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下载网www.qisuwang.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失业女王 作者:艾小图 文案: “有没有什么工作不用坐班时间自由,带薪休假福利优厚,老板和蔼同事易处,年底分红节日奖励?” “有啊,我女朋友。”他顿了顿又说:“但是不招你。” “……” (╯‵□′)╯︵┻━┻ ☆、第一章   婚礼两个字,对男人来说是折腾,对女人来说是梦想。   可以不夸张的说,没有一个女人对婚礼不充满期待,即使嫁得那个男人没有那么满意,婚礼也能短暂的让女人相信爱情。   于江江无数次想象过自己理想中的婚礼,却不想这一天居然真的出现在她眼前。   白玫瑰簇拥的会场,以童话“海的女儿”为主题,色调上以蓝色为主体,白色辅助,梦幻得有些不可思议。会场里重现了很多童话中的场景,礁石、海宫、海滩、地平线,都制作得惟妙惟肖。   这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虽然常常被人提起,却鲜少有人愿意用于婚礼之上,即使这画面和意境都美到极致。   于江江用手虔诚抚摸着泡沫质地的礁石道具,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童话场景中,像那只等爱的小美人鱼,等待着王子的回顾。这体验对于江江而言,真是似梦不愿醒。   手机铃声这时候突兀地响起,是于江江的老妈江女士。   “江江,你在干嘛呢?”   于江江看了下现场,很气派地说:“干活呗,今天有大案子。”   “轮得到你做大案子啊?”   于江江顿时得意起来:“那是当然,我现在是我们公司的骨干,主管特别器重我。好多大案子都是我负责的。”   正说着,别在腰间的对讲机聒噪地叫嚣起来:“于江江!你杵那装什么门神,给我最后check一遍音响和进程!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忘了你到底搞砸了多少案子?”   于江江吓得手机都差点掉了,赶紧挂断了老妈的电话。战战兢兢对着对讲机连连称是,“主管,我这就去。”   对讲机中传来主管没好气地抱怨:“HR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明知道公司缺人,还竟招些不会干事的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于江江摇头晃脑忙活去了,也不在意主管的话,爱是对一个人恒久的关注。她相信主管这么针对她,是出于爱,只是稍微有点虐恋情深。   她也没有对老妈吹牛,确实好多大案,都是她负责——干体力活。   这公司她才进来两个月,实习期快结束了,她都没能正正经经办好一个案子。也正因为此,老板不仅没有让她转正的意思,还十分明确地告诉她,三个月她要是不能好好策划一个案子,就得卷铺盖滚蛋。   这要给刚回国的于江江,肯定老早拍屁股走人了,谁没个脾气?   可现在的于江江可不敢了,回想回国这八个月的求职遭遇,给文笔好点的人,都能写一本书。   几年前于江江像大部分留学生一样,壮志踌躇地带着行李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了大洋彼岸,抱着不发财绝不回家的想法喝了几年洋墨水。   毕业回国的时候,于江江想着即使不能升职加薪出任CEO迎娶白富美,最起码能气派点找个白领工作,处于金字塔中层吧?   等她正式开始找工作,她才知道自己真的想得太多了。   当初申请学校,为了好毕业,她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也就是传说中的野鸡大学,在当今全世界都是中国人的情况下,她和中国室友合租了几年房子,在国外吃了好几年川粤菜,基本上除了上课,就没什么必须要说英语的场合。这直接导致了她虽然是海归,但是英文不够好,文凭不过硬,在就业洪潮中——毫无竞争力。   她读的专业是marketing,也就是传说中的市场营销,就业范围广到超市站柜台的都属于她的专业范畴。还真真应验了她爸当初的一句话——就业面广,就等于工资低。   接连几次失业,换工作,她那些狐朋狗友不仅不同情她,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失业女王”,耻辱,实在耻辱。   这也让于江江不再执着于大公司的市场部,也不再执着于那些高级白领营销策划。工作光鲜算什么牛×?能吃饱饭又是一条好汉!   在大面积投发简历后,于江江收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公司面试。抱着试一试也不吃亏的想法,她进行了一些面试。   在收到这家婚庆公司offer之前,于江江正在一家广告公司挣扎,原本要进行最后一关面试的她突然收到一封通知信,让应聘者按自己条件勾选,通知信上是一些公司不接受的条件和客观原因,满足一条即不能参加最后面试,于江江一条条浏览着,正在暗自庆幸,就看到一条神奇的条款,上书:本公司不招收狮子座员工。   于江江哭笑不得,拿着通知信找到HR,谄笑连连地说:“你们公司怎么这么调皮?应聘呢,开什么玩笑?”   HR冷漠地看了于江江一眼,毫无表情地说:“不招就是不招,还需要理由?”   于江江正准备骂人,手机就响了。正是她现在就职的婚庆公司,这家公司的待遇其实她不是很满意,终试她原本也不准备参加了。家里花钱让她出国读书,四年多也花去了一百多万,一个月三千的工资,她自己都觉得对不起人。   可人有时候就是有点冲动。HR给她打电话通知她终试时间,她突然大声问:“你觉得狮子座怎么样?”   那HR也是愣了一下,本能地说:“我就是狮子座,挺好的。”   当着不招狮子座的HR的面,于江江女流氓一样一掌拍在她桌上,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嘴巴一字一顿却是大声对电话里的人说:“等着!我现在就来!”   说着,挂了电话,对对面的人撂下狠话:“我们狮子座不喜欢被拒绝,听着,现在是我不想进你们公司,不是你们不招我!”   就这样,阴差阳错的,“不喜欢被拒绝”的狮子座于江江一路通关来到了这家婚庆公司。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本命年作祟,一整年于江江都异常倒霉。来公司的两个月她一共就接手了四个案子。   第一个案子的新人是相亲认识的,两个人钱都交了最后却带着家人来退钱,原因是男方一直有固定的女友,女方发现后坚决要求退婚。合同写得清清楚楚,如果违约定金是不退的,他们却蛮不讲理,硬是要求全退,把公司闹得鸡飞狗跳,还砸了好几张桌子。   第二个案子同事跟进了一两个月,好不容易签订合同,转到她手上,却不想那同事突然跳槽,把签好了合同的单子也带走了,公司损失了好大一笔,明明不干于江江的事,却也被老板把帐记在了她头上。   第三个案子前期都办得很顺,最后婚礼上司仪活跃场面开了一句新郎玩笑,因此被客户投诉到消协,公司理亏退了一半,整个案子下来没赚还亏了。   因为这三个案子的失败,于江江被老板面谈了,不想再度失业的于江江在工作中投入了百分之一百二的精力,这也是她这么重视她第四个案子——乔恩恩婚礼的原因。   对着流程表又看了一次,于江江确定所有一切都stand by后,去了一趟会场准备室,check一下新郎和新娘的情况。   于江江敲开门的时候,新娘娘乔恩恩已经化好了妆。   虽然谈合同的时候已经惊叹过几次,但是此刻于江江还是忍不住惊为天人,新娘妆的乔恩恩实在美得有些不真实。   同样是ABB的名字模式,乔恩恩三个字简直可爱到萌化人心,而于江江的名字完全不辨男女,让人不禁感慨,女神还是女汉子,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英俊的新郎唐易轩此刻正坐在一旁等候,时不时抬头深情望一眼乔恩恩,也不需要她回应什么,好像只要能看着她就足够了,那眼神,缠绵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不禁让于江江有些羡慕。   唐易轩见于江江进来,温和地和她打招呼,没说几句电话就来了,出去接电话了。   于江江问了几句婚礼的事宜,全部确定以后,靠在一旁的梳妆镜上,松了一口气。   乔恩恩把玩着手中的捧花,她脸上没有一丝迟疑、紧张、羞怯,只有一种恬淡的美,这让她有别于别的新娘,沉静而安然,像一幅画一样。   “一切都准备好了,真是一场梦幻的婚礼。”于江江由衷地感慨。这是最近公司接到最大的案子,他们光是策划就拿了30万。还别提别的支出了。   “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乔恩恩微笑地看了于江江一眼,说:“女人一辈子就梦这么一次。”   “一次就足够一辈子都不醒了。”   “是吗?”乔恩恩眼神飘向别处:“真的不会醒就好了。”   于江江迟疑了一下,说:“唐先生真的很好,对您很好,和您很适合。”   乔恩恩点头:“易轩是最好的,”她拨弄了下捧花,说:“可是不一定是最适合的。”   “嗯?”   “于小姐,最适合的和最好的,我选了最好的,这就是婚姻。”   “……”   于江江始终觉得没有听懂乔恩恩的话,她不懂为什么最好的和最合适的是分开的概念,更不懂为什么需要选择,既然他是最好的,那么不就代表他是最适合的吗?   婚礼刚开始没多久,各部都就位了,主管一人HOLD全场,也没她什么事了,婚礼结束后,才轮得到她们这些“民工”去干体力活,收场子。   整场婚礼的气氛都很温馨,音乐悠扬,童话的场景让整个画面看上去很是不真实,好像真的王子和公主的婚礼一样。   于江江脑子里还有乔恩恩的那些话,顿觉胸口有些闷闷的,独自出了会场,在酒店门口蹲着嚼了个泡泡糖。   像电影的场景,明媚的阳光笼罩着蹲在台阶上的于江江,她正走着神,一辆黑色的轿车骤然停在了她眼前,车窗缓缓降下,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与车上英俊略带痞气的男子四目相投。   于江江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第一次见到段沉。他着白衬衫,腕上戴着一根红绳,扶着方向盘的手指敲了敲,先看了一眼酒店的大门,又低头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于江江,然后,他扯动嘴角对于江江坏坏地一笑。   在于江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段沉车上突然下来几个农民工打扮的年轻人,手上拎着铁锹和锄头,脚上蹬着解放布鞋,满脚泥泞,完全刚从田里出来的模样。   一切快到于江江始终想不起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好像只一瞬间,从段沉车上下来的以及段沉后面一辆面包车上,一共十来个农民工打扮的人,一窝蜂冲进了酒店。那画面,活脱脱农民起义。   等于江江意识过来的时候,乔恩恩的婚礼已经被破坏了,那些人跳上台,爬上桌,将污脏和泥泞弄得到处都是,躲避的来宾踩坏了布景,扯掉了道具,气球爆炸和花瓶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尖叫声大到于江江冲进会场的时候差点被震聋。   保安们急着进来稳定局面,那些农民工打扮的人把铁锹锄头丢得满地都是,大家都不好走,他们却是跑得比泥鳅还快,堪比时下流行的快闪族。   于江江蹬着五厘米高跟鞋风一样追出去,只远远看到他们冲上车,她死命地狂奔着,想要抓住段沉,却只能追到段沉的汽车尾气。   她大踹气地停在原地,想着最看中的案子、一切顺利的案子、眼看着就要圆满结束的案子却被这二愣子给毁了。她恨恨地瞪着段沉的车,扬声大骂:“我X你大爷!”   走远的车车窗突然降下,车里伸出一只手,扬了扬手中一张黑色卡片,倏然甩向空中。   于江江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到那张卡片掉落的地方,最后拾起了那张黑色的卡片。   那是一张名片,上书两个嚣张可憎的汉字。   段沉。   原来那个贱人叫这个名字。   于江江想着:作案还留下名字,你以为你是佐罗啊!馋牢饭不是?    ☆、第二章   于江江气呼呼地揣着名片进了会场,此刻场面已经彻底混乱,摔的摔,爬的爬,满地泥巴和农具,真是躲都不好躲。于江江转了两圈才找到了穿着礼裙的新娘乔恩恩。   此刻她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十分镇定地安慰着唐易轩的母亲,她所表现出来的风度实在太不像刚被人破坏了婚礼。于江江在心里忍不住佩服她。要知道这事要是摊于江江身上,她肯定就和那货同归于尽了。   她把乔恩恩叫到旁边,把手上的名片递给她,义愤填膺地说:“乔小姐,这个给您,我追出去那个犯人还甩了张名片给我,太嚣张了,一会儿警察来了这就是证据。”   乔恩恩有些错愕地接过了名片,她低头看了名片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的光芒,于江江仿佛看见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那一笑太过短暂,等乔恩恩再次抬头,仍是那副严肃的表情,这让于江江怀疑自己看错了。   “谢谢你于小姐。这里的事麻烦你们善后了。”   见她转身要走,于江江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臂:“您不报警吗?”   乔恩恩楞了一下,随即对于江江温和一笑:“这是个误会,你们不需要管了,我会处理。”   误会?婚礼都被毁了,还是误会?乔恩恩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   于江江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难道……难道那个段沉和唐易轩才是一对?   主管一直和乔恩恩夫妇及父母道歉,同行的还有酒店的经理和安保。这事也怪不着别人,那些捣乱的人是带着请帖进的。酒店不敢得罪客人,就让进了,谁知道会是这么个光景?   焦头烂额的主管满脸不郁地回来,见谁都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么离奇的事,谁能预见?大家都觉得冤,被骂了却只能忍着,打工仔的悲哀。   收拾了近四个小时才结束了工作。原本公司是希望回收道具,这在业内是非常普遍的,回收的道具还可以用几场,节约成本。这场婚礼的道具造价本就昂贵,全都损坏了,一件都收不回,大家一边收一边心里滴着血。   好不容易收完,主管带着大家一起回公司。临走前,于江江看到已经换了裙装的乔恩恩扶着唐先生的妈妈在酒店门口等待。唐先生从厅内出来,温柔地揽着乔恩恩的肩膀,低头絮语。仿佛方才几个小时的善后和送宾都不存在一样。   一直闷着的于江江忍不住问主管:“乔小姐和唐先生真的不准备报警吗?我看到捣乱的人了,我能作证。”   主管劈头过来一掌,狠狠拍在于江江后背上,叱道:“你傻啊!人家当事人都说不报警了你还凑什么热闹?这事传出去对我们公司有什么好处?你嫌你事少啊!”   主管指着于江江鼻尖说:“这事我回公司了再和你算,你都看到人了怎么还让人进来?你猪脑啊!老板本来准备把这个案子当经典案例,还给我们组在宣传册里留了版面,现在可好?还真成‘经典案例’了!”   ……   于江江一直都知道人性的卑劣,只是没想到主管还是突破了她心底对人卑劣定义的底线。就算她是实习的,也不能事事问责都找她吧?她长得像忍者神龟吗?一定要背个锅才能出门吗?   她不就是在门口吃了个泡泡糖?她能第一反应那些人是要去婚礼捣乱的?而且就算她第一眼就发现了,凭她这小身板,能打得过那十几个人高马大带着家伙的年轻农民工?   一个人留在公司写检查写到快九点,天全黑透了才能回家。她正饥肠辘辘的时候,远在家里的妈妈打来一个电话。大约是担心她白天的状况,也没多问,只是嘘寒问暖,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于江江忍着眼泪一直伪装着笑,努力不让妈妈听出端倪。   挂断电话,于江江忍不住蹲在路边痛哭了起来。   毕业回国到现在,于江江立志要自己做出点名堂,放弃了家里安排的安稳工作,夸下海口一定会成功。单枪匹马来到北都,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从零开始,她怀揣着炙热的梦来到这座城市,以为事业和爱情都会到来的。   可是结果呢?这座城市埋葬了她的梦想浇熄了她的热情。   在这个连朋友都没有几个的城市,买醉真是奢侈的行为,一个人在club喝了个烂醉,趴在墙上几乎是一路爬出去的。   夜半的风把于江江吹得清醒了一些。随手招了辆出租车,把她送到护城河边。一个人发着疯在空无一人的护城河岸唱了几十遍《水手》。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唱着唱着于江江忍不住吐槽:“哪有什么梦?梦那么贵!老娘哪里买得起!”   不知道是发酒疯,还只是借酒装疯。于江江拿出手机,拨通了她从回国到现在一次都不敢拨通的电话。陆予的电话。   陆予还是一如从前那么nice,男神风度,一个电话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就出现了。   他穿着浅蓝色衬衫,胸口纽扣开了两颗,露出紧实白皙的胸膛。在往上,是他眉目清朗的脸庞,鼻子高挺,唇角向上微翘,好像永远都保持着笑容,他的眼睛里好像含着星光,璀璨到于江江总是不敢抬头看他。   噢,最好看的还是他的手,指节分明手指修长,咦?怎么那么好看的手此刻正牵着别的女人?   于江江趔趄地从栏杆上爬下来,狼狈地蹲在路边,忍不住破口大骂:“陆予,你不得好死!我都成这狗样了你还在我面前秀恩爱!”   陆予皱着眉头一步步走近于江江,伸手要扶她,被于江江倔强地拍开。   “江江,”陆予温和的声音此刻在于江江耳畔像梦中呢喃一般好听:“不要任性。”   一句话就把于江江心里说的酸酸的,于江江眼前瞬间积蓄起湿气,带着哭腔,于江江说:“陆予,我要失业了,我要对这个社会绝望了……”   陆予没有回答于江江,只是安静地过去抱着于江江,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抚摸着于江江的后背。   “陆予我怎么办?我不能回家,大家都等着看我笑话呢。”   “为什么在北都生活比在澳洲生活还要难?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根本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我就是什么都不会,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学吗?”   “陆予……”于江江嚎啕大哭起来:“我要失业了……我不想活了……我又要失业了……”   “……”   陆予把于江江从地上架了起来,安慰着她:“工作多的是,别胡思乱想了。”   于江江拼命摇着头,睁着泪眼模糊的眼睛,于江江看着陆予英俊的侧脸,突然想起回国的时候买的礼物还没拿给他。   “陆予……我有个礼物要给你。”   她突然大力地一扯,陆予一时失了防备被她扯得一晃,她抓着陆予也跟着晃了晃……   “呕……”   “……”   宿醉绝对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于江江顶着一脸黑气和满身还没散尽的酒气进了公司。她的出现可谓人见人嫌。是个人就对她退避三舍。她浑浑噩噩坐在座位上打了一早上瞌睡。   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怎么上的床。   只记得陆予抱着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   哦,她也还记得自己吐了陆予一身。   喝喝,瞬间感觉再也不会爱了。   陆予其人,是于江江高中的学长,是她近七年的男神。在学校的时候她就一直死皮赖脸喜欢陆予,但是陆予一直不喜欢她,当然,感情的事,也怪不得陆予。   陆予在学校里是著名的男神学霸,一路拿着学校的奖学金助学金到大。他出身在一个家境并不算太好的家庭。爸爸早逝,妈妈残疾,在菜市经营着一个酱菜摊,支撑着陆予和弟弟陆鑫的生活。   在学校的时候喜欢陆予的女生多如牛毛,但坚持最久的莫过于于江江。成天跟鼻涕一样跟着陆予,就差跟着他去男厕所。   到后来陆予被她逼得没办法了,温温和和地和她说:“你别喜欢我了……其实……其实我喜欢男人。”   这么明显的拒绝于江江就是听不懂,还能厚着脸皮满脸惊奇地说:“太巧了!我也喜欢男人!”   回想过去那些傻事,于江江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的魔爪摧残下,陆予还能健康茁壮成长,可谓不易。   在北都于江江也就这么一个朋友了,她居然还给人家吐一身,她可真是没救了。   晚上下班,于江江好不容易在人满为患的地铁里抢到一个位置,刚准备补会眠,陆予的电话就来了。   于江江看了一眼,吸了一口气,接了起来。   “今天好点了吗?”陆予还是那么温柔。   “嗯。”   “不就是要失业?至于喝成那样吗?”   于江江笑:“我就作一下,不就失业吗,我都失习惯了,你不知道我叫‘失业女王’?”   陆予欣慰:“这才是我认识的于江江。”   于江江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昨天和你一起来的是你女朋友?”   大约是没想到于江江会这么问,陆予愣了几秒,随即嗯了一声:“才在一起的。”   于江江觉得鼻头酸了一下,吸了口气说:“真是麻烦你们俩了。”   “没事。”陆予说:“昨天你说要送我礼物,是什么东西?”   于江江愣了一下,却是没想到他还会记得这种东西。   “昨天不是已经送了吗?”于江江笑着说。   “于江江,你怎么好意思说那是礼物?”陆予佯装愤怒。   “礼轻情意重。”于江江大笑。   “……”   挂断电话,于江江有些怅然地拿出包里随身带的小盒子,黑色的绒面小盒子,小巧而精致,上面是阿玛尼昂贵的LOGO。   特别定制的领带夹,她回国前打了近两个月的工才买的礼物。   上面镭射的小字写着:Forever love   陆予,这叫她还怎么送给你呢?       ☆、第三章   感情失意让于江江变得更加珍惜这份工作,她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失业,事业是她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要是没了,她可就真的game over了。   因为这层原因,近来她在公司表现得格外小心翼翼。对主管言听计从,谄媚阿谀,就差没给他跪地叫祖宗。即便如此,主管仍然看她非常不顺眼,变本加厉地使唤她,大约是想让她知难而退,早日辞职。谁知于江江正是个不怎么会看眼色的主儿,依然心安理得地赖在公司。   周五是正忙的时候,周末他们组有12场婚礼,有4场于江江要去帮忙,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太多准备工作要做,偏偏于江江的闺蜜周灿女大王莅临北都,点名让于江江接驾。虽然于江江在电话里把她痛骂了一顿,但她还是不敢不去接的,十几年的朋友了,这点良知和人性还是尚存的。   忙到下午六点半,好不容易搞定,可以下班了,一行人坐着公司的班车准备回去,走了一半主管发现掉了一份策划书在酒店,大家都不太想回去拿,主管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吭声。   于江江正在和周灿发短信,这女人此刻逛街逛得正嗨,也忘了时间,这会才招了出租车往约好的地方赶。以北都下班时段的堵法,周灿最起码要迟到两小时以上。   于江江气急败坏,正待发作,主管就叫了她的名字。   “于江江,你事最少,你回去拿,拿了你先带回去,明天再带过来。”   于江江满脸错愕:“拿什么?”   主管怒不可遏:“于江江!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   从班车上灰溜溜被赶下来,于江江看了一眼半黑不黑的天空,再瞅了一眼路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文艺青年们无比渴望的“说走就走的旅程”,对她来说还真是so easy。   那酒店虽然离和周灿约定的地方很远,但是胜在不远有条高速直通,于江江打了个出租,倒是很快就到了。离约定时间还早了十分钟。想想周灿还要好久才来,于江江准备先进去坐着。   这是一家非常幽静并且很小资的咖啡厅,白领消费档次,一杯咖啡近百元,但胜在坏境清幽,甜点美味,尤其每周五,会特别供应很正宗的英式下午茶。两人本来是奔着下午茶来的,最后却只能“傍晚茶”了。   这地方还是当初和乔恩恩聊天的时候,她推荐的。情调氛围都刚刚好,说是以前经常和男朋友去喝咖啡,一坐就是一下午,好不惬意。   于江江想着周灿这人还挺喜欢这些文艺的小地方,就定了这儿。   蹬着高跟鞋,带着满身的疲惫,于江江推开了咖啡厅的门。吊着水晶海豚的风铃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能解去满身的乏累。于江江刚要往里走,左肩就被一个穿着白色连身裙的女人撞了一下。于江江下意识地回头望,正准备飚脏话,就发现撞她的人竟是乔恩恩。   乔恩恩披散着快要及腰的卷发,容貌秀丽,白皙的脸颊因为情绪激动变得红扑扑,眼眶中积满了强忍的眼泪。她也回头看了于江江一眼。还不等于江江反应,乔恩恩已经掩面离开了。   连狼狈离开的背影都那么美,跟拍电影似的。   于江江正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安慰,一转头,就看见了坐在不远处那个一身白衣的男人——人渣段沉。   感情是这货把大美人给弄哭了,杀千刀的。于江江的正义感瞬间爆棚,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去,气势汹汹地一掌拍在段沉面前的桌上。   “我说你怎么回事啊?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呢?弄砸了人家的婚礼还不够是不是?你到底要把人弄哭几回啊?”   段沉大约是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看着于江江,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了皱,似是在思索的样子。   段沉是那种眼角眉梢都带点剧情的男人,眼神锐利,不笑的时候也像在对人放电,笑起来微微带点邪气,轮廓棱角分明,是很讨女生喜欢的那种长相。   但于江江对他这种人完全欣赏不起来,在她眼里,段沉已经和神经病划上了等号。   于江江见他没反应,以为他已经被自己震慑住,吞了口口水,换了语气说:“你放弃吧,唐先生已经结婚了,他没有选你,不就已经说明他爱的是乔小姐吗?”   段沉左边眉毛跳了跳,对于江江说:“你吃多了吗?”   于江江下意识诚实地回答:“我还没吃呢。”   话音刚落,耳边就传来段沉噗嗤的笑声。于江江这才意识到自己自己这回答有多傻。   段沉唇际带着戏谑的微笑,他淡定自若地从名片夹里拿出一张做工精致的名片递给于江江。   于江江仔细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名字上面的抬头是:职业分手策划。   艾玛,这都什么玄幻玩意儿?   “我就听过结婚策划,宣传策划,分手策划?这什么新鲜职业?”   “替人说离婚,说分手,替人送分手礼物,替人报/复前任。”   于江江见他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不由翻了个白眼:“安定医院(精神病院)真该给你开个入院绿色通道。你难道不知道你破坏乔恩恩婚礼那些行为是违法的吗?”   段沉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于江江:“你可以叫乔恩恩去报警。”   “你……”   段沉无心与于江江计较,起身准备走人,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于江江说:“忘了告诉你,我从业以来做得第一个单子就是乔恩恩的婚礼。谢谢你的提醒,以后在形式上,我会多加改进,争取不做违法的事。”说完,坏坏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你丫有病吧!”   段沉撇了撇嘴角:“一直有病,你有药吗?”他沉默了两秒,说:“谈婚论嫁的女朋友突然闪电嫁给别人,不是有病真没办法相信。”   “……”   段沉走后的几分钟于江江都在思索最后他怅然若失的一句话,很突然的,于江江脑海里拼凑出了一些故事片段,结合乔恩恩之前的话。   怪不得乔恩恩不肯报警,怪不得她哭着跑出来,看来他们之间大概是发生了一些于江江不知道的事。   那唐易轩呢?回想那个眉目温和的男人,于江江突然有了一些同情。大约是他和陆予一个类型的原因吧?她心里的天平更倾向于这个温柔的男人。   她轻叹了一口气,心想都是别人的故事,也不关她什么事。正准备寻座位坐下,就看见刚才段沉坐过的桌上有个男式钱包。黑色的长钱包,名牌的。于江江想也没想拿起钱包赶紧追了出去。但愿段沉还没有走远。   她刚冲出去,就看见段沉开着车正在调头。不知道是不是和段沉的车有仇,每次和他见面,一定要上演追车,于江江都觉得这剧情有点腻了。   跑了近百米,正当于江江要放弃的时候。段沉的车突然停了下来。   他就是这么嚣张一个人,在这种要塞的路口,居然直接倒行几十米。   黑色轿车停在了于江江眼前,车窗降下,段沉笑眯眯地对于江江说:“看你追得辛苦,就为你停一下车,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不喜欢太主动的女孩。”   气喘吁吁的于江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钱包递给他:“你掉了这个。”   段沉接过钱包,看了一眼,脸色立刻沉了下去。还不等于江江再说话,他已经一个远投,快而准地把钱包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谢了。”段沉冷冰冰地和她道谢。   也不等她回应,直接关了车窗,倏地把车开走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于江江目瞪口呆地站在站在原地,吸着他留下的尾气。   和周灿会合以后,于江江忍不住一直在吐槽。   “我他/妈从来没见过这么月经不调的玩意儿?你说他是不是吸煤气长大的?他爹妈生出这么个反人类的玩意儿,怎么能不向这个社会道歉呢?”   周灿挖着摩卡冰淇淋,一直应付地点着头。   “居然被你这种奇葩这么编排,我要是他早就拿根方便面自杀了,怎么还有脸活着?”   于江江这下可不服气了,也忘了要吐槽段沉的事:“我怎么奇葩了我?”   周灿怒了努嘴,上下打量着于江江,啧啧说:“长时间不恋爱,就变态了,你就是真实写照。”   于江江乜她一眼:“我这是宁缺毋滥,你懂什么?”   周灿不屑切了一声:“我看你就是死守陆予。”   “嗨,人有女朋友了,以后甭开这种玩笑了。”于江江听到陆予的名字,心底还是有些触动。这触动让她感到有些许尴尬。   周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说什么笑话呢?陆予这人渣,说要你一定回来,感情就是要在你面前秀恩爱?多大仇啊这是?”   于江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回想那晚上发生的一切,回想这些年,不由有些欷歔:“谁说不是呢?”   周灿灿义愤填膺:“我不管啊于江江,我警告你,陆予结婚你绝对不准随份子啊!这家伙真的是欺人太甚!”   于江江喉头有些哽,还在努力装作无所谓:“肯定不随,你放心,穷狗哪有这闲钱!”       ☆、第四章   人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那该多好?   学生时代那些疯狂的事,对于江江来说是心里话,对旁人来说,只是在听笑话。   那时候为什么会喜欢陆予,原因现今于江江已经有些记忆模糊,只觉得喜欢他是天经地义似的,大家都喜欢他,所以她也喜欢他。真是没创意,连喜欢一个人都在从众。   陆予应该挺讨厌她的,一直以来她都那么自以为是地把他推到风口浪尖,每天跟个神经病似地跟着他。陆予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自尊心那么强,过去她总是拙劣地帮助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又总是被他发现。   回想最初,为了追求陆予,她每天粘着人家。放学了,陆予留在学校替老师处理事情,她就在单杠上坐着等。他去图书馆,她都选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他,傻得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心疼。   第一次见识到陆予的家庭,是在一个非常巧合的情况下。之前于江江总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陆予,来来去去几次,她大概摸清了陆予家的住址。陆予生日的时候,于江江买好了礼物准备给他一个惊喜。那天她特意换上了新买的裙子,欢天喜地地到了陆予家。   那是一栋年代久远的家属楼。刚到楼下,于江江就碰到一位佝着腰吃力推着三轮车的中年妇女,她中等个子,身材瘦削,左脚有点跛,走路一崴一崴。她的三轮车上堆满了酱菜坛子,味道很重,大家都对她避而远之。于江江看着这画面,心生同情,立刻上前去帮忙。那妇女感激地连连说着谢谢。   不知是命运还是巧合,刚把那妇女送到楼道口,他们就碰到了正好下楼的陆予。   陆予先是对着那妇女喊了一声“妈”,然后错愕地看了于江江一眼,也不知道是哪里招惹了他,只一瞬间,他脸色骤变,有些愤怒地质问于江江:“你怎么在这?”   那是于江江第一次看到陆予那么生气,看都不看于江江,更别提接受她的礼物。于江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陆予一坛一坛帮他妈妈搬酱菜。于江江想去帮忙,被陆予严厉地喝止。他从头到尾都那么沉默,沉默到于江江都有些害怕了。   虽然一直知道陆予家境不算太好,但是现况远比于江江想象的还要糟。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陆予,她感觉自己不该来,可是此时此刻,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消失。   陆予的妈妈招呼于江江上楼坐,被陆予制止,他温和地说:“妈,你先上去,我要和她单独说几句。”   陆予的妈妈不明所以,也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那些暗涌,礼貌地打完招呼就上了楼。   许久过去,陆予皱着眉头很是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来我家。我真的对你没兴趣,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女孩这么跟踪人家很没脸没皮?”   那是陆予对于江江说过最重的话,于江江不记得自己为这句话流过多少眼泪,也正是这句话让于江江元气大伤,之后过了很久都不愿再去接触和陆予有关的事。   从认识陆予开始,陆予好像一直在拒绝于江江,起初是拒绝她的喜欢,拒绝她送的东西,拒绝她在物质上的帮助,后来是拒绝她这个人。   高考完后,得知她这些荒唐事的父母也没有怪她,只是温和地与她谈话,提出想送她出国读书,征求她的意见。   那时候的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失望,所以难能顺从地听取了父母的建议。   所有的手续办妥,机票定好,行李打包,她想,也许该去和陆予道个别。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憋着雨的阴天,一直逃避接触陆予家庭的于江江破天荒地直接找到了菜场,帮陆予妈妈做了一下午的事。   切萝卜、捆酱菜、挖腐乳……都是于江江从来没干过的事。她和陆妈妈聊了很久,听了很多陆予成长的故事。好像一部艰辛的电视剧,讲述一个懂事善良的男孩子如何撑起一个破碎而贫穷的家庭,如何争气,如何让亲人骄傲。   于江江感到欣慰,她爱过一个这样好的男孩,于她来说,已经足够。   打工回来的陆予第一时间到菜场帮妈妈收摊,远远就看见了正在帮妈妈搬酱菜坛子的于江江。   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对望。良久,于江江对陆予笑了一下。   陆予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寻常的冷漠,沉默地过来,接过于江江手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搬上三轮车,和妈妈交待嘱咐半天,才放她走了。   他转身,于江江已经背好了自己的包。   “我送你。”他说。   于江江点点头。   两人并肩踱步在幽暗而逼仄的小道上,来往没有一个人,抬起头,只能看见楼与楼之间漏下的零星光亮。   于江江扯着书包带,看着陆予宽厚而紧实的背脊,衣服已经被洗得很旧,边缘都有些发白,可是他穿得还是很好看,他原本就是个英俊的男生。于江江恋恋不舍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诀别的时刻总还是要来临,于江江装作轻快地说:“我要走了,去澳大利亚读书,不要太想我,我已经决定去泡洋帅哥了。”   她看见陆予的身体僵了一下,她在期待陆予说些什么,可是陆予连头都没有回,沉默许久,才缓缓说:“一切顺利。”   于江江承认自己那一刻是感到失望的,但那种失望也在意料之中。   没什么可期待的,一直如此不是吗?   陆予将她送到公交车站,一直陪着她直到上车。   坐上位置的那一刻,于江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沉默地任由它在脸颊上肆虐。   陆予与她一窗之隔,她只要扭个头就能看见他,可是她不愿,她不想让他看见此刻她失控的眼泪。   公交车起步,陆予拍了拍车窗,于江江抹了把脸,瞪着红红的眼睛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定定地看着于江江,用那么认真的表情对她说:“于江江,你要回来。”   ……   四年,他们的交往仅止于每月一封的邮件,从来没有谈过什么风花雪月,只是和彼此说一些生活中的琐事。   四年,她终于从澳大利亚回来,那么多城市,那么多选择,她独独选了北都。只为那一句“于江江,你要回来。”   可迎接她的,是陆予和他的女朋友。   这故事真的毫无正能量,听上去就让人觉得沮丧。   见于江江情绪有些低落,周灿放下了勺子,五指展开在她眼前晃了晃。于江江没好气瞥她一眼:“我又没瞎。”   周灿笑眯眯地说:“我看你沉浸在回忆里,想唤醒你。”   “哪有什么回忆。”于江江苦笑:“都是噩梦。”   “为了早日忘记噩梦,最好的办法就是三个月内赶快找到男朋友!”   于江江忍不住对周灿翻白眼:“你以为我是人口贩子啊?说找就能找到?”   周灿点头,赞同地说:“也对,你这种人估计一辈子都找不到男人。”   “呸!”于江江说:“我老公肯定得是个盖世英雄……”   还不等于江江说完,已经被周灿打断:“什么‘你老公’?别老说下辈子的事行吗?”   于江江愤怒了:“周灿!今晚绝交酒,你可别走了!”   ……   吃完“傍晚茶”,于江江和周灿已经到淮北路的精品店逛了一圈,淮北路新修的商场足有12层,所有大家都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得卖。   坐着扶手电梯,于江江正和周灿说着话,就发现每下一层电梯,电梯口的地上都贴着一条广告:“BREAK UP分手离婚策划公司。”   于江江觉得这名字看着有点眼熟,立刻拿出皮包里段沉给的名片对照着看了看。   乖乖,就是这神经病的公司。   于江江忍不住对周灿感慨:“看来神经病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有钱的神经病。广告都做到这儿来了!”   周灿低头看了一眼:“分手离婚策划?该不会是让人分手离婚的吧?”   “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吧?还真的有人开这种公司。”   “谁啊?”周灿哈哈大笑起来:“这么有意思?”   “神经病就是能相互理解,我就看不出哪有意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做这种生意也不怕折寿。”   “话可不能这么说,”周灿说:“俗话说有需求就有市场,就准你替人策划结婚,不准人家策划分手离婚啊?这人有这种前卫的眼光,创业的胆色,和宣传的头脑。挺不错的,是不是单身啊?我觉得说不定能发展成真爱。”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能发展成真爱?”   周灿认真地点头,“当然,你看啊,这种猎奇的公司他都有精力去开,这种大型商场广告位那么贵他能在每层楼投放一个,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是个富二代,还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有钱又有闲的富二代!这还不能真爱?”   “哇,”于江江叹为观止:“这么纯朴而真挚的爱情观,我被感动了。”    ☆、第五章   像段沉这种奇葩,于江江以为这辈子应该再没有机会知道有关于他的一切,毕竟只是过路人而已。   却不想有一天,她不仅知道了他的消息,还是从新闻里知道他的消息。   那天下班,她坐在地铁上刷着微博,突然看到一个话题,叫做“分手策划”,起先她以为是电影什么的,结果她一点开,居然是在介绍段沉的。   段沉那狗屁公司不仅没有倒闭,还因为做了几起有点影响力的案子进入公众的视线。也没什么特别牛逼的事迹,替一个打了几年离婚官司、律师都解决不了问题的公知成功离婚,替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男的“报复”了前妻,替一个有十年恋人说不出分手却又没什么感情的人传达了分手意向,并且让他们和平分开。   比起被人们认可的“结婚难”这一话题,“分手难”这个问题首次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话题很快引起了大家的讨论,支持的和反对的在微博上大打口水仗。   其实不难猜,反对的多为女性。“分手、离婚”要别人策划什么?传达什么?也太不尊重人了,情感上实际上都不能接受。而男性多有福音之感,大约是负心狗当面还是难说出口吧?   看完了采访段沉的那篇新闻报道,虽然对收费段沉缄口不提,但记者还是推理出了个大致的范围,看上去还挺可观的。于江江越看越无语。   看来想要发财,先得有神经病。   于江江羡慕嫉妒恨地关闭了微博,这种一夜成名一夜暴富虽然是她的梦想,但她也知道还是有些不切实际。   有空想这些,不如想想怎么保住饭碗。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个失业高危人群。   第二天上班,一直没有被主管分配任务的于江江突然得到了一个工作,她兴高采烈地拿了文件夹去了公司大堂。主管分过来的客户已在那里等候。   于江江走过去才知道客户是一对年近八旬的老人。   看着两人老态龙钟的身影,于江江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好奇。   “您们好,我是于江江,是这里的婚礼策划。”于江江尊敬地打着招呼。   坐在于江江对面的老爷爷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着:“你好,于小姐。”   “叫我小于就好。”   一旁的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于江江一眼:“小姑娘真漂亮。”   话里带着几分乡音,是近北都的何西方言。   于江江笑了笑,道了谢,问道:“爷爷奶奶是要为孙子或者孙女咨询婚礼事宜吗?”   爷爷喝了口公司同事给倒的茶,眯着皱纹一层层的眼睛,回答:“是我们俩想办场婚礼。”   他回头对旁边的老奶奶笑了一笑,扯了扯她的袖子说:“现在潮流和我们以前都不一样了,不知道该走什么流程,听说你们公司很有名,所以想找你们来承办。”   于江江不动声色打量了面前二老两眼,不疑有他地说:“现在我们也承办了不少补婚礼的,上上个月我们才做了一场金婚的。有经验,肯定没问题,您二老多少年啦?”   “不是补办,是头回做夫妻。”   于江江心想现在老大爷老太太都挺时髦的,二婚头还要办个婚礼。让他们这些对象都没有的人情何以堪。这些话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她拿出表格,按下圆珠笔,笑眯眯地说:“恭喜二老了,老来伴像二老感情这么好的,还真不多见。”   二老听她这么说,都眯着眼笑了。   “我现在需要给您们填点资料,要采集一些信息,方便后面的跟进。”   老爷爷拿出老花镜戴上,配合地说:“行的。”   于江江一条一条填着,顺便聊了几句。前前后后弄了半个多小时。   一切完事,她亲自把二老送出门。   看着他们蹒跚离开的背影,于江江内心无限感慨。   原来人老了也还是有真爱的。这不禁让她对这辈子有了一些期待,到80岁也还是有希望的,还有这么多年呢,不着急。   两天后,于江江做出了一份策划,原本应该客户到公司来看,但考虑到二老那样的年纪,于江江在联系过后,决定亲自上门。   两位老人住在城西大学城附近。于江江到了目的地才发现这两位老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富有。   那位老爷爷名叫饶城山,是拿着国家津贴的退休教授,住在大学的教授楼,是一栋三层楼的小别墅,面朝湖,背朝山,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老爷爷的儿女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工作忙碌,所以两位老人算是独居,起居由保姆照顾。老奶奶来自何西乡下,名叫崔冬梅,是个安静而慈祥的老人家。一直坐在一旁,等着于江江和饶爷爷敲定一些细节。也不插嘴,问她意见,她只是不住点头。   于江江很快就和他们谈好了婚礼相关的一些问题,包括时间,费用,场地,程序。也按照他们的要求更改了一些细节。   还没谈完,平静的湖边别墅里突然冲进了一群人。男男女女,气势汹汹。   一进门就口气不善地指着于江江大吼:“你谁啊!怎么在我爸爸家里!”   于江江被这架势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说:“我是XX的婚礼策划,承办饶老和崔婆婆的婚礼。”   一听于江江这么回答,人群里一个中年女子突然冲了上来,抓起于江江手上的策划书,哗哗哗撕了个精干。   “结什么黄昏?都多大了年纪了,你们不嫌丑我们嫌!”   于江江见自己的心血被毁成这样,一时来了脾气,上去和那女人理论:“你怎么回事?你有没有礼貌?怎么能随便撕别人东西?”   那女人也不是善茬,手一推,粗鲁地把于江江推到了地上。他们家的人马上围了上来,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一直在一旁的两位老人都踉踉跄跄地起来了。   饶城山老人以身体挡在于江江面前,扯着嗓子对来人喊着:“你们再动手试试?你们是不是反了?我养你们就是为了让你这么对待我?”   崔冬梅婆婆也过来了,抓着饶老的手说:“城山,你别动气,你身体经不起发这么大火。”   旁边的几个人看到婆婆表情立刻变了。   “崔冬梅,你要不要脸?”撕于江江策划书的女人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好意思勾引我爸爸?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什么?你不就是想要爸爸的钱吗?”   “放肆!”饶老大声呵斥:“你这没教养的东西?你在叫谁的名字?”   一旁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男人拉了下那女人:“你少说几句。”   又上前想去扶饶老,被饶老气愤地甩开:“不用你扶,你们这些不孝子孙。”   那男人也不生气,语重心长地劝着:“爸爸,您和我们怄气,怄得完吗?我们不都为您好吗?”   旁边的人也都纷纷开始劝着:“对啊,爸爸,您都这把岁数了,何必呢?”   “妈妈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啊?你们一辈子恩恩爱爱的,她走了这十年你都没想找人,怎么到这年纪了还要去找呢?”   “要找也找个知识分子,怎么能找个农村老太太?您让我们的脸往哪放?您自己的脸往哪放?”   “办婚礼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们可丢不起这个人。”   “……”   大家你一眼,我一语,于江江觉得自己耳朵都要炸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踉跄着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高跟鞋摔掉了一只。   这会人这么多,站满了客厅,找也找不着了。   一直没说话,被饶老子女编排的崔婆婆看了于江江一眼,开口说道:“小于,你今天先回吧,这会家里可能要有点事,没法谈了。”   “可是……”   饶老见崔婆婆要于江江走,一时气得拍桌而起,拉着于江江的袖子说:“我就是要结婚怎么了?我和谁结婚需要你们这些兔崽子指手画脚吗?我是要你们谁养了还是要谁照顾了?我和谁结婚碍着你们了吗?我要把钱留给谁就留给谁,你们管得着吗?”   于江江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想找个人陪着,你们不支持就算了?这么在家里闹,你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爸爸什么年纪什么身体状况吗?这像话吗?”   “你知道什么?我们家的事你插什么嘴?”撕策划书的女人指着于江江的鼻尖说:“让你走你就走,你再来我家试试!”   于江江越想越气,撸了袖子就要上,被崔婆婆拦下。崔婆婆和之前那个秀气的男人一起把于江江一拉,直往门外送。   “小于,今天是我们对不住你,麻烦你先回去了。”说着,把她的包塞进她怀里,把门打开,将她推了出去。   ……   于江江怀里抱着半开的皮包,脚上差了一只鞋,整个狼狈得她自己都不想看自己。   她瞅了一眼已经关掉的大门,听着里面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吵架声。叹了一口气,踮着脚一崴一崴地往外走。   刚走没几步,就迎面碰上刚从车上下来的段沉。   段沉刚锁了车,一抬头就看见一身狼狈的于江江,忍不住嘴角扬了扬。   这种时候他不同情就算了,还嘲笑她,于江江忍不住嗤鼻鄙视了一下段沉这个人渣。   也不屑和他说什么,直觉碰到这货很是晦气,赶紧一崴一崴继续走人,走两步觉得这样子实在太狼狈,索性脱了另一只高跟鞋拿手上,光脚算了。   水泥地面有些扎脚,于江江觉得有点疼,但是好在平整,也没什么太尖锐的东西,倒也能走。   刚走几步,于江江突然意识到什么,猛一回头叫住段沉,问他:“你来这干什么?”   段沉不远不近地站在原地,挑眉戏谑地看了于江江一眼,问她:“那你来干什么?”   “你说我能来做什么?当然是工作啊。”   “真巧,我也是。”   于江江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你这次要工作的对象,该不会叫饶城山和崔冬梅吧?”   段沉做惊喜状说:“怎么这么聪明?答对了!”   “擦!”于江江义愤填膺:“人渣!你怎么能这样!”   段沉双手环胸,耸耸肩,很好整以暇地问:“我怎么了?就准你工作,不让我工作?”   于江江愤怒:“那怎么一样?我的工作是给人带来幸福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不能给人带来幸福?”   “你……”于江江语塞:“你强词夺理!”   说完还是气不过,拿起手边的高跟鞋直接飞了过去。被段沉眼疾手快地接住。   “什么钱你都挣,真没人性。”   段沉挑眉看了于江江一眼,不置可否。于江江不想和他继续说下去,光着脚转身走了。   没穿鞋还是有点疼,走也走不快,于江江觉得自己的背影一定一点也不伟岸,她这么想着,不禁觉得有些懊恼。   没走两步,就听见背后穿来段沉低沉的声音。   “喂。”他喊她。   于江江皱着眉回头看着他。   只见阳光下,他突然笑了一下,露出白白的牙齿,那么温柔沉稳的样子,好像此刻他整个人都因为这个笑容开始发光一样。这纯粹的表情和他低下的人品真的一点都不匹配。   他晃了晃手上于江江的白色高跟鞋,一字一顿地说:“过来,我带你去买鞋。”    ☆、第六章   于江江疑惑地看了段沉一眼,脑中飞快转动起来,各种问题思绪都挤到了一起。等她眼神再次聚焦,段沉已经成为她眼前最明确的焦点。   高大的段沉拎着她的高跟鞋站在她眼前,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她眯了眯眼睛,仰着脖子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你会这么好心?”   段沉还是带着淡淡笑意,像看小孩一样看着于江江,说道:“你这么眼拙,看错我很正常。”   “切。”于江江表情仍是不屑,嘴上却已经妥协:“你就把我丢在最近的商场就行了,我自己去买。”   段沉这会虽然吃了药,但是大概是吃错了,不仅没走,还又安静又耐心地陪着于江江在商场里转着。于江江也没怎么选,径直去了她常穿的品牌,随便试了双好搭的黑色高跟鞋,看着样子过得去,就下手了。   结账的时候段沉很自然地接过单子去刷卡了,于江江错愕地跟着他,问:“你这是做什么?”   刷完卡的段沉陪于江江换了票拿了鞋,亲自把纸袋递给了于江江,很是理所当然地说:“不习惯让女人花钱。”   于江江接过纸袋,顿时感到了羞辱,很是认真地抓着他的衣袖说:“你这是什么习惯?你这种做法把我当什么?”   段沉有些意外于江江会反应这么大。正准备解释,就听见于江江接着说:“为什么只买鞋?没衣服搭配你不知道吗?”   “……”   两人并肩在商场里转着,于江江粗略扫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想买的,就准备走了。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刚下到一楼,就碰见了迎面而来的乔恩恩。   她穿着宽松的男款衬衫搭配小脚牛仔裤,脚上随意穿着一双黑色英伦款平底鞋,长长的头发自然披散,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女神范。她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段沉,眼底瞬间盛满了悲伤。那表情,让于江江真想给她一个小景深特写,真是太美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渐渐与他们走近,最后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   “于小姐,好巧。”她率先和于江江打招呼,然后欲盖弥彰地对段沉说:“好巧。”   段沉扯着嘴角淡淡笑了一下,冷漠地回应了乔恩恩。不难看出乔恩恩对他的反应很是失望。   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觉得乔恩恩看着她的眼光有些奇怪,此刻她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这感觉真有点莫名。   乔恩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段沉,扯着有些尴尬的笑容问:“于小姐……是你的新女友?”   于江江吓了一跳,正准备解释,就听段沉说:“是啊。”   于江江怒瞪着段沉,没好气地嗔骂:“你做什么美梦呢?”   段沉被她当面打枪,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你这么当面拒绝我,考虑过我的小心脏受不受得了吗?”   于江江抿了抿唇,笑得极其阴森:“受不受得了,要挖出来看看才知道。”   ……   死寂一般的安静,许久三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很是尴尬,于江江不喜欢这种场面,赶紧说:“二位,我要先走了,我还得回公司。”   她刚一转身,就被段沉抓住了手腕。   “我送你。”他说。   “那乔小姐呢?”于江江脸上的表情有点僵,她真的很讨厌段沉这种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的精神。   “没事,”乔恩恩扯着勉强的笑容,眯着眼睛做无所谓状,说:“我再逛逛。”   坐在段沉的车里,思前想后,于江江问:“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和她谈谈?”   段沉专心地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只是随口反问:“谈什么?”他瞥了于江江一眼,说:“她要和别人结婚。还用再谈?”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段沉轻笑一声,“有也不重要了,她毁了我们的感情,我毁了她的婚礼,扯平了,现在两不相欠了,互不打扰是对过去感情的尊重。”   于江江对他的理论嗤之以鼻:“你身上人渣味可真够重的。”   “算是吧。”对于于江江这样的评价,段沉不怒反笑,还是那样满不在乎的表情,缓缓对于江江说着:“所以,离我远点。”   ……   段沉将于江江径直送到了公司,沿路两人也没怎么交谈。下车后于江江向他道了谢。没有说“再见”,她想,他们应该是不会“再”见了。   回到公司,还没到自己位置,已经被同事通知那对年近八旬的客户没有了。   意料之中,可是于江江还是觉得沮丧。   打开电脑,熬夜完成的策划还静静躺在桌面上,她多少还是有几分不甘心。   这次大家都没有怪她,大约是那对老人没有要求退定金的原因。既然公司没有损失,大家自然也不会一直咬着不放。   一贯对于江江颐指气使的主管破天荒地来到她位置前,难得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案子本来就很非主流,丢了也没什么。”   于江江咬着嘴唇,有点委屈地说:“可是我还是想办成,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和客户谈谈吗?”   主管对她说的话有些意外,他轻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于江江一眼,说:“经理要和你谈谈。”说着,又拍了拍于江江的肩膀。   他的小小鼓励,让于江江充满了动力。她带着自信满满的微笑进了经理的办公室,但她很快就发现了气氛的不对劲。   因为她一进办公室,经理就对她说:“坐。”   要知道菜鸟在经理的办公室从来都是站着的,坐?除非领导吃错药了。   经理收起了正在批阅的文件夹,双手自然交叠,很是平常,如朋友一般和于江江交谈。   “于江江,你想过一个问题吗?”他顿了顿,问:“你到底适不适合做这份工作?”   于江江被他问得一愣。想了片刻,老实地回答:“说实话,我没有想过。但是我觉得年轻就是需要很多尝试。不做肯定是永远不合适,做了才知道结果。”   经理充满洞察力的目光落在于江江身上。于江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你来公司两个月了,不断在犯错,不断在搞砸事情。这是一份很简单,也很复杂的工作。不可能等你用太长的时间去适应,去学习。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融入。但是很显然,你慢了太多太多。”   于江江低着头,捏着自己的手指,有些难受地嗫嚅:“对不起……”   “这里不仅是一个公司,也是社会。说是人情社会,其实也是最无情的社会。于江江,你要知道你在这里没有朋友,因为朋友也是对手,对手有一天会变成敌人,你要不断变强,才能在这里生存。”   经理微微蹙眉,表情略微严肃。于江江明白他说的都不是坏话,可她还是觉得接受起来有点难过。   “我一直在试图改进,也在尽可能的学习,可是还是经常会犯错。”   “你可以犯错,但是于江江,”经理直直盯着于江江说:“一旦你犯错了,你就会落后。你要知道,如果你落后了,没有人会等你。”   经理轻叹了一口气,表情有些凝重,也有几分惋惜。   “好好考虑一下未来的方向,你目前的状况不可能在我们公司转正。刘总希望我劝你换一份别的工作。”   “……”   于江江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下班,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收拾东西,步行到地铁站。   熙来攘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地从她身旁经过,大家都是那么忙碌,在这个水泥森林里奔波穿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这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拥有全国最多的人口,最广大的占地面积,融合了最多的外来务工者,接纳了最多的民族和国籍。可正是这样一个城市,却始终不能接纳一个小小的于江江。   于江江错过了好几班地铁,她一直坐在站台的候车座上发呆。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低落,接二连三的失业,她已经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即使她并不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   她突然很想在澳洲的室友。想到她们在澳洲喝着啤酒,在阳台上看星星的情景。那时候多么惬意,真真有几分年少不知愁的调调。   为了留在澳洲,室友考了六次雅思,却始终考不到四个七,走不通技术移民。最后她通过嫁给一名接近五十岁的local取得了绿卡。   于江江对此非常不解,绿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值得赌上自己的一生吗?   室友没有解释任何话,只是告诉于江江:“我只是不想被碌碌无为高压低薪的工作磕掉我的棱角。于江江,有一天你会怀念澳洲的星星,我确定。”   那时候的于江江不懂她的话,只觉这是一种逃避的态度。不经历竞争的人生怎么能算完整?再怎么恶劣的环境也是优胜劣汰。于江江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被淘汰的人。   她开始怀念过去看星星的时光了。可那时光毕竟已经过去。   无限感伤地拿出手机,编辑了好几次,最后只发了一句话在自己的微博:始终过不了试用期,请叫我失业Queen。   几分钟后,微博提示有新消息,于江江点开一看,收到的全是来自好友的赞。   她忍不住心酸地笑了。   退出微博,打开电话本,径直找到了陆予的电话,拨通,等待接通。   不等陆予说话,于江江就故作豪爽地说:“陆予,要不要请我吃个饭?”       ☆、第七章   陆予最近升了职也加了薪,成了他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部门经理。他没毕业就到了这家五百强的公司,当时陆予还是北都大学的学生,年年奖学金,校园学霸,是他们学院唯一一个破格和硕博一起做项目的本科生。跟着导师做了几个大型的项目在国际上获奖,得到了专业领域很高的赞誉。   还在校的时候陆予就被他们院的两个博导相中,保他硕博连读,但他最终选择了直接就业。他毕业的时候许多公司给他抛来了橄榄枝,他选择了现在的公司,也是他实习合作的公司。他们的大中华区总裁是个美国人,对他很是器重。如果不是公司一些制度的规定。恐怕他为陆予破的格会更多。   