   等他把屋子收拾完,又跑了趟超市把冰箱塞满,余乔仍然没有消息。   天渐渐黑,他翘着脚瘫在沙发上看电影,电影世界里丧尸遍地,血肉模糊,百无聊赖当中,他换了个台,他想他现在需要的是小清新爱情片,借几句鸡汤抚慰心灵。   但其实他平均两分钟翻一次手机,什么情节都不记得。   明明心里着急,却硬挺着就是不肯主动发信息打电话,问一问她现在在哪,全都因为他还堵着一口气,梗着脖子不肯轻易认输。   她一面和他说深情不变,一面去相亲看房准备结婚?   撞上了连人都不敢认,他得有多挫败?他承认他是有缺陷,有遗憾,但中午的场景还是太令人难堪。   一想起来就仿佛一根刺扎在心头,锥心刺骨地疼。   他最难以理解的是,她生气生得理直气壮,一眨眼扭头就跑,跑到现在还没消息。   越想越气,他气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绕着客厅走来走去。   王八蛋余乔——   他总算体会到从前余乔咬牙切齿的心情。   终于,电视台开始插播夜间新闻,十点半,他再也等不下去,拿起手机拨余乔电话。   响完三声之后,电话挂了。   他望着手机发愣,认为余乔这个一生气就不理人不联络的臭毛病一定得改。   所以他紧接着打了第二通、第三通。   他嘴里叨叨,真他妈见了鬼了,回回都不肯接。   陈继川在他锲而不舍打电话的过程当中,已经脑补出完整凶案现场,胸大无脑的女青年深夜饮醉,被从小孤僻的连环杀手带到海边垃圾场。   不能等了!   他立刻站起来打电话给田一峰,“哪儿呢你?知道陆小曼在哪吗?”   “找余乔吧你。”田一峰坐在公交车上,正好要去接陆小曼,“把人惹毛了满世界到处找?没想到啊,你季川也有今天。”   “少废话,给个地址,我去接人。”   “行行行,老子横不过你,行了吧。”田一峰报出地址,陈继川拿上钥匙出门,二十分钟之后在ktv门口和田一峰汇合。   田一峰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旧皮衣,再加上破洞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满街讨饭的乞丐。   他伸手拍了拍陈继川肩膀,面露不忍,“我是听说喝醉了,叫我过来救急。你说你到底干了什么?把人余乔气成那样?你要说小曼喝酒我还信点儿,余乔?人多文静一姑娘啊,你也忍心?”   陈继川懒得和他解释,只顾着低头走路,还没进房间就听见陆小曼扯着嗓子乱嚎,陈继川啧啧两声,握着门把手问田一峰,“你说咱们俩谁比较倒霉?”   田一峰摇头,“你是没见过陆小曼横起来那股劲,武则天也就这样了。”   俩人同病相怜,一前一后进了202的门。   陆小曼抱着话筒唱《向天再借五百年》,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而余乔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抽烟发愣,一点声响都没有。   田一峰凑在陈继川耳边说:“我觉得还是你比较倒霉,毕竟会咬人的狗不叫。”   陈继川踹他,“放你妈的屁。”   他站在门边看着余乔,像一尊佛,一动不动。   田一峰已经去拉陆小曼,两个人拉着拉着就缠在一起了,陆小曼噘着嘴撒娇,田一峰无比耐心地配合。   只有余乔和陈继川,在吵闹的音乐声中沉默对望,活生生一对仇人。   “哎,美女,有屋檐的地儿都不让抽烟。”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对于低头道歉求原谅这事儿吧,他实在不太熟练。   一般来说都是别人哄他来着,不过也是因为他从前交往的人里面,姐姐辈的比较多,都让着他。   余乔也让着他。   她收回目光,弯下腰把半支烟摁在纸杯里,揣上包对小曼说:“我先走了,回头再联系。”   话说完,绕开陈继川径直往外走,自始至终都当他不存在。   陈继川垂下肩,叹一口气,转身去追。   余乔的脚步很快,他还在大堂时她已经招手拦下出租车,上车就要走。   好在他腿长,三两步跨上去,在司机起步之前坐上车,把余乔挤到角落。   她报地址,之后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车内气氛压抑,他也有委屈,但他承担脸皮厚这一优点,沉默中伸出手去搭她手背。   没料到她立马抽开,反手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比耳光都响。   陈继川的手瞬时就红了,他觉得尴尬,偷偷看一眼出租车司机,好在司机对后座的男女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庆幸地挠着后脑勺老老实实去看窗外风景。   下车后两个人仍然一前一后埋头走路,相互之间都不搭理。   进了门,他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想,恐怕这会是一场持久战,但他也绝不会轻易认输,他跟一般的没有尊严的男性不一样。   谁知道突然脑袋一嗡,他被余乔的皮包砸中,颅内震荡,眼冒金星。   他捂着额头转过身看她,余乔站在阳台边上,怒气冲冲,活像一只盛怒中的母狮子。   “哎……哎!行了啊!”他刚要开口,余乔紧接着就从茶几上抓起一只水杯往他身上砸,之后是烟盒、杂志、大苹果。   陈继川左突右闪好不容易站到她身边,一下抱住她,将她双手困在背后,低下头,看着她愤怒的面孔,突然间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行了行了,适可而止啊,把我砸坏了你不心疼啊?”   余乔气到极点,呼吸加速,看起来仿佛刚跑过八百米体测,正在卯足镜喘气,“你滚,你这个王八蛋,你去找你师妹,去找钱佳,你跟着我回来干什么!”   “噢,我还没说你脚踏两条船,你倒先气上了?我他妈哪知道她会去?碰巧遇上了我有什么办法?也跟你似的掉头就跑?”   余乔根本听不进去,她憋了一天正在气头上,哪可能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好?她开始拼了命的挣扎,手上挣不开就用牙咬,陈继川的肩膀让她咬出一排压印,还渗着血,疼得他手一松,她立马推开他站到沙发上去,抓着靠垫就砸他。   陈继川又跟过来,生怕她疯疯癫癫的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个狗吃屎。   但她的神经病按钮似乎突然间被激活,今夜余乔见圆月变身,是个嗜血好战的女狼人,前天刚做完胶的指甲坚固可靠,一下接一下往他身上龇。   陈继川这辈子都没遇到过余乔这么难缠的对手,舍不得下狠劲拿她,她就越发地过分,指甲又尖又利,抓得他脸上脖子上一道一道的全是血痕。   好不容易在混乱中困住她两只爪子,随手用窗帘绳一扎,她就只剩两条小腿还能蹦跶。   万幸她终于累了,耗完了一身力气,跌坐在沙发上,一个劲地喘气。当然,还不忘拿眼珠子瞪他,恨他恨得牙痒痒。   陈继川摸了摸颧骨上的一道指甲印,疼得半张脸都歪了,满身警戒地坐在余乔斜对面,无可奈何地问:“疯够了?”   余乔咬牙,“陈继川,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脚踏两条船的表子?”   陈继川低着头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真……今天到底谁的错啊?啊?上午是你跟小白脸一起看房,一起商量结婚,我没记错吧?”   “对,是我骗了你,我背着你去相亲,背着你和高江结婚,我从一开始就是在玩你。”她死盯着他,恶声恶气地把坏事都应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跟高江去民政局登记,以后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   陈继川一听,反而乐了,拍着大腿说:“行啊,以后我就给你当小三了,回头余老板你的给我张金卡,也让我过把有钱随便花的瘾。”   “王八蛋!”   “顺着你说你也不乐意,到底要怎么样?”   “你去找钱佳吧,反正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   “我今天都把人气哭了,还让我去找她,上门讨耳刮子?”   “去找你你不理,求你你也不应,买好东西送过去,结果就是送上门看你和小师妹卿卿我我……”   陈继川急了,“我跟她怎么了我?我连她手指头都碰过一下。”   “什么睡够了别指望你负责,又说让我懂事一点,无非是一夜情,天亮就忘,完了还要让我自认倒霉,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三年了,我等了三年,我爸死了,该还的债他都还清了,我还欠你什么?陈继川,我还欠你什么?”酒后最易动情,她方才怒到极点,眼下是伤心到极点,原本已经决定不再提起的过去,在酒精的推助下蜂拥而至,她逃不开,陷入泥潭不能自拔。   “我那时候……”   “陈继川,你们眼里难道我就不是人吗?难道我就不会痛吗?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丁点让你们不如意的地方吗?”她弯下腰,哭得接不上气,“我也是人……我也会怕……我也会难过……陈继川你太坏了,太坏了……”   他心头一酸,坐到她身边,揽住她肩膀,让她在自己怀里哭。   他说:“对不起啊余乔,上午我看见你就该撒腿跑……”   “你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我王八蛋,我不是人,我向你道歉,我禽兽不如。”他不擅长道歉,说着说着就开始语无伦次。   余乔抽抽噎噎说:“你不是怪我吗?你认什么错?你闹啊,你发火啊,你去找备胎啊。”   陈继川干笑两声,“不敢不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太不是人了。你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行不?”   余乔收住哭声抬头问:“你错哪儿了?”   陈继川眉头紧锁,想了想说:“我不该跟钱佳一道下楼。”   “还有呢?”   还有呢!还有个屁啊,这不是诚心为难他嘛。   他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再想出一条,“不该跟你妈搭话。”   “放屁。”   “骂什么人啊,要不对我再想想。”他伸手把她脸上被泪水黏住的头发都拨开,小心翼翼答题,“没有主动给你打电话让你早点回家。”   余乔忍无可忍,自行公布答案,“那高江的事呢?”   “噢噢噢。”他恍然大悟,“我错了,不该对你红杏出墙的行为冷嘲热讽。”   “什么出墙,你嘴巴放干净点。”   “不是不是,是正常交往,我们乔乔长这么漂亮,性格又温柔,总有几个傻逼不会看脸色死缠烂打,别激动啊,咱先把鼻涕泡擦了。”   余乔一怔,登时脸烧得通红,气势也没了,“哪,哪有?”   陈继川咧嘴笑,“没呢,我骗你的。”   “陈继川!”   她抬脚就往他小腹上踹,被他半道截住挂在腰侧。人也趁机压过来,俯在长沙发上看着她,“别哭了,哭得我难受。”   余乔的眼泪被他一句话勾出来,只因他这一刻的语气温柔得像年少初见的那个午后,曾经落在他肩上的春光。   她到底是,不能免俗地贪恋着这难言的温柔。 ☆、第46章 噩梦   第四十五章噩梦   余乔大概也已经闹够了,内心疲惫,连再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仰面看着天花板中央闪着光的白色顶灯,觉得自己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就好像更年期提前到来,根本无法控制情绪。   恍惚中陈继川已经开始吻她,他的节奏缓慢,只轻轻勾她嘴角,耐心缠她舌尖,渐渐将她涣散的神智都吸引到彼此的亲昵当中来。   她原本扶在沙发背上的手臂已在不知不觉间环住他后背,窗外的夜带着化不开的愁,月亮藏在大厦身后偷偷拟一个未知的谎,他在吻她的时候想起瑞丽,也想起她从车窗爬到他身上的果敢。想着想着他忽然笑起来,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带着温热的呼吸。   “你笑什么?”余乔抚摸着他后脑勺上刺手的短发,轻声问。   “没事。”他轻轻抚摸着她圆润小巧的耳垂,有着些微的心不在焉,“别气了,全都是我的错。”   余乔看着他,他唯一完好的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光,她便忽然被失而复得的情绪催使,双手环住他后背,紧紧缠着他,“我着急了……我很害怕……”   “我知道。”他低头吻她嘴角,“你这叫恶人先告状,又或者是狗急跳墙。”   “你才是狗。”她不忿,余怒未消,是一块刚熄灭的炭,一点就着。   “好好好,我是,我是。要不要我给你学两声?汪汪汪——”   余乔被逗乐,调侃说:“你学狗叫学挺像的。”   陈继川说:“刚那是小狗叫,再给你学个大狼狗——”他一面学着狼狗乱嚎,一面模仿狗的习性在余乔身上嗅来嗅去,惹得她忙不迭向后躲,嘴里说:“痒,别闹了——”   他眼底放光,问:“哪儿痒啊?我给你挠挠。”一说完,手就上来了,哪里是挠痒,根本是借机“行凶”。   余乔要仰头坐起身,刚一动就被他衔住嘴唇,细细绵绵的吻让人把前一刻的争执抛到脑后,他的体温攀高,皮肤上浮起薄薄一层汗,在拥抱与摩挲的瞬间又都给了她。   阳台的窗户敞开着,风吹起落地窗帘,拂过他小麦色的后背,也拂过他背后的伤疤,他掐着她的腰说:“你就这时候最听话。”   “你就这时候最多话。”她说完,紧紧攀住他,仿佛汹涌海浪中攀住一只起伏晃荡的舟。   他嗤一声笑出来,在她扬起的脖上留下一道粉红的印。   会好的吧……   一切终归会好起来……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风亲吻颤动的叶,月亮沉入深水港。   一场战打得酣畅淋漓,余乔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早已经混混沌沌睡过去。陈继川坐在沙发上给田一峰拨电话,“搞定疯婆子了?”   田一峰很是不耐烦,“没,吵一架回来了。”   陈继川抽着烟,握着手机发笑,“老田,段位不行啊。”   “唉……没办法……”隔着电话,陈继川都能想象到田一峰仰天长叹时的表情。   有一点无奈,有一点心酸,还有一点点爱人脸上才会浮现的温柔。   陈继川说:“帮我查个人。”   “给个名字。”   陈继川把高江的名字报给他,田一峰说明天给消息,两个人似乎也没有过多的心事需要交流,彼此之间的友谊简简单单,无需着墨。   他挂断电话,却再也没有倦意。   他在客厅,关着灯,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不顾肺叶的孱弱求救,唯独想借此将痛苦的记忆封存于地心。   第二天,余乔上班前陈继川跟她说:“高江的事情你以后都不要管了。”   余乔正在低头穿鞋。   他继续说:“我找他谈。”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关门前犹豫着开口说,“别闹太大,别让我妈……”余下的话太伤人,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但陈继川听懂了,他似乎一点也不难过,朝她笑了笑说:“放心,我做事有分寸。”   余乔长舒一口气,带上门,照着走过无数次的路线,下电梯、停车场、驾车驶向办公楼。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一个无比平常的工作日,但它又是不平凡的,因她被红绿灯堵塞在庞然楼宇间时并不彷徨、也未感孤独,她是余乔,从今天起,她再次拥有了属于她的陈继川。   无论世界如何变化,她再不必孤军奋战。   早上,陈继川将厨房收拾干净,列好菜单,自己吃了个汉堡当午饭,却为晚餐足足准备了两个钟头。   余乔下班时闻到满屋馋人的香,甚至还未见到他就已经带出满脸笑。   低头换鞋时笑,扔掉手包时笑,走向厨房时仍在笑。   他系着围裙,手持锅铲,在燃气灶前忙碌。   她依靠在厨房门边,静静看着他,“陈继川——”   “嗯,回了啊。”他匆匆看她一眼,又立刻转过去对付锅里的土豆同排骨,它们正一起咕咚咕咚冒着香气,比他脾气大不讲理的女朋友可爱一万倍。   “陈继川……”她继续叫他,锲而不舍。   他不得已回头,余乔说:“陈继川,我回来了。”   他不解,“看见了,这么一大活人还用你提醒。”   余乔笑,低下头,停了停,忽然又问:“陈继川,你回来了吗?”   他懒得理她,“别瞎问,赶紧去洗手坐好等开饭。”   余乔凑过去,踮起脚在他脸上啄一下,笑着说:“陈继川,我好爱你。”   他没绷住,也笑了,“成天爱啊爱的,你不嫌肉麻?”   她摇头,“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陈继川抄起炒锅,把土豆烧牛肉盛进碗里,“好,余乔,你也别揍我了成不?”   余乔看着他耳后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过意不去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上药了没有?还疼不疼?一会儿我给你擦药好不好?”   陈继川不耐烦地轰她走,“行行行,你让开点儿,让个道儿我上菜。”   真想五十几岁老夫老妻,一点甜蜜浪漫都不肯给。   答应陪小曼一起减肥的余乔,这天晚上吃得肚子滚圆,浑身血液都急匆匆跑到消化系统加速运作。   陈继川洗完碗将她拉起来,“走,出门散散,不然俩月你就能长出二百来斤肉。”   余乔受到肥肉恐吓,再不情愿也爬起来,随便套了件开衫跟着他一道下楼。   小区楼下满地都是狗和小孩儿,他们绕着人工湖溜达,余乔身边跑过一个肥嘟嘟的小胖孩儿,她忍不住说:“陈继川,咱们什么时候也养一个吧。”   陈继川把她的手揣在自己兜里,随口附和,“养狗可麻烦了……”   “我说养孩子!你又不认真听我讲话。”   “哦哦哦,生孩子。”他说完,老半天没接下去,让人误以为他在认真思索答案,谁知道他补充说,“养小孩儿不好玩,还是养狗吧,养条德牧怎么样?队里原来有人专门驯这个的……”   他心不在焉的态度让余乔有些难过,“不要就不要吧,反正我都无所谓。”   她说了谎,像每一个忍不住催婚却又有着强大自尊心的姑娘一样,她们承受着比对方更多的压力和痛苦。   溜达了一个钟头,不断有邻居太太上前和陈继川打招呼,就连刚收工的超市收银员都记得他,“你好啊季先生,这位是你太太?好漂亮啊。”   “是啊,我老婆余乔。”他顺口把余乔介绍给这位已在社区超市工作五年,而余乔从不曾留意过的年轻母亲。   道别后余乔感慨,“这才几天?再来半个月,小区里连狗都认得你了。”   陈继川耸耸肩,厚脸皮地说:“没办法,人长得帅,到哪都受欢迎。”   余乔无话可说,她对陈继川的臭不要脸已然习以为常。   生活似乎终于回到它原本该有的步调,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一场怀旧电影,时不时接吻,拥抱,上床,重复着所有情侣都在做的事情。   但她睡不好。   凌晨三点,余乔再度醒来,接着窗外城市微光,她静静看着在梦中挣扎的陈继川,目睹着他的痛苦,却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再度回到那个大约永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这一次他被朗坤提起后脑勺,按进装满污水的瓦缸里。   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口鼻,钻进身体。他的肺被装进高压仓,随时随地要在胸腔内爆炸。   朗坤的笑声不断传到耳朵里,电钻一样不断旋扭着他脆弱的神经。   忽然间他被拉出水面,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像一条夏日的狗一样拼了命地喘。   他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朗坤的、孟伟的、阮籍的、甚至于余文初的……   他在他们面前下跪、求饶,“放过我……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求求你们放过我……”   “我是杂种,我是畜生,我是狗……一条狗……”   “坤哥,不要……不要……”   他软弱、自私、卑劣,连狗都不如。   孟伟在他脸上吐一口浓痰,朗坤骂了一句“孬种”,重新将他按进水缸。   灭顶的窒息感再度袭来,他挣扎、不断挣扎、却仍然逃不开频死的痛苦。   只是一瞬,他被人从海中捞起,氧气回到肺叶,他睁开眼,猛然意识到今时今日他已经逃离缅北,回到鹏城,就躺在余乔身边。   陈继川紧张地侧过头,发觉余乔背对他睡着,似乎仍在梦里。   他稍稍安心,把踢到床尾的羊毛被拉回来将余乔裹好,自己轻手轻脚挪到浴室,关上门,一点声响都不敢有。   卧室里,余乔艰难地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睁眼看着月亮在地板上投下的光,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第47章 风起   第四十六章风起   第二天,余乔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她对陈继川的态度不变,照常上下班。   午休的时候她抽空打电话给之前的心理医生王家安,简单描述她所见到的陈继川眼下糟糕的心理状况。   王家安认为需要与本人面谈之后才能有结论,余乔没敢立刻与他约时间,她甚至不太敢向陈继川提,一方面害怕弄巧成拙,另一方面在她的潜意识里,陈继川一定会抗拒这样的心理干预。   正当她握住手机躲在茶水间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手机突兀地震起来,她放下咖啡杯低头看,来电的人是高江。   她发呆,来电响到第四声,仍然不屈不挠。   她最终接起来,高江先开口,“还在生气?”他语气温和,甚至还带一点点宠溺,仿佛前几天她落荒而逃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想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真的没有必要再联系。”   “看来是没好,还在说气话。”他闲适悠哉,全然无所谓,“昨天阿姨在我家打麻将,还嘱咐我躲让你一点,说你从小就这个脾气,一家人都很头痛……”   余乔仍然对他的迂回手段毫无办法,但她心里明白,不可以再拖下去,“我妈那边我会去说清楚。”   “说什么?阿姨不会听的,怎么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呢?”   “我们没有感情,真的不合适。”   “跟谁合适?你那个连名字都不敢提的男朋友吗?”   他语气嘲讽,余乔终于被激怒,“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总之我们不可能再继续,也没有必要再有任何联系,之前的事算我的错,我来和阿姨说。”   “乔乔,看来你对我这个人有误解。”   “我很抱歉,我还要做事……”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更加不喜欢被迫出局……好了,你不打扰你做事,下班我来接你,约了黄阿姨一起打四圈麻将。”   说完并不等余乔拒绝,他已经先一步挂断电话。   余乔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心底里生出一股冰冷的灰败的茫然。   春天的气温一时高一时低,办公室里遍地都是咳嗽声。余乔身上也开始产生感冒的前兆——喉咙疼。   她一下午几乎都在喝热水与跑厕所当中度过,到六点准时下班,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开不了车,下到一楼大堂正准备准备叫个车回去,却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高江。   他照旧穿衬衫,配卡其裤,裤腿挽到□□分,露出脚踝。   “乔乔!”   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他张开双臂迎接她,而余乔却后退一步,满身警戒,“你来干什么?”   高江理所应当地回答,“不干什么,就是来接女朋友下班而已。”   “高先生,真的没有必要这样,以你的条件不至于……”   “黄阿姨已经在餐厅了,你要让她一直等吗?”   余乔深呼吸,“我打电话给她,我跟她解释清楚。”   稿件看着她,眼睛里透出鄙夷,“真的能说清?与其挨骂之后灰溜溜地跟我走,不如现在干脆一点,我又不吃人,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不好意思,我很累,先走一步。”她实在没心情和他纠缠。   但高江笃定地说:“你会后悔的……”   余乔疑惑地看向他,高江把话说完,“拒绝我的人迟早都要后悔。”   他的话,与其说是威胁,听起来更像是自恋狂的疯话。   余乔嘴角紧绷,不再和他过多纠缠。   高峰期好不容易打到车,途中打电话给黄庆玲,毫无意外地挨了一顿骂,黄庆玲愤怒地掐断电话,没给她进一步澄清的机会。   车窗外天空阴云密布,沉闷的空气掩住口鼻,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回到家,她心情低落,陈继川也看出来,在饭桌上问:“遇到烦心的事还是烦心的人?”   她低头数米粒,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都有。”   陈继川随即猜出谜底,“高江啊?”   余乔点点头,“推理这么厉害,要不要写一部侦探小说,我给出版商做过新三板,也认识不少人……”   “得了吧,我写三俗小说还差不多。”他伸了伸腿,懒洋洋说,“你别搭理他,我去找他谈谈。”   “你找他?你找他能谈什么?”   “不谈什么,这种斯文败类,揍一顿就知道该管谁叫哥。”   “你别……”   “放心。”他吃好了,站起来收碗,顺带用筷子头敲了敲余乔的的脑袋,“我现在是文明人,说好了用嘴谈就用嘴谈,坚决不动手。”   晚上八点,余乔吃完感冒药,昏昏沉沉往床上一躺,睡得人事不知。   陈继川关上卧室和走廊的灯,随手抓一件外套带上门下楼。   入夜,路灯下飘着灰,整座城市仿佛被吞噬在雾霾里。   陈继川走到“俄普狄斯”咖啡厅,高江已经坐在角落位置等他上前。   他向高江伸出手,“我季川。”   高江与他握手,动作缓慢,“高江。”   陈继川的掌心干燥,虎口带着薄薄一层茧,是常年持枪磨出来的印记。   他坐在高江对面,只和服务员要一杯水,“咱们开门见山吧,乔乔脸皮薄,有些事不好意思开口,只能我替她说。”   高江扬手,眼睛里带着暧昧的笑,“请便。”   陈继川说:“别缠她,你那点功夫,没用。”   高江笑,“你怎么知道没用?你怎么知道她没动过心?不然也不会拖到现在,要你来和我谈。”   陈继川把手搭在空置的烟灰缸上,手腕贴着桌面,在咖啡厅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手显得尤其好看。   不对,是优雅——   高江居然从他手背弧度中咀嚼出优雅两个字,连他自己都被逗笑。   “你很爱她?”高江听见自己忽然发问。   陈继川说:“这么不是明摆着?”   高江仍然盯着他修长的手,“可是她不见得同样爱你,毕竟在她妈那,她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   “那是我们的事。”   你,我们,泾渭分明。   高江说:“我认为我和余乔很合适,更何况我前期投入那么多,要我走?也该按照时薪赔偿。”   陈继川觉得荒谬,“这样就没意思了吧。”   他伸开长腿,后背往沙发椅上靠,用一个明显不耐烦地姿态看着高江。   “那怎么样才有意思呢?”高江轻轻问。   陈继川拨了拨桌上的烟灰缸,“一定要我说明白?非得让我告诉余乔他妈,你高江是个骗婚的同性恋?”   高江一瞬间变了脸色,“季先生,话不能乱说,我可以随时告你诽谤。”   “一个月光开房就十三次,还不是跟同一个人,高先生非得找私家侦探拍照片才肯认?”   “你!”高江似乎受到极大的羞辱,愤然起立,死死盯着对面老神在在的陈继川,“你信不信我打个电话就能弄死你。”   “信,我当然信。”陈继川笑着点头,威胁的话听在耳里,不痛不痒,“看您这油光发亮的脑袋就比我有社会地位,不过呢,有的时候也别逼人太甚,大家都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我没你那么有空,不过你也消停点,别他妈再去到处骗人小姑娘。”陈继川站起来,背没挺直也比高江高出半个头,他冷着脸,挑高眉,有着一张上帝也钟爱的脸。   高江晃神了。   陈继川在桌上留下一张粉红钞票,消失在华灯璀璨的不眠夜。   高江仍然坐在原位,怔怔出神。   忽然间伸出手,食指沿着烟灰缸边缘绕一圈,停在一个细小缺口。   他招手叫来服务员,“烟灰缸什么价?”   陈继川回家时,余乔还没醒,她裹在棉被里,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汗。   但他上床时她是知道的,闭着眼问:“回来了?”   他应一声,“回来了。”   她才彻底放心,再度睡去。   然而也许是感冒药的安眠效果太差,她半夜惊醒,又发现陈继川不在身边。   余乔小心翼翼下床,卧室和浴室的门都是半掩,透过一点点微弱的光,她窥见他孤独的隐忍的侧影,捏一根烧得猩红的香烟,忽然间摁在右手手臂。   惊慌中她捂住嘴,听见高温烧灼皮肤的滋滋声,也听见他压抑的呻yin,短短一声已然将她的心撕碎。 ☆、第48章 恒定   第四十七章恒定   房子不大,浴室门外稍稍有一点响动陈继川都应当能察觉,但他精神涣散,仿佛仍然被朗昆沉在水底,外界讯息都被水声过滤,无法传达、无可感知。   窗外,凌晨的天空被路灯橙黄色路灯染透,偶尔一两辆跑车呼啸而过,马达声几乎要将耳膜撞碎。   陈继川收拾好浴室再回到床上时,余乔已经闭上眼,继续扮演无知的女主人。   大家佯装无事,继续微笑,继续麻木,仿佛一切仅仅是虚妄的想象。   未来就在眼前,未来却又如此令人恐惧。   终于到周末,余乔提议出门逛逛,陈继川已经恢复正常,与从前一样和她打趣聊天,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而余乔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右手手臂,唯恐碰到昨夜被香烟灼伤的皮肤。   “余乔。”   春风带着海潮的湿意,吻过眉心。   陈继川牵着她的手,走在迂回缭绕的回家路上。   余乔侧过头,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想说什么?”   他犹豫一阵,大约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却无从说起,最终只能低下头看一片半黄半绿的叶,“没什么,看你太呆了,喊你两声。”   余乔挽住他左手,靠着他,越走越慢,“你昨天去找高江了?”   “找了。”   “没动手吧?”   “没有,不过这人挺欠。”身后有自行车要过,他将余乔拖到树下,等车过了再回到小路上。   “那……他答应了?”余乔问。   陈继川说:“不答应也得答应。”   “好凶。”   “凶不过你。”   走到小区门口,迎面走来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来和陈继川打招呼,“季先生出来散步啊?”   陈继川用叠成桃心的五毛纸币把小孩子逗笑,继而和孩子的母亲寒暄,余乔这才知道这位卷发少妇姓周,就住在她斜对面。   之后,余乔建议他,“你该去做居委会主任,代替闲人马大姐的职位。”   “我?我去管人家的闲事了,谁来伺候你呢余老板?”陈继川骚得很,长臂一伸,半个身体都挂在余乔肩上。   余乔抿嘴笑,走到人工湖时低着头小声说:“陈继川,我们去看医生吧。”   “你病了?”   “我从前的心理医生,专业度上非常可靠,为病人保守秘密是他们执业第一守则……”   她酝酿已久,他却不给任何余地就拒绝,“不去。”   “陈继川……”   他坚称,“我没事,你别瞎想。”   或许是因为她不够坚决,又或许是因为她过于软弱,余乔没能再继续。   大概是时机不对吧——   在电梯里,她看着不断攀升的红色数字,默默对自己说。   她的阿q精神与拖延症同时发挥作用,为她不断胡思乱想的大脑降温,可惜的是这两种世上最无用的安慰剂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星期天,他们手牵手吃饭逛街,看完一场略感无聊的爱情电影。   余乔想,这原本应当是个春风沉醉的夜晚,爱与时光停留得刚刚好,就连烦恼都无心打扰。   睡前她问陈继川,“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正忙着翻一本《发动机原理》,对她的问话随口敷衍,“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这是什么话!”   余乔生气了,拉高被子翻过身不理他,粗神经的陈继川却没看出来,他还在琢磨这本旧书上模糊晦涩的文字,他一直有再回学校读书的念头,只是这些年来,现实不允许他选择。   看累了,他合上书,顺手关灯。   躺下时不忘亲吻身边宁静美好的侧脸,微光下,她鼻尖莹润似缅北深山无人知晓的玉,让他忍不住亲在她鼻尖上,惹她一挥手,赶蚊子一样挥开他。   黑暗中,他微微笑,慢慢在她身边躺下,怀中拥抱着余乔瘦小娇弱的身体,无法想象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弱小的未经风雨的人,在天地崩塌时,在摇摇欲毁的悬崖边,将他拉回平庸却真实的生活。   “谢谢。”他在心里说。   凌晨三点,这座城终于落入孤独的掌心。   余乔已经习惯半夜清醒,一睁眼,她清楚地听见浴室传来低哑而压抑的哭泣声,这一次他似乎再也忍不住,忘了身边还有她,忘了隐藏,在春天刚刚张开双臂准备与你拥抱的时候,他蜷缩在浴室角落,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别打了……”   在虚幻的想象中,那些疼痛却仿佛都是真的,拳头扎扎实实捶在小腹,刀锋冰冰凉凉紧贴耳后,他道歉,他求饶,他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去舔朗坤的鞋尖,他尝到血和泥土混合的味道,他同时听见周遭快活的笑声,他们操一口生硬的汉语指着他说:“快看,他像不像一条狗?”   他是,他是!   他点头,朝着每个方向、每一张得意的面孔点头。   他甚至向朗坤下跪磕头,跟随指令大声说:“我是狗!我是!我是狗!”   “我是一条狗……一条狗……我是坤哥的狗……”   这些神经质的剖白大概取悦了身旁围观的人,他们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得最大声的是朗坤,捏着陈继川的下巴说:“真他妈是条好狗。”   他在惶恐中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他的面孔扭曲,仿佛是被泡发了的面团,沾满这个世界最肮脏的颜色。   朗坤问:“你笑什么?”   他似乎不会说话了,不可自控地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口水流了满脸,眼泪鼻涕也同一时间向外涌。   朗坤嫌他脏,收回手一脚踹过去,陈继川倒在积水的泥坑当中,昨夜多半有人在坑里撒过尿,水从口鼻钻进去,他尝到一股一场腥臊的味道。   “妈妈——”   他想家了,想妈妈,想念家属区二栋楼下那颗承载了他一整个童年的老槐树,想念奶奶亲手做的芝麻煎饼,想念父亲磨得半旧的武装带。   他害怕,害怕成为那些程式化的故事里光荣壮烈的英雄。   于是他双手抱头,躲藏在浴室、泥坑、或是现实之外。   直到余乔推开门,他仍然没有察觉,他只是抱着自己,以一个弱者的姿态,恳求再恳求,“求求你们,放了我……求求你……坤哥,求求你……”   他太疼了,疼到企图用一种全新的疼痛去掩盖旧的疮疤。   “陈继川……”   余乔的声音在止不住地颤,她一生被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血腥场面,直到今天,二零一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凌晨三点三十四分,她撞见陈继川的血,顺着凹陷的水槽流向下水道。   他用陶瓷刀左手手臂上割开两道伤口,似两张血盆大口正冲着门口止步不前的余乔露出獠牙、耀武扬威。   终于,她走上前,抱住身处惊惶中的陈继川,让他靠在自己胸上,她哭着说:“陈继川,你醒醒,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他从她怀里抬起头,双眼茫然,却充满恐惧,仿佛从那一天开始,他余下时光都在恐惧当中挣扎。   她捧住他的脸,定定道:“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陈继川。没有朗坤,没有孟伟,也没有……没有余文初……只有我,我在这里,永远陪着你……不要怕……”   怎么能不怕呢?   连她自己都在害怕,对未来的抗拒正在一点一点将她吞噬,她的话语是如此无力,拥抱又是如此单薄,但这也已经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了。   生活的苦难过于庞大,似一座巨人山,让人灰心、绝望、永远却步。   她说:“你不要怕,余文初和朗坤都已经被执行死刑,我亲眼送他们上刑场,不会有错。”   陈继川仍然没有反应,可是余乔哭了。   她想起与余文初见最后一面时瑞丽阴沉沉的天,隔着冰冷铁窗,余文初的脸被栏杆切分成竖条形碎片。父亲问她,是不是还怨恨。   她说了谎。   最终,父亲走了。   罪与罚分明,她的苦痛无处言说,唯有山边一朵灰蒙蒙的云替她哭。   然而她的痛原本不要紧,她是罪有应得,再痛也不可言说。   她跪在陈继川身前,血染红了她睡裤上乳白色小花。   “去看心理医生吧,陈继川,算我求你。”   他不说话,放下刀,静静看着浴室灯投射在客厅的光影。   余乔再一次恳求他,“陈继川,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回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了陈继川,去看医生吧!别再装成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收住哽咽,满口涩然,“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求你,求你了陈继川……” ☆、第49章 心病   第四十八章心病   他收回视线,怔怔看着她的眼睛,仿佛一夜之间失去记忆,脑中混沌不堪,再也认不出她。   她深深呼吸,忍住眼泪,托住他手肘,尝试着把他从瓷砖地板上扶起来,“来,地上凉,我们去客厅换件衣服。”   陈继川近乎痴呆地扶着墙起身,带着一身血水坐到沙发上,一只眼盯住面前漆黑的电视机屏幕一动不动。   余乔快步走回卧室,翻出应急药物。转身时却一个不小心撞上桌角,一时间疼得喘不上气,方才被收进心底的眼泪这一刻在胸中翻涌,仿佛要趁着这钻心的痛一鼓作气全都涌出来。   梳妆台镜子就在身侧,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伸手拍了拍面颊,“不可以哭。”   “一定不可以这个时候哭。”   眼睛红了,但眼泪始终不曾出现。   她拿上纱布和碘酒回到客厅时,陈继川已经恢复正常,他将左手手臂搭在膝盖上,微微低头,享受一根烟的沉寂。   抬头时他问:“吓到你了?”   余乔站在茶几后面,两手不空,像个傻子一样摇头,“没有,我不怕。”   他笑了,面色苍白,所以连笑容都晦涩勉强,“我早说你领了个大麻烦回来,你还不信。”   “我不怕麻烦。”余乔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用棉签沾上碘酒擦拭手臂上两道并不算深的伤口,但她仍然疼得浑身颤抖,甚至比他更疼,“我只怕你离开我……”   她的声音很小,头埋得很低,说出来的话远比姿态卑微。   陈继川心上一抽,嘴里含着烟,用完好的右手揉她后脑勺,“别傻,我就是有点毛病,没你想的严重。”   “你答应我好不好?”   “什么?”   “去看医生。”   他把左手从她膝盖上收回来,“上点碘酒差不多了,用不着包起来。”   “陈继川……别那么固执好不好?”她看着他,几乎是哀求,“去试一试而已,你不喜欢,我们以后都不去了。”   他不说话,只顾抽烟。   余乔找不到解决办法,除了一遍又一遍苦求,她再也无计可施。   客厅的钟走到四点十五分,在余乔第十三次劝说之后,陈继川终于把烟摁灭,“周一去看看。”   她差一点惊喜得哭出来,“我陪你一起去。”   “你不上班啊?”   “不去,你最重要。”她轻轻靠在他肩上,与他一同守着凌晨四点星月沉睡的夜,“你一定不可以再有事,陈继川……我老了……再也经不起了……”   陈继川揉揉她的脸,“你老什么老,比我还小几个月。”   余乔却说:“你走那天,我就老了。”   陈继川长叹一声,而后说:“对不起。”   余乔握住他的手,手指尖在他虎口的薄茧上来回抚摸,“不要紧,我原谅你。陈继川,你记住,无论你做了什么,我永远都会原谅你。”   他带起她的手在唇边亲吻,哑声问:“真的?”   “真的。”她笑着说,“生气也是一小会儿,所以你一定不要以为我不爱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好或不好,我的心不会变,我的心属于你。”   他窃笑,“真肉麻。”   “因为我真的好爱你,比我想象中更爱你。”   她眼中有泪,非因伤痛,而是情到浓时,语言已不能传递她心中永恒的缱绻与温柔。   因此必须以眼泪,以拥抱,告诉他,她爱他,爱得不能自已,爱得几乎抛却了自己。   他深呼吸,缓一口气说:“即使……即使我根本不是说什么英雄……”   余乔说:“我爱的从来不是英雄传说里战无不胜的男主角,我爱的……从来只有你,嘴又贱,脾气又讨厌的小混蛋!”   他笑了,不顾受伤的手揽住她,与她在深夜拥抱,在冰冷的命运中相互群暖。   小小的、脆弱的她,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爱,像春天的蝴蝶,灵动、轻盈,被上帝的手点缀在荒原与天空的边界。   难以追寻,难以捕捉,却又在不经意间落在掌心,为你带来春天最美的颜色。   爱,让我们不害怕。   礼拜一上午,余乔请了假,与王家安越好在诊室见面。   路上她比陈继川更紧张,一直侧头看窗外,一句话都不肯说。   陈继川揉着她的手调侃她,“我又不是小屁孩儿,看病还得老妈带着。”   余乔大大方方地认了,“我感觉我就是你小妈。”   陈继川死皮赖脸,笑呵呵凑上来,“妈,给我买个游戏机,要ps4.”   余乔瞄他一眼,先摆出条件,“你乖乖看病,听医生话就给你买。”   “妈,你还没到更年期呢,怎么就这么抠。”   “敢犟嘴,信不信妈抽你。”   越说越来劲,把驾驶座的司机先生恶心得早饭都要吐出来。   赶到医院,余乔被王家安拦在门外,只能和看着走廊上一幅幅心理健康宣传画消磨时间。   陈继川与王家安聊了一个半钟头,王家安开门时余乔起来得太猛,差一点晕倒在走廊。   陈继川跨过来扶住她,王家安问:“没事吧,要不要去急诊科看一看?”   余乔说:“老毛病了,不用看。怎么样?你们聊得还好吧。”   王家安无奈道:“余乔,你知道规矩,我什么都不可以说。”   “好吧。”她忍住焦虑,向王家安再三道谢,靠着陈继川走向电梯。   陈继川手上还拿着取药单,他的手臂扶在她腰后,与她一道慢慢走,“你不要急,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就吃点药,定期来聊两句。”   “王医生没给我分派任务吗?”   “你?放心,没你的事。”   怎么能没她的事?她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   因此趁他去排队拿药,她偷偷拨电话给王家安。   电话接通,王家安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那你不如直接告诉我,省得我带病求人。”   王家安低头翻记录,低声说:“余乔,他患有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并且是最糟糕的一种……”   “你讲通俗一点。”   “创伤性再体验,在他潜在记忆或梦中会不能自控地反复出现与创伤有关的情境,多数时候伴随触景生情反应,或者是臆想,令自己认为创伤*件再次发生,不断地重复体验当时的痛苦。”王家安合上记录,斟酌着说,“余乔,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这样的心理状况很难得到改善,需要药物治疗与心理治疗同步进行,也需要家人配合,你懂我意思吗?”   余乔不由自主捂住胸口,艰难地开口问:“要我做什么?”   王家安说:“就像当初你母亲和小曼做的一样,不要给他压力,尽量让他快乐,最重要的是尊重他,给他自由,当然,不要忘了督促他按时吃药,以及按时来见我。”   “好。”   又到了窘迫无助的时刻,她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无措,身边人步履匆匆,没人能给她答案。   好在她一回头,陈继川已经拿好药走到她身边。   余乔忽然拥抱他,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仿佛久别重逢一般。   “怎么了?就这么离不开我?”   他的声线如此温柔,令她忍不住在这一刻祈求上天,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多给他们一点快乐,令他们不必孤苦无依,亦不必苦海求生。   余乔把头埋在他锁骨前,闷声说:“陈继川,说你爱我……快点。”   他笑,环住她的手臂再度收紧,用这世上她最中意的声音说:“我爱你,很爱你。”   “最爱我吗?”   “是啊,最爱是你,小傻子。”说完一巴掌拍她屁股上,拍得她屁股发麻,“赶紧走,别杵这儿挡道。”   余乔被他拖到一边,不忿地质问他,“爱我怎么还老欺负我?”   “我欺负你什么了我?”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可什么都听你的了,从前我妈我叔让我配合心理医生,我理都不理。”   “为什么?”上了出租车,余乔靠在他身上,轻轻问。   陈继川轻描淡写地说:“不为什么,就觉得以前太混蛋了,想补偿你,想对你好……哎,又哭了?怎么随随便便说两句你就感动成这样,让我多没成就感啊……”   他替她擦掉眼泪,看着她因昨夜而哭肿的眼睛,长叹,“我后半辈子,只要对得起你就行了,别的我不管。”   余乔笑,眼睛里闪着眼泪的光,即便她素面朝天、疲惫不堪,却仍然是他记忆中最美的模样。   她说:“陈继川,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你答应我。”   “嗯。”他吻在她红肿的眼皮上,低低道:“会好的。”   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承诺。 ☆、第50章 全心   第四十九章全心   余乔决定辞职。   硕士毕业之后她一直和小曼一个组,做刑事案件,小曼算她半个上司。   早上事情不多,诉讼律师一多半在出外勤,余乔与陆小曼都有空余时间,便一同坐在一楼咖啡厅里发愣。   舒缓的钢琴声环绕在四周,小曼一连往热咖啡里倒了两袋糖,抿一口却又皱着眉头嫌腻,“这不是你第一次为了他改变工作计划,余乔,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很重要。”余乔翻弄手机,回复人事部门的问询信息,“工作可以再找,陈继川只有一个。”   “那是因为你财务自由,有底气说辞就辞。”小曼心情也不大好,她与田一峰之间越顺利,她的负罪感与心理压力就越大,有时候甚至故意找茬,就等田一峰失控,只可惜每一次都落空,到最后连作下去的兴趣都没有,“你真打算养他一辈子?”   余乔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现在是走一步看一步,不敢想太多。”   “你家里人呢?考虑过没有?”   一提起黄庆玲,余乔就开始唉声叹气,“我妈是一道难关。”   “阿姨知不知道……”   “不知道,根本不敢告诉她。”余乔颓丧地趴在桌上,“我以后都不打算和她说。”   小曼犹疑,“瞒得住吗?”   余乔却忽然说:“你觉得移民怎么样?”   小曼一惊,“你要去哪儿?跟陈继川商量过了吗?”   “没有,只是家里有亲戚在澳洲,我觉得那边人少,把房子卖了过去生活也不错。而且你记不记得我们接触过apx,现在国内企业去海外上市的项目也不少,不愁没工作。”   陆小曼对此难以置信,“余乔,你是不是中邪了?为了个男人,要这么天南海北地飘,至于吗?”   “至于啊。”余乔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理所应当地说,“因为他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我的男人。”   小曼翻个白眼,“妈呀,真受不了你,肉麻死了。”她拿上车钥匙,准备跑一趟公安局,“你要走就走吧,反正富婆总是有各种选择。”   “我都这么倒霉了,你还要挖苦我。”   “要我跟你换,我一定甩了陈继川去找小白脸。”   余乔腼腆地笑,“他就是小白脸啊。”   “就他?瘦不拉叽的小排骨?拜托,你的品位我可真不敢恭维。”   下午,余乔匆匆办完离职手续,却没立刻回家,她开车到城东去见母亲黄庆玲,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一见面黄庆玲就没有好脸色,她这两天接到老姐妹电话,阴阳怪气说余乔眼光太高,他们家孩子高攀不上。她心里就猜到余乔和高江的事情要黄,她早就把余乔婚期将近的消息透露给亲戚朋友,连对面邻居都知道她马上要嫁女儿,谁料到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要不是有邓如通在,她当天晚上就要气到心肌梗塞。   黄庆玲和余乔打个照面转身就躲进厨房,邓如通将她手里的一大袋水果接过来,偷偷和她说:“别跟你妈一般见识,她就是爱瞎生气。”   余乔对此心生感激,“邓叔,这次是不是特别严重?”   “嗯,你做好心理准备。”   余乔当下就想逃跑,“我看我下次再来吧……”   正犹豫着,黄庆玲多半是气急,菜也不愿意炒了,系上围裙从厨房里冲出来,对着余乔大声吼,“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她没办法,只能换上拖鞋,灰溜溜地走进客厅,预备受刑,“妈,我和高江真的不合适。”   “你懂什么合适不合适的?让你自己挑,你又选了个合适的没有?”憋了太久,就等这一刻发作,黄庆玲气得恨不能扇余乔两耳光,“你说你究竟是发什么神经?都到了看婚房这一步了,说分手就分手,你让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余乔也有委屈,难得顶一句,“难道单身比离婚还丢人?”   “是!我宁可你到时候离婚,也不要你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嫁不出去。”   “妈,你怎么这么偏激?”   “我偏激?我偏激还是你有病?”两母女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斗起来,“你说说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才合适?我就不信你还能领一个比高江条件更好的回来。”   余乔心里难受,回过身坐在沙发上掉了满脸的泪,“我不需要他条件好,我只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妈,就这样也不行吗?”   黄庆玲却说:“你不就是仗着家里条件好才敢这么有恃无恐的,要换个家里穷得响叮当的,你还有胆这么说?”   “我能自己挣钱。”   “你能个屁!你那点工资,一年三十万顶天了,给你买俩包都不够,你想什么呢余乔,你还真想找个穷光蛋一辈子吃苦?”   余乔梗着脖子,死倔,“只要我自己喜欢,过什么日子我都乐意。”   “那你滚!你现在就滚,我再也懒得管你了,随你怎么活。”血压飙升,黄庆玲扶住额头,摇摇欲坠。   余乔看见母亲这样,再也不敢斗气,连忙赶过来扶。   邓叔与她一左一右把黄庆玲扶回床上,吃过两片降压药,缓一缓才把电话放下,没去打扰急救中心。   余乔与邓如通面面相觑,不知该谁开口。   稍缓,黄庆玲捂住脸开始哭,“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当初嫁给你爸,吃苦受累不说,还要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出来了,你也长大成人,还以为能享几天福,谁想到你这么不听话……”   她坐起来,不断伸手拍打余乔,“妈妈从前就是不听老人言,非嫁给你爸,结果吃了大半辈子苦,怎么你……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余乔垂下头,除了默默忍受,也别无他法。   她无法想象,当黄庆玲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她渐渐开始后怕,但想到陈继川,却又坚定异常。   她身穿铠甲手持利刃,是成人童话里守护公主的勇士。她必然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天色渐暗,华灯四起。   安抚好黄庆玲,余乔独自开车准备回南山公寓。   外面道路湿滑,大概刚刚下过雨,路灯投下的光将人们晚归的心照得纤毫毕现。   车开回停车场内固定位置,余乔坐在车里打开收音机,听着九十年代的复古音乐,给自己留下独自抽一根烟的额时间。   今天和母亲吵了那么多,只有一句话烙在心里,母亲哭着说:“眼看你就三十岁了,你到底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三十岁,一个极其尴尬的年纪。事业钻入瓶颈,眼看天花板就在不远处,爱情仍然缥缈,令家庭也触不可及。   还未学会潇洒,已深陷泥潭,每一步都是负重前行。   一个女人,无论多坚强,终究会在孤独的夜里被年龄击垮。   她含着陈继川的烟,看着后视镜里憔悴苍白的自己,忽然间勾起嘴角给一个嘲讽的笑。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她拿上手包,开门下车。   到家时陈继川正站在阳台上聊电话,见她回来,潇洒地勾勾手,招她过去。   余乔一瞬间丢掉职场女性尊严,穿上拖鞋溜过去,整个人几乎是瘫在他怀里,她贪婪的呼吸着他白衬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享受着春暖花开时人间最最温柔的风,仿佛要随着风攀住白云。   她眯着眼,听见他对电话里的人说:“我妈怎么想那事她的事,我真觉得累了、”   “不用再考虑了。”   “二叔,我哪算什么人才,我就一混混头子。”   “行,最近变天快,二叔注意身体。”   “哎,您不以前老夸我好孩子来着,我当然得孝敬您了。”   他随手把手机塞到余乔衣兜里,扶正她的脸,“怎么了余老板,又让人欺负了?眼睛肿得金橘子那么大。”   余乔坦白说:“在我妈那挨骂了。”   他遗憾地说:“噢,那没法儿给你出头了。”   余乔倚在他胸前,轻轻晃,“那你不心疼我?”   陈继川失笑,“心疼,我自己媳妇儿我能不心疼嘛。”   她仰起脸,“那你亲亲我。”   他一阵笑,“今天怎么娇成这样……”   他含着笑,也含住她的唇,在云上,他的柔情远比春风更美。   只一个吻,已足够圆满她的爱情。   他擦去她眼角溢出的泪,抱着她低声问:“怎么了?还在委屈呢?”   余乔仍然闭着眼,但她仍然能够看清爱人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这份感情太过深刻,令她能够凭记忆勾勒出完整的他,轻而易举。   余乔说:“我忽然觉得很幸福。”   他的话里透着宠溺的笑,“你傻呢?被你妈收拾了还幸福?”   余乔却说:“这些都不是问题,有烦恼反而真实。而且……反正一回家,总有你安慰我。”   “一个亲亲就够了?”   “不够。”余乔睁开眼,踮起脚在他唇上落下轻轻的一个吻,“要两个。”   陈继川失笑,“什么都要两个?”   “嗯,房子车子蛋糕和玩具都要双份,只有你,一个就刚刚好。”   “什么话,我也变不出两个来。”他揽着余乔,两个人慢慢挪回沙发上,电影台正在放一部九十年代旧电影,画面内警匪厮杀,抢单乱飞。   余乔给陈继川派活儿,“给我削个橙子,不要直接剖,要完完整整剥皮那种。”   