升职以后,公司给陆予配了辆帕萨特,陆予平常是不怎么开的,北都的交通状况,坐地铁永远比开车要快。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陆予开着车过来了,当他停在于江江面前的时候,于江江愣了一下。   这种心理转变是很难的,家境上于江江一直是有优越感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于江江在心里一直没有想过有一天陆予会领先她这么多。在这个拼爹的时代,也还是有陆予这样的人突出重围。   “陆予你现在这么牛气你妈妈知道吗?”于江江边扣着安全带一边用网络口头禅打趣着。   印象中陆予不怎么上网,也不会去看这些无聊的东西,他很认真地回答:“和她说过了,她挺高兴的。”   他这严肃的样子把于江江逗乐了。   “你怎么这么可爱?”于江江忍不住问。   “什么形容词?”明明是有些责怪的语气,可于江江分明看到陆予的耳朵都有些红。   陆予一路把车开到了城西著名的大排档一条街,回国后的于江江最爱的就是大排档的一切美食。   “我看你经常念叨喜欢吃这边,就直接做主过来了。”陆予说。   “你这么了解我可怎么好,除了嫁给你我就只能杀了你了。”   “那你还是杀了我吧。”学霸用生涩的口吻说笑。于江江觉得他那模样有种别样喜感。   “我先去占位置,你去停车。”于江江解了安全带赶着去排队,“你快过来啊!”   于江江眼疾手快,不等陆予交待什么就已经挤入大排档的排队人群。由于人少,不一会儿就轮到她的桌。   她正往里走,就看见右手边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脸吊儿郎当的段沉。   他四周是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有男有女,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模特队走错了路。段沉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五官精致,妆容完整,衣着时髦,只是气质上差了乔恩恩少许。   最让于江江不能理解的是,此刻,段沉的视线不在他身边的大美女身上,而是远远地望着于江江。用那样意味深长的表情和不以为然的笑容。   于江江与他对视了几秒,低下头去,准备装不认识直接走人,却不想被他叫住。   “喂。”段沉叫道。   “我不叫喂!”于江江本能接了下去。   段沉笑眯眯走了过来,站在于江江身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上去酷酷的。   “那你叫什么?”   “林志玲。”于江江毫不犹豫地回答。   段沉笑:“确定不是宋丹丹?”   于江江一个白眼,“我这种小人物的名字,您就不用知道了。”   “是吗?于江江?”   看着段沉那种恶作剧的小人表情,于江江忍不住想要给他两下。明知还故问,就有这么贱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是在给饶崔二老做结婚策划?”   “……”怪不得。   段沉眯着眼上下打量着于江江,又看了一眼远处,停好车的陆予正在向他们这边走来。   “男朋友?”   于江江也看向陆予,感慨地说:“是就好了。”   段沉挑了挑眉,说道:“眼光就那样。”   “切!”于江江嗤鼻,鄙夷地上下打量着段沉,毫不留情地说:“确实就那样,只比你好十倍而已。”   “江江。”不远处的陆予对她招了招手,她便无心恋战,赶紧钻过人群,到陆予身边去了。   “碰到朋友了?”陆予好奇地看了看段沉,又看了看于江江。   “不熟。”于江江随口说。也不等陆予回答,直接拉着陆予走了。   上了桌,于江江拿着菜单刷刷刷就点了好多。她一个人喝了四罐啤酒,吃了几十串烧烤,那海量,把坐在她对面的陆予都给吓着了。   陆予从落座开始,周围就不停地有女孩投以秋波一般热烈的视线。当然,这也不怪人家。实在是陆予敞开西装、解掉两颗扣子的样子太让人把持不住。   于江江心酸地想:也许真是没那个命吧,好工作和好男人,一样都不是她的。   陆予当然不知道于江江心里那些小九九,他一边温柔地给她挑花甲的肉,一边打趣地说:“于江江,你到底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于江江啃着鸡爪,满嘴油含糊着说:“说不定是最后一顿了,肯定得玩命吃。”   陆予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于江江拿起啤酒一口灌下,然后笑眯眯地对陆予说:“今天这顿你请,我又要失业了。”   陆予继续挑着花甲,淡淡回应:“嗯。”   于江江吃完鸡爪,拿起纸巾擦干净了手,开始拿筷子夹那些陆予挑下来的花甲肉。   “陆予,”于江江难得用这样认真的表情对他说话,“你要在北都生活下去吗?”   “嗯。”陆予点头:“挣钱,买房子,把妈妈和弟弟接过来,生活下去。”   于江江心里酸酸的,面上却还是笑:“要和女朋友结婚啦?”   “还没想那么远。”陆予撇过脸去。   “嗯,你还年轻,多想想。”   陆予噗嗤一笑:“说得你多老似的。”   于江江放下筷子,一脸惆怅:“你说我怎么就碰不到个眼神不太好的土豪正好看上我,然后不用干活坐家里也有钱拿?”   “别说孩子气的话。”   “算了。”于江江撇撇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在这个城市生活。我准备辞职回家了。”说着,大大咧咧拿起酒要和陆予干杯,“干一杯,这是最后一次让你这么放血请客了!”   于江江一直等着陆予和她碰杯,手都举酸了,可陆予却迟迟没有举起他的杯子。   “我喝酒你喝果汁,这也不能喝一杯?”   陆予眉头微微蹙起,表情很是严肃,他一言不发,只是片刻不移地盯着于江江。良久他才开口:“我本科毕业,你海龟硕士,我能在这个城市找到我的位置,为什么你不能在这里生活?”   陆予已经许久没有用这样严肃地口吻和于江江说话,以至于于江江只记住了他温柔的一面,忘记了骨子里他是个不服输而且原则性很强的人。   于江江鼻子酸酸的,有些难受地吸了口气,首次直面自己的懦弱和失败:“我和你从来都不一样,你那么优秀,我拼了命也追不上你。”   “是吗?”陆予垂下眼帘,声音有些涩涩的:“那你又知不知道,也有人,在拼了命追赶你?”   “有这样的人吗?”   “别不自信,于江江。想想你到底为什么来北都,这么回去你甘心吗?”   于江江无奈:“不甘心也没办法,我就是离开爸妈羽翼就活不下去的人。我早该认清自己的,还能少走点弯路。”   见于江江一副自暴自弃还理直气壮的样子,陆予气极,但他是极有忍耐力的人,即使生气,仍是面不改色语不惊,他放下筷子,很是冷漠地说:“行,那你回去。”   于江江有些困惑,也很不解:“你生什么气?”   陆予冷冷看她一眼,说:“我没有生气。”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不早了,早点回去打包行李,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于江江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陆予,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陆予,你狠。”   陆予送于江江回家,一路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于江江一到,车都还没停稳人已经跑得没影,再见都没有说。   回到家,洗漱完,于江江还是觉得胸腔里有一股子气无处发泄,连跳了四遍减肥操才让情绪平静了一些。   打开电脑,原本想打游戏,可是越想越委屈,怎么都没法专心。   于江江从文档里调出自己的简历,在网上投了几份。末了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太多此一举。直接合上电脑睡觉去了。   一连三天于江江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渐渐她也把这事给忘了。   直到有天她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面试电话。   那位HR非常温和耐心地和她check了一下她的部分情况。确定了面试时间和地点,最后他问:“于小姐你给我留个Gmail地址,我好和你联系。”   于江江疑惑:“我简历里似乎填写了所有的信息。”   “你不是陆予介绍的吗?我这边除了你的电话和本硕学历情况,别的什么都没有。”   “……”   回到家于江江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邮箱,果然投简历的公司根本没有电话里那一家。   头抵着墙想了许久,于江江实在想不通陆予的所作所为。   从他那天的反应来看,他分明很讨厌她不是吗?   那他又给他介绍工作是什么意思?同情她?可怜她?   于江江不喜欢这种自己一个人瞎猜的感觉。一转身,立刻去拿手机。   站在窗前,听着电话里有规律的长嘟声,于江江安静地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风景。灰蒙蒙的天夹着尘粒的空气让于江江看不了太远的地方。她只是凭感觉的往南站了一些,她记得,陆予住在那个方向。   “喂。”陆予的声音听上去略有些疲惫。   于江江抿了抿嘴唇,说:“我收到了面试电话。”   “嗯。”   “陆予,”于江江决定不再拐弯抹角:“你到底什么意思?”   电话里是死寂一般的沉默。那样久,久到于江江忍不住都要挂电话了,陆予终于回话。   声音里含带着几分喑哑,他一字一顿地说:“于江江,我希望你能留在北都。”    ☆、第八章   于江江自认不是个文艺的人,可每次看到讲述暗恋的帖子和感悟,她总忍不住感同身受。这么多年,虽然她总是嘻嘻哈哈地和周灿讨论自己感情那些事,可在她心里,陆予一直是最软肋的一部分。   人的一辈子有几个七年呢?这七年于江江遇到过那么多人,看过那么多风景,频频回顾的,只有陆予一个人而已。   “陆予,”于江江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   “于江江……”   “不爱我就不要给我希望了,”于江江握着手机的手攥得很紧,良久,她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没有你那么聪明,你一直知道的,我是那种认定一条路就要走到黑的人。别再对我那么好了,我会误会,我会一直等着你,等你有一天会爱我。哪怕一下下也好。”   “对不起。”电话里,陆予轻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想。”   “我已经听够了你对我说对不起了。”   不等陆予回答,于江江已经狠心地挂断了电话。   这么多年,奋不顾身到无法全身而退,一次次换来的只有陆予的道歉。“对不起”三个字何其残忍,旁人又如何能体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眼前的一切都像被大雨洗刷过一样,朦朦胧胧。水汽将一切都幻化成抽象的几何形状。于江江觉得意识都有些恍惚。   于江江曲着身子,抱在膝盖上,将头埋在自己臂弯里。这样能让她短暂地找回一点安全感。   正在于江江颓废到极点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周灿的消息。   【我听我们高中同学说,你走这么多年陆予都没有谈过恋爱,你一回来他就谈了,我总觉得这其中有点微妙。】   像往烧热的油锅里倒入一把青菜一样,噼里啪啦的化学反应让于江江有些无力招架。心底无限翻腾,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翻腾什么。只要陆予有关的事,都能让于江江失去思考的能力。这一刻,于江江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只有豆腐渣。   于江江键入了几个字,还没发送就觉得不妥,立刻删除了,又键入,又删除。反复循环了几次,于江江实在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最后用平常插科打诨的语气回复:【吃点屎】。   换来周灿一顿臭骂。   看着周灿回复的那些过激词语和连串脏话,想象着周灿此刻上窜下跳的样子。于江江心情不觉好了许多。   关闭短信,顺手点开微博,刷了刷朋友们那些没人性的回复,最后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头像里,看到了一个很鹤立鸡群的账号。   没有头像,没有简介,连名字都是系统生成的,一连串没什么逻辑性的数字。   那个账号在那条失业QUEEN的微博下面留言。   【you will always be my queen】(你是我永远的女王)   留言时间是和陆予吃饭之前,那条微博发出去不到五分钟的时候。   没有任何证据,可是于江江就是无比肯定留言的人就是陆予。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良久,她放下了手机。   于江江靠在窗前,呆呆地看着脚下万丈红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怅然地在空荡荡的心里问着:陆予,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   睡了一觉,于江江很早就起床了,一边刷着牙一边对着镜子给自己心理建设。   一夜过去,她清醒了许多,即使真的要失业,也要有头有尾。这是于家的家训。   拿出一整套化妆品,于江江用了半小时很认真地给自己化了个全妆。换上了面试的时候穿的那套很正式的套装,把自己拾掇得很像个人才出门。   哼着“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于江江感觉那些丢失掉的自信渐渐回到体内。一到公司,于江江直直冲进了经理办公室。   她热血满腔,双手虔诚扶着经理的电脑,铿锵有力地对经理说:“经理,不管公司最后还要不要我,实习的最后一个月,我都会好好干。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试一试!”   于江江激动地剖白着自己的内心,这么励志的时候,经理居然一言不发,怒目圆瞪,于江江一脸诧异。   “经理……你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好歹也鼓励两句啊?   经理激动极了,口沫横飞道:“于江江!你为什么不敲门!”   还不等于江江解释,他忍不住责问:“你看不到我在换!裤!子!吗!”   “……”   于江江在经理杀人的目光中,这才缓缓向下看了一眼。大概是要出去干活了,经理桌上摆着一条西装裤,而此刻的经理正猥琐地将自己的下半身藏在办公桌下,他手上死命拉着的,是提了一半的运动裤……   于江江知道此刻有些失礼,可是这画面太美她实在不该看,忍无可忍最后无需再忍扑哧笑出了声。这一声也彻底惹火了经理。   “滚!出!去!”   在经理愤怒的咆哮声中,于江江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一早上经理都用很受辱的表情看着于江江,大概还残余几分尴尬,经理带组出去干活点名于江江不准跟。   午饭过后,于江江一个人在电脑前发了会呆,看着自己做的策划书,于江江握了握拳头,最后还是忍不住决定要再去努力一次。   一个人坐地铁到了大学城附近,又倒了一次黑车,这次没花什么时间找地方,熟门熟路就到了目的地。   刚走到别墅门口,正准备敲门,就被人叫住。   “别进去。”   于江江回头看了一眼,是段沉在叫她。她不屑瞥了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进去?我为这案子都要丢工作了,还不准我努努力?”   段沉眯着眼笑了下:“想不到你还挺锲而不舍的。”   “你这么眼拙,看不透我很正常。”于江江逮着机会便原话奉还。这小心眼的姿态逗得段沉大笑起来。   于江江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直接伸手去按门铃,却不想段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   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和男人接触过的于江江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臭流氓!你干嘛呢!”   段沉大概没想到于江江反应会这么大,也有点错愕。他皱了皱眉头,低声说:“现在不要进去,听我一句劝,你进去了也不会成事。”   于江江不断擦着被段沉抓过的手背,心生厌烦:“我凭什么听你的,你烦不烦?”   于江江就是那种反骨的人,越是阻止越是要向前的倔性子。她冲动地往前迈了一大步。眼看着就要进去了。段沉这次不再多话,直接双手一伸,从于江江背后环过去,像抬桩子一样,直接把于江江抱了起来。   于江江突然被人抱了起来,忍不住用力地挣扎起来,嘴里还不忘逞强地臭骂:“臭流氓!你是不是嫌活得太长?”   段沉还是那副痞子样子,直接抱着于江江转了个方向,才把她放下。   于江江也不是善茬,伸着指甲就要上去挠了。段沉仗着人高手长,眼疾手快按住于江江的脑袋,她手不够长,挠了几次空,最后只能挠按住她脑袋的手。   “臭流氓!贱人!人渣!放开我!”   “那你发誓你不会再发疯了。”段沉好整以暇,很是惬意的样子。   “烦不烦?放手!”   “你先发誓。”   于江江受制于人,只得咬牙切齿地妥协:“行!我发誓!”   段沉放手,重获自由的于江江其喘吁吁地整理着乱蓬蓬的头发和因为激烈的运动变得皱巴巴的套装,心里已经把段沉凌迟了一万次。   段沉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于江江,“女孩子家,怎么这么爱动手?”   于江江斜睨他一眼:“还不是有人喜欢动手动脚?”   段沉忍俊不禁:“于小姐,都是成年人了,抓到手碰一碰,你搭公交也会遇到吧?不是很平常?”   “搭公交遇到你这样的流氓早报警了!”   “万万没想到啊,”段沉坏心眼地顿了顿,不怀好意地逗她:“于小姐还这么单纯,高中生似的,碰到手都要红脸。”   于江江被他的话噎了一下,胀红着脸啐他:“你再胡说我削你你信不信?!”   她拍了拍身上,从地上把包捡了起来,对段沉说:“你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就不要打扰我工作。”   段沉无辜地摊手,挑了挑眉,认真地回她:“我也是刚被‘请回’的。他们家现在闹成什么样,你这会进去无疑是在撞枪口。”   “是枪口我也要撞,我就不信我一个案子都办不成。”   段沉大约是没想到于江江这么执着,抿了抿唇说:“何必呢?一份工作而已。听说你一直办砸业务,好好的结婚业务都被你搞散了。这说明你根本不适合干这一行。你要是失业了,可以来我的公司,我公司现在除了临时工没别人,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这业务素质,我一定优先招你。”   虽然被段沉明面揶揄了一顿,可于江江却没有因此生气。反而因为段沉这番话,她很是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可能你觉得我很可笑。可是在我心里,这份工作是很美好的,它不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份收入,更是一个梦想。”于江江握紧了拳头,毫无畏惧地抬头看着段沉,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为什么我一再坚持这个案子?并不仅仅是因为丢案子要丢工作。是因为我觉得人类之间的感情是很可贵的。尤其是像二老这样坚持的,我觉得感动。”   段沉没有说话,此刻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于江江看不懂的意味深长。他沉默地看着于江江,只是静静等着她说下去。   “做这一行,看得太多,爱情婚姻也就那些事。”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我刚入行的时候,出去做市调,渴了买杯咖啡,碰到一个男的,他很诚恳地和我商量很久,因为我买的那杯咖啡拿到了那天最后一个赠品小熊,他出三倍价格要我卖给他,他要把小熊拿回柜台,装作幸运儿买‘最后’一杯有小熊的咖啡给女朋友惊喜,当时我很感动,把小熊让给了他,看到那女孩那么高兴,我也跟着高兴。以为这世界上纯粹简单的感情还是有的。”   于江江自嘲地笑了笑:“可是第二天,那男孩来我公司登记,他要结婚了,对象却不是前一天那个女孩,他看到我很尴尬,坚持要换一个策划跟进,挑了我很多毛病,还要投诉我。”   “你看,人性就是这么卑劣,别提真爱,普通感情已经很难得了。”   段沉沉默了许久,他脸上难得有认真思索的表情,也有不忍心的表情。最后,他冷静而持重地回复于江江:“真爱也许是存在的,可是很短暂,而且有目的。这世界上本就没有纯粹的爱,你要做的是赶快清醒。”他停了几秒,随后一字一顿地说:“清醒地面对这个世界。”    ☆、第九章   段沉的话在于江江耳边久久挥散不去。于江江恍惚地抬了抬眼,正看见头顶长势喜人的白杄,葳蕤繁盛,一片沉默的绿意。   “为什么男人总是能轻描淡写说着清醒两个字?”于江江问段沉。   陆予如是,段沉如是。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冷静清醒吗?还是说深陷泥沼的从来只有女人?   段沉愣了一下,看着于江江认真的眼神,把原本的答案吞了下去,换上惯常吊儿郎当的笑容,“你现在看上去好失落,要不要我抱抱你?”   “你再不经我允许抱我试试?”于江江咬牙切齿地说。于江江怎么也没想到段沉会这样回答,她瞪着眼睛噎了一下,感觉方才认真体会他的话完全是在侮辱自己,她出离愤怒地瞪了段沉一眼:“神经病!”   于江江越生气段沉越是高兴,笑眯眯地对她说:“那是不是你允许就能抱你?”   于江江笑里藏刀,反问他:“你看我会不会允许?”   段沉耸耸肩:“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于江江不屑切了一声。不再理会段沉,转身走向别墅,她刚走到别墅门前,还没按下门铃,就透过矮矮的栅栏看到正门开了,上次打过照面的饶老的子女正陆陆续续从房子里出来。   他们看到于江江都有几分不甘心的表情,大概是想骂她却又受了点约束。   看着他们走出来,各自开车离开,于江江内心涌起了几分疑惑。   最后从里面出来的是饶崔二位老人。大概是听到了于江江和段沉在门口的争执声,看到他们两个在,也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   二位老人先看了看于江江,又看了看段沉,最后用低沉而疲惫的声音说:“你们进来坐坐吧,我们谈谈。”   “……”   不用问也不用解释什么,于江江已经能清楚地知道这房子里刚才发生了多可怕的争吵。直到于江江进去,保姆都没有整理完,仍在低头扫着地上的玻璃渣。   和段沉一人坐了一个单人沙发,崔婆婆亲自给他们倒了茶。   坐在沙发里的饶老看上去很是疲惫,时不时咳嗽两声,声音喑哑。   “对不住你们俩了,总让你为我们的事忙。”崔婆婆用浓重的何西方言说着。   于江江看着两位老人这样子,鼻头酸酸的,心里难受得和扭麻花似的。   “您二老身体还好吗?别老为这事动气了。”于江江劝道。   听着于江江这么说,饶老喉头都哽咽了。   “我那几个孩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就满足了。”   一旁的段沉一直没有说话,半晌,他说:“上次我过来,已经劝过他们,可能还是心理上不太能接受,您做了他们几十年的父亲,您应该最能理解。”   饶老深深叹息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一旁静静不说话的崔婆婆,无限感慨地说:“五十几年了,这是我欠她的。”   一旁的崔婆婆因为这句话红了眼眶:“城山,五十几年都过去了,你说我会在乎这么点东西吗?”   二老深深对望,同时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五十年的心事,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释怀,为什么不能让我这个半身如入土的人,最后任性一回?”   饶老固执地抬着头,问着崔婆婆,也问着段沉和于江江。   ……   饶城山是在战争中出生的,他的童年是在战火和硝烟中度过的。他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他的父亲是参过战的将士,在那样的年代,他自是没有机会见他。对童年,他所有的记忆都是跟着母亲东躲西藏,为了活命什么苦什么累他都受过。   全国正式解放后,父亲带着满身的勋章回来了,同时也少了一只手,那只手永远留在了战场上。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们的国家还在恢复生息阶段。战争让这片逶迤广阔的河山伤痕累累,可大家还是乐观积极地重建着我们的家园。   不断增加的人口打破了社会的平衡,为了缓解就业的压力,国家开始呼吁毕业生们下乡劳动。   饶城山一直敬佩父亲,敬佩他为我们祖国和平所奉献和牺牲的一切,即使这牺牲中也包含着他。正因为这一份尊敬,他在高中毕业后,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响应了主席的号召,下了乡,到了何西。   何西是个很美丽的地方,世代依山傍水,因为地势崎岖,战争并没有太多破坏这里的平静和旖旎。何西民风淳朴,村民热情,对知识青年好奇又尊重,饶城山他们坐着颠簸的大卡车到的时候,受到了当地人很热情的欢迎。   下乡后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每天跟着大队长一起和当地人下田劳动,下工后按每人的劳动量发粮票,在那个粮食物资都很匮乏的时代,饶城山领着不多数量的粮票,在乡下过着很艰苦的生活。虽然饶城山吃过很多苦,但他终究还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种地放牛这些农活他以前从来没机会见,自然也不会做得多好。因为这些原因,初到何西,适应得并不算好。   带饶城山的大队长认识饶城山的父亲,见饶城山遇到困难,也给与了格外的照顾。   当时主要的劳动内容是栽种水稻,大队长就找了村里人最耐心也最会做事的姑娘来教饶城山。   这个人正是崔冬梅。   崔冬梅是土生土长的何西姑娘,年方十六,长得高挑白皙,身子窈窕,一头乌黑的长发及腰,每天打着两根麻花辫,一点都不像农村人,是村里小伙子趋之若鹜的对象。   她家里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她是老大,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因为勤恳聪慧,不论是女红还是农活她都很拿手。唯一遗憾的是只读了小学就因为家庭原因放弃了学业。   这在当时并不算稀奇,在那个时代,农村女孩不读书都实属正常,读了小学已经算是“高学历”了。只是饶城山得知这情况以后,心里为崔冬梅感到有些惋惜。   他是读过书的,自是知道读书的乐趣。   崔冬梅得了大队长的拜托,诚恳地接下,耐心地带着饶城山下田。   饶城山人高马大,比崔冬梅足高一个头,却要跟在这个“小老师”身后学习,这画面很是有趣。   栽种水稻要光着脚踩在泥泞的稻田里,徒手将水稻栽在水田里。饶城山总是不得诀窍,栽种的水稻总是站不起来,东倒西歪的。崔冬梅得知情况,一点一点给他讲解,在他面前示范。   烈日炎炎,崔冬梅戴着草帽,晒得香汗淋漓,白皙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她长裤挽了一截,露出白皙的脚腕子,踩在泥里,泥泞的灰黑颜色和她腿上细腻的皮肤形成强烈的反差,饶城山跟在她后面,有些抓不准重点。   来来去去几次,聪明的饶城山不仅能种出漂亮的水稻,还因为速度快得了几次表扬,领了不少粮票。   饶城山心疼崔冬梅一个女孩每天要干那么多活,每次完成自己的任务,还偷偷跑到崔冬梅田里帮她。   他一个单身汉在乡下,领得粮票多了也用不着,他知道崔冬梅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就偷偷地把粮票送给她。   崔冬梅对饶城山的看法是发生过化学变化的。   同批下乡的知识青年里,饶城山不是给她印象最深刻的,在大队长让她教他种水稻之前,她对他的印象仅仅是那个男人是个大个子而已。   刚接触饶城山,崔冬梅是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个大少爷,白长那么大的个子,庄稼汉都当不了。种水稻完全是在糟蹋庄稼,她好心教他,他就只会慢吞吞跟在后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每次叫他都要叫好几声他才答应。   原本以为他就这样了,却不想他居然很快就掌握了要领,种得快又多,成了他们队里的一把能手。   他每天种完自己的责任田,就偷偷跑过来帮她种。两人也不说什么话,就那么沉默地在田的两头劳动。有时候崔冬梅也不好意思了,不让他做,他就满不在乎地教育她:“体力活本来就该男人来做。”   有时候他也偷偷给崔冬梅塞点粮票,也不说什么,问他他就很拽地说:“反正我也吃不完,你们家替我吃了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崔冬梅总忍不住去关注饶城山在做什么,村里姑娘们议论那些知识青年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去听大家怎么评论饶城山。   那个时代,多的是姑娘想走出大山。知识青年无疑是个桥梁,他们只是下乡劳动的,总有一天会回去,如果能嫁给知识青年,就能到城市里生活了。   在那个作风比生命还重要的年代,村里抓了好几对在田头偷欢的小情人,都受到了严肃的批评,有个被揭了事的姑娘受不了被议论丑事,在村里的水井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这些事让大家都开始自危起来,崔冬梅脸皮子薄,怕被议论,不敢再接受饶城山的帮助。   在崔冬梅刻意地回避下,两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再见面。是在村里唯一的学校里。   一间简陋的泥瓦房,里面上小学的课程,不管年龄,都上同一年级。外面上初中的课,分级方式和小学一样,全部都在一起。   由于师资的严重不足,高中毕业的饶城山也被抓了过来。   拿着课本的饶城山正准备去上课,就看见泥瓦房小小的透气窗外,站着一个美丽忘形的姑娘。   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老师在上课,求知若渴,连自己正在放的牛脱了绳子,就要跑了她都不知道。   饶城山上去牵住了拴牛的绳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崔冬梅身后,恶作剧地凑在她耳边幽幽地问:“你在偷窥什么呢?”   崔冬梅受了惊吓,猛一回头,嘴唇直接擦到了饶城山的脸上。   这让她完全乱了方寸,整张脸全然胀红,手足无措,大脑空白,连牛都放了牵,转身就要跑。   饶城山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正要逃跑的崔冬梅。很认真地问她:“我又不是鬼,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第十章   崔冬梅被饶城山抓住了手,立时触电一样拼命退步,努力想要挣脱饶城山的桎梏,但一个女人总归是敌不过男人的力气。她急红了脸,气愤不已地斥责道:“你们城里男孩都这么随随便便抓女孩的手吗?”   原本准备放开的饶城山突然来了兴致,决定逗逗崔冬梅,乐呵呵地说:“也不喜欢随随便便抓女孩的手吧,就喜欢随随便便抓你的手。”   崔冬梅气极,啐他:“流氓!”   饶城山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崔冬梅气得胀红脸的样子很可爱。他夹着课本,将牛绳递给崔冬梅:“你这可真是放牛,‘放生’的‘放’。”   崔冬梅这才意识到牛绳松了,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   “想上学就到教室里去。反正我是老师。”   崔冬梅高傲地抬起头,嘴硬至极:“谁说我想上了?我……我就路过……”   说着,牵着牛转身走了。偏偏她家的牛还不听话,硬是不走,她力气不够大,拽了半天仍是纹丝不动,气得她直跺脚。   崔冬梅小心翼翼回头看了饶城山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看着,一时又难堪又尴尬,忍不住拍了自家牛两巴掌,把牛拍得哞哞直叫,牛尾巴甩得老高。倒把她自己吓得大退两步。   这下饶城山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那之后,饶城山有次下了课故意夹着课本晃荡到崔冬梅家里。   那会崔冬梅正在灶台前烧饭,一个人又生火又挑水,忙得不亦乐乎。见饶城山来了,也没开口赶他,只是忙活自己的。   饶城山见她辛苦,给她家挑了几担水,她把做好的饭端上桌,等着弟弟妹妹下学,自己只是简单吃了两口,为了感谢饶城山,崔冬梅特赦给了他个粗面窝窝,饶城山揣在怀里。没有吃。   临走,他“无意”把课本留在了崔冬梅家。   过了两天,崔冬梅讲课本奉还,饶城山一打开,很明显已经阅览过了,有些地方还有她习惯性折过又辗平的痕迹。   饶城山知道崔冬梅好学,这么如法炮制了几次,终于被崔冬梅发现。崔冬梅虽出身贫寒,却有点铮铮傲气。还书的时候,很严肃地和饶城山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有用,早晚要嫁人的,你自己看吧。”   饶城山有些不服气,拉着她,认真地说:“读书是为了让你成为更好的人,怎么会没用?”   崔冬梅的眼底短暂闪过一丝光芒,随后又熄灭:“我每天还要下田,没功夫。而且我自己也好多看不懂。”   饶城山固执得狠:“你看不懂我教你。”   就这样,饶城山正式“登堂入室”了。从前崔冬梅是饶城山的“小老师”,如今饶城山成了崔冬梅的老师。   崔冬梅学习刻苦,每次讲一遍就懂,作业从来都是超额完成。要说她的缺陷,大概也只剩字写得不是那么漂亮这一点了。   经了饶城山几次嘲笑,崔冬梅私下开始偷偷练字。她没有那么多练习册可以用,就拿着树杈在沙地上写,写了用脚把沙踩平,再写。如此反复练习。   这天她正拿着树杈练着字,饶城山夹着书到她家来了。大概是她太过专注一笔一划地写字,连饶城山出现在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怎么就是写不好?”饶城山指着那些鬼画符的字,笑得合不拢嘴:“像几岁的孩子似的。”   崔冬梅面上有些挂不住,气鼓鼓地正准备甩树枝,饶城山就下意识地接住了,同时接住的,还有她的手。   他抓着她的手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刚写出两笔,两个人都突然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   紧握在一起的手就像炙热的火在烧一样,两人同时弹开。   也不等饶城山解释什么,崔冬梅转身就跑进了屋,任凭饶城山在门口怎么敲都不开。   纯情的初次之爱就在这样纯朴的村庄里倏然降临,两个年轻男女都有几分无力招架。饶城山最先正视了这份感情的萌芽。在崔冬梅一而再地逃避之下,锲而不舍地在她必经之路蹲点守候。   看到崔冬梅过来,在她逃跑之前抓住了她。   “你躲我做什么?”   崔冬梅否认:“我没有。”   “躲了你还说没有。”饶城山居高临下看着她:“那你看着我说话。”   崔冬梅倔强抬头,刚触及他的视线,脸就唰地红了。   原本还有几分生气的饶城山见此情形,立刻消了气,眯着眼温和地看着崔冬梅,“你怎么这么傻?”说着,直接伸手去抱她。   崔冬梅被他吓得一缩,起先还挣扎,后来就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也不呼吸。   饶城山凑在她耳边说:“等我回城了,我就和我爸一起来说亲。”   崔冬梅瓮声瓮气回答:“噢。”   “你就这么冷淡?你不喜欢我啊?”饶城山收了收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喜欢也没用,我就是要娶你。”   崔冬梅忍不住笑他:“赖皮子,强抢民女。”   “我就是抢了。”   “……”   近五十年过去,很多细节两人都已经不记得,可那份简单而纯粹的感情,却从来没有消逝。   年轻的感情升温得太快,他们谁都无法抵挡,也无力抵挡。   爱情,有时候也是我们对自己的一种妥协。就像这么多年,崔冬梅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那时候爱就是爱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了。   那么年轻,那么轻率,在崔冬梅的家里,在蝉鸣的午后,年轻的心猛烈地碰撞,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地偷吃了禁果,不计后果。   饶城山抱着崔冬梅,信誓旦旦地说:“今生我饶城山非崔冬梅不娶,我若负心,死无全尸。”   崔冬梅捂着他的嘴不准他说下去,只是流着眼泪说:“我等你娶我,多久我都等。”   那时光是幸福的,可近五十年过去,那也是不幸的。   饶城山回城后向父亲表达了要娶崔冬梅的意愿。家里坚决反对他娶一个乡下人,把他锁在家里好几个月。直到送他去高考的考场……   这是一个狗续貂尾的故事,他们最后失散在浮华的岁月里。那些誓言,也破碎在时光的长河里。   近五十年,崔冬梅等了近五十年,等到头发都白了,饶城山终于回来娶她了。   时代变迁,当年无法实现的承诺,到了如今,却依然不被允许。   于江江一直无法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感动、不平、遗憾、热血……多种情绪交替上演。很久很久,久到她从饶老家里出来,脑海里仍在翻腾那些遗憾的过去。虽然她不曾参与,可那份长久守候的心情,却始终感同身受。   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有段沉,比起于江江的感性纠结,段沉的表情看上去冷静理性得多。   和他并肩走着的于江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段沉:“你就不动容吗?”   段沉稳步走着,他的侧脸看上去很是沉静,他淡淡回眸,冷冷地反问:“为什么要动容?”   于江江气结:“你是不是脑子里只有你那缺德生意?你就不能支持一下真爱?”   段沉眨了眨眼睛,很认真地问于江江:“如果饶老先生和崔婆婆是真爱,那和发妻又算什么?”   “真爱只能有一次吗?”   “见一个爱一个,算什么真爱?”   于江江被噎住,瞪大眼睛反驳:“误会、错过、命运。”   段沉轻轻笑了一下,轻启薄唇,缓缓地说:“如果是真的爱她,天大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别说回乡下找她,月球也要去。”   于江江没想到段沉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半晌,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乔恩恩?”   “如果找了有用,我一秒都不会犹豫。”   看着段沉坚定而有些悲伤的眼神,于江江愣了一下。此刻她觉得自己有些词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眨巴着眼睛盯着段沉。   良久,她吞了口口水,说道:“我觉得吧,你平常像个人渣,认真起来,跟个神经病似的。”    ☆、第十一章   段沉咳嗽了两声,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眯着眼瞅着于江江,由衷说着:“一个女孩子这么搞笑,会嫁不出去的。”   于江江无语扯了扯嘴角:“你说话这么毒就嫁得出去?”   “我是男孩子。”段沉故意做无辜状。   “恶……”于江江揶揄:“你怎么证明?”   “要我脱裤子吗?”说着,段沉的手伸向皮带。   “神经病!”于江江不再搭理他,快步向前走。   “喂!”   “喂你妹啊!”于江江真讨厌他这副没礼貌的样子。   她一回头,就看见段沉站在阳光里。那画面,活像偶像剧的剧情。就是这头女主角的样子有些画风不符。   “于江江,”段沉微微偏了偏头,喊她的名字:“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赌什么?”   “我们俩都跟进这个案子,”段沉抿着唇思索了一会儿,说:“来比个赛吧。看谁把事办成。要是我赢了,你帮我公司发传单。”   于江江极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你会赢?我对这个案子很有把握,策划都写好了,那你说,我要是赢了怎么办?”   段沉一派泰然自若的样子,将手插/进口袋,完全自信满满,“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行!”于江江气壮山河地拍了把胸口,全然梁山好汉的模样:“我要是赢了你就当街脱衣服,跑三百米。”   段沉眨了眨眼,笑得贱贱地看着于江江:“你想看我脱衣服?我可以现在脱给你看。”   “神经病!”   段沉笑:“那你赌还是不赌?”   “赌!”   于江江回办公室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上当的感觉。她为什么要和他赌呢?照饶老先生现在这情况,他们这婚很可能结不成,要是段沉这贱人再从中捣乱,那她不是输定了?   为了不给段沉那破公司发传单,于江江特别认真把策划书从头写了一遍,下班了还在想这个案子。   她始终对婚礼的形式很不满意。白纱西服太普通了她总觉得不是很适合饶崔二位老人。尤其他们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多次去试装。   晚饭也没吃,上网查了很多别的公司的经典策划,逐字逐句都看完了,却始终没有给她灵感。最后她决定求助一下双鱼座的老妈。   近来和老妈江女士的联系并不多,偶尔她打来电话,于江江要么在忙要么在睡觉,接起来也没说到什么。这会于江江主动“羊入虎口”,江女士还不说个够本。   从里到外把于江江近来的生活通通打听了一顿,还不满足,一直絮絮叨叨,于江江不胜其烦。   “妈——”于江江拉长了尾音,抓回了她的注意力:“你为什么要和我爸结婚?”   电话那头的江女士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认真回答:“因为他还挺会挣钱的。”   于江江噗嗤一笑:“妈,不谈钱行吗?”   她重新思索了一会,说:“就看他不是那么讨厌吧。”   于江江转了一会儿笔,末了将笔头在桌上按了一下,准备写点东西。   “嫁给爸爸,你期待的婚礼是什么样子呢?”   江女士轻笑出声:“我嫁给你爸哪有什么婚礼,他花了几块钱带我去拍了张婚纱照就成他老婆了。”   “那要是让你办一次婚礼呢?你想要什么样的?”   “花个十几万的吧。”   于江江忍无可忍终于开始吐槽:“妈,你就不能不要这样三句不离钱?”   “要是换了别人,婚礼最起码得花几百万我才能满意。”江女士认真说。   于江江无语望苍天:“所以爸爸应该感激你吗?”   “当然,不是我他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和这么聪明的女儿?”   于江江注意到江女士所用的字眼,问道:“为什么你是漂亮的老婆,我只能是聪明的女儿?”   江女士轻叹了口气:“你长相上还是随了你爸。”   “……”于江江简直要泪洒北都:“妈,你当年真的是亲自生的我吗?”   江女士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母女一贯如此,像姐妹,更似朋友。   就在于江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江女士突然很认真很平静地说:“如果是和你爸,穿平常的衣服,和亲友随便喝一杯,就已经足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因为江女士这句话,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么简单的问题,于江江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想到呢?历经沧桑和磨难的人,平淡才是最真实的。有什么典礼和盛宴比岁月更坚韧的呢?   寻常地携手,笃定地共度,不需做太多的事,只要告诉大家我们结为夫妇,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于江江吸了吸鼻子,郑重地和老妈道谢:“感谢老妈给了我这么好的主意。”完了又跟了一句:“像我爸那么好的男人,你要好好珍惜,你看我就遇不到这么好的男人。”   江女士得意大笑:“那是,我眼光不是盖的。”   于江江正准备挂电话,就听江女士说:“过几天我和你爸可能要去北都,顺便去看看你。”   于江江激动不已,高兴得恨不得要拍桌子:“作为灾区人民,真的太需要你们的慷慨馈赠了!”   “死丫头。”   “……”   经由江女士提点以后,于江江很顺利写出了一份完整的策划。婚礼她推翻了寻常的模式。而是在查阅了资料以后,选择了很简单的革命婚礼形式。   二位老人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对那样的婚礼自然是不陌生的。布衣、红花,朴实的典礼,每一样都充满了时代的气息。这样复古的婚礼,现如今也就只能从电视剧里看到了。   于江江跑了几次饶老先生家里。听于江江讲解以后,饶老直呼主意好,他很喜欢,也很支持配合于江江。但是近几次,于江江去饶老家里,都感觉到崔婆婆似乎情绪不太高。起先她以为是她的策划让崔婆婆不满意,后来她去给二老通知试装时间的时候。正碰到了要到饶老家里去的段沉。   他正从车上下来,没看到于江江,刚锁好车,一抬头视线相接,两人均是一怔。于江江鄙夷地瞪他一眼,他还是那副嘻嘻笑笑的死样子。   看着他一步步向饶老家里走,于江江忍不住拦着他:“这钱就有这么好挣?一定要拆散二老你才满意吗?”   段沉双手插兜,撇了撇嘴,说:“你用的字眼未免也太重。我仅仅只是在调和饶老先生和子女的矛盾而已。”   于江江气愤:“他们到底给你多少钱?让你连良心都卖了!”   段沉挑了挑眉:“二十万。”   于江江就要冲口而出的脏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瞪大的眼睛也慢慢恢复正常,她往前走了两步,低咳两声,说道:“你看,我没说错吧!真爱确实值钱,二十万起呢!”   段沉:“……这是重点吗?”   那之后于江江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段沉,两人每天都要在街面上上演一番口舌大战。   随着细节一步一步的敲定,变数越来越小,于江江对二老的婚礼也越来越肯定。这事八成是要成了,这让于江江在段沉面前完全挺起了腰杆。   “你还不放弃吗?还做下去有什么意义?少挣二十万,为自己积点德。”   段沉轻轻呵笑一声:“不到最后一刻,你怎么知道结果是怎样?”   “我就喜欢你这份锲而不舍的精神。”   “我这不是和你学的吗。”   “加油,下辈子你一定能赢我的!”   首次在和段沉的战斗中获得毫无悬念的大胜,让于江江心情大好。走路都变得轻盈了起来。一路哼着歌,真是好不畅快。   这样的好心情一连持续了两三天。   这天她正要去一趟服装定制的店看样板。原本招了出租车,结果中途人家师傅要去交车,善解人意的于江江提前下了车。   换做平时的于江江可不会这么好说话,可这几天她看什么都很顺眼,谁让她心情好呢?   路上遇到个人问路,操着一口外地普通话:“美女,请问XX路怎么走?”   “再说一遍。”   路人一脸困惑:“请问XX路怎么走?”   “前面一句。”   “美女……”   “欸~”于江江欢快地答应着。然后十分热心地给他指路:“XX路啊,你可以往前走大概一百米,然后右转,看到红绿灯,左手边有个巷子,穿过巷子你会看到很多北都人,你可以问他们。”   路人一脸黑线望着于江江。于江江正准备再说,手机就响了。低头看了一眼,是周灿的电话。这货说过只要是她的电话都是十万火急,以防被她念叨,于江江赶紧接了起来。   还没等于江江说什么,电话里的周灿用严肃到匪夷所思的语气说:“于江江,你能回一趟家吗?”   于江江错愕莫名:“我马上下班就回去了。”   “不是,我是说回江北来。”   于江江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过今晚。”周灿说完这句话,喉头已经哽咽,却还是强作镇定:“我结不了婚了。”   这话一说,于江江才彻底慌了:“怎么回事?吵架了?苏承毅造反了?”   周灿沉默了一会儿,灰心而绝望地说:“他说不要结婚了,他说爱上别人了。”   周灿努力想要坚强,可是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于江江,我想你了,你能不能回来?”   “……”   服装样板没空去看,于江江连假都忘了请,直接买了当天的机票。什么都没收拾,随手招了出租车送到了机场。准备过安检的时候,她发现了两个噩耗。   噩耗一,她的手机只有百分之三的电了。噩耗二,在这么大的机场,她居然又碰到了段沉那衰人。   段沉拦住了急匆匆奔安检的于江江,有些担忧地问:“出什么事了?你这是去哪儿?怎么什么都没带?”   于江江本能诚实回答:“朋友出了点事,要回趟江北。”   “噢。”段沉往旁边挪了一步,好心地让出道来:“那你赶快走吧,朋友要紧。”   于江江正急,不疑有诈,拎着包直接冲了进去。   等她过完安检,回想起段沉那奇怪的态度,突然感觉有了一些不对劲。   她赶紧跑向安检口,从一整块的玻璃墙往外看。   此刻段沉还站在方才的地方,善良地目送于江江离去。   他对于江江招了招手,随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纸和笔,靠在身边的柱子上涂画了一会儿。   半晌,他微笑将写好字的纸举在胸口。   于江江眯眼一看。上书:谢谢你给我机会,我会好好珍惜。   于江江用吃了屎的表情看着他,他淡定自若地换了一张。另一张写着:等你回来,我保证传单已印好。    ☆、第十二章   下了飞机,拿出手机给周灿打了一个电话,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自动关机了。在机场随便找人借手机给周灿打电话,得知此刻她人在本来准备做婚房的公寓里,就赶紧挂断了。   于江江太急了,也没听出周灿灿此刻的异状。   一声叹息,一个人站在机场出口,为了抢出租车还和人吵了一架。真是诸事不利。   出租车开到城中公寓,电梯到九楼,于江江很容易就找到了周灿,他们家的门都没有关。   还没进去,于江江已经闻到了淡淡的天然气味道,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赶紧冲进房子里,把阀门给关了。   此刻苏承毅和一个怯生生的女人坐在沙发上,一旁是杀气腾腾的周灿。三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说话。见于江江闯进来,苏承毅的眼睛里短暂闪过一丝尴尬。   周灿听到响动也不回头,只是直直盯着苏承毅。   “周灿!”于江江皱着眉头喊着:“你给我过来。”说着,就去拉周灿。   偏偏周灿这会儿执拗得要命,谁的话都不听。她手上拿着打火机。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样有什么意思?留不住就让他走!”于江江气极:“你怎么和我说的?怎么这次换你这么没出息了?”   周灿狠狠甩开于江江的手:“我不走,我要听他编,继续编下去。这次什么理由?她鞋坏了还是拉肚子?到我家来借厕所还是借我的男人睡?”   于江江听不下去,她实在不忍心周灿在苏承毅面前这么跌份:“周灿,你给我适可而止。”   周灿一瞬不瞬地盯着苏承毅:“骗我啊!苏承毅,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傻子,你说什么我都信,你怎么不说了呢?”   良久没有说话的苏承毅抬头看了一眼周灿,最后撇过头去,用冷冷的声音说着毫无情分的话:“我每次说分手,你都以为我在逗你。你们一家一直在用道德绑架我。你自己说,这么多年我给了你爸多少钱,少说一两百万了吧。你爸爸资助我上学,花了多少钱你们周家最清楚,我不欠你们周家的,该还的都还了。”   于江江听他这么说,实在没忍住,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只拖鞋,向苏承毅脸上砸去。   “周家资助你读书,和你劈腿是两码事,别以为穿了衣服你就不是禽兽!”   于江江恶心地啐了一口,转身去拉周灿。周灿失望地看了一眼苏承毅,最后什么都没说,和于江江走了。   那天晚上,于江江在周灿家睡的。周灿不肯睡觉,一回来就一直在整理东西,她零零散散把属于苏承毅和他送她的东西整理了一大箱,半夜三更的非要抱下去丢。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她却哭都没有哭一下,这让于江江更是担心。   躺在床上,周灿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我真没用,丢死人了,他都不要我了,我还去缠着他。”   于江江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   周灿苦笑,双手附在眼睛上,强装镇定地说:“这个女人已经不是第一个,其实好几次我都发现他车上有别的女人的东西,我就是自欺欺人,装不知道。”   “都走到这一步了,”周灿说:“我就想着,再往前一步,一步就好。”   于江江伸手抱住周灿:“不,你该庆幸幸好差这一步。”   “我和他谈爱,他就会和我谈钱。我爸资助他读书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我会喜欢他?我喜欢他一步步奋斗,却忘了他一步步奋斗的除了钱和地位,还有女人。从前他穷,没人贴他,如今送上门的多了,他眼就花了。”   “也不全是这样,苏承毅只是个例。” 于江江抿了抿唇说:“也有一步步奋斗上来的好人,”她想了想说:“你看陆予,我那样贴他他都不为所动,也不劈腿呢。”   就没见有人这么揭自己疮疤安慰人的。缩在于江江怀里的周灿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怎么办,我在你面前的女王形象是不是都毁了,我以后哪还有资格教育你,没想到我居然和你一样,在感情世界里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于江江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你在别的世界里也是没用的东西,不光在感情世界里,所以不用太伤心了。”   哎,于江江好像有点不擅长安慰人……   于江江原本工作就岌岌可危,不能在江北久待,连自己家都没空回就又买了机票回北都了。   周灿看上去已经好了很多,但于江江还是觉得担心,她此刻表现得坚强,多少还是有几分逞强的意味。   苏承毅是周爸爸资助的贫困学生,毕业后留在江北工作,年纪轻轻非常有才干,工作六七年,已经做到高管级别。周灿和他也说不上谁追谁,就自然而然在一起。周爸爸喜欢苏承毅,这样的结果也是乐见其成。只是谁曾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呢?   周灿这回在苏承毅身上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以她那钻牛角尖的性格,一时半会是走不出来的,可感情的事,旁人也不能做什么。只能让她自己去调试。   一个人发着呆坐在候机室,看着形形色/色的候机人群,于江江脑海里回荡着周灿最后说的那些话。   她说:“老一辈总说结婚要门当户对,我现在觉得挺有道理的,两个人差距太大,就会失衡,爱情没法在失衡的关系里保存的太久。所以于江江,放弃陆予吧,他不是适合你的人。”   于江江觉得自己此刻头脑空空,什么都想不到。只要扯到陆予,她就是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她突然找到了机场的投币公话。   口袋里有两块钱,她只丢了一块。   熟稔得如同本能地拨通代表着陆予的那十一个数字。很巧合的,那数字中间还有于江江的生日混在里面。想必陆予自己都没有发现吧?   平稳地嘟了三声,陆予接通了电话。   还是那么温柔的声音,有礼貌地说着:“这里是陆予,请问是哪位?”   于江江握着听筒的手有些颤抖。听着听筒里传来的陆予均匀的呼吸声。没来由地有些鼻酸。   于江江一声不吭,那样沉默的一通电话,两边的人却都没有挂断。   大约五六秒后,陆予笃定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于江江。”   眼眶瞬间就红了。于江江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一分钟,两分钟……   陆予轻叹了一口气,用拿她没办法的无奈口气说:“于江江,你现在在哪里?我……”   也许是天意吧,电话金额到了,自动挂断了。   耳边断线的忙音让于江江急忙地拿出硬币想再往里塞,可片刻后,手又停在了中途。   何必?   她问自己,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不是吗?   周灿的问题与她而言,没有答案。   不放弃也不一定有结果,所以放不放弃又有什么关系?   陆予也不会爱她不是吗?   这么想的于江江心酸极了。吸了吸鼻子,把硬币收了回去。   在飞机上洗了个脸,早上十点,飞机难能准点到达了北都。   回家简单洗漱补给后,于江江又投入工作之中了。那些纠葛的人和事都被她暂时抛到了脑后。   她先给定制店打了个电话重新确定了一个试装时间,随后又打了个电话给饶老先生。谁知饶老先生的电话居然是段沉接的。   “怎么是你?”于江江惊讶地问。   段沉声音压得很低,耐心解释:“昨天崔婆婆突然晕倒了,饶老这会在陪床上睡着呢,我们在北协和,你要过来吗?”   “……”   于江江到了医院,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崔婆婆的病房。她刚要敲门,段沉正好从里面出来。   于江江皱着眉头,很严肃地看着段沉:“怎么回事,之前还好好的!”   段沉看了一眼病房里,低声说:“崔婆婆有肝癌,末期。”   于江江见他还在这里,怒不可遏:“崔婆婆有肝癌,你还要在这烦她?二十万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我……”   不等段沉解释,于江江机关枪一样连着说:“一开始你和我打打闹闹,我说说你你都不当真,可这回你真的太过了,老人家老了想有个伴很正常,更何况人家年轻的时候就相爱。不说让你多有人性去支持二老,好歹别老去捣乱,你家里没老人吗?这样一天到晚打扰老人家,你真的没有一点内疚吗?你怎么这么讨人厌?”   起先还准备解释的段沉听于江江噼里啪啦说完这么一大串,什么都不再说了。双手环胸,就这么看着于江江,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于江江义愤填膺,还准备再说,病房的门开了。饶老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于小姐,”饶老叹了一口气:“你误会小段了,他没有打扰我们,他只是想劝我们不要办婚礼。我子女们的考虑,我也知道的。冬梅还多亏了他,忙前忙后的,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就送过来了。”   替段沉解释完,饶老瞅了两人一眼,交待了一句:“你们别为我们的事吵架了。”说完,轻叹了一口气,想着给他们留点空间,便回病房了。   饶老走后,面面相觑的两人显得略有些尴尬,尤其是错怪了段沉的于江江。两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了。   段沉还是方才的模样,轻启薄唇,问:“怎么不说话了?失忆了?”   于江江撇了撇嘴,没好气地盯着段沉:“是不是男人,这么小气?要我给你跪下怎么地?”   段沉笑:“那也不至于。”   “那你要怎样?”   段沉突然神神秘秘地一笑,说道:“我决定也恶心恶心你。”   说完,段沉突然抬起双手,扶住了尚在错愕的于江江的脑袋。   电光火石的一刻,于江江只觉得眼前突然多了一片阴影。瞳孔里如实放映着段沉的景象。好看的眉眼,戏谑的表情,和不怀好意地凑近……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   只见段沉扶住于江江的后脑勺,突然一低头,快准狠且毫不犹豫地吻在了于江江的嘴唇上……    ☆、第十三章   从小的耳濡目染和自己的感情经历,让段沉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相信女人。   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的恶作剧会引起多么严重的后果。   认识于江江是个巧合,和她杠上也完全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   不是演偶像剧,他说不出第一眼看到她就和别人不一样那种话。事实上,于江江平凡到从他身边走过,他都不会抬头多看一眼。   那天在夜市碰到,他那帮富二代朋友纷纷因为他主动过去和她说话而笑话他。   他们开玩笑地说:“我们段王爷出马,怎么会一个人回?没有直接带过来一起吃个饭?”   “就是……晚上还能一起聊聊人生……”   朋友们不正经地调侃,段沉完全没听到耳朵里。   那一整晚,他一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于江江对面坐着的男人。   那男的个子看着挺高,打扮和举止都是北都常见人群的样子。很斯文很内敛,也就是女孩子喜欢的所谓的稳重吧。   想着于江江说:“确实就那样,只比你好十倍而已。”   段沉就有些不服气。那个男人比他好十倍?这女人,也太武断了,不试试怎么知道谁好?   这么想的段沉被自己吓着了。他可真没想过和于江江试试,于江江和他喜欢的类型差太远了。   足足隔着人和动物的品种之分。   段沉心不在焉地喝酒,时不时瞟一眼坐在不远处的于江江。   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那是一张长得不算太美的脸,却也不会因为看久生腻,杏核形状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最好看的大概是嘴巴。一笑起来嘴角微微向上勾,让人觉得甜丝丝的。薄厚刚好,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合,看着总让人想,这嘴唇吻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疑惑延续,当于江江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的时候,段沉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说什么,只是一直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唇看。   于江江没完没了地说着,段沉想着,能让她安静下来就好了。   大脑不受控制,或者在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吃错了药,居然就那么吻了下去。   确实很成功地让于江江安静下来了。可也完全踩到了猫尾巴。平常一直和他干仗自称女大汉的女孩居然用那么仇恨的眼光盯着他,最可怕的是她眼睛里有水光闪烁,分明是含了泪。   段沉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女孩子哭。看于江江变那模样了,段沉也有点乱了手脚。