陈继川比个ok的手势,“行,保证完成任务。”   余乔盘腿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盯着电视机屏幕问:“你们抓贼也这么激烈吗?”   “没,我们一般都拿火箭炮对轰。”陈继川削着橙子皮眼睛也不抬一下。   余乔咕哝,“就会瞎扯。”   陈继川剥掉橙子皮,开始清理白色部分,“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余乔把下午和黄庆玲之间的对话简单陈述给他听,正巧橙子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她便接着下第二道指令,“你喂我……干嘛,瞪什么眼?我回来还没来得及洗手。”   好在陈继川没要求她现在去洗,而是当真把橙子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投喂她,“看来我未来丈母娘脾气挺大。”   “身体又不好,血压一直降不下去,和别人吵架倒还好,只要我敢顶嘴,她一定气得发病。”她边吃边抱怨,“最喜欢控制我,从小到大都不给我做主的机会……算了不说了,越说越气。”   陈继川赶紧给她拍背顺气,“好了好了,不气了不气了,回头让你男人搞定她。”   “那倒是……楼下跳广场舞的阿姨没一个不喜欢你的。”   “又听见什么了?”   余乔想起今天早上出门的待遇,“我现在出入都有人主动打招呼,前天回来晚了,阿姨们刚散场,围着我夸了你好久。”   陈继川一挑眉毛,再往她嘴里塞一瓣橙子,“都夸我什么了?”   “长得帅,心又好,给这个提东西给那个找狗的,快成社区新星了。”   橙子喂完,陈继川去厨房洗手,隔得远远地冲她喊,“那你听完什么想法啊?就没想沾沾光?”   余乔听完心底一抽,僵着脸,警惕地盯着他。   他擦干手走出来,一个猛虎扑食扑到她身上,“要不……咱结婚吧……”   余乔睁大眼看着他,看得他面红,只好低下头,“算了,今天时机不好,咱们以后再说。”   余乔立刻大声说:“那怎么行!”   陈继川笑,明明得意,却还得顾忌余乔的面子,憋得好辛苦。 ☆、第51章 婚戒   第五十章婚戒   时间向回拨六小时,陈继川还在市局副局长办公室里埋头抽烟。   二叔季业明穿着统一白色制服,一面翻文件一面和他闲聊,“真不打算回来了?”   “真不行,您看我现在这个条件,再回来合适吗?”陈继川难得老老实实挺直背坐着,一点玩笑话都不敢掺。   季业明瞄他一眼,合上文件夹,“小时候让你干什么都不听,整天嚷嚷着考警校,现在遇到这么点儿事就放弃了?你不嫌窝囊?”   陈继川挠了挠眉头的疤,不自在地低下头,“年纪大了,想干点别的,也不想家里人跟着我担惊受怕。”   “什么家里人?你妈还想让你回来的。”   “我妈那是一会儿一个样……”他还没说完,就让季业明打断,掐死了他那句“家里人”发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出个家里人?找女朋友了?认真的?准备什么时候带回家?”   陈继川却突然支吾起来,看着办公桌上的台历说:“还成吧,等过段时间再说。”   季业明哂笑道:“你个兔崽子,能不能有个靠谱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别耽误人姑娘家。”   “知道啦二叔,我个人问题您就甭操心了。”陈继川把烟掐了,站起来,这就要走,“行了,事儿说完了我也该走了,二叔,回头请你吃饭啊。”   “回头?回头是什么时候?”   陈继川回答说:“明天后天都行。”   季业明没指望他真请,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递到他面前,“这是补发给你的工资,七年,三千二每月,一共二十六万八。”   陈继川捏起卡片,拿在手里看了看,玩笑说:“哎,没想到啊,真发财了,二叔你也是的,有钱发怎么不早说。”   “早说怎么的?早说你还能多拿二毛五?”   “早说我就不用花我媳妇儿钱了。”他把卡片揣进兜里,冲他二叔挥挥手,“谢了二叔,我先走了,您接着忙。”   季业明嘱咐他,“多回家陪陪你妈,想回来自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二叔,谢您照顾!”   办公楼里来来往往都是穿制服的警员,他们面孔肃穆一身正气,与他截然不同。   陈继川揣着□□走到下楼,忽然停在无人的拐角,拿出□□左右看了看,两根指头用力,把卡片弯曲到了极致,但只维持一秒就松开,□□死里逃生,被重新塞进衣兜。   七年青春,黑与白的无间行走,一只眼睛与永不消弭的噩梦,三千二百块是这段往事唯一的见证。   他给余乔打了个电话,但这个时候她正在家中挨骂,耳道被黄庆玲的尖叫声淹没,错过了这一通来自软弱无力的陈继川的求救。   他收起电话,笑了笑,弓着背,双手插兜,沉默地离开了他的理想圣地。   屋外还是一样的阴雨天,灰蒙蒙的云压在头顶,靠参天的楼宇撑起一片天。   他独自走在街头,跟随忙碌的人群走过十字街口,不知不觉中几乎要被这座伟岸的城市吞灭。   他怀揣巨款,走进一家金店。   销售小姐双眼如炬,一见他就猜,“先生来挑婚戒吗?”   “嗯,求婚戒指。”陈继川笑起来,这一笑把画着浓妆的小姑娘看红了脸,开柜门拿戒指的手也停在半道,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肇事者”正低着头,仔细去挑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铂金戒指,他趁余乔睡觉时偷偷量过她的无名指大小,是11号,应该不会错。   他挑中一只一克拉钻戒,销售小姐拿出来在灯光下展示,“这是新到的款式,一克拉的钻,18k金戒托,四万出头,很划算。”   他脑海中浮现余乔戴上戒指的画面,忽然想,她那么爱哭,求婚时难保不会哭花妆,所以还是在家求婚吧,不丢人。   想着想着就笑了,幸福与憧憬太耀眼,让人不自觉跟上他一同微笑。   销售小姐拿着戒指,小声说:“先生,你女朋友真好命。”   陈继川说:“不一定,至少没有我好命。就这个吧……再找个镯子……”他琢磨了一下,强调说,“大金镯子。”   他妈的喜好,他还是很清楚的。   “好的,请跟我来。”   从金店出来,他的工资卡就去了三分之一,再乐颠颠地跑去奢侈品店给余乔挑了个丑得不忍直视的包,恨不能当天就把钱花干净。   最后他回到南山公寓,独自在客厅四角布置好摄像头,且在等待女主角出现的过程中,靠在阳台上应付季业明的第二次劝说,抬头时勾一勾手,就等余乔三步并两步地冲过来搂住他。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晚间新闻,本市又要颁布住房新政,财政部强调个人转让两年以上住房免征营业税,史上最严《环保法》正式实施,全省上下严正以待。   陈继川爬起来,跪在余乔面前,开始掏衣兜——   十分钟之后余乔开始担心,“你找什么?不会是……丢了吧?”   “不可能啊。”   他回头去找,原来和皮包一起装在购物袋里。   余乔扶额,他拿出首饰盒,继续保持双膝跪地,“呵呵……”想好的词儿都忘了,气氛尴尬,他只能用傻笑填补空缺。   余乔满脸不解,“你笑什么?”   陈继川持续傻笑,“想词儿呢,别闹啊。”   “我没闹……你想吧,我困了我先睡会儿。”   “那怎么行啊,这多严肃一事儿啊你睡什么觉?听话,求完了再睡,到时候咱俩一起好好睡。”   “……”   “呃……”   “我想上厕所……”   陈继川一把把人按住,“不行!坐好!”   等这一条新闻播完,陈继川才想到开头那一句,磕磕巴巴地说:“余乔,嫁给我。”   余乔眼睛都瞪圆了,反复问:“就这样?”   陈继川点头,“就这样……哎哎哎别气,我接着说行了吧?咳咳咳……听好了啊……”   余乔学着陆小曼的样,翻了个夸张的白眼。   他板起脸,严肃认真地开始,“从第一眼见到你照片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跟这姑娘肯定有故事,但是没想到这故事这么长,这么好,这么多波折。余乔,有个比喻特别俗,但是我觉得挺恰当。你就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回回都能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拉我一把,让我这个只剩一只眼还差点染上du瘾的人,偶尔也觉得,生活他妈的其实挺美好……哎,怎么又哭了……还没说完呢……”   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不得已中断仪式,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轻拍她后背。   余乔哭着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再有才华的作家都写不出来你的好。”他吻了吻她沾着泪的侧脸笃定地说,“我们乔乔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你也是……你是世上最好的陈继川……”   他忍不住发笑,“傻妞,这是什么话……”   余乔认真地说:“我做梦都想嫁给你。”   他听完心底微酸,眼中泛红,给她擦着眼泪,还要故作轻松地说:“对不住,让我们乔乔等久了,罚我连洗一个月的碗成不成?”   “两个月……”   “行。”   “还得拖地。”   未免要承担更多家务,他适时提醒,“婚还没有求完。”   “噢,是。”余乔拿纸巾擦干眼泪,坐正之后吸了吸鼻子,“赶紧求。”   陈继川把首饰盒举起来,正正经经问,“乔乔,你愿意嫁给我吗?”   谁知余乔没有立刻正面回答他,反而问:“你以后会按时去医院报到吗?”   “会。”   “会遵医嘱按时按量吃药吗?”   “会……”   “还会去见钱佳、江媛或者其他小师妹小师姐吗?”   “不会……”   “好吧,那我勉强答应你。”   这回答还真是……意外呢……   但是……   陈继川翻开盒盖,余乔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呆呆问:“我们北方人都……用大金镯子求婚吗?”   “嗯。”陈继川淡定地点头,“我们北方人就是这么实诚。” ☆、第52章 承诺   第五十一章承诺   他的胡说八道,她都照单全收。   这一刻余乔除了幸福之外,再也想不了其他。   生活残酷,却又在偶然间给一点点甜头,令你一刹那以为拥有全世界,令你仍有勇气独自面对未来茫茫岁月,令你自以为还能够加把劲撑下去。   镯子的尺寸不对,带上之后在余乔的手腕上晃荡来去,连陈继川自己都看不下眼,低下头一阵闷笑,“错了错了,不是这个。”这才赶忙转过身掏出另一只黑色首饰盒,打开来才是璀璨光亮的钻戒,他收起笑,看着她,认认真真开口,“余乔,咱们结婚吧。”   结婚吧——   无论当下多少人将婚姻当做“围城”或“坟墓”,无论你一周见多少段出轨逸闻,领教多少情感的背叛与毁灭——   我们结婚吧——   始终是不可轻易许诺的邀约,是夜航中为她迷茫心灵撑起的引路灯。   他此刻低语,仿佛一双温柔的手,穿过平庸而疲惫的*,拥抱一袭终年孤独的灵魂。   她的眼泪落在钻石顶,温暖了原本冰冷的戒指。   她点头,不停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仍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在笑,在眼泪中在求婚的他面前笑得像个傻瓜。   他替她戴上戒指,她张开双臂拥抱他,她说:“陈继川,谢谢你……”   陈继川问:“我有什么好谢的?”   她哭着说:“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他仍然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拍拍她的后脑勺说:“傻妞。”   “还有……”   “你说。”   “谢谢你让我在三十岁之前嫁出去。”   陈继川拂开她额前凌乱的头发,吻一吻她眉心,笑着说:“大律师,你可是女强人,怎么也有这种老掉牙的想法,不应该啊。”   余乔固执地说:“我就是想嫁给你,做梦都想嫁给你。”   他仰头大笑,“那么,祝贺你余小姐,今晚梦想成真。”   “有没有大奖可以领?”   “有。”他看着她期待目光,坚定回答,“就是我。”说完扶住她后腰,一把将人扛起来,直奔卧室,那张刚添置不久的双人床,正等待新婚夫妇依照爱神指示,夜夜“物尽其用”。   天旋地转,余乔被扔在床上,而陈继川就撑在她上方,带着不怀好意地笑,问她:“小姐需不需要特别服务?”   余乔却将右手放在近前,反复欣赏着无名指上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完全忽视他今夜大无畏的献身精神。   陈继川无奈叹气,翻过身躺到她身边,两个人一起看着天花板发呆。   陈继川问:“钻戒就那么好看?”   余乔侧过身靠近他,在他脸上亲一下,说:“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才特别喜欢。”   他大约是不甘冷遇,不答她,仍旧向上看。   余乔顺着他的目光追过去,却只看见空白乏味的石膏板,“你在看什么?”   “星星。”   “什么?”   “你看,天狼星右上角就是猎户座。”他举起手,在半空中向她比划,“真是猎户的匕首、腰带、侧面那颗星看见了吗?”   “陈继川……”   他说:“猎户座是你的守护星。”   余乔不解,默默听他说。   “我也会是你的守护星,猎户座保护的人太多了,而我只看着你。”   他的话语太过温柔,眼神当中透着憧憬与怜爱,这样美好得接近虚无的感情令她忽然慌乱,她扶过他的脸,让他的眼睛对着她,“陈继川,你答应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陈继川笑着说:“我会永远陪着你,我的小蝴蝶。”   余乔翻过身,坐到他腰上,长发从颈侧落下,似瀑布一般倾泻在他胸前。   她慢慢低下头,吻住他单薄而干涩的唇,温柔而仔细地亲吻他身上暗藏深情的每一处。   她带领他的手,来到她腰后的蝴蝶印记,她喜欢这一刻他指尖的力道与他皮肤的温度,一切都美得刚刚好,让人流连忘返,让人忘却痛楚,也让人双眼蒙蔽追寻前路。   她拥着他,包裹着他,温暖着他。   她的唇贴着他的耳,在湿软的呼吸声中,她一遍遍告诉他,“我是你的……”   “是你的……”   “永远的小蝴蝶……”   在最后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她空缺多年的心因他的怀抱而完满,她哭了出来,不可自已地咬住他肩膀,他却也用尽了最后一分力,如大树倾颓,在浮沉的喘息中与她相拥。   他吻着她鬓边濡湿的发,听见她说:“给我个孩子吧,陈继川,我真的好害怕一个人……”   “再等等,你才几岁,自己还像个孩子。”   “我已经很成熟了。”   他拉高被子裹住她,“别闹,这是大事,比结婚大多了。”   余乔不免失望,“知道了,但是……这颗钻不便宜吧……”   陈继川觉得好笑,“现在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盘问我?”   余乔嗫嚅,“不是盘问你……是……关心你……”   “发工资了。”   “嗯?”   “七年工资,三千二一个月,二零一三年四月是最后一笔。”他眼底的光渐渐暗淡,令她在沉默中目睹一盏灯的消散,一团火的寂灭,“都结束了。”他侧过脸,看着她,牵起嘴角笑得向个告别青春的少年,“这一次是彻底结束了……”   他或许曾经设想过无数遍故事终结时的场景,却没有哪一次能与现实重合。   他黯然、遗憾、或者是庆幸——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英雄热血都会随记忆被埋进深海,不再有归期。   余乔握住他的手,用指腹来回摩挲着他虎口上的茧,“你不要怕,我来养你。我还有钱,有时间,有精力,我不会再让你吃苦。”   “这话是不是该我说?”   “我说也一样。”   他笑,“钱的事情你别操心,我不至于穷到那份儿上。”   余乔说:“我辞职了,今天上午办完离职手续。”   “噢。”他脸上不见惊讶,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余乔靠着他说:“都听你的。”   “这么乖?”陈继川想了想,“要不去旅游吧。”   “去哪呢?出国好不好?美洲我还没去过。”   “哪都行,到哪我都陪着你。”   余乔忍不住笑,“好,到哪我都跟着你。”   她身边渐渐环绕起均匀的呼吸声,枕边人终于入梦,她却仍然毫无倦意,接着地灯微弱的光,她再一次伸出右手反反复复观赏自己带着钻戒的无名指,仿佛这样看呀看的,就能与幸福多贴近一步。   她偷偷地抬起头亲吻他嘴角,在他听不见的时候说:“晚安,亲爱的。”   闭上眼之前她向上帝许愿,祈求上帝仁慈,令她与他能永远这样甜蜜。 ☆、第53章 疑惑   第五十二章疑惑   不工作的时间总是别样美好,余乔难得一觉睡到自然醒,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看钻戒,第二件事是双手交叠在胸口,抚摸着钻石的凹凸轮廓,闭上眼笑,仿佛未经磨难,亦未尝过苦楚,天生如此快乐。   而陈继川已经在八点出门去医院找王家安报道,汇报他近日是否仍然存在一连串消极情绪,是否仍然在深夜与噩梦纠缠不休。   谈话持续四十五分钟,王家安的建议他都一条一条记下来,认真履行求婚承诺。   他走后,王家安接到余乔来电,询问具体情况。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打电话来,余小姐,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很像送儿子上全托班但是仍然放心不下的不成熟家长?”   余乔坐在沙发上啃面包,没心情和他绕圈子,“到底怎么样?不要逗我玩了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   王家安顿了顿,说:“有好转,只要他肯配合,还是有痊愈的可能。”   余乔高兴地站在沙发上,连声问:“真的吗?”   对方笑,“又不是绝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对未来抱有希望。”   “谢谢,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现在说感谢还太早,后续治疗还需要季先生积极配合,你务必要稳定他的情绪。”   “我尽量。”   “不是尽量。”王家安强调,“我打个比方,他的情绪就在悬崖边上,随便谁推一把,他都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当然,我们加把劲慢慢拉,他也一定会好起来。”   四月的南方海港,气温已经慢慢升高。陈继川从医院出来,走在街口已经感受到阳光的热度。   他把衬衫衣袖挽到手肘,站在花店门口买一束新鲜黄玫瑰,“不用包了,拿张纸裹一下就行。”   系围裙的小姑娘半蹲着将多余的枝叶剪干净,数上十二朵玫瑰扎好,送到他手上,“谢谢一百六十块,先生,送女朋友啊?”   陈继川答:“嗯,女的不都喜欢这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得意却又温柔的神采,他总是如此,嘴里说着不在乎不耐烦,心里想的却是亲爱的你喜欢的事情我都会去做、   一个幼稚的傲娇鬼,快三十岁了还不肯改。但你知道,这类刻意掩盖的爱和珍惜往往更让人感动。   他说声谢谢,抱着花走在路旁,头顶阳光正好,洒在柔软干净的白衬衫上,远远看过去,恍然间带领视野回到青葱校园,不远处,那个坏笑的大男孩,正在向你招手。   他正在琢磨午饭是自己下厨还是领着余乔出去吃,身旁突然有汽车鸣笛,他一回头就看见高江那辆黑色宝马。   陈继川只当没看见,继续走。   高江保持三十码车速缓慢跟进,降下车窗露出他的粉色polo衫,“哎,要不要送你一程?”   陈继川抱着花站定,看着高江被车窗切割的半张脸说:“我俩的交情,犯不着送不送的吧。”   高江却好像根本没听出里面拒绝的意思,反而说:“我俩好歹同桌吃过饭,不至于连搭个便车的交情都没有吧。”   陈继川笑,他五官俊朗,笑起来眉眼飞扬,阳光下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高江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自觉握紧方向盘,他有些过于着急了,“我答应了你的要求,咱们就算扯平,当普通朋友吃个饭怎么样?”   高江这个水磨工夫实在厉害,难怪余乔那种要面子的人会和他磨叽那么久。   不过陈继川是不要脸惯了的,自己的脸都不要,还指望他给别人脸?   “不好意思,我后头还等着加长三十座百万豪车来接呢,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高江刚想说绝不麻烦,陈继川就仰起脸冲着一辆双层公交车挥手,“哎,我内加长林肯来了。”   说完长腿一迈,很快跟着人群上车。   高江却似乎忘了把车窗摇起来。呆呆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前方绝尘而去的公交车,忽然发笑。   他把车开进公司时,接了个温思崇的电话,听对方絮絮叨叨讲述日常琐事,到最后高江突兀地打断了他,竟然说:“小虫,咱们该分了。”   温思崇似乎并不惊讶,反而问:“你决定好要听你妈的指导回归家庭?”   高江说:“差不多,就想试试。”   温思崇笑起来,“那你试吧,我总是在这里等你的。”   高江无言以对,等了半分钟只说:“那我挂了。”   电话断线,人的心思却不会轻易断裂。   他的遐思不受控制,越飘越远,越发失控,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体验。   陈继川原本认为这就是一次偶遇,他回到家里该干嘛干嘛,兴冲冲地和余乔一起策划环游美利坚。   但一通电话突然袭击,田一峰叫吃饭,特别嘱咐就几个单身汉聚餐,不许带家属。   陈继川老老实实向“上级领导”打报告,余乔刚辞职,也不爱出门,巴不得他自己去。   然而他近来并不愿意应酬朋友,他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仍未消除,因此磨磨蹭蹭的,过了饭点才出门,准备打个照面,喝口茶就回。   他到餐厅时,一桌人已经醉倒一大半,包厢里乌烟瘴气,一群人见了他一个个的都开始“川儿川儿”的嚎,嚎得人躁气。   他刚要掀开扑上来的老同学往里坐,就遇上个怎么也想不到会出现在同一桌的人。   高江端起杯,朝他笑了笑说:“看来咱俩是挺有缘,还不止是搭个便车的交情。”   陈继川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但具体哪儿不对又说不清楚。他只冷着脸说了句,“是挺巧的。”就转过身冲着烂醉如泥的田一峰下去一脚,把人踹醒了,摇摇晃晃站起来骂娘。   看清楚来的人是谁,田一峰立马一阵傻笑,“你来啦,舍得离开余乔啦?”   陈继川把田一峰拽直了,不耐烦地说:“你他妈舌头捋直了再说话,闹这样够了吧?还喝?也不怕陆小曼弄死你。”   “你说小曼?我们分手咯,不然老子喝个屁的酒。”   “分这么快?你也太孬了吧?”   “有什么办法,人家嫌我穷!嫌我穷!”   田一峰抱着酒瓶扯着嗓子开始干嚎,“人要去找个有钱的干爹过好日子,我他妈算什么?我他妈一个月工资还不够她买个零钱包。”   陈继川终于不那么躁了,推开旁边的人往田一峰身边一坐,“行吧,该我陪你喝。”   他就这么陪着田一峰又续上两瓶,直到老田彻底喝断片,趴在坐上人事不省,他这才站起来准备去前台买单,但高江却拦住他,“不用,我已经买了。”   陈继川更看不懂了,“一来我是真没弄清楚你怎么到这儿的,二来呢,这一大帮子都是我同学,再怎么样也不该你请。”   高江看着他,抿着嘴笑。   陈继川有点尴尬,忍不住挠了挠眉头的凹陷疤痕,“这样吧,你给个账号,多少钱我退给你。”   高江意外地答应了,“三千九,就微信转账吧,我加你。”   “行。”   高江的微信名还是高江,而陈继川的一样是原名季川,头像用的余乔送他的蝴蝶标本。   陈继川当下就把钱转了,三千九一分不少。   高江却没急着收款,“怕一手钱你就删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透着黯然与卑微,让人越听越不对劲。   但他很快掐断这一小段暧昧,站起来说:“田一峰醉成这样,你一个人搞不定吧,我送你们。”   陈继川驾起软趴趴的田一峰,没挪两步就开始喘,他的身体已然大不如前。   高江跟上来,却并不接手,他走在前面找出车钥匙,给陈继川拉开车门,“这个点很难打到车,坐我的吧,不收你钱。”   陈继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田一峰塞进车里,上车之后说:“我把车前转给你。”   高江伸手假装把后视镜扶正,但其实实在看后座的陈继川,“行,随你。”   高江发动汽车,先往田一峰居住的老小区开。   陈继川在车上给余乔打电话,“睡了没?”   “还没,在等你。”   他得意地笑,“没我睡不着是吧?”   高江身份尴尬,但陈继川却丝毫没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自自然然地和余乔闲聊,“老田醉的不行,我先送他回去。”   “嗯,那你路上小心,早点回来。”稍顿,听她补充,“喝醉的人容易出事,田一峰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没有的话你留下照顾他吧。”   “哎?不是等不到我不睡觉吗?怎么把我退给老田了?”   “我以为他才是你的最爱,我就大度一点,成全你们咯。”   陈继川闷头笑,“行,那我今晚就睡了他。”   正巧这时候他不经意间发现高江正透过后视镜观察他,两个人的目光相接,陈继川是尴尬,高江却暗含笑意。   这个精心安排的夜晚,注定不一般。 ☆、第54章 威胁   第五十三章威胁   陈继川最后说:“晚点睡,等我回去。”   匆匆将电话挂断。   前方高江开始专注于驾驶,不再抽空从后视镜偷看他。   陈继川踢一脚睡死过去的田一峰,心里骂了句傻叉。   醉死过去的田一峰活活是一块大秤砣,陈继川扛他扛得汗都出来了,还离电梯口老远。   高江看不过去,说了句,“我来吧。”就替陈继川扛住左半边,两人齐心协力才把田一峰带回家,扔在他那张乱七八糟的床上。   陈继川还记得把被子抖开盖住满床乱滚的田一峰,他打着嗝,胡乱地喊着,“小曼……陆小曼……”   陈继川看着田一峰那痛苦又窝囊的样子,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好命,这辈子活到现在还没尝过失恋什么滋味儿。   没办法,太帅就是这待遇。   他伸手拍了拍田一峰的脑瓜子,“哎,哎,我走了啊,别他妈躲被子里一个人哭。”   他力道不小,但田一峰就跟聋了似的什么都听不进去,兀自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呼唤着陆小曼的名字。   陈继川觉得田一峰没救了,“你就哭吧你,怂包。”   他说完,抬头瞄一眼始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高江,“怎么样?走吧。”   高江用疑问的语气说:“我再捎你一程?”没等他回答,高江已经补充道,“反正那地方我也熟。”但看陈继川脸色不对,高江急忙再追一句,“你别介意,我就陈述一事实,没别的意思。”   陈继川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半,田一峰住的地方又偏,打车是不太现实。于是应下来,“今天给你添麻烦了,回头找机会谢你。”   高江跟着他一同往屋外走,边走边说:“这个回头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嗯,确实。”陈继川坦然承认,“我是不大爱跟你这种人打交道的。”   两人都站在电梯口等破破烂烂的旧电梯慢悠悠往上爬,高江双手插兜,兴致勃勃地问:“我哪种人?”   陈继川答:“特别烦人。”   他这话不算礼貌,但谁都想不到,高江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居然被这句直白的带有冒犯的话逗乐,白靠着被回南风吹得沁水的墙壁,两只细长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陈继川,“你这人倒挺诚实。”   陈继川低头点烟,抬头时歪嘴一笑,“你觉得我诚实,主要是因为我懒得跟你废话。”   电压不稳,楼道灯忽然一闪,闪过陈继川嘴角那一抹笑,几乎让人神魂颠倒。   