恨不得伸手去接着她的眼泪。   “你可别哭啊,于江江。”   于江江是那种人,在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不会做出任何举动,就在心里和自己较劲。段沉这人这么不分轻重地开玩笑,任谁都忍不住。尤其他吻到的还是于江江的初吻,这叫于江江怎么可能不生气?   于江江用力擦了擦嘴唇,猛得抬头,停了几秒,再回来,眼底的眼泪已经消失不见。   她猛得把背包的带子往上推了推,笑得极其阴森恐怖,对段沉说:“你恶心完了,是不是轮到我恶心你了?”   “什么?”段沉楞了一下,完全猜不准于江江接下来的戏路。   毫无防备的段沉就这么把自己的脆弱毫不保留地暴露在了于江江眼前。   于江江耸了耸肩,抖了抖脚,在段沉疑惑的眼光中,用力一跳,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段沉非常关键的部位……   饶是段沉这种很能忍疼的人,也直接疼得贴到了墙上……   一整天两人都耗在了医院。大概是较上劲了吧,明明都很忙,却谁也不肯先走。   于江江和段沉相对着,坐在走廊两边的横椅上,有时候视线相撞,彼此都很不屑地移开。   回想刚才的事,段沉心有余悸地看她一眼,于江江这人,实在太不走寻常路了,那哪是一个女孩子做的事?下这么狠的手,要不是他够坚强,没准就要有阴影。   于江江也坐了许久了,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段沉,用满不在乎的语气状似很无意地说:“你还不走吗?现在这情况你也做不了分手策划。”   段沉反唇相讥:“你不是也做不了结婚策划吗?”   于江江耸耸鼻子,先妥协了:“你不饿吗?我要去吃饭了。”   “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都不内疚?还吃得下?”   于江江极其轻蔑地看着他下面,淡淡一笑笑:“反正也不是我用的,我肯定无所谓啊。”   段沉气极,这女人,又不能打又不能骂,连报仇都不能,极度不甘心。   他拽拽地说:“你知道你以后不会用?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于江江抿着唇,用非常羞涩地表情大言不惭:“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你一个,我就去买根黄瓜自给自足。这点我还是能保证的。别害怕,我永远都不会染指你的。”   于江江撇了撇嘴,不想再花时间和段沉斗嘴,看了一眼时间,提着包准备走人了。   段沉还是一副受辱的表情,看都不愿意看于江江。   那别扭的表情,让于江江觉得原本被他莫名亲走初吻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她刚走出医院没多远,就接到了饶老先生的电话。   十分慌张的声音,在电话里急切地说:“于小姐,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于江江意识到情况可能有些不对,想也没想,直接回头了。   等她赶回病房,饶老和崔婆婆都不在,经护士提醒才知道崔婆婆突然病发,进了抢救室。   于江江始终还是有几分不敢相信。从初见到前几天一直看上去挺健康的老人家,怎么突然病重到要多次急救了?   急救室前守候着两个人。肃然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段沉和老泪纵横、整个乱了阵脚的饶老先生。   于江江径直坐到饶老先生身边,试图安慰他老人家,但很显然,他现在情绪起伏很大,已经不是她可以安抚的。   饶老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时不时听到崔婆婆的名字,于江江都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急救室的灯一直亮着,像电视剧里的场景,大家都在等待医生出来,可又因为害怕结果,不希望医生太早出来。   于江江皱着眉,心情很凝重,她看着饶老那样,也觉得难受。   “于小姐。”饶老突然叫到于江江的名字。于江江赶紧答应,她一回头,就看见老人一直在颤抖的双手。   他用探寻的语气问于江江:“我能不能把婚礼提前?能不能就在病房里办?我怕冬梅等不了了……”   饶老满布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凄凉和绝望。原本就白了头发的他此刻看上去更显老态了。   于江江忍不住喉头哽咽了:“崔婆婆会好起来的,你们一定能按我的策划顺顺利利地结婚的。”   饶老摇头:“等不了了。我不能再等了。这辈子都是我欠她的。”他顿了顿说:“都是我造的孽,是我负了她,一切都是我的错。”   ……   从乡下回来的几个月,饶城山用尽各种方法向父母表达了想要娶崔冬梅的决心。被关了几个月后,饶城山去参加了高考。   高考放榜,他考上了当时全国的一等学府。爸妈给他收拾行李,要送他去北都。他几次找机会想跑去找崔冬梅都被抓了回来。   他算是被父母押到北都的,在家里的严厉管教下,饶城山妥协了,由起初的叛逆,到后来的顺服。   大学里,他选了农学相关的专业,一直致力于农业生产和发展。功课辛苦,除了做研究还是做研究,每天光着脚在试验田里忙碌,和庄稼为伍。   不知道崔冬梅如何了。在那个时代,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嫁人了。饶城山回不去,她大约也不可能一直等他。被他那么害了一通,不知道她嫁的好不好?这么想着,心里酸极了,饶城山以为,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在他对人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他遇到了他后来的妻子,他老师的女儿,医学院的学生。   相近的家世文化背景和差不多的兴趣爱好,让活泼可爱的妻子渐渐进入饶城山的视线。起初饶城山也曾挣扎,可那份心心相知的感情还是击中了他。热情细心的妻子很快填补了饶城山心里的空缺。   饶城山的父母对这个准媳妇疼爱有加,两人还没毕业就打了结婚报告,饶城山的父母花了很多心思,送了不少那个时代想都难想的好东西。   这段婚姻不激情如火,不浪漫非凡,却很细水长流,善良贤惠的妻子先后为饶城山生了四个子女,两人相扶相持走了四十多年。   直至妻子去世。   于江江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一段,饶老先生的讲述无疑是让她震动的。   毫无疑问,对饶老亡妻来说,他也许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对崔冬梅来说,他完全就是个负心渣男。   可五十年过去了,那些爱与恨都已随风而逝。崔婆婆还愿意嫁给饶老先生,就说明这段感情在她心里始终还有重量。   她不忍心去劝崔婆婆,即使这爱情让她盲目了五十年。   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心里堵得慌。她良久都没有说话,看着老泪纵横、悔恨和遗憾交接的饶老先生,于江江最后还是妥协了:“我会和医院说明的,等崔婆婆醒过来,就在医院里办婚礼吧。地点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饶老先生,希望这次,你是真的有这份心意。”   ……    ☆、第十四章   崔婆婆这次昏迷得格外久,她的病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她意志力坚强,才一直好好活到今天。肝癌晚期,原本也是药石无灵的绝症。听医生的意思,之前她做过几期化疗,也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但癌细胞还是全身扩散,后来大约是她自己放弃了,没有再继续化疗放疗,而是选择了出院。   于江江不能想象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一个七十几岁的癌症老人大老远从何西到了北都。   也许是五十年的执念吧。   崔婆婆刚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非常虚弱,说话声音小到于江江有时候要靠猜口型才能知道她在说什么。   饶老一辈子也没伺候过人,在病房里也做不好什么。护工忙前忙后,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跟着。   于江江见此情形,将他叫住:“饶老先生,您别忙活了,过来坐吧。”   她给崔婆婆理了理被子,又用自己的手给她一直在输液的手捂了捂,增添一点暖意。   “崔婆婆,”于江江说得很慢,试图逐字逐句都让崔婆婆听清:“我和饶老商量过了,我们决定在医院里给你们举行婚礼。”   崔婆婆一直有些无神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很快,里面便积满了很多眼泪。   于江江见此情形,也很动容,跟着红了眼眶。她安抚着婆婆,摩挲着她的手背。   直到良久过去,崔婆婆才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无力,语气却很坚定,“我不想和他结婚了。”   饶老一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冬梅,你不要担心你的病,我会陪着你,一切都会好的。”   崔婆婆虚弱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昨天,我以为我终于要死了,我告诉我自己,一切都结束了。我该清醒了,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   ……   崔婆婆的决心比于江江想象的还要坚决。一连做了几次工作都没有没有结果。于江江也有些无可奈何了。   于江江怎么都想不通一直对饶老痴心一片的崔婆婆居然会拒绝和他结婚。   什么原因呢?太奇怪了不是吗?想来想去,于江江只想到了段沉。从中作梗的,除了他,真想不到别人了。   还在上班的于江江准备找段沉问清楚,一打听,原来他也去了医院。   于江江下班后坐车到了医院。被崔婆婆拒绝的饶老看着老了一大截,再也不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他就那么沉默地坐在病房里,比生病的崔婆婆看上去还要无精打采。   于江江实在不忍心,还是想要挣扎挣扎,试图改变这个结果。   她把一直忙前忙后的段沉叫到病房外。   于江江组织了一会儿用词,在多种表达方式里,最后选择了有话直接问。   “你是不是和崔婆婆说了什么?为什么她突然不愿意结婚了?”   段沉疑惑地皱眉,“她不愿意结婚了?”那表情,显然对这个消息也很意外,本能地问:“为什么?”   于江江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你真不是装傻?”   段沉眉头蹙成一团,严肃的表情让于江江不敢再往下说了。   “我问了医生,医生说婆婆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说运气好的话还能撑一个月,她目前的状况,也肯定出不了院了,我想给他们在医院办婚礼。”   段沉没有说话,静静陷入沉思状。   两人都对这突然的大反转感到疑惑和无法适从,于江江对此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崔婆婆。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护工出来喊了她的名字。是崔婆婆点名要和她单独说话。于江江没想到她居然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于江江轻手轻脚地进去。原本一直睡在床上的崔婆婆,破天荒地坐了起来,精神头看上去也不同寻常的好。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病容了。   明明是好事,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却觉得有几分奇怪的感觉。   见于江江进来,崔婆婆展露出了一贯慈爱的微笑。   “小于,坐。”   于江江心底有疑惑,也不懂崔婆婆此刻是要做什么。她有些忐忑地寻了椅子坐下。宽敞的病房里,此刻只有于江江和崔婆婆两个人。   崔婆婆往于江江的方向移了移,温和地伸手,吃力地抓着于江江的手,来回摸索,慢慢地说:“谢谢你,这么久以来,一直在替我的白日梦奔走。”   于江江赶紧摇头,连忙说:“都是我应该做的。”   崔婆婆笑着,微微眯着眼睛,脸上有于江江看不懂的表情。   “我知道,我这个决定一定让你们都很困扰。”她抿了抿唇,继续说着:“五十年了,这桩心事,终于要随着我入土了。”   她眼眶中满含着泪水,声音颤抖而哽咽:“我该去赎罪了,这一次终于不用等了……”   零零落落的句子从崔婆婆口里说出来。于江江觉得这二老的故事就像连续剧一样。她一直不断地在追更新,不断获得更多细节,这故事在她脑海里也越来越完整。   可这完整,却显得那么悲伤。早不是当初那遗憾而感人的故事。不是误会,不是错过,也不是命运,没有凄美的诀别,甚至没有任何交待。   崔婆婆摩挲着于江江的手,用仿似平常的语气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我没等到他,反而把肚子等大了。那个时代容不下我,村长要拉我去沉井,我姆妈替我挡着村民的拳打脚踢,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那时候多傻,觉得他可能被什么事耽误了,总会回来的。”   “我一个人生下孩子,那么多年,来往了那么多批知识青年,可是就是没有他。我不甘心,带着孩子沿路讨饭到了北都。我要找到他啊,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他知不知道我的人生因为他发生了些什么。”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居然在医院碰到了他。”崔婆婆苦笑起来,看着于江江,眼底竟是痛苦:“你说巧不巧?我孩子病了,我求医院的大夫给孩子治病,那真是个善良的大夫,又年轻又漂亮,给我孩子治了病,还给我垫了全部的医疗费。我白天去火车站给人挑担子,晚上照顾孩子,攒了钱还给她,还特意买了点苹果,要给她送去。然后……”她哽咽着:“然后我就见到饶城山了。他来接那位女医生下班,身边还跟着个漂亮的小姑娘。我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结婚了。”   “我好恨他,恨他忘了我。我想报复他,想去组织揭穿他,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骨气,还是希望他能好。他很有眼光,那女医生真是个好人,她连不认识的孩子和女人,都能那样善待,对饶城山,肯定更好。”   “我一个人回去了,孩子走了我都没有再去找他。五十年了,所有的事都挤在我心里。医生告诉我,我可能还能活半年。我还是不能就这么走,所以我又来了北都。”   崔婆婆艰难地抬起手,擦掉了眼角的热泪,叹息着说:“我就像只小船,他就像码头,我总想靠岸,可码头里挤满了船,我等啊等,几十年过去,还是等不到。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我能靠岸的码头,我走错了,可是已经回不了头了。”   “可人生就是这样了,不亲自走一次,又怎么知道是错的呢?”   ……   于江江并不是容易感动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于江江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五十年,不是七年,不是十年,是一个女人真正的一生。   一个平凡的农村老太太,竟用了一生的时间去等待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承诺。   女人的傻真的是没有底线的。于江江心疼极了,也难受极了。   除了流眼泪,于江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就在于江江哭得不可自抑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段沉扶着饶老进来了。段沉的表情很是沉重。他抬头看了一眼崔婆婆,又深深地与于江江对视了一眼。   很明显,他们一直在门外听着。此时此刻,饶老脸上满上泪痕,水汽留在已经起了褶子的皮肤纹理里。仿佛是一条长河,流过那些曲折坎坷的岁月。   饶老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完整了。   他也和于江江一样,第一次从崔婆婆口中听了那些他走后的故事。   悔恨,愧疚,遗憾……五味杂陈的情绪已经彻底将他击溃。   他蹒跚地过来,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一枚很古朴的黄金戒指。   “冬梅,我当年……是真的想回去的……”   看着那枚带着年代的戒指,崔婆婆无声地落着泪。   她拒绝了那枚戒指,也真正拒绝了饶城山老人的赎罪。   那么遗憾,也那么绝望地说:“这么多年,我没有后悔当初跟了你。只是如果有下辈子,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   大概一切都有预兆吧,当天晚上,崔婆婆突然病发,抢救了六个小时无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于江江想,也许,这才是她真正最幸福的时刻吧?一切终于解脱。这一生,她真的活得太累太累了。   两次孤身上来北都,可北都什么都没有给她。这个世界对她总归是太过残忍了。   和她的解脱相反的,是饶老身上背负的沉重枷锁。   崔婆婆去世后,他们之前闹得结婚风波、家庭内战也随之落幕。   段沉顺利拿到了二十万,而于江江也毫无悬念,在那场打赌里输了。   耗费了两个多星期的案子,明明最后一无所获,可于江江却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得到了些什么。   赢了打赌的段沉看上去心情并不算太好。两个人都在两位老人身上耗费了时间和心力,起初可能只是工作,甚至是好玩。可后来,他们是真的将心放了进去。   这样的结局,不管是于江江还是段沉,都有些不能接受。   没有和段沉握手言和的于江江在崔婆婆的葬礼上碰见了他。   看着以未亡人身份为崔婆婆守灵的饶老。于江江一声叹息。   她问段沉:“男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变心?女人又为什么这么死心眼?你说崔婆婆会不会后悔用一辈子去等这样一个男人?”   段沉沉默地站在原地,也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前方,他的侧脸此刻看上去冷峻又清隽,让人觉得似乎和他有种无形的距离感。   半晌,他突然对于江江说:“如果会后悔,那就不是爱了。爱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大概就是执迷不悟吧。”    ☆、第十五章   段沉那认真的表情,让于江江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感慨。   其实于江江对段沉已经有了不少改观。和他表面的玩世不恭不同的是,段沉是个其实是个心思很细腻的男人。对女孩子很体贴也很包容。任何时候都很遵从于lady first的原则,即使是和于江江的竞争。   从生活中一些小细节来讲,段沉很像欧洲那种旧贵族绅士的感觉。但他似乎并不喜欢于江江关注到他这些难能的优点。每次于江江稍微有些感动,准备道谢,他总会说出让她翻白眼的话。   每次碰到于江江,被于江江揶揄完了,段沉都会送于江江回家。偶尔也会主动打电话“问候”几句,非得把于江江惹得抓狂骂他几句他才高兴。   对段沉这样的尿性,于江江只能用一个“贱”字来形容。   比如此刻,气氛环境都刚刚好,他刚说出那么富有哲理性的话,把于江江勾得也想起了自己和陆予那些事。   她轻叹了一口气,赞同段沉,说道:“也对,我就挺执迷不悟的。”   段沉认真打量她两眼,原本以为他准备说点什么有建设性的话,却不想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本正经说道:“不,你那只是单纯的脑残。”   “……”纵使于江江是崇尚和平的人,也忍不住动了武。   崔婆婆的葬礼过后,饶城山老人把她的骨灰带回了何西。遵从她的遗愿,把她的骨灰撒在了何西那条养育了无数何西人的母亲河——西午河。   他回北都后,按照当初和于江江签订的合同,向于江江的公司支付了所有婚礼策划的全款。   于江江知道以后非常意外,毕竟除了写策划书和定制服装,她并没有做那么多事。   饶老先生整个人都老了一截,也沉默了许多,对于于江江的疑惑,他只是很平淡地说:“在我心里,一切都已经举行过了。”   饶老离开的背影在于江江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她突然很感激自己拥有这样一份工作。让她能看到这个浮华世界里,更本质的东西。对于这个案子,于江江也无限感怀,可她无力去改变这个结局。   人的力量很强大,可以运用科技和智慧离开地球、解决战争、改变天气、勘测海洋,可人的力量也很渺小,面对已经变故的人心,怎样的努力都是徒劳。   因为这个案子的收入,经理亲自和老总求情。于江江重新获得了一次机会。老总让步,将她的试用期延长两个月,再观察一段时间,如果表现良好,就让她转正。   于江江因为这个消息一下午都在兴奋,不得不说,这是她毕业回国以来,得到的最大的肯定。她完全高兴得停不下来。一下午,她对每个人都热情到谄媚。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公司这样有爱顺眼过。   和于江江的兴奋相反的,是主管和组长。得知于江江居然又获得了一次考察机会,两人都愁眉不展。   于江江看他们沮丧成那样,忍不住开口安慰:“别这样,其实有我这样的下属也挺好的,可以增加难度。以后你们不管遇到多么难的案子,都能轻易解决了。”   主管和组长一人赏赐她一个销魂的白眼,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   于江江笑眯眯地跟了上去。人嘛,脸皮厚才能成功。这是于江江的职场经验。   下班后,为了庆祝,于江江去超市大采购了一番。拎着大包小包,回到自己的公寓。   一路哼着歌,看到每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邻居都热情地打招呼。试图把她的好心情传染给每一个人。   于江江住在北四环,地段相当不错,小区的配套设施也很完善。她的公寓位于十八楼,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装修得还算温馨。   在北都这种水涨船高的房价之下,于江江的爹妈还是毅然决然给她买了这套房子。怎么都舍不得宝贝女儿租房子和陌生人当室友。   于江江几次失业都动了出租一个房间糊口的想法。她把信息PO到论坛,很多人找上门,筛来选去,实在找不到看得顺眼的室友,于江江最后只能加紧脚步找工作养活自己。   要不是不用交房租,于江江也不能以三千的工资在北都这样的大都市生存。   手上拿满了东西,于江江吃力地拿出钥匙,电梯门开,她实在没有手了,只能用嘴叼着钥匙。拎着大包小包,赶紧冲出电梯。   刚一走出电梯,她就看见了家门口靠着一个男人。再走近,于江江嘴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陆予原本背靠在墙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钥匙落地的声音,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来人是于江江,嘴角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Hi!”陆予的声音仿佛带着阳光。   于江江傻傻地站在原地。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笑着走了过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钥匙,然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于江江手上的大包小包。   单手拎着那么多东西,一手很是熟练地用钥匙开着于江江的门。   他站在于江江家门口,回头喊她:“愣着干什么?还不进来?”   于江江赶紧跟了进去。回自己的家,居然还觉得有几分拘谨。   陆予站在玄关,于江江赶紧给他找了双拖鞋。无印良品的米色拖鞋,男女款于江江各买了一双。说起来,这还是自买以来,第一次有人穿。   看着陆予换上拖鞋,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觉得有点感动。   “这些放在哪里?”陆予拎着于江江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问她。   于江江赶紧去接:“放厨房里吧。”   并不大的厨房里此刻站着两个人,略显得有些狭窄,于江江觉得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也有些暧昧。   把暂时不吃的东西都放进了冰箱。只留下了晚餐。陆予看了一眼食材,问她:“土豆牛腩,糖醋排骨和煎三文鱼?”   于江江点点头。   陆予笑。一边脱着外套,一边说:“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青菜都不喜欢吃。营养不均衡,怪不得长不高。”   于江江笑得有些僵,她顺手接过了陆予的外套,拿出去挂在了客厅的衣架上。再回到厨房,陆予已经在熟练地切菜洗菜了。   陆予认真下厨的侧脸是于江江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她只是贪婪地看着,连说话都忘了。   最后是陆予主动开口,两人才有了一点对话。   “那天你是怎么了?”   于江江疑惑:“哪天?”   “给我打电话,又不说话的那天。”   于江江抿了抿唇,“没什么事,我说话了,大概是电话出了问题吧。”   陆予也不揭穿她,似解释也似交代地说:“前几天我去上阳出差了,今天才回来的。”   于江江此刻脑子转得有点慢,也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不对劲,就呆呆地“噢”了一声。   陆予手脚麻利地做了一桌子菜,于江江一盘一盘地往餐桌上拿。陆予在洗手,于江江给她和陆予各添了一碗饭。   那画面,实在温馨得有些过头,让于江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就在陆予进饭厅的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号码,表情略有些尴尬,随即走到阳台接电话去了。   于江江捧着饭碗一直等着。她手里的碗从最初的烫手变成只剩一点余温。   陆予终于打完电话回来。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于江江一眼。   于江江的心像千斤的石头沉入海底,越沉越深,直至什么都看不到。   灰姑娘的魔法果然只到十二点,于江江不得不醒来。   她扯着不自然的笑容说:“你是不是有事要走?”   陆予眼底闪过一丝不舍和歉疚:“对不起……朋友上医院了。”   “那你快去看看吧。”说着,于江江放下碗,去推陆予,“别耽搁了。”   沉默地看着陆予换鞋,开门,于江江努力忍着眼泪。   陆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于江江,于江江扯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走了。”   “嗯。”   陆予转身的那一刻,于江江还是忍不住,“是女朋友吧?”   陆予宽厚的后背僵了一下。这画面太过熟悉,多年前也发生过。他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说:“她胃炎犯了,对不起,不能陪你吃饭了。”   于江江仰了仰头,故作轻松地说:“你走了我还省一个人的饭呢!快走吧!”   “……”   用力地关上门,看着桌上的饭菜,看着陆予在这间房子里留下的痕迹。于江江背靠着门,一步步滑下来,最后坐在玄关的地毯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咽出声。   与此同时,隔着一扇门的,是门外的陆予。他没有立刻离开。站在于江江的家门前,他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门内时不时传来于江江的低低哭声。心里像被热油泼过一样,焦灼的疼。   像经历着心理师的催眠一样,进入了美好的梦境,人的下意识是不会醒来的。   直到那刺耳的闹钟声粉碎一切的梦境。   陆予知道,这一切的美好,都不是真实的,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梦。    ☆、第十六章   一个人吃光了陆予做的所有饭菜。撑得完全睡不着。   给周灿打了个电话,什么也没说,在电话里痛哭了一顿。起初周灿还紧张地问她怎么了,后来干脆两个人一起哭。   再也没有她们这么倒霉的闺蜜了,感情不顺还能碰到一起。   第二天起来,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这次肿得格外久,过了两三天才消。仔细看看,泪沟加深,眼角还生了些细纹。   早上起来,看着明显老了几分的自己,于江江感到了几分恐慌。   算算也快二十五了,身边不少朋友处于结婚或者筹备结婚的阶段。她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还一直这么有恃无恐地活着。   内心里隐隐还有期待,一直在等着陆予,他有女朋友了还在一直等。循着各种蛛丝马迹,想着也许他也喜欢她呢?也许他有苦衷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自我欺骗的谎言连她自己都听腻了。   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略有些憔悴的自己,于江江暗暗下决心,绝不能这样一蹶不振下去。她要尽快找个男朋友,尽快忘记陆予,尽快开始新的生活!   赶紧拿出化妆品,把自己化得美美的,又穿了新买的衣服,确定自己现在状态很好了,才出了门。   一整天忙忙碌碌的工作让于江江短暂忘了那些痛苦。由于一连几天都在忙,做完本周的最后一场婚礼,主管提前让大家下班了。   大家都如同农奴解放一样拿着包就赶紧跑了,生怕主管反悔。   提前下班的于江江和同事一起在街上转转,来来回回扫了几条街,也没转到合适的东西。   百无聊赖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段沉的名字,原本准备挂断,想想还是接了起来。   “你在哪儿呢?”电话里段沉的声音听上去心情不错。   于江江想起他们上次打赌的事,为了预防被他抓壮丁,捂着手机,压低声音说:“在办公室呢。”   “噗嗤——”段沉笑出了声:“你办公室人还挺多的啊?”   段沉的声音此刻在于江江耳边有点立体环绕的感觉,也太真实了。于江江觉得预感有点不详,下意识地回头。   果然,段沉这家伙正好死不死地就站在她身后。段沉个子高,站在娇小的于江江面前,活脱脱一面墙,真真的添堵。   贱人就是矫情。于江江在心里说。收起了手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看到就老老实实打招呼不就好了?”   段沉微笑着看着于江江,那眼神看着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江江竟看出了几分含情脉脉,让她胃部有点不舒服。   于江江身边的同事们立刻对段沉的到来“心领神会”,还不等于江江介绍,立刻用一脸“我们都明白”的表情说:“于江江,那我们先走了,你和男朋友接着逛吧!”   于江江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什么玩意儿?”男朋友?谁?   段沉对于于江江“懂事”的同事们投以感谢的眼神,这一切居然都明目张胆地发生在于江江眼皮底下。   看着一溜烟消失不见的同事们。于江江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有病啊!找我干什么啊?”   段沉见于江江如此,也不生气,摸了摸下巴,淡定地提醒于江江:“传单我已经印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发吧。”   “你……”于江江怒不可遏,正准备发作,想到也是自己要赌的,也不能耍赖,于是另辟蹊径。   她赶紧蹲下,捂着自己的肚子,故作虚弱地说:“可是我……我今天不方便……”   段沉抿了抿唇,微微一笑,慈祥地弯下腰,拍着于江江的肩说:“为了革命的事业,浴血奋战,你可以的。”   “……”于江江无语地看了段沉一眼:“滚——”   气壮山河的一声吼彻底震慑了四方群众……   段沉坐在车里听着车载音乐。最近电台里老播些没营养的歌,听着听着就有些困意袭来。   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四处散着传单的于江江。瘦小的背影却有着倔强的灵魂。平均每三分钟她就回头瞪段沉一眼,对他比一个“靠”的国际手势。   看着她那粗鲁的糙汉模样,段沉忍不住咧嘴大笑。   段沉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那么喜欢整她。今天原本还有别的事做,结果开车在市里堵了一会儿,等红绿灯的时候,正看见于江江和几个同事模样的女孩子在街上闲逛。   段沉也不知道自己在抽什么疯,开着车慢慢跟了她们一路。   于江江的同伴在前面走,于江江慢吞吞跟在后面,沿路唯一驻足的店,是一个卖双皮奶的甜品店。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同伴喊她她才走了。   段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叫住她,叫完了又不知道能和她说什么。半晌想起前两天印的传单,拎着她去发传单。   于江江应该挺讨厌段沉的,段沉能感觉到于江江对他的敌意,可他就是很享受她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大概是顺从的女孩见过太多,这类不走寻常路的倒是入了他的法眼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渐多,于江江忙碌起来,也顾不得鄙视段沉了。段沉见此情形,摸了摸鼻子,鬼使神差地偷偷下车,去方才的店里点了一份红豆双皮奶,拎着印着大大LOGO的塑料袋,段沉觉得自己这行为有点匪夷所思。他凑近闻了闻那双皮奶,甜腻腻的,大老爷们怕是吃不下去。他狡黠地一笑,心想:那便宜于江江好了。   一晃一个多小时过去,于江江手上的传单越发越少,段沉心想也差不多了,发动了车子,正准备开过去接她,一抬头,就看见一辆帕萨特停在了她面前……   天气有点闷,马路上更是热到极点。来往车辆排放的尾气简直要把于江江熏死。用力咬了咬牙,于江江很恨瞪了段沉一眼。她悲哀地想着,上辈子她破坏银河系的时候怎么就没人拦着她呢?要是知道这辈子会认识段沉,打死她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这本命年来得真的太凶猛了,遇见段沉这货也成为了犯太岁的一种。   一边辛苦地发着传单,于江江一边在心里把段沉肢解成一块一块。   日近西山,肚子又饿,于江江觉得现下自己哪哪都不舒服。只想着赶紧干完活,今生不用再见那瘟神就好了。   手上厚厚一沓传单慢慢发完,于江江脸上逐渐恢复笑容,她一个一个主动地发出去,嘴甜又谄媚地奉承着每个过路人。虽然累,但是也算一言九鼎完成赌注的承诺了。   人行道上人太多,于江江刚往旁边靠了靠,距她一步之遥的马路边就停了一辆车。她下意识退了一步,还不等她反应,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   隔着红尘喧嚣,隔着碌碌人群。于江江觉得自己那一刻的表情有些呆,耳边是嘈杂的各式混响,以及低不可闻的风声,她怔忡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已经走到她眼前的人。   成列的繁茂树木和来往的车辆人流是天然的背景,连同来人,形成一幅动静结合的画卷。站在于江江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正装刚刚下班的陆予。   此刻,他紧皱着眉头,看了一眼于江江手上的传单,又一脸担忧地看了看于江江,忍不住开口问:“你在这干嘛呢?”   还不等于江江回答。停在旁边的车,车窗降下,于江江一瞥,正看见了副驾驶上坐着的面容清秀的女孩。   那是陆予的女朋友,虽然只在醉酒的时候匆匆一瞥,可于江江还是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   “陆予?”那女孩一脸疑惑,用轻柔的声音喊了一声陆予的名字。诧异地一抬头,正看见于江江,愣了一下,便又坐了回去,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候。   虽然此刻他们没有什么亲密举动,可空气中流转着的浑然一体的默契和若有似无的牵绊,还是让于江江觉得有些难堪。   她用力抓了抓手上的传单,深吸一口气,用仿佛轻松自在地语气说:“兼职呢。”   陆予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显然,他并不认同于江江此刻的所作所为。   “你怎么能做这个?”口气中有几分心疼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于江江耸耸肩:“玩玩呗,体验生活。”   陆予紧闭着嘴唇,似在思索。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帮你。”   于江江往后退了一步,以拒绝的姿态说:“不用了。”   于江江并不觉得站在路边发传单有多么丢脸。她在澳洲留学的时候端过盘子做过退房清洁,都是简单的体力活也算没什么层次吧。在陆予出现之前,她只觉得发传单辛苦而已。可是此刻,陆予带着女朋友,这么高高在上的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里子面子都受了很大的伤。她想在陆予面前保存一些美好的形象。可世事总不随人愿。得不到他的心,于江江在他面前永远都只是个loser。   “我……”   “于江江。”   一声召唤打断了两人有些尴尬的对话。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于江江和陆予都抬起了头。   此刻,段沉正无比从容地从他那辆价值百万的SUV上下来,他穿着并不考究,只是寻常的样子,只是那气质,雅痞中带着几分不羁,整一花花公子姿态。   他微笑着停在于江江身边,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那么小心翼翼地姿态,说:“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我知道你追求者多,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吗?”   那卑微的语气,让于江江一脸错愕的黑线,很想喂他吃点药。   段沉微笑着,视线直接掠过于江江面前的陆予,那无视的姿态,仿佛陆予完全不存在一样。   “今天无论如何要让我送你回家。”说着,他强势地牵住了于江江的手,不等于江江反应,直接将她带离现场。   那演技,让于江江都有点迷糊了,仿佛让她在街上发传单害她丢脸的人不是他一样。   段沉揽住于江江的肩,亲昵无比的姿态,完全不请自来熟。   于江江本能地配合着段沉的脚步,她耳边是段沉的温柔絮语,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于江江说话。平仄转和的音调仿佛一曲迷人的春风曲。   于江江没有回头,也不知道陆予有没有在看。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身边这个出错牌的男人身上。   他凑在她耳边,温热的嘴唇堪堪擦过于江江的耳朵,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只听他低头在她耳边,用慵懒得有些性感的声音说:“别回头,跟我走。”    ☆、第十七章   耳边仿佛有风,吹得她满心聒噪。于江江觉得自己的心跳很久都没有这么失序过了。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在陆予面前找到了一丝主动权。   过往那么多年,一直都是她傻傻地望着陆予的背影,卑微地接受他的离开。而这一次,是她留下了陆予。即使不是出于她的本意,她也还是有种终于赢了一次的扬眉吐气感。   因为这份情绪,看段沉也觉得顺眼了一些。内心对他燃起了一丝感激。不仅是因为他替她解了围,更因为他抓住她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了点滴的踏实。   从段沉出现,一直到上他的车,于江江的心脏都一直噗通、噗通地狂跳个不停。   于江江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也有果决杀伐的一面。不拖泥带水、不犹豫不决,关键时刻发挥着兄弟一般的情谊,让人心里暖暖的。   她觉得有些感动,却又羞于如实表达。揉了揉鼻子,有些矫情地说:“你的演技也太浮夸了,还有这车,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开的。我估计他心里肯定觉得我眼光极差。”   “真没想到啊,”段沉挑了挑眉,感慨不已:“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你这种过河拆桥卑鄙无耻的人。”   于江江忍不住大笑:“就是有,让你长见识了吧。”   段沉笑,也不与她计较。将买好的双皮奶递给她:“吃不吃?”   于江江满脸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家?”   “路上随便捡的。”   即使听到段沉这么说,于江江还是喜滋滋地拿去吃了,末了还补了一句:“以后多捡点。”   段沉嘴角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他轻咳两声,缓和了内心的悸动,随手发动车子,问于江江:“晚饭要吃什么?”   于江江口里喊着吃的,含含糊糊地说:“随便。”   段沉乜她一眼,淡定而冷酷地说:“那吃点屎吧。”   于江江满头黑线,“要不香辣蟹吧?”   “……”   在半路痴于江江的指路下,段沉开错了三段路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原本只用四十分钟就能开到的餐馆。这是一家类似大拍档的夜宵店,说是餐馆,桌子却都摆在街面上,随便搭个雨棚就开门迎客了。这店看着简陋口碑却不错,一年四季都生意爆满,最出名的是烤鱼和香辣蟹,于江江每次来都要排队才有的吃。   天渐黑,来往的食客渐多,生意忙碌了起来。于江江和段沉等了不到五分钟就有桌子翻了台,真是幸运至极。   于江江抱着菜单专注地研究着,段沉则安静地用提供给客人喝的热水涮洗着消毒餐具。于江江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问他:“你处女座啊?”   段沉点头:“离处女不远的天蝎。”   于江江翻了个白眼,无语地说:“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   “那你呢?”段沉将涮洗好的餐具递给于江江。   “我是狮子。”   “像。”   “你知道狮子什么个性吗?就说像?”   “我是说长得像狮子。”   “……”于江江忍不住一筷子甩了过去。   翻遍了菜单,该点的都点了,考虑到也就两个人,于江江算了算分量,问道:“我想吃烤鱼,你吃吗?”   段沉回答:“我不吃鱼,我不会理刺,总是卡喉咙。”   “真的吗?”于江江一脸欣喜:“太好了!那我一个人吃!”   段沉眨了眨眼睛,无奈地说:“一般的剧情不是应该女的说,不要紧,我帮你理刺吗?”   于江江斜他一眼,吐槽道:“醒醒,现在没有摄影机,不是在拍戏。”   两人一直聊着,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题,打发着时间,倒觉得等待没那么无聊了。   上菜后,于江江很快进入状态开始大快朵颐地啃螃蟹,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吐槽自己工作中那些不顺心的事。她不解地问段沉:“你说我运气怎么那么差?明明是婚庆公司,怎么总有不结婚的找到我头上呢?”   段沉被她的反应逗乐,呵呵笑着,过了一会,他说:“我不是要调侃你,我是真的想挖角,你的业务素质是我需要的,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工作,到我公司来?”   于江江砸吧砸吧嘴,放下螃蟹,喝了口水,很认真地看着段沉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段沉愣了一下,没想到于江江会突然转话题,错愕地看她一眼,随后想了想反问她:“你问这个干吗?”   于江江没好气地说:“提醒自己,千万要往你的理想型反方向发展。”   “呵,”段沉鄙夷地上下打量于江江两眼,嫌弃地说:“你很安全,放心吧。”   “不放心呢。你老找我麻烦,按流星花园的剧情,你这可是看上我了。”   “少看点没营养的东西。”段沉忍不住嗤笑出声,他眯着一双好看的笑眼,慵懒而戏谑地对于江江说:“你只要记住,千万不要爱上我就行了。”   一顿饭吃完,于江江撑得都快不能动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于江江抱怨:“姓段的你是不是居心叵测故意要把我吃胖啊?”   段沉不屑睨她一眼:“我有这个闲工夫?”说完,拿了钱包去付账。   拎着包跟在段沉身后的于江江觉得段沉此刻的背影有点伟岸。她真喜欢段沉这种任何时候都买单的冤大头精神。真希望能一辈子和这种人当小伙伴。   等待的过程很是无聊,于江江拿手机出来玩。她身边站着一对情侣,男的是个白人,个子很高,他大咧咧搂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孩,听口音应该是俄罗斯人,两人叽叽呱呱在于江江耳边用英语对话。那男的明显喝得有点多,酒气熏天的,战斗民族的那种好战基因也开始显现了。   起初还好好的,后来那对话内容越来越不对头,争吵的苗头越来越明显。   最后那白人男的一句bi/tch彻底点燃了战火。   没想到那女孩看着挺娇弱,骨子里却挺倔的。两人言语不和,她居然直接一巴掌扇在那俄罗斯佬脸上去了。   这下彻底把那男的惹火了,那男的醉后无德,抬手猛一推,直接把那女孩推到地上去了。   于江江告诉自己不要管,明哲保身就好,可是身体总是违抗她的意志。她脑子里还在不断地自我建设的时候,人已经挡在那女孩面前。   起先于江江还和那男的讲道理,后来发现那个男的完全没道理可讲后,她放弃了常规的手段,选择了更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骂他。   用光了四年积攒的各种英语的脏话,于江江突然发现自己词汇量有点贫乏,背那么多单词居然忘了骂人这种基本技能,以至于要骂人的时候居然词穷。她不断升级的骂咧彻底惹毛了那男的。   那男的最起码一米就九几,长手过来,愤怒地要抓于江江的衣领。凭他那块头,应该单手就能把于江江拎起来了吧。   于江江避之不及,眼看着他的手就要过来了。正这时,一只手快准狠地抓住了那俄罗斯佬的手。   像偶像剧的镜头,那男人的拳头就在距于江江一指之宽的地方停住。真没想到段沉居然还挺爷儿们的,关键时刻没有逃跑还挺身而出了。于江江内心充满了难以置信地澎湃之情。   于江江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脸色冷峻地段沉。他不动声色地使力,只见那白人男子脸上渐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想挣又挣不开。   段沉看了于江江一眼,身体转了个方向,面无表情地把于江江护在了身后。   他泰然自若地用流利地美式英语和那男的说:“你打别的女人,我只会鄙视你。你要是动她,我会杀了你。”   醉酒的白人佬心有不甘,不屑而嚣张地大声嚷嚷:“你敢杀我?你知不知道外交保护?你们中国人敢打我吗?在这里,我要怎么样你们谁敢拦着吗?”   段沉用力甩开那鬼佬的手,一脸嫌恶。那人一时不防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冷冷一笑,一字一顿地对那鬼佬说:“那你又知不知道?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地方?”他微微一笑,说道:“在这里,有很多人消失了,也没有任何人知道。”   ……   看着那白人鬼佬愤然离开还带着几分不甘心的背影。于江江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这种感觉还真是舒爽得狠啊。   于江江从地上扶起了被推的妹子,发扬绅士风度的段沉开车先把人家送回家,随后才送于江江。   段沉开车的时候不爱说话。安静而幽闭的车厢里,有什么东西在流转着,于江江觉得有些不自在,主动打破了这沉默。   “没想到你还会英雄救美。”   段沉专注地开着车,随口回答:“英雄我认了,美嘛……谁给你的自信?”   “……”于江江咬牙切齿。要不是看在他是司机同时掌握着他们两个人的命,她早上去和他拼了。   呼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能正常地与段沉对话:“你英语说得挺好的啊?”   “嗯,”段沉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寻常的语气说:“我在UCLA读完master回得国。”   “啧啧啧,”睚疵必报的于江江说:“你们学校一定想不到会出你这样的毕业生吧?”   “嗯,”段沉好整以暇:“没想到会这么优秀。”   “切,堂堂名校毕业,做的什么缺德活?学的东西都学哪儿去了?”   前面一个红灯,段沉突然踩了刹车,于江江猛往前栽了一下,“要死啊你?”   段沉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很认真地对于江江说:“职业不分贵贱,这道理不懂?读书人不该这么狭隘。”   “我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有这样的背景和能力,为什么不真的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工作呢?”   段沉似在思索,他转过头来出神地看着于江江,眼睛不眨不眨。明明视线是落在她身上,可她却觉得,他似乎并不是在看她。   良久,他才说:“工作的本质是为了供给自己的生活,其余的都只是粉饰。我的公司纳的税也不少,怎么不是为社会做贡献?”   “是吗?”于江江撇了撇嘴,说不赢段沉却又有点不服气:“反正你也是不是我喜欢的男人。也不用和你讨论这么深入。”   段沉意味深长地一笑,表情坏坏的:“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今天带女朋友那个?”   被戳了伤口的于江江气结:“有女朋友说明我有眼光,喜欢他的人多!”   “是吗?”   于江江高昂着头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他表白。”   “怎么操那么多心?说的好像你一表白你们就会在一起似的。”   于江江被段沉的话激得肾上腺蹭蹭蹭直蹿,宵夜喝下的几灌啤酒此刻迅速发酵,一口气堵着胸口不发不舒服,她冲动地说:“你就知道他不会答应我?你现在就把我送他家去!我这就和他表白去!”   于江江说完,车厢里突然陷入死寂。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车辆有序来往的大十字路口终于变灯,头顶着那么亮的绿灯,段沉却没有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几秒后,段沉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于江江,眼底有于江江看不懂的深沉,他问她:“你真要去吗?”   于江江倔强地挺了挺胸:“就要去。”   “好!”   段沉猛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在变黄灯的最后一秒冲了出去。   风驰电掣的速度,引擎作动的声音嗡鸣在耳边,原本还心潮澎湃的于江江看着不断后退的风景,心底却渐渐归于平静。   “你是不是觉得我冲动得挺没脑子的?”于江江问。   “不,”段沉顿了顿,说:“我觉得你等这个机会等了很多年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我希望你未来有一天不会后悔这个决定。可我也知道,如果不去,你会后悔得更久。”   按照于江江给的地址,段沉以最快的速度开了过去。   到了楼下,于江江终于开始觉得脚开始软了。她和段沉调侃:“人说酒醉怂人胆,我自认今晚喝得挺多的,怎么还是会怕呢?原来我还是挺孬的,还没去呢,我都想哭了。”   段沉看着她笑着,突然伸手捋了捋于江江额前垂下的乱发,那么轻柔而温暖的力道,嘴里喃喃说着:“别担心,一会儿被拒绝了,有你哭的。”   面对段沉的揶揄,于江江感觉不到嘲讽和恶意,反而有点同病相怜的心心相惜感。于江江心里有些酸酸的,“现在这感觉,就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解下安全带,脸上还带着笑容,于江江觉得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有力量。她站在段沉的车旁边。车窗大开,于江江看见段沉单手撑在车窗上,姿态惬意。   于江江开玩笑:“你这会儿要是点支烟,就跟黑的司机似的。”   段沉斜睨她:“给自己攒点人品,于江江。”   “攒了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用,早不迷信了。”   段沉笑,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难能严肃的表情,说:“我走了,姑娘,Good luck!”   于江江呆呆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自问:“希望吧。”   段沉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我们做一件事,并不是为了得到好的结果,而是为了让自己死心。”   “也许吧。”       ☆、第十八集   也许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吧。于江江出神地看着代表着陆予家的那个数字,熟悉到不能描摹,仿佛已经来过几千次一样。按响陆予家的门铃,夹带着沙沙声音的对讲系统传来陆予的声音,不需要多说什么,他听到来人是于江江,直接开了门。   站在空无一人的电梯里,四面铁皮如镜,于江江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没什么波澜表情。于江江觉得心里好平静。大脑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陆予住在28楼,于江江上到27楼,站在走廊的窗前向外看了一眼,宽阔的视野让于江江清楚地知道,段沉已经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点点的失落。不过这样也好,于江江安慰自己,破釜沉舟,不成功就成仁吧。   徒步爬了一层,一上来,陆予已经开着门站在电梯口等着了。看着于江江居然爬着楼上来,眉头皱了皱:“是28楼,怎么这么迷糊?”   于江江憨憨笑了笑:“按错了,27楼一开我就出去了。结果发现错了。”   陆予身穿家居服,也没多说什么,招呼着于江江,“进屋吧。”   “不用了。”于江江摇头。迟来的酒精在她脑子里发酵,“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陆予疑惑看她一眼:“你不是被那个男的送回家了吗?”回想起那个男人,陆予想起那男人正是上次和于江江一起在夜市碰到的那一个。不禁心里有些酸涩感。   “他啊……已经回家了。”   陆予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那个男的……是认真的吗?”   于江江傻笑,心底油然了一些希望,故意说:“他挺认真吧,追我挺久的。”   陆予顿了顿,扯着嘴角笑了笑说:“挺好的,那男的看上去条件很不错。”   瞬间的反转仿佛一大盆冰水毫不留情浇熄了于江江心底燃起的那些小火苗。   于江江眼眶里开始有了水意。她死死地拽着自己的包,鼓起勇气说:“我做了一个案子,一个老婆婆用了一生去实践爱情。等了整整五十年。”她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予:“陆予,我不是她,没有她那么厉害,但我也等了七年。今天我想给自己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握在你手里。”   陆予皱着眉嗅了嗅于江江身上明显的酒气和夜宵味:“上哪喝酒去了又?”   他明显的逃避态度刺激了于江江,于江江眼中地泪水夺眶而出,这么多年,唯一能让她这么不能自控的,只有陆予一人而已。她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你知不知道你对我那么好我会误会?我一直等着你,你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可溢出的声音还是充满了脆弱,她那么卑微地看着陆予,也那么咄咄逼人地问:“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爱我一回?”   “你醉了,于江江。”走廊那么空旷,仿佛置身于山谷中一样,一点点声响都回荡得格外清晰。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于江江伸手要去抓陆予的手,陆予不着痕迹地逃开。于江江感受到自己绝望的心脏正在一秒一秒地死去。   “这就是你的答案?”于江江问。   陆予紧皱着眉头。脸上有隐忍的表情。就在于江江绝望地要离开的一刻。一直隐忍不发的陆予突然激动了起来:“不然呢?于江江?我能有什么答案?”   他死死地盯着于江江:“你喝醉了来我这闹一闹,你又知道我会怎么想?”   “我不和你在一起?我能和你在一起吗?我怕你有一天清醒了,你会后悔!”陆予一字一顿,“你从小到大过得什么样的生活?你不开心考试能直接出国,你到北都来工作家里直接给你买房子,你觉得你没钱,可你身上随时随地揣着你爹妈的信用卡。于江江,你觉得你很苦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别人多么羡慕你?”   陆予自嘲一笑:“你和我在一起你能得到什么?我住的房子是租的,我开的车是公司的,我没几个存款,我挣得钱要供我妈看病供我弟读书,我怎么能把你带到这样的生活里?你在我眼里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你说我能带着公主过下等人的生活吗?童话故事都不敢这么写!”   陆予的话像石头一下一下狠狠砸在于江江的心上,直至血肉模糊。于江江脸上一阵又一阵湿热,喉咙痛极了,心也痛极了。   “陆予,我需要那些东西吗?”   “你不需要,可我需要。”陆予痛苦地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捂着自己的眼睛,良久,于江江问陆予:“你爱我吗?陆予?”   “这个答案不重要。”陆予眼中有几分绝望几分哀戚,面对于江江,他只是不断地在逃避。   “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没有答案可以给你,于江江,你是我爱不起的人,我们都早点清醒吧。”   于江江难以置信陆予会说这些话。这么多年的等待,在这个答案面前,俨然可笑至极。她突然想起周灿和她说的话——“我和他谈爱,他就会和我谈钱。”   他不懂这七年的感情对于江江来说到底算什么。就像他不会懂,他看中的那些东西,在于江江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   “有情饮水饱”对别的人可能只是一句爱情里的空话,可对于冲动又孤勇的于江江,是她可以用一生去实践的真理。   于江江死咬着嘴唇,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陆予,我他/妈真瞧不起你。”   来的一路都是绿灯,没一会儿就开过来了,走的时候却不怎么顺利,走两分钟就一个红灯,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在阻止段沉的离开一样。   准备上高架,前面却排起了长龙,警察一个个在查酒驾。警察有条不紊地工作着,耳边一阵一阵传来司机们不满的骂咧。人心是如此的浮躁,就像这座城市。   四处高楼林立,霓虹灯闪烁,这城市此刻是个不夜城。人们宁可把时间拿去挥霍和浪费,也不会用来等待。哪怕只是短短几十分钟。   段沉想起于江江临走说的那句略带着绝望的话:“我等了七年,因为等他,我都不敢老去。”   起先他觉得可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有资格谈论“老去”,可转念一想,七年,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时间概念呢?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执着的爱情吗?段沉不敢相信。   等待的过程是无聊又漫长的,此刻车龙缓慢向前,速度不如走路。等待期间,段沉手机响了,一串长长的号码,没有名字也没有备注,区号来自美国。段沉看了一眼,响了一会才接起。   电话那端的人永远是那么高高在上,不需要电话礼仪,也不需要嘘寒问暖,开门见山就是那么不招人喜欢的话。   “听说你和个搞婚礼策划的小职员打得火热?”   段沉不屑地嗤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贴着听筒,耳边穿来刺耳的笑声:“小门小户的,你就不能眼光高点?”   “谁和你一样,就会和有钱人来往?”   那端愣了一下,略显严肃地说:“你认真的?”   “和你无关。”段沉冷冷地说。   “段沉,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吗?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   段沉冷笑一声,“什么都不是,总比连人都不是强。”他轻吸一口气说:“你需要的不是我,更不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而是一个傀儡,一个木偶。你可以设计衣服设计你的品牌,但是你永远记住,你设计不了我的人生。”   “行,”电话里的女人哈哈大笑:“我期待你在北都大展拳脚,让我见识一下你所谓的人生。”   “晚安。”段沉笑:“我亲爱的妈妈。”   说着,挂断了电话。   手机有短暂的一秒卡在电话的页面,随即一切消失,归于平静。