高江努力稳住自己,保持风度,“这么说就有点伤人了。”   陈继川不理他,正好这时候电梯到岸,伴随“叮咚”一声响,电梯门开,陈继川把烟夹在指间和高江一起进了电梯。   一片沉默当中,高江开口了,“还有烟吗?”   “有。”走出电梯时,陈继川第一支烟给他,高江接过来横放在鼻尖嗅了嗅,“给烟不给火?”   陈继川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懒得再应付高江,因此随口说:“没火。”实际上他刚刚点过烟,打火机就在牛仔裤口袋里安安静静地待着。   他大跨步走出去,听见身后一声笑,在几近无声的夜里,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陈继川上车就给余乔发信息,说二十分钟之后到,让她千万别睡。   他脑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仍然保持克制。   一路上高江只在刚上车的时候问过“怎么不坐前面来?”   得陈继川一句,“下车方便。”就不再多话,老老实实开车听午夜电台讲无聊又俗气的爱情故事。   终于抵达公寓楼下,陈继川说了声“谢谢”就要开门,但没料到高江也跟着走下来,靠着车门问:“一起抽根烟?”   陈继川摆摆手,急着要走,“回头再说。”   “你好像特别喜欢说回头两个字,你跟余乔也是回头再说?”高江这话说得有深意,让陈继川真正回过头皱着眉问:“你什么意思?”   高江吐一口烟,笑笑说:“余乔确实性格挺好的,不过她小时候就被人弄过了,你知不知道?”   陈继川没回答,他慢慢向车的方向走,令高江认为自己目的达成,继续说:“听说还是个老校工,你说恶不恶心?别人用过的东西接着玩,你不嫌脏——”   他还没说完,就让陈继川一把掐住喉咙,脑袋向后一仰,砰一声撞在车门上。   “你他妈听谁说的?”   高江双手撑住车门,被迫仰起脸,大口呼吸,“就那帮老姑婆瞎传传到我妈耳朵里,差点没把我妈气死。怎么?你也到今天才知道?”   陈继川咬牙,虎口收紧,令高江的呼吸更加艰难,“你记着,你要敢再跟谁说这事,我他妈分分钟废了你。”   高江依然笑,“废了我?用什么废?”   陈继川冷哼,忽然往高江胃下部来上一拳,当下就打得他面色青紫,抱着肚子半晌回不过神。   “咱们俩,阴有阴的玩法,阳有阳的路子,你只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什么东西?”高江捂住肚子,弯着腰喘气,“我不就是个gay嘛,我还有罪了?你没问过余乔喜欢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倒是听说,挺多小时候被搞过的女的,大了都是蕾丝,你别阴沟里翻船啊川儿。”   陈继川拽住高江的领子一把将他提溜起来,“我还是那句话,搞事之前先想想自己有多少把柄在人手上。”   他松手,高江自由落地,但陈继川转身前没往把高江脑袋一按,再撞一回。   “还有,老子直得跟铁柱一样,别他妈整天瞎做梦。”   高江胃里火燎火烧,脸上却还笑着,远远对着陈继川喊,“你等着吧,我迟早能把你带到正道上。”   陈继川没回头,抬脚把路边的石头子踹到天上,暗暗骂,“操他妈的,神经病。”   他一进家门,余乔正穿着粉格子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用勺子吃百香果。陈继川些都没来得及换就冲到客厅一把抱住她,怎么也不肯撒手。   余乔一手举着百香果,一手拿着勺子问:“怎么了?刚回来就撒娇,谁欺负你了?”   他把头埋在余乔肩上,闷声说:“终于抱到个正常的了,我现在激动得没法儿说话。”   “能让我把东西吃完吗?”   陈继川松开她,看着黏糊糊的百香果问:“这什么?”   “fruit。”   他一听,面露邪色,“壮*阳的吧?”   “不是。”   “给我吃口,我现在特别需要壮一下。”   余乔舀一勺送到他嘴里,可没把他酸死,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这阳还是你壮吧,我受不了。”   他回到玄关把鞋换好,再回来时余乔已经把百香果吃完。   他忽然间累得很,头枕着余乔的大腿,身体一斜横躺在沙发上。夜虽深,但两个人都没有睡意。   陈继川说:“老田和陆小曼分了。”   余乔问:“田一峰还好吧?”   陈继川答:“不怎么样,撒了一晚上酒疯。”   “小曼太有主见,我劝不了她。”余乔用食指慢慢描着他的眉毛的轮廓,弄得他心底里一阵一阵地痒。   陈继川却转了话题问:“你刚吃了壮*阳果,现在见了我是不是特别饥*渴啊?” ☆、第55章 失恋   第五十四章失恋   原本流连在他眉心的手指向下滑,捏住他直挺挺的鼻梁,余乔莞尔道:“你这个人,怎么嘴里没一句正经话,没聊两句就开黄腔……”   “我没正经话,那你有?在哪?你嘴里,来来来,我找找——”找也不是正经找,是翻过身捧住她的脸,用舌尖到她齿间去找,吻得她嫌烦开始挣扎才放手。   他撑在她上方,咂咂舌头,评价道:“这壮*阳果也太酸了。”   余乔笑,亲亲他的脸,“快去睡觉吧小可爱。”   陈继川拧着眉毛假装发火,“叫谁小可爱呢你,我他妈能用可爱形容?”   余乔已经走到卧室门口,笑盈盈靠墙站着,“你就是我的小可爱,快来吧小可爱,我在床上等你。”   陈继川嗷呜一声,手脚并用地扑了过去。   吃完fruit当然要享受一个night,更何况他在高江那心灵受挫,急需肉*体抚慰。   而高江也无倦意,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绕着余乔居住的片区开,直到接到温思崇的电话。   温思崇问:“还没睡?不会是连家也没回吧?”   高江把车停在路边,把音响声音调小,“确实没回,烦得很。”   温思崇于是提议,“不如出来喝一杯?”   高江恰好有话想说,想也不想就答应,“老地方见。”   高江与温思崇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在情人和朋友两者之间游离,很难找到准确定位。且这几年,温思崇算是他最用心又最中意的“伙伴”,不做情人也可以做朋友,更何况感情一旦成为习惯便不可能在一夕之间斩断,心仍然会依照惯性向前走。   因此他在熟悉的酒吧喝到半醉,不断地重复地对着温思崇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与余乔,与季川之间复杂而又奇妙的纠葛。   酒吧的音乐很轻,默默撩动心弦,也方便低语交谈。   高江听着驻场歌手的烟酒嗓,趴在桌上,从心眼里一阵一阵往外冒酸气,“最倒霉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他妈爱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爱上你的人……不对,是爱上一个特别恨你的人。”   他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继续他的苦恋宣言,“不但看不上你,还他妈威胁你,恨不得弄死你。你说……我这是倒了什么霉了我……”   温思崇扶他一把,以免高江失去重心平地摔倒,当下他推一推细边框眼镜,终于问出了今晚的第一个问题,“他威胁你?”   高江点头,“他在警察那有路子,查了我的开房记录,估计还拍了不少照片吧。真是……早知今日,这两年就该忍忍,或者就不该去找余乔,找出一身麻烦……”   “你喝够了?我领你回家。”   “回哪?”高江喝得两只眼雾蒙蒙的,像个痴呆。   温思崇把他掺起来,付了钱往外走,“回我家吧,我家近。”   高江却摇头,“不行不行,我得回自己家。”   “你这回来真的?”   “嗯,你说是不是倒了血霉了?你说我是不是个大傻逼?”   “你是。”温思崇拦下一辆出租车,低声答,“他更是。”   出租车向高江的家驶去,留下路旁孤灯风雨不动,夜晚如迷城,总有办法令你求生无路。   但有故事的人不止高江一个,今夜田一峰在梦中再一次挽留陆小曼,而余乔却在凌晨三点接到哭诉电话。   这通电话让陈继川连噩梦都做不成,索性坐起身抱住余乔的腰,贴过来偷听失恋求助电话。   陆小曼哭着说:“乔乔,我难过得要死了……”   陈继川在一旁撇撇嘴,露出一点鄙夷颜色。   余乔瞪他一眼,尽心尽力安慰小曼,“你要不要请两天假,出门散散心?”   “你陪我啊?你舍得你的心肝儿小宝贝儿啊?”   陈继川侧过来,伏在余乔身上笑得嘴角上挂,用口型问:“我是你的心肝儿小宝贝儿?”   余乔捏他鼻子,还要抽空应付电话,“肯定还是你比较重要,嘶——”   “怎么了?”   “没事,撞了桌子腿。”   其实是陈继川使坏,张口咬了不该咬的地方,让她差一点尖叫起来。   电话另一端,陆小曼开始叹气,“算了,分手是我提的,我没资格哭。”   “小曼,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陈继川贴着余乔空闲的另一只耳压低声音说:“有个屁的苦衷。”   吓得余乔一把捂住他的嘴,发出干脆利落的一声“啪”,简直像在甩人耳光。   小曼说:“你也知道,我最近有新对象,他样样都好,只是在一起我总是走神。时不时想到田一峰,无论在哪都觉得多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乔乔,我真的很难过……”   余乔企图转移话题,“你和那位赵博士怎么样了?”   “还行吧,都是成年人,相亲就奔着结婚去的,大家都希望年内能把事情办下来。”   “小曼,我没资格说什么,但是感情的事情如人饮水,好与不好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是,我最清楚,所以我做出最正确选择。”   “唉……明天一起吃饭吧。”   “终于肯把小宝贝儿撂下了?”   “明早给你电话,你早点睡,不要喝酒,也不要东想西想的。”   “知道了,你也休息吧,无业游民。”   电话还没断,陈继川就已经抢过手机扔在床头柜上,不留情面地说:“她甩的田一峰,她倒还有脸哭。”   余乔沉下脸,语气也不算好,“感情的事情,当事人都未必说得清楚对错。”   “得,算我多管闲事。”他悻悻然躺下,没过两分钟又凑过来亲她,边亲边咕哝,“看来真是让我捡着宝了。”   “你别闹……哎……嗯……刚不是……刚不是弄过一回了吗?”   “我外号季铁柱,你忘了?”   “我以为你外号不要脸来着……别……你轻点儿,我也是肉做的……”   “是,你还是甜肉做的,妈的,刚差点没甜死我。”   “又不要脸……”   “不要脸,要肉……”   这个混乱的夜晚,最终在淋漓的热汗当中结束。   第二天余乔去陪陆小曼,陈继川去找田一峰,两个人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失恋的人最需要填满胃,余乔与小曼一路吃吃喝喝,直到饱得走不动路,还得找一件咖啡厅坐下休息。   小曼喝着热茶感叹,“我真羡慕你,有钱有爱,活得潇潇洒洒。”   余乔垂下眼睑,浅浅一笑,“你想想前两年我是什么样子,恐怕就不会着急羡慕我了。”   能是什么样呢?父亲被执行死刑,爱人死不见尸,母亲只顾催婚,没人记得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小曼说:“再苦也熬过来了。”   “对,再苦也熬过来了……”余乔轻声重复,大约在借此安慰自己,“所以你也不要怕,早晚都会好的。”   “怎么好?我永远不会对赵博士的物理课题产生兴趣,赵博士也永远不会认同我的工作价值。并且……”小曼放下茶杯,透过玻璃墙望向远方长路,“我可能忘不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   余乔的话还没有问完,小曼便着急否定,“没有,也不可能,我爸我妈那种日子我绝对不想去过。”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手机在皮包里嗡嗡响,余乔低头找手机。   小曼看着余乔的新手包皱了皱眉,嫌弃道:“怎么买个这么丑的包?”   “他挑的。”   小曼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直男真厉害,再好的牌子他都能一眼挑出一件最丑的买回来,在下佩服。”   余乔接起电话,高江在另一端咆哮,“怎么?你俩研究一晚上就研究出这个方法对付我?”   “高先生,你打错电话了吧……”   “别给我装蒜!余乔,你告诉季川,别以为当几天破警察就有什么了不起的,敢跟坑我?等着吧你们!”   高江撂完狠话就将手机猛地一摔,砸在地板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余乔拿着手机,茫然地望向对面的陆小曼。   “怎么回事?发什么呆?”   余乔摇头,“不知道……等等,我给陈继川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了,陈继川却忙得抽不开身,“有话快说啊,我忙着呢!”   “忙什么?”   “打游戏。”   余乔忽然无语,“高江给我电话,说要弄死你。到底怎么回事?”   “没屁事,丫就是个变态,不用搭理他。还有事没有?没事我挂了。”没等余乔回话,电话已然断了。   小曼评价,“臭男人,见了游戏比见了亲爹还激动。哎,你别担心了,高江那个人,肯定脑子有病的,要定期发疯,你随他吧。”   话虽如此,但余乔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事发生却又无力阻止。   当下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等谜底揭晓,等苦果到来。 ☆、第56章 愤怒   第五十五章愤怒   高江胸口攒着火,绕着落地窗来回走动,瞥一眼桌上的打印纸,恨不得立马抄家伙杀了季川。   他今早刚来公司,就撞见秘书团队窃窃私语,见他来,连特助都不敢开口,唯唯诺诺跟到办公室才拿出一叠刚收好的印刷海报放他桌上。   “高总,今天一进公司就看见这个……贴满了走道,我们已经尽量收起来了,但是难保……”   高江随手扯起一张,上面赫然印着他与温思崇的偷拍照,两人搂在一起亲昵地走近一间酒店,还有一张他与温思崇在拐角接吻的照片,一看就是从监控录像上截下来。   下端几个黑体字写着,“基佬骗婚,无耻下作”。   高江握住印刷纸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他做完两次深呼吸,才能心平气和地与特助说:“你先出去,这个事情就当没看见,也不要再追究。”   “高总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特殊急不可耐地逃出办公室,高江把印刷纸捏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   他头一个电话拨给余乔,下一个找的是温思崇,根本不敢沾惹陈继川。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温思崇听,还没等温思崇回话,手机就迎来一波信息提示,他母亲发来三张模糊照片,最后问:“这是怎么回事!”   毫无意外,这照片和他在办公室收到的一样,高江怒急攻心,反而冷静下来,自嘲道:“没把人搞上手,还他妈被被践踏成这样,我还是那句话,我他妈是同性恋我有罪?”   温思崇已经走到阳台,避开人群,“我帮你。”   “什么意思?”   “余乔太单纯了,没什么可入手的地方,不过季川这人挺复杂,我听钱佳提过一两句,但问多了她也不愿意说,但她最近可能是失恋吧,情绪不稳定,再喝两杯,想想办法,不信套不出来。”   高江心中燃起斗志,“好,今晚就约她出来。”   温思崇似乎笑了笑,答应他,“放心,这个罪你不会白受。”   余乔因为心情不大好,陪着小曼看完电影就匆匆回家。   而陈继川还沉浸在打游戏的快感当中,一直在网吧奋战到凌晨。   他与田一峰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在清早五点空无人的街道上,一人嘴上叼一根烟,仿佛又回到在警校瞎混的日子。   田一峰仰头向地王大厦吐了口烟,仿佛能用一圈烟雾罩住六十九层大楼,“上次失恋还是在大学,也是你陪着我,在ktv唱了一整宿的《他不爱我》。”   陈继川拧起眉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头绪,“有这事儿?”   “就咱们班那班花,刘晓兰,腿特长那个。”   “噢,你说腿长我就记起来了,那女的湖南口音挺重,一开学自我介绍,来个我是弗兰人,我还纳闷了,中国有什么地儿叫弗兰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你就闭嘴吧你。”田一峰听不下去,把他往右边店门口的额卷闸门上一推,“人刘晓兰为什么拒绝我?你他妈不会一点儿都不知道吧?”   “我哪知道啊?我和弗兰人毕竟存在沟通障碍。”   田一峰气得想一脚把他踹过韶关直抵弗兰,“刘晓兰喜欢你,至少没交男朋友那两年可都想尽办法对你好。”   “啊?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那时候集训,谁跟你送的防蚊水?谁给你送的跌打药?最后你就记得人家口音不好,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哎,不是……我就记得漂亮的,长一般的真没印象。”   “人刘晓兰是班花,能不漂亮吗?你是不是眼瞎了你?”   陈继川一个劲地笑,伸长手臂勾住田一峰肩膀,“我眼里嘛,也就我们家余乔还算好看,其他人都他妈平凡,平凡得不值一看。”   田一峰用肩膀撞他,恶心得鸡皮疙瘩掉了满地,“行了吧你,肉麻不肉麻?能不能放过刚失恋的人?”   “行行行,看你可怜,照顾你。”陈继川把烟蒂投进垃圾桶,猛地拍了拍田一峰后背,“当时怎么劝我的?脑子里回放一遍劝劝自己,最多下回我给你把关,你瞅我找的,余乔,没缺点啊!”   田一峰闷着头,无奈地说:“不是说不虐了吗?”   陈继川打个哈哈,“我这都是有感而发,抑制不住。”   “滚你妈的吧,少跟我这儿碍眼。”   “我走了你可不得想死我啊?”   “想个屁!”   两人歪歪斜斜各回各家,陈继川带着一身隔夜的烟味回来,让余乔嫌弃得恨不能把他从窗户扔出去,但他已经完全把这房子当自己家,洗了个脸往床上一躺,当即睡得人事不知。   余乔担心了一夜,也没结果,干脆选择去做旅行攻略。   但第二天,舆论就炸了开锅,微博热搜头条即是一篇未署名却得到众多公知大v转发的文章——《缉毒警与毒枭之女暗中勾结,瓜分上亿毒资后远走高飞》。   余乔的手机断电,无聊当中只能用电脑游览网页。   她不经意间瞄到文章标题,心上一抽,再点进去,越看越是惊心。   文章里,毒枭姓余,缉毒警姓季,作者称这位在云南边关长期卧底潜伏的缉毒警其实早已经与毒枭的女儿安通款曲,并已有吸毒史,在案发之前,已用所获独自在鹏城最有发展前途的地段购买两处房产,都落在余姓女子名下,如今已经价值千万,更在暗中转移资产,以供两人日后逍遥。   而毒枭被捕后为了保护女儿,到死都没有将缉毒警中饱私囊的行为供出来,文中更暗示当地警方收受贿赂,为这位缉毒警网开一面。   文章下的评论有同情毒枭的,有骂毒枭女儿有了男人不要老爸的,当然,更多的是骂一句“早知道警察都没有好东西”,仿佛早已经洞悉这世间所有隐秘的规律。   余乔身体发冷,从末端评论再滑回文章内容,仔细再看一遍作者对主要人物的身份描写,以及多出地名、物业所提供的信息。   那人仿佛故意要将他们挂起来供民众鞭笞,所有信息都一清二楚,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猜到那两处物业在哪个小区,甚至已经有热心群众发动人肉搜索,贴出余乔的身份证与个人信息。   她回头看一眼正在充电的手机,蹭一下站起来冲到床头拔掉充电线,仿佛对待这一生最害怕的敌人。 ☆、第57章 后果   第五十六章后果   余乔彻底慌了,谣言与人肉搜索并行, 民众的狂热与暴虐在网络世界里成倍增长,何况这个故事里包含“警察”“毒品”“贪污”几大要素, 已足够媒体与评论家们狂欢半月。   然而却无人关心这一切满足民众“正义感”的集体躁动会给当事人带来什么。   高楼风吹起阳台上悬挂的旧衣裳,也吹来海潮翻卷的湿气,这原本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也注定颠覆这段好不容易等来的平静生活。   “在看什么?”   他醒了,刷着牙走到她身后,随口而来的问题却让她浑身发冷。   该不该让他看?不看又能瞒他多久?   一连串问题在她脑中飘过, 没有一个能给出答案。   等不来她回答, 陈继川已经一手撘她肩膀,弯下腰凑近屏幕, “我还以为什么呢,把你吓成这样,原来又是社会新闻……”   他的调侃戛然而止,再也无法继续。   她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暗, 越来越沉,心也跟着向下落, 脚下大地仿佛突然出现一片无底深渊, 令她下坠、下坠,饱受折磨却永远无法到岸。   余乔握住他掌控鼠标的手,嗫嚅道:“都是乱写的,一个字都不用理。”   “地点、住址、姓名都几乎列明……”他皱眉滑动滚轮,继续看下去,“下面还有人贴出你的个人信息。”   余乔问他,“我们去美国好不好?提前,下周就去。”   难得他这中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你今天飞美国,他明天就有新消息爆出来,说我俩捐款潜逃,这辈子都别想洗清了。”   “洗不洗的清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余乔抬头看他,企图从他眼中找到一点力量,“我只怕他们欺负你。”   “哈!”他仰脖大笑,“老子受的欺负多了去了,不在乎这一点儿。”   他拍了拍余乔的肩,继续拿上牙刷刷牙,含含糊糊说:“你的手机不能用了,我的估计也够呛,等我上电脑联系老田,找他查查这东西到底谁发的,再之后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估计这事没那么容易解决,我俩都要有心理准备。”   看他神色正常,余乔缓了口气,“还好我妈不上网。”   陈继川笑,“老古董也有老古董的好处。”   他刚刚洗过脸,胡子也刚剃,干干净净,笑起来有一种近似孩童的纯真。   余乔爱的,或许正是这样不经意间向世界透露的孩子气。   她踮起脚,吻他侧脸,“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   他揉了揉余乔的头发,轻轻地答应她,“好,无论如何。”   然而他的承诺却无法消弭余乔心底的彷徨,她像一只被野兽围捕的鹿,警惕而焦灼地观察着身边人的一举一动。   陈继川用电脑和田一峰联系,余乔不敢走远,就半个凳子坐在他身后,一面紧盯他,一面低头啃手指。   陈继川叫了句“老田。”   田一峰便回,“知道你要找我,放心,已经在查了,舆论不好,上面也挺重视,有结果第一时间联系你。”   陈继川不忘叮嘱,“在不违反纪律的前提下通知我。”   他是第一当事人,为避免与撰文者的直接冲突,一般办案机关都不会在事中向他透露对方信息。   页面关闭,余乔立刻问:“怎么样?田一峰会帮我们的吧?”   陈继川木着脸回答:“这件事已经不仅仅牵涉我们两个,还有瑞丽的同事,队里会处理的,咱们先等等看吧。”   “可是……算了,我也没有好办法。”   陈继川站起来,从桌子上随手抽两张红票放进裤兜,“我出去一趟,重新买两张电话卡,咱们不能一直不跟外面联系,太久不接电话你妈肯定要着急。对了,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余乔拉住他,“我什么都不想吃,你也别下去了。”   但陈继川一脸无所谓,坚持要走,“又不是世界末日,怕什么?”   “可是……”   “别可是了,想想一会儿怎么跟你妈撒谎吧。”   他反手带上门,留余乔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脑中飞速轮转,无数张熟悉的脸孔走马灯一样飘过,骤然一停,却似乎什么都抓不到。   是的,高江,她想到昨天那一记莫名其妙的电话,以及电话里高江声嘶力竭的威胁。   高江还有一个好友,似乎姓温,是个记者,有认识钱佳,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她知道,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一切都是有心作祟。   余乔琢摸着,也许该把这条线索告诉田一峰,比他们盲目地去查更有效率。   四十分钟过后,陈继川回来了。与出门时的戏谑不同,他在玄关换鞋时,脸上带着明显的落寞与不安。   他走过来时,余乔拉住他的手与她一道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卡买了吗?”   陈继川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开始低头掏兜,“唔,买了,两张。”   余乔却不去看电话卡,反而问:“你怎么了?下楼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余乔的担忧被陈继川一口否认,“没什么,就想事情,有点儿晃神。”   实际上他刚下楼就察觉不对劲,往日热情的街坊邻居今天都对他避之不及,走出小区大门时能听见宝安窃窃私语,最可怕是在楼道等电梯,好不容易电梯降到一层,他走进去,身后的小男孩却被母亲拉住,一齐向后退。电梯门合上之前他听见小男孩的母亲和身边的老阿婆说:“就是他,当警察又吸毒,人渣来的。”   人渣。   他在瑞丽生死之间苦苦挣扎的七年,换来一句“人渣”而已。   他低头笑,忽然很渴望尼古丁,渴望一切能让人忘记烦恼抽身而去的东西,无论它成瘾或是不成瘾。   “没事就好。”余乔知道他不愿意说,只好作罢。   “那……我去做饭,你看会儿电视,今天咱们就宅家里吧。”   “好啊,我挑个电影。”   他们一起假装没事发生,假装只是一次家中约会,平凡而珍贵。   但陈继川刚起身,就听见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他拉开门,门外有黑面神满身戾气杀上来,“原来是你,余乔呢,让她出来!” ☆、第58章 撕裂   第五十七章撕裂   陈继川连忙拉开门,讪讪地笑说:“阿姨来了。|”回头喊,“乔乔,你妈来看你了。”   他让出一条道,伸手就想去接黄庆玲手上的皮包,被黄庆玲一下甩开,半点情面都不给,径直走到客厅中央,对着仍在沙发上发愣的余乔,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母亲的突然出现让余乔措手不及,前一秒还沉浸在对高江的怀疑当中,完全没准备好应付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黄庆玲。   她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喊了声,“妈……你怎么来了……”   不说还好,一开口黄庆玲立即火冒三丈,“怎么?我出钱买的房子,我还来不得?”   “不是,我就是没想到您今天过来,下午没有麻将局吗?从家里过来也挺远的吧……”她在这东拉西扯,陈继川赶忙把端一杯热茶送到黄庆玲手边,“阿姨,不着急,喝口茶再慢慢说。”   黄庆玲并不去接,转而冷冷瞥他一眼,“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我也没空和你说话,我要和余乔谈,麻烦你腾个地方。”   陈继川为难地去看余乔,正打算走,余乔却突然硬气起来,坚持说:“你就在卧室休息,我和我妈在客厅说。”   黄庆玲脸色更差,“让他出去!”   余乔顶一句,“我们就快要结婚了,自己的房子,你让他去哪?”   “结什么婚?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黄庆玲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似女人的长指甲,生生要将你耳膜划破。   陈继川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了声,“我去卧室,你们慢聊。”便转身进了房间,再带上门,似乎一个字都不打算听。   但房子小,门也不隔音,黄庆玲与余乔的对话还是一字不漏地都落到他耳朵里。   午后一点,阳台飘来隔壁家的饭菜香,可以想象一墙之隔的邻居一家正其乐融融全家人一起享受一顿午餐的幸福时光。   而这堵墙另一端,黄庆玲与余乔两母女正剑拔弩张、烽烟四起。   黄庆玲把皮包忘沙发上一甩,拉高裙子坐下来,双手环胸,上上下下审视自己面前身穿睡衣神色憔悴的女儿,“你叫他滚,我的家里不允许他这样的人住。”   “妈,网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你怎么……”   “我一大早就接到你张阿姨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说我不厚道,太缺德,自己女儿跟吸毒的搞在一起,还让她介绍高江那么一好小伙儿,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发个链接来让我自己去看,不看倒还好,一看差点没把我气得脑梗塞!”她转过脸盯紧了余乔,似乎想要从余乔的脸上找出一些得以利用的破绽,“你说你是不是疯了?喜欢什么人不好,非得喜欢这么个人渣!丢到垃圾堆里我都不多看一眼的东西,你还把他当宝,还把他带到家里来吃你的喝你的住你的,我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养了你这么个失心疯的女儿。”   余乔唯恐黄庆玲的这些话被陈继川听见,尽力压低声音回答她,“网上还说我和他串通转移爸爸的钱,这你信吗?通篇都是人家瞎编的,故意泼脏水陷害他,你怎么就是看不明白?”   “我看不明白?我好歹比你多活几十岁,我看人一看一个准。刚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他和你在一起无非是走投无路又碰到你这么个傻兮兮的女的,还有钱,不玩白不玩。”   “妈!你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情绪失控,连余乔自己都控制不住音量,越讲越大声,越说越激动。   黄庆玲仰起头,毫不示弱,“我还有更难听的,碍着你没说出口,你要再不肯听我的跟他一刀两断,我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不可能。”余乔想也不想就拒绝,“我和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不可能就为了这么点事情分手。妈,这件事你答应也好,反对也罢,我是绝对不可能和他分开的,您也别想得那么偏激,人一辈子不能光为了别人的眼光活……”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黄庆玲打断,黄庆玲显然再没有耐心与余乔继续没完没了地吵下去,她站起来,三寸高跟鞋顶起她的气势,威风凛凛,“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警察,是卧底,要没有他你爸就不会被枪毙!”   余乔也站起来,“我爸那是罪有应得——”   “啪——”   黄庆玲给了余乔一记又响又亮的耳光,打得她偏过头,嘴角发麻,过后是一阵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疼在皮肉,也疼在心里。   黄庆玲红了眼,几乎是声嘶力竭地说:“他再怎么不是也是你亲爸!你怎么能为了个男人这么说他,余乔,你怎么这么贱!”   最后几个字被黄庆玲咬牙切齿地说出来,更像是接连几个耳光,重重打在余乔心上。   余乔捂着脸,哭着说:“妈,你管了我一辈子,这回就让我做一次主吧。我是真的爱他……没有他我真的活不成……”   黄庆玲亦觉无力,“余乔,你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而余乔只是低着头,反反复复念叨,“网上说的都不是真的,他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妈,你相信我……”   “我看你是无药可救了。”黄庆玲深呼吸,突然走到卧室,一把拉开门,对着正低头抽烟的陈继川,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我只问你两句话,第一,是不是你害死了余文初,第二,你是不是吸过毒?你老老实实回答,不要想骗我。”   黄庆玲口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继川心上,碾碎他脑中所有已构建的防备以及所有虚妄的假拟的美梦,令他不得不睁开眼去面对他深藏在心中的永生不愿开启的噩梦,令他不得不重新回看那段在缅北深山中留下的鲜血淋漓的疮疤。   他没有躲藏,也没有说谎,他在这一刻,在余乔的注视下成为这世上最儒弱也最可笑的英雄。   他甚至别无选择。   “是。”陈继川吐出一口淡蓝色烟雾,嘴角居然浮着笑,似乎是重担卸下后的轻松愉悦,“两个都是。”   他太想笑了,笑这世界的荒诞离奇,笑他自己,对生活对人心,愚昧无知。   他渐渐笑出声来,大声地、放纵地、尽情地笑着。 ☆、第59章 恶梦   第五十八章噩梦   陈继川的回答,令眼前画面瞬间静止。   余乔的眼里是哀戚,黄庆玲的眼里是抓贼抓赃的得意,而他自己呢?他究竟是什么感受,或悲痛或绝望?连自己也说不清了。   黄庆玲一把抓住余乔手腕,两只眼睛瞪得铜陵那么大,“你听见了?他已经亲口承认,你不管你爸也就算了,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余乔听着耳边尖利的话语,却只愣愣地看着不说话也不抬头的陈继川。   而黄庆玲转过脸就对陈继川下逐客令,“季先生,人要脸树要皮,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你不至于逼我叫片警帮忙赶人吧。”   陈继川扶着膝盖站起来,没去看余乔,侧身绕过黄庆玲走到客厅,把自己的烟、打火机和手机拿上,说了句,“阿姨,错是我犯的,您别怪余乔。”   黄庆玲一阵冷笑,“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会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的,别搞得我真把余乔锁起来,她就算长到三十岁,我也还是她妈,想怎么管就怎么管。”   “那是。”他扶着玄关上的置物架,把鞋换好,正要往外迈第一步,余乔终于回过神,甩开黄庆玲一下横在陈继川身前,拉住他两只手臂,仰头看着他,已然哭得不成样子,“陈继川,你要去哪?”   陈继川低头看她,笑笑说:“不去哪,遛个弯儿就回。”   “你骗我!”   余乔哭着,紧紧拽住他的衬衫衣袖,“你不会回来了,你不要我了,就因为我妈的几句话,你不要我了!”   “余乔!你给我回来!”惊声尖叫的,是黄庆玲。   陈继川伸手摸了摸余乔沾满泪的脸,“没有的事,你先陪陪你妈,我把这事儿了了就回。”   但余乔不肯放手,“我跟你一起走。”   “别闹。”   “你答应过我的,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扯了扯嘴角,还能笑得满不在乎,“这什么事儿啊这,我真就是去见见老田。”   “带上我,这个家我也不住了,我们出去租房子。”   黄庆玲一听,立刻上来拉扯她,“你还要不要脸了?人家已经答应收拾东西走人了,你死赖着不让人走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兴许是气急了,黄庆玲的巴掌不断落在余乔后背和侧脸,中年女人的力气不算大,但打得多了还是给余乔脸上脖子撕拉出了红印子,然而余乔仿佛没有痛感,她只看着陈继川,只等他一句话,天涯海角,吃苦受罪,她都愿意。   可惜陈继川避开她炙热的几近祈求的眼神,他偏过头,慢慢掰开余乔攥住他衣袖的手指头,“听你妈的话,别这么倔。”   “陈继川……”   “别哭了……”   “陈继川!”   他走了,连电梯都没等,直接转进消防楼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曾经载满他们对新生活美好愿景的公寓。   余乔靠着墙壁,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几乎脱力。   “我要是早一步来,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沾过那种东西的人都没救的,你现在可怜他,将来谁来可怜你?”黄庆玲的声线再度拔高,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墙上,似乎有回音。   余乔擦干泪,回过头面对士气昂扬的母亲,待陈继川走后,她反而平静下来,“我从来没有可怜他,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啧……你还维护他,他给你灌了什么*药了还是你中了什么邪?这种人到底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的?不管了,这地方你不许再住,现在就跟妈回去……余乔!你干什么?”   余乔慢慢跪在黄庆玲面前,“妈,一二年他生死不明,我在王医生那骗到了安眠药,攒了三个月,攒足九十片……如果不是小曼来得及时,我早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灰了……”   黄庆玲拉不动余乔,捶胸顿足,“乔乔……你……你这是要剜我的心……你这是要逼死妈是不是?”   “不是……这件事我本来一辈子都不打算说了……可是你逼我……明明是你们逼我,却好像你们才是受害者,你们都是在为我好……可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要怎么样才算对?”她精疲力竭,说话也绵软无力,声音越来越小,“妈,我说没他我活不下去,这话是真的。”   黄庆玲向后一靠,仿佛一瞬间被人掐住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余乔,既恨她不争气,又心疼她饱尝人生苦楚,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南方城市总是比内地先一步撑起大太阳。   陈继川其实没走远,他没带钱包,就真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小区花园里遛弯儿,走到游泳池旁边的时候忽然发现一群老大妈簇拥着往门口走,大白天的也不是跳广场舞的点儿,陈继川跟上去,听见一个卷头发大妈同另一个红头发大婶说:“你听说了吧,咱们小区出了个大事,有个搞贪污的警察住咱们这,就是9a栋十七楼那个。”   红头发的操一口东北口音,听着像在看春晚小品,莫名透着一股滑稽,“哎,我也是看我儿媳妇儿给我发的微信才知道,什么贪污,不止呐,还吸毒!你说要只贪污就算了,反着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可是吸毒就不成了,我们小区好歹也十万起啊,住的不是富豪也是内什么……”   “中产阶级!”又凑过来一个,矮个子胖墩墩,长得像刘姥姥的。   “对,你说来来往往这么多小孩儿老人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是吧?”   “就是就是,这吸了毒就跟死了没啥区别,还不如死了呢。万一哪天发起狂,在咱小区随便抓一个小娃娃,谁负得起这个责?”   “所以说要搞业主联合提议嘛。”   “可这是人家买的房子,没理由赶他走吧。”   “不走?不走我就天天去警察局坐着!总得有警察来管!反正我老就一退休工人,有的是时间!”   “是是是,再不然就找记者,曝光他们!总得有人管!”   一群人议论纷纷,由领头的白头发老大爷在小区入门处贴上“大字报”,这人陈继川还认识,聊过几句,听说以前是搞计划生育的,是个退休的局长,对待顽固分子非常有经验。   老头把白底“大字报”贴在最醒目的地方,毛笔字个个斗大,让人大老远就看见他们标题上写明的“维护小区和谐,坚决抵制犯罪分子”重大决心。   陈继川虽然只剩一只眼睛,但视力还算不错,隔着人群也能看清业主们要将他这样的“人渣”“败类”“社会毒瘤”逐出小区的理由和即将采取的措施。   最好笑的是,明明中间还有几个平常与他关系不错的邻居,现在却比一般人都要激动,仿佛自己情感受骗非要“作恶者”认罪伏诛才行。   人或许天生愚蠢,宁愿相信别人的嘴,也不肯信自己的心。   几个老头老太太开始围着物业部负责人吵吵闹闹要结果要措施,陈继川觉得挺好笑,背过身再往小区中央的小树林走,中途接到田一峰电话,也不算好消息,“已经有记者围到市局采访了,不知道从哪打听出来你跟你二叔的关系,好几个打算在这上面做文章……哎,算我乌鸦嘴,刚出一稿,说你之所以能逍遥法外,全靠有个当局长的叔叔……这他妈的……见过造谣的,没见过这么毒这么恶心的,要老子不是警察,非他妈揍死他不可……”   “没办法,不想当也当了,就这么混着吧……”陈继川揣着兜,重新走进9a,但这回他按住顶楼33层按键。   田一峰不放心他,“你怎么样了?这事还闹挺大的,没记者去堵你们吧。”   “还没,肯定是堵我二叔更容易啊,找我干嘛。”   顶层的铁门早坏了,他一脚踹开走到平台上,高楼风迎面扑来,差一点将他嘴里的烟都吹走。   田一峰说:“我知道你委屈,人已经查到了,接下来肯定按程序办,等局里再发个公告澄清一下就差不多了,也没多大事,你别有心理负担。”   “不会信的。”   “什么?”   “没人信咱们,特别我这又是局长的亲戚,又是毒枭的女婿,还他妈挺有钱,谁会信?”陈继川的话说得很轻,几乎都被楼顶的风带走,“行了,没别的事,你好好干活,别动不动跟个土匪似的要动手,当警察嘛,受窝囊气的机会比抓贼多得多了。”   他看过太多了——   “能干这么大一票,肯定背后有人,要我说就派纪委去查,一查一个准,现在这些当警察的,有哪个干净?都他妈拖出去枪毙。”   “搞不好就是局长示下嘛,搞到赃款大家发财,贼也抓了,功也立了,皆大欢喜。”   “哈哈哈这么好的活儿,我也要去考警校,升官发财找小蜜,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这种人渣就应该枪毙,最好换古代,凌迟处死。”   “相信我,肯定官方澄清没有这回事,然后两三天风头过去,还是该干嘛干嘛,小老百姓就别操那个心了,老老实实给官老爷们当狗吧。”   “要我说,这个事看着离奇,但是无风不起浪,那个警察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   …………   …………   太多了……   恶毒的字句,极端的言辞,狂热而正义的群众,不信真相只信自我的人民。   他摸了摸毫无知觉的左眼,忽然笑出声来。   陈继川语气轻松,田一峰却莫名地觉得不大对劲,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川儿,你还记得咱们入职的宣誓词吧?”   “不记得了,记那个干什么……”   “那我给你背一遍。”田一峰还没开始,就被陈继川掐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揣在裤兜里,吹着风,慢慢向前走,在天台边缘俯瞰着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顷刻之间仿佛烦恼都被风带走,余下的是他饱受折磨的*与始终倔强的灵魂,却与陈继川的世界渐行渐远。   关于誓词,他记得的——   忠于法律,恪尽职守,献身事业、奋斗不息。   哪怕是在缅北深山,在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的时候,他的理想仍然坚定,他的立场从未改变。   但现在,他却忽然间迷茫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不想去澄清,去求证,他只是觉得累,想要找个机会找个地方好好地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就像在那些挥不开的噩梦里,他也曾经选择做一个懦夫、一个孬种、一个卸下重担只看自己的人。 ☆、第60章 复生   第五十九章复生   后悔吗?   说不后悔实在太难……   “哥哥,你帮我捡一下悠悠球好不好?”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陈继川的思绪,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丁点大的小男孩,正好是上电梯时被母亲一把拉住低声教育的那个。   陈继川蹲下*身,把滚到他脚边的悠悠球捡起来递给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妈要知道了得把你吊起来打。”   “不会的。”小男孩接过球,看着陈继川,奶声奶气地解释说,“我妈太懒了,不会吊起来,就直接打……”   小孩儿说话带着一股广东腔,听起来特别黏糊,陈继川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你叫什么?几岁了?”   小男孩张开胖乎乎的手指比了个五,“我叫赵东宇,今年五岁了,你也可以叫我东东,东东听起来比较可爱。”   陈继川歪嘴一乐,“你还挺能说,不过你赶紧下去吧,天台小孩子不能来,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摔得你脑袋跟西瓜似的,碎成渣。”   他比划起来,神情恐怖,东东却全然不害怕,反而问:“那你怎么上来了?”   “我是大人。”   “大人就不怕掉下去了?咕咚一下,像个大西瓜!”   对于东东的问题,陈继川皱起眉头认真思索之后回答:“大人可以控制自己,小孩儿不懂。”   “我也能控制我自己,你看,我球滚远了自己不去,让你捡的。”   “哦,没看出来啊赵东宇,你还是个能人,把你哥我都说没话了。”陈继川坏心眼地拧一把东东胖乎乎的脸,“我说,你妈不是跟你说我不是好人吗?你还跟我叨叨这么久,不怕我把你拐到山里给野人当儿子啊?”   “呃……”东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说,“我妈妈说你是警察,警察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   小孩子的声音又脆又嫩,仿佛一只银铃在春天最好的时节摇晃发声。陈继川愣在当场,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湿润的棉,透不过气又说不上话,隔了好久才开口,“放屁,谁跟你说警察都是好人的?警察里面也有坏蛋。”   “我们老师说的啊,还有给我们上课的交警叔叔也都特别好,答对了题还给我们糖吃,还有消防员叔叔,让我坐消防车了,特别大,比我爸的车好多了。”   陈继川说:“你爸那车我见过,一百万出头的,确实不如消防车值钱。哎,小胖子,你还挺识货。”   他笑,东东却又忧愁起来,“那你为什么说警察不好?警察欺负了你了吗?”   “没,因为我就是坏警察。”   “谁说的?”   “你妈。”   东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说:“我妈还跟我说天上有神仙,指月亮会割耳朵呢,她的话你也信啊?”   好吧……陈继川被噎得无话可说。   “别人都这么说。”   东东发挥了十万个为什么的钻研精神,继续追问:“别人是谁?”   “就是邻居们,还有别的不认识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说你坏?”   “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我是个王八蛋。”   “你是吗?”   “不知道。”   “我觉得你不是啊。”东东非常肯定地说,“你陪我说了好久,我爸都不怎么陪我,我觉得你挺好的,而且你还帮我妈妈提过一袋米。”   “是吗?忘了。”   “你是个好人,乐于助人,我要向你学习。”东东一本正经地说。   陈继川又是一乐,“学我?学我你妈可要操心了。”   “为什么?”   “我不听话。”   “噢,那你不是好孩子。”东东似乎觉得这么说不大好,因此赶紧补充一句,“但是你肯定是个好警察。”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不要看我是小孩子,其实我知道很多的,你看那么多哥哥姐姐,只有你陪我玩了这么久。”   “我这是闲的。”   “你要回家了吗?我想回家了,回去晚了我妈妈会生气的。”   “打你啊?”   “很烦的,会边打边哭,女人最麻烦了。”东东上前一步牵起他的手,“哥哥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陈继川低头看着他,小孩子的眼睛像琉璃珠一样纯净,清清楚楚地倒映着迷茫又懦弱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他把东东抱起来,手里耍着悠悠球说:“算我倒霉,碰到你这尊大佛。”   “我不是佛,我是小朋友。”   “哦,还挺清楚自己身份的啊。”他把烟摁灭了扔在楼梯拐角的垃圾桶里。   “你不要抽烟了,抽烟有害健康。”   “你懂什么?抽烟有害,但是健康!”   “……你很多道理哎……”   “当然了,我是大人。”   对哦,大人最会胡说八道编故事了。   陈继川把东东放在十四楼a门口,像个老妈子似的蹲下来祝福他,“听好了啊,以后不许去天台了,还玩球,真不怕死。”   东东甩了甩手里的悠悠球,强调说:“是这个,悠悠球,不是足球。”   陈继川再度伸出魔抓去捏东东胖乎乎的脸,“你还挺有理的你,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回头我就把天台的门锁了。”   “那你还去吗?”   “我去那干嘛,饿了去喝西北风啊?”   “西北风可以吃的?”   “行了,不跟你啰嗦了,快叫门,我先走了。”   “噢。”东东忽然放下悠悠球,抬起稚嫩的小手,向眼前高大的陈继川敬了个礼,“谢谢你,警察叔叔。”   陈继川笑了,眼眶却在发热,他站直了,严肃又标准地朝东东敬礼,“也谢谢你,小胖子同志。”   东东咯咯笑起来,像上帝身边胖得圆滚滚的小天使。   在赵太太开门之前,陈继川已经闪进楼道,他站在垃圾桶旁边听见一道女高音,“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奶奶呢?”   小胖子说:“奶奶和周爷爷谈恋爱去了。”   “哪个周爷爷?”   “专杀小孩儿委员会会长周爷爷,很吓人的——”   “你……你又跑哪儿蹭一裤子灰,早上刚换的,又要洗!赵东宇!你是不是存心折腾你妈我呢。”   “没有啊妈,我想吃樱桃。”   “在柜子上……赵东宇你给我洗了手再吃!还跑!是不是找揍!”   陈继川听着听着就笑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能生个小胖子那样的儿子,好像也挺不错的。   但就是得折腾余乔了……   陈继川没回公寓,反而自己下楼打了个车去警察局见田一峰。   见到陈继川之前,田一峰先接了余乔的电话。   黄庆玲仍然寸步不离地守着余乔,趁她上厕所的时间,余乔赶紧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温思崇的记者?”   田一峰卡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答她这个问题。   余乔却没给他喘口气的时间,追着问:“是不是温思崇做的?你不回答我,我就叫小曼替我问。”   “唉……”田一峰觉着余乔和季川简直是天作之合,这他妈一个比一个横,一个比一个能折腾,他迟早被他俩玩死。   “确实……可能……有这么个人……”   陈继川拎了两罐冰可乐走进市局,和田一峰一人一罐当喝酒似的干杯闷灌,田一峰一口气喝干净,把可乐罐捏成瘪瘪的一层攥在手里,“刚跟你打电话,怎突然就断了?”   陈继川说:“没什么,可能信号不好。”   田一峰狐疑地盯着他,“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你他妈怎么突然这么啰嗦?娘们唧唧的。”   “放屁,我他妈这不是关心你啊?”   “我有老婆的,用得着你关心,还是我关心关心你吧,单身狗!”   “滚你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田一峰一抬手,隔着老远把可乐罐投进角落的垃圾桶。   陈继川吆喝一声,“行啊艾弗森,宝刀未老。”   田一峰瞪他,“能不能不拿身高说事儿?”   “行行行,咱们找时间打打球吧。”   “好啊,把同学都叫上,你不介意吧?”   “我能介意什么?我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田一峰咧嘴一笑,勾住陈继川肩膀,“那就好。”   “滚一边儿去,别搂搂抱抱的,老子不搞基。”   田一峰被陈继川推得向旁边一歪,没摔,却好像突然被推醒了,抓着陈继川说:“完了兄弟,我好像干了件对不起你的事。”   “就你?我们家乔乔喜欢长得帅的,肯定看不上你……”   “余乔可能去找温思崇了。”   “我操,你个傻逼怎么不早说!”   “赶紧走!去新洲日报。” ☆、第61章 阴霾   第六十章冲突   余乔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她人生第一次被愤怒冲昏了头,头发没梳衣服也没换,脚上还穿着居家的拖鞋就冲上了报业大厦十八层,不顾保安的阻拦闯进办公区,看着鳞次栉比的格子间,找不到目标的她突然大吼一声,“温思崇呢?让他出来!”   接电话的、玩手机的、写稿的以及查资料的全都停下来,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凭空出现的河东狮。   难得有个胆子大的站起来,咽了咽口水问:“这位女士,你找温思崇有什么事?”   “他在哪?”   那人下意识地回头看大厅西北角,余乔也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捕捉到温思崇刚刚起身的半片影子。她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浑身上下都是一股要他杀人偿命的气势,吓得保安老大叔迈着老寒腿连忙赶上来,余乔却已经冲到温思崇跟前与他面对面。   旁观的人大多数以为她一上前就要给温思崇两记响亮耳光,或是拿出刀来让他血溅三尺。   但她只是红着眼瞪着他,即使气得浑身发抖也没碰温思崇一下。   隔了很久,温思崇才听见余乔咬紧牙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毁了他?”   温思崇笑了,“我只是依照我所搜集的资料写文章,至于是真是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做得出来就不要怕人说,捧了警察这碗饭就要学会接受批评。”   “让网友随便说两句就崩溃?也太玻璃心了。”   “又不是我把文章端到你面前逼你看的?我写两句针砭时事的话,也犯罪?”   他轻描淡写把自己摘清,仿佛一切都是陈继川咎由自取,怪就要怪他们自己玻璃心,承受不来。   这套理实在伟大而万能论可适用于所有随口伤人的行为,并为他们的单边“自由主义”摇旗呐喊。   余乔气得几乎失去理智,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可怜,她大约是世上最懦弱无力的反抗者。   温思崇轻蔑地瞟她一眼,“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拿笔写字是我的权利。”   “谁给你污蔑人的权利?”   “我污蔑他了吗?不好意思我搜集到的口证就是这样,每一段我都保留了录音,你要是不信,我放给你听听?”   他拿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余乔听见钱佳模糊的声音,“其实我我师哥很好的,都怪余乔那个表子,勾引我师哥,他带坏了。”   录音里,温思崇进一步问:“毒有没有可能是跟着余乔染的?”   钱佳说:“有可能啊,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她是余文初的女儿,想控制我师哥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让他吸毒吗?”   温思崇按暂停,看着余乔问:“还想听吗?是不是觉得,我对你,算是手下留情了?”   “钱佳的话不是真的!”   “季川一来鹏城就是钱佳办手续,听说勒戒所也去得特别勤快,她的话不是真的,难道你的是真的吗?”   “她与我,与季川都存在利益冲突,她的证词不能采信!”   “那是法庭那一套,我不是法官,我只管把我听到的看到的呈现给大众,如此而已。”   “即使那全是你的个人偏见?”   “偏见?我写出来的是偏见,你说的就都是真相?