回到了段沉的手机桌面,上面寥寥几个应用,空荡荡的,那样孤单,就像他的人生一样,乏善可陈。   正准备锁屏,段沉发现手机有一条新的短信提醒。   是下午发来的,他当时去买双皮奶了,没有看见。   一点开,是于江江发来的,时间是她正在发传单的时候。   【你的脑子勾的都是芡吧?还没进化好呢,怎么就出来祸害人呢?你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吗?你浪费本姑娘多少钱,你赔得起吗?祝夜夜噩梦!】   手指划了划,短信记录里还有许多于江江不同时间的吐槽。这姑娘也够厉害的,骂人的花样时时翻新,不带重样。   段沉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   脚下一踩油门,猛一打方向盘,放弃了走高架。   也许是突然头脑发热了,更或者真如于江江说的,脑子里勾的都是芡。   这一刻,有一个声音在指引着他,让他回去找她。   夜深了,小区内静谧无比,段沉也没有把握能不能找不到于江江,也许她还在楼上,更或者她已经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指引着他,他跟着那感觉在走。穿过一条黑暗的石子小路上,没走两步就看到黑暗中于江江孤单的廓影。   她窝在花坛上,鞋被她脱在地上,手臂抱着自己的膝盖,头埋在臂弯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个受了伤的孩子。   听见段沉走路的脚步声,于江江也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有些迟钝地抬起了头,见来人是段沉,眼神中透出了点意外。   “你不走了吗?回来看我笑话吗?”于江江声音颤抖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段沉抿唇笑了笑,大方回答:“对啊。”   于江江忍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来的信任,于江江在段沉面前没有掩饰情绪,也没有故作坚强。   “我被拒绝了。”于江江难过地哽咽着:“我觉得信仰都没有了。除了爱他,我不知道能干什么。”   段沉皱了皱眉头,左眉比右眉稍低。他嫌弃地看了一眼于江江:“说人话。”   于江江觉得自己满腔文艺而复杂的情感无法表达,也不被理解。难受地痛哭流涕。   段沉最怕女孩哭,一开始还手忙脚乱地安慰,后来直接被她哭得失去了耐心,火气直蹭:“哭什么玩意儿呢?”   于江江抱着自己地膝盖,哭得不能自抑,抽抽噎噎地说:“我有那么差吗?怎么就是没有人爱我?”   段沉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也不是那么差,一般差吧。”   于江江睁着眼泪朦胧的眼睛瞪他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段沉烦了,军训一样,啪一掌拍在于江江背上:“爷们点,别哭哭啼啼跟个娘儿们似的。”段沉犹豫两秒,用就义的口吻坚定地说:“不就没人爱你么?我来爱不就行了吗?”   于江江停了两秒,狐疑地看着段沉:“你说真的吗?”   段沉有些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我尽力吧。”   “果然……”又有继续倾盆大雨的势头。   “行了行了!”段沉不耐烦地挥着手:“别哭了,我……我尽全力还不行吗?”   痛哭了一场的于江江觉得身体里那些压抑的最深的痛苦好像随着眼泪一起排出了体外,虽然眼睛疼得都快睁不开了,但心情比起之前还是轻松了一些。   段沉一开始还劝她,后来干脆什么都不说了,任她哭够胡闹够。   于江江穿得不多,夜风微凉,她身上被冷风吹得鸡皮疙瘩直起。   段沉见此情形,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往前靠了靠,解开了外套纽扣,长臂一伸,将于江江整个人收在了衣服里。   于江江贴着他的胸口,眼泪鼻涕都直接抹在了段沉品牌讲究价格不菲的衬衫上。   段沉无奈地叹息,心想: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欠了这姑娘什么?   他轻抚着于江江的背,不擅安慰人的段沉生涩地说:“别哭了,如果哭就能得到一个人,这地球早就被水淹了。”   于江江哭得狼狈不堪还不忘抬杠,缩在段沉怀里,嗫嗫嚅嚅地说:“地球本来就百分之七十都是水。”   段沉点头:“你都哭了百分之七十的水了还没得到那男人,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真的不是你的。”   于江江呜咽了两声,难能乖巧地回答:“我知道。”   段沉望了望远方,感慨地说:“如果你不能拥有他,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他。”   “如果忘记有那么简单,就不会有这七年了。”   ……   段沉拎鸡仔一样拎着哭够了的于江江离开。于江江身上披着段沉的外套,整个人失去了生气,像生病了一样垂着头蔫蔫地走着。   他们身后不远的一个石柱背后,站着急匆匆追下来,连拖鞋都跑掉了一只的陆予。于江江方才那么失控地离开,他害怕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于江江哭了多久,陆予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段沉到来。陆予目睹了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的一切。原来于江江只是在逞强,原来他们之间没什么。可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而已。那些心疼、不甘最后都化作无可奈何。   陆予的手死死地抓着石柱的棱角,手上出血了也浑然不知。心痛到最后只剩麻木。胸腔像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肉,空荡荡的。   陆予想着:这样也好,最后一次,痛过就会结束了。   看着段沉搂着于江江离开的背影,陆予觉得画面刺到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这是他的选择,即使是错的,也只能一直错下去。   失落地转身准备上楼,后背被人敲了一下,一回头,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拳。   捂着发痛的鼻梁,陆予看清了眼前怒气冲天的段沉。   他皱着眉,那么发狠的表情,死死地瞪着陆予,咬牙切齿地说:“是个爷们就对自己的感情负点责任。她的七年,你不配耽误。”   说完,从地上捡起一串钥匙。金属钥匙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看着他果决离开的背影,陆予忧心忡忡地嘱咐:“照顾好她。”   段沉回头,不屑瞥他一眼:“记住,从现在起,她的事和你无关。”    ☆、第十九章   一夜过去,于江江对自己说,应该从那个漫长的梦里醒来了,可做起来总比说要容易。她感激陆予这次没有逃避,也感激段沉对她的安慰,虽然那些玩笑话不能当真。   感情上的失败让于江江第一次对雍容繁华历史厚重的北都心生退意。   接连的失眠让于江江始终无法从那沉重的心情中解脱出来。心情差到极点,去上班也会不知不觉影响到同事们工作的积极性。   接连的几天大家对她避之不及。她渐渐也感受到大家地刻意回避。心思寥寥,也疲于去改变什么。上班时间她几乎都是呆呆地对着电脑,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写不出来,什么活也干不了。对此情况,于江江思索了一会,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她摘下工牌,直接进了经理办公室。   经理此刻正忙。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有小长假,正是婚庆内业忙到巅峰的时刻。最近公司接单接到手软,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空去注意甲乙丙丁的情绪。   忙于工作的经理听到声响头都不抬,一直在对着电脑敲击键盘。知道于江江进来,只是冷冷公式化地说:“有话快说,我现在很忙。”   于江江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要请假,经理。”   “理由”   “我失恋了,经理。”   经理停了两秒,皱眉不耐地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于江江?”   于江江诚恳地回答:“差不多吧。”   经理气得猛敲了一把键盘:“你怎么这么多戏啊于江江?之前是谁和我说要好好干,要我给她机会?感情你和我说的那些都是狗屁是吧?”   于江江怯怯嗫嚅:“算是吧……”   “滚出去!”经理气得随手拿起一个文件砸了过来。落在于江江脚边,于江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烦死了!”经理气极了:“请假不准!不想干了就直接辞职!”   于江江闷闷地从经理办公室退了出来。看着忙于自己岗位的各位同事,于江江挫败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离开她就运行不了,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开她就活不了。她就是这么微不足道毫无重量的存在。真可悲。   她没有野心要成功,也没有理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只想住在一个人心里,世界灭亡也不离开。   可这对现在的她来说,真是奢侈的梦想。   灰头土脸地她刚走两步,还没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就被忙得慌不择路的组长拦住。   看到于江江,组长如遇救星,他对她招手:“于江江,你过来,快!”   于江江满心疑惑地过去,不卑不亢地问:“组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组长难能亲切地拍着于江江的肩膀说:“现在大家都很忙。大堂C区有对新人你来接。Maggie会带你过去。”   于江江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我?”半晌又问:“我能行吗?”   组长忙着要去赶场,拍了一把于江江,嘱咐道:“悠着点,是对特别普通的新人,感情好有礼貌,男的女的脾气都特别好,好好招呼他们。”   看着已经快步离开的组长的北影,于江江讷讷回答:“噢。”   公司大堂此刻坐满了客户,Maggie带着于江江找到了组长分配的客户。   拿着文件坐下,不露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面前带着微笑的一对新人。这是一对看上去不太般配的新人。准新娘看上去年纪似乎比准新郎大许多,皮肤黝黑且粗糙,眼角有明显的细纹,而准新郎细皮嫩肉气质儒雅,微微一笑就让人倍感亲切。   原本于江江以为准新娘是来北都的农村打工妹,却不想她一开口,竟是一口标准的北都话。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于江江给新人发了信息表格,耐心地等着他们填完。   看着他们填好的表格,于江江震惊的是,眼前的两人竟然是同岁,于江江不禁在内心感慨,岁月对女人对男人如此宽容,对女人却是毫不客气。   初步交谈后,于江江向他们介绍了几个公司比较热门的“套餐”,两人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以示考虑。显得彬彬有礼。因为两人还有别的事要忙,他们和于江江约定两天后再来详谈,先预付了定金。   大概是对两人印象太过深刻,于江江只看了一眼他们的名字,就清楚地记住全名——苏允文,张晚情。都是有点诗意的名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总觉得这两人的名字有点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尤其是准新郎的名字。困惑了几个小时后,于江江决定在自己的好友圈搜搜看,是不是以前在哪见过。   因为弹窗,于江江点错了页面,把关键字键入到了搜索引擎里。   也正是这么一个巧合的错误,于江江找到了觉得这对新人无比熟悉的原因。   寥寥几条新闻资料,字迹有点不清楚,照片的像素也不是很高,但于江江还是一下子想起了这条十年前曾轰动一时的新闻。   十年前的于江江还在读初中,多愁善感的于江江曾为这条新闻流过不少眼泪。一个年轻男人登报寻妻,一起火车站的人口失踪案。   标题叫做:你怎么能缺席我们的婚礼?只要你回来,这辈子我都会等。   苏允文和张晚情是一对感情甚笃的情侣,两人初中开始早恋,大学毕业领了证,原本以为会是一场童话婚姻,却不想突逢变故,两人准备一同回苏允文的老家,却不想在火车站的厕所,张晚情失踪了。   监控录像只有张晚情进去的记录,警察调查分析后发现,张晚情可能是被一个带帽的高女人装在行李箱里拖走了。   那时候苏允文在报上写下的深情文字让于江江很感动。十年的感情,那种厚重感让人动容。当时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八成以上的人都认为张晚情可能已经遭逢不测,因为她是被行李箱拖出来的,什么样的情形会发生这种事,不需要说什么,大家也能明白。可苏允文不仅不放弃,还全国各地当初寻找,重金悬赏提供线索的人,哪怕是被耍了,也非得亲眼去证实才行。   于江江想,这样才是爱情吧。因为爱过,所以不到最后一秒,绝不会放弃对方。   读完所有的新闻资料,于江江百感交集,立刻给经理打了个电话。   “经理,这次我们可真接到好案子了,我有个特别大胆的策划,要和你商量商量……”   唧唧呱呱十分激动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大意就是于江江想把这个案子当噱头炒作一把,十年前的新闻主角,十年后终成眷属,这其中的心酸不予人知也能猜其一二。新娘不再缺席,真爱永不言弃。这话题想想都挺正能量的。正是当下速食社会所缺失的东西。   难得听于江江说这么正经又有价值的想法,经理激动地不住表扬于江江,让于江江内心极度膨胀。   两天后,于江江非常振奋地向苏允文和张晚情阐述了她熬夜做的策划,每个细节都很用心。关于于江江想要当经典案例作为公司宣传的请求,两人只是抿唇微笑,表示考虑考虑。   对这场等待了十年的婚礼,苏允文的情绪似乎不如想象中的高涨,他一直坐在旁边听,鲜少发表意见,但每次于江江抬头,都能看到苏允文旁若无人地专注看着张晚情。眼底那种深沉的爱意不是假的。所以于江江并没有多想。   张晚情认真地浏览着于江江的策划案,遇到不太明白的会叫于江江稍加解释,也会提出一些建议。两人都不再年轻了,对他们来说,这等待真的太久了。   交谈愉快的结束,看着客户满意的笑容,于江江甚至短暂忘记了自己那些糟心的事儿。夹着笔和文件夹,于江江坚持要送二人离开。一路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气氛好不活跃。   于江江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自己升职加薪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美好景象了。   送别二人,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于江江嘴角有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正准备进去,就看见段沉远远走了过来。他与苏允文迎面走过,一贯目中无人的他竟停了下来与苏允文交谈起来。   由于他的特殊工作,于江江立刻警惕起来,蹬着高跟鞋箭一样冲了过去。   等她凑近,正听到段沉温和地说:“以后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苏允文点头:“好。”   看着苏张二人离开,于江江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们走远才开始发脾气,指着段沉鼻子,毫不客气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又是谁给钱让你拆散我的客户了?”   段沉皱了皱眉,一脸疑惑:“客户?你的客户?”   于江江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废话吗?来找我的难道来离婚啊?”   段沉狐疑看她一眼:“和谁?”   “眼瞎啊!当然是和跟他一起的女人啊!”   段沉满眼震惊:“苏先生是我UCLA师姐的老公,大概三四年前师姐曾经和他一起去过我们实验室。”说完他又不确定地说一句:“难道他们离婚了?”    ☆、第二十章   “谁知道你,肯定记错人了。”于江江没有把段沉的话放在心上,苏先生那眼神可骗不了人。于江江相信多年等待的爱情。   “可能吧。”段沉挑了挑眉,不甚在意。   段沉最近挺闲的,也没什么事干,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放着那么多美女不约,居然跑来找于江江。   于江江心情应该挺不错的,不仅爽快地答应了段沉的邀约,还主动掏腰包请段沉看电影。   看完一部当下流行的3D电影,于江江持续兴奋着,从电影结束一直到出来,她都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开始是议论剧情,后来开始谈论自己这几天的状况。   “我跟你说,我估计这个案子做完,我就能转正了,我经理说了,做成就和我正式签合同。”她得意洋洋地小模样,简直像考了双百分的小学生,亟待家长的奖励。   “那要是做不成呢?”段沉问。   于江江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你诅咒我是什么意思?”   段沉讪讪摸了摸鼻子:“我就问问。”   于江江狠狠拍了段沉一把:“怎么就不会问点好的呢?”   被段沉噎得也没有讲话的兴致了。往前跨了两步,闷闷地走着。   他们所在的影院在步行街里,一下电梯,眼前全是各式商铺,商品琳琅满目。春夏之交乱穿衣,从于江江眼前走过的行人,有的穿着棉袄,有的只着短袖,画面滑稽却又很和谐。温柔的夕阳和煦暖的风让于江江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她刚回头,准备叫段沉走快点,就看见他N倍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像一堵墙,一张网,倏然把于江江扯进怀里,手一伸,将她牢牢箍住,像在跳舞一样,带着她轻轻一转。   于江江受了莫大的惊吓兼被吃豆腐,正准备骂他,就看见他右侧衣服上沾满了冰淇淋,再低头一看,一个小男孩正发着抖站在那儿,显然是吓坏了,他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不敢走,先胆怯地看了段沉一眼,又难过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冰淇淋,大气都不敢出。   段沉放开于江江,也没顾上和她说话,半蹲下/身子,和面前的孩子说:“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那孩子怯生生地摇摇头。段沉松了一口气,他颇严肃地皱了皱眉说:“走路要看路,尤其是在人多的地方。撞到人别人会受伤,你自己也会。”   他拍了拍孩子的背,那孩子如释重负,正准备走,却又被段沉叫住:“等等。”   ……   段沉给小男孩和于江江一人买了个冰淇淋,那孩子喜笑颜开,舔着冰淇淋,一脸的满足。开开心心道了谢离开了。   段沉把另一个递给于江江:“压压惊。”   于江江撇了撇嘴,瞅了一眼:“我喜欢吃抹茶味的。”眼看着段沉就要收回去,赶紧抢了回来:“我就勉强吃吧。”   段沉笑眯眯地看着一团孩子气的于江江,没有再说话。扯了扯衣服,外套上的冰淇淋已经融化成奶油水,看上去黏黏腻腻的。于江江见此情形,低头正准备拿包里的餐巾纸。却不想有人已经快她一步,将纸巾递到了段沉手里。   段沉头也没抬,直接接了过去,正准备擦,一抬眼,看清了来人,不觉也楞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于江江觉得有点心虚,扯着有点虚伪的笑容和眼前的人打招呼:“乔小姐,真有缘分,哪儿都能碰到你。”   乔恩恩抿着唇微微笑了一下,于江江看出有些勉强。于江江看了段沉一眼,又看了乔恩恩一眼,识相地说:“我先回家了,你们慢慢聊。”   “给我站着。”段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要去哪?”   “我……”   “让于小姐先回去吧,我想和你谈谈。”乔恩恩这次没有怯步,直截了当地说。   于江江听她这么说,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开溜,就被段沉猛地拉了回来。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理所当然地塞进于江江手里,特别大气特别爷们地说:“这张卡没有密码,签我名字就行了,额度不高就几万,你去逛一会儿,我完事了给你打电话。”   于江江傻乎乎地捏着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段沉鼓励地看了她一眼:“去吧。”   于江江“噢”了一声,傻乎乎地走了出去。走了几步才发现这事儿有点奇怪。等她回头想解释,段沉已经和乔恩恩进了手边的一家咖啡厅。   什么人啊这是?为什么老是要做让人误会的事呢?这事儿看在乔恩恩眼里得多暧昧啊。他和乔恩恩斗气,拿她当什么挡箭牌,没见人乔恩恩眼里都有点冒火了吗?这么对她是不是有点过分,她是无辜的,凭什么要因为他承受别人的怒火?两人又没什么关系。   被莫名利用了的于江江憋着一口气发不出,气得直跺脚。   颇郁闷地在步行街里随意逛着,走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于江江买了杯奶茶,坐在步行街的中央广场前咬着吸管。   步行街中央广场的喷泉算是北都一个小景点吧,正中央是丘比特拉着弓箭的雕像,神态憨态可掬,寓意也非常美妙。每天下午六点半有喷泉表演,纵横交错的水幕,不断变换的花式,配合着闪烁的彩灯,整个场面气势恢宏。挺多情侣和游客喜欢的。   由于时间临近,于江江坐了没一会儿就不得不起来了。   太多人举着相机准备拍喷泉了,她可不想成为人家照片里的污点。   反正也无事可做,于江江也和大家一起等喷泉。她正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着,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个相机,东拍拍西拍拍,好像游客一样,对什么都很稀奇。   “张小姐。”于江江喊着。   张晚情应声回头,看见于江江,嘴角绽放出一个淳朴而甜美的微笑。   两人并肩坐在喷泉不远处的长椅上,张晚情把相机放进包里,微笑着和于江江攀谈。   “叫我晚情就好。”   “那你叫我江江吧。”   “好。”   对话没顺利展开,几秒的沉默让两人都有些尴尬。于江江赶紧打圆场,找话题:“你是来照喷泉的吗?”   张晚情眨了眨眼,点头:“嗯,听说六点半开始,还有几分钟呢。北都变化好大,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一样,看哪哪儿都新鲜。”   于江江有些疑惑她怎么一个人,问:“苏先生呢?”   张晚情嘴角的弧度僵了一下,随即眯着眼笑笑说:“有事忙去了,我就一个人来了。”   于江江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好开始扯工作:“我的策划你们还满意吗?”   “嗯,”张晚情点头:“都挺好的,其实我不在乎形式,只想有场婚礼就好了。”她微微垂下头,掉落下来的碎发挡住了她眼底有些暗淡的光芒。   “这场婚礼,我已经等了十年了。”   于江江想想这些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不觉有些动容,柔声安慰:“早到晚到总要到的,命运多舛的才更值得珍惜。”   四周等喷泉表演的人越来越多,广场上的彩灯已经开始有规律地变幻着,音乐悠扬而婉转,空气中都飘着惬意的甜香,于江江有种置身童话世界的感觉。   此情此景实在太美,引得于江江也准备把手机拿出来拍照,手刚放进包里。就听见张晚情淡淡地说:“十年前,我们刚毕业,刚找了工作,就急匆匆地要结婚。初一到大学毕业,十年,真的等了好久,这场爱情就像马拉松,我这种没耐力地选手,居然真的要跑到终点了。”   “我最好的闺蜜为了参加我的婚礼,临时买了机票从美国回来,我大学所有的室友从全国各地又都回到北都。那时候真是幸福的有点找不着北了。”她傻傻笑着,摸索着她有些粗糙的手,明明是那么让人艳羡的话题,口气却那么忧伤:“可是命运有时候真的挺让人想不到的。我和他一起回老家,他去给我买吃水,我去上厕所。”   她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真的好久。足足有十年。”   “这十年,人贩子把我卖到了一个远到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地方。让我给一个四十几岁穷得从来没有穿过裤头子的山野傻子当老婆,他攒了一辈子钱,三千块,买了我。”她眼神中有痛苦也有无助:“这十年我无数次想逃都逃不出来,到处都是山,我连方向都分不清。我几次进山差点死在山里,最后都被他抓回去。”   “后来我就放弃了,我想着这辈子这样就完了吧。那就算了吧。”   张晚情望着远方,眼眶里晶莹闪烁,能看住她在极力克制情绪,可那种悲伤还是如同本能一样,直接宣泄了出来。提及那些惨痛的经历,她没有多谈,寥寥几句略过:“警察来接我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我听说很多和我一样被拐的女孩最后都没脸回城,选择了留在山里,和那些糙汉将就过一生。”   “可是我没有,我要回来。”张晚情说:“我是个特别没有耐心的人,做事情很急躁,这一辈子,我的耐心只够爱一个人,所以我回来了。”   “……”于江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离奇的故事,她难以平复自己心潮的澎湃,“那……”   “唰——哗——”六点半到了,喷泉表演准时开始了。于江江的问题被巨大的水花声音吞噬,淹没……    ☆、第二十一章   无情的岁月和坎坷的经历沧桑了张晚情的模样,可他们的爱情却是不朽的。回想两人淡然相望的表情,依然还是年轻的模样,庆幸又珍惜,那么小心翼翼。   于江江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好好做张晚情和苏允文的婚礼,一定让这场婚礼弥补他们这么多年的空白,一定好好安慰张晚情伤痕累累的心。   送别张晚情,于江江内心感慨万千。   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消失在人潮里,于江江眼角湿湿的。不禁在心里祝福,希望命运能多眷顾这个可怜的女人,让她下半生平顺安稳,与爱的人相携一生。   这边的于江江还沉浸在那略显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那边的段沉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想什么呢?”段沉突然在于江江耳边问。温热的呼吸拂扫在于江江的耳廓,酥酥麻麻,于江江全身迅速起了鸡皮疙瘩,像身上着了火一样跳了一下躲到了另一边。   她有些羞赧地捂着耳朵,撇着嘴嘟囔:“怎么突然靠这个近说话,想吓死我吗?”   段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道:“我喊你了,你没听到。”   于江江皱了皱眉:“是吗?”她表示疑惑。   段沉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细心地伸手,扯了扯于江江的衣领子,给她梳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温和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段沉走在前面,人高腿长迈出的步子大,于江江有些追不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晌,于江江突然停住了脚步,想起了什么,立马提了出来。   “我警告你,你以后不准再当我挡箭牌了!”   段沉停下脚步,缓缓回身。此刻他正走到一个精致的路灯下面,这个角度让他整个人逆光,背后过于刺眼的光让他的脸整个隐在了相对的灰蒙蒙晕影里。于江江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是思索了一会,不紧不慢地问:“我怎么把你当挡箭牌了?”   于江江仰着脖子,有些激动地说:“你每次在乔恩恩面前,都会对我态度暧昧,你这不是故意让她误会我们有什么吗?”   段沉点了点头,很是理所当然地问:“我们难道没有什么吗?”   于江江气得翻了个白眼:“我们能有什么?如果仇人算一种永垂不朽的关系,那就确实有。”   段沉轻笑出声,像一只已然餍足的猎豹,优雅地趴伏在大草原上,逗弄着鼓掌之中的猎物,不是不吃它,只是在吃之前给自己增加更多乐趣而已。   “我们为什么不能有关系?”他轻描淡写地问于江江:“难道我不能追你吗?”   于江江没想到他会这么满不在乎的说出这样的话,一口无语的老血直冲喉头,正准备吐给他看,想想又有些困惑,抿了抿唇,认真地打量了段沉两眼,问他:“你为什么想追我?”   其实于江江并没有把段沉当做可以发展的对象。她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他也很少主动与她提及,那种始终遮掩什么的感觉让于江江觉得缺少真诚。   即使和陆予不能修成正果,她还是渴望得到一份真诚的爱情,找一个稳重而内敛的爱人。而不是段沉这种没个正行,不知道哪句真话哪句假话的痞子。   可此刻,她却问出了得到答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问题。   大约还是受到张晚情的影响,沉浸已久的文艺少女心发作。   近二十年前,还在读初中的张晚情对一直坐她前座的苏允文久坐生情,心生爱慕。   苏允文是那种内敛沉默到极致的男生,英俊聪明,耐心善良,专注于学习。除了篮球,几乎双耳不闻窗外事。那时候张晚情总是做些小事情,试图引起苏允文的注意。可似乎做什么都没结果。苏允文就是一个很木讷的男生。怎么暗示都没有用。   班上喜欢苏允文的女生那么多,苏允文都不为所动,张晚情的闺蜜曹惜若知道张晚情的心思,一直鼓励她:要不就直接表白吧,简单粗暴,最起码能快刀斩乱麻。   张晚情思前想后,写了一封情书。谁知那封情书还没送出去就被别人捡到。被人贴在教室黑板报的公告栏。那一个下午张晚情一直被同学调侃,大家还编顺口溜笑话她,她一直憋着眼泪,直到被老师叫去谈话。   在那个早恋猛于虎的年代。她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怎么可能被允许呢?   被老师严肃批评后,张晚情大哭了一场,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收拾东西。没一会儿就看到苏允文打完球过来。   张晚情沉默地看着苏允文利落地收拾书包。末了,他突然捡起了一本掉在地上的册子递给张晚情:“你的本子掉了。”   张晚情看清那个本子的封面,紧张地赶快收了回来。   那个本子上零零碎碎写了一些随笔,和她一些时段的心情。虽然没有名字,但也有经常写到她的单相思。她可不想被苏允文知道她那些花痴事迹。   回到家,写完作业张晚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拿出记录心情的册子,正准备随便写几句。东翻西翻错翻到了最后一页。   许久以前东西了,她写着:【爱上一个人的过程很漫长,漫长到让我以为穷尽终生都遇不到那个人;爱上一个人的过程也很短暂,短暂到当我遇到你,我就以为那是一生。】   张晚情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因为当她视线下移,她自己写的一段话下面,出现了可疑的,不属于她的字迹。   简简单单写个五个字。   【那就过一生。】   因为这句话,成就了两人长达十年的缘分,从青涩的学生时代一直到毕业冲刷进社会洪流。十年时间,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次争吵,那么多的阻碍,那么多的曲折都不曾把他们分开。   “那就过一生”是两人爱情的共同祈愿。多么美好。美好到于江江只是听都觉得很羡慕。   于江江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看清眼前的段沉。逐渐适应那耀目的光芒,于江江在灰暗的角度里辨认着段沉轮廓分明的五官,他此刻的表情很沉静,似乎正在思考。   于江江平静地看着他,过去良久,只听他用无比认真地表情回答:“我倒真没想过为什么追你。如果非要说个理由,那就为民除害吧。”   “……”   被段沉气得不清的于江江一个人打了出租车回家。回家路上,她毫不留情地从电话本里删掉了段沉的电话,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发誓再也不会理这货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讨厌的人。他难道不知道现在都流行稳重忠犬霸道偶尔小腹黑的暖男吗?像他这样的贱人哪里还有市场?   粗鲁地洗了个几分钟的“军澡”,于江江顶着湿湿的头发坐在电脑前写策划。   听完张晚情的故事,她准备给他们婚礼造个势,写个长微博,在他们公司的微博发一发,现在这种方式的营销很流行,感人的爱情故事随便转转都有几千,更何况是他们那种离奇曲折的故事。   努力把段沉那张侮辱地球的脸从脑海里搧开,于江江听着歌,深呼吸,让自己进入“创作”模式。   写了六七个小时,直到凌晨三点多于江江才写完这个才两千字的故事。   反复读了几遍,校对,修错,于江江确定没问题了,才编辑了一条微博,用公司的官博发了出去。   那天晚上于江江很显然是没有睡好的。第二天上班她坐在电脑前一直打瞌睡。后来实在扛不住了,和经理报备以后,一个人躲到休息室去睡觉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于江江是被组长焦急地敲醒的。   “于江江,你快给我醒醒。”   于江江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半梦半醒地问:“经理?怎么了?”   经历愁容满面,一脸着急:“你快去看看你写的那条微博。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在天涯开了帖子,正在八我们那对客户呢!”   ……   于江江脸色苍白地守坐在电脑前,仔细查看着那条微博的转发和留言。这个故事比于江江想象的还要火得快,不到24小时转发量已经达到两万,大部分都是博友们感动的留言,少部分攻击他们公司为了营销编故事。   其中有一条留言被赞了几百次,写着:苏允文?不是我同学的老公吗?怎么又要结婚了?   按照组长提供的关键字,于江江很快就搜索到了那个八帖。楼主还在连载,于江江一楼一楼地看着,握着鼠标的手心里全是汗。   楼主口气不善,很显然是作为亲友的那种愤慨。   【SYY简称S,是我同学C的老公,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C人美学历高家世好,UCLA毕业。与S是初高中的同学,从初中开始喜欢他,后他有女友,C一直未曾表白,一个人去了美国读大学。后S毕业结婚,C特意从美国回来。谁知S老婆出了意外,失踪了。警察判断已经出了意外,因为没找到尸体,S一直不肯接受。在他最伤心最失意的时候,C一直陪着他,为了他放弃已经有所成就的学业,回国工作,陪伴他六七年时间。两人日久生情,S按程序离婚后与我同学C结婚,成就童话婚姻,三年前C生下女儿,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两人一直是我们朋友圈里的模范夫妻。】   【C如果不是为了成全她的暗恋情结,完全可以找到比S好几十倍的男人,S不感恩就算了,居然做出这等事。旧情“死而复生”,居然要和她结婚。不知道S是不是秒甩了C。我们现在都联系不到C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于江江越看越觉得眼睛疼,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没有睡好的缘故,头痛欲裂,后背像被人冷不丁放进了一块冰,激得全是冷汗。   这反转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也是她此刻完全无法阻止的。她看完以后,公司公关部很快删除了那条微博,可转发版已经在网络上铺天盖地传播了出去。现在这个言论这么自由的时代,很容易就被口水淹死了。于江江也感觉有些害怕。   公司的官博现在被洗版了。他们公司被人批拿不要脸和挑战三观的故事炒作,没有道德挑战下限云云。   组长被气得头顶直冒青烟。指着于江江的鼻子骂:“于江江你到底怎么回事,吃饱了没事干啊写什么长微博啊?秀文笔啊?”   于江江觉得委屈极了,没发生事情的时候经理和组长都说是个好主意,有助于经营公司品牌。怎么事情发生了,就变成她一个人的错了?   不是上头的人批准,她能拿到官博的账号密码吗?   可人在屋檐下就是不得不低头,在公司上班在社会打滚不比在学校,也不比在家。领导和同事永远不可能是你的亲人朋友。   不出问题他们可能还会对你微笑。一旦出事,那笑里都是藏着刀的。   低着头,于江江难过地揪着自己的手,紧咬着嘴唇,良久才憋了一句:“我会把事情搞清楚的,组长,这件事我会负责。”    ☆、第二十二章 于江江始终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帖子她一路看下来,觉得剧情越写越不可思议。整个发展反转到于江江大脑都有点转不过来了。如果苏允文和帖子里的C那样琴瑟和鸣,那和张晚情又算什么呢? 他们的十年难道不具重量吗? 帖子在论坛里越来越火,网友们开始强大的人肉搜索,很快就找出了主角C的微博。 于江江顺着链接点进去看了下,页面干净整洁,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情和图片,基本都是些正能量新闻的转发,让人觉得博主是个很热爱生活很善意的人。她的个人简介只有一句话:遇见你,花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博主是个年轻恬淡的女性,微博里都是孩子的照片,于江江耐心地翻了几页,只找到了一张一家三口出游的照片。 照片里苏允文抱着甜美漂亮的小女孩,对着镜头笑得腼腆,而C则深情而满足地看着苏允文。那画面让于江江看着觉得有点心酸。不知道张晚情到底知不知道这些。 网友的声援惊动了博主,网址曝光不到一个小时,博主就删除了所有的图片和微博,换了名字。那个账号就这么消失了。大概是要保护孩子和苏允文吧。 于江江实在无法分辨这三个人中到底谁是坏人。实在是谁都不像。 于江江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给张晚情打个电话。忐忑地拨通,却不想电话压根没人接。 带着满腹的心事和烦恼,于江江慢慢吞吞地下班了。 一个人在西河路瞎转悠,西河路是北都除了长安街以外最繁华的地方。这个城市所有国际性的企业都扎堆建在了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时尚履历漂亮的社会精英。曾几何时,于江江也曾踌躇满志地立下宏愿,有一天一定要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时至今日,她不仅没有打入西河路,还离这里越来越远。来北都这么久,她第一次感到迷茫,也许她真的不适合这份工作吧。她太情绪化,太代入个人的感受,她没办法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策划,不够冷血不够置身事外,绝对是做这份工作的致命伤。 轻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想给陆予打电话,想了想又收了回去。陆予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她必须清醒地面对这个事实。 翻遍了通讯录,居然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于江江也觉得自己挺可悲的。 随手点进短信箱,满满的全是垃圾短信,一条一条删除,最后停在一条短信上。来自一个被删除了名字的11位号码。虽然已经没有名字了,但于江江还是知道是谁。 短信显示: 【因为当两个人都感到很冷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拥抱在一起。】 “你为什么想要追我?”于江江的问题还言犹在耳。 看着那些文字,明明都是最简单的字眼,于江江却觉得好像是什么生僻字一样竟然有点不认识的感觉,鼻头酸酸的,于江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按住那个号码,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段沉,如果,我现在感觉很冷的话,你会来拥抱我一下吗?” …… 接到于江江电话的时候,段沉正在干活。他最近接了一个客户,一个事业女强人婚姻出了问题,她文质彬彬的老公找了小三。在外人面前强势鄙人的女强人无助地求助于段沉,希望能让老公和小三分手,她卑微地想要保存自己的家庭,只要老公回头,怎么都可以。 段沉接单子的时候有自己的原则,原则就是看他当天的心情。他自认是个对感情很麻木的人,可总忍不住想去帮帮别人。 也许是内心还存在着点美好的念想,自己得不到的爱情,别人得到也好。 女强人的老公找的小三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大学生。段沉几乎不费什么心思就把她勾得三魂丢了七魄。对这样肤浅的女人段沉其实挺不屑的,不是为了客户,他也懒得和她逢场作戏。 接到于江江的电话,段沉心里短暂地沉寂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居然立刻找了理由抛下了那个女大学生,直接开车走了。 明明是下班最堵的时间,却奇迹一样一路都是绿灯,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顺应了他的心思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居然觉得有几分高兴。 于江江的脸孔此刻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好像她从来都住在他心里一样。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正鲜活地活着,被这个世界温柔善待。 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交际花一样的母亲一年四季都不在家,偶尔回来,总是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十四岁以前,段沉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大家都喊他“野种”“私生子”,久了他便习惯了这个称呼和称呼所代表的非比寻常的意义。 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血缘上的父亲。那是一个非常淳朴的男人,老实巴交的乡村老师,和漂亮时髦的母亲站在一起非常不般配。 母亲是个对任何男人都不会说重话的女人,她是个天生尤物,妩媚骄傲滑不溜手,男人近了她的身就无法全身而退。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在他的亲生父亲面前竖起了所有的刺。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对待一个男人。极尽抵触,极尽讽刺也极尽不屑。 骄傲的母亲拉着还不算成熟的段沉说:“今天也就不瞒你了。你就是这个男人的儿子,选一个吧,跟他还是跟我?” 那一刻,段沉沉默地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她是那样自信和骄傲的一个人,从来只有她选择别人,可这一刻,她让他来选。母亲那样年轻而美丽的脸上有无助和悲伤的表情。段沉甚至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绝望。 正是这样的眼神,让段沉毫不犹豫地选了跟她。 后来她带他去美国,她继续经营着她的交际王国,直到在美国和这个世界做得一席之地。世界上很多杂志采访过她,她是美国华裔设计师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交往着比她小12岁的男友。 她对段沉说:“如果你相信爱情,你就会被爱情所骗。” 然后他就被爱情所骗了。乔恩恩无情地背叛了他,不给丝毫转圜就决定嫁给别人。甚至没有给一句解释。 段沉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女人这种生物,也不会被这种生物影响,却不想于江江这个变种品种就出现了。 昨天碰到乔恩恩的那一刻,他一眼就看出了于江江的退意,可他就是忍不住留住了她。 咖啡厅里,乔恩恩怅然地撩着额发,有些失落地对段沉说:“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必须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说说话。” 看着乔恩恩那张一如既往美丽的脸孔。段沉第一次感觉到了索然无味。 时光会旧,容颜会老,没有心的支撑,一段感情不可能走远。 段沉冷静地说:“乔恩恩,你结婚了。” 乔恩恩表情有些难受,喉头哽咽:“我解除婚约了。”她有些无助地看着段沉,一字一顿地说:“我始终还是忘不了我们三年的感情。段沉,我的骄傲在失去你面前,荡然无存。” 段沉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无情,就像于江江说的,他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于他而言,对一个女人怜香惜玉才能叫怜香惜玉,对每个女人都怜香惜玉,那只能叫处处留情。看着乔恩恩眼含热泪的样子,他的内心居然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良久,段沉轻叹了一口气,说:“我记忆中只有你骄傲的样子。对不起。” 看着乔恩恩隐忍的眼泪,段沉突然想起于江江为那个男人哭的样子。都是哭,为什么段沉只觉得于江江的眼泪是真的呢? 于江江一个人坐在西河路的站牌下,背景是西河直冲云霄的广厦高楼。 西河是个奇怪的地方。名字叫“河”,却一点水都没有,钢筋铸造,水泥森林。鳞次栉比的楼群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几乎没什么人间烟火的感觉。 于江江坐在那,专注地吸吮着棒棒糖,一脸放空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段沉停下车,缓缓踱步到她前面。 于江江先看见他的鞋,然后略显迟钝地抬头看他一眼。 她微微扯着嘴角一笑,眼底有闪烁的光。 “你来了?”她有些欣喜地说。 “嗯。”段沉点头:“你不是让我来拥抱你吗?” ☆、第二十三章   于江江觉得此刻的世界好宁静,没有喧嚣之音,没有蜩沸之鸣。她眼前清明,只能看到段沉那张好看的脸。   段沉穿着一件薄风衣外套,米灰的颜色很挑人,他穿起来既不会显得轻慢也不会显得过于沉闷,他双手插在兜里,眯着眼睛微微笑着,用耐心哄小孩子的表情看着于江江。   “于江江,你为什么总是觉得冷呢?”一语双关,一下子戳中于江江的心事。   于江江一直没哭也没有什么反应,可此刻,因为他的一句话,居然委屈得无以名状,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吸了吸鼻子说:“可能太爱漂亮,总是穿少衣服吧?”   段沉叹了一口气,将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于江江捞了起来,给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用一种宠溺孩子的口吻说:“那你以后每次冷的时候,都给我打电话把。”   于江江大笑:“你想得挺美啊!”   段沉闭着眼睛伸开双臂,一脸就义的表情说:“放心,你想抱就抱,我不会反抗的。”   段沉带着于江江去吃饭。他对北都所有胡同巷弄那种接地气的美食都很熟悉。总能带于江江吃到很好吃的饭馆。这也是为什么于江江明明对他不那么感冒却总喜欢和他一起出去的原因。这大概就是一个吃货的本能吧。   坐在一共就四张桌的小店里,看着老板熟练地抄着锅忙活,于江江和段沉都掰开筷子摩拳擦掌等着美食上桌。   他们光鲜的穿着和油腻腻的店很是画风不符,但两人都不甚在意。想着马上就有好吃的了,于江江心情大好,她眯着眼睛一脸满足地说:“每次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想这城市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立刻就来了精神。”   段沉喝了口店里供应的花红茶,价格低廉味道清香的绝好凉茶,真是一如记忆中的味道。   “这个城市最好吃的就是我了,你要不要试试?”段沉不正经地看了于江江一眼,暗含秋波,右手还不怀好意地解了一颗领扣,他吞咽了一口茶,于江江看着段沉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他锁骨处的凹槽若隐若现,这画面引得于江江脸色一红。   于江江有点不好意思地撇开脸,没好气地说:“回锅饭我不喜欢吃,都不知道热多少遍了。”   段沉听她这么说也不生气,还顺着她的话说:“越老越有味,Q弹味美不粘牙。”   于江江白他一眼:“求您了,以后出门一定吃点药好吗!”   段沉看于江江那表情,忍不住大笑。   上齐了菜,两人较劲一样开始抢,于江江夹什么段沉也夹什么,于江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越抢越要赢,最后两人吃个饭像打了场仗一样。后背一兜子的汗。   付了钱,两人踏着夜晚的微风漫步在街上,下班的人群或步履匆匆,或闲庭漫步,看人走路就能看出人的人生观和生活态度。   马路两边栽种着参天的法国梧桐,时近夏天,每一棵都长得绿意融融,茂密葳蕤,透过树叶罅隙,斑斓的光点闪烁,点亮了这深沉的夜色。两边的街道商铺云集,噪杂却又让人觉得一切是井然有序的。   于江江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陆予。   彼时她走路太快,险些摔倒。段沉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他那么紧地抓着于江江的手,于江江也没有立刻甩开,站稳身子,正准备调侃他,就看见了三米之外站在原地安静看着他们的陆予。   被段沉抓着的手楞了一下,正准备收回,却被段沉紧紧抓住。他轻巧地一转,温暖的大手瞬间与她十指紧扣。   “嗨。”于江江努力笑着,可她知道自己这一刻的笑容有多么僵。   陆予楞了一下,他的视线始终落在于江江与段沉十指相扣的手上。刚才那画面看在陆予眼里,分明就是一对正情浓的情侣在街上打情骂俏。   让他觉得最难过的是,两人看上去是那么般配。   “嗨。”陆予努力让自己笑,违心的笑,一直是他擅长的表情。   “下班了?”于江江问。   陆予点了点头:“嗯,过来买点东西。”   于江江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能说什么,良久只憋住一句:“那……你路上小心。”   陆予扯着嘴角笑着,还是一如从前的表情:“只是买个东西,有什么好小心的。”   “小心……小偷。”   “嗯。”   陆予大约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两人会进行这样的对话。可这不是他要的吗?   他要他心里的小公主永远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会有一个王子来给她幸福。她会永远不知民间疾苦,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无忧无虑。他希望她过那样的生活。不让俗世困苦沾染她单纯的世界。   他自认是自持的人,可在她面前,他总一次又一次丢盔弃甲。   几年前,她选择出国,她远离他的世界。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可看到她那样哭着离开,他还是心痛如绞。   隔着车窗,他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于江江,你要回来。”   你回来,让我好好爱你。   他想这样说,可他最终没有这样的勇气。   高中三年,于江江就像水一样,在陆予的生活里无孔不入。不管他怎么拒绝她都依然在那里。他从来不曾回应过她,也没有责怪过她。从最初的莫名,到最后的习惯。喜欢她就是个不知不觉地过程。   高二有一次学校派陆予去参加演讲比赛。要求他穿白衬衫黑西裤和皮鞋。老师觉得这是最基本的配备他不可能没有。可他就偏偏没有。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可于江江却偏偏就是知道了。她偷偷按照他的尺码给他买了一整套,都是名牌的。那总价钱对于一个贫穷的高中生来说,俨然事天价。   陆予觉得难堪,这难堪不是来自对于江江的讨厌,恰恰相反的是,这难堪,是来自于对她的喜欢。   陆予最终还是没有穿那套白衫黑裤,他穿着已经被他洗的很旧的校服去参加了那次演讲比赛,以缜密的思维、精彩的演讲和完美的临场反应赢得了全市第一名。拿奖拍照的那一刻,他腰板挺得很直。   陆予从来没有对于江江发过脾气。唯一一次是她生日,她跟踪到他家里来,他一下楼,正看见她善良地在帮他妈妈推三轮车。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丢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没有秘密,非常羞耻。不安全感像洪水一样把他吞灭了,自卑将他压抑的那些焦躁和不满全部点燃,他全然爆发了出来,即使是用克制的口吻,仍然狠狠地伤害了于江江。   她不会懂,他只是害怕,害怕她会因为这一切怯步,害怕她会因此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人都是如此,越是珍视的人,越是在她面前胆怯。   于江江出国,她的父母找到了他。   那么和善有礼的一对父母。没有给他任何难堪,像全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一颗心都扑在自己孩子身上。   于江江的妈妈打量着陆予,半晌说:“你是个好孩子,我女儿眼光好,听说你考了北都大学?”   陆予紧张得抓着自己膝盖,不卑不亢地点头:“是的,阿姨。”   于江江的爸爸笑着,慈祥地拍着他地肩背,问他:“你喜欢我的女儿吗?”   陆予愣了一下,耳朵有点红。他眼神倔强,即使什么都不说。于江江的爸爸还是了然于心。   他抿着唇,郑重其事地对陆予说:“娶我的女儿没有标准。只要你认为你有资格了,你就来吧。”   ……   这么多年,陆予一直急切地想要成功,可欲速则不达,拔苗不能助长。他始终只能在浅显的层面获得一些成就。要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北都生活下去,他还远远不够,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何谈照顾于江江?   于江江的爱情很简单,只想一时。可他是男人,他要想的是一世。   得知于江江到北都的时候,他荒唐地接受了同来北漂的女同事的追求。他想,有这个挡箭牌的话,于江江应该就会知难而退了吧。   不能给她好的生活,至少不耽误她吧?   可是至今日,陆予明白,一切都错了。可他却回不了头了。   无意得知一切来龙去脉的女同事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涵养那样好的一个女人。她和他分手的时候冷静而平和地对他说:“陆予,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可我也相信,成功的代价,是永失所爱。陆予,不是每一种爱情都只要靠物质支撑。你太过小看女人。”   失去于江江,亲手将她推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这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局。   当一切真的发生,他才发现这一点,是不是有点晚?   公司最近投资了一个全新的科研项目。大中华区老总亲自启动的项目,总投资十亿,目前只融资五亿,全公司都在为资金的不足焦头烂额。大中华区老总承诺谁把融资做成,奖励现金一百万,北都福利房一套。   即使是这样优厚的奖金,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揭榜。五亿,这个数字太大,如果完不成,损失的巨大,是谁也承担不起的。谁也不愿意以失业为前提去做项目。这代价太大。   陆予是全公司唯一一个立下军令状的人。年纪轻轻的他用前途赌了这么一次机会。   老总见到陆予的那一刻一点都不意外,仿佛他早就猜到陆予一定会来一样。   老总是个老美,用一口调侃式的美式英语问陆予:“如果做成了,你准备拿奖金做什么?”   陆予微笑着,无比认真地说:“向喜欢了七年的女孩求婚。”   如果,他还有这个机会的话。    ☆、第二十四章   看着陆予一步一步地离开,于江江心里还是有微微的痛感。   时光像一条长河,将陆予和她隔在河岸两边,遥遥相望,于江江一直在等待一艘渡船,能将她渡到陆予心里去,可她怎么等也等不到,七年了,她终于明白,这样的渡船,也许从头到尾都不存在吧。   眼眶涩涩的,看着前方的眼神有些空无。眼前那些五彩斑斓的东西渐渐开始失焦,还不等她眨眼,紧紧扣着她的那只手突然放开了。她下意识正要回头,一双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眼前骤然的漆黑让她突然觉得内心一片平静,也渐渐在这车来人往的街头找到了些许安全感。   “别再用那么悲伤的表情看着他了。如果你频频回顾,就会错过沿途的风景。”   于江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叹息:“不看他以后,就失去焦距了。”   段沉松开捂着于江江眼睛的手,将头凑到她眼前,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段沉用一脸狡黠戏谑的表情看着她,嬉笑着说:“不看他,你可以看着我。”   第一次,于江江没有吐槽他,而是郑重其事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敢真的只看着你,你敢只看着我吗?”   段沉被她严肃的表情所震慑,笑容凝结在嘴角,良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用很错愕和困惑的表情看着她。   最后是于江江忍不住笑出了声:“瞧把你吓的,怎么可能只看着你?我又不想催吐减肥。”   两人在街上游荡了很久。从人潮汹涌到店铺打烊。两人靠着路边已经关闭的店铺橱窗随意地聊着天。   段沉从附近的超市买来啤酒,两人一罐接一罐的喝,好不酣畅淋漓。   于江江和段沉从啤酒说到留学,从澳大利亚说到美国,从毕业说到工作。话题到最后远到于江江已经扯不回来了。   相似的经历让于江江和段沉有很多共鸣,也很能互相理解。   于江江问段沉:“为什么你要回国?”   段沉喝了一口啤酒,反问:“那你呢?”   “我啊?”于江江看着面前的空酒罐,苦笑着:“回来报效祖国呗。”   “我也是。”   “哈哈哈。”两人笑了起来,都心知肚明没有说实话,却也懒得揭穿。   于江江想起陆予,又想起张晚情的事,感慨地说:“我有个客户,姓张。和男朋友在一起十年,准备结婚了,结果被拐卖了,十年后,她回来了,想和从前的爱人结婚,结果那人已经另娶她人。噢,那个‘男朋友’就是你认识的那位苏先生。‘他人’就是你师姐。”   段沉脸上没有什么波澜,淡然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于江江觉得有些难过:“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呢?段沉?”   段沉安静地坐在于江江身边,眼神幽远,也不知道在看哪里,良久,他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于江江,你最大的问题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太真实了,不管是对爱情还是对工作。”   “是么?”于江江低低地垂下头去,她坐在橱窗前的台阶上,冰凉的大理石将啤酒凉得恰到好处,喝到胃里一开始凉凉的,随后酒精才开始从喉头烧上脑袋。   于江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有些虚幻了。眨巴着眼睛,她突然好奇地问段沉:“你是怎么认识乔恩恩的?”   段沉看了一眼于江江有些迷醉的眼睛,闪烁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夜风凉飕飕的,吹动她的额发,她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飘着酒精带来的粉红,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楚楚动人。   段沉想,他也许有点醉了吧?   顺着于江江的话匣子,段沉回想着三年前遇到乔恩恩的情景。   那是一场很普通的朋友聚会。段沉刚刚毕业回国,留学时候的朋友找了机会就要聚一聚,当时除了他,每个朋友都带了一个女孩过来,乔恩恩是其中一个。   段沉对自己这些酒肉朋友的脾性也很了解,自然对那些女孩没什么好印象。正常聚会他不是在被灌酒,就是在自斟自酌。   聚会散场,大家都抱着各自的妞准备再找地方续摊。段沉对后半段的行程总是兴趣缺缺,找了个理由准备走人。   喝了酒不能开车,一个人走到会所外面等出租。还没出去就碰到了自己的朋友和一个长发的女孩在角落里争执。   段沉原本没怎么在意,径直准备走人,谁知角落里,他的朋友居然“啪”地一巴掌,直接打在了那女孩脸上。   其实段沉不算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可是那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出了面。   他笑嘻嘻地走了过去,插在朋友和那女孩中间,用一贯玩世不恭地口吻说:“女人是拿来疼的,这是干什么呢?”   朋友满眼怒火,嘴里脏话连连:“给脸不要脸,拿了钱就老实办事,在我面前演什么戏?当我第一天出来玩儿?”   那女孩被打了,还是不卑不亢,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递给段沉的朋友,她用非常严肃的表情说:“莎莎她不是卖的,我现在把你给她的钱还给你,酒我也陪你喝了,至于这一巴掌,就当赔罪。”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真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是段沉第一次见到乔恩恩,那时候她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怀揣着一颗星梦在这个城市闯荡。她生活的是一个很复杂也很浮躁的圈子,年轻漂亮的女孩在北都这个飘渺浮华的大都市里迷失了自己。很多都走入了歧途,只有她,一门心思上课,是个戏痴,除了演员梦,没有别的了。   剧情的发展俗气得狠,段沉就是被这样瘦瘦弱弱还给朋友强出头的乔恩恩吸引了,花花公子的招数样样使遍,才把高高在上的悬崖之花给采撷了下来。   三年,他精心地呵护着她。这期间,他被雷厉风行的母亲封杀到屡屡失业处处碰壁,不管多困难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他不喜欢她当演员,她为了他放弃了追求了十几年的梦想。他们约定好等她毕业就结婚。然后……然后她毕业了,决定嫁给别人。   至今段沉都想不通为什么,可如今,他也不想去想了。一切,总归是已经尘埃落定。   “朋友的朋友,就认识了。”最后,段沉只用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一笔带过了和乔恩恩的相识。   “好俗!”于江江大笑,随后撇了撇嘴,说:“不过我好像更俗,陆予是我的同学。”   “认识的时候都很平淡,分开的时候才有点存在感,不是悲壮,就是狼狈。”   于江江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段沉,惊讶地说:“我最近越来越觉得你有点文青范儿了。”   段沉笑:“那是,这年头没点文艺细胞不敢出来泡妞。”   “也不是吧。主要还是看脸。”于江江说:“除了脸再就是诚意吧。每天甩个几千万给我shopping的话,我也觉得能接受。”   段沉白了于江江一眼,嘲讽她:“冥币吗?”   “嗯。”于江江坦然接受,回敬:“烧给你用的。”   “我们能正常说话超过三句吗?”   “不能。”   “行,那以后和你说话就只说三句吧。”   举着最后一罐啤酒,于江江一个人不停地往前走着。酒精开始在她体内极度膨胀和发酵,她脑内的细胞正在被一步一步麻痹着,意识飘忽。   这条街真的好长,长到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于江江像误闯仙境的爱丽丝,屏着一口气,害怕却又好奇地向前。   眼前越来越模糊了,四周忽明忽暗,风吹动花树,叶瓣相碰,发出沙沙的声音,温柔得像恋人的絮语。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场景好像时空转换了。不是北都的商业街市,而是江北的烟雨,老旧的街巷,逼仄的巷弄,青瓦红墙,飞燕回巢,又是一年如昨的美景。   她还只是过去那个单纯活泼的少女,这一切都好像只是一个长长的梦,只要她醒来,她又会回到高中的教室里。   她走得好累、好远,可她始终没能走回北都的那个放学的傍晚。   她疲惫地停下来,靠在路边的橱窗上。睁着一双已经重得有些抬不起的眼睛。她看见了橱窗里精致的婚纱。   于江江靠着的Slow down在国内的第一家直营店,还尚在装修,没有正式开始营业。整个橱窗里只有一件样品,孤单、奢华也很精致。于江江看得有些悸动。   Slow down是美籍华裔设计师段曼云创立的品牌,在世界时尚圈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设计的婚纱是女人的梦想,也是婚姻里的一项奢侈品。   于江江贪婪地看着那件婚纱,她痴痴地笑着,然后回过头来,看着站在她不远处,一路跟着她的段沉。   “真漂亮。”于江江由衷地感慨:“谁给我买一条Slow down,我立刻嫁给他。”   也不等段沉说话。她突然顽皮地一笑,神秘兮兮地问段沉:“段沉,”她温存地喊他的名字:“你看过《天若有情》吗?”   于江江脸贴着橱窗的玻璃,不知道是她喝醉了,还是眼睛真的花了。   反着光的玻璃如镜,她身后的段沉突然从地上抬起了一块很大的石英石,那是人家装修留在那压板子的,还没来得及收。   “让开。”段沉说。   于江江脑子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走开了。   风拂动她的头发,发梢扫弄得她的下巴有点痒。   耳边是空旷中有些虚无飘渺的声音。只听段沉说:“我14岁的时候就看过了。”   “哐当——”随后,是石英石打破橱窗所发出的震耳发聩的声音,像一记鸣钟,狠狠地敲在了于江江心上。    ☆、第二十五章   于江江回国以来酒量渐渐差了,也就和段沉随便喝了几罐啤酒,居然醉得回家就直接睡了。   从前在留学的时候,隔三岔五朋友过来聚个餐都要啄点酒,澳洲的生活很无聊,不像我们伟大的祖国夜宵文化那么发达,不高兴能找几个朋友到各式夜宵摊吃个够。   墨尔本的city很小,一共就九条街,她当时住在一区的中部,离city有些距离。附近24小时经营的也就麦当劳之类的快餐。夜店每周五六日才开,她也没什么兴趣。除了学习、打工,她惟一的娱乐也就和朋友们一起喝喝酒唠嗑唠嗑。这也直接让她锻炼出了很不错的酒量。   人年纪渐渐大了,所有的机能都会开始退化。从前和朋友喝嗨了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现在喝一点点酒第二天就头疼得要命。于江江望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心想看来是时候得把酒给戒掉了。   囫囵地洗漱了一番,于江江正准备去拿衣服,路过客厅,突然发现她的米色沙发上多了一个“不速之客”——层层叠叠的,于江江疑惑地伸手一扯,居然是一条婚纱。   于江江觉得自己可能失忆了,关于这婚纱出现在她家的事情居然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坐在沙发上,用婚纱蒙着头,屏息静气地开始回想。   那些被她丢失的记忆碎片开始一点点回到她的脑海里。   段沉举起一块Slow down装修没用完的石英石地砖居然就直接砸了Slow down的橱窗。这剧情的发展实在太像电影了。八九十年代的电影总是充满了这样疯狂的情节。可观众还是深受感动。   《天若有情》里,不受祝福的华仔和Jojo坚持要在一起,华仔砸碎了路边婚纱店的橱窗,为Jojo抢了一条婚纱,两人在教堂里,Jojo换好了婚纱,还没开始婚礼,就听到华仔的摩托车声,她追了出去,华仔要去复仇,她执意要随他去。   后来许多电影里都有这一幕,女主角穿着婚纱坐在男主角的摩托车后座,风吹起轻盈的纱裙,像年轻的爱情一样,在风中肆意飞扬。   当于江江还在发怔的时候,段沉已经快准狠地将橱窗里的婚纱取了下来,踏着破碎的玻璃,在刺耳地刺啦声中,他狠狠地将婚纱塞进了于江江怀里。   由于店铺还在装修,安保系统还没有做完善,虽然警报器没响,但玻璃破碎的巨大声响还是引来了商业街的保安队。   看着不远处的来人,段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于江江。   “跑!”   这是于江江听到的段沉说的最后一句话。   怀抱着婚纱,于江江拼了命地跟着段沉在街上飞奔着。冷啸的风无孔不入地进入她的身体,后背全是汗,明明累极了,可她却仍兴奋异常,跟着段沉穿街走巷。   周围的所有建筑物都在快速后退,像一道道的光带,斑驳飘逸。那一刻,眼里的风景都像电影里走快了的镜头,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夜那么静,于江江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以及,她鼓噪异常的心跳。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于江江觉得这种刺激让她全身的细胞都在不知餍足地尖叫。也许潜意识里她一直在期待有一天能这样不顾一切一次吧?   她需要这样的叛逆,许久许久了。   两人都不记得跑了多久,久到于江江觉得也许要走到世界的尽头了。段沉终于停了下来。   累都说话都说不完整的于江江一直在打哆嗦,她靠着墙,明明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她却还傻傻地笑着。   她说:“段沉,怎么能没有摩托车?差评啊!”   段沉大口地喘息着,汗珠从他的发梢滑下来,落在他饱满的额头上,最后顺流而下。他看着于江江,眼里有难掩的笑意:“要不,现在去抢一辆吧?”   于江江哈哈大笑:“要不,下辈子就在牢里过吧?”   “如果和你一起的话,那就过吧。”   ……   手上握紧了婚纱,那特殊的手感让于江江明白,这并不是一个梦,而是确确实实发生的事。真是荒唐极了,一贯遵纪守法的于江江居然怀抱着一件“赃物”。   “谁给我买一条Slow down,我立刻嫁给他。”回想自己说的疯话,于江江忍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   段沉一定没有听见吧?如果他听见了,他现在一定感觉到很害怕吧。   想起段沉惯常的调侃表情,于江江觉得心里像有火暖在煨着一样,热乎乎的。   其实段沉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朗眉星目,嘴唇薄薄,看惯了五官深邃的鬼佬,再看他也不会觉得寡淡。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比陆予更好看。   对于江江来说,坏坏的段沉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于江江不知道下一次打开的时候,又会有什么惊喜。她总忍不住被他吸引。他就像一个谜,于江江总想一步一步解开他,却发现一层还比一层深奥。   不知不觉,段沉已经像空气一样,成为于江江生活里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的心已经习惯了段沉。   她不知道现在对段沉的那种悸动叫什么。那是一种和对陆予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爱陆予,那种爱又酸涩又幸福,只是看着他,就好像已经得到了天大的满足。   而对段沉,那种轻松的心情无法复制。她在他身边总是笑着,没有任何伪装和面具,好像不费力就能待在他身边,明明没认识多久,却觉得好像在一起很多年一样,总有种若有似无的默契。   她从来不会想段沉。因为当她忆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在眼前。   她爱上他了吗?于江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立刻就开始疯狂地自我否定。如果这么轻易就能爱上一个人,那么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从来没有爱上过别人呢?   思前想后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婚纱,去还吧,估计得被抓走,这破坏的罪名也挺吓人的;不还吧,心里又有点心虚害怕,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监控拍到了他们,会不会过几天就有警察临门呢?   于江江小心翼翼把婚纱收了起来,想着回头碰到段沉了,再问问他吧。毕竟是他去砸的,她充其量也就是个藏赃罪吧。   于江江一连心虚了几天,每天出门看到警察巡逻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她不禁在心里佩服那些潜逃的罪犯,这样的高压,怎样的心理素质才能承受得住。   奇怪的是,一连过去几天,完全没有任何人来抓他们,Slow down首家国内的直营店被砸了居然没有一条新闻报道,也太不寻常了。   过了好几天于江江有些忐忑不安,她给段沉打电话,段沉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没听见他那恬不知耻的声音。于江江居然还有点挺失落的。   为了不让自己被段沉影响心情,于江江赶紧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去了。   张晚情的事她还没解决呢,最近经理和组长看到她,都是低气压,于江江也挺胆怯的。想想自己也有点冲动,被骂就骂呗,干嘛要装英雄,还“负责”呢,她能负才有鬼。   就在她考虑着要不要循着地址上个门去问问的时候,苏允文倒是先来了。   找不到段沉的郁闷再加上对“渣男”的愤慨让于江江对苏允文说话也没好气。   “苏先生,您这么做,让我真的很为难。您都结婚了,还来找我们公司做策划,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和您一起骗婚呢。”   苏允文也不生气,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说:“这场婚礼请你们继续跟进,别的问题,我会解决。”   于江江皱着眉头,不能理解地说:“这还怎么继续跟进?您要离婚吗?”   苏允文终于来了几分脾气,肃然着一张脸对于江江说:“于小姐,拿钱办事,不问其他,这点操守没有吗?如果贵公司不能做,我可以换一家。”   于江江吃了瘪,瞪大着眼睛,把冲口要出的话一句一句都咽了下去,落在嘴边,只剩一句:“行,苏先生,我会尽力。”   于江江被苏允文一句话气得半天都缓不过神来,心想怎么现在渣男都这么狂呢?都有老婆孩子了还骗着自己初恋女友,真的太过分了。回想初中时候还被新闻里的他感动得狂掉泪,真是太不值了。   她气呼呼地看着资料做着策划书,第一次感到工作是这么累,得做这么多违反自己意志的事,完全是助纣为虐。   张晚情是在苏允文走后没多久来的。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线衫,有点自然卷的头发被她扎成马尾。她精神状态看上去很差,本就黝黑的皮肤上没有一丝光彩。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困倦。   坐在公司红色的软沙发上,她瘦瘦得缩成一团,看上去有些无助和彷徨。   于江江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她,最后开口试探性地劝了一下:“张小姐,你真的决定和他结婚吗?”   张晚情有些紧张地绞了绞手指,脸上有欲言又止的表情,片刻后,她突然一脸笃定地抬头,对于江江说:“这场婚礼,是他欠我的。”   来婚庆公司之前,张晚情刚和曹惜若见过面。时隔十几年,两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再见,却不想是以完全敌对的身份。   曹惜若已经为人/妻人母,看着张晚情的眼神有些闪烁,可那闪烁很短暂。没一会儿,她就先发制人地说:“我曾经觉得很愧疚,你真心把我当朋友,什么都告诉我,可我真的不想听你们恋爱那些事。我爱他,在你爱他之前,并且从来不比你少。”   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悠扬到有点哀伤,张晚情眼眶有些涩涩的。   好难受,十年,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就为了等待有一天能逃出来。可她出来了,却要同时失去爱人和最好的朋友。   “你一直在我身边伺机等待,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张晚情质问着她。   曹惜若抿了抿唇,眼眶中瞬间就蓄满了眼泪:“我走得远远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你们。十年,我什么都不曾说过。收到你们的请帖,我还没回国就告诉自己,这一辈子只要看着你们幸福就好。”眼泪成串地掉落,那么楚楚动人的表情。   可这一切无法撼动张晚情,十年那么惨痛的经历,让她觉得连流眼泪都是奢侈。   “我承认,你失踪的时候,我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又卑鄙地觉得很庆幸。因为你的失踪,我才能走到他身边去。”曹惜若梨花带雨地说:“不要怪他,不是他的错,是我主动追求他。他是个好人,因为这一点,我们才都爱他,对吗?”   张晚情一直一言不发,眼神呆呆地望着曹惜若,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地说着:“你得到他的爱,十年,甚至一直到如今,你已经比我幸福得多。我知道很对不起你,可我们不仅仅是结婚了,我们还有个女儿,今天的我没有办法说走就走,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曹惜若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你要的婚礼,他一定会替你完成,但是可不可以求你,在婚礼后把他还给我和孩子?”   曹惜若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好痛苦,痛苦到张晚情都有点心疼了。   那么一瞬间,张晚情觉得心像突然被挖走了一样,顶着那么空荡的胸腔,接受着风的肆虐和洗礼,张晚情觉得已经麻木到不知道疼了。   她只是痴痴地看着曹惜若,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问她:“那我呢?我把他还给你,谁把我的爱人还给我呢?”    ☆、第二十六章   十年,苏允文已经成为了张晚情的骨血,潜意识里,张晚情一直觉得他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在山里受苦、做活、挨打的时候,她都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活着,总有一天有机会再回到他身边;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他会来救她的。   他是她活着全部的信仰,理所当然的存在,她那样珍惜着,也完全不敢想象失去了会如何。   拖着残败的身体,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转了三次车,她终于和十几个被拐的姑娘一起重新踏上了北都的土地。那一刻,北都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唯有他,还一如记忆里的颜色。   父母来接她的时候,苏允文没有来。她眼巴巴地守在火车站不肯走,父母支支吾吾,最后才告诉她实情。   她无法向任何人形容那一刻的晴天霹雳。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父母嚎啕大哭,可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她不敢相信,也没法接受这个现实。她在心里暗暗地想:为什么要回来呢?也许死在外面才是对的吧?   时隔十年,两人第一次见面,苏允文看到她的时候都不敢上前。   十年不见,他还是记忆里的人,那么年轻那么英俊,儒雅的气质和沉稳的模样,每个小细节都是她深爱的。她甚至还记得他温柔地抚摸着她头发的样子。   两人站得远远的,就那么呆呆地相望,好像隔着沧海桑田一样。   张晚情细致地打量着苏允文的眼角眉梢,脸颊轮廓的每一个棱角,像个痴恋着他的疯子,贪婪地想要记住他的全部,她知道,今生和这个男人的缘分已经尽了。   “对不起。”这是苏允文隔了十年,对张晚情说的第一句话。   张晚情沉默地与他对视,看着他眼眶一寸一寸泛红,最后愧疚、遗憾、悲伤地低下头去。张晚情觉得那一刻心像烧灼的木炭,一寸一寸地成灰。   “你……还好吗?”张晚情这样问他。问完自己就笑了。怎么会不好呢?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好,那就是她自己。   回想最初两人还在热恋,苏允文一人背着两个包还要牵着她,走遍了祖国的河山。他们在每一个景点拍照,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那时候的他们都笑得好单纯。   有一次他们去西藏玩,路上蹭到车,好心的同乡邀请他们一起游玩。结果路上一起遇到了泥石流,当时被困在无人区,守了八个小时才有人来施救。   施救的人来的时候,苏允文先把已经冷得哆嗦的她给抱了出来。高原上那么冷,冷到眉毛都有点结霜,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棉袄脱下来裹在她身上。   披着带着他体温的棉袄,张晚情想,上苍如此眷顾,才能给她这么好的男人。   获救后,两人心有余悸地紧紧拥抱。张晚情多愁善感,感慨地说:“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死在你前面,你怎么办?”   苏允文紧紧地抱着她,用下巴磨蹭着她的额头,语气笃定地说:“等你再投胎转世,再娶你。”   这个答案让张晚情眼泪簌簌直落,她吸了吸鼻子,认真地说:“如果有这一天,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看这个世界,多看几眼,去认识美好的姑娘,好好过完这一生。”   那时候她是那么爱他,于她而言,爱的真谛不是占有,不是强迫,而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幸福。她希望他能幸福,即使这幸福里已经没有她。   十几年过去,过去的一句戏言一个假设竟然一语成谶。她没有死,可她不见了。十年过去,他另娶她人,她却没办法做到当初的豁达。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出息,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那样的漂亮话说出来简单,做起来却好难。   她希望能得到原谅,得到每一个人的原谅。她不是坏人,她只是活得太累了而已。   张晚情眼神空无而迷茫,她看着于江江,那表情着实让人那样心疼。于江江于心不忍,撇开头去。   张晚情抿着唇,声音里带着沧桑:“现在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是一场梦,我每天都想快点醒来,一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张晚情嘴角有幸福的笑意,此刻,她沉入了自己的世界。良久,她眼底的光渐渐暗淡,“可是这场梦真的好久,久到让我觉得,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醒了。”   “于小姐,请你原谅我,我只是想要……想要时间再回去一次,让我好好和他道个别。”   “……”于江江沉默地看着她,心底无限悲痛,同为女人,她完全能对张晚情感同身受。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帮助张晚情,这让她感觉到好无助。   于江江开口,声音带着点嘶哑,可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她说:“你决定要做,我们就做。我一定会给你策划一场最好的婚礼。”于江江顿了顿,说:“一切都会变好的……相信我。”   ……   *****   段沉已经三年没有回过这个家了。和母亲的矛盾愈演愈烈,到最后水火不容到避而不见。这次会回来,也是醉后那荒唐举动的后遗症。   每次碰到于江江,他都变得不像自己。现在回想那个晚上,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自然,好像就在零点零几秒之间,甚至来不及思考,他已经把橱窗砸碎了。   看着那些破碎的玻璃像雪花一样霹雳巴拉散了一地,段沉心里有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快/感。   于江江趴在橱窗上看那条婚纱的样子彻底触动了他。她就像个想要吃糖的小女孩,用那样天真渴望的眼神望着那婚纱。他忍不住想要替她实现。   她像个小粉丝一样对母亲的品牌如数家珍:“Slow down是每个女人的梦想。段曼云为女人的爱情编织着美丽的嫁衣。她不仅是一个设计师,更是一个造梦师。”   “谁给我买一条Slow down,我立刻嫁给他。”   她开玩笑说着这样的话。可这句话还是像火种一样点燃了他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火苗。   他为她取下婚纱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好像真的是什么美好的仪式一样。她捧着婚纱的手也一样在发抖,大约是想不到段沉会这么疯狂。他拉着她在街上狂奔,好像十几岁的时候,恶作剧之后疯跑着离开现场,不计后果,只是肆意地挥霍青春。   于江江说母亲是女人的造梦师。段沉觉得讽刺。   一个从来都以玩弄男人为原则的女人,怎么可能懂得什么是爱情呢?从小到大母亲的眼里只有钱,她攀附于各种权贵名流,一步一步踏入上流社会,依靠男人投资做品牌,直到今天的成功。   她能制作出美好的衣裙,可她丑陋强势的内心,已经不堪缝补。说不上有多恨她,即使这三年她几次把段沉逼得走投无路。他只是不想再那样靠近她,他们不是正常的母子,保持距离是维持关系最好的选择。   坐在房间的阳台上,段沉百无聊赖地看着杂志,全是些美国的时事,他对这个国度无感,看什么都觉得兴趣缺缺。   母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佣人做好了饭叫他。   段沉和母亲坐在长长的餐桌两头,距离那样远,远到段沉觉得自己说话可能都会有回声。   安静地吃完饭,段沉准备回房。移开凳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声音彻底划破了母子之前的沉默。他还没上楼,母亲的筷子已经甩到了地上。   “你给我站住。”   段沉已然习惯这样的模式,回头漠然地看着她,那样精致的一张脸上,几乎没有什么岁月留下的痕迹,时光只在她脸上留下了成熟的余韵,对男人来说,她的吸引力也许是致命的。可作为儿子,他只觉得可悲。从小到大,他不曾从她身上得到任何温暖。   “您有什么吩咐吗?”段沉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回来吧?”她上下打量,眼底有不屑也有不解。   “嗯。”段沉点头:“我不回来你就要告我,我能不回来吗?”   母亲嗤笑一声:“你段沉会怕我告你?你是为了袒护那个小姑娘吧?”   段沉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想不到我儿子还是个痴情种。”   被讽刺了的段沉也不甘示弱。他鄙夷地嗤了一声:“你无法理解这种人类的感情。你这辈子知道爱人是什么感觉吗?”他想了想又说:“当年你为了得到推荐机会离开大山,能做出勾引有未婚妻的老师这种事,那时候你才多大?十八?十九?”   “段沉!”母亲嘴角开始抽搐,脸上有难堪的神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不就是你不小心留下的孽种吗?”段沉完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就是要让她难堪,他继续说下去:“科技那么落后,你也不敢打了我,你怕死。可你也不可能去跟那么个穷乡村老师。所以你才那么厌恶见到他,那是你人生的污点。你不准我见他,这几年你这么整我,是因为我违逆你的意思偷偷去找他。这有损你的威严,对吗?”   “段曼云,你真的很可悲。你根本不懂爱是什么,所以你才能以此来威胁我。”   “啪——”母亲狠狠地一巴掌,毫无缓冲地落在了段沉脸上。    27、 不是演电视剧,没有突然的时间断层,没有定格,段母的掌风利落地落下,快到段沉都没有反应过来。良久,他感觉内心终于平静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幽幽地说:“我今年27岁,这是你第一次打我。” 段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她个子比段沉矮许多,气势上却一点都没有少。她挺直着背脊,身影印在背后墙砖上的镜子里,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弓。餐厅豪华的装潢和空旷的空间,将她衬得尤其凄凉,可她仍是一副倔强的样子,脸上有严厉的神色,这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表情看段沉,一个很像母亲的表情,眼睛里有受伤、有难过、有气愤也有心疼。 她嘴唇有些发抖,那么咬文嚼字地说:“段沉,你永远给我记清楚,你是我段曼云的儿子,不是孽种,谁这么说你,我就抽谁,包括你自己。” 段母整个肩背都在抖着,明明气极了,却还是努力压制情绪。 这么多年,段沉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她是那种性子,任何时候都是笑脸人,对男人尤其谄媚。所有的事情闹得再怎么大也用娇嗔的方式化解。 从来漫不经心,也满不在乎。 可是此刻,她那么认真地看着他,让他觉得她可能是爱他的。她也有这样母亲的时刻。内心有几秒短暂地觉得温暖。 “我很感激你养大我,很感激你让我过上‘高人一等’的生活。可是这不是我要的。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要什么,只是一味地按照你的方式要求我。” 段母沉默着不说话,只是有些失落地看着段沉。段沉觉得心里酸酸的,人说母子连心,他在想,他在觉得心痛的时候,母亲会不会有感应呢?如果她有感应的话,那么多年,为什么她连一个拥抱都吝啬? “你让我读书,我一直都尽努力读最好的。我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可你却对我学的东西不屑一顾,硬要我到你公司里去,不管我到底想不想去;你要我认真生活,可是我和谁接触你都要干涉,不管是谈恋爱还是交朋友。你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连狗/屎都不如。” “我从来没有感受到我是你的儿子。你是我的长官我的领导,除了绝对的服从,我没有别的选择。” 段沉深吸了一口气,不带任何情绪地平铺直叙:“我只是想离你远一点,这样我才能继续当你是我妈。” “所以你还是要回北都去?”段母沉默着看着他,情绪逐渐平息,她眼里有洞察也有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被那个女孩子迷住了?” 段沉陷入沉思,半晌后回答:“也许吧。” …… 段曼云外表软若无骨,内里强势逼人,不知道是段沉的话起了作用,亦或她自己突然想通了。她居然没有追究任何事,什么都没说,让他走了。 段沉离开美国的那天,段曼云正在参加一个时尚宴会。他坐在机场刷着iPad,YouTube的最新视频里有宴会开幕的短视频,她携手小她十九岁的男友在镜头前笑得风华绝代。 她那男友和段沉年纪差不多,是个高大帅气的美国模特。两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很是怪异,段沉也无法从段曼云眼里看出什么爱意。 时光匆匆,段曼云的精明和世故也注定了她不会再爱人,亦或她从来没有爱过人。 广播里响起了登机的提醒,站在候机室,看着落地玻璃外面广阔空旷的停机坪,和呼啸而走的一架架载满了人的铁鸟,段沉觉得内心很平静。 登机前一刻,段沉拿出手机,拨通了于江江的电话,用一贯戏谑地口吻说:“十三个小时后,我将会在北都落地,如果我有幸没有死于空难,你要不要来接机?” …… 接到段沉电话的时候,于江江正在婚纱店陪张晚情试婚纱。 张晚情没有叫苏允文,而是选择了让于江江陪同。于江江下午原本应该去赶另一个场子,临时求同事顶替,自己抽身出来去了张晚情那。 婚纱店里很多准新娘,大多是闺蜜陪同的,只有少数几个是和准新郎一起。问及原因,那些满脸幸福的新娘都是一个回答:“想给老公一个惊喜。” 于江江想,张晚情大约也是如此吧。 张晚情在里面换婚纱,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给她调大小,于江江也就没跟进去了。坐在外面玩手机,玩着玩着,一个陌生的电话就来了。一长串,一看区号,是美国的号码。 于江江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是谁,随手接了起来。 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在电话响起:“十三个小时后,我将会在北都落地,如果我有幸没有死于空难,你要不要来接机?” 好像有一座火山突然在心底爆发了一样,滚烫的岩浆把敏感的心脏烫得一缩一缩的。这感觉很奇妙,也有点微疼。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你还会需要我来接机呢?”于江江没好气地说。 段沉的轻笑声自听筒中传来,伴随着催促登机的广播声:“还没最后见你一面,舍不得死。” 于江江觉得他的这句话似乎是有热度的,从大洋彼岸传到她的耳朵上,然后染红了她整张脸。 “神经病。”她嘴硬地嗔骂着,心底却有丝丝的异样,她解释不清这异样是什么,也没有逼迫自己去想,她不想让自己那么累。 挂断电话,于江江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好像突然有了很明亮的颜色。用以装饰的花束是红得炫目的,厚重的布帘是黑得纯粹的,地板是白得耀眼的,灯光是亮得璀璨的,眼前的人,是美得惊艳的…… 于江江本能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张晚情。 有些自然卷的长发被盘成一个端庄的发髻。别着一朵紫色的鸢尾花,头纱披在背后,一条一字领的婚纱裙让她看上去有种沉静的美。她皮肤偏黑,化妆师在她脸上打上了一些闪粉,让她看上去健康而明亮。整个人都美得好像会发光一样。 于江江由衷地说:“真漂亮。”说完想了想又说:“苏先生看到一定很惊喜。” 张晚情站在原处定点,婚纱店的店员忙碌地为她扯着裙摆,摆出一个很美的造型。张晚情有些羞涩地笑着,随后低声对于江江说:“于小姐,你能给我拍个照吗?” 于江江拿了张晚情的手机,琢磨半天才弄懂怎么弄。她蹲在地上,连着拍了十几张。每一张都很漂亮。 张晚情五官其实生的挺好看,杏眼秀鼻樱桃小口,一笑起来微微眯起眼睛,让人觉得很温柔很亲切。只是眼底的沧桑还是出卖了她,于江江无法忽视她眼底偶尔闪过的悲伤。 手上拿着店员递来的道具花束,张晚情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在举行婚礼一样。 她很感慨地对于江江说:“这一天我等了十年了。” 张晚情微微动了动,转了个身,正对着一整面的全身镜,看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有些怅然若失地说:“原来我穿婚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十年前的我,此刻能不能看到。” …… 张晚情安静地对着镜子看了许久,她好像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有时抿唇笑着,有时又眼泛热泪。于江江不敢靠近她,不用问她也知道张晚情是想起从前和现在的事了。 有人说,我们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同样的,我们也无法救赎一个不打算自救的人。 明知道是错的,张晚情一错再错;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一爱到底。 也许,这才是“女人”两个字真正的定义吧。 许久过去,张晚情换回了自己的衣裤,她没有定下任何婚纱。于江江以为她准备改天再试,也不疑有他。 卸妆的时候,于江江坐在张晚情身边,张晚情把玩着从头上拆下来的鸢尾花,于江江这才看清那不是塑料花,而是一朵真花。此刻因为别了拆拆了别,已经变得有些蔫蔫的。 张晚情将紫色的鸢尾递给于江江,于江江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她捧在手心看了两眼,就听到张晚情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叙述着:“我小时候一直看言情小说。很多作者喜欢写鸢尾花,其实他们都忽略了,鸢尾花的花语,是‘绝望的爱’。” …… 也许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只是于江江太傻,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张晚情走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座城市给了她太多伤,她终于还是下了决心离开。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放弃了爱情。除了父母,她没有别的亲人。 算起来于江江应该是她在这座城市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可她什么也没有和于江江说,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于江江对这个结果表示有点不能接受。 张晚情走后,苏允文疯了一样到处找她,上天入地,那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又来了一次。 她的再一次消失,显然让苏允文又回忆起了最初那种割肉一般心痛的感觉。 十年,其实在受苦的从来都不止张晚情一个人。失去挚爱的苏允文也经过了患得患失不断绝望的十年。 人生有太多阴差阳错。张晚情到最后都不知道该怪谁。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因为谁都不能怪,才显得格外痛苦。 张晚情离开第三天,苏允文忍不住找到于江江单位来了。 他正在追问于江江,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来自张晚情的手机。 那是一条彩信。图片很大,足有7M,苏允文看着下载条一点一点移动,觉得冥冥中,好像是张晚情越走越远一样。 张晚情发来的是那天于江江给她拍的照片,照片里,她穿着漂亮的婚纱,笑得那样美,不含一丝怨恨。她头上别着的鸢尾花在庄严纯洁的白色头纱上装点出点点紫韵,那样夺魂摄魄。苏允文看得痴了。 也许是他早上出门翻错了日历。时间也许一直停在十年前,也许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再等一等,就是他们的婚礼了。 他会起很早很早,坐着婚车去把张晚情接回家,他们会开始新的生活,他们会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家,他们会像最初说好的一样。 那就过一生。 苏允文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手指往下滑了滑,照片下面,跟着几排文字。明明是简单的汉字,苏允文却觉得有些读不懂似的。 张晚情在短信里写着: 其实我穿婚纱的样子挺好看的。可惜你是个没福气的人。 十年前你没能看一眼,如今也算圆满了。 我走了,这辈子我会遇到更好的男人,然后忘记你。 感谢上天给我们俩的缘分,即使这缘分只有半生。 我不会再等你了。 苏允文,再见。 28、 于江江低头看了一眼时间。脑子里有点乱。 段沉还没有打电话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到了。于江江有点担心,可眼下她真的不敢走。 苏允文此刻握着手机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于江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于江江是个心软的人,此时她只关注到苏允文的情绪失控,完全忘记了初时他那些莽撞唐突的举动了。 “苏先生……”于江江有点为难地喊了苏允文一声。他没有应声,将头埋在单边的手臂里。于江江只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后背。 轻叹了一口气,于江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陪着他。 于江江在心里感到惋惜,毕竟两人曾有过那么长的感情。命运总是这样开玩笑,两个相爱的人最后却要阴差阳错。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苏允文安静下来,但他还是不肯说话,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像进入一个谁也不能入侵的结界一样。于江江束手无策。急得满脸通红。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救星急匆匆地出现在公司里。来人正是苏允文的妻子曹惜弱。 那是于江江第一次见到曹惜若真人,凭着当初在微博里看的照片,于江江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约是照片里那种情深似海的眼神让于江江印象太过深刻。 其实于江江对曹惜若印象并不好,从张晚情那里断断续续听了一些,也大体知道了三人之间复杂的故事。作为旁观者,她也不能评价什么。 凭良心讲,曹惜若比张晚情长得更惹眼一些,清秀漂亮,身上有点学院气质,看着让人觉得很舒服。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会和闺蜜男人结婚的人。她看上去真的太柔弱了些,以张晚情的个子,感觉她一推,曹惜若就倒了。 她进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一看到苏允文,马上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上去抱着苏允文,甚至来龙去脉都不需问。 那画面看着让于江江觉得有些难受。曹惜若半蹲在地上,双手那么紧地搂着苏允文,她贴着苏允文的脸颊,在他耳边喁喁私语,于江江听不真切,只零落地听了些不完整的字句,唯一一句她听清的,只有四个字,“你还有我”。 于江江突然就对曹惜若恨不起来了,这个女人太过卑微,也太过可怜。她比张晚情更清醒,她清醒的是她知道苏允文爱张晚情胜过她。这真是残忍的认知。 明知苏允文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她却能毫不在乎地守护着苏允文,安抚着苏允文。也许,这是这十年里已经发生很多次的事,所以她才能这么习以为常。 于江江无法理解这样的爱。这是太过畸形的爱。摒除了自尊、平等,只是单方面守望。 于江江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应该是很久很久,公司的同事都去吃午饭了。苏允文才逐渐平静。 曹惜若像哄孩子一样对苏允文说:“我们回家,好吗?” 苏允文眼神有点呆呆的,顷刻后点点头,那么无助地看着曹惜若。 于江江觉得这画面看得好难受。她不懂这样拥挤的爱情。也不喜造成这样局面现在却一脸无辜的苏允文。 曹惜若突然站起来,因为蹲太久,脚一软差点摔倒,苏允文下意识地扶住了她。 她咧着嘴一笑,安慰苏允文:“我没事。” 曹惜若笑着和于江江打招呼:“于小姐真是麻烦你了。感谢你这么久为允文做的一切。今天我们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 于江江木然点点头。送他们出去。 刚送到公司门口。于江江还没推门出去,就看到了正在推门进来的段沉。 许久没见的段沉。足有近一个星期。 他披着暖煦的阳光,全身上下像被镀了一层金色,闪闪发光,像个优雅的骑士。他一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于江江。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段沉抿着唇,笑得有点意味深长。 “于江江,”他一开口,竟有几分怨妇的味道:“我活着回来了,你却没有去接我。” 于江江感觉此刻有点尴尬,她对段沉使了使眼色,段沉很快意会,这才注意到她身边不远处的曹惜若和苏允文。 他对曹惜若点了个头笑了笑,“学姐,好久不见。” 曹惜若很是坦然地对段沉微笑:“好久不见。”她无心多留,微微颔首,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我先走了。改日再叙。” 段沉点点头。不再关注那两人,只是径直走到于江江身边去。 于江江看着他们相携离开的背影,心里如打翻了的五味杂瓶,什么样的情绪都有。也许张晚情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爱情,可她带着尊严离开了,她在苏允文心里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影子,保存了他们过往爱情最美好的记忆。而曹惜若,大约只是成全了自己的偏执吧。 这样的关系,于江江无法判断这是爱亦或是依赖和习惯,她只能看出,曹惜若的甘之如饴。 眼看着他们要越走越远,表现的非常淡定事不关己的段沉突然开口,对着曹惜若的背影很是认真地说:“学姐,这样幸福吗?” 曹惜若脚步顿了一下,随后她堪堪回头,对着于江江和段沉回眸百媚地一笑,她慢慢地说:“在他身边总比离得远远的要好。我不急,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等他爱我。” “……” 于江江不知道能说什么。爱情的形式有千万种,人们在爱里的样子也各有不同。不管是张晚情,还是曹惜若,亦或是苏允文,他们都只是被命运愚弄的可怜人。没有真正的幸福,幸福的同时,都伴随着别人的不幸。 爱是什么,爱是终其一生都找不到答案却又被广大文人墨客所描写的感情。 终生无解,却也不可或缺。 “哎。”她和段沉同时叹息了出来。 这一声让于江江终于明确地感受到了段沉在身边的踏实感。她皱了皱眉头。还不等她说话,就听段沉说:“虽然猜到你不会理我,可冷不丁全部成真,心里还是挺难过的。”段沉用有些受伤的表情看着她说:“你真是个绝情的女人。” 于江江原本还打算解释,结果段沉最后一个委屈小性子的表情彻底把她逗乐了。她故作冷酷状,说:“你又不是没长脚,干嘛不自己回?给我装什么受伤。” “我确实挺受伤的,你居然一点都没有想我。” 于江江嗤鼻:“说得你有多想我似的。不告而别的时候怎么不说会想我?” 段沉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却一字一字的说:“我每天都在想你,去哪都一样想。” 没想到段沉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于江江的脸因为这句话唰地红了一片,她心里有点挫败,觉得自己的段位和段沉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她欲盖弥彰地用粗鲁的语气说:“可我真的不想你。快走吧,别妨碍我工作了。” 段沉也不恼,站在原地不动,像一堵墙一样堵在于江江眼前,不让于江江走。他笑嘻嘻地说:“为了庆祝我回到你身边,晚上去喝一杯吧?” 于江江白眼,“戒酒了。” “那去吃烧烤?我知道一家挺不错的。” “你以为我还会因为吃的和你一起出去吗?做梦吧!” 段沉完全无视于江江,手摸着下巴做思考状,过了几秒说:“那大盘鸡?最近新开了一家,味道真不错,土豆酥酥的很进味,底子还有切面。” 于江江脑子里瞬间进入真空状态,她咽了口口水说:“我六点半才下班。” …… 坐在段沉车上,于江江扯着安全带,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怎么那么轻易又和段沉打成一片了?他那样不告而别,期间一个电话没有,给她带来的那些失落感怎么瞬间就像被火烧干了一样,全部挥发不见了。 此刻段沉正在专注地开车,侧脸轮廓像一幅画一样,充满了绘画上的美感。他表情认真而谨慎,双眼直视前方,一改平时的戏谑模样。于江江看着他,在心里暗暗嘀咕:这男人是为我抢婚纱的那一个吗?怎么觉得越看越帅了? 当然,她是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她可不想让段沉太过得瑟。 “你这段时间去干嘛了?”于江江还是压抑不住强烈的好奇心,问道。 “替人类去探索月球了。” 于江江无语白他一眼:“去美国探索月球吗?” “估计是美国把信号站建到月球上去了,在那全球通只能显示一家的号码,那就是美国。” “你就胡扯吧你。” “知道我胡扯你还喜欢听。” 于江江切了一声,不再和段沉贫嘴。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是晚上七点多。段沉推荐的店在老北区,店铺建在一条商业街的二楼。上楼要穿过一个小小的广场,不算太宽敞,圆形的三/级阶梯中央是个小水池,水不深,也不见得有多清澈,里面被人丢满了硬币,大约又是年轻人为了给自己的爱情增加浪漫,乱创造的一些信仰。 “现在人是不是看到个水塘子就以为是许愿池?年前我去故宫的时候,御花园的水池里也被人丢了各种硬币。” 段沉呵呵直笑:“你还就不准人家小年轻搞搞浪漫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爱情啊?” 于江江不屑地用鼻孔看着他,不甘示弱地说:“那你又知道什么是浪漫?”于江江眼珠子一转,问他:“那你告诉我,你说过最浪漫的一句情话是什么?” 段沉淡淡然地一笑,眯着眼睛似是思索,也似是胸有成竹,“最感人的,大概就是‘这些都买,全部都刷我的卡’这一句了。” 段沉故意用自己的语气将这句话讲了一遍。身形并茂的,很是生动。 于江江忍不住感慨:“靠,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浪漫。” 段沉不以为然,微笑着说:“对你我还能说出更浪漫的。”段沉顿了顿说:“除了这些,我还会说‘你还要别的吗?一起买。’” 于江江彻底沦陷,她不甘心地指责段沉:“你这是作弊,你拿钱砸人!” 段沉挑眉:“你不想被砸?” 于江江头摇得像拨浪鼓:“砸!使劲砸!千万别怜惜我!” 29、 吃完大盘鸡,时间也不早了,两人在护城河边走了一会儿,先消消食再回家。 这几天北都天气太反常,久霾的天居然放晴了,不仅空气清新,晚上竟然还能看到零星的星星。 看着墨蓝的天幕上点滴的璀璨,于江江感慨:“我小时候,夏天没有空调,爸妈搬着竹床到家属楼外头睡觉,那场面可壮观了,一溜烟全是竹床,各家的妈妈给孩子摇着蒲扇,一会儿就睡着了。”回想起小时候的一切,于江江眼底有怀念的光彩:“那时候的城市真的好安宁,有时候睡醒了一睁开眼,满眼都是星星。小时候我妈告诉我,手指月亮会被割耳朵,我就趁爸妈睡着了,偷偷指月亮。结果你瞧,我耳朵还好好的呢。” 段沉从容闲适地走在于江江身侧,他脸上有淡淡地笑意:“这你也信?” 于江江点点头:“我小时候什么都信呢。我以前看电视,里面的人物死了我都哭得不行,我还以为人家真死了呢。结果人家都好好地活着,我心里难受了许久,觉得被骗了。” 段沉忍俊不禁:“没死不是挺好吗?你难过的点挺奇怪的。” “你不懂,就觉得被人骗了似的。” 段沉点头:“看来你小时候生活得挺单纯挺快活的。” 于江江正准备点头,就听见他又说:“怪不得这把年纪了还傻不拉几的。” 段沉的话简直是特效药,疗效立竿见影,于江江马上显露出了张牙舞爪的样子,把段沉狠挠了一顿。 段沉抵不住她的连续攻击,只得抓住她的手,双手迅速滑到她腰际,像制服小孩子一样把她猛地提起来,又放下去。他笑嘻嘻的:“别闹了。” 于江江被他抓着手施展不开,耸了耸鼻子算完事:“早和你说了别惹我。” 段沉却是个贱皮子个性:“那我就喜欢惹你可怎么办?” “惹我我就挠你。” 段沉笑:“行啊,你再挠我我就亲你。” 说着,抓着她的手,头一低,脸就凑了过去。 于江江吓得直往后躲,恶作剧成功的段沉放开她,哈哈大笑起来。于江江满脸涨红,为自己青涩的反应狠狠懊恼了一把。嘴里仍是放着狠话:“你再来一次试试,我绝对让你断子绝孙。” 段沉经她提醒,一下想起来了上次的事,一脸诧异:“你还记仇呢?” 于江江不说话,白了他一眼,拂袖走人。于江江在前面快步走着,段沉跟在她身后。 “真生气了?”段沉试探地说:“在国外随便亲一下就个社交礼仪,你又不是不知道。表达一下喜悦嘛。” 于江江眯着眼睛,笑得极其阴森:“是嘛,段沉先生,那你怎么不随便在接上就找个人亲呢?表达一下喜悦嘛。” “你要我随便找一个?”段沉问。 于江江瞪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你有本事你就去!我倒要看看美国‘礼仪’豪放到什么地步了!” 段沉不说话,挑了挑眉,大步向前,往街面上走去了。大晚上的,来往的人极少,偶尔路过,也只是零星几个醉鬼。段沉果决地走过去,眼看着就要走到一个醉鬼身边去了。于江江这才知道他居然玩真的。 那醉鬼趴街边上吐呢,于江江大老远就看见了满地的秽物。老天,没想到段沉口味这么重。于江江赶紧追了过去。她可不准备拦着段沉,这么精彩,当然要就近看了。 就在段沉还有几步就要走过去的时候,于江江突然快步跑了两下,追上了他,她抓了一把段沉的衣服。于江江是个顶善良的人,看人家路人是个中年男人,醉倒在路边已经挺不容易了,要明天酒醒知道被一个男人亲了,估计人生都被毁了。于是忍不住拦了一把。 “行了,别闹了。”于江江皱着眉看着段沉:“你还来真的啊?” 段沉回身,那么目光灼灼地看着于江江,眼底有戏谑也有几分认真,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里有于江江看不懂的冲动和狂热,他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是来真的。” 说完,在于江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手扶住她的下颚,在她还在呆怔的时候,狠狠吻了下去。 那应该是于江江真正意义上的初吻。段沉在于江江嘴唇上辗转,温柔而美好的触觉让于江江小心脏狂跳。她睁着一双惊愕的大眼睛盯着段沉。什么反应都忘了,身体僵得跟木头似的。动也不动,只是顺从着段沉的动作。 半晌,段沉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最后湿热一吻落在她眼角,温柔而迷离地凑在于江江耳边说:“真傻,别人亲你,你要闭上眼睛才对。” …… 于江江那天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成长到二十四岁,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感觉。是和对陆予完全不同的感觉。 任何时候都提着一颗心、绷紧一张皮、飙高着血压。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冒险,好像在偷偷挖掘一个宝藏,也好像是在亡命天涯,和他在一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可一颗心却为了这不可知的刺激狂跳着。一见到他,就控制不了自己,嬉笑怒骂,都失去了成年人的自持。她在惧怕着段沉,可她也在期待着段沉。 她在惧怕什么?期待什么呢?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喜欢和段沉待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他总能让她忘记不开心的事。在他面前,她甚至都不用伪装,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可她就是觉得,就算她在他面前活得再真实,他也不会讨厌她。 趴在床边,看着被她好好挂着还隔了塑胶布防尘布的婚纱,于江江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她爱上他了吗?于江江第二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这一次,她对答案充满了不确定。 早上起来,明明一夜没睡,于江江却觉得脑子还在持续亢奋。早上刷牙,嘴角似乎还留着段沉的温度。这感觉太奇怪了。于江江忍不住刷了三次牙,仍没能把段沉的痕迹彻底驱走。 早上挤着地铁去上班,一进公司,气氛就有点不太对劲。好心的同事提醒她:“经理一直在等着你呢。” 于江江有点惶恐:“这么虐?” 同事轻叹一口气,同情地拍拍于江江的肩:“谨慎发微博啊。” 原来还是为张晚情那事。于江江想着,这案子真是接的吃力不讨好。什么都没得到。还惹了一身腥。 战战兢兢地进了经理办公室,马上摆出了一副谄媚地嘴脸,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希望经理还残存这样的人性。 经理来得早,还在办公室里吃包子。看他啃得挺香的,于江江赶紧瞅准机会拍马屁:“经理,真想不到您日理万机,居然还亲自吃早饭!” 经理无语白她一眼:“不然呢?你替我吃啊?” 于江江奉承地笑着:“鄙人很乐意为您效劳!” 经理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说:“我就不和你耍嘴皮子了,你记得你说过的话吧?” “什么话?” 经理提醒她:“你说你会对这件事负责,怎么样,搞清楚了吗?为什么我们的官博会变成那样?” 于江江无耻地笑着,装失忆道:“我不记得我这么说过呀?” “于江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经理大约没想到于江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古语都搬出来了。 “可是我不是君子,”于江江咧着嘴笑:“我是女子。” 经理终于被她逼疯了,歇斯底里一叠文件甩了过来:“滚!出!去!” “……” 哎,经理现在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还动不动就扣工资。虽然她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千,但是一次扣一个月,还是挺残忍的。经理这么凶残下去就不怕没朋友吗? 于江江暗暗地替经理担忧着。 由于要被扣一个月的工资,于江江预见到了下个月将要到来的灾区一般生活。看了看通讯录,认识的几个土豪,最近的也就段沉了。看来“劫富济贫”要从段沉下手了。 最近没接什么案子,于江江能按点五点半下班。下班后,看了一眼只剩几张票子的钱包,于江江决定主动去找段沉。 段沉最近搬了办公室,离于江江的公司很近。还招了个人。据说是个大美女,爱情杀手,不管怎样坚固的感情和婚姻,她都能不费力地把人给拆散。 这是于江江没想到的,没想到疯子的事业还有别的疯子来支持。看来这世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连疯子都不孤单了。 于江江很容易就在公司不远的一幢看上去很高大上的写字楼里找到了段沉的公司。整个公司就两个人,还像模像样地租了个不小的办公楼,整个公司空空荡荡的,但还算整洁。 于江江一上去,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很热情地迎了过来。她穿一身贴身的黑色裙装,饱满的胸脯若隐若现,脚上踏着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christian louboutin的红底鞋。性感又具有风情。噢,还很昂贵。 看来段沉真是所言非虚,这女人完全就是一副祸水长相,怪不得能被段沉招进公司。 于江江起先还有些局促,礼貌地说:“您好,我叫于江江,我来找段沉的。他手机打不通,我就直接过来了。” 那女子笑眯眯地,极不在意地说:“他半小时前刚走的,手机留公司里了。” 于江江好奇:“他去干嘛了?” “不知道,”那女子满嘴跑火车:“大概是去嫖/妓了。”一点也没有当段沉是老板的感觉。 于江江本能地把话头接了下去:“怎么可能?他要是去嫖/妓应该十分钟就能回啊!怎么可能半小时这么久?” 那女子大约没想到于江江会这么说,哈哈大笑起来:“也对,这事我不了解,搞误会了。原来他不到十分钟啊!” 于江江点点头,很肯定也很同情地说:“看他脸就知道了,就这个时间。” 于江江在段沉的公司等了好久,一直到晚上七点他都没回来。段沉公司那位美丽的小姐叫钱乐怡,见段沉久不回来,豪爽地说:“妹子,我看段沉今天可能不会回公司了,要不我请你吃饭,一起回家吧!” 于江江如遇救星。作为难民,她没有什么气节可言,兜里就剩几十块钱了,也装不了清高,能蹭一顿是一顿。回头让段沉给她报销去。 钱乐怡应该个挺谨慎的人,她开一辆沃尔沃,很不适合女人的车,以安全为卖点风靡世界。在澳洲,校车很多都是沃尔沃。即是安全为主,样式也就不会好看到哪儿去了。 钱乐怡坐在车上搜了一会儿手机,一脸笑容地对于江江说:“我们去吃滇菜吧,今天有一家新开幕,去凑凑热闹。” 于江江只是个蹭饭的,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笑眯眯地跟着去了。 这家滇菜馆子不大,但是建在CBD周边的商场里,顾客主要是下班的白领们。 于江江跟着钱乐怡往前走,排队的人很多,钱乐怡倒是怡然自乐,也不着急,于江江耐心不太够,排了一会儿就嫌无聊。起身到处转去了。 下班的点,商场里逛街的人渐多,食客也多,来来往往的人形形色色,于江江也没怎么注意。她正专注看着橱窗里的衣服。她最近囊中羞涩,也就只能看看了。 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缘分一说。于江江正看着橱窗,就看着反光的玻璃里出现了一道她十分熟悉的身影——段沉。 于江江想也没想,一回头,追上了那一抹步履匆匆的身影。 “段沉!”她兴奋地拍着段沉的肩膀,“死样子,跑哪去了?电话都不拿?” 她正准备继续说。段沉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性感美人。一头波浪卷发妩媚地披散在她前胸,精致的妆容之下是一张美丽而妖娆的脸。她自然地挽着段沉的手臂,亲昵地靠在他身边,一脸好奇地指着于江江问:“东,她是谁?” 段沉面无表情瞟了于江江一眼,用完全陌生的口吻说:“不认识,她认错人了吧?” 30、 于江江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尴尬过,满心欢喜地跑过来,结果却遇到这样的冷遇。很奇怪,她心里似乎不仅仅难过于段沉的不相认,更难过于此刻挂在他胳膊上的女人。那样亲密的姿势,那画面太美于江江不敢看,还觉得有几分刺眼。 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不死心地又问一句:“你是不是发烧糊涂了?” 眼前的男人用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说话,甚至还带着他惯常的小动作,说话之前习惯性地挑挑眉,“小姐,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他微笑着,这样反问。 于江江握紧了拳头,她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证明他就是段沉,可惜,她什么都找不到。 最后,她不甘心地道歉,说道:“对不起,认错了,您和我一位朋友长得太像了。”还不等那人反应,她又很不客气地补了一句:“也是,我那朋友跟个煞笔似的,怎么可能有您的风采呢。”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人。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明明就是段沉,还死不承认,不就泡妞吗?了不起啊?什么玩意儿?“东”?别东了,你有本事再出现,我送你上“西”天! 于江江没走两步就碰到了过来找她的钱乐怡,见于江江一脸闷闷不乐,赶紧收敛了笑意,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怎么转了一会儿脸色都变了?” 于江江嘟着嘴一脸郁气,她抓着钱乐怡的衣服,指着没多远的二人中的那个男人问:“你说那是不是段沉?” 钱乐怡一眼望去,正与那人四目相对,钱乐怡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最后笃定地摇头:“不是啊?段总比他高点。” 刚才还怎么说他来着,这一会儿“段总”都出来了。于江江这下完全肯定了自己没有认错人。一个白眼赐给这两人,“怪不得他那种公司还能招到人,你们完全一路货色。” 钱乐怡微笑着,毫不留情地回敬:“你的事迹我也听段总说了一些,不是和我们做的差不多吗?