我们开一台辩论,看观众信谁。”   架没打起来,保安在一旁已然等得不耐烦,“小姐,你帮帮忙,再不走我们要报警了。”   “余乔!”   保安一回头,发现警察已经来了,还带了个便衣大高个儿来壮胆。   陈继川一来就把余乔拉到身后,自己横在她与温思崇之间,居高临下地看着清瘦斯文的温思崇,“专欺负女人算什么事?”   温思崇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抬头问,“怎么?要找你二叔把我抓起来?”   “当然要抓你,不过要抓也得按程序来。”他反手握住余乔止不住颤抖的手,转过身和她说,“我们走。”   田一峰拿出当年当片警的架势,扯着嗓子吆喝,“行了行了,散了啊,都别看了,你你你,脖子伸那么长,当自己长颈鹿啊?”   陈继川拉上余乔就要走,忽然听见身后温思崇轻轻吐出两个字,“垃圾。”   陈继川停在半道,扭脸回来,抓住温思崇衣领几乎将他提起来,“你知道我现在不是警察了吧,老子打你,打到你轻微伤也就是行政拘留,哎,你说我该给你打个脚骨骨折还是鼻骨骨折啊?”   温思崇面不改色,“多谢,那我又有题材可以写,前警察寻仇打人,旧同事徇私包庇。”   “说的也是。”陈继川放开他,笑笑说,“小矮子,今天少吃点儿,咱们局里见。”   “威胁我?”   “你把我写的那么渣,我总得对得起你的故事吧,温大记者。”   “切……你不是人民英雄吗?不是特别伟大吗?怎么?激你两句就丑态毕现了?”   温思崇句句挑衅满口恶意,陈继川听完忽然长叹一口气,似乎累极了,叉着腰感慨,“算了,跟老娘们儿吵架我还真不擅长,你要真想吵,我介绍我们街道派出所蔡大姐给你认识,你那些莲言莲语去找蔡大妈说吧。”   陈继川说完,拉上余乔就走,田一峰却站在走廊拿着电话大声吼,“慢点儿,拘留通知下来了,你不跟我一起提人了啊?”   余乔和陈继川,两个人一路都没说话,不知道余乔是赌气还是没回过神,上了驾驶座也还呆呆的扶着方向盘不吭声也不踩油门。   陈继川瞄她一眼,“还气呢?”   “嗯。”   “你一个人跑过来准备干嘛?把温思崇一顿?”   余乔咬着牙,面目狰狞,“我想杀了他。”   这话把陈继川吓一大跳,特意将她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拉过来,哭笑不得地说:“怎么的,突然跟吃了炸药似的,动不动喊打喊杀。”   他半开玩笑,余乔却尤其认真,“那你说,我们能干什么?”   “拘留十五日,吊销记者证,最多这样了。”   “就这样?”   “就这样。”陈继川捏了捏她气得通红的脸颊,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我是警察,又不是黑社会,不搞打击报复那一套。”   “那我去!”余乔一拍喇叭,几乎要把停车场的天花板都震碎,“我出钱,找人做了他!”   陈继川乐得不行,“我说这位大佬,你准备出多少钱买人家一条命啊?”   余乔想都不想就回答,“钱不是问题,多少我都出得起。”   “喝!有气魄,就是不知道大佬准备上哪儿找人?微博推广还是电视投放啊?”   余乔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不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笑我?”   陈继川点头,“嗯,我笑你。”   余乔憋着火,往死里捶他,陈继川也不躲,就任她发*泄,直到她打累了,停下来扑到他怀里哭,他才搂着她说:“手打疼了吧,来,老公给你呼呼……”   余乔抽着气回嘴,“呼你个头!”   “好,给头呼呼……”   她哭着说:“我就是见不得他欺负你,我妈我不敢动,他我还怕吗?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她摸了摸屁股兜,掏出一把雪亮的迷你陶瓷水果刀,“这个都带了,还是不敢动手,太窝囊了……”   陈继川把刀接过来,目瞪口呆,“我天,我们家的屠龙宝刀都带上了。”   他赶紧把水果刀藏起来抚着余乔的背安慰说:“你可真是个女土匪,我要来晚一步,温思崇是不就得被削成人棍了?”   “那也是他活该!”   “噢,那你怎么办?故意杀人得判死刑啊。”   “那我就死,我怕什么?我杀了他、杀了高江再死。”   “行啊,胆儿真大。你见过死刑执行没?一枪开花弹,打得开膛破肚,要一枪打不死趴地上抽抽半天,再往脑袋上补一枪……”   “你别说了!”余乔抬起头,满脸泪痕,头发也沾在脸上,整个人乱得一塌糊涂。   陈继川不理她,继续说:“等你死了我就去找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妹,带她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儿……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你这是家暴你知不知道?”   余乔实在也没剩什么力气,捶不了他几拳就靠在椅背上歇气,“你敢!”   “你都给枪毙了,我还有什么敢不敢的?”他忽然停下来,静静看着她,隔了很久才开口,“别做傻事,你做律师的,你应该见得多了,世上的事大多都不公平,坏人遭报应那都是拍出来哄人的,好人没好报,坏人发大财,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女侠,别气了,有火冲我撒,你男人受得起。”   余乔垮下双肩,满身无力,“我替你委屈。”   “我知道,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当初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今后人家记我什么,而是我当时就想那么做,就乐意跟他们死扛到底。要真把我捧成典范,反而就没什么意思了,你说呢?”   余乔听蒙了,一时消化不过来,依然盯着他发愣。   陈继川一伸腿,“开车,饿不饿?请你吃饭。”   余乔说:“不吃,气都气饱了!”一踩油门,驾着车猛冲出去。   社区闹成什么样余乔很清楚,她没带陈继川回家,两个人在酒店里开了间房,一起吃外卖。   陈继川啃着炸鸡翻弄一张“特殊服务”小卡片,余乔坐到他对面床上,低着头,像个犯错的中学生,“我今天……很羞愧……”   “怎么?”   “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我居然犯了一般人都不会犯的错误,辜负了老师的教诲,也害得你陪我跑一趟,我真的……”   陈继川往后缩,有点发憷,“你突然这么正经严肃的,我有点儿不习惯啊。”   “我要谢谢你,关键时刻点醒我,开导我,让我不至于走上一条违法犯罪的不归路。”   “好说好说,人民警察为人民嘛。”   对着嬉皮笑脸的陈继川,余乔实在忏悔不下去,因此换了个话题问:“我妈不是故意……我妈虽然是故意的,但是她是我妈,你别恨她。”   “我一贯不跟老……老大妈计较,你放心吧,不过你妈那关挺难过。”   “我不怕。”余乔突然从包里拿出户口本,“邓叔叔帮我偷出来的,我们明天就去结婚。”   “余乔,你想清楚,你妈说的其实都是事实。”   她站起来,拉上他,“现在就去。”   她气势如虹,不肯轻易放手。陈继川心里发虚,“我看你今天是非得送一人进坟墓才罢休……”   瑞丽的五月,紫外线已经非常灼人。   肖红今日有亲友来探,特地把头发输得整整齐齐。   来的是她小姨,说是长辈,但其实跟她不差几岁,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平常姊妹都好。   因她老家在贵州山区,两个人见了面,说得都是家乡话,叽里咕噜没人听得懂。   肖红问家里近况,本来聊的话题都很平常,她小姨却突然神神秘秘地起了个头,“最近我看了片报道,感觉像在写你们的事……”   她将文章内容大致讲一遍,肖红从震惊到愤怒,最后默默流下两滴泪,紧紧盯着她说:“姨,你帮我带句话给我们家家宝。”   “行啊,正好一会儿我就去看他。” ☆、第62章 结婚   第六十一章结婚   南山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每天下午五点三十分准点下班,余乔低头看表,时钟走到三点四十五,余乔载着陈继川一路狂奔回家,拿上陈继川的证件就走,在晚高峰到来之前赶到民政局,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坐在办公桌前面齐齐喘气,办手续的大姐操一口顺溜的北方话,打量她们,“哟,来俩博尔特。”   陈继川按着起伏不定的胸口,不忘和人贫嘴,“博尔特?不能啊姐姐,我再怎么说也是打南边儿来了个贝克汉姆啊。”   大姐瞟他一眼,最后看着余乔说:“你咋找个这么能贫的,不嫌烦呢?”   余乔笑着说:“不嫌,一辈子都听不够。”   “啧啧,小年轻还真够腻歪的。来来来,证件拿来——”大姐一面核对资料,一面打听,“你俩偷跑出来的吧?”   陈继川乐呵呵点头,“姐姐不但人长得漂亮,眼神也这么好。”   “就你那做贼的样儿,我能看不出来?不过也真便宜你了啊,偷这么一漂亮媳妇儿,我要是他老妈我得拿电炮削死你。”   “那真遗憾,有姐姐这么一幽默的当我丈母娘,我整天不得乐死?”   “可千万别,我要是有你这么一爱叨叨的女婿,我得提早耳聋耳鸣,行了别嘚瑟了,前头左转拍照。”   “谢了。”陈继川拉上余乔忘照相处走,进门前余乔让他停一停,理好了他的衬衫领,再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一遍,认为勉强过关才想到自己——   余乔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给自己装备唯一一道利器——涂好口红,才紧张的看着陈继川问:“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挺没精神的?”   陈继川送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坚定地说:“特别好,比舒淇都漂亮。”   余乔长舒一口气,庆贺自己在结婚当天终于比过了舒淇。   而他补充,“在我眼睛里,你怎么样都美。”   这算不算他说过的最美的情话?   余乔笑了,嘴角的糖甜得过春天的蜜。   似乎这一刻,生活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所有苦难都已随北方的积雪一并消融,余下只剩她的笑、她的甜、她对命运的感激,感谢上帝仍存一丝怜悯,给他们坐在红幕前肩靠肩合影的机会。   摄影师说:“靠近一点,笑,哎对了,一、二、三!”   闪关灯过亮,令双眼有片刻的盲。   两三秒的时间,余乔眼前闪现出在瑞丽第一次遇见陈继川的画面,阴雨天,风里透着凉,他从远方巷口走来,抽着烟,微微驼着背,高大似一棵树,遮住面前光影。   他就这样,嘴角挂着半片笑,慢悠悠却又不容退却地走进她的生命中。   睁开眼,他就在她身边,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纯粹而美好,如同想象当中在那个废弃的印刷厂奋不顾身保护她的小哥哥。   她知道,从此后,他将一直在。   “陈继川……”   “哎。”   “我以后还叫你陈继川。”   “随你喜欢。”   “陈继川……”   “哎。”   “别笑了,特别像智障。”她取笑他,却也忍不住再他上扬的嘴角上亲一口,“办完手续我们就回家生孩子。”   她用的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他居然在她热情真挚的目光下红了脸,小媳妇儿一样低下头磕磕巴巴说:“大庭广众的……就聊那个……影响不好吧……”   “生两个好不好?”   “那岂不是让我干双份儿的活?”   “你不乐意?”   “不不不,我非常非常乐意。”他摩拳擦掌,一颗心已经飞到酒店大床上,后悔今天怎么没去个情侣酒店,搞不好还有特殊装潢。   结婚照洗出来,陈继川嘴角快要咧到太阳穴,呈现一张扎扎实实的智障脸,余乔有一点晃神,却还算正常。   工作人员给他们的结婚证盖上章,大姐递给他俩,笑着说:“臭小子,恭喜你,今天赚大发了。”   陈继川接过来,把证件揣兜里,“那是那是,祝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好好讨好你丈母娘。”   “哎,我这就练麻将去。”   他拉着余乔向延迟下班的工作人员道谢,两个人手牵手走出民政局的时候,身份已经不一样,夏初的光也似乎比往常更热烈,斜阳晚归时簌簌落在他与她肩头,于嘈杂的街头,祝福这一份坚守多年的爱情。   他们肩并肩忘路边停车处走。   余乔挽着他的手,忽然说:“我曾经对爱情毫无憧憬,也曾经以为我会和所有人一样,找一个不好不坏的人,安安稳稳平平静静过这一辈子。但是我遇到了你,才遇见爱情真正的模样,才对未来产生无数种幻想,才会莫名开心,会患得患失,会在和你分开五分钟之后控制不住地想你,也能在与你分别三年后依然不改初心。陈继川,我要谢谢你,让我成为我自己。”   陈继川站定了,仰头冲着天空一架慢慢飞过的波音飞机,把即将涌出的热泪都吞进肚里,“完了,老子要被情圣说哭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以后也都不再说了。”   “说吧,我爱听,我就是这么肤浅的男子。”   他在车前拥抱她。   长路尽头,太阳落下最后一点光辉,瞬间被黑暗吞噬。   但无需恐惧,因为永恒的光明就守在她身边。   余乔回抱他,下巴磕在他肩头,轻声说:“我会爱你,永远爱你。”   他哽咽,忍住泪,“好……那……赶紧回家生孩子……”   他迫不及待地冲上车,迫不及待地系好安全带,抖着腿催她,“人命关天,赶紧的,一百八十迈冲回酒店。”   然而还没等余乔发车,陈继川就接到田一峰电话,“回市局,你二叔让我找你,还有你妈也来了,看起来挺严重。”   陈继川不抖腿了,这时候特别想踹人,“你他妈就不能说你不知道我新号码啊!”   “我大领导问,我能说不嘛我?没有也得查出来。你别bb了赶紧来,不然小心你二叔收拾你。”   他向后仰,用后脑勺撞椅背,“老子的新婚夜!这都什么破事儿啊!掉头吧余师傅,改道儿去市局。”   余乔面色深沉,等红灯时紧张地搓了搓手问:“为什么要去市局?难道是我想杀温思崇的事情暴露了?”   陈继川点头,“有可能!要不……咱们还是回酒店生孩子吧……”   “……”   结果孩子没生成,骂倒是挨了一晚上。   瑞丽。   当晚,市福利院丢了个孩子。   十一岁的余家宝,带着四年前余乔来福利院时留下的地址,以及长辈塞给他的二百块钱,独自踏上了去往昆明的长途汽车。   有路人好心逗他说话,问他去哪儿,去干什么。   余家宝都乖乖回答:“我要去找我姐。”   又有人问:“找你姐干嘛?”   余家宝答:“找她报仇。”   路人一听,都乐了,“这么大仇?你姐老欺负你吧?”   余家宝说:“没有,我姐不搭理我。” ☆、第63章 会审   第六十二章会审   余家宝的父亲原本是缅北一支独立军头领,在一次与政府军的冲突当中丧命,余文初见他可怜,才想办法领回家。   但杀人求生,似乎是当地孩子的必修课,余家宝更是当中佼佼者,如果没有余文初的一时心软,他恐怕已经成为童子军,在缅北雨林与政府军作战。   坐了一夜长途车,凌晨时余家宝抵达昆明火车站,他孤身一人,个子矮小,很快就有执勤民警找他问话,“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你妈妈呢?”   “我就是要去找我妈。”他把余乔的地址报一遍,“你知道去哪坐车吗?”   警察不放心他一个人,“没人领你一道去?你妈电话多少?打个电话我跟她说说,怎么这么不负责!”   余家宝连忙说:“我爸给我买茶叶蛋去了,让我打听打听去哪坐车。”   “就那,候车大厅,买了票才能进。这样,你跟叔叔在这等你爸,省得一会儿走丢了。”警察向后一指,再回头却找不着小小个儿的余家宝了。   傍晚,鹏城大雨骤起,打在车窗上啪啦啪啦地响。   陈继川撑着伞,揽着余乔走进市局办公楼,收伞时他的衬衫已经湿了一大半,他抹了把乱糟糟的乱发,不忘安慰余乔,“你不用怕,我说话就行了,我二叔找我肯定都是公事。”   一进门就傻眼,季业明身边还坐着一位盘高头发穿西装配a字裙的中年女人,沉着脸,皱着眉,气势好似重点中学教导主任。   办公室内低气压,陈继川被杀个措手不及,犹豫着喊了声,“妈——”   余乔下意识地往后缩,但好在有理智支撑她开口,“阿姨好,叔叔好。”   王芸瞟她一眼,随即盯着陈继川,嘴角下压,一脸不快。   陈继川拖着余乔坐到对面沙发上,提醒王芸,“妈,乔乔叫你呢。”   王芸一瞪眼,“我没聋!”   季业明调整姿势坐正之后开口:“人已经抓了,行政拘留十五天,建议吊销记者证,民事和刑事程序我都不建议走,你的身份敏感,尽量不要把事情闹大。”   虽然余乔在车上已经和陈继川聊过这个话题,但真正从季业明口中听见,她仍旧难以接受。   这世界做好人的代价沉重,当坏人却乐得轻松,此条定律没道理可讲,都看运气。   她自此对好莱坞英雄电影失去兴趣——   一幕幕一章章都是偏人的鬼话。   “余小姐。”奇怪的是,季明业和王芸的注意力都转向余乔,“季川的事情你都清楚?”   余乔微怔,随即点头,“是,我都知道。”   “那……”季明业还在拿捏字句,王芸却等不及了,横插一句,“余小姐的身份太特殊了,我们家季川恐怕没有那个福气。”   陈继川握住余乔的手,懒洋洋说:“怎么没有?妈你小时候不是叫我福气团儿嘛,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王芸两眼一瞪,“你也知道是小时候的事了,你瞅瞅你现在这样!全国人民的福气都能让你拉到负数。”   陈继川厚着脸皮,一点不怕骂,“我不是还有您罩着嘛,您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王芸怒了,碍着身边有人,没上手揍他,只嚷嚷着,“你别啰嗦,给我滚一边儿去!”   接下来缓口气,保持风度对付余乔,“余小姐,我们家季川他以后还是要回局里继续工作的,你的身份我们都清楚,这以后对他升职评优是个多大的阻碍,你不会不懂吧?”   陈继川说:“妈,你不是让我去当保安队长嘛?”   王芸快被他烦死了,“我那不是为了挤兑你才说的……”   “那我也懒得回来,回头又有人说我都靠我二叔攀关系。”   季明业这时候说:“你身上有三等功,忘了?”   陈继川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随口说:“奖章都扔了,又没啥奖金,记这个干嘛?”   王芸急了,站起来要拧他,“这是你拿命换回来的东西,你怎么说扔就扔!你个猪脑子,我抽不死你。”   陈继川嗷呜嗷呜地叫着在沙发上左躲右闪,余乔看不过去,拉住王芸高高扬起的手臂,“阿姨,你别听他胡说,奖章我都收好了,丢不了的。”   她声音轻柔仿佛有抚慰人心的作用,令王芸胸口乱窜的火气瞬时降下来,坐回原处,喘匀了气再接着说:“不是我老古董故意要拆散你们,实在是……这么跟你说吧,季川他爸就是执行任务牺牲的,咱们全家都体体面面的,从来没出过……再加上他二叔,坐在这个职位,家里来了个你这样的,多少有影响,你们年轻人谈恋爱没人拦着,但要结婚,多少想着我们家里……”   “晚了,刚注册完。”陈继川凉凉地刺上一句,抖着腿一副欠揍的姿态等他妈发火。   王芸站起来就要上手抽他,“你个臭小子,你是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妈,你要打我可以,等我站过来,别伤着你孙子。”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继川深情款款望向余乔,手搁在她小腹上,已有慈父架势,“乔乔有了,不然我们干嘛这么着急结婚。”   王芸这下彻底泄气了,跌坐在沙发上,高兴也不是,伤心也不是,十分钟时间被糟心儿子折磨得尝遍了人间五味。   他拍了拍余乔手背,示意她别露馅,接下来主动走到王芸身边,拉着她的手捶自己,“妈,我错了,你打我吧,我该打,再多打几下出出气。”   “唉……妈是心疼你,怕你走又把路走岔了,又要吃苦……”   “结婚怎么能算走岔路呢?而且你看吧,余乔真对我挺好的,我这段时间没工作人家也不嫌弃,每天下了班回来还给我洗衣服做饭尽心尽力伺候我,过两天还打算领我出过散心,你说这么好的媳妇儿,上哪找去?我反正是找不着了,就这个,先将就着用吧。”   “你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叫将就着用,也不怕人听了心寒?”王芸抬眼看余乔,见她始终是个温温柔柔的笑模样,还真挺像旧时候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儿子交给她……   证都领了,再说下去也没用。   王芸战败,垂头丧气,退避千里。   季明业看了半钟头的戏,终于肯出场。   他问陈继川,“真的不来了?”   陈继川定定道:“真的不来了,打算去读书。”   王芸摇头叹气,“反正我管不了你,你跟你媳妇儿商量吧,我走了。”   “妈,我送你。”   “不陪你媳妇儿了?”   他一伸手,撑个懒腰说:“让老田送她,媳妇儿哪有妈重要啊。”   王芸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但也不肯让陈继川真的送她,“你啊,光就一张嘴会哄人。我自己开了车来,不用你送。”   她走后,陈继川朝余乔挤眼睛,挡着季明业的面也敢说:“怎么样?是不是分分钟搞定我妈。”   余乔真诚地说:“我今后一定要向你多多学习。”   他俩打趣,季明业却要赶人,“明天局里发个声明,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你早点回去,不要有心理负担,谁人背后不被说?男子汉要承受得起来自四方各界的批评和压力。”   “我知道,放心我能忍。”陈继川拉上余乔,“我想见见温思崇。”   季明业警惕,“想干什么?”   “就聊两句。” ☆、第64章 落幕   第六十三章落幕   陈继川拉着余乔走出办公楼时雨已经停了,天也黑透,整座城被笼罩在湿气当中,也同样压得人的心透不过气。   他走到大厅,遇见高江低头坐在桌前,一个民警告诉他,“这是大楼监控录像截图,你自己看看去派传单的是谁。”   高江弓着背,恨不能当场消失。   陈继川脚下不停,绕过他们找到在走廊躲着抽烟的田一峰,冲他使个眼色,“照顾一下你嫂子。”   田一峰赶忙把烟摁在垃圾桶里,问陈继川,“你要干嘛?”   “温思崇在里面吧,我找他说两句。”   田一峰纳闷,“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陈继川轻踹他一脚,“你管我。”   田一峰认命地凑到余乔跟前,“走走走,我领你去喝市局特饮,凉白开。”   陈继川用脚尖踢开木门,走进去就遇上温思崇那双时刻带着鄙夷的眼,凛风一样拂到他身前。   陈继川低头笑了笑,从兜里掏出烟盒,抽一根问:“要烟吗?”   温思崇推了推眼镜,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那行吧。”陈继川上前一步,把烟叼在嘴里,一副油痞子的模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思崇,“能说说到底有什么目的吗?”   问询室的灯太亮,温思崇抬头时需要眯起眼,不怎么情愿,“很简单,拆了你和高江,让他对你再没有任何想法。”   “噢,这样。”陈继川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就为了高江?”   “就为了高江。”   “从没想过会给我、给余乔、甚至给钱佳带来什么麻烦?”   温思崇反问他,“你们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继川起先一愣,随即释然地笑开了,朝温思崇竖起大拇指,“可以,人渣中人渣。”   “你也不见得比我好,你那几年,坏事也干了不少吧。”   “这个不用你操心。”他看开了,再聊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说声,“你好自为之。”就准备走。   刚到门边,背后就传来温思崇的声音,“还有一个原因,我就是看不惯你们。”   陈继川转过背,看着他,等他说。   “为理想为人民牺牲,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伟大?恨不得把英雄两个字写额头上,走哪都横着,都得有人捧,不然就是社会不公,人心不古。我还真就奇了怪了,是老百姓跪下来求你去当卧底的吗?是老百姓拿枪逼你去追毒贩的吗?都是你他妈自愿的!成功了表彰庆贺大肆宣传,失败了受冷遇了就怪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讲道义?你们当警察的也太‘正义’了点吧,怎么说你们都有道理。”   温思崇抬起头,盯着陈继川木然的左眼,“凡事先想想,你吃饭的钱都是我们这些普通纳税人缴的,是我们在养你,我是你衣食父母,别跟爹妈面前耀武扬威。我再多说一句,你拿了这份工资就干这份活儿,干坏了,砸锅了,别怪给你吃饭的人。”   他慷慨激昂全是民主社会新道理,字字铿锵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陈继川右手扶着门把手,侧身对着他,低声问:“你在鹏城当记者,一个月领多少薪水?”   温思崇答:“不多,八千九。”   陈继川道;“我在瑞丽,三千二,包干了。”   温思崇讥笑道:“怎么?嫌钱少?嫌钱少你别干啊?谁逼你了?我拜托你们这些当警察的,甭一天到晚摆一张死人脸,我们不欠你,谁也没求着你,你不干,大把人顶上,没你咱们照样过。”   “说得挺对。”陈继川用依然凌厉的一只眼睛望过来,似乎能将温思崇看穿,“这样吧,我出四千一个月,招人去缅北去跟毒贩套近乎,去翻地雷阵干走私,迎着枪口报信,再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扣在山里折磨半个月,饿了吃泥渴了喝尿,不配合就被烟头烧爆一只眼,你试试看,能不能招得到人。”   说完,他带上门,走几步才发现叼在嘴里的烟一直没点,正好迎面看见余乔端着水杯和田一峰闲聊,随手就把烟送到余乔嘴上,看着她傻愣愣的样子发笑,“聊什么呢,说这么开心。”   “聊你的大学生活,很受欢迎,有很多女孩追。”尽管他老喜欢干欠揍的事,但余乔并不没被惹恼,只伸手把烟摘下来捏在手里,准备找个垃圾桶扔了。   陈继川又要踹田一峰,“不是吧,敢泄我老底?”   余乔说:“还有事我不能知道?”   陈继川吓得摆手,“没没没,我和老田开玩笑嘛。”他一伸手,箍着田一峰的脖子往后拽,威胁说,“再bb我就把你那点破事都告诉陆小曼。”   田一峰满不在乎,“我们都分手了,我怕个屁。”   陈继川胸有成竹,“别装了你,我还看不出来你这旧情难忘呢,要追赶紧追,别等人家结了婚你才知道后悔。”   他们这几个人正吵得厉害,突然钱佳从二楼楼梯走下来,眼睛盯着陈继川,委委屈屈地喊了声,“师哥……”   余乔自动后退一步,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去撕了钱佳。   田一峰推开缠在他身上的陈继川,咳嗽两声先开口,“哎,别找你师兄了,他哪还敢当你师兄啊,按这个规律走下去,谁当谁倒霉。”   就为了她,他在陆小曼那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谁知道这回在陈继川这惹出这么大一破事情,真跟陆小曼说的一个样——   “你等着吧,师兄师妹不扯明白,迟早都要遭雷劈。”   钱佳挨了处分,本来就委屈,眼睛红红的来找陈继川,眼瞎被田一峰这么一刺,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倒让田一峰愣了,跟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站直了一动不敢动。   陈继川只当没看见,幸灾乐祸地跟田一峰说:“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我先走了,不敢让我媳妇儿多等。”   “师哥!”钱佳着急上前,拉扯他衣袖。   陈继川停下来,“早说不是你师兄了。”   钱佳双肩下垂,哭着说:“师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害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陈继川伸手挠了挠眉头的疤,有点不耐烦,“我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不过钱佳,我最后再劝你一句,人满了十八岁,就得学会自己的责任自己担,有些事,不会因为你是女孩儿,哭一哭过去,有些人呢,也不会因为你的眼泪而原谅你。这事儿怪你也没劲,但也就这样了,我不是警察,师哥师妹什么的,也都不用喊了。”   “师哥……你还是生我的气是不是?但我只是嫉妒……我觉得余乔朝三暮四的配不上你……”   他正要走,听到这里忍不住回头说:“对了,我跟余乔今天扯证了,这事儿知道就行,不用随礼。”   钱佳愣在当场,灰心绝望席卷她,将她推到极为难堪的境地,在全是熟悉面孔的大厅里,她认为自己被彻底羞辱,再也抬不起头做人。   然而她的诸多想法,陈继川是不管的。   他揽着余乔回到车上,过红绿灯时余乔问:“你和温思崇谈了什么?”   陈继川说:“没什么,就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为了个跟你不想关也根本不在乎你的傻逼,差一点……哎,咱们回去头一件事是不是就是叮叮当当造小人儿啊?”   余乔瞥他一眼,“天天这么造,不嫌累啊?”   “这事怎么能嫌累?你摸摸你老公这腰,装了个电动小马达你信不?”   “不信。”   “哼,晚上就让你不得不信。”   余乔把车停在酒店门口,想了想说:“你别太过。”   “怎么了?”   “不知道,最近总感觉……可能已经有了。” ☆、第65章 怀孕   第六十四章怀孕   余乔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继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着她,就像看一只长了两只角的怪物,紧张得手足无措。   换停车卡的时候,余乔看他一眼,问:“发什么呆?怎么?不想要?”   “怎么可能!”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抹一把脸,仿佛还在没能回神,又呆又傻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余乔被他这句傻话逗乐,“我的身体,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那……咱们现在去医院看看?哎,你怎么还穿高跟鞋呢你,怎么一点孕妇的自觉都没有?”嘴上抱怨,下车后立刻以大太监李莲英服侍慈禧太后的姿势扶住她,“我听人说头三个月最危险,你最好明天就躺床上,哪儿也别去。”   “是不是还不一定呢,而且现在天都黑了,也没听人查怀孕去看急诊的。”她低头看一眼陈继川口中的“高跟鞋”,也就两厘米的方根,还没运动鞋鞋跟高,真想翻个白眼。   陈继川继续着心中那股紧张焦灼的情绪,盯着她问:“那怎么办?”   余乔有点后悔这时候说出来,这下她除了照顾自己,还得照看身边这个神经敏感的小屁孩儿,“先找个药店。”   “行行行,我搜一下。”   半个钟头之后,陈继川在酒店房间的浴室门外走完第三十九个来回,余乔终于打开门,依在门框上含笑看着他。   两步距离他也如离弦的箭一样冲过来,用充满希冀的眼神锁住她,“怎么样?”   余乔原本还想逗逗他,眼下却不忍心让他再等。   于是点一点头,迎来他一瞬间僵住的神情,以及不断后退最终撞上衣柜时发出的咚的一声响。   他双手叉腰,又开始走第四十个来回。   当他靠近余乔时,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唯恐被隔壁“间谍”或是别的什么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鬼神听见,“真的?你真的……怀孕了?”   余乔带着笑,仍然点头。   “……”他的脸僵得更加厉害,仿佛走到人生紧要关头,满眼都是解不开的愁和苦,当他完成第四十一个来回后,他问:“我……要有孩子了?”   “嗯,如果验孕棒没有出错的话。”   “我……我不知道……”他向前走,重重跌坐在床边,不知被谁抽走了灵魂,他两眼发直,面对着闪烁不停的电视机屏幕陷入沉思。   隔了一阵,余乔已经把散落的药品包装收拾好,他却突然冲到浴室门口,再次重复,“你不会是骗我的吧?余乔,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这是……非常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你懂吧?你懂的吧?”   余乔已经被他的反复纠缠烦得想去隔壁另开一间房。   她转过身,手里还捏着没来得及丢进垃圾桶的验孕棒,“陈继川,我没你想的那么无聊。”   而他忽然盯上验孕棒,盯着上面两条紫红色竖杠,犹如盯住今生一道最大的难题。   他不得不承认,他彻底慌了,慌张到不知道该拿出一张怎样的脸孔面对这道难题、同样也是他人生最大一份惊喜。   他不由自主地喊她,“乔乔……”   这一刻,她才是他的依靠和支撑。   余乔握住他的手,无奈地说:“放心,八个月之后被推进产房的是我不是你。”   “不是……”他舔了舔嘴唇,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然而他伸出双臂想要拥抱她,却又害怕往常的力度会伤到她,因而只能小心翼翼地靠近,战战兢兢地贴紧,吻了吻她的发顶,“谢谢,谢谢……”   她发觉他声音里藏不住的颤抖,忍不住问:“陈继川,你哭了?”   “没有。”连否认的话里都有哭腔,在她问出上一句话之后,他心中酸楚而又满足的情绪便再也挡不住,似泉眼上涌,再也无法抑制。   他靠在她肩上,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抽抽噎噎反复说着:“谢谢,谢谢你……”   余乔愣愣地伸手轻拍他后背,满头雾水地哄着他,“不……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继川的刹不住车,仍然在哭,“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吃苦,我有钱……保证能挣钱……”   余乔失笑,“我不在乎钱,只要你今后都好好的,我就无所求了。”   “好……”   呜呜呜——   怎么还没哭完,余乔已经站累了,不得不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耐着性子听“小媳妇儿”写保证立战书,向未来人生种种艰难险阻发起挑战。   终于,他唠叨够了,突然惊醒,抓住余乔的手臂不停问:“怎么样?你饿不饿?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现在去给你买。”   余乔终于把手里的验孕棒扔了,干干脆脆回答他,“没有。”   “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没有。”   余乔绕开他,准备坐在前厅木沙发上。陈继川却猛地一个箭步冲上来,端着她两只手肘往侧边挪,“你坐床上,那个硬,对身体不好。”   将她安顿好了又问:“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没等余乔回答,他一偏头看见茶几上酒店免费赠送的矿泉水,摇着脑袋自言自语,“不行不行,瓶装水太凉了,我给你烧壶热的。”   说完就去浴室清洗电热水壶,再把瓶装水倒进去烧开,等余乔喝上温开水已经是一个钟头之后。   他被陈继川伺候得脱了鞋,换了睡衣,跟电视里古代女人坐月子一样盖着客房服务送上来的厚被子,腰上背上还垫着两个枕头,面对她紧张过头的丈夫,没忍住不断上窜的火气,咬牙切齿地说:“陈继川,我只是刚怀孕,还没到要生的时候,你别神经兮兮的行不行?”   “不行,一切事情都要防患于未然,我得照顾好你,我下了保证的。”   “那你听我的。”   他皱着眉毛犹豫,“那也不能都听你的。”   “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二十几度盖什么大棉被,喝什么热开水!气得我肚子痛!”   “什么?你肚子痛?”他一下蹦起来,差点蹿到屋顶,“快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你停下!”余乔喝了口水,吼得喉咙疼,“你再这样我打电话找你妈告状了,让她领你回去,别在这烦我。”   “别……我就是头一次,特别紧张。”陈继川坐回她身边,眼睛还红红的,看起来比谁都委屈,“你别生气,我都听你的。”   余乔这才满意,把被子掀开露出两只细长匀称的腿,用脚勾了勾床边的他,“过来。”   他乖乖听话,往前挪了挪屁股,凑到她近处。   余乔伸手勾住他后颈,将他带下来,在咫尺之间与她鼻息交缠。   她用食指轻轻点他鼻尖,“傻瓜……”   他两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上,“我是开心,开心到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知道。”她捧住他的脸,漆黑的眼睛里漂游着清澈的笑意,“川川小可怜,只有在我面前才这么傻。”   “别嫌弃我。”   “不嫌弃。”她仰起脸吻他,这个吻轻轻柔柔、浅尝辄止,似她与他之间弥足珍贵的美好时光。   陈继川看着余乔,郑重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乱飘。”   “也谢谢你。”余乔说,“没有你,我一生都在孤独里挣扎,不知道爱人和有人爱是什么样,不知道时时刻刻有人陪是多幸福。”   “我以后都陪着你,天天都陪着你。”   “嗯,说话算话。”她伸出小拇指,要与他拉钩。   他笑了,这一刻陈继川似乎又回到学生时代,在他的初恋与挚爱面前,仍是个羞涩的大男孩,也伸出手勾住她,和她一起做最幼稚又最可爱的事情。   余乔满足地摇了摇手指,“拉过勾了,一百年都不可以变。”   他说:“好,我爱你,一百年都不变。”   余乔微怔,渐渐的,眼底有水光集聚,泪涌出来,嘴角却上扬,她说:“好,我也不变,一辈子、下辈子都不会变。”   他低下头亲吻她微凉的唇,在她嘴角尝到泪水咸涩的滋味,回味却是甘美。   她环住他后背,拥抱他,将弹指一挥定格成永恒。   世界那么糟糕,无数苦难在前路等你摔倒。   世界又是那么美好,爱令我们无惧无忧。   就请时光停一停脚,就请上帝侧一侧目,就请命运为他们多留一丝怜悯。   让他与她,在爱中沉湎。   凌晨的硬座车车厢,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得东倒西歪。   余家宝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从座位下面爬出来,偷偷拿走了小桌上喝得还剩一半的矿泉水,躲到列车接口处咕咚咕咚猛灌,但肚子还是饿得难受,他瞄到垃圾桶顶端躺着半块面包,便立刻捡起来塞进嘴里,尽情享受着食物下肚的满足感。   但他还没把面包咽下去就发现前方又来了一名乘务员,他怕自己逃票被抓,更怕被警察交还给福利院,因而转过身就走,趁着周围都乘客都已经入睡,再度藏到座椅下面。   座椅下留给他的空间非常小,他只能尽量蜷缩起来,他的绿色小棉衣已经沾满了灰尘,脸上也满是污垢,但他眼神清亮,内心坚定,一定要为枉死的爸爸报仇。   鹏城。   一早,余乔就在对着手机发愁,到底该怎么和母亲黄庆玲解释昨天的事,假设她一开口就是,“妈,我昨天登记注册,还验出已经怀孕,对象就是你最恨的陈继川。”   只怕她妈要被气得当场心脏病发送医急救不可。   她正想找陈继川问意见,一抬头却发现他已经穿得体体面面的,像是要出门面试。   “要出去?”   “嗯。”陈继川站在穿衣镜前,把衬衫扣子扣到最顶那一颗,“是有点事,见个人,午饭之前回来。”   “这么早?”   “没办法,人家是领导。”   他拿上钱包,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一下,“乖一点,等我回来,下午领你去医院。”   “好吧,这么神秘。”   他挥挥手,带上门,四十分钟后抵达约定地点——余乔的家。   他进门,礼貌地叫了声“阿姨”,已经做好准备迎接狂风骤雨。   谁都没有料到,黄庆玲会突然跪在他面前,“算我求你,季先生,你放过我们乔乔吧。” ☆、第66章 慈母   第六十五章慈母   陈继川原本以为这次来见黄庆玲,会在适当时候下跪认错的人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黄庆玲根本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一见面就震得他腿软。   黄庆玲跪着,他就不能站。   他伸手拉她,又不敢用力,干脆也陪着她跪,“阿姨,您真没必要这样,我不会害了余乔的。”   “怎么不会?”黄庆玲眼底布满血丝,很显然这几天都没能睡个好觉,“她之前的抑郁症是怎么来的?她好好的为什么会吞安眠药?到现在,工作也没了,像丧家犬一样被人赶来赶去,门口的大字报你看见没有?整个小区都要联合起来把你们赶出去,要不是你,她早就结婚了,搞不好现在连孩子都已经生出来,安安稳稳的,比跟着你好一万倍。”   陈继川听完,佩服的五体投地,从前他只觉得王芸女士特别不讲道理,争执起来歪理一套接一套,黑的能说白,白的能说成黑,但比起眼前这位,王芸女士还差了那么点气势,理直气壮得让他都忍不住开始反思,是不是这一切真是由他而起,因他而废。   “阿姨,这次的事情查清了,是高江与人合谋,故意出钱散播谣言。”   黄庆玲一愣,“怎么可能?”   “昨天已经被带进警局,两个人都已经坦白。”   “那……还不是你们打的!小高那么好的人,干什么跟你过不去,搞不好就是你找不到真凶随便抓的,反正你们警察屈打成招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上个月不还有个案子吗?”   陈继川越听越觉得头大,琢磨着估计自己这辈子都搞不定丈母娘了,“阿姨,高江是同性恋你知不知道?”   “胡说八道!人家清清白白的小伙子,你凭什么空口白牙就说人是同性恋。”   “阿姨,您先站起来,我们到沙发上说,我给您看个照片您就明白。”   他也没给她看别的,仅仅只是温思崇留在高江办公室的印刷海报,上面印有酒店门外高江与温思崇的亲密照。   黄庆玲看完,两眼外凸,堪比白日撞鬼。   在她心里,同性恋就像鬼神传说,应当永远只存在于电视电影或网络评论,绝对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且离她如此之近,差一点点她就要把宝贝女儿嫁给肮脏又恶心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对手将她的错误摊在眼前,让她不得不面对。   这场景难堪极了,黄庆玲站起来,缓口气之后继续抬起炮口,“这个事情先不说,前天你当着我的面承认过,两件事情你都干了,你……你怎么还有脸待在乔乔身边?你就不怕害死她吗?”   不怕,他又没有逼余乔去当同妻。但这些话他不敢说,怕把面颊发红的黄庆玲气出个好歹。   “昨天事情太多,忘了跟您报备,我和余乔昨天去扯证了。”   “什么!”黄庆玲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不置信地死盯着沙发上的陈继川,“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继川说:“阿姨,乔乔的后半辈子,我替你照顾。”   黄庆玲一口气穿不上来,捂住胸口,摇摇欲坠。   陈继川赶忙上前扶住她,慢慢将她挪到沙发上,很快从她的皮包里翻出急救药,刚倒出两片送到黄庆玲嘴边,她却不肯张口,瞪着一双与余乔轮廓想相似的眼睛,只是略显浑浊的瞳仁中写满了仇恨,“你害死了我的丈夫,为什么又要来害我的女儿,我们家到底欠了你什么!”   看她能平顺呼吸,陈继川收起药丸坐回原处。   他垂下眼,黯然道:“文哥对我很好,这些我都记着。”   “是,你都记着,接下来毫不犹豫地卖了他。”   他笑了,大约是对说服黄庆玲这件事彻底放弃,“我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他选择走这条道,就该想到会有落王的一天。至于我,只不过做一点我该做的事,要说出卖,也是他们先出卖人性,至于每年死于吸毒的普通人有多少,死在毒贩手里的警察有多少,您自己上网随便一搜就有数据,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不伟大,也不想当英雄,只希望能跟余乔好好过,阿姨,时间差不多,我送您回去。”   黄庆玲胸口一阵堵得慌,摆摆手,懒得看他,“我自己有车,你们……有本事一辈子别进我家门。”   他站起来,笑笑说:“那行,以后过年过节我把余乔送您家门口就撤。”   他浑得连黄庆玲都想动手扇他,差点没脱口而出一连串的滚滚滚。   等他走,黄庆玲立刻拿起手机打给老同学,“还有脸叫我管管自己女儿!你把高江那个变态介绍给乔乔,你什么意思?什么居心?”   “你不知道?别装傻了,我上过一次当还能上第二次?当我傻逼?”   “臭不要脸,我什么解释都不听!老娘不搞臭你们,我跟你姓!”   她又有了新的斗争对象,今后生活一定更加丰富多彩。   陈继川走出小区大门时,前几天挂上的“大字报”已经被风卷起一角,仍在艰难地坚守使命。义愤填膺的人群早已经散去,和往常一样,上班时间门口进进出出的大多是老人、宠物与家庭主妇。   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当时是多么多么痛恨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们再度健忘,再度回归生活,   隔得老远,陈继川看见小胖仔赵东宇在广场上追一只泰迪,他跑得气喘吁吁,全身的肉都在颤。忽然间他调转方向,向陈继川跑来,一下扑过来抱住他膝盖。   “哥哥,陪我玩。”   “不能叫哥哥,得喊叔叔知道吧。”陈继川将他抱起来,在手臂上掂了掂,“可以啊,又沉了,最近吃啥了长那么快。”   东东不理他的玩笑话,反而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说:“哥哥你结婚啦?”   “嗯,昨天结的,哎,你怎么还叫哥呢?”   “叔叔……”东东在他手臂上蹬了蹬小短腿,兴奋地叫起来,“你真的结婚啦?那你是不是很快就要有小宝宝了?”   陈继川骄傲地昂起头,“已经有了。”   东东兴奋地手舞足蹈,“是弟弟还是妹妹?我想要妹妹,我喜欢妹妹。”   陈继川一巴掌拍在他的小肉屁股上,板起脸装凶,“才多大呢,就知道要妹妹。”   东东有点委屈,瘪瘪嘴说:“那我就是喜欢妹妹嘛。叔叔,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这个问题陈继川还真没想过,这段时间烦心事太多,他还抽不出空来畅想未来,当下小胖子这么一问,他才认真思考起来,“还是女孩儿吧,女儿可爱,要生个男孩儿更你似的……”   “我怎么啦?我很乖的,不信你问我奶奶……咦……奶奶呢?”   “知不知道你追着狗跑了多远?你奶跟不上你去看人打太极了。”   “啊?是不是在老妇女广场啊?”   …………   老妇女广场……   这小孩儿对他奶奶也一点不留情。   “叔叔,那你记得带妹妹来找我玩儿,我最喜欢妹妹了!我妈妈还跟我说,要我在妹妹里面挑个老婆,将来帮我系鞋带。”   陈继川想,我带来找你就有鬼了,我女儿谁都别想抢。   仿佛已经有了女儿似的。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瞎聊天,不远处有人喊着“东东”小跑过来。   是东东的奶奶,她是认得陈继川的,也知道他的“恐怖历史”,走过来几乎是一把抢走了东东,“不好意思,小娃娃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陈继川怀中一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打算打个车回酒店,不经意间听见身后孩童稚嫩地声音对着历经事故的老人说:“叔叔是我的朋友,你不可以这么不礼貌。”   “我是你奶奶!”   “奶奶也不可以不礼貌。”   越听越觉得养个孩子其实挺好,当下恨不得来个人生遥控器,直接跳到余乔生产之后。   他在车上默默向老天爷祈求,“千万得生个姑娘啊。”   就算不是,也不能跟小胖子一样那么爱顶嘴,家里有一个话唠就够了,再来一个能把人烦死。   车窗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想来老天爷今天耳力不会差,一定能够听见他碎嘴的祈祷。   城市道路车流穿梭不息,每一个角落都装满了勃勃生机。   经过十字路口时,他提醒出租车司机,“师傅,前面右转,停市局门口就行。”   等他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十二点半,余乔饿得受不了,叫了肯德基外卖全家桶,一边看电视一边啃鸡腿,惬意得很。但无奈让“陈老妈子”抓了个正着,一进门就开始唠叨。   “你怀着孕!”这一句拧着眉毛仿佛目睹陨石撞地球,只差喊一声“unbelievable!”   “居然吃垃圾食品?”这一句是老头遇上不孝子,恨天地不仁。   “你不怕把独肚子吃出毛病?”最后要疾言厉色,像她中学教导主任,内分泌失调,跟年期躁郁症发作。   余乔把啃了一半的鸡骨头放下,伸手指了指门外。   陈继川哑然,“什么意思?”   余乔说:“去开房,不许跟我住一间。”   他听完,彻底萎了,“老妈子”的气势减半,坐在她对面堆着笑讨好,“我这不都是为你好吗?”   “闭嘴。”   “呃……”好吧,孕妇脾气比较大,他要多忍耐。   等余乔吃完原味鸡,看完这一集《动物世界》,陈继川终于举起手打报告,“报告首长,我能说句话吗?”   余乔瞄他一眼,特批,“你说。”   “我今天去了一趟市局,上面说那篇报道出来,我的身份也基本等于暴露,虽然说瑞丽那边该抓的都已经抓干净,但慎重起见,还是建议我们挪挪地方。”   “也好,你想去哪?”   “去哪都可以?”   余乔点头,“去哪我都跟着你。”   陈继川一阵感动,正要剖白,又听见余乔发命令,“说完继续闭嘴。”   “噢。”他只好摸一摸鼻子,埋头发愣。 ☆、第67章 往事   第六十六章往事   呜——   有点委屈。   他闭上嘴,忍得好辛苦。   余乔拿起甜玉米递给他, “吃不吃这个?”   他点头,她忍不住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给你解禁。”   他喘口气, “多谢领导,我保证以后尽量精简发言,绝不浪费领导时间。”   余乔颔首, “嗯, 这还差不多。你有具体想去的地方吗?”   “打算过海,到对岸。申请了城市大学, 想念自动化。”   “你们理科生的东西听起来真够深奥的,不过我如果要过海,找工作有点难,我记得我有个师兄在HC做投资总监, 他们两地跑的,进去当个小助理应该不难。”   “才小助理, 我们家乔乔长这么大一脑门儿, 至少也是总裁级别。”   “行了,少啰嗦。”   “放心,我立刻闭嘴。”   他严守规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手机突然来电,屏幕显示王芸两个字,他还要向余乔投来请示目光。   她不耐烦地捏一捏他脸颊,“赶紧接电话。”   陈继川得令,电话里问候王芸女士,“妈,想我了?”   王芸开门见山,“你们在那间房?我就在楼下,现在在等电梯。”   “8816,妈,您今儿不上班呢?怎么有空来看我啊?”   “我不是看你,我看我儿媳妇儿,你少自作多情。”不等陈继川回话,王芸已经干净利落地把电话断了。   “怎么了?”余乔问。   陈继川呐呐道:“我妈……来了。”   叮咚——   门铃响。   陈继川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口,拉开门,王女士沉着脸,两只手臂挂满购物袋,活活是一颗五彩斑斓的圣诞树。   “妈,想我了?”   “想个屁,我看见你就烦,起开!”   王芸绕开陈继川就往里走,余乔还没来得及把啃过的鸡骨头藏好,被王女士抓了个正着,“你不是怀孕了吗?怀孕还吃这种垃圾食品,不怕闹肚子?”   真是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余乔正要认错,陈继川窜出来背锅,“我吃的,乔乔中午喝的鸡粥,特别营养。”   “营养个屁,外面买的东西有什么营养?都不知道洗没洗干净。”哗啦啦,她把购物袋扔了满床,气势汹汹地坐到余乔对面,盯着她,“今天他二叔跟我说川儿要带你去对岸读书,可是你看看你们,还跟俩孩子似的就要养小孩,你说我能放心吗?”   王芸原本就长得偏男相,平常看很有英气,但眼一瞪,嘴角一压,就让人忍不住害怕。   余乔偷偷看了看陈继川,边想词边说:“阿姨,季川会照顾我的。”   “他?他能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来照顾你,你也是心大!”她转过脸,瞪完陈继川又转回来瞪余乔,“还有,什么阿姨,扯了证不该叫我妈吗?”   余乔急忙认错,“哦,对,妈,您别气,我一时转不过来,以后一定不会再叫错了。”   “嗯,性格倒是挺好的,人也长得好,就不知道吃错社么药会看上他。”   陈继川很受伤,“妈,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我说错了?你瞅瞅你那混样儿,有半点要当爹的自觉吗?”王芸似乎被陈继川闹得心力交瘁,她长叹一口气,一面絮叨,一面从购物袋里往外掏东西,“也是我命不好,人家都享福了我还得操心他。我看你手上有个丁点儿大的破钻戒,是他送的吧?赶紧摘了,摆我面前寒颤我呢?给,这个拿着,立马换了。”   她将两只蓝色首饰盒递给余乔,责令她,“赶紧换。”   余乔把两只首饰盒都打开,里头各自有一只戒,一只镶着耀眼钻石,另一只连什么装饰都没有,就一个铁箍。   王芸说:“他一男的,戴个铁皮拉环就行了。你们这些小女孩儿现在不是流行拍照发朋友圈吗?你一会儿拍一个,让你那些闺蜜们羡慕死!哎,有我微信没有?我俩加一下。”   陈继川忙说:“妈,我来,我来当你们友谊的小桥梁。”   王芸依然嫌弃他,继续埋头掏东西,“我跟你说,妈从小就想养个女儿,就是政策不允许,要不然我早把他扔了。你看啊,妈给你买了几套衣服,这个粉红的套裙,是不是挺可爱的?”   可爱是可爱,但粉红布料上还要绣花,领口还配蝴蝶结,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衣服亮得连陈继川都看不下眼,“妈……乔乔都多大年纪了,还让她穿粉红呢,这不埋汰人嘛。”   王芸继续瞪他,“你懂个屁,你那品味也就跟楼下乞丐差不多了。这衣服贵着呢,你少糟蹋我的好心。”   余乔吓得赶紧接过来,“我觉得挺好看的,平常上班都穿得死板,现在休假了穿点活泼的也好,谢谢妈。”   陈继川和余乔交换眼神,陈继川默然指控,“你这个叛徒。”   余乔无奈,“你赶紧闭嘴吧你。”   王芸拉着余乔,忙不迭夸她,“还是你乖,不像我儿子,是个讨债鬼!哎,再看这个,小毛衣好不好看?”   “好看,蛮可爱的。”   这……一个更比一个花啊……   等王女士的服装展览会落幕,余乔肚子里的鸡腿鸡翅也已经消化完毕。   而王女士也终于拿出重头戏,“你嫁到我们家,又没有拍照又没有办酒的,我实在过意不去。这张卡你收着……”   “妈……”   “还没完,先别急着感动。”王女士紧接着将房本拿出来,我在对面有一间物业,房子不大,靠山面海,风水不错,你们也知道那边的房价高得多离谱,去读书又没收入,租房多大压力啊?还是住自己的好,顺便我已经约好了律师,到时候把这套房转到你名下,你背井离乡跟着他过去,我们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就这么一点点心意,你要敢跟我推辞,就是不把我当妈。”   天降奇财,余乔仿佛被港币砸昏了头,老半天没回过神。   陈继川赶紧替她把东西收起来,再抱住王女士撒娇,“妈,那我的呢?也给我买辆车怎么样?”   王女士冷着脸说:“不怎么样,每个月让余乔给你发三千零花,不许抽烟不许喝酒,有情况我立马告诉你二叔,让他来训你。”   陈继川委屈大喊,“妈!您还真不把我当亲儿子啊!”   王芸只管牵着余乔,“我现在又有女儿又有孙子,要你干嘛?哪凉快哪呆着去。”   过一会儿又自己找话题,“我跟你说说川儿他爸吧,估计你也听说过,他爸也是警察,九三年因公牺牲……”   陈继川插嘴,“不是下了班瞎晃悠的时候出的事儿吗?”   王芸在他腰上拧一把,转过身面对余乔,依然如春风和煦,“突然遇到有人开摩托车抢劫,他爸借了路边一辆自行车就去追,没想到,这一追就再也没回来。”   “对呀,骑车骑得心梗了。”   “你再放屁试试?”   总之,他爸是烈士,为了保护人民群众财产,牺牲在抓贼的路上。   他闭嘴了,他一辈子受的委屈,攒起来也没这两天多,万一余乔真和王芸结成联盟,他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因此等王女士走后,他不依不饶地缠着余乔问:“媳妇儿,你还爱不爱我?”   