一家人不说二话。” 于江江被她的话噎住,从业以来她已经不记得做黄了多少桩结婚案子了,还真和分手策划差不多了。真悲伤,情场失意的她事业也失意。 “还吃饭吗?”于江江摩拳擦掌,不把这破公司的人吃垮,她就不姓于。 “噢,我正要和你说这个呢。”钱乐怡老奸巨猾地一笑:“走吧进去吃吧,反正是段总报销,你敞开肚皮吃。” “你刚不还说你请客呢嘛?” “那不是段总还不知道我和谁吃嘛~”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不承认?认识她于江江有这么丢脸吗? 吃完饭,钱乐怡送于江江回家。一路上两人也没怎么说话。吃得饱饱的于江江仍然觉得没有消气。脑海里还是反复回想段沉那冷漠的样子。想想还真有点难受。 那女人也没多漂亮,浓妆艳抹的,于江江回想了一下,忍不住吐槽:眼光还真差,半点比不上乔恩恩。 道完谢,于江江拿了包回家了。她刚一下车,就看见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高挑颀长,身量清俊,背靠着一辆黑色SUV,黑暗的环境里,只能看见大体轮廓,此刻他静默得像一张夜拍的照片,人影朦胧,唯一清晰的只有霓虹和月色。远远的,他看见于江江过来,连忙捻熄了手中的烟草火星。 小区门口车辆三三两两,夜风吹动路旁的树,树影晃动,在地面上如一幅流动的沙画。他毫不犹豫,一刻不停地径直向于江江的方向走来。于江江想也没想加快了脚步向小区门内走去。完全绕开那人站的方向。 可惜,女人的脚程总也比不上人高腿长的大男人,没走两步就被人逮住了。 段沉恢复了一贯嬉皮笑脸的样子,紧紧拉着于江江的手腕子,谄媚着一张脸说:“怎么回事?我又不是鬼,怎么见着我就跑?” 于江江狠狠瞪他一眼,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艾玛这谁呀?我烧糊涂了吧?怎么不记得你是谁呢?嗨,你再拉着我我可喊人了!” 段沉知道这女人的不依不饶,只是陪着笑脸:“不都骂我煞笔了吗?还不解气啊?刚才不是工作去了吗?一富商的小三,随便勾一勾就上当了。” “你这工作还挺伟大的,完全人民的公仆啊?”于江江冷哼一声,鄙夷地说:“你怎么不直接卖身呢?什么都身体力行!” 段沉无耻地扯着笑容说:“你想买啊?早说啊,你的话不收钱,还贴房费。” 于江江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甩开段沉的手,斥道:“别碰我,脏死了!谁都能挽,残花败柳!” 段沉这会儿算是看出这小丫头别扭什么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于江江一眼,低下头,凑在她耳边,故意很近距离地问:“你吃醋了?” “是吗?”于江江很阴森地对段沉一笑,然后重重一脚,狠狠踩在了段沉脚上。还不等他反应,她帅气地甩了一把包,直接走进了小区。留段沉在背后疼得直抽气。 “我不喜欢醋,我只吃酱油。记住了?”于江江酷酷地说。 “……”段沉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五六厘米的细高跟,杀伤力还是很大的。想必这回段沉是记得很清楚了。 那之后段沉接连给于江江打电话她都不接。倒不是她真生这么大气,她只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他段沉做什么生意,和什么女人在一起,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照理说,他解释过了就该原谅他的过路不识了,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挺生气呢? 她到底想在他心里证明什么呢?这个答案让她有些害怕。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不去计较一段感情背后的东西。如今的她已经爱得怕了,如果可以,她想爱最后一次,一爱就是一辈子。 很显然,段沉并不是那个良人。 寻常地上了几天班,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最近领导们不准她跟案子。没什么大事做,就跟着别的同事做了几场婚礼的现场场控和装饰工作。虽然累但是也习惯了。 在这公司待久了,渐渐也有朋友了。起初同事们还把她这个海归当空降兵,对她报有敌意,后来看她做得那么糟,那种敌意也就彻底消失了。现在她在公司里人缘可好了,人人都爱和她说两句,给她帮忙也绝不计较什么。 虽然这好人缘的背后有那么点心酸,但于江江安慰自己,倒霉到了一个极点,就会涅槃的。指不定过段时间就有什么好事呢。 这天,她和同事们一起难能按时地下了班,一行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公司的大门,同事们有的开车,有的去坐公交,就她去坐地铁,要往不同的方向走。 她一个人刚下台阶,没走两步,一个男孩冒失地出现在她眼前,差点把她吓得摔下台阶。 惊魂未定的她轻拍着自己的胸脯顺着气,一抬头,才看清了来人,脸上立时出现了难掩的欣喜笑意。 “陆鑫?”她抓着陆鑫的手,惊喜地问:“你怎么到北都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老天!你怎么过来的?” 一连串问题问得陆鑫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无助地抓着耳朵问:“姐,你问这么多问题,是让我先回答哪一个啊?” 于江江爽朗地大笑起来:“看到你太高兴了。”她拍着陆鑫的肩膀,感慨地说:“我走的时候,你才那么点,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 陆鑫也笑:“你走的时候,你才一般漂亮吧,一转眼,已经这么漂亮了。” 于江江控制不住笑意,大力拍了他一把:“长大了,越来越诚实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叙着旧,来往的下班人群渐多,两人这么一直下去也不太合适。一直站在远处没过来的陆予这会儿终于还是按耐不住,缓缓踱步过来。 他安静地站在陆鑫旁边,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表情,“别站在这说了,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循着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于江江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陆予。 两人也有段时日没有见面了。回想那时候表白的情境,尴尬还是在。只是当时那份深沉悲伤的情愫,渐渐被旁的不知名的东西化解了,也许时间真的是良药吧。现在看到陆予,于江江也没有感觉那么难受了。她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正与陆予的视线相交。陆予的眸子里有于江江看不懂的波澜和起伏。这让她下意识地扭开头,逃离了陆予的注视。 “你也过来了?”于江江用平常的语气说。 “嗯。”陆予没有多话,只是向她的方向站了站,无声地替她隔绝了一下时不时撞到她的包擦到她的背的人群。 “陆鑫放假了来北都玩几天,他报了北都的大学,想先过来看看。” 听陆予这么一说,于江江才想起好像高考刚结束没多久。她转头问陆鑫:“考得怎么样呢?” 陆鑫咧着嘴憨憨地笑着:“不出意外人大吧,北都大学还是考不上,当不了我哥的校友,可惜。” “人大很厉害了好吗!”于江江真心为陆鑫感到骄傲,这样的心情就像当初知道陆予考上了北都大学一样,觉得好像是自己的至亲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一样,她也跟着觉得骄傲。 “走,姐请你吃饭。”说着,于江江高兴地去拉陆鑫。 她的动作被陆予阻止,陆予扯了扯她的衣角,手指触到了她裸/露在外的手腕皮肤,那炙热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陆予不知道她那些小动作,他抿着唇,脸上有包容而宠溺的表情,他对她说:“我请客,庆祝一下。” 言简意赅的七个字,竟让于江江感觉到了几分物是人非的心酸。 陆鑫不知道两人之间那些暗涌,他在一旁站着,高兴地手舞足蹈,骄傲地说:“让我哥请!我哥做成了一笔好大的单子!拿了一百万的奖金呢!” 第三十一章 坐在副驾驶座上,于江江觉得头皮有点发麻,一手臂之隔的陆予正在专注地开车,他一贯那么沉默,话不多,却温柔得让人沉溺。过去这是于江江爱他的理由,可是此刻,这也成为于江江觉得别扭的理由。 方才上车的时候,陆鑫那臭小子直接跳上了后座,一上去就直接躺倒,弄得于江江尴尬不已,只得转头上了前座。拉安全带拉了半天有点卡,陆予一俯身过来,替她拉开了安全带。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于江江闻到了陆予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这是他从前绝不会沾染的味道。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你抽烟了?” 陆予楞了一秒,随即替她扣好了安全带,淡淡回应:“客户给的。” “你以前……从来不会抽烟……”于江江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伤感。 那是因为你不喜欢。 陆予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可理智还是让他停住。这一刻,他眼底有暗潮涌动。七年了,陆予自己都记不清到底在心底积压了多少话。他的心好像一块不止餍足的海绵,不断在吸附,不断在贮存。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还能攒住多少秘密。 在陆鑫手舞足蹈的雀跃中,陆予微微笑说:“有时候就是应酬,老板们在抽烟,我们不能不抽。” 陆鑫只以为他们在讨论抽烟的话题,也跟着附和:“我哥以前从来不抽烟,这次我过来可把我吓死了,每次回家,家里都跟着火了一样,全是烟。” 陆予皱了皱眉头,嗔责一句:“哪有这么夸张?” 陆鑫撇撇嘴:“你就顶嘴吧,也就江江姐说你你不顶嘴。” 于江江这么冷不丁被提到名字,有点尴尬,咧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陆予低声说:“她才不会说我。” 不知道是她多想,还是确实有些许不对劲,这话听在于江江耳里,实在有几分意味深长。于江江不知该作何反应,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只见陆予脸色如常,头都没有回,照常开着车。于江江不禁怀疑地开始自问,难道刚才是她听错了吗? 下班时间的二环是重灾区,不管是为了分流的立交桥还是普通的路段,全部都堵满了车,密密麻麻的,简直像是车辆工厂的流水线。 虽然耗时很久,但一路有陆鑫叽叽喳喳,倒也过得很快。陆鑫从心里崇拜陆予,一直以陆予为偶像和目标,一路说着未来的宏愿,一派热血青年的做风,这样的激/情让于江江有些羡慕。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失去了这样的精气神。 时间是洗墨盒,洗洗刷刷,将绘者的笔触由最初的浓墨重彩洗成了淡淡的点滴印迹。连同最初热血沸腾的梦想,也洗成了最最普通的淡漠生活。 于江江偷偷瞟了陆予一眼,努力像从前一样平静地和他聊天:“你拿了奖金的事,和阿姨说了吗?” 陆予手握着方向盘,手指敲了敲,点点头说:“她知道。” “那……”于江江斟酌了会用词说:“你女朋友知道吗?” 正在敲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陆予撇头看了于江江一眼,随即又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只是很平常地说了一句:“没有女朋友了。” 陆鑫听到他们在谈这个话题,迫不及待地插嘴:“我哥被甩了,别看他看着聪明,谈恋爱挺白痴的,特别不会哄女孩子开心。” 陆予眉头皱了皱,正准备开口阻止,就听陆鑫满嘴跑火车:“江江姐,你多关心关心我哥,给他介绍个女朋友,他也太可怜了。”说着,他顿了一下,“其实我心里是特希望你给我做嫂子。再没有哪个女孩能像你一样对我哥好,对我和我妈也这么好了。” 陆予没想到陆鑫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跟着楞了一下。一时间,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他应该打破这尴尬的,可他没有。他在心里卑微地希望于江江能在这个问题上面给予一些回应。陆予偷偷观察着于江江的反应,半晌,于江江脸上呈现出了胀红的尴尬之色。陆予知道她已经无声给出了答案,可这答案让他觉得心里有点冷。 他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不可闻,良久,他训斥着陆鑫:“小孩子懂什么,别胡说八道。” 吃过了饭,陆予、于江江和陆鑫一起去了长安街。古城楼在现代的彩灯装点下显得金碧辉煌,重新翻修的颜色太过艳丽,让古城楼失去了历史的厚重感和古香古色的韵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来往间不停有游客和古城楼拍照合影,陆鑫凑热闹也去拍了一张。 他拍完还不死心,非得拾掇陆予和于江江也拍一张。 那是于江江第一次和陆予合影。她有些尴尬地踱步过去,本来以为陆予不会过来,谁知他只是抿着唇笑了笑,竟然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于江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只觉得有点想哭,那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七年前爱上他的那一刻,回到了四年前她离开的那一刻,回到了最爱陆予的那个女孩的身上。带着满心的欢喜和雀跃,等待着和陆予的合影。 陆予站定在她身旁,两人保持着安全而尊重的距离。 陆鑫在他们对面举着手机,大嗓门地喊着:“一、二……” 就在“三”要喊出来的那一刻,于江江觉得肩膀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只是微微一收,她便跌进了那人的怀抱里。 就在那么一秒之间,她甚至来不及反应什么。两人亲昵的身影已经成为照片影像,留在了陆予的手机里。 陆鑫拿着手机,邀功一般,正准备向二人飞奔过来。就被身旁一对年轻情侣叫住,他们找陆鑫帮忙拍个合影。 陆鑫是个热心肠的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拿着人家的相机跟了过去,一时也忘了陆予和于江江还在那等着。 此刻,陆予的手已经放开了。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静静站在一旁。于江江还沉浸在方才的突然靠近之中。那是陆予第一次那样近地搂着她。那么亲昵的姿势,好像两人是相爱多年的恋人一样。 明明是一步一步离梦想更近了,可于江江却心酸得有点想哭。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心理感受,太复杂了,她穷尽她所会的所有词汇,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来形容。 这么多年,她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等待着死亡的鱼,绝望而微弱地呼吸着。骤然一阵巨大的海啸席卷沙滩,将她带回了大海。 救命之水将她唤醒,可醒来的她也感到迷茫。时间过去太久了,她已经不能重新习惯海里的生活了。 陆予看着远处的陆鑫,似在慎重思索,也似是随口一说。 他缓而慢地对于江江说:“我做成了一笔融资,价值五个亿。公司奖励了一百万,”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套房子。” 夜灯璀璨,星光静好。空气中有夜食的甜香,和北都人用心生活的点滴温暖。陆予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眼睛眯成一条线。那是于江江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笑着,不是礼貌,不是只当一种表情,更不是武装自己的武器。而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愉悦和满足。 他转过头来,专注而认真地盯着于江江,一字一顿地说:“于江江,我终于在北都有家了。” 看着陆予脸上的意气风发,于江江有点想流泪。夜风轻轻拂扫而过,于江江觉得鼻子酸酸的。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说些鼓励的话,可她知道陆予是不需要的。他在她心里,一直是优秀得如神祗一般的人物。 “恭喜你。”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成为这么一句俗气而无关痛痒的话。 陆予看着于江江,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他伸手替于江江拢了拢碎发,以很温柔的力道。他的手指触到于江江的脸颊,于江江下意识地退了退。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 这是第一次陆予在于江江面前显示出了他强势的一面,他紧紧地抓着于江江的手腕,于江江不敢动,也挣不脱,这样的姿势让于江江有些不知所措。 陆予第一次没有照顾于江江的小情绪,他以那样的方式强迫于江江看着他,不管她是不是尴尬着,也不管她是不是觉得无助。 这一刻,他需要她看着他。 七年,他终于释放了一直以来的压抑,那些汹涌而来的情潮自心底喷薄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无力驾驭。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可还是克制不住来自心底的声音。 “北都真的很大,大到我来了好几年,仍然找不到方向。这么多年,我只是努力在朝着你走去,想成为能让你依靠的人。于江江,我真的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我想自私的请求你,能不能继续爱我,爱到你爱不动为止?” 第三十二章 人生之中有几个七年呢?于江江不得不承认,这七年在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占了很决定性的比重,不论她怎么伪装得不在乎,此刻眼泪还是不自觉地在眼睛里打转。 过往的几年,对陆予的爱太过沉重,重到哪怕他只是轻轻召唤,那些在她身体里沉睡的感情都会瞬间复苏,她难以招架。 于江江觉得不知所措,她无法分辨此刻对陆予的感情是爱还是对过去的遗憾。她有些无助地看着陆予,从水光朦胧的视线里看着陆予那张熟悉到不能描摹的脸。 “你可以请求我,可是我该请求谁呢?”于江江问着他的同时,也在自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对等待了七年的自己交代。陆予,告诉我,我该怎么再爱你呢?” 陆予心疼地看着于江江,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拂去了她眼角落下的眼泪。 “18岁以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江北,除了江北我哪里都没有去过,我的世界好小,小到我不敢带任何人进来;18岁以后,我到了北都,这几年我到处出差,去过很多地方,我知道这个世界很大,可我也终于懂了,对我来说,我的全世界都是你。” 陆予从来不曾对于江江说过这么多直白不带任何迂回的话,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原来他有这么多话都想要对于江江说:“我知道这七年我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伤了你,可我不是你,不能爱得那么自由那么无所顾忌。我害怕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对我来说,那才是对你最大的辜负。” 于江江觉得难受极了,心理像被热油烹灼着。她觉得命运真的在和她开玩笑。一个月前,不需要陆予说这些话,只要他轻轻点点头,于江江就已经飞奔到他身边了。可如今,陆予这样剖白心声,她却犹豫了。 她为什么会犹豫?七年的感情,一朝修成正果,这不是正是她要的吗? 脑海里模模糊糊出现一个突兀的人影,那么不清晰,也那么让她难以置信。 她不爱陆予了吗?她还会爱陆予以外的人吗? 她不知道。 于江江困惑不已,甚至有些懦弱地不敢直面陆予,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你叫我整理自己的感情,我按照你的话整理了;如今我整理得差不多了,你却又要我继续爱你。陆予,我没办法收放自如,自在洒脱。爱不是游戏,我也不是你设定的角色,随时随地都按照你的步调走。” 对这样的答案,陆予早有心理准备,他不急不躁地转而握着于江江的手,以珍惜的力度和庆幸的姿态。 “你丢掉的七年,我赔你。你若是收拾掉了对我的感情,我就从头开始追你。于江江,我只想自私地求一个机会,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 于江江皱着眉头看着陆予,觉得很有压迫感。她不知道该回应什么,脑子里乱乱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 也许是天意,于江江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陆鑫给人拍完照,兴冲冲地回来了。他邀功地把手机递给陆予,打断了陆、江二人波涛暗涌的对话。 “哥,你看我把你们拍得多好看!” 陆予接过手机看了一眼,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于江江出于女生的本能,想要看看照片,谁知陆予抢先一步,直接锁了屏,把手机给收起来了。 “干嘛不给我看看?”于江江抱怨。 “你看到了就抢去删了。” “我在你眼里有这么霸道吗?” 陆予笑:“霸道点好,就喜欢你霸道。” 于江江脸一红,默默觉得自己被调戏了,噤声不再说话。 在陆鑫热情邀请之下,于江江硬着头皮到陆予的新家做客去了。 于江江知道这大晚上的,到人家男人家里是不太好,可陆鑫这边实在让于江江有点盛情难却。 陆予公司的福利房是针对高管和总公司调过来的技术人员的,并不是直接奖励,属于内部购房,房价便宜并且直接按照比例从工资里扣。对外地人来说,算是一条在北都成家立业的捷径。如果不是陆予争气,估计还得混个十年才有这样的待遇。 那是五环边上的一栋精装公寓。地段比不上于江江家靠地铁那么方便,但综合配套很高端大气上档次,内部配备游泳池和健身房,完全比照国外的酒店式公寓。比于江江家倒是好了许多。 于江江是从心里为陆予感到骄傲,他也就比于江江大一岁。成就完全赶英超美,让于江江望尘莫及。 于江江坐在陆予家的沙发上,不比从前那么自在的来去,这会她明显感到有几分局促和陌生。房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坠饰,家具也都选得素净简单又富有现代感的款式。整个家里被陆予收拾得很干净,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三房两厅的结构很宽敞,精装也让人感觉雍容舒适。 一回到家,陆鑫兴高采烈地回了房,陆予刚给他买了电脑,他新鲜劲儿还没散。 家里也没什么饮料。陆予给于江江煮了一杯他熬夜工作喝的咖啡。黑咖的原汁原味、五涩苦郁是陆予习惯的。他猜到于江江可能喝不惯,体贴地兑了些奶也加了糖。但嗜甜如命的于江江还是觉得苦兮兮不能接受。 “我给你再加点糖吧。” 陆予正准备去厨房。陆鑫就在房里大叫起来,“哥,妈电话来拉,快来接!” 陆予有些抱歉地看了于江江一眼,说道:“你自己去厨房柜子里拿一下,有一盒太古方糖在上面。我去接个电话,一会儿过来。” 于江江讷讷点点头,有些生硬地说:“你去吧。” 陆予和陆鑫进了房里,于江江一个人去了厨房。陆予家的厨房于江江不熟悉,也搞不清楚上下这么多柜子,太古方糖在哪一个里面。 这感觉让她觉得陌生,这个家也让她觉得陌生。现在的陆予比从前的他还要优秀,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北都,即使不是和于江江,他也能找到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孩。在他面前,于江江渐渐感觉到了自卑。陆予走得太快了,而于江江一直在原地踏步。 陆予说他怕照顾不了于江江,这七年这样兜兜转转,也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于江江想,如果她能更强大一些,不成为陆予的负累,能给陆予安全感,他大约就不会这么想了吧? 于江江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里乱糟糟的。真不知道月老是怎么在缠红线的,毫无头绪,一团乱麻,怎么感觉全是疙瘩呢? 正当她因为找不到糖在犯嘀咕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于江江拿起来一看,竟然是段沉。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收到段沉的电话,竟然让于江江产生了几分亲切感。她想了想,小声接了起来。 “于江江,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电话那端的段沉也不知道于江江现在是什么情况,一如既往地痞里痞气。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段沉笑着,软声讨好着于江江:“别生我气了,多大点事儿?值得生气这么久吗?” 于江江回想这几天和他的冷战,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但她是出了名的鸭子死了嘴巴硬,自然不会承认她的那些小别扭,“我没生气,你吃多了吧?” “今晚是吃得有点多。”段沉嘻嘻哈哈地:“你没生气那你怎么这么多天都不理我?”口气中不无幽怨。 “不想理你还非得是生气?不想理你没有什么理由,烦你了不行吗?” 听于江江说这么绝情的话段沉也不生气,反而更臭不要脸地说:“于江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对我始乱终弃!” 段沉的控诉把于江江气得吐血。她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脏话已经到了嘴边,被出现在厨房门口的人影给堵住了。 接完电话,陆予脸上还带着点滴笑意。他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上去闲适而安静。 “找到糖了吗?”陆予温柔地问。他一抬眼,看见于江江正在打电话,随口问了一句:“和谁在打电话呢?” 与此同时,段沉也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声音严肃了几分,问了一句:“你在哪呢?” 于江江一时脑子有点糊涂了,本能地先回了段沉:“关你屁事啊!” 说完又觉得失言,赶紧对陆予解释:“不是对你说的。” 听于江江立刻改变的口气。段沉立刻明白了几分,在电话里有些气恼地说:“于江江,想不到你这小腿腿,还想脚踏两只船?你就不怕你劈腿劈得裤子撕裂了?” 不等于江江反驳,他继续强势地说:“报坐标,我这就来擒你这淫/妇和你的奸/夫了!” “……”于江江碍于陆予在,不好骂人。捂着手机,对陆予解释:“一朋友,约我出去玩呢。下次有机会我再来做客,今天我就先走了啊!”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谁知陆予摒弃了他一贯的温柔体贴。有点无理取闹地一把拉住了她,神色变了变,但仍是没什么明显的表情。 “哪个朋友?”陆予淡淡然地说:“叫过来一起玩吧。” 第三十三章 于江江没想到陆予会阻止她离开。捂着手机,表情有点呆。 陆予明明脸上还有笑容,可于江江却觉得此刻他身上透着点森冷的气息,有点不怒自威的调调。这样的陆予让于江江觉得不熟悉。 “一朋友……你不认识的,叫过来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估计他也不会愿意。”于江江有些尴尬地说。 “一开始都不认识,见见就认识了。你问都不问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陆予眨了眨眼,又说:“陆鑫也想留你再玩一会儿,晚点我再送你回去。” 陆予一把陆鑫搬出来于江江就没撤,本来想拒绝,可陆鑫这臭小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房间出来了。靠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于江江。弄得她生出了不小的罪恶感。于江江语塞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想那就算了,段沉也就开开玩笑,真要他来陆予家,他肯定不愿意。她抿了抿唇,想着那就在陆予家再待一会儿回家吧。 她放开手对着听筒说:“我还在一朋友家里。我朋友问你愿不愿意过来一起玩。”本是一句客套话,应付眼前的陆予的。也不指望段沉答应。还不等段沉回答,于江江就很果断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那就下次再约吧。” 她正准备挂断,就听到段沉在电话那端拔高了嗓门说:“谁说我不愿意?我这人就喜欢热闹!” 对于段沉这种天生反骨砸场子的人,于江江一般都选择无视。也不管他说什么,直接说:“行,不愿意来就算了,我挂了啊!” 陆予站得并不远,听筒里段沉拔高嗓门的一句话陆予听得真切,他勾了勾唇,意味深长地问于江江:“他想过来,就让他过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是男朋友?” “怎么可能!”于江江本能地反驳。“男朋友”这个称谓彻底触到于江江的痛脚。她立刻马上一秒不停地把陆予家的地址给报了过去,大着嗓门很豪放地说:“你给我来!半小时内你就给我来!你不出现试试!” “……” 挂断电话,于江江才知道冲动之下,她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居然把段沉叫到陆予家里来了。陆予和她是什么关系,她居然这么乱来。一会儿可怎么收场,于江江最不擅长应对尴尬了。 她如坐针毡地坐在沙发上,脑子转得飞快,也不知道为什么,造成现在的情况,她竟有几分心虚的感觉。但她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不管是和段沉还是陆予,他们都没确定什么关系。人在单身的时候多几个选择也是挺常态一个事,比她卑鄙的人多得是,她这完全是小儿科。这么想以后,她就淡定多了。后背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喝着加了糖和奶的怪味黑咖啡。腻得有点发苦。 段沉挂断电话的一刻,恢复了平常的语气,有点坏坏地调侃她说:“别怕,我就来看看,能让你无视我这艘豪华泰坦尼克号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 段沉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于江江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他甚至说不清于江江到底哪一点吸引了他。可就算什么都说不出,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被吸引了。 段沉本性其实和段曼云差不多,在感情里是个顶凉薄的人。很难动心,也很难上心。分开就不会去挽回,做出决定就不会后悔。乔恩恩曾说过,他是能把女人捧上天,也能把女人踩下地的男人。 可他那些丰功伟绩理论原则在于江江身上统统行不通,究其原因,大约正是于江江毫不在乎他。这结论让他觉得有点沮丧,无关其他,只关乎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 几天前他们莫名进入冷战,起先段沉并没有在意,随后几天的失联状态让段沉发现于江江不是开玩笑,居然是玩真的。难得段沉拿出了耐性,挖空心思想去讨好她,偏生她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她说她爱美色,但她对男人的容颜其实并不在乎;她说她爱财,却也只是叶公好龙,真拿钱砸她,指不定她就砸块砖砸人了。她就像个刚被抱回家的娇气小宠物,还在磨合期,对谁都龇牙咧嘴,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不知是不是男人天生的征服欲望,他就是和于江江杠上了,不把她驯服了,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舒服似的。 于江江最近喜欢上一个韩国明星,天天在个人主页之类的地方刷屏,那明星来北都做宣传,段沉托人走了点后门,能和那明星还有公司的工作人员一起吃个饭。要知道段沉最厌恶的就是段曼云儿子这个身份,但这会儿为了让于江江圆个梦,他打着段曼云儿子的旗号发出的邀请。 定好了时间和地点,本来想打个电话去邀个功,谁知她接个电话还支支吾吾的,段沉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他听力实在太好,好死不死就听到她那边传来的男人的声音。 更好死不死的是,段沉竟然还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 一股子无名火骤然就烧了起来。连带对于江江说话的态度都差了几分。 明明说着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可段沉自己都觉得,那胡话里带着几分真实,真实得让他都有点怕了。 听着那人发出挑衅一般的邀请。段沉一时意气上头,马上丝毫不让地说:“来,怎么能不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和谁较着劲儿。 时值晚上十点多,这个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透过陆予家的窗户往外看,朗月当空,天幕像打泼了墨水的画纸,深深浅浅。于江江的心也跟着渐渐宁静了下来。 她并不是善于处理感情问题的人。一直以来都只是爱情故事里无关痛痒的路人甲,却不小心有一天捡了个酱油瓶就成了主角。毫无疑问,她爱着陆予,可这爱让她疲惫。冷静下来想想,这七年的反反复复,已经让她对突然降临的表白表示怀疑了。这并不是好的兆头,她自己也明白。 门铃响的时候,陆予正在接一个工作上的电话。于江江几乎是飞奔到玄关去的。接起视像电话,段沉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俯视四十五度角,以于江江的身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角度。她突然发现,原来段沉头顶有两个旋涡。 小时候别人总说:一个漩涡好,两个漩涡坏,三个漩涡老得快,四个漩涡进棺材。 原来真的没有空穴来风,段沉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于江江握着电话,明明没有发声,段沉却已经凭着呼吸声辨别出了她。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有点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与于江江比肩的孤高之感:“不准备给我开门了?” 于江江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若有似无,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你来干什么?”于江江问。 “送外卖。”段沉笑笑,这样回答。 …… 原本应该因为段沉的到来变得尴尬的气氛,却很诡异地融洽着。于江江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四人坐在一起打牌,玩得是江北很流行的纸牌玩法——“双升”,段沉和陆鑫一队,于江江和陆予一队。原本一直对段沉持有敌意的陆鑫后来没骨气地折服在段沉缜密的计算和精湛的牌艺之下。 于江江很不会算牌,来来去去总是打错牌,不仅没帮上陆予还多次喂到段沉手下去了,输得十分难看。 陆鑫赢得有点找不着北,拿着牌笑话于江江:“江江姐其实是我们队的卧底吧?怎么打得那么刚刚好呢?” 段沉一脸淡定地拿着牌,对于江江挑了挑眉,眯着眼睛很温柔地说:“这叫默契,我要什么她马上就知道出什么。”段沉顿了顿,大言不惭恬不知耻地说:“这就叫,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默默支持的女人。” 于江江忍不住一把牌甩在了他脸上。 不知道是段沉这句玩笑话刺激到了陆予,还是陆予也渐渐进入状态了。他和段沉两人打着打着就杠上了。两人牌式变化莫测,比赛进入了白热化。 于江江和陆鑫这俩菜鸟混在里面都不禁觉得有些紧张。牌打到最后,段沉队险胜一筹。加上连对扣底积分上算起来到了六级,封了顶。捡分队就这么赢了。真不负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名声。 陆予和段沉两人放下了扑克牌,脸上的表情都有点意味深长,让人有点看不懂。表面上看上去毕恭毕敬,彼此尊重,实则波涛暗涌,梁子暗结。 陆予一脸淡然地说:“你别忘了,不管怎么样,我才是庄家。” 段沉重洗了牌,好整以暇:“那又如何,还是防不住我。” 陆予并没有被段沉激怒,只是抿着唇笑了笑:“是吗?对你的挑战我真的拭目以待。” 段沉抬眼若有似无地看了陆予一眼,随即恢复了一贯嘻嘻哈哈的表情:“我这人就是特喜欢新鲜感,什么都喜欢试试。” 还不等陆予回答,段沉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说:“从小到大养成的坏习惯,对什么都势在必得。你确定要接招吗?‘庄家’?” “……” 对他们打的哑谜一脸困惑的于江江一离开陆予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抓住段沉问:“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彼时两人还在陆予楼下的停车场。段沉开了车锁,强势而霸道地把于江江塞进车里,很无所谓地回答:“能有什么,不就一点打牌的自尊心吗。” 于江江扣好安全带,仍是一脸不相信:“我怎么觉得你们在谈论我呢?”于江江在段沉面前也不讲究什么,特别自恋地说:“跟电视剧似的,一种你们俩在争夺我的感觉。” 段沉笑,“你倒是自我感觉挺良好的。” “难道不是吗?” 段沉露出爽朗而愉悦的表情,伸手像逗弄小孩子一样,摸了摸于江江的头,很认真地说:“要争夺也得争夺个大美女,争你这不是跌份儿吗?” 于江江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吐槽:“那是!那你好死不死过来干嘛?不跌份儿啊?” 段沉对于江江的话并没有太在意,他眼神里有点温柔的神色。半晌,段沉调整了一下后视镜,他的视线落在别处,也没有看于江江,状似心不在焉地说:“于江江,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考虑换一个奸/夫吗?” 第三十四章 段沉的问题让于江江彻底安静了下来。也说不上来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此刻身体里的血液像潺潺的流水,只是静静淌过,没有经久的时光,她无法感觉到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变化,可这变化却又是实实在在存在。 于江江沉默许久,她有些困惑地看着段沉,问他:“感情的事,能说换就换吗?” 段沉错愕地停了两秒,随后说:“也许吧。” 此刻马路上车辆并不多,一晃而过的轿车像夜航的船,粼粼水波只上,只有光亮点点。于江江视线落在车窗外,淡淡地说:“爱一个人就是很傻的,我从来都不懂什么叫留余地。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老了,不会后悔年轻时候的决定。” 于江江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他和我表白了,他说在北都有房子了,有一个家才能照顾我一辈子。” 段沉陷入沉思,片刻后问:“你答应了吗?” “也许我是该答应的。”于江江收回视线,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七年,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真的发生的时候,像做梦一样。” 段沉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吧,毕竟爱了七年。”他唇角勾起浅浅的笑意,这笑意里带着微微的苦涩:“我从来没有爱过七年,也没有人爱过我七年。对我来说,时间是最奢侈的东西。太久的东西我都不敢要。” 于江江觉得一直摇摆不定的心突然停滞了几秒,好像天空中突然飘来一朵乌云,挡去了一整片的阳光,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有些阴郁。 她感觉自己喉头有些颤抖,说话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她禁不住好奇,急切问段沉:“为什么?” “我没有亲人,除了妈妈和外婆。我妈很忙,发迹以后把外婆从乡下接出来,照顾我生活,十年的时间,我的生活里都是外婆,直到她去世。”段沉眉头微微皱着,他鲜少有这样的表情,虽然努力克制,仍掩不住悲伤的神色:“人类真的太脆弱了,投入太多感情,最后失去,那感觉是毁灭性的。” 看着段沉露出软弱的表情,于江江莫名觉得心有点痛。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能对他那种孤单到绝望的感觉感同身受。 她握紧了拳头,指节都被她攥得有些发白了。良久,她用很认真的表情看着段沉的侧脸:“因为爱,才会更持久地珍爱自己的生命。因为爱不仅仅分享喜悦、承担悲伤,更是为了对方,好好地活着。”她眨了眨眼睛,笃定地说:“我想要的爱,是彼此庆幸能一同分享时光,为了更好地爱下去,努力做最好的自己。” 段沉回头看了于江江一眼,那一眼很短暂,却含带了许多于江江看不懂的情绪。没有任何征兆,段沉突然打了一把方向盘,一个急刹将车停在了路边。 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于江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什么,只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段沉。 段沉手还搁在方向盘上,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远方,沉寂了几秒,良久他才说,“那你的决定呢?”他突然转过头来,用让人避无可避地洞察目光看着于江江:“你决定要为了陆予,做更好的你了吗?” 原本信誓旦旦谈着爱情人生的于江江一时语塞了起来,看着段沉,嘴唇动了几次,最后到嘴边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 于江江那一晚并没有睡好。段沉给的名片,她就放在床头柜里。那是以她能力不可能接触到的娱乐圈人物。只因为她喜欢某个明星,段沉就花了心思安排她去吃饭会偶像。他总是问她一些会让她误解的话,时而深情时而暧昧。可他们都不曾捅破那一层纸,只是不断地在前进、试探、尔后退却。从朋友的角度说,段沉的做法难免让人想入翩翩了些。 她看书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一句话,“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岁月,一个温柔了时光”。 于江江感到困惑,她不知道段沉是惊艳岁月的那个人,还是温柔时光的那个人。 他们认识得并不算久,可他却成功地让于江江对七年暗恋对象——陆予的表白产生了犹豫。这对于从前的她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很神奇不是吗?人也许不能那么快就爱上一个人,可人却能那么快就被影响。 这种影响到底是好兆头还是坏预告,她真的不知道。 睡前,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段沉最后那段感慨深重的话:“我不想左右你的决定。我只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他的这套房子这个所谓的家,是不是真的打动了你。”他那么直白地盯着于江江,一字一顿地说:“爱不是坟墓,不是非得有个具体的地方具体的东西才能让人有归属感。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是爱你的人,而不是房子。” 夜里没睡多久,于江江就起床上班了。晚上在那短短的几小时里,她又开始做很久没有做过的连环梦。一环套一环的,气氛紧张心惊胆战,让于江江即使睡着了仍然精神紧张。早上刷牙,想起梦中一些莫名的片段,唯物主义的海归于江江小姐忍不住迷信了起来。盘算着等周末要去找个大师解解梦。她有太多疑惑了。 明明没睡好,体力已经透支到了生理的极限。脑子却异常亢奋。早上开例会,除了布置任务和业绩汇报,经理新通报了一个项目,婚博会参展的计划交由她们组来做。 婚博会一年一度,是很好的合作平台,每年成交的生意不计其数,对公司的形象也有很大的好处。公司每年都格外注意这项业内盛会。 于江江第一年进公司,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参加婚博会。对整个活动都充满了好奇。主管见她还有热忱做这个项目,便率先布置了她的责任项。 这届婚博会知名的婚纱品牌Slow down也会参展。这也是官方公布出来最具卖点的噱头。此消息一出,业内公司争相提出各种不同的方案,试图达成与Slow down的合作,以此在婚博会里博得最好的展区和时段。但Slow down是美国的品牌,用主管的原话说,那就是:“人家高大上洋公司,不屑与我们国产土鳖为伍,砸钱那些都是亵渎了人家,我们要出其不意,才能出奇制胜。” 于江江似懂非懂,只是抓紧了时间拍马屁:“主管,你成语造诣可真高!” 第二天,Slow down的北都旗舰店正好开幕,Slow down的老板兼首席设计师美籍华人段曼云会亲自到场剪彩,段曼云这人挺傲慢的,记者会她参加也不一定会多说话。为了“出其不意”,主管给于江江弄了张记者证。让于江江趁乱混到开幕秀展的后台去。找机会和段曼云谈谈。 于江江觉得这个馊主意简直唐突到家了,但碍于主管的淫威,不得已还是去了。 “故地重游”,于江江还是有点发憷的。想想她家里还有件赃物呢。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把她给抓走了。 哎,为了三千一个月的工资,于江江真是操碎了心。为了这个公司这么殚尽竭虑死而后已的工作,他们居然还不给她转正。人性凉薄啊! 开幕活动的排场弄得很大,比于江江想象得大几倍。商业街中心广场近千平米的空间被他们搭成展台和观众区。完全可比世界上任何一场新款服装发表会。简约的设计和布置,以黑白两色为背景,是他们一贯冷艳的风格。看着人满为患的广场,于江江感慨,巨头就是巨头,随随便便就能一呼百应,很多人挤破头就为了看她一眼。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值得了。 秀展在北都时间下午三点开始。来来去去走了三个多小时,展了经典款和这一季的新货。美轮美奂,起先只想来打酱油的于江江也沉迷其中,完全忘了最初的目的。 秀展过后,Slow down安排了记者发表会,由公司新闻代言人回答了所有问题,段曼云只是坐在席上保持微笑,从头到尾,只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于江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段曼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女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也许是太常在时尚新闻里看到她的关系。 记者会结束,于江江跟着闹得厉害的记者一起混进了秀展的后台。记者们显然对那些官方说辞并不满意,各个都希望得到段曼云的独访机会。此时段曼云正在专注地帮模特收拾婚纱。虽然她是老板,但是对婚纱她格外爱惜,每次秀展只要她在场,她一定会亲自参与收尾工作。 于江江和记者们挤在门口,大家都伺机而动。于江江在最角落里,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想着暂时也没事做,就拿出手机来玩了。 她背靠着墙脚,十分随意地姿势。也许是太惬意了,乐极生悲。她被一个不长眼的鲁莽货给撞了一下。手机直接从她手中飞了出去。 事情一发生,于江江连手机都顾不得捡,转头就准备破口大骂。谁知她一抬头,看清了来人,才知道撞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急切和不耐的段沉。 很显然,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视线相碰的一刻,两人俱是一愣。于江江率先反应过来,她在段沉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的时候发问:“你怎么会在这?”她皱着眉往后面打量了会,狐疑地问:“你从哪里出来的?” 段沉眉头微微蹙了蹙,淡定自若地回答:“路过。” “小学生的撒谎的理由都比你精致!”很显然,于江江对段沉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她上下观察他两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激动地问:“你该不会是来偷窥后台模特换衣裳吧?” 第三十五章 对于江江毫无下限的猜测,段沉表示完全无话可说。他被于江江气得苦笑连连,“于江江,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有多猥琐?你今天倒是给我说说看!” 于江江自觉说得也有点过分,但她确实是根据段沉的人品猜测的啊。她赔罪地连连谄笑,伸爪子扯了扯段沉衣角,小声说:“真生气了?我开玩笑的啊!” 段沉横了她一眼:“你那表情,简直要批判了,还玩笑,骗谁呢?” “嘿嘿嘿嘿……”于江江试图通过傻笑来化解尴尬:“如果这时候我生硬地转个话题,你能把这事给忘了吗?” “你说呢?”段沉幽幽看着于江江,直接拎起于江江的衣领,把她提到他身边来,摩拳擦掌道:“于江江,看来我不好好收拾你,你就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于江江缩着脖子要逃,被段沉拽了回来,她闭着眼睛鼓起勇气说:“轻点打!我从小到大最怕疼了!” 段沉被她逗得忍不出笑了出来,他戳着于江江的头顶,问她:“你到底把我想象得有多恶劣?我长得像会打女人的人吗?” 于江江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像”字,在段沉杀人的目光中,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谄媚地说:“当然……不像。你就是风度翩翩宽宏大量的段公子。” 段沉嘴角抽了抽,不再与她计较。他全方位打量了一下于江江,见到她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眉头皱了皱:“你换工作了?” 于江江不好意思地捂着记者证,凑到段沉耳边小声地说:“我主管给我弄的,好让我能混进来。” “混进来干嘛?”段沉问。 于江江摊摊手,无奈地说:“还能干嘛,争取和段曼云见面,谈合作呗。” 段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凭你?”他啧啧直摇头:“你们主管太儿戏了。” 于江江被嘲讽了一顿,自然是不服气的,她叉着腰,很不爽地质问段沉:“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凭我?你瞧不起我怎么地?” 段沉诚实地点点头:“对啊。” 于江江被气得吐血:“你是不是想被我揍死啊!” “你打得过我吗?”段沉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你……”于江江气得指着他的鼻尖,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和他斗嘴,她就很少能占上风。 段沉一笑,握住她指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掌心。牵着她向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了。于江江挣了几下没挣脱,气愤地说:“放开我!你再动手动脚我喊人了!” 段沉好整以暇地挑挑眉:“那你喊呗。”他松开了于江江,双手环胸,用一脸不在意地表情说:“正好,我也不用带你去见段曼云了。” “你知道段曼云在哪?”于江江立刻双眼发亮地握着段沉的手:“她已经走了吗?刚才我还看她进了后台的房间啊!” “你以为这只有这一个门吗?” “天呐!段沉你怎么这么帅!我的妈呀这辈子我会认识你真是我上辈子积多了福啊!” “你这演技真是浮夸到一个地步了。”段沉无语地看了于江江一眼,虽然吐槽她,还是带她走了。 整理完婚纱。段曼云已经从后台另一个门出来。到了Slow down的店面里。此刻已经在和店员开会了。虽然店铺门口也有记者,但来去总比不得秀展那边的多。 段沉悄悄带着于江江从后门进了。一路遇到几个人,看到他们俩也没有阻止。 “他们怎么不管我们?”于江江小声问段沉。 “现在才刚开幕,都是临时工。他们也认不全公司的人,估计以为我们是员工。” “噢。原来如此。”于江江不疑有他。 两人溜进店内。会议室现在已经没人了。段曼云在经理办公室和经理在单独说话。 段沉此刻站在门口沉吟不语,表情有些严肃,几秒过后,他突然转过头来。给于江江整理了一下挤得有些零乱的仪容。像长辈一样耐心地嘱咐她:“一会儿见到人要有礼貌。不要乱说话。” 于江江笑眯眯地看着段沉,好奇地说:“段曼云也姓段,你也姓段。该不会是你家亲戚吧?” 段沉摇摇头:“不是亲戚。”是亲生母亲。 “也是。要真是亲戚。你怎么可能才在北都混成这个样子。” “嗯。” 段沉和于江江在角落里躲了一会儿。见有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从办公室里出来。段沉推了推于江江。示意她可以进去了。于江江回头看了段沉一眼,在他肯定的眼光中得到了无限勇气。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握了握拳头,直接拼了。冲动地上去敲了办公室的门。 门内传来一道清冷沉稳的女人声音:“Come in。” 于江江感觉自己身体抖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进去了。 办公室里的段曼云正在批阅什么文件,刚准备说话,一抬头,看见于江江,眉头皱了皱,直接说了一句:“Get out。” 于江江想象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抢在她叫保安之前说:“请给我五分钟好吗?” 这场面,真像某些励志电影,主角忍辱负重永不言弃最后得到机会。于江江觉得此刻她的表情一定非常诚恳,希望能打动段曼云。 段曼云非常美丽,嘴角轻轻一勾,充满了风情,明明笑着,可那笑容非常冷。她从头到尾都在说英语。不知道为什么,热情随意的美式发音由她说出来,让于江江觉得有点发憷。 段曼云看了一眼于江江胸前的记者证,用英语很轻蔑地说:“采访我的记者,从来就没有说中文的。” 于江江立刻换了英语,很认真地说:“也许您觉得我很唐突,我为我的鲁莽道歉,但是希望您能给我五分钟的时间,让我给您介绍一个项目。” 段曼云不屑地笑了笑,用非常妩媚的表情,无情地说:“我没有兴趣。”说着,拿起电话就叫了保安。 在保安到来之前,她对于江江说:“麻烦小姐和带你进来的人带句话。”她眨了眨眼睛,声音如霜冰冷:“叫他不要忘了晚上的饭局。” “……”What the fu/ck! 从Slow down被赶出来以后,于江江蔫蔫地在后门处找到了守候在那里的段沉。 “怎么样?”段沉问。 于江江气馁地说:“被赶出来了。” “嗯。”段沉点头:“很正常。” “你根本就认识人家是不是?”于江江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她叫我给你带话,叫你别忘了晚上的饭局。”于江江脑袋转了转:“你和段曼云是什么关系?段曼云男朋友小她12岁,她好像就喜欢小的,你是不是她的……内什么?” “噗嗤——”段沉笑得停不下来:“于江江,你怎么这么好玩儿?” “被我猜中了是不?”于江江扯着段沉的衣服:“你能不能吹吹枕头风,用你的美色迷惑段曼云,让她和我们公司合作?” 段沉对她的提议置若罔闻,无情地回答:“想得美。” 于江江无耻地憨笑:“我想得就挺美的。” 段沉乜了她一眼,果断回答:“No means no。” 让段沉吹枕头风的计划还没有开始施行,已经无情地流产。于江江长吁短叹,主管见她也尽力了,知道段曼云是座难以攀登的大山,也就不再为难了。合作的计划只能来日方长。 Slow down开幕当天的新闻很快在时尚圈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一季的新款也很快成为新娘们追逐的婚礼奢侈品。和这一季新品一起火爆网络和娱乐圈的,还有一个新晋女模特。开幕秀展当天所有的模特都是国外的,只有一个中国人。这个女模特清新秀丽的容貌和略带一点忧郁的气质将压轴的那套一字领嫁衣演绎得淋漓尽致。她眉宇间点点的羞怯和不自信让她好像真的新娘一样,有那种又甜蜜又惶恐的待嫁表情。不同于别的模特,身上只剩商业气息。业内人士评价她不是在展示嫁衣,而是在演绎人生。这是极高的评价。 看了一下当天的照片,这位女模特确实太抢镜了。于江江仔细回忆,当时也曾被这个女模特惊艳过,但她当时还有任务在身,没有太过注意。 于江江看了下新闻稿,里面有这模特的资料。名字叫钟又青,倒是挺有个性挺有味道的一个名字。就是英文名字很违和,叫Cinderella,是童话里灰姑娘的名字。 于江江也就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就多看了几眼,但不过模特们的生活离她也太远了。没一会儿她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下午,大堂的Maggie有事要出去。经理把于江江调过去帮忙。于江江在公司待客的大厅晃来晃去,没什么事做。来咨询的新人不是很多,同事们接待已经游刃有余,于江江也插不上嘴。 大概下午五点多的样子。就在于江江已经连晚上吃什么都想好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公司的大门被推开。进来了一对新人。 于江江当时正在收拾文件,看也没看清,连忙冲了上去。笑脸迎人地打着招呼。于江江撩了一把额发,一抬头,这才看清了眼前的这对新人。 男的个子很高,段沉有一米八三,这男的比段沉还要高一些,不会过于瘦弱,也不会壮得过头,十分恰好的身材。五官生得极其完美,轮廓深邃,眼眉很有味道。气质干净,笑容温润。不夸张的说,他比市面上当红的很多明星还要好看。男人把头发理得短短的,一身蓝色条纹的衬衫搭配黑色裤子,一双英伦款式的皮鞋,除了手表没有多余的缀饰。 于江江忍不住在心里狂犯花痴。 男人身旁站着的女人,瘦瘦高高的,头发很长,又亮又直,直至腰际。她戴着一副大墨镜,看不太清楚长相,只觉得皮肤又白又亮。脸很小,还没有于江江的巴掌大,整个隐在头发和墨镜里,虽然看不到眼睛,但于江江感觉肯定是个大美女。整个气质就有种女神范。 于江江是完全的外貌主义,一看到这么漂亮的一对新人,连服务态度都好了一大截。热情地不停和他们说话。 那男人从头到尾都握着女人的手,眼中全是浓浓的爱意,反倒是那女人,一直没怎么说话,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两人准备年内结婚,想办冷餐婚礼,于江江推荐了几个策划给他们,他们都认真地考虑。 初步达成意向后,于江江拿出表单给他们填。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女人在拿到表单的那一刻,情绪突然了些许波澜。她握着笔的手有点发抖,似是有些无助地回头问那个男人,每一个动作都谨小慎微,她哽咽着声音:“你真的要和我结婚吗?” 那男人看了一眼于江江,又看向自己的爱人,温柔而笃定地说:“当然。” 那女人鼻子瞬间就红了。男人摘下她的眼镜,拿了准备纸巾给她拭泪。刚要碰到她的脸,她马上抢过了纸巾。自己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于江江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视线落在那女子脸上。 那真是美得有些不真实的一张脸,水汪汪的眼睛里有迷茫也有欣喜,像是得了成全一样庆幸的表情。那表情让于江江都有些动容。 于江江觉得她看上去有些眼熟,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她试探性地问她:“请问,你是那个模特,钟又青吗?” 第三十六章 那美丽的女子看着于江江楞了几秒。然后突然反应过来,微微笑了笑说:“是的。” 爽快地就承认了,没有一点忸怩。于江江没想到居然在生活中这么近距离接触到了明星。激动不已,手颤抖着想去握钟又青的手,想想有点唐突,又收了回来。 “我看了你的秀,真的太美好了。没想到你真的要当新娘了。恭喜你。” 钟又青大大方方接受了于江江的祝福,那男人反手握着钟又青的手,一副守护到天荒地老的姿态。真是羡煞旁人。 一般来咨询的很少会主动提出交定金。他们二人似是对婚礼很期待,为了让于江江认真做,提出先预交一些定金,下次来正式签订合同。 于江江对这样的结果自然乐见其成,拿着两人填好的表格到了财务部。 财务的姐姐正在处理别的单子。于江江在这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她拿着单子看了看。两张单子一张字迹娟秀,一张遒劲有力。 原来那个帅得有点人神共愤的男人叫江一述。真好听的名字,很符合他那种温润内敛的气质。 财务的姐姐过来处理好了定金和收据的问题。钟又青还坐在方才的位置等待。她已经戴回了墨镜,也许是作为明星的习惯。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美丽得有点不真实。 江一述刷完卡,正在把卡放回钱包。于江江站在一旁,耐心极好地等待着。 善解人意的江一述不想让于江江等太久,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谁知他越急越乱,手一滑,钱包掉到了地上。里面掉了几张收据和一张照片。 于江江无意窥探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去帮忙江一述捡东西。 地上的那张照片已经有点泛黄,背面写着“葵2007”,有点不知所云。于江江下意识地翻了过来。入眼的是一张黑白登记照。照片中的女孩扎着马尾辫,眉目如画,笑容美得有点不真实。于江江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照片里的女孩是钟又青。应该是更年轻时候的钟又青?看上去有点稚气也没有她现在这样带点忧郁气息的眼神,但眼角眉梢还是很像现在的她。 于江江把照片递给江一述。他表情楞了一下,随即神色自然地接过照片,重新塞回钱包里。 “谢谢于小姐。”江一述微微笑了一下,这笑容有点颠倒众生。让于江江瞬间忘了一切烦恼。 于江江悄然打量着两人,男的英俊内敛,女的温婉秀致,不论外在还是脾性都十分登对,看着就养眼。有这样的男人,也难怪钟又青会在演艺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决定结婚。 两人一同往回走。于江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江一述聊着:“江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江一述温和一笑:“建筑师。” 于江江微笑:“和钟小姐挺没交集的行业。真是缘分啊。” “嗯。”江一述宠溺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钟又青,感慨万千地说:“遇到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祝你们幸福。新婚快乐。”于江江由衷地祝福。 于江江最近工作生活都很顺利。接了钟又青的单子以后。一切都变得得心应手起来。甚至于江江随手买的两元彩票还中了一百多块钱。于江江坚信钟又青是她的转运福星,所以对她的婚礼格外上心。 冷餐婚礼最麻烦的是场地问题。经过多番考察,于江江看中了一个私人会所的度假村。因为档次不错,平时也是政商名流在此活动,环境优雅,设施也很齐全。 主管给了她联系方式,她想想在电话里说不是很诚恳,特意亲自去了一趟。 她到度假村的时候,外面停的车不算很多。这不符合以往的风格,一打听才知道Slow down包了度假村几个主要区域进行季度新产品的宣传照拍摄。 于江江想起上次和段曼云不算愉快的会面。不禁对Slow down这个品牌都有了点惧意。 其实从心底说,于江江是很佩服段曼云的。段曼云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内里的艰辛于江江无从知晓,但如今她担当着这样的荣誉和名声,还能荣辱不惊,也算是一种能力。 段曼云对谁的态度都冷冷的,有点设计师的傲慢和另类。其实她不是科班出身。但如今在时尚圈,谁也不敢低看半路出家的她一眼,所以她有傲的资本。这也是为什么于江江在她那吃了瘪,却仍然很佩服她的原因。 略过Slow down的拍摄现场,于江江顺利地找到了度假村的经理。经理是个三十来岁的热情女子。和于江江的主管是很熟的朋友,两人的谈话倒也很顺利。 经理带她去看了场地,两人谈了一下费用。于江江觉得有点超出江一述和钟又青的预算。需要再考虑。 “谢谢您。”于江江和她握手:“我回去问一下我的客户,如果他们满意我们再接着谈下去。” 经理豪爽地笑着:“我们承办过好几对新人的婚礼了。场地这边肯定让你们满意。费用上面给你打个九五折没什么问题。” 于江江点头:“谢谢您,我回头问好了和您联系。” 经理点着头,张着嘴还准备说什么。就被身后穿着统一服饰的服务员叫住:“经理,金玉宴厅的张总喊你过去敬酒。” “好的,我这就过去。”经理回头对于江江说:“于小姐你能不能等我几分钟?我敬完酒马上出来。上次你们总管让我给他带的酒一直放在我这,没时间送,你给我带给他。” 于江江点点头:“好。” 于江江就近找了个沙发坐下。她坐的角度面前是一大面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致。 于江江惬意地在这欣赏着风景。也一并欣赏着Slow down的拍摄现场。 摄影师打光师助理和工作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一共有十几个高挑白皙的模特。整个场面很有气势。 主秀的模特离于江江有点远,于江江只能大概看到婚纱有些夸张的裙摆。 她正看得入神,一双手突然放在她肩膀上。把于江江吓了一跳,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她一回头,才看清来人居然是陆予。 陆予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你怎么跑这么远?” 于江江知是陆予,松了一口气,回答:“来看看场地,为了工作。” 陆予温和地看着她,用很欣慰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好的。北都一定有你的位置。” “我希望是这样。” 陆予笑笑,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北都没你位置也无所谓,我心里有位置,你只用住进来就好。” “呵呵。”于江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陆予也没有期待于江江能一下子答应他。他也不急。看了看于江江说:“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吧。” 于江江本能地摇摇头:“不用,你先回吧,我还要等人。” 她刚说完,经理就从宴厅出来了。一脸笑容地说:“于小姐,让你久等了,我这就去拿酒,你再等一会儿。”她说完看见了一旁的陆予,啧啧打趣道:“看不出来啊陆予,你也会泡妞啊!于小姐真是魅力无边,我认识他三年了,这小子就没正眼看过哪个女人。” 经理不知道陆予和她那些事,原本是挺逗趣一句话,可于江江却一点都不觉得幽默。她越说于江江越觉得尴尬,这也影响到她和陆予的相处。此刻她连头都不敢抬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予如胶的视线。 陆予也不急,体贴地走到于江江身边:“我一会儿回公司,我带你回市里。” 于江江想想躲也躲不过,就应了下来:“那等经理把酒给我了,我们就走。” 几分钟后,经理手上捧着红酒的木盒子出现了,她如数家珍般介绍:“这酒是我从澳洲带回来的。我特意去酒庄挑的。你们主管不懂这些,他是个牛饮分子,估计也是拿来送人的。” 于江江回想起主管那风风火火的大老粗样子,也忍不住笑:“我当初回国也带了不少澳洲的酒过来了。早知道主管要我就拿去献宝了。” 女经理哈哈大笑:“这年头不拍拍马屁怎么升得起来。学学陆予,把领导都哄得多好。”说着,经理用手臂顶了顶陆予,“是吧?” 陆予被揶揄,也没什么尴尬的神色,反而笑说:“这是独门绝技,不外传。”说着他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于江江:“不过要是内人的话,肯定倾囊相授。” “陆予……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技能,这火力挺猛的啊!” “……” 三人边走边说笑。沿路风景如画,让于江江心情也好了一些。 阳光灿烂但不算太刺眼,郊区的空气清新,温度也不会太高。度假村的人工绿化做得很美轮美奂,油画一样颜色艳丽且厚重。有种欧式贵族庄园的感觉。 穿梭其中,让于江江有种回到中世纪的感觉。很奇妙的感觉,让她流连忘返。 经理和陆予走在她前面。于江江安静地跟在陆予身后。陆予走得并不快,迈的步子恰巧是于江江可以跟上的宽度。于江江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宽厚的背脊给人以安全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靠他。于江江觉得这场面很是熟悉。只是当初那个穿着洗得发旧校服的男孩如今已经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男人。 对他的悸动依旧,可是胆怯也在丛生。 刚穿过一偏草丛。三人都被前面角落的争执声吸引了注意力。 于江江下意识地投以视线。只看到不远处一对男女正在吵架。男的穿得挺标新立异,说话声音尖细,五官看起来很刻薄的样子。女的背对他们三个,身上还穿着婚纱,个高肤白背脊挺得很直,看样子应该是Slow down的模特。 那男的气急败坏地在教训那个女模特,听口气应该是经纪人之类的人物,“你是不是疯了?你才刚出道,你是不是忘了你签约的时候合同写得什么?两年内不准结婚!你那么想结婚进什么演艺圈?你一结婚,现在这些单身项目的代言,还怎么做?你这样公司要亏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那女模特肩膀抖了抖,似乎在哭,“对不起,我愿意自行解约。但是我不能放弃这段婚姻。我已经等了十几年了。” “你神经病啊,又不是傍上大款了,值得你放弃大好前景的事业吗?你现在年轻,觉得爱情重要,你昏了头。相信我,我在这个圈子看得多了,再过几年,你身价涨起来,富豪们排着队要娶你,任你挑!” “……” 听到这对话的经理啧啧感慨地小声和他们说:“这些经纪人真挺不是个东西的,人家好好的想结婚干嘛不让结。” 于江江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一时也没注意经理说什么。只是专注地盯着那两个人。 那女模特还挺执拗地,倔强地说:“我不用大款。我只想嫁给他。我愿意退出娱乐圈。” “娱乐圈是你想进就进,你想退就退的吗?”女模特一句话把她经纪人彻底惹毛了,那人摔了手中的脚本,气急败坏地指着女模特的鼻尖,歇斯底里地说:“钟又青,噢不,钟守真!你是不是得意忘形,都忘了自己是谁了?要我提醒你,你到底是谁吗?” 第三十七章 这明显的威胁不仅没有让钟又青乱了阵脚,反而让她彻底平静了下来。她擦掉了眼泪,整个人好像变了一个人,仿佛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并不是她。 从背后看,钟又青的背脊挺得很直,倔强的姿态让于江江对她生出了几分怜惜。不管这其中有什么内情,于江江仍然先入为主,觉得钟又青是个好人。这无关什么旁的东西,只是经过接触之后的一种感觉。 于江江觉得真爱应该被成全,她皱着眉头,有些讨厌那个经纪人。正准备上前去帮钟又青一把,就听到她用一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语气对那男人说:“我从来都不怕死,你竟可以威胁我,大不了我们就一起死。” 那经纪人大概是被钟又青毫不在乎的样子震慑住了,一时气势弱了一截,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逞强地说了一句:“你要是敢你就试试?”说完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你这个疯子!” 钟又青冷冷一笑:“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钟又青不屑再与他争辩,只说:“我重活一次,就是为了走到他身边去。我和你说过我爱他,我能为他去死,你不信。” “……” 于江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钟又青转身,与她四目相投那一刻的尴尬。 她定在原地不敢动,嘴角扯了扯,笑也笑不出来,表情也不敢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生怕刺激了钟又青。她有些无奈地举起双手,用很无辜的表情说:“我们只是路过的。” 钟又青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冷,只淡淡“嗯”了一声。于江江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只好讪讪说:“那我们先走了,你们慢忙。” “等等,于小姐。”钟又青叫住了于江江:“我们能一起回城吗?正好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于江江愣了一下,一抬眼,正看到钟又青脸上又恢复了几分暖色,淡淡的笑意让她恢复了平时温柔中带点忧郁的样子。于江江有些恍惚,她不禁开始怀疑,刚才那个语气森冷的女人只是她的幻觉。 钟又青提前结束了拍摄。和经纪人大吵后,她要提前走也没有人拦她。由于Slow down的拍摄追求原味,化妆师并没有给她画很重的妆,看上去倒也不是很突兀。钟又青沉默地换下了婚纱,拆了头纱,和身边的工作人员点头示意后便直接走人了。整个过程流畅得有点奇怪。 在钟又青的邀请下,于江江坐了她的车。陆予欲言又止,但也礼貌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于江江上车之前陆予叫住了她。把她拉到一边。 陆予站得离她很近。于江江觉得这样的距离微微有点压迫感。她一直专注地盯着陆予的领带。离开酒局,陆予把领带扯松了一些,此刻领带结刚好挡住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也正好是她视线的高度。 陆予抬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于江江的头发,像爱抚宠物一样温柔。 “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事,你就给我打电话。”陆予有些不放心地说。 于江江有些不解:“那女模特是我的客户,我们认识的,能有什么事?” 头顶有陆予轻轻的叹息声传来,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有时候希望你一直这么单纯,我想把你保护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我有时候又害怕,你会因为太单纯受到伤害。” 还不等于江江反驳,陆予接着说:“那姑娘怕是得罪经纪人了。你要知道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尽量离远些,免得被波及。” 于江江眉头皱了皱,抬起头很执拗地看着陆予,毫不避讳他的注视,对他的说辞直摇头,她笃定地说:“就算不混娱乐圈对我客户应该也没什么。她丈夫对她特别好。特别特别爱她。” 陆予眼中有些担忧的神色,“于江江,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可能是爱,可剩下的,全是肮脏的东西。你的世界怎么会这么简单,来来去去只有爱?” 于江江沉默了一会儿,她抿了抿唇,对陆予说:“因为我一直在追逐最美好的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爱,就什么都不是了。” 于江江有些怅然地看着陆予,觉得他的眉目间仍住着她过去的爱恋。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陆予,你知不知道,我曾给了你我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而你,是我曾追逐过的,最美好的东西。 坐在钟又青车里,两人都很安静,一句话也没说。大概是两人都心情不佳的缘故。 于江江反复在思索陆予说的话,也许他说得有道理,可她始终觉得那感觉是不对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钟又青,她神色专注地看着前方,似乎对未来全然没有担心的样子。回想陆予的提醒,不禁也有了一丝担忧。 于江江问钟又青:“这样走了,之后会不会有麻烦?” 钟又青眉头挑了一下,随即绽放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谁知道呢,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吧。” 于江江见钟又青这么乐观,也放下心来,开始聊起了家常:“你是自己想当模特的吗?” “不是。我有一天走在街上,被经纪人、就是你今天看到的那个男的发掘的。然后他就签了我。我走过几次秀,一直没什么动静,这次婚纱秀突然红起来的。” 前方变灯,钟又青不得不停了车。 大路口车来车往,让人有些眼花缭乱,零落伫立的信号灯此刻看上去寂静而孤单。钟又青盯着那些车辆,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似是无意,却也很决然地说:“就是我手术出院第四五天吧。”她突然回过头来,用有点绝望也有点诡谲的表情指着自己的脸说:“就是这张脸,美得连星探都看到了我。” “噢,”她眼睛睁大了几分,仿佛突然想起一样说:“我忘了说了,是整容手术。” “……”于江江觉得此刻车厢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一贯伶牙俐齿的她一时也尴尬地语塞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钟又青的脸色,她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从于江江看来,钟又青那张脸确实美得有点不真实,但又并不是当下那种流水线的整容脸,而是美得很自然,甚至找不到一丁点整容证据的那种美。五官都有自己的特点,尤其那眼神和眼角眉梢的愁绪,很有记忆点,能让人过目不忘。 于江江想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其实……其实现在很多人都会动动手脚的。就和美容差不多。我也有好几个朋友割过双眼皮……” 钟又青苦涩地一笑,“怎么会一样?我几乎是换了一整张脸。”她指着自己的下颌说:“这里削掉了两块大骨头,难以置信那是我身体里拿下来的。” 大概是被勾起了对过去那些煎熬经历的回忆,钟又青脸上瞬间涌上了痛苦的神色,“麻药褪去的时候,我疼得不能睁眼,也不能说话。彻底痊愈的那一天,我告诉自己,我是全新的一个人了。我扔掉了那两块大骨头,同时也扔掉了我自己。” 钟又青眼眶中有泪水,她眉头微皱,泫然欲泣的样子那样美,把于江江都看痴了。 “有人天生就可以这样美,拥有一切,还有完美的爱人。而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被歧视、被欺负,因为长相丑陋,得不到任何机会,也没有人爱。” 于江江无法体会她的心情。她对钟又青的过去一无所知,只是安慰她:“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把握现在才是最重要的。既然决定重新开始,就好好地过下去。” “现在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钟又青猛得踩了一脚,轰了一下油门,引擎作动的声音震得整个车都在抖,她脸上有发狠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谁也不能阻止我得到幸福。谁也不能。” “……” 钟又青将于江江送回了公司。下了车,目送钟又青离开,于江江才发现自己后背竟然出了一兜的冷汗。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对钟又青那种亡命之徒的表情产生了无可言喻的畏惧。 钟又青对自己太狠了。于江江摸着自己的脸,想象着割两块骨头的感觉,那一定很疼。 回到公司,同事告知于江江,江一述来过了,主管亲自接待的,替他们把合同签好了。还难得当众表扬了于江江,说于江江这一单干得不错。 好不容易受了表扬的于江江原本应该高兴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见识了今天那样奇怪的钟又青,她心里有点毫无根据的预感,这一单可能不会成。 收好了已经签署好的合同。给江一述回了电话,他似乎正在忙工作。两人没说到几句话,他只说过两天还会再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握着已经挂断了电话的手机,于江江隐隐有些不安。 还没下班,段沉已经兴高采烈地到了公司。他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也没有戴什么乱七八糟的首饰,脸上带着一丝孩子气的表情,似乎有什么好消息要和于江江分享。 段沉是个耐心不错的人,坐在公司大堂里等着,既没有催也没有打扰于江江工作,就坐那玩手机,乖巧得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现在他们公司的人对段沉已经见怪不怪。都以为是于江江的男朋友,看到他还会打招呼。年轻女同事们偶尔也议论议论于江江,毕竟段沉的百万名车还是有点惹眼。 下班后,段沉准备带于江江去吃云南菜,他刚发掘了一家不错的餐厅。谁知他一路决策失误,走错了路线,堵在了下班高峰的高架桥上。 段沉也不急,自然地和于江江搭着话。倒是于江江,心里藏着事,有点心不在焉。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把一句话重复了三遍还没有引起于江江注意的段沉实在忍不住了,问道。 “什么?”于江江猛一回头,一脸茫然。 段沉撇了撇嘴:“我说——我今天拉到风投了,马上我就要有自己的事业了。” 于江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脸鄙夷地说:“就你那公司还需要风投?” 段沉斜她一眼:“是别的项目。” “分手业务已经满足不了你了?你还准备开拓什么业务?帮人不赡老,不养小吗?” “于江江,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有多龌龊?”段沉有些懊恼地看了于江江一眼:“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在UCLA是学的Engineering吗?” 于江江也是第一次听段沉说起他的专业。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她用一脸震惊的表情说:“我万万没想到一个学工程的开了个这么缺德的公司!” 段沉不屑和她辩,只寥寥说着:“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这智商,能知道什么?” 于江江捏了捏手指,也没有反驳什么。她手撑着车窗,一回头,一眼正看到Slow down的广告牌。巨幅广告牌上是钟又青美轮美奂的婚纱照片。 她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一回头,问段沉,“你觉得在爱情里,是外貌重要,还是感情重要?” 段沉有些意外,本能地问:“怎么突然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这不是你智商可以驾驭的,没事吧你?” 于江江白了段沉一眼:“问你你就回答,怎么屁话这么多。” 段沉笑:“没有外貌,怎么谈感情?你不是一天到晚只意/淫吴彦祖贝克汉姆那些帅哥,也没见你意/淫和潘长江郭德纲来段旷世恋情啊?” “……烦不烦啊?”说话就说话,不打比方会死? 段沉呵呵笑了两下,说:“你问一个长得这么帅的人外貌重不重要,怎么可能得到有价值的回答,我说不重要,我也没办法变丑,也办法阻止那些女人爱我的脸啊。” 第三十八章 “段沉,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于江江实在受不了段沉这样大放厥词,忍不住开始吐槽。 段沉得意地挑挑眉,“怎么能不要呢?这么帅一张脸。” “我不想去吃饭了。看着你饱了。” “嗯,这就叫‘秀色可餐’。”段沉明知道于江江不是在褒扬,还能硬曲解成这样。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于江江彻底败了。 “怪不得你从小到大活得这么自信,我算是学到了。” “你学这个没用,你没这个资本。” 于江江忍不可忍:“你再说一句话,信不信我毒哑你?” 看着于江江有发飙的趋势。段沉越发觉得有趣。咯咯直笑。半晌,他清了清嗓子,回归正题,问:“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问题?” 于江江白他一眼:“早没心情和你说了。” “噢,那就不说吧。” 于江江天生反骨,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跟倒豆子一样说起来:“就我接了一个客户,她特别漂亮,但是是整容的。你说他老公要是知道了,还会和她结婚吗?” “你也别担心了。你肯定做不成的。你不知道你们同事都喊你‘黄江江’吗,专业搅屎棍,一对对都被你搅黄了。” 于江江愤懑地瞪他:“我是担心我自己吗?我是担心人家!” 段沉狐疑地看她一眼,然后认真回答:“为什么不结婚呢?整完漂亮那也是漂亮。总比有些人看着就想劝她们整整的要好吧。”说着,他意味深长看了一眼于江江。 于江江默默有种受辱的感觉,“这是真心话吗?” “如果那个男人爱她。外貌又有什么重要?” 于江江没想到段沉会突然说出这么让人感动的一句话,感慨地说:“所以你也不看外貌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还没接触过外貌不好的女孩。”他这么说着,突然一拍脑门说:“忘了你了。还是接触过的。” “……”于江江气得银牙直咬,心想:再让你得瑟几天,早晚有一天让你死在这张臭嘴上。 吃过饭,段沉带于江江去买老巷子里的北都老酸奶。做酸奶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一天就卖300瓶,段沉知道于江江喜欢,提前托人留了两瓶。 咬着吸管,于江江开玩笑地问段沉:“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你是不是想追我啊?” 其实像段沉这样的男人,于江江觉得不是她能把握得住的。按照段沉的路子,他应该会回答“我像是眼睛这么瞎的人吗”之类的话,于江江也没做他想,就单纯想逗个趣。 谁知他眼珠子转了转,半打趣地问于江江:“要是真的,你接受吗?” 于江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当然。” 段沉大约是没想到于江江答应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于江江会这样回答是完全没有把这话当真。不由有了小小的失落。他自嘲地笑了笑,问于江江:“我这么帅你怎么就不为所动呢?” 于江江摇头:“我一直挺为所动的,一看到你就想打你。怎么会不想动呢?” 于江江脸上还有戏谑的表情。但段沉的脸色已经逐渐肃然。 夜风凉凉的,霓虹灯装点的北都是一座五光十色的仙境之城。远远的一段上坡路直接天际,仿佛是一座虹桥天梯。段沉融入在这样的背景里,增添了几分寂然之感。 他突然回过头来,用很不段沉的语气问:“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于江江怔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矢口否认:“当然,我又没有自虐症。” 段沉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是我在自作多情。” 说着,他突然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于江江跟在他后面叫了一路,一开始还喋喋不休,后来发现他好像真的生气了。赶紧赔笑脸说了一路,可他就是拿乔,怎么说都不理她。 于江江一时脾气也来了,愤怒指责他:“你怎么说风就是雨?你觉得你平常说话的态度对吗?你这是几个意思我怎么知道?你是真表白还是闹着玩我完全搞不清楚。你认真问话跟说笑话似的,对你这样的我实在没法认真回答!” 段沉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江江一时没有防备,一下子撞在了他结实的后背上。 段沉倏然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于江江,冷冷哼了一声:“那你就当我在说笑话。我有事没事找你都是为了说笑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对谁都是这个态度。你之前都是误会了我。” 于江江怒不可遏地瞪他一眼,也发了狠:“行!你要疯自己疯去!我没空陪你。”于江江还觉得不解气,把没喝完的酸奶罐子扔段沉身上:“也把你这些小伎俩收回去!我不稀罕!” 说完,于江江想也没想,转身走了。 她走得很快。耳边只有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音和来往车辆摩擦地面的声响。 与她迎面而来的车灯一晃一晃,晃得她眼睛有点疼。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干涩得厉害,急得她有点鼻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段沉对她就跟逗宠物似的,时不时来一下,片叶不沾身那种。可她没办法像段沉一样收放自如。她不敢自投罗网。 他持续地对她那么好,她也不是什么情场高手,怎么会不动心?可他们这样的发展,像是正常男女交往的过程吗? 这叫她怎么能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男人来爱他呢? 她越想越气,眼角一阵湿热,她慌乱地擦掉眼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挺莫名其妙的。 走了一会儿,段沉没有追来,于江江更气了。她突然停住,原本是想去找段沉的身影,却不想一回头,正好看到不远处一辆高速行驶的吉普车“嘭”的一声巨响,撞倒了一个穿着休闲装的男人。 于江江隔得有点远,只看见那男人在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因为剧烈地撞击飞了起来,然后落在了另一边的车道上,正好撞到一辆轿车的车尾。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于江江都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从小到大体育都很差,跑步慢且体力很差,可是此刻,她觉得好像激发出了自己全部的体育潜能。她跑得真的好快。快到干燥的空气吸到喉咙里都有点疼。 她到事发现场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人。 于江江疯了一样挤进人群里,旁边的人被她推搡,忍不住骂骂咧咧。于江江也没空去管。她只是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 她觉得脚下如有千斤巨石一样重。走一步就觉得好像用尽了体力。她一步一步往里走,最后在在还没进内圈的地方看到了一瓶已经碎掉的酸奶。 白色的块状老酸奶倒在地上,让于江江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眼泪像是本能一样,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她慌了神,脑海里一团浆糊。眼前如同蒙太奇影像,一帧一帧毫无逻辑的播放,全是和段沉相处的片段。太可怕了,他们才认识多久,她已经无意识地记住了那么多事。于江江疯了一样往里挤,嘴里一边叨念着:“段沉……段沉……段沉!” 旁边的人不满于江江这样。纷纷开始指责她,她不管不顾,只是锲而不舍地往里挤。 倏然地,一只温暖的手拽住了她的手臂。毫无征兆地,她被那只手从人群里拽了出来。 完好无损的段沉低着头看着她,还是那么好看的眉眼,有点雅痞的气质,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笑意,他问:“你喊我啊?” 像梦一样,于江江一看到段沉,眼泪马上像下雨一样簌簌不停。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猝不及防了,她的心都跟着颤抖了起来。她伸手,碰触着段沉真实的体温。一时喜极而泣,“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段沉对她傻里傻气的举动也没有阻止。只是笑眯眯地问她:“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段沉好整以暇,用她的话回敬:“我看你挺喜欢自虐的。” 看段沉那得意洋洋的表情。于江江再看一眼地上的酸奶,三魂六魄全回归了体内。大脑也开始运转。于江江终于明白了过来,她擦掉了眼泪,直勾勾地盯着段沉问:“你是不是早就看到我了?”她指着地上的酸奶瓶:“是不是你丢的?” 段沉笑了笑,也不否认,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嘴硬什么?怕我有事不是吗?” 段沉那满不在乎的表情彻底刺痛了于江江,她紧握住双拳,最后只用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幼稚!” 那是于江江认识段沉以来,最最生气的一次。他不会懂,她跑过去的那一刻。是真切地以为他出了事,她的那些眼泪也都是真的。她害怕会失去他,比她所想象得还要怕。 可他呢,只是在看她出丑,看她因为担心他那傻乎乎的样子。 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魅力无边,没有女人可以抵挡。 于江江转身招了辆出租车就走了。任凭段沉在后面怎么追她都不理。 那司机见后面一直跟着一辆车,也忍不住问于江江:“小姑娘,和男朋友吵架啦?” 于江江心情不佳,一句话都没说。司机也识时务地闭了嘴。 付完钱,于江江径直下了车,准备往家里走。 后面紧跟上来的段沉几步追上来,强势地拦住了她,任凭她拳打脚踢也不放手。 段沉表情有些严肃,他皱着眉头问于江江:“你生什么气?” 于江江倔强地撇开脸不看他:“没生气。” 段沉拽着她,强迫于江江抬头看他,于江江敌不过他的力气,只得恨恨地瞪着他。 “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我就算死了又关你什么事?你哭什么?”段沉咄咄逼人地质问着于江江。 他眼睛那么亮,像吸取了星辰的光彩,直要把于江江吸进去一样。 他在等待着答案,可那答案是于江江不想回答,也不愿面对的。 “陌生人在我面前被撞了,我也会哭的。”于江江冷冷地说。 “于江江,”段沉眼中的光彩退却了一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也有些喑哑,“在你眼里,我就是陌生人吗?”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还在喜欢陆予?”段沉直勾勾地盯着于江江问。 于江江逃避着段沉的视线,她理不清心里的那些情绪,也理不清对段沉和陆予那异样的感觉。 她有些懊恼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段沉深深地看了于江江一眼,缓缓地放开了她,一字一顿地说:“于江江,我对你很失望。” 第三十九章 段沉向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的距离让于江江觉得有点心疼。她是那样倔强的人。不会示弱也不懂得向人服软。 “你凭什么对我失望?”于江江不依不饶:“你说这话,是不是挺可笑的?” 段沉眉间微动,渐渐成川,半晌,他沉声说:“于江江,你不是什么天仙,也不是人民币,不是他/妈地看上你了,我能天天来找你吗?” 于江江没想到段沉会这么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已经习惯了陆予那样温和的做派,处处给人留一线。一下子换成段沉这种单刀直入不给人一丝喘息机会的方式,还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紧张,说话也有点结巴:“我……我求你来找我了吗?”于江江还在嘴硬着。 段沉脸色铁青,他一贯是势在必得的人,于江江给予他的不仅是新鲜感,也是挫败感。有时候他喜欢她这种感情低能;有时候他也痛恨她这种感情低能。 “我不是你,没那么好耐性七年磨叽。”他望了于江江一眼,问她:“你是不是还喜欢陆予,给句准话。” 磨叽?于江江听到这两个字,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七年也许很久,可于江江期待的是一辈子的爱情。七年都嫌磨叽。那如何能相守一生? 于江江捏了捏拳头,段沉此刻的霸道和强势来得前所未有。于江江不知道该如何招架,只本能地嚷道:“七年是说忘就忘的吗?我可以忘记你,可我不可能忘记陆予。他已经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了。” 于江江未经过长久思考和斟酌的话直接地刺伤了段沉,越是未有雕饰越是接近她心底真正的想法,这让段沉无言以对。他看着于江江,眼睛里像瞬息万变的天气,沉默而曲折。他伸手想去抓住她,可手到了半空中却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段沉嘴唇动了动,心底早已波澜万丈,良久,他说:“忘记谁,选择权一直在你。我失望的是已经这么多年了,你还不肯放过你自己。” 一贯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脸上有失落的表情。这让于江江内心开始感到无限内疚。她握了握自己的手,指甲攥入手心,那痛感让她清醒了一些。 她想去抓住段沉,可手伸出的那一刻,段沉已经落寞地转了身。 “段沉……”于江江喊着他的名字,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不需走心就会脱口而出。 段沉没有回头,也没有为她再驻足。于江江突然意识到,这次的段沉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却也非常决然,他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的人,踢到铁板我就会回头。” “……” 说不上有多深刻的感情。至少段沉走以后于江江一晚上都没有哭。 和陆予给她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感是很不同的。段沉的离开给于江江的,只是一种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对劲的奇怪感觉。好像突然拔掉了一颗牙齿,其实也不是太影响生活,可总忍不住去在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觉得缺点什么。 于江江拉不下脸去找段沉。只有点神经质地24小时手机贴身,时不时去看几眼,生怕错过了电话。 一连几天,段沉既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来找她。和于江江一样不习惯的还有公司的同事,好几个都无意地提起他,问于江江:“你那帅哥男朋友最近怎么没看见了?” 于江江被那称谓刺痛,冷冷回答:“他不是我男朋友。” 人家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只潦草安慰“年轻人吵架几天就会好了”就赶紧撤退。 带着这股子谁都看得出来的怨气,于江江完全醉心于工作,并且一点错误都没出。搞得主管经理都很不习惯,想骂她都找不到理由。 周五,于江江约了钟又青和江一述去看场地。 一早于江江就准备好了东西整装待发。谁知来的却只有钟又青一人。 “江先生没来吗?”于江江好奇地问。 钟又青笑了笑,回答:“他有点事。” 由于上次不好的记忆,于江江另选了一处会所作为冷餐婚礼的筹办方。规模和环境不如主管推荐的那地儿好,不过也挺精致的。 钟又青看完以后非常满意,为了对于江江表示感谢,钟又青硬是要请她吃饭。于江江拗不过她,只好和她一起回了城。 钟又青开着车,脸上还带着笑容,“于小姐,你可千万别和我客气。你可能不知道,你要是不和我一起吃饭,我就得一个人吃饭了。” 那表情,带着点落寞。 “江先生是去出差了吗?” 钟又青笑了笑,笑容有点苦涩:“算是吧。” 钟又青带于江江去了一处很高级的会所吃饭。位于国贸的顶楼。两人并肩往电梯走去,路过的两条都是奢侈品店铺。 电梯旁边的店铺还没有正式开幕,背板上是Slow down的LOGO以及钟又青的照片。 等电梯的时候,钟又青看着她自己的照片发了会儿呆,过了会儿,她突然转头问于江江:“这照片美吗?” 于江江由衷地点了点头。 钟又青笑了笑,说:“这世界其实真的有这么美的女子。”她抿了抿唇,又说:“于小姐,你说,如果一个男人爱过这样的女子,还有可能会爱别人吗?” 于江江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她。正斟酌要回答什么,就有人打断了她。 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拍了拍钟又青的肩膀,脸上带着欣然的表情:“请问你是钟守真吗?” 钟又青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愣了愣,身体有些僵,那种尴尬而恐惧的神色只在她脸上停留了短短几秒。片刻后,她已经恢复正常,缓缓转过身去。 那女人这才看清楚钟又青的全貌。脸上全是震惊和尴尬的表情。 “小姐真对不起。只是您背影太像我一个同学了。” 钟又青扯着嘴角,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那女人又说:“真有缘分,您背影像我一个同学,正面和我另一个同学,简直一模一样。” 钟又青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微微的笑容。 这是于江江第二次听到“钟守真”这个名字。她有很多疑问,但她什么都没问。 那女人走远了还在念叨,对同伴说:“真像啊,简直就是周小葵,要不是参加过周小葵的葬礼,我简直都要以为她死而复生了。” …… 钟又青显然也听到了这些,她什么也没提,只对于江江笑笑说,“走吧。去吃饭了。” 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于江江和钟又青坐到了一处靠窗风景绝佳的位置吃饭。 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孽缘。这里除了能看到北都繁华的城景,还能从反光的玻璃里,看到坐在不远处的江一述。 此刻的江一述与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一起,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妻,这场面看着很奇怪,像是父母和女儿的男朋友见面一样。 于江江数次想要避开视线,可这地方实在避无可避,也没法装看不到。 她相信钟又青肯定也看到了,但钟又青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低头专注看着菜单。 “于小姐能吃辣吗?” 于江江还在看着江一述那一桌,心思不在此,钟又青问了两遍她都没听见。 钟又青终于无奈地阖上了菜单,对于江江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 于江江心里有太多问号。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钟又青一眼,最后说:“好。我带你去点有特色的餐馆吧。” 两人都拿起自己的包,准备离开。刚一起身,钟又青就被撞了一下。 于江江一抬眼。暗想真不好,怎么这么倒霉,撞到钟又青的正是与江一述坐一起的女孩子。 那女孩嘴里连忙说着“对不起”,她满脸歉意地抬头,一看见钟又青就不说话了。 “姐姐……”那几乎是本能的一声呢喃。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半晌反应过来,一直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了江一述那一桌。那对中年夫妻也走了过来。 钟又青下意识地就要走。却已经来不及。他们已经看见了她。 那对夫妻中的中年女子看见钟又青的那一刻眼里已经涌上了眼泪。那男人赶紧安慰地搂住了自己的妻子。 江一述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也是最后一个看见钟又青的。 餐厅精致的装潢,璀璨的坠灯,以及零星的几张餐桌此刻都似乎消失不见了。江一述和钟又青隔着不远的距离沉默对望着。 江一述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钟又青,怔忡地站在原地。几秒后,他恢复了正常,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先对那对夫妻和那年轻女孩交待了两句。随即走到钟又青身边来。 什么都没说,江一述想要拉着钟又青出去,但钟又青倔强地甩开了江一述的手。 她眼底一片绝望的荒芜,她仰着头,用楚楚可怜的表情问江一述:“你不是说你出差吗?” “对不起。”江一述说。 钟又青眼眶红了红。她看着江一述的眼睛里除了爱,于江江几乎找不出别的感情。 她懦弱地对江一述说:“我原谅你。江一述,你不要对我解释,我什么都原谅你,所以你什么都不要对我解释。我们现在就回家,好不好?” 第四十章 江一述赶紧扶着摇摇欲坠的钟又青,半晌没有说话。他眼神里有愧疚的神色,脸色有些泛青,好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半晌,他对钟又青说:“你先和于小姐走,我晚上去接你,好吗?” 钟又青还是痴痴地看着江一述,她那样睁大着眼睛,不肯错过江一述每一寸的表情变化。她问:“你不愿意和我回家了,是吗?” 江一述拍着钟又青的后背试图安抚她,“不要乱想。回头我和你一五一十的说。” 钟又青那么执拗地不肯放手,她不甘心地对江一述说:“我要你现在就跟我走。” 江一述眉头皱了皱,像哄孩子一样说:“又青,听话。” 钟又青的眼中陡然出现了死灰一般的颜色,那么绝望的颜色。 “江一述,你现在不跟我走,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不可以走下去。”她看着江一述,眼中盈光闪闪,“很多事情我从来不说,可是不代表我不知道。” 钟又青一点一点脱离了江一述的保护,缓缓地往后退着。 明明距离那样近,可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海,将他们隔绝在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彼岸。 “江一述,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我到底有多么爱你。” 钟又青从离开江一述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哭。她的眼睛此刻好像一片永远不会枯竭的海。那么多眼泪,多到于江江坐在一旁都有些心疼了。 于江江抬手抚摸着钟又青的后背,安慰着她:“江先生那表情,肯定是有什么内情。而且那女孩和江先生的相处,也不太像是……那什么……” 钟又青止不住地哭着。她捂着自己的眼睛,眼泪却仍然从她的指缝中流泻而出。渗透了她指端的皮肤纹理。 钟又青摇着头,那样痛苦地咬着唇,良久才说:“那是周小葵的妹妹和父母。”钟又青回过头看着于江江:“周小葵死了四年了……可我仍然觉得她一直都在。她在江一述心里,那是我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 于江江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上次江一述钱包里掉出来的那张照片。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那张照片背后的“葵2007”是什么意思。 “周小葵是……” “江一述的女朋友、未婚妻,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钟又青自嘲地指着自己的脸:“这张脸的……主人。” …… “周小葵,放学你能留一下吗?”邻班一个女生笑眯眯地站在班级后门,对正在收作业的周小葵说。 那么美丽而善良的周小葵毫不设防,也没问清楚是什么事,微笑着就答应了。 十二年前的钟又青还叫钟守真。个高、丑陋、沉默,是班级里很不起眼的存在。邻班女生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后门不远。循着声响,她抬头打量了一下来传话的女孩子。那是邻班一个非常活跃也非常复杂的女孩子,喜爱出风头和并且热衷于和社会人员往来。是年级女生里最爱挑事打架的人。 这样的人找周小葵能有什么事呢?钟守真想想,大约是和江一述有些关系了。 年少的恋爱总是需要避人耳目,为了防止被熟人碰到。每次江一述和周小葵都走很远很远去约会。却偏偏还是被钟守真碰到。 也许不止钟守真碰到过。很快学校里流传起了一些风言风语。但由于江一述和周小葵在学校表现正常,成绩优异,老师也就没有横加干涉。 但这还是引来了很多女生的不快。毕竟江一述是学校里那样风云的人物。 放学后,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只剩周小葵交完作业还在有条不紊地收拾书包。 邻班女生过来的时候同时还来了六七个人高马大的女孩。虽然穿着他们学校的校园,却一脸匪气。她们关了门窗,将周小葵团团围住。 也许是缘分,更或者是注定。钟守真拉肚子在学校多待了一会儿。上楼的时候,发现班上的门被锁了。直接熟门熟路地翻窗进了教室。 一进去,就看见了教室里有些混乱的场面。 一群女生围着周小葵恐吓着,周小葵个子小小却十分倔强。背挺得笔直,像个将要就义的女英雄,始终不输气节。她一声不吭,也不服软。激得那几个女生火冒三丈。一个脸生的女孩率先动了手,猛地一推,把瘦小的周小葵推到了地上。 其余几个女生随即也加入斗殴。你一拳我一脚,死死压住周小葵。 这样的校园暴力事件屡见不鲜,屡禁不改。钟守真也曾多次在小巷里见过。 一个最后进入斗殴的女孩凶神恶煞地对钟守真恐吓:“少管闲事!你敢到处乱说下一个就打你。” 钟守真点了点头。 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不会上去,她不是正义感那么强的人,本能也只是自保而已。可周小葵不一样,她是江一述喜欢的人。 所以下一刻,钟守真拿起书包,猛地砸在一个抓着周小葵的女生身上。 钟守真始终不记得那一天她到底以一敌几,即使她个高也还是打不过那么多人。到后面几个人一起围着打她和周小葵,钟守真敌不过,只能抱着周小葵,用身体替她挡下那些拳脚。 最后是打完篮球回来的江一述救了他们。 他气得眼睛嗜血一般发红。他一个凳子砸在地上,椅背都砸断了。那些女生被他强大的气势震慑住,吓得退到一团。 江一述双手捏着拳头,努力克制着不打女生。他狠狠瞪她们几眼,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滚!” 那些女生也吓到了,不再逞凶斗狠,纷纷作鸟兽散。 钟守真觉得身上都有些麻了。她的后背疼得已经失去了知觉,手臂也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 周小葵被打的时候一声都不吭。江一述去抱她的那一刻,她才开始流眼泪。 那么楚楚动人,哭得钟守真都有点心酸了。 江一述一直抱着周小葵,他在她耳边呢喃什么钟守真听不见。钟守真坐了一会儿,觉得眼前没那么花了,才拿起书包,沉默地准备回家。 “谢谢。”钟守真出教室门的一刻。江一述在她身后小声地说。 钟守真眼睛红了红,眼前水汽一片,走廊里仿佛弥散着让人看不清前路的雾。 在厕所里洗了把脸。钟守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脸上长满了雀斑,颧骨很高,还有点“地包天”,遗传真是可怕的选择题。钟守真在出生的时候全部选择了错误的答案,所以遗传了父母所有的缺点。 同学们取笑她,给她取外号叫“钟无艳”,意在嘲笑她长相难看。 原本就够难看了,此刻脸上还青紫一片,钟守真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丑啊,自己都不想看了。 下楼的时候路过走廊。钟守真远远地看到江一述搀扶着周小葵一步一步地走着,觉得有些眼酸。 暗恋江一述四年,从初一到高一,钟守真从来不敢表白。江一述是校草、是学霸,出身于书香门第。完美得像小说里的人物。而钟守真呢?蝼蚁一般微小,喜欢江一述,那是连梦话都不敢说出来的痴心妄想。 那件事之后,参与殴打周小葵的几个女孩都被学校劝退了。虽然没有公开,但钟守真知道是江一述家里向学校施压的结果。 这是江一述的怒气,也是他保护心爱女孩的方式。 那时候的江一述,是钟守真疲惫生活里唯一的英雄梦想。 十几岁的爱情纯粹得像水一样。在那个时代,手机没有普及,电脑还是奢侈品。周杰伦是个新人,还在唱着《龙卷风》《半岛铁盒》。爱一个人的理由不是因为房子车子,而是因为阳光的午后,一个惊艳的回眸。 钟守真永远都记得她被嘲笑的时候,江一述那么认真地对那些欺负钟守真的人说:“钟无艳虽貌丑无盐,却才华无双。嘲笑别人长相,是最肤浅的行为。” 一行人被堵得无话可说,无趣地散去。钟守真愣愣地站在一旁,谢谢都忘了说。 那天回家后,钟守真发现自己的草稿本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江一述遒劲有力的字迹。 他写着:美丑不是用眼看的,而是用心。 钟守真被人嘲笑长得难看从来不曾想流泪,却因为江一述一句话想哭。 江一述永远都不会懂。他随便的一句鼓励,对于深深自卑着的钟守真是怎样的意义。从那一天起,钟守真再也没能将视线从江一述身上移开。 她爱着江一述,用心。 十二年,钟守真只是默默爱着江一述。诚心地祝福着江一述和周小葵。直到四年前周小葵车祸去世。 周小葵的葬礼传遍了同学圈,许多同学在群里发悼唁或者在博客空间发一些纪念文字。唯独江一述,什么都没有说,葬礼上甚至都没有流眼泪。 江一述的相册里只有三张照片。 一张他们在九寨沟游玩的合影,一张周小葵毕业的学士服照和一张周小葵答应了他的求婚,哭得稀里哗啦的照片。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可钟守真能感觉到江一述深切的悲伤和心死的绝望。那么寂静,那么沉默,也那么深不见底。 也是那一年,钟守真下定决心进行了整容,换了一个名字,她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周小葵,她重新走进江一述的生活。 和江一述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觉得是偷来的。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她永远不能忘记,她只是个冒名顶替的路人甲。 “江一述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钟又青有些难受地抿了抿嘴唇,她抓着于江江的手,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他一直以为他骗了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我骗了他。我害怕他和我解释,我害怕他和我摊牌,我害怕他告诉我,会和我结婚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周小葵。” “如果他说了,我就再也不能假装我不知道了……”钟又青看着于江江,那么绝望的表情:“我前后进行了9次手术,打过3次全麻,6次局麻,我在医院住了近一年的时间,像在烈火地狱里走了一遭,只为能走到他身边去。”她顿了顿,说:“我不能失去他,不然,我可能会死。” …… 第四十一章 爱像一种会让人疯狂的毒。女人中毒尤其深。于江江看多了,渐渐对爱产生了一种惧怕的感觉。 爱会让一个好好的女人嫉妒、偏执、胡思乱想,变得不像自己。如同此刻在于江江眼前的钟又青。 于江江思忖很久,说道:“也许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可是你何尝不是在欺骗江先生?”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我以为,爱应该是一种能让两个人都感到幸福的感觉,而不是得到成全的庆幸感。” 对于钟又青这种十几年暗恋一朝功成的感觉,于江江非常可以理解,也感同身受。可这终究是错误的。任何人都不能以“爱”为名义进行欺骗。 “江先生究竟是爱你这个人,还是爱你这张很像周小葵的脸。你当真不想知道答案吗?”于江江皱着眉头,略带试探地看了一眼钟又青。 此时此刻,钟又青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样往后靠,她呆呆地看着远方,一句话不说。 许久许久过去,钟又青慢慢转过头来。黑直的头发像黑色藤萝,纠缠着她巴掌一般的小脸,让她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头看上去楚楚可怜。 她对于江江说:“不管答案是什么,我在乎的,只是他还会不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她抿了抿唇,坚决而笃定地对于江江说:“我从来没有被人爱过。于小姐,你不会了解像我这样的人有多可悲,所以你也不会了解,江一述的爱,对我到底有多么重要。” …… 之后的几天于江江都没有再见过钟又青和江一述。倒是娱乐新闻里时常提到钟又青。有娱乐记者踢爆了她要结婚的消息。刚刚晋升为新一代宅男女神的钟又青人气大打折扣。正在谈的几个代言合同也无疾而终。 于江江的同事看到新闻,和于江江感慨:“其实真爱的力量还是挺大的。你说那个女模特美得和天仙似的,就嫁了个普通建筑师,真挺想不到的。” 于江江看着报纸,钟又青的版面并不大,但是娱乐编辑给她选了一张非常漂亮的照片,让人看一眼就舍不得翻页了。 于江江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钟又青的照片,问同事:“你说男人是爱女人的外貌,还是内心?” 同事听完于江江的问题,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于江江,你真是too young too naive啊,这世界上还有男人不看外貌看内心?长得难看他们哪有兴趣看你的内心?” 于江江被同事现实的言论打击了,语塞半晌,又问:“那要是一个男人有个前女友,特别爱她,之后这前女友死了,他又遇到一个长得特别像的,你说他会真的爱上那个特别像前女友的人吗?还是说他从头到尾只爱前女友?” 同事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看了一眼于江江,忍不住吐槽她:“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这种问题只能问编剧啊!”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但我觉得吧,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也许那个男人一开始是被相似的长相吸引,但爱肯定还是来自相处。这道理就像男人一开始因为一个女人长得漂亮而在一起,但这不代表之后他不会真爱上这个女人。” 同事拍拍于江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少看点电视剧。好好把握住小段那样的男人,长得帅又有钱还有心思哄着你。这样的男人在现在的北都,上哪儿找啊!” “……”听到段沉的名字,于江江明显感觉身体有些不适。她满脸菜色看了一眼同事。同事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马上高举双手做投降状,讪讪地离开了。 同事走后,于江江看着报纸叹了口气,想了很多东西,但都与她没什么关系,最后把报纸叠起来,放在了文件夹下面。 快下班的时候,北都下起了雨。初夏的雷阵雨来得突然,电闪雷鸣的很是骇人。于江江小时候并不怕打雷闪电,随着年龄的增长,想象力越来越丰富,她开始害怕了。雷雨天,打伞她会想雷电会不会通过雨伞的金属伞骨把她电死;站在树下,她就开始幻想一个闪电下来把她劈死;连尿尿她都会脑补会不会液体导电把她电死。 下班后,于江江等在公司大堂,看着同事们纷纷冲进雨幕,于江江一直坐在沙发上按兵不动。 斜飞的雨丝刮在玻璃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痕迹,将外面的世界分割成不同的区块,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扭曲并且不再完整。哗哗的雨声让于江江的心变得宁静起来。 她突然有些怀念段沉了。从前这种情况,他早开车过来接她了。也许他不是有意,也许他并不知道于江江怕打雷闪电。可他就是那么凑巧的来了。让于江江感到无限安全和温暖。从前她并没有觉得珍贵,如今却只剩怀念。也许这就叫得到的总是有恃无恐吧。因为知道他不会走,所以才不懂得珍惜。 正当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手机叮铃铃地响了起来。于江江看了一眼屏幕,是钟又青的名字。 电话里的钟又青语带急切,却又强作镇定,她说:“于小姐,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理也很唐突,但是我能求的只有你了。我想解约,公司约我单独谈,我觉得不太放心,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于江江眉头皱了皱:“我不是律师,可能帮不上你。” “于小姐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谢谢了。”钟又青并没有强求。 于江江想起陆予说的话,又想起从前看的娱乐公司怎么整艺人那些新闻,一时也有些胆战心惊。想了一会儿,好管闲事的于江江在脑子还没清明的情况下轻率地答应:“我陪你去。” 钟又青开车过来接走了于江江。一路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钟又青的公司安排的地方远离市区,起先于江江有些怀疑,但想想好歹是个明星,大约也是怕被人跟拍。也就不做他想。 车开了近四十分钟,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像失控的水龙头在喷水一样在挡风玻璃上刷个没完。冷气的温度恰恰好。于江江背靠着椅背,视线停留在规律摆动的雨刷上,不一会儿就感受到了一些困意。 她正要睡着。手机就响了起来。 居然是许久没有联系的段沉。 于江江一下子就精神了,猛地一弹,坐得直直的,她清了清嗓子,才接通了段沉的电话。 “喂。”她还在拿乔。即使已经心花怒放,仍然做出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 电话那头的段沉沉默了一会儿,才很不经意地说:“我刚路过你公司附近,看雨挺大的,要不要我顺便捎你一程?” 那别扭的样子,让于江江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全身都痒痒的,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于江江抬头看了一眼,钟又青的车已经进了收费站,她说:“不用了,有人接我了。” 她正说着,收费站的机器就自动说着:“XX收费站欢迎您。” 段沉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只淡淡回答:“原来你出城了。那不打扰你了。”语气中不无失落。 握着挂断的电话,于江江忍不住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真没缘分呢?还是真没缘分呢? 过了收费站又开了一会儿,钟又青才在一家规模不大但是隐蔽度很高的私人会所停下。这真的是私人会所,不对任何老板不认识的客人开放。 如果不是有人约好,他们连进都不可能进去。 两人从一进去就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整个会所里几乎没有人。连服务员都看不到几个。一个面色严峻自称经理的人把她们带进了一个昏昏暗暗的包间。她们忐忑不安地坐下,等待让她们忍不住焦灼起来。 过了许久,突然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一进来还没说什么。就已经牢牢把她们两个控住了。 钟又青和于江江被控在凳子上。那几个人强行搜走了她们的手机。 正在她们极力反抗的时候。钟又青的经纪人和另外一个壮汉一起进来了。还是一副尖酸刻薄唯利是图的样子。他脸上带着诡谲的笑意。一进来。直接坐在了钟又青和于江江的对面。 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着钟又青说:“我给你敬酒,你不吃,这不是贱吗?非要吃罚酒?” 钟又青怒不可遏,她斥责他:“你知道你这行为是什么吗?你这是绑架,是非法拘禁!”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随即脸上出现阴狠的表情:“我什么时候怕过?我上次就和你说过,不要闹得鱼死网破。大家都不好看!”