余乔摆弄着王芸留下来的**,随口说:“马马虎虎吧。”   “马马虎虎是什么意思?你不爱我了?”   “爱爱爱。”她翻个身,不耐烦地回答。过一会儿忽然问:“我以为你爸爸也是缉毒警。”   “以为他也是壮烈牺牲?”   “嗯。”   “傻妞,现实哪有那么多英雄事迹,我们这种,大多数时候连牺牲都无声无息,但你做这一行,如果只为当英雄,那真没必要,也侮辱了这份事业。”他无所谓地笑起来,态度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嗯……”她朦朦胧胧的,听懂了,又仿佛仍在困惑。   陈继川从身后抱住她,小声说:“**有我好看吗?看这个发生么呆?我妈以前是做居民区管道架设的,你想想这几年楼盘开发的速度,就知道她赚多少了。”   “所以我这是……嫁给富二代了?”   陈继川严肃地点头,“嗯,可以这么说。” ☆、第68章 骤变   第六十七章骤变   天刚蒙蒙亮,南下的列车在汽笛声中驶入东站。   乘客接连从睡梦中清醒, 揉着眼盯着车窗外不断靠近的站台发呆。   余家宝早已经醒了,他天生警惕, 已然爬出座位,溜到车厢接口处,跟在一位行李众多的单身妇女背后, 装作是她的孩子,混过了检票口,闯入一座繁华而又陌生的城市。   他稳稳地揣着兜里的两张红钞和余乔留下的地址, 壮着胆独自登上一辆出租车。   “叔叔, 去找个地方。”他把纸条递给司机。   红色出出租车离开等客队伍,一拐弯淹没在清晨依然拥堵的街道中。   初夏温暖的晨光中, 余乔从陈继川的怀中醒来,一睁眼就是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占有欲,不舍得与她分隔哪怕一张被的距离。   她静静看着眼前安详恬静的脸, 忽而伸出手用食指一下一下撩他纤长的睫毛,撩得他打心眼里发痒, 一睁眼握住她手腕, 将“幕后真凶”抓个现行。   “怎么?一早不睡觉,这么痴迷于我的肉体,想趁我不被对我下黑手?”大概是刚醒的缘故,他嗓音沙哑,带着一股好不做作的慵懒与性感,令她忍不住亲一亲他嘴角,顺利尝到这天早上第一颗糖。   余乔曲起手指在他突出的喉结上来回滑动,目光落在他光裸的肩头,似乎馋涎欲滴,“我昨天晚上梦到你。”   “别闹,痒……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们回到瑞丽,那间酒店,你饥不择食的第一次。”   “我饥不择食?也不知道是谁洗完澡披个浴巾就坐我身上……”   “你当时怎么想的?”   陈继川攥住余乔乱摸的手,按在自己腰侧,往前贴近她,令他炽热滚烫的胸膛,紧贴她的浅蓝色小熊睡衣。   他皱眉想了想才回答:“我那时候觉得这女的胸挺大的,浴巾都遮不住,露了半个球出来……哎哎哎别拧……我说错了,我当时觉得我怎么那么好命啊,天仙都能看上我,回头我就上庙里烧香谢观音菩萨保佑。”   “菩萨还管你这个?”   “菩萨不管,你管。”他说完挺着腰往她身上蹭,他身体温度惊人,睡裤里还有怪物作祟,嚣张得仿佛随时要咬她一口。   他厚着脸皮压在她身上掐着她的腰说“”“这几天都没空陪你,小蝴蝶想不想铁柱哥?”   没等她回答,他摸上一把之后眉开眼笑,“可怜的孩子,想得都哭了,眼泪流我一手。”   “我才没有!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她被他调侃得满脸通红,当下抬起腿就要踹他,但毕竟陈继川是学过格斗的人,当下就将她大腿按住了,困在身下动弹不得。接下来再一脸坏笑地往上顶,“来来来,铁柱哥跟小蝴蝶打个招呼。”   “别闹,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好久不见,让这俩先亲个嘴儿呗。”   “亲你个头!快出去,嗯……禽兽,我怀着孩子呢……”   “不怕,铁柱今天主要任务是伺候好小蝴蝶,不干别的……”   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实在擅长这些,一早把余乔弄得满身湿汗,弓着腰,一双腿乱蹬,却又不得法,难受得要命,又快活得要命。   此后再盯他,两只眼睛都润着晶晶亮亮的一层水壳,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司机绕路,一共收一百三十块,又找给余家宝一张五十块**,斩断他回头路。   小区周边环境非常好,背靠南山,面朝南海,风轻云淡,天晴时满地跑的都是猫狗和小朋友,嘻嘻哈哈漫天欢笑。不像福利院,每天阴沉沉,大家都有心事,大家都不开心。   他走过门口时,摸了摸咖啡色卷毛小狗,却惹来小狗大声犬吠,原本在一旁低头玩手机的女主人也赶紧把狗牵走。狗和人都把他当做无家可归的小乞丐,满身都是脏污。   他去路旁五金店花十九块买一把锋利拆骨刀,出门拆开包装塞在自己小棉袄下面,从侧门绕进小区。   他来到9A,跟着一位刚刚买菜回来的老奶奶进了单元门,乘电梯上十七楼,默默守在楼道口的蓝色垃圾桶后侧,就像他昨夜,一声不吭地躺在火车座椅下,等例行查票的列车员慢慢走远。   陈继川这么一闹,就等到中午才出门。   虽然余乔不大想回去,但要过海总还得回家收拾东西,于是在陈继川的“我的名字叫铁柱”的歌声中,余乔把车开回小区地下停车场。   余乔刚停好车,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女人的尖叫声与哭闹声交杂,陈继川按住余乔,“我去看看。”   他没走几步就撞上事发现场,原来是妻子倒车丈夫指挥,妻子一下没打好方向,车后胎从丈夫大腿上碾过,顿时血肉模糊。   陈继川蹲下去,把伤者的皮带抽出来,绑住伤口上端止血,接着打电话叫好救护车,再抽空安慰嚎啕大哭的女人,“放心,没流多少血,不至于当场就挂,别嚎了老实等救护车吧。”   他一回头,余乔已经跟过来,他连忙捂着耳朵对余乔说:“别看了,满地都是血,你先上去,我等救护车来了就回。”   “好,你自己小心。”   “小事情,学习雷锋嘛。”   “有点发腻,上楼给我带杯热豆浆。”   他笑嘻嘻地朝余乔敬了个礼,“遵命!一定把豆浆按时带到!那么就……辛苦领导自己上楼。”   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余乔与从前无数次一样,慢慢走进9A,进电梯,再按下十七楼按键,出电梯时她在想,将来应该把小朋友的户口落在对面还是鹏城,一个不留神身边窜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都没发觉。   小男孩浑身都是灰,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看不出颜色。   他喊她:“姐姐。”   她回头,他似猛兽一般冲过来,尖利的拆骨刀一闪而过,晃花了她的眼。   他离她很近,仰着头,展现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眼睛里全装满了仇恨与愤怒,他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他用一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咬着牙说:“我妈告诉我,你是个出卖亲爹的贱货,你该死。”   他手腕一转,拆骨刀在她腹腔内扭转,带着她的血与肉,也带着她最后一口气。   余乔顺着自己家的铁门慢慢倒下,她捂住不断向外涌血的伤口,身体发冷,一阵接一阵地打着颤。   余家宝也看着她,他的眼里只剩冷漠,看她与看路边草丛一只将死的蚂蚱没有区别。   他不再说话,让出两步,等陈继川出现。   负一楼,陈继川送走了哭天喊地的两夫妻,正哼着歌准备上电梯。   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他心情好得忍不住又要唱“原始社会好”,不过电梯里装着监控摄像头,他得克制自己,别手舞足蹈跳起来——   他妈的,终于要升级当老爸了,简直迫不及待。   叮咚——   十七楼,电梯门开,他手里的豆浆还在丝丝往外冒着热气。   他看见躺在血泊里的余乔,用尽力气呼唤他,让他走。   埋伏已久的余家宝提着染血的拆骨刀突然从暗处冲过来,还未近身就被陈继川拧住手腕往墙壁上猛地一撞,刀落地,余家宝也晕了过去。   余乔的豆浆摔在地上,与鲜红温热的雪渐渐交融在瓷砖缝上。   他慌了神,恐惧与疯狂占据了头脑,他脱掉衬衫按住余乔仍在涌血的伤口,不断地不断地哀求她,“别走……余乔,你看看我,你看我,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发誓……”   余乔笑了,她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和他说:“不要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但她抬不起手,也开不了口。   命运要剥夺她爱的人,她无能为力。 ☆、第69章 鲜血   第六十八章鲜血   “怎么搞的,大白天杀人哦?”   “啧啧, 杀得到处都是血,好吓人的。”   “还挺年轻一小姑娘, 看样子活不了了,真作孽。”   “开门开门,救护车来了。”   吵闹声、议论声、汽车喇叭与呼喝声交叠, 让他脑中空白,耳内失衡,仿佛被隔绝在这个喧哗焦躁的世界之外。   他眼里只剩下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余乔,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 看着救护车上的急救人员给她戴上氧气罩,再做紧急止血处理, 过后安慰他,“不要太悲观,及时送院的话还是有机会的。”   但前方道路拥挤,无人肯打左方向盘让出一个车位。   驾驶员按下车窗, 半个身子都探到车窗外,不断拍打着车门, “让让!让让!有急救病人!”   前面一辆奔驰车依旧一动不动, 一毫米都不肯让。头顶锃亮的司机朝救护车竖起中指,“操他妈的,救护车了不起啊?开救护车遛弯儿我也得让你?什么玩意儿?”   余乔的血压越来越低,一分钟都耽误不起。   陈继川跳下车,从救护车尾绕到奔驰车头,敲了敲奔驰车车窗。   奔驰车主不耐烦地降下车窗,刚降到一半陈继川的手臂就伸进去,抓住车主光溜溜的脑袋往方向盘上一撞,把他撞得眼冒金星,再拉开车门,把人拖出来按在车头上一顿狠揍,边打边问:“让不让?让不让?你他妈让不让?”   “让让让!”前一秒还在骂**妈的车主,这一秒顶着被打歪的鼻梁哭哭啼啼求饶。   陈继川放开他,冲着身边不肯让步的车辆喊道:“还有谁不让的?”   奔驰车主屁滚尿流地窜进他的百万豪车,跟随终于似大梦初醒的车流向两侧挪动,救护车终于顺利离开拥堵路段,司机将油门踩满冲入医院大门。   余乔经过急救处理之后被送进手术室,陈继川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双手还在不停地抖,余乔的血几乎浸透了他的灰色上衣,冷得触目惊心。   他两眼发直,盯住地面瓷砖一动不动。   急救医生的交代不断在他脑中回放,“病人失血过多,子宫壁破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   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明明在停车场分开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就倒在血泊当中,奄奄一息。   如果他不去管那对吵吵嚷嚷的夫妻,如果他早一步上楼,是不是一切都来得及挽回?   他抱着头,蜷缩在座椅上,仿佛一瞬之间枯萎,变为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耄耋老人,弯腰弓背地蜷缩在冰冷阴暗的走廊。   他在等什么?命运的最后宣判?   他也不清楚。   再抬头仿佛是大梦一场,有人捂着鼻子绑着纱布指着他吵吵嚷嚷,原来是奔驰车主对着警察哭诉,“是他!就是他!光天化日行凶,把我打成这样,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警察同志,快抓他!枪毙他!”   两个警察穿深蓝制服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个听得不耐烦,反驳说:“你不拦着救护车人能打你吗?还动不动枪毙,法院你开的?”   奔驰车主大怒,“哎我说你个警察怎么说话的?我是受害者,你怎帮着行凶的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老警察咳嗽一声,“小周,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小周觉得无趣,挠了挠后脑勺站到一旁。   老警察摘下警帽,露出半白的头发,看着陈继川说:“同志,配合一下,咱们做个笔录。是你打得他吗?”   陈继川不回话,奔驰车主上前一步,又退后一步,还是怕他,“就是他!路口监控都拍下来了!还问什么问,赶快把他抓起来!”   老警察慢悠悠坐到陈继川身边,朝奔驰车主笑笑说:“同志,不要激动嘛,再激动,也不能妨碍我们正常工作,否则程序出错,我们是抓不了人滴。”   转过来又问陈继川,“家里人出事了?”   他还是不答,木着脸,像一尊石像。   警察说:“按道理,把人打成这样,要拘留你七到十五天。”   陈继川终于开口,“要枪毙我也行……先让我杀两个人。”他一抬头,眼神凶悍,瞳中带血,吓得奔驰车主一个趄趔差一点平地扑街。赶忙躲到小周后面,“警察同志你们听见了啊,他要杀我……他是危险人物,快抓他,抓他坐牢!”   小周甩开他,“别动手动脚的,刚不是挺横的吗?”   老警察又叫,“小周,年轻人脾气不要那么大嘛。还有,这位同志,你也是,家里人出事了心里着急我们能理解,但是也不能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啊,和谐社会,我们要心平气和共建社会主义新风貌嘛。这样吧……你随便说两句,我写个笔录,有事再通知你来警局报道,你看怎么样?”   陈继川不说话,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   这时候田一峰喘着气跑过来,被满身是血的陈继川吓得一愣,“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陈继川说:“我没事,乔乔还在抢救。”   田一峰蹲在他身前,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喘着气说:“人已经抓了,什么都承认,但是你得清楚,他还不满十四岁,干什么都不入刑,咱没办法。”   “他幕后肯定有人指使。”   “瑞丽那边也去提肖红了,她就一句话,该怎么判怎么判,要赔钱一分都没有。”   呵——   为非作歹的个个都活得痛痛快快,无忧无虑,谨小慎微的一个接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这他妈的——   这他妈的是个什么世道!   陈继川忽然站起身快步往楼梯间走去,田一峰赶忙跟上。就见他径直冲着墙壁走过去,忽然一拳砸在老旧发黄的水泥墙壁上,带出一声皮肉闷响,令你耳根都感受到血肉喷溅的疼。   然而他的痛苦还未结束,他一拳接一圈砸过去,砸得左右手血肉模糊,麻木不堪,但还嫌不够,要用脑袋去撞,幸好田一峰冲过来一把抱住他,再把两个警察吆喝过来,三个大男人联手才制住发疯地陈继川。   老警察一只手还握着笔记本,唠唠叨叨地劝他,“年轻人火气小一点,不要动不动自残,身体发福受之父母,这么大火气,不利于建设和谐社会……”   田一峰心里也不好受,他与小周合力把陈继川按在阶梯上,低头说:“川儿,是我们没用,你要不舒服,你打我吧,我扛得起。”   陈继川仰起头,望着灰暗的天花板,心里扎着那把染血的拆骨刀,勾着他的肉、他的心,在胸腔内反复穿梭,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疼,他实在太疼了。   就算当初在缅北深山,就算被孟伟用烟头烫穿左眼,也抵不上这种疼。   他想放声大喊、想低头痛哭、想拔枪乱射、想杀人抽骨、想毁灭放眼可及的一切。   他人生头一次体会,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川儿——”   王芸从公司赶来,跑得头发凌乱,面庞发红。她一来就撞见被几个人齐齐按住的陈继川,心上一阵揪痛,奔过来包住他,颤着声说:“川儿,想哭就哭,妈搂着你,有妈在,什么都不用怕。”   他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也彻底崩塌。   仿佛目睹一座山轰然倒下,他一声呜咽足够撕碎王芸的心,她让他哭,自己却比他哭得更加厉害。   心中那么多疼,那么多恨,但叫他恨谁?   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   还是条例分明的法律?   他不懂,他不明,为何连恨都找不到出口。   田一峰撑着额头,眼眶湿润。小周撇过脸不忍看,老警察连声叹气,连奔驰车主都闭上嘴。   但也不过五分钟,陈继川哭完了,放开王芸,站起身边擦眼泪边走,重新坐回塑料椅上,静静等手术结束。   王芸坐到他身边,拿出纸巾来替他擦脸,“在妈面前哭就行了,回头接了余乔,你一滴眼泪都不可以流。我们家川儿是铁打的男子汉,不能垮,知道吧?”   他点头,再点头。   王芸摸着他的后脑勺,欣慰地说:“好,我们川儿真是好孩子,妈……妈为你骄傲。”   一抬头再看奔驰车主,“要赔多少你开个口,我一分不少全给你。”   奔驰车主顶着油光发亮的脑袋,吵吵嚷嚷不依不饶,“老子不缺钱,我一个小时三千块你知不知道?要要钱?我要他坐牢!”   “做你妈的头!”王芸今天有秘书陪,刚从会上赶来,穿一套黑色西装配细高跟,骂起人来气势十足,转头吩咐秘书,“打电话个李律师,叫他来,跟这个傻逼聊聊什么是法律。”   “怎么?有律师了不起了你?他打了人不该坐牢啊?”   “别人该不该坐牢我不清楚,我儿子就是不行,我儿子打了你就是白打,你信不信?”   超不过她,他立刻找外援,“警察同志,她威胁我!”   小周懒得理他,“没看人有事吗?要不你俩先吵吵清楚,决定好了再给局里打电话,我这还有任务呢。喂?哎,紧急任务啊?得,我现在就去……”一把拉上老警察,溜了。   奔驰车主不愿孤军奋战,撂下狠话一定找记者曝光他们,灰溜溜走人。   天黑时,手术终于结束。   王芸第一时间迎上去,陈继川却呆呆坐在原地——医生的话,他不敢听。   “伤者已经脱离危险,但必须进ICU观察七十二小时,由于子宫壁破损,胎儿没能保住,今后生育上可能也有困难。”   王芸连忙说:“谢谢医生,医生辛苦。”照例要塞红包,吓得医生一口气蹿出走廊,跑个没影儿。   王芸长舒一口气,“人没事就好。”转过身就敲陈继川的脑袋顶,“发什么愣,你那两只手不要了?当自己是变形金刚没事撞墙玩儿?赶紧滚去看急诊!” ☆、第70章 完结   第六十九章完结   余乔一直昏迷,但奔驰车主的事还得了结。陈继川跟着田一峰跑了一趟警察局, 在老警察的和稀泥风格调解下,赔钱了事。   办公室的门开着, 夜晚的风带着湿气吹得人发懒,小周给田一峰和陈继川一人一根烟,站在破破烂烂的屋檐底下, 盯着回南天透水的墙壁,哼哼着,“这他妈的, 什么世道。”   田一峰也跟上, 恶狠狠地骂道:“日他个狗娘养的,真烦。”   他也有他的伤心事, 今早接到短信,小曼下月结婚,计划和博士丈夫一道移民美国,告知他再也不要联系她。   他就是一双被穿破的鞋, 让陆小曼扔得远远地,恨不得永世不见。   陈继川两只手上都缠着纱布, 他捏着烟, 吸一口,弹一弹烟灰,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我他妈骂都懒得骂了。”   田一峰说:“还是你惨,你赢了。”   陈继川又想踹他,“滚一边儿去。”   走廊尽头,办案刑警正带着嫌疑人下楼,准备移交给市局。   随着两帮人越靠越近,陈继川看清了,刑警押送的正是余家宝,他换了衣服洗了脸,人显得很精神。   田一峰也发现余家宝,但他对这个凶悍的小男孩没兴趣,反而紧张地盯着陈继川,生怕他一冲动,在警察局动手。   然而陈继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目光紧紧锁住还未长到刑警肩膀的余家宝。   他矮小、瘦弱、阴沉,却坚定异常、冷漠无心。   忽然间,与陈继川擦肩而过时,余家宝突然笑了,他嘴角上扬,嘲讽陈继川的无能,也在张扬他的胜利。   确确实实,余家宝与肖红大获全胜,他未满十四周岁只能责令监护人支付经济赔偿,但肖红还在监狱,至多判她故意杀人未遂多坐五六年,而余家宝甚至连案底都不会留,照样潇潇洒洒,尽享自由空气。   有那么一瞬间,陈继川想冲上去杀了他,以牙还牙,恩怨两消。   但田一峰说:“你别忘了,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仍然记得他的誓词,要他严守纪律、恪尽职守,但他也是人,他也有一颗心,会怒会狂,会失控会崩裂。   田一峰按住他,近乎冷漠地说:“这样的案子我们一年不知道要办多少,谁都不甘心,但法律就是这么定的,不能到了你这儿就成特例。”   他咬着牙,攥紧了拳头,等余家宝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小周把烟扔到排水沟里,啐了一口说:“这他妈的,都什么事儿啊。”   老警察把半百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也从窗户探出头来说:“年轻人,你们都还小呢,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啦,这都屁大点儿事,人活着就行,其他的,都不要紧。”   小周不服,“那就忍气吞声过一辈子?”   老警察说:“你以为呢?除非生下来就是上流社会的人,否则咱们小老百姓这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忍气吞声这么过,忍久了,就不觉得难受了,有时候还能尝出点甜味儿来,鼓励自己明天继续忍,就这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慢慢地,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完了。”   雨落在屋檐,凉风骤起。   陈继川摁灭了烟,揣着兜弓着背往外走,“我回医院。”   田一峰叹了口气,“人这辈子,真他妈操蛋。”   雨越下越大,仿佛立志要颠覆这座充满了哀愁与无奈的城池。   陈继川在ICU病房的躺椅上熬过一夜,第二天一早被医院的护工叫醒,阿姨轻轻说:“医院不让睡的,你坐好,不然保安会来赶人。”   陈继川揉了揉眼睛,说了声谢,坐直了继续犯瞌睡。   没过多久,就有护士来叫,“余乔的家属在不在?”   他立刻跳起来,飞奔到护士的工作台,“我是,余乔怎么样了?”   护士双手插在兜里,低头看记录,“醒了,你想见一见的话就跟我到前面换衣服。”   “见。”他跟着护士换好了防护服,戴上口罩,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道,终于抵达余乔的病床前。、   一道玻璃窗隔开他们,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于此。   她已然醒了,脸上带着氧气罩,手臂上还插着各种导管,顶着一张枯黄的脸,吃力地冲他弯了弯嘴角。   他也笑起来,学着电视剧里男主角表白的姿势,伸长手臂搭在头顶,双腿弯曲,向她比出一个大大的爱心。   笨死了——   余乔打心眼儿里嫌弃他。   但她笑了,劫后余生,还能再见他,比什么时候都开心。   他也笑,笑得停不下来,他在玻璃床上呵一口气,用手指在白雾上写,“我等你。”   等这一块雾气散去,又依葫芦画瓢写下一句,“我爱你。”   余乔的眼眶湿了,她眨眨眼,示意他,他要说的话她都能懂。   不必相拥,也不必亲吻,他已然驻扎在她心上,是她最难舍的灵魂。   没过多久,陈继川就被护士领走。   一出门,王芸问:“余乔醒了?人怎么样?精神还好吧?”   陈继川换了另一张脸,懊丧地坐在椅子上,“留那么多血,怎么能好?”   王芸拍拍他肩膀,鼓励他,“不用担心,现在科技发达,要孩子不难。再说了,以后要是你能天天加油干,说不定自然就有了,你还哭丧个脸干什么?我看了都心烦。”   “妈……你能不能……”   “不能!你是男人,谁都能抱怨生活不公,救你不行,生活再多难处,你都得一肩扛起来,当初你爸走了,我一个人带着你讨生活,不是照样过来了?你现在受着的窝囊气,我难道没受过?你得向前看,不能老这么丧气。”   王芸一巴掌拍在陈继川左肩,“吃饭没有?去楼下吃个早餐垫垫肚子,等于余乔出ICU,还得你伺候,你要病了怎么办?我是恶婆婆啊,我可不管的。”   陈继川摸了摸肩膀,“妈,你叫我吃饭可以,能不能不借机揍我?”   “不能,看你那样就手痒,恨不能啪啪两巴掌给你打紧身喽。”   “妈,还嫌我不够惨?”   王芸轻蔑地瞟她一眼,“跟我当年比,你简直跟中彩票一样行大运啊。”   第二天上午,余乔已经能提前从ICU推出来,换入普通病房。   路上,陈继川握住她的手,听她说:“你没事就好了。”   她在生命最危难的时候,想的还是他。   陈继川红着眼,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忍不住落泪。   余乔看他难受,小声安慰道:“不怕,孩子还会有的。”   她在哄他。   她答应过要哄他一辈子,就一定做到。   他轻轻抚摸着她干燥枯萎的头发,不住地点头,“会的,都会有的。”   她还在,他便不至于绝望,不至于放弃。   下午,黄庆玲终于从台北赶回来,进病房之前陈继川将她带到走廊尽头,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而后说:“妈,是我没照顾好乔乔,你要怪就怪我吧。”   黄庆玲被现实震得站不稳,接着陈继川的手臂才勉强立定,“我们乔乔……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怪你……怪你又有什么用?”   等她哭完了,情绪稳定才走进病房,陈继川在走廊吹风,给他们母女留出时间。   余乔这时候刚睡醒,精神尚好,一见母亲就给出笑脸,“妈,跟邓叔在台湾玩得开不开心?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带了,都带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瞧见余乔毫无血色的脸,她仍然忍不住泪如泉涌。   余乔慢慢抬起手臂,扯了扯黄庆玲的衣袖,“别哭了,我不是没事嘛。”   “这也叫没事?你这是造了什么孽要受这种苦,你将来……”   黄庆玲欲言又止,不忍挑明,但余乔却很轻松,径直说:“医生是不是说我将来不能生了?”   黄庆玲喉头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余乔笑笑说:“妈,这下只有陈继川不嫌弃我了,你也没得选了……”   她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却让黄庆玲彻底崩溃,她说着对不起也说着心疼,但唯独没提后悔。   等陈继川进来给余乔送水,她依然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交代余乔好好休息,就匆匆离开。   陈继川不解,“你妈是不是更恨我了?”   余乔说:“不是,我妈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和解。”   “那……我算是过关了?”   余乔笑,“恭喜你呀季先生。”   陈继川摸摸她的脑袋,“别闹了余小姐。”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他俊朗的脸上,为他的轮廓镀一层柔光。   日光中,他的爱纤毫毕现,他的心也柔软似水。   他握着她微凉的手,守着她,一刻也不愿离开。   三个月后,拥挤的人流中,余乔与陈继川正在皇岗口岸排队过关。   陈继川护着她,生怕有人不小心碰她一下。   走过关口,他牵着她登船,听号角呜呜声,随渡轮一起远离港口。   余乔站在甲板上,任海风卷起她散落的长发。   忽然间眼前一只凤尾蝶飞过,随着风飞向更深更远的海湾。   余乔回过头,与身边的陈继川相视一笑。   蝴蝶并非脆弱,刀锋亦非坚韧。   她用最柔软的翅膀,为他撑起整个世界,她的坚强,就是她的刃。   (全文完) ★—————————————★ 本图书由(桃未)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