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愿意解约。” “解约?”听到这两个字,那男人气得一拍桌子:“你知道我亏了多少钱吗?我当然要和你解约!但是你得赔偿我你知道吗!” 钟又青狠狠瞪了他一眼:“按照合同,我会把签约金退给你。” 那人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眼神里满是狠意:“签约金?钟又青,你未免把你自己想得太不值钱了。告诉你,解约,八百万赔偿金,一分都不能少。”他讽刺一笑:“叫你的真爱给你付吧。也不多其实,在北都,八百万也就一套房子。” 这下于江江也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斥道:“你这是敲诈!霸王合同!你签她才多少钱!八百万!你想钱想疯了吧!” 于江江话音刚落。那男人一巴掌就打在了她头上。将她披散的头发打得蓬乱的遮在了眼前。 钟又青猛一拍桌子,“你再动手试试?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怕,就是从来没怕过死!” 那男人这次没有再被钟又青震慑住。直接一巴掌甩在了钟又青脸上。钟又青想还手,还没抬手已经被周围的大汉控制住。 那男人冷冷一笑,鄙夷地说:“啧啧,刚才那一巴掌,不知道会不会把你脸打歪啊。整张脸都是假的,整得这么自然,也挺不容易,得好好爱护啊!” 不管是钟又青还是于江江,都不是那种遇到困境只会哭哭啼啼不反抗的人。两人对了对眼色,于同一时间抓住了身下坐着的凳子,时刻准备打个反手。 “嘭——”就在这时候,包间的门随着一声如爆炸一般的巨响倒下。砸出了一片扬尘。 所有的人都被这巨大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大家都错愕地抬起了头。 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昏暗的逆光晕影里。有一个人周身仿佛镀着光圈。就那么站在那一片晕影里。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祗,要带着人类冲破混沌的结界,重新寻求新生。 于江江无法形容这一刻看到段沉的心情。 她想哭,也想笑。漂游四海的心在看到段沉的那一刻,突然回到了缺了一大块的胸腔,开始狂跳个不停。那么火热,也那么不知所措。 钟又青的经纪人最先反应过来,不屑地看了一眼一个人来的段沉,嘲讽道:“哟?谈个判带这么多人?这就是你那个真爱?来得正好。违约解约赔偿,八百万。你替她赔吧!” 仗着人多,那人一点也没有慌张。用一脸看好戏的眼神看了他们三个。 段沉脸上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那是他一贯漫不经心的表情。他一步一步向包间里走来,手上只是随意把玩着自己的车钥匙。金属碰撞发出叮铃哐当的声音。在此刻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来赔吧。” 段沉的一句话让于江江和钟又青同时瞪大了眼睛。 “你疯了吗?”于江江皱着眉头大吼一声。 段沉一步步走近钟又青的经纪人。他仗着个子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后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 他微笑着,只那么零点零几秒的时候,他陡然换了一副表情,猛地抬起手边的凳子“哐当”一声就砸在了那人的脚边。 “你他/妈想得美!”段沉狠啐一口,用发了狠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钱这个东西。我敢给,你敢接嘛?” 第四十二章 以一打七八这真是个技术活。段沉之力显然是不足的。一开始段沉还能勉强应对,后来就明显沦为弱势。好在段沉够聪明。只抓准了钟又青的经纪人打,别的能躲就躲,不能躲也顶多只是还手。钟又青的经纪人也就嘴上厉害,实际上孬得狠,被段沉打得上蹿下跳。那些壮汉又要应对段沉又要保护那个“花容失色”到处乱跑的男人,也有些乱了阵脚。 趁场面最混乱的时候。钟又青猛得举起一把折叠椅直接向经纪人敲了过去。巨大的声响把一屋子人全惊呆了。那人瞪大了眼睛,瞬间头破血流,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疼的,他嗷嗷乱叫,让那些打手们应顾不暇,不再搭理段沉他们。 段沉趁机抓了于江江一顿猛跑。没跑两步想起还有钟又青,又回头去护送钟又青。 三人跑得肺都要炸了,终于找到了钟又青的车。钟又青眼疾手快开了车锁。三人跳上车,她赶紧发动,油门一踩,冲出了重围。 开了许久。车窗外的风景从人烟稀少的郊外变成靠近市区的小镇。三人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于江江紧紧抓着安全带的手终于放了下来。全身想被压土机碾过一样,简直要散架了,于江江疲惫的整个瘫在座椅上。 她睁着半开的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因为打架此刻狼狈不堪的段沉。他脸上有被人打出的青紫,衣服被扯得很乱,隐约露出紧实的胸膛。显然他也刚放下心来,手臂上因为用力暴起的青筋浅浅平息。 于江江见此情此状,忍不住噗嗤短短笑了一声,她眯着眼睛对段沉:“按照一般的剧本,你不是应该可以以一打十吗?为什么被揍得这么狼狈?” 段沉清冽而倨傲地睨了她一眼,从鼻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是打牌吗?还以一打十。我可是血肉之躯。” 于江江撇了撇嘴:“对你好失望。” 段沉瞪了于江江一眼,忍着掐死她的冲动,“恐吓”她:“闭嘴,再说话把你扔出车外,让那些人把你抓回去吊起来用鞭子抽。” 于江江缩了缩脖子,讪讪挥手,“我开玩笑的嘛!” 段沉轻轻哂笑:“有你这样和救命恩人开玩笑的吗?” “嘿嘿。”于江江想了想,又问:“你怎么过来的?开车了吗?我们开了钟小姐的车,你的呢?” 段沉脸上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很随意地回答:“就随便停在门口了。” “啊?”于江江惊讶地说:“那他追不到我们,肯定要砸你的车啊!百来万呢!” 段沉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说:“没开一百多万的。” “那还好。”于江江拍了拍胸脯,庆幸道。 于江江话音刚落,段沉又补了一句:“是二百多万的。” 于江江一脸菜色地瞪大了眼睛,她说话声音都有点颤抖:“那……那怎么办?” “反正不是我的。”段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人要是敢砸那车,估计会自觉赔双倍的。” “为什么?” 段沉回头看了一眼于江江说:“第一,因为车主是个了不起的人;第二,车主认识更多了不起的人。每一个都能轻易捏死他。” “噢。”于江江了悟过来,打量了段沉一眼,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有些同情地感慨:“原来你说的要创业。就是给人当司机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不能以你本专业找工作吗?” 段沉眼睛跳了跳,无语得连解释都觉得多余,顺着她说了一句:“别瞧不起劳动人民。” 见两人这么斗嘴,一直紧绷着一张脸专注开车的钟又青这时候也松了一口气。通过后视镜,她与段沉和于江江分别对视了一眼,她由衷地扯着嘴角笑了笑说:“谢谢你们。” 于江江想起钟又青最后发狠的那一下,忍不住担忧地皱了皱眉:“你那么弄了一下,他能放过你吗?” 钟又青耸了耸肩,很无畏地说:“我一光脚的,能怕什么呢?大不了不当模特了。本来也不喜欢这种靠容貌身材挣钱的行业。” 此刻车厢里的气氛很是放松,满是劫难过后逃生的庆幸。三人即使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刚才那些激烈和紧张都还历历在目。连恐惧带来的过速心跳都似乎还在持续。 段沉双手环着胸,他沉默地挑了挑眉,斟酌了一会儿,问钟又青:“你准备报警吗?”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报警,他被打破了头,可能会先咬你个措手不及。” 于江江忍不住啐了一口:“他要真的先报警,也太恶心了,完全恶人先告状。” 钟又青扶着方向盘,想了想说:“不报吧,先看吧。我不想一述担心。” 提及江一述,钟又青脸上涌上柔软的表情,眼角有光彩在闪烁着。看来她真的如她所说,除了江一述,她什么都不在乎。 于江江欲言又止,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不知道为什么,逃出生天得太过顺利,她总觉得不可能真的会这么顺利。 钟又青把于江江送回了家。段沉想也没想,率先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 于江江起先一直没注意,逃跑得匆忙她右脚扭了一下,之后上了车一直没动,也没觉得疼。这会儿要下车,轻轻一挪,那疼竟是撕心裂肺一般。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疼得嘶嘶直叫唤。 段沉透过车窗看着她,见她半天没动,主动过来开了车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还是酷酷冷冷的:“你要在人家车里生产吗?还不走?” 于江江觉得他这比喻真是绝了。她皱了皱鼻子,气呼呼地瞪他一眼:“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回家你也要跟着吗?” 段沉扯着嘴角笑了笑,正准备嘲讽两句。就看见她移动右脚的时候表情有些古怪。 顺着视线看去。于江江的右脚脚腕此刻肿得红红的像极了烧红的肘子。 段沉蔑视地看了于江江一眼,皱着眉冷冷道:“女人就是麻烦。” 就在于江江以为段沉要走的时候,他突然转了个身,在车前蹲了下来。他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没好气地说:“上来。” 于江江虽然还在和段沉别扭,但她可不是那等矫情的女子,见有人肉代步装置,肯定欣然享受啊。她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爬上了段沉的背。段沉也是第一次背于江江,她爬得歪七扭八的段沉抓不住她的腿,只好无奈地说:“动一动,你整个人都歪了。” 于江江赶紧移了移位置,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抓住段沉的脖子。 两人和钟又青道完别。段沉背着于江江开始往她家里走去。 “真重。”段沉边走边吐槽:“我现在感觉自己在做负重训练。又不是当兵。” 于江江也没有被他打击道,她想了想,机智地反唇相讥:“你是该练练,七八个人就打不赢,注定只能是个路人甲。” “放心,也没有你这么重的女主角。” 于江江哈哈一笑,收了收手,将段沉搂得更紧。段沉体温温热,初夏的天气,不一会儿,于江江紧贴着的段沉的后背就出了薄薄的汗。 “很热吗?”于江江问。 “嗯。”段沉夹着于江江的腿安静地走着。 此刻,两人都心绪宁静。眼前的石子路好像没有尽头,直要走到地老天荒。 于江江内心有些熨热,她转了个方向,看着段沉形状好看的耳廓,她突然很有冲动想要咬一口。 她扯了扯段沉的衣领,想了想,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那么刚刚好的出现。刚刚好救了她们,像带领着她冲破的混沌的黑暗英雄。 段沉走了两步,才回答:“上次你要我帮你弄手机。你告诉了我你的ID和密码。” “嗯?”于江江有些疑惑,怎么答非所问。 “我听见你到了XX收费站。过了一会儿我又给你打电话,结果电话就接不通了。我登陆了你的ID和密码,用‘找自己的手机’,看到了你的地址。” 于江江笑了笑,心又暖了几分:“你担心我啊?” “嗯。”段沉说:“怕谁一时想不开,对你劫财劫色。” 于江江已经习惯了段沉这样的说话方式。明明被揶揄了,却仍是笑眯眯的。 回想之前的那么多天,生活里没有段沉的诸多不习惯。于江江仍心有余悸。那样的寂寞像蚂蚁噬心,一开始只是空虚,之后变成难忍的疼痛。 “谢谢你来找我,谢谢你先给我打电话,谢谢你给我台阶下。”于江江由衷地感谢着。 段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声音醇厚而勾人。 “段沉。”于江江在段沉耳边,突然很是缱绻地唤了一声。 “嗯?”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于江江眨了眨眼睛。很是坚定而郑重地说:“让我把心里打扫干净。然后,迎接新的住客。” 于江江说完这句话,内心也忍不住忐忑了起来,心跳噗噗地跳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竟有些害怕收到段沉拒绝的答案。 段沉背脊抖了抖,似乎是在笑着,半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春风一般的温柔,慢慢地说:“北都房价这么贵,便宜房子是天上掉馅饼,简陋点倒是不怕,就是希望能住久一点。” …… 放弃一段坚持了七年的感情就像一次大扫除。整理出许多东西,每一件都要在丢和留之间犹豫一番。 女人永远没办法真正地把房间里收拾干净,因为她们是恋旧的动物。即使已经很久不用的东西,只要它还是好的,就舍不得扔去,想着再留一留,也许以后用得着。 那天段沉送她回家,给她敷完越肿越高的脚踝,涂完药他才离开。 他走后,于江江彻底收拾了一遍房间。把所有陆予送的、和陆予有关的东西,都收进了一个纸箱,放在阳台的角落。 像是一场无声地告别,于江江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这七年在身体里坏死的骨血通通抽去。 打开邮件。一封一封看了这四年来和陆予的电子邮件。一边看,于江江一边在哭。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在于江江眼前慢放,像温柔的刀子,直绞得于江江血肉模糊。 于江江一封一封地删除着,每删除一封邮件,于江江就觉得仿佛是割去了身上的一块肉,竟觉得疼痛难忍起来。 删到最近一个月,于江江才发现她竟然漏看了一封邮件。于江江工作上的邮件不少,邮箱用得久了,广告邮件也多,于江江每次看完工作上的邮件,就会习惯地点上全部标记为已读。这也导致她漏看了这一封。 发件人是陆予,时间是上周。于江江握着鼠标的手有些颤抖。心里挣扎了许久,她才轻轻点开了那封邮件。 那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像一部小说一样。陆予以很平和的方式和很细腻的视角描述了这七年来的点点滴滴。 在邮件的最后,陆予用很平实的文字写着:“你最痛苦的七年,也是我最心疼的七年。于江江,曾经被你爱过的那个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不求你走回我身边,我只希望,你能在原地等一等,让我以最快的速度,走过这七年的距离,到你身边去。” 于江江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她那种心酸难耐的感觉。即使不再那样深爱。她仍然舍不得陆予摘去他的光环和骄傲。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高不可攀的神祗。这种惯性一样的感受,已经成为她本能的一种。 脑海里像有一个天平,左边坐着陆予,回忆满溢;右边坐着段沉,空空如也。 这种决策是不公平的,可即便如此,于江江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段沉。回想起段沉走的时候,他温柔亲吻她额发的模样。心底立刻柔软成水。 他说:“我以为离你远远的就会渐渐忘记你这个人。可我突然发现,当我刻意想要忘记你的时候,已经说明其实并不想忘记你。遇到你之后,我突然很疯狂地想,如果真的要爱一辈子,和你的话,我想背水一战。” 他说:“于江江,一直前顾后盼其实很累。如果可以,要不要试试,只看着我一个人?” 于江江鼻子酸酸的。她吸了一口气,最后下定决心。将陆予的邮件删除了。 看着空空的收件箱,于江江觉得心也和那收件箱一样,空空的缺少重量。 一整夜于江江都没睡好。每小时醒一次,那种极度的空虚和不安全感让她无法好好入睡。第二天,顶着一对熊猫眼,于江江就这样去上班了。 一早公司忙得兵荒马乱的,连没接到什么活的于江江也跟着忙前忙后,脚后跟都沾不到地。 晚上六点半。好不容易忙完一整天的大家又得准备例会。主管为了策划和报表来她们组催了三次。大家都战战兢兢怕被骂,埋头苦干,不断修改不完美的细节。终于在会议要开始的前十五分钟赶了出来。 坐在会议室里,经理还没来,会议没正式开始。同事们纷纷低头喁喁私语,不用问也知道要么是在八卦要么是在吐槽老板。于江江没什么兴趣参与,只低头玩手机。 手指滑着屏幕,浏览着微博,看了几个热门新闻。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每年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也没什么稀奇,于江江兴趣缺缺。 看了眼时间,于江江最后刷新了一次首页。 各大门户网站和娱乐媒体突然于差不多的时间发了一条内容很类似的微博。 于江江一点开大图,标题触目惊心得让她后背一瞬间就僵了。 “Slow down 新晋御用模特钟又青深陷整容丑闻。” 于江江颤抖着手指往下滑了滑。看到媒体爆出的多张对比照。可怕的是,最下面有一张年代久远的高中毕业照。 过去的钟又青被黄圈勾了出来。即使像素模糊,仍然能清楚地看到高耸的颧骨,狭长的眼睛和塌陷的鼻梁。和现在美得那么清新脱俗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那张高中毕业照的最后一排最右边,那个笑得腼腆而温和的男人,赫然就是江一述…… 43、 于江江突然觉得墨菲定律完全就是一种魔咒。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会发生。 如果说天不怕地不怕的钟又青有什么东西害怕的话,大概只有江一述知道一切的真相吧。 于江江无法想象此刻对于钟又青来说是怎样的灾难。想到她曾那么绝望地说,没有江一述可能会死。于江江不禁有些担心了起来。 这是个信息时代,网络让消息传播的速度堪比光速。几个知名度很高的论坛都出现了各种爆料贴。继那张毕业照之后,又相继有不少自称钟又青同学的人开了好多帖子上传了更多照片,爆料整容前的钟又青,其间不乏一些不靠谱的八卦。和一般的脏水帖一样,无非是校/妓、小/三、包/养、拜/金论。从前于江江看这些八卦也看得津津有味。如今主角成了她认识的人,她才知道这样的帖子有多么可恨。 那些躲在电脑背后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钟又青整容的原因。这是个很恶意的社会,所有的人都习惯用最坏的可能去揣摩他人。人性本善,对现在的人来说,只是个笑话。 于江江申请了账号。在点击率最高的帖子里输入了一大段文字,想为钟又青说说话。打完最后一个字。于江江却一个一个字都删除了。删除的那一刻,她觉得有种无奈,不禁有些眼热。 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回帖,甚至她可以想象帖子发出去肯定被人攻击是“公关”“水军”,旨在“洗白”钟又青。对于事态发展成今天的样子,于江江感到很无助。 于江江试图和钟又青联系,但她的电话始终接不通。于江江隐隐有些担心。担心钟又青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开会的时候,于江江一直心绪不宁。经理喊她汇报工作时她心不在焉也没听见。引起了经理很大的不满。当着全公司人的面,经理很严肃地批评于江江:“在我们的公司,你算是履历漂亮的,可你的业绩,比不上我招进来那个大专毕业的助理。我和你说过很多次,学历只是你的敲门砖,你想站稳脚跟,每一步都要走稳,你的每一份用心都是你成功的基石。相反的,于江江,你这么糊弄工作,对得起你拿的工资,对得起你自己吗?” 于江江咬了咬嘴角。心底波澜万丈,到了嘴边,只谦卑地回复了一句:“对不起,经理。没有下一次了。” 经理紧蹙着眉头,很是失望地看了于江江一眼,眼光一刻都不愿在她身上停留。继续会议的进程去了。 于江江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点委屈,也有点恨自己。一直以来她什么都做不好,对什么都无能为力。起先还有几分暴脾气,听不得逆耳的话,我行我素觉得自己什么都对。如今才明白,在职场,没有无缘无故的批评,只有能力不足和死性不改。也许爸妈对她是了解的。她并不适合离开江北独自在外闯荡。她这种得过且过能力平平的人也许就只适合一份安稳到死的工作。不费什么脑筋,不会情绪用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可。 这么想着,又觉得十足的不甘心。于江江抓了抓自己的原子笔,努力把脑海里那些负面情绪全部赶走。 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放弃,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轻吸了一口气。专注精神,认真地记下经历和各位主管的每一个要求和未来工作的重点。会议结束,于江江洋洋洒洒记了三页多。 她还是那个越挫越勇不知所谓的于江江。来都来了。不混个名堂出来。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江东父老? 六点半,段沉刚结束了一个会议。 风险投资的负责人从美国过来参与了会议。段沉的团队做了非常漂亮的策划,完全征服了负责人,当场就把后续合同也都签了下来。 会议结束。负责风投的那个美国人是华尔街金融界的名人。他拍着段沉的肩膀说:“干得很漂亮,我非常期待你的项目。” 段沉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谢谢,我会做到最好。” 那人原本准备走了,想了想又回头和他说:“对你的事情我也有一些耳闻。我的好友也都觉得你是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他微笑着,顿了顿又说:“Man是个强势的女人。作为合作伙伴,她无懈可击。但作为母亲,她并不算慈祥。我很欣慰你能成为今天的样子,而不是碌碌无为的为家族守业。” 段沉没想到这人会这么直接提到段曼云,一时也楞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以段曼云的影响力,政商名流认识她并不算什么稀奇。在美国,她拼命巴结的,也就是那些上流社会的人了。只是他有些没想到的是,在他眼里靠男人上位的女人,在别人眼里居然还挺雷厉风行。 他想了想,很平和地回答:“她其实也给了我更多时间准备。就像弹簧一样,压得越低,反倒能弹得更高。” 对段沉这样的回答,那人显然很满意,他一脸春风一般的笑容,很和气地说:“我期待你弹得更高,这才能说明我很有眼光。” 送走了负责人。团队里一伙带着梦想的年轻人显然对这个结局很是满意也很得意。按照合同,一周后第一笔资金会进入公司的账户。他们也能一展抱负,真正运用所学的东西做一番事业了。 “段总,你是不是该请客啊?”团队里唯一的女性工程师,Amanda开玩笑说。她从MIT(麻省理工)回来,起先想加入段沉的团队,被段沉拒绝。他不喜欢和女人共事,也许是偏见吧,他对女人的工作能力并不放心。被拒绝的Amanda丝毫不放弃,以优秀的专业素质征服了段沉,最终被段沉收入队伍。 Amanda一开了话头,响应者甚众。在大家喜悦的笑声中,段沉爽快地答应了请客。在一片欢呼声中,段沉被簇拥着一起离开了公司。 钱乐怡还在他的公司,只是她不再帮人分手。钱乐怡并不懂工程上的东西,但她却是非常有名的理财高手。把他们的预算和收支出平衡做得漂亮得像教科书。是段沉非常得力的助手。 走在人群最后,她看了一眼时间,问段沉:“你不去接那小丫头?” 段沉意味深长地看了钱乐怡一眼:“你还真觉得我是那种围着女人打转的男人?” 钱乐怡妩媚地一笑,以非常勾魂摄魄的眼神看着段沉说:“是就是,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就是那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人,妥妥的。” “你这么诋毁老板,真的不怕扣工资吗?” 钱乐怡也不生气,以很平和的口气回敬:“段总这么恐吓我,不怕我随时辞职炒了你吗?” 段沉可不敢得罪这菩萨,对管钱他可不在行。别看钱乐怡看着挺不靠谱,其实她才能深不可测,多给点钱她,她大概能成为比尔盖茨。 段沉讪讪一笑,干干地说:“何必伤了和气?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钱乐怡白了他一眼,做出一个恶心的表情,说:“把你这一套留在那小姑娘身上吧。” 段沉哈哈大笑。钱乐怡看了他两眼,用很同情地语气说:“看你笑得这么开心,我真不好意思告诉你,你妈今天给你来过俩电话。” 段沉挑了挑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是什么事?” 钱乐怡耸了耸肩说:“不知道,但听口气挺生气的,是要出命案的节奏。” 段沉正准备说话,手机就响了。两人同时下意识看了段沉手机屏幕一眼,钱乐怡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先去车里了,你自求多福。” 段沉看了一眼钱乐怡婀娜离开的背影,嘴角抽了抽。平静了两秒,接通了电话。 段曼云显然是气极了。她的个性就是如此,绝对不会直接骂人或者发脾气,一般是冷嘲热讽。最最生气的时候就不说话了。 “有什么事吗?”段沉问。 “你说呢?”段曼云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你怎么没和我的车一起被砸个稀烂呢?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和那死丫头胡闹,还弄脏了我的品牌?” “你会担心这个?”段沉不屑地嗤了一声:“你背后那么多公关公司,一个小模特,能脏了你的品牌?再说那辆车,你真记得那是你的车吗?你报上你的名字,那小人敢不赔?找茬就直说,拐弯抹角没意思。” “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你才甘心?” “你那么爱你自己,你舍得死吗?” 段曼云怒不可遏,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声明显比之前沉重一些:“不要以为拉到了风投有多了不起。你是不是以为你已经成功了?段沉,你那些什么plan在我眼里,不值一文。” 段沉眨了眨眼睛,很平静地看着远方,缓缓地问:“在你眼里,什么值一文呢?” “……”段曼云没想到叛逆的儿子居然没有再顶嘴,而是认真地问出了一个问题,一时有些怔忡。良久,她说:“从你认识那个丫头开始,你自己说说你都在做什么?你打着我的名号做得那些无聊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段沉,你想谈恋爱我管不住你,但是你要搞清楚,你是个男人,你的心思要放在事业上,成天围着个女人转,算什么东西?”她说着还不解气,又说:“你眼光真是不敢恭维,以前那什么恩恩的,什么玩意儿,在我面前头都不敢抬,现在这个更不像样,完全一滩烂泥扶不上墙。” 段曼云还在碎碎念,虽然语气难听,但作为母亲的那种口吻还是很明显。只是段沉并没有再关注她说什么,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了别的事情上,他紧紧皱起了眉头,截取了其中的一句话,严肃地追问:“你找过乔恩恩?” “……” ***** 开完会,东摸摸西弄弄,等于江江从公司出来,已经晚上近十点。 给段沉打了电话,奇怪也没人接,于江江有些失落地一个人坐地铁回家。其实她是个挺怕寂寞的人,明明饥肠辘辘,因为没人陪,也没心情在外面吃了。 说到底是段沉把她给惯坏了。每次一下班他就屁颠屁颠跑过来,任于江江言语攻击还任劳任怨当车夫外加买单。 以前于江江曾看过一篇文章。说宠女人的男人其实居心叵测。把女人宠得骄纵乖张无人能忍,也就没人能抢走了。当时于江江还觉得这文章完全扯犊子。 如今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怪不得自从认识了段沉,她身边再没有新的追求者了。 不知道是本命年还是今天出门忘了看老黄历,坐个地铁也不安生。于江江好好在那玩手机,一挺没素质的年轻妈妈直接在地铁里给孩子把尿。周围好多人骂咧她都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于江江看着虽然气,但也没准备管闲事。 但事实证明,不管闲事也会惹上闲事。那当妈的不知道怎么在抱孩子,猛一抖,几滴尿直接洒于江江鞋子上了。可把于江江给恶心坏了。 这下大家可都不依了。拍照的拍照,叫人的叫人,眼看着地铁里就要打起来了。于江江看了眼车窗外,发现正好进站了,想着赶紧闪人,别卷入是非里去了。 于江江刚要跨出地铁的门,就被一个大妈给拽了回来,她义愤填膺:“姑娘!你别走!你是受害者,我们一起等地铁工作人员过来,今天一定要曝光这事,让这些没素质的人受到惩罚!” 看着大家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于江江忍不住热泪两行:神啊!她真的好想回家,她很饿啊! 被迫跟着众人进了一次地铁的服务中心,在人们七嘴八舌中,于江江无声地展示了一下自己鞋子上已经干涸的秽渍,算是仁至义尽。好不容易受到大赦令,于江江赶紧拿了包又进入了站台。她刚跨进电梯,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抬头,那人已经在电梯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走了进来。 陆予轻轻敲了一下于江江的头,用玩笑的口气责怪她:“我喊你那么多声,你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 于江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予。这电梯是为残疾人修建的,方便用轮椅不能使用扶手电梯的人。一贯人烟稀少。于江江为了赶时间才钻进来。这会儿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真是好不尴尬。 四面铁皮泛着闪亮的金属色泽,明亮得像镜子一样,于江江不怕抬头,就怕会和陆予视线相碰。才把陆予发的邮件都给删了,这会儿她心虚得狠。对陆予有种奇怪的负罪感。 其实喜欢一个人但是那人不喜欢你,比被一个人喜欢但是你不喜欢那人要轻松一些。人对自己的付出有掌控的能力,可是对别人的付出却无力阻止。负罪感和愧疚感让人难受。想想这七年其实陆予也挺不容易的,时时承受这种来自与她的压力,真佩服他怎么还能和她如常谈笑。 陆予的呼吸声此刻就在于江江头顶不远处,那种轻微而规律的声音让她心痒痒的,想抬头看看,却又不敢。 陆予轻轻笑了两声,伸手握着于江江的肩膀,忍笑问她:“你最近是怎么了?抬头看我都不敢了?” “啊?”于江江尴尬地抬头,生硬地回答:“没有啊!” 陆予不置可否,只是很平淡地说:“上周我去江北出差。顺便回了趟家。” “噢。”于江江眨巴着眼睛,很习惯地接了一句:“阿姨身体还好吗?” 陆予眼中有异样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笑笑说:“老样子,不好不坏。” “嗯。” 可怕的沉默又开始蔓延。于江江开始觉得自己语速是不是太快了。为什么两人已经对话了一轮,电梯还没有开门呢? “我还顺便去看了你爸妈。伯父伯母托我带了好多东西。” “啊?”于江江有些惊讶,只是瞪大了眼睛。 陆予眉眼中含着笑意,很自然地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车停在XX站附近的停车场。你和我去取车,然后去我家,把你爸妈给你的东西给你带回去。” 还不等于江江拒绝,“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陆予已经爽快地走了出去。 娘的,于江江盯着那非常不懂看人眼色的电梯门,满肚子脏话无处骂。 陆予的新家于江江这是第二次来。回想上次那尴尬的场面,于江江至今还记忆犹新。 换了鞋子,于江江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陆予给她倒了杯果汁,就回房去了。等他再出来,大包小包拿了好多东西出来。 看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于江江叹为观止,有些不敢相信:“这全是我爸妈让你带的?” 陆予微笑:“还有一些是我妈给你准备的,都是些干货和吃的,一起给你拿过去。” 于江江粗略翻了翻,看到那床很占空间的藤席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连席子都要你带,高级的贵的西城到处都是,便宜的淘宝上也是随便买一大堆啊。” 陆予一样一样提起来,很温和也很有耐心地解释:“你妈妈说你体燥畏热,特意拖人从印尼带了床手工藤席。特别吸汗而且不粘皮肤,不容易过敏。” 于江江有些眼热,手微微颤抖,她提起了藤席,低着头说:“哪有这么矫情,来北都打拼,享不了那么多福。” 于江江走在前面,明明说着嘴硬的话,眼泪却偷偷地掉了下来。从前她在家只觉得睡得特别舒服,哪里知道处处都是妈妈用了心思的。她永远无法正确测量的,是来自父母的爱。那是广博得像大海一样的深厚的感情。 游子在外,更是思家。北都再好,也比不上江北一丝一毫。 陆予跟在于江江身后。于江江听见他关门的声音。她偷偷抹掉眼泪,镇定地站在电梯前等着他。 踏着平稳的脚步,陆予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各种袋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他停在于江江身边。 隐隐的,于江江感觉自己靠近陆予的那只手臂有些灼热感。她不敢回头,她感觉陆予此刻正看着她。 良久,于江江听到背后传来陆予磁性而温文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阵阵回音。 “这次从江北回来,我更加坚定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我知道你对过去的事情不能释怀。可是,我不准许你过辛苦的生活,尤其是因为我才要过辛苦的生活。不关乎男人的自尊心,我只是心疼你。我想有一天堂堂正正地把你从伯父伯母手里接过来,也像他们那样宝贝你。”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我想太多吧。也许……根本不会有这一天。” “于江江,我决定辞职回江北了。” 44、 于江江楞了一下。思绪停滞了大约一秒,觉得胸腔里哪一处似乎酸了一下,很轻很浅的一下,只一秒就消失了,快到她自己都几乎要忽略。 从进入大学到今天,四年的时间过去。于江江自然知道陆予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在北都争得一席之地。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关心他的事,可这种关心像来自身体的一种本能,是一种长达七年的中毒反应。 于江江一回头,正与陆予的视线相对:“为什么?你要放弃……北都了吗?” 陆予短暂地逃避了于江江的注视。他用一种很淡漠的眼神看着电梯的按钮。许久,他才扯着笑容,安慰着于江江说:“也不是不干了,到江北分公司去。工作压力还小呢。” 于江江疑惑地看着他。陆予这样的人,从来不会畏惧压力。他那么努力只为了在北都立足,如今好不容易有所建树,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弃?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江江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因为我吗?” 这问题问出来于江江都觉得有些难受。如果陆予回答“是”,那她又该如何回答呢? “噗嗤。”陆予笑出声来,他脸上还带着笑意,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于江江的脑袋:“傻丫头,别想那么多。” “我只是觉得人生那么短暂,还是和家人在一起才不会遗憾。” 陆予话音一落,于江江开始脑洞大开。这么多年看的韩剧和小说派上了用场,她已经在脑海里演出了一场荡气回肠的生死绝恋。 到最后,她眼眶都忍不住有点红了。此刻于江江像个害怕爸妈离开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拽着陆予的衣角问:“陆予……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 陆予忍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你怎么想象力这么丰富?于江江,别诅咒我啊。” …… 陆予帮于江江拎着大包小包,并且称职地把她送回了家。 于江江解了安全带,开了车门,正准备回头拎那些东西,发现陆予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拿走了。一抬头,他已经绕过车子走到了于江江的方向。 “走吧,我送你上去,太多东西了你拿不动。”陆予说。 于江江有些不好意思,想去给他分担两个。被陆予拒绝,他把所有的东西移到右手上,然后伸出左手说:“别的我都能拿,要不你拿这个吧?” 于江江被他豪放厚颜的话惹得脸涨得通红。站在那接受也不是,拒绝也不是。 陆予也不准备为难她,笑笑说:“你以前不是说,任何时候男人都应该一手拎所有的东西,另一只手腾出来牵女朋友吗?” 于江江自己回想,才想起这话是她几年前随手转发的一个微博。陆予居然至今都还记得。顿时就觉得难受极了。 “你为什么记性那么好?”记得那么多事,叫她怎么放弃? 夏夜的风如爱人的手,轻柔抚弄着脸颊。陆予迎风而立,像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抿了抿唇。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夜空璀璨,星幕是天然的背景,他转过身来,背着光,表情隐在晕暗里。 沉默中,陆予突然说:“于江江,我回去了,你会不会就此忘记我?” 于江江歪着脑袋看着陆予,反问了一句:“那你呢?” 七年,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有些话不用说出答案。就算没有结果,最初的过程也是最美好的。 “谢谢这七年。于江江,找个爱你的男人,这辈子都别受苦,我看不了你受苦。” 于江江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撇过头去,不想陆予看见她此刻狼狈不堪的表情。 刚才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脱口而出要和他一起回去。回江北,将所有的错过拨乱反正,一切从头开始。 可她不行,一切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了。时间过去的过程就像一壶热水从热到冷,没有谁好谁坏。热水可以泡茶,凉水可以解渴。只是去路不同了而已。 站在分叉路口,随陆予的,是一条被于江江放弃的回头路。这是两人都已经明白的事实。也是最最无奈的事实。 陆予将于江江送到小区里。小区绿意繁盛,花木扶疏。两人穿过那段已经很熟悉的石子路。刚准备告别。于江江就被角落里一直盯着他们的人给吓着了。 于江江瞪大了眼睛,大着胆子走过去,才发现那个鬼鬼祟祟坐在花坛上瑟瑟发抖的人居然是钟又青。 于江江一时震惊,顿时什么都忘了,连陆予也在都忘了。 “钟小姐,你怎么在这?江先生呢?”于江江紧张地脱口而出。 钟又青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句话都不说,不难看出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联想之前看到的新闻,于江江很快就大概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必钟又青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投奔她这么个没认识多久的人。于江江对喜欢的人一贯是热心肠。她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将钟又青扶了起来。 走了两步想起陆予还在。又折回来,直接从他手上拿走了所有的东西,对陆予使了使眼色:“今天谢谢你,你先回去,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陆予皱了皱眉头,那表情,似是欲言又止,但他一直以来都是十分持重体贴的人,也没有责怪询问什么,只对于江江说:“我送你上去吧,你拿不动。” 于江江这次并没有拒绝。听话的把东西给了他。 送走陆予,于江江赶紧回屋去照看坐在沙发上孱弱颤抖的钟又青。于江江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回头又有些害怕地去锁了家里所有的窗子。 她在钟又青对面坐下,想了许久,组织了很多问题想问,最后都没有问出口,只关切地说:“要不要先洗个澡去睡觉?可能会舒服一点。” 钟又青一直维持着一样的动作,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那模样不难看出已经全盘崩溃。于江江说什么她都不理。于江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想了许久,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拿出了手机,准备和江一述打电话。 她刚打开屏幕准备进电话簿,手机已经被钟又青眼疾手快抢了去。 “不要打!”钟又青眼眶里蓄满眼泪,美丽脱俗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柔弱美,她用楚楚可怜地表情看着于江江,哀凉地说:“求你了。” 于江江仰着头才能和高挑的钟又青对视。她脸上满是肃然的表情,她说:“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新闻?” 钟又青倔强地扭过脸去,想要逃避这个话题,却又知道逃也逃不过,只略略带过,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我没事,我能挺过去,我本来也是一无所有的人。” “你为什么是一无所有的人?”于江江一时也有些气愤:“为什么任何时候都不肯给江先生一个机会,你从来没有问过他不是吗!” 钟又青没有动,安静了两秒,她用绝望地语气说:“问什么呢?四年一直把周小葵的照片放在钱包里,四年一直坚持每年去扫墓定期去拜访她的父母,从来没有追过女孩子的人,看到我第一面就主动要留电话。”钟又青情绪崩溃,眼泪决堤,她问于江江:“你要我问什么呢?他爱不爱我吗?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他不爱。这四年,我一直如履薄冰,我甚至害怕自己会怀孕,我怕会生下丑陋的孩子,让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替代品,我只是个冒牌货。” 她咬了咬唇,很执拗地说:“于小姐,你不用担心,我真的不会做傻事。我只是……只是没地方可去……整容后,我连家都没有回过……我爸妈不知道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于江江眼眶也有些红:“那怎么办呢……” “是我咎由自取,我孤注一掷。我忘了是谎言总有揭穿的一天。我以为我中了灰姑娘的魔法,其实我只是那个削了脚后跟穿上玻璃鞋的坏女人。” 于江江拼命摇着头:“不是这样的……四年怎么可能没有重量……江先生不是那种看外表的人。” “他不是看外表的人,他只是要一个像周小葵的人而已。是我太自大了,随便得罪人,忘了我是把柄那么多的人。我不疼。我还可以爱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换一种方式而已。就像延长赛一样,他不用理会我,我一个人参加就好。” 女人在爱里偏执于常人,就如同崔婆婆,如同张晚情和眼前的钟又青。钟又青的故事,放进那些八卦论坛,也许会成为一个不孝偏执虚荣女人的故事。可于江江却可以理解她的那种疯狂。 女人都是如此,置身事外还有理智,一旦深入其中就疯了。 “你说得对,”钟又青说:“我早该向他坦白,可我不敢。如今倒不用我自己去剖白了。一切都结束了。” …… 那一晚,于江江用了很久才把钟又青弄睡了。钟又青睡着的样子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睡在床边的角落,一定要抱着枕头才敢闭眼。那模样实在太让人心疼了。得多么没有安全感才能这样啊? 于江江轻轻吸了吸鼻子,转头准备去洗漱。刚一出房间,家里门铃就响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于江江小跑过去,接通了视像电话。 窄窄的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头顶。大约是听见接通了,那人突然抬起了头。从屏幕里,于江江看到了江一述那张茫然而慌张的脸。 于江江什么都没说,直接将他放了上来。 她穿着拖鞋,站在电梯口,等待着将要上来的江一述。 等待的时间是一种煎熬,看着不断变动的电梯数字,于江江知道江一述离她越来越近了。那一两分钟里,于江江想好了无数种措辞和无数种可能。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于江江直接拦住了江一述急匆匆要往里走的身影。 “又青呢?”江一述无暇他顾,眉宇间似有愁字,见到于江江,开口便问到了钟又青。 “已经睡了。”于江江拉着江一述,想了想问:“你怎么知道她在我这?” “她没有几个朋友。每一个我都去了。最后想到了你,打电话给你同事问到了地址,过来碰碰运气。” 于江江抿了抿唇,问他:“你这样,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其实也是爱她的?” 所有的一切都表现得很完美,那急不是假的,眼里的担忧也伪装不出来,明明就是爱到骨子里的感觉,却偏偏哪里有些不对。于江江不过是问了个普通的问题,这一次,江一述却很意外的没有回答,而是保持了沉默。 半晌,江一述用有些低沉的声音说:“我承认我没法忘记小葵。八年的感情太过深刻,她就是我的命。第一眼看到又青,真的太像了,我没办法忽视她,就那样放她走。” 于江江有些生气,打断他:“可她不是又青,也不是周小葵,她是钟守真。是你初中高中的同学。是爱了你十几年的人!她变成谁不好!为什么要变成你死去的爱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一切会是这样。”江一述的表情有些为难,逃避了于江江所有的问题:“我能带她回家吗?” “回家了,然后呢?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吗?”于江江有些闷闷地看着江一述:“你觉得现在闹成这样,还有可能吗?” 江一述眼中满是茫然,他像个天真的孩子,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于江江满腹都是脏话。眼前这个学历这么高脑子这么聪明的男人为什么说出这么不合理的话,她真的有点不能理解。彼此都粉饰太平,感情该怎么维持? 于江江咬了咬嘴唇,正准备说话,她家里的门突然开了。 本以为睡着的钟又青此刻斜斜站在门边,有些疲惫的脸上是冷冷的表情,她用很空洞的眼神看着江一述,仿佛已经他已经是一个陌生人。 “你走吧。”钟又青用冷情而漠然的声音说:“今后我不会再见你了。” “又青!”江一述的眼神里充满惊恐,仿佛不敢相信钟又青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并不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钟又青。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只是个骗子。” 江一述上前想要靠近钟又青,被她决然地躲开。江一述紧皱着眉头,认真地说:“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钟又青眼中盈光闪闪,却仰起头让那些水汽都退了回去:“江一述,我们都醒醒吧。” 她决然地、对江一述,也对自己说。 45、 钟又青瞥了江一述一眼。什么都没有再说,一转身仿佛成了永恒,以那样决然的背影直接回了屋。 “钟又青!”于江江追了过去。她一进门,已经看到卸下伪装靠着墙哭得不能自已的钟又青。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钟又青。那样压抑着情绪,看上去可悲又可怜。 “我还是输了。”钟又青用小到于江江都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的声音说着,“他一点都不爱我。” 事到如今,钟又青关心的,仍然只有爱与不爱这一个问题而已。想想真有些心酸,这段爱对她来说到底是怎样的重量?于江江心里震荡不已,眉头深锁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于江江觉得钟又青周身似乎有一座她自己画成的牢。旁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挡住了试图进来的江一述,于江江扶着门,很语重心长地说:“你做的,不是把她接回‘家’,而是把她接到你心里去,对她来说,那才是家。江一述,如果今天她没有一张和周小葵相似的脸,你还会爱她、与她共度一生吗?想清楚这个答案,再来找她吧。” 轻叹了一口气,于江江关上了门,将一脸迷惘的江一述关在了门外。 门关以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哭累了的钟又青一言不发地躺回了于江江的床上。于江江站在房门口看了她一眼,她背对着于江江,身体蜷曲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对此,于江江也无力做什么,只是轻轻给她把门带上。自己拿了新的被子去另一个房间睡。 于江江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是对睡觉臭毛病特别多。睡惯了卧室那张床,这会儿睡书房里这张沙发床怎么都睡不着了。 拿着手机打了一会儿游戏,把游戏里朋友圈的排名刷到了第一名,独孤求败以后游戏也有点懒得打了。退出游戏,手机提示还剩百分之十的电量。于江江想着干脆用完所有的电踏实睡觉算了。 于是,百无聊赖的她给段沉发了一条短信,以顽皮的口吻:姿势不对,起来重睡。 本以为那么晚了,段沉应该不可能回了,却不想于江江还没从信箱里退出来,段沉的电话已经来了。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段沉问。 于江江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房间里暗暗的,只有手机屏幕的光和窗纱缝隙漏进来的点滴月光。于江江翻了个身,将手机枕在耳边。 “认床。” “床?和哪个野男/人鬼混呢?” “不在家能再哪?”于江江对他满嘴跑火车显然已经习惯,大半夜的,两人也没什么正经话题要说。于江江简单给他说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段沉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说:“要是实在不舒服到我家里来睡吧。我一套都买的意大利进口的,肯定舒服。” 于江江揶揄一声:“我傻啊,这么晚了羊入虎口。” 段沉言辞咄咄:“你这么误会一个好心的正人君子,我都看不下去了。我像那么饥不择食的人吗?能对你下手?” 一晚上,于江江终于出现了一点笑意,反击他:“谁知道呢?我这么漂亮,难保你不会把持不住。” 仿佛能看到于江江此刻得瑟的小模样,段沉突然用很是宠溺的语气说了一句:“小傻瓜。” 于江江被这个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雷人称呼雷得全身一僵。 “你吃错药了?”于江江问。 段沉突然很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随后说:“可能吧。” 于江江感觉到他语气中点点微妙的变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电话那端的段沉沉默了许久,听筒里只传来他平稳的呼吸和电波兹兹的细微声音。于江江握着手机,明明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没有一个想要挂断电话,只是这么沉默相对。 “于江江,我来接你吧。” 于江江眉头皱了皱:“这么晚了,去哪儿?” “出去喝一杯。” 于江江撇撇嘴,想想这时候不能离开钟又青,只得拒绝:“我戒酒了你不知道吗?” “我真的想见见你。” 于江江终于感觉到段沉的不对劲,忍不住关切地问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电话那头的段沉很感性的又叹了一口气。于江江关注地听着听筒里的声音。隐隐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似乎是段沉正在往哪里走。没一会儿,于江江听到类似推拉门的声音,再然后,她听见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你去阳台了?” “嗯。” “不冷吗?”于江江问。 “我正在找你家的方向。”段沉感慨道:“好远,看不见你。” 于江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们住那么远,你要能看见,那只能说明你见鬼了。” 段沉在电话那头似是笑了笑,于江江听得并不真切。许久,迎着风的段沉突然用很平常的语气,如掷重磅炸弹一般说:“我刚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误会了乔恩恩。她并不是因为变心了才嫁给别人,只是因为骄傲才嫁给别人,我母亲曾……见过她。”段沉刻意弱化了他母亲对乔恩恩的百般羞辱,但于江江不难想象,以段沉这种富二代身份,长辈和小辈的女朋友见面,多半是诸多微词,就像电视剧里写的那样。 “……”不是段沉陡然提及“乔恩恩”这个名字,于江江几乎都要想不起这个人是谁。段沉对感情的果断让于江江几乎已经忘记段沉也曾爱过别人,也曾与别人有过深刻。许久,她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她回来找你了?” “不是。”段沉说:“只是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以前的真相。真奇怪,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人。当我理直气壮恨一个人的时候,我可以用尽办法去报复。可当我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误会的时候,我却没胆量面对了。” 于江江沉默地听着段沉说话,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斟酌许久,问出她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你还爱她吗?” “如果我回答还爱呢?”段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不等于江江回答,手机因为彻底没电直接关了机。看着完全陷入黑暗的手机屏幕,于江江微笑着,用很苦涩的笑容对着已然没有反应的手机说:“那就回去找她。” “如果你不怕我伤心的话。” “……” 如果说之前与段沉之间的所有进展全都依靠于段沉的毫不退让步步紧追,那么,毫无疑问的,段沉那个反问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于江江打回了原形。 一晚上没有给手机充电,于江江害怕再接到段沉的电话,她不愿再继续那个话题,所以她选择了逃避。 清早,于江江起床的时候钟又青已经离开了。于江江想想自己还真是混沌又糊涂,连钟又青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钟又青给她留了一张便条,上面娟秀的小字写着:谢谢你的收留,很遗憾不能一辈子在你这儿躲风避雨。很多事逃避也没有用,比如告别。我已收拾好自己,与过去告别。勿念。 于江江看完便条,随手将它搁回桌上。 一晚上的时间,足够钟又青把这十几年的执拗收拾好吗?足够她与过去告别吗?很显然,这答案是否定的。可她却不能否定钟又青什么。 于江江知道不该管,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静静喝完水。于江江才鼓起了勇气去把手机的电充上。 五分钟后,手机顺利开了机。短信箱里有二十几条提示。全是未接提醒。其中十个未接来自段沉的号码。另外十几个都来自早上,于江江扫了一眼那陌生的十一个数字,完全想不起来是谁。 她正想得出神。那人电话又进来了。于江江顺手接了起来。 “江江姐!”电话一接通,那端已经传来陆鑫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于江江仅凭一句话就听了出来。 “怎么了?”对陆鑫,于江江总有一种做姐姐的责任心。即使他并不是他的弟弟。 陆鑫六神无主,已经全然乱了阵脚,此刻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半天阐述不完整,“江江姐,求你劝劝我哥吧,他真的不能做这样的决定!” 于江江错愕地挑了挑眉,问他:“到底是什么事?陆予他怎么了?” 陆鑫吸着鼻子,很明显是在哭,他心疼陆予,舍不得他做太大的牺牲:“他用了这么多年才在北都有了事业有了房子。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回江北来。我不要他放弃。”陆鑫难受地求助于于江江说:“我妈前几天检查出来,肝癌晚四期。医生说最多还能活半年。我哥决定辞职回来陪妈妈。”他哽咽着说:“江江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辞职啊。他那么想成功,不能让他半途而废。妈妈……妈妈我能照顾,我可以改志愿,读江北大学。” “……”于江江觉得自己也许没有睡醒。亦或还在梦着,总觉得这个电话,甚至陆鑫说的那些话,都充满了不真实感。肝癌晚四期?陆予的妈妈? 怎么可能呢?回忆起阿姨纯朴辛劳的样子,于江江不禁眼热了起来。一个有残疾的寡妇,辛辛苦苦在菜市场摆摊养大两个儿子,福还没享到呢,怎么就…… 上天真的对人太不公平了。于江江喉头硬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是不是医院搞错了?阿姨她……” 她哭着,陆鑫更是跟着哭个不停:“我妈和我哥一辈子都没享过福……我不能……不能让他们……为我牺牲……” “……” ****** 就在于江江急匆匆出发去陆予家的时候,江一述也正在到于江江家的路上。 昨夜他离开后,不敢回和钟又青的家。那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有顶的房子。离开了钟又青,便什么都不是了。 开车回了父母家。退休在家的父母早就睡了。他轻手轻脚地开门,生怕吵醒了他们。 回房后,江一述急匆匆地找出了高中的毕业纪念册。 年代久远的纪念册,明明一直放在柜子里不曾拿出来过,纸张却还是泛黄了。任何东西都无法和岁月抵抗,它的痕迹总是那么深重。 江一述一页一页地翻着纪念册,除了那张集体照,江一述几乎找不到一丝钟守真曾存在于他生命里的证据。 纪念册的最后一页是签名页。江一述很仔细地在一众层层叠叠地签名里找到了钟守真的签名。江一述这才发现,原来冥冥之中真的是有迹可循的。 钟又青写“钟”字的时候,最后一竖喜欢写成向左的一勾,而钟守真也是如此写法,对钟又青字迹很是熟悉的江一述一眼就认了出来,这确实是出自从一个人的笔法。 已经有点想不起当初钟守真在他的纪念册上签名的情形。这本纪念册所有人都有一本,是学校发的,一发下来大家就自发的互相交换,三年的青春和回忆,最后只写成纪念册上挥斥方遒的一撇一捺。 记忆中那个存在感很弱有点内向的高瘦女孩,长什么样子江一述已经不记得。在毕业照上,江一述仔细描摹着角落里那个对他而言很陌生的脸孔。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钟守真和钟又青?他陷入了迷茫。 同一张照片上,还有周小葵那种颠倒众生言笑晏晏的脸孔。恍惚中,江一述将她和钟又青重合成了一个人。可他知道,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周小葵善良而慧黠,柔弱却又有点倔强;而钟又青,坚韧而要强,执拗到有些偏执,明明瘦瘦弱弱,却仿佛能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与其说她是他的依靠,倒不如说,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依赖着钟又青。 握着那张毕业照,江一述突然想起了三年前他们去古城西岸旅游的一件事。 夜里他们在秦月河上的酒吧里对饮,凌晨两点。酒吧打烊。两人带着几分醉意并肩走在街上。 几个醉汉见钟又青长得漂亮,出言挑衅。几人你来我往,一场恶斗避无可避。江一述以少敌多自然没有多少胜算。他极力护着钟又青,让她免于受到伤害。 醉酒让人失去理智也不计后果。一个被江一述猛揍了一拳的醉汉恼羞成怒,直接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砸了过来,江一述伸手去挡,那砖头擦过他的头皮,在他额角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最后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而江一述的额头上,也顿时血流如注。 猩红的血滑过眼睛,昏沉沉的头让江一述脚下有些虚软。 恍惚中,江一述看到钟又青突然捡起了地上的那块砖头,径直走向那群人,猛地拍向方才砸江一述的那个男人。那人没想到钟又青一个女人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吓得捂着直冒血的头嗷嗷直叫唤。 那几个人上来想要抓她,她像是疯了一样,爆发出了可怕的力量,把几个本就打架打得没什么体力的人抓得浑身都是伤。 那几个人啐了一句:“疯子!”也不再恋战,架着被她砸过的那个男人就赶紧跑了。 一切归于平静,钟又青越过满地的狼藉。双眼通红的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沉着而细致地用手帕捂住了江一述的额头。她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反复地唤着江一述的名字,像个强迫症患者,仿佛不这么叫着,江一述就会消失一样。 “江一述,你会没事的,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她这么说着。 江一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彼时,一个高瘦的女孩紧紧抱着周小葵,以身体替她抵挡着一群女孩的拳打脚踢。 那女孩也是念念有词,不断安慰着惊慌失措的周小葵:“你会没事的,有我在,我会保护你,再忍一忍,江一述一定会来救你的。” 第四十六章 于江江从来没有这样抱怨过北都的交通。早上八九点,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于江江坐的出租车,表一直在随着等待的时间跳数字,车却是纹丝未动。司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和于江江抱怨:“您可别觉得等时间跳表我赚了,要不做您这一单,我跑一趟机场,又轻松又舒服,时间还快。” 于江江本就心烦气躁,脑子里全是陆予要辞职的事,这会儿听司机这么一抱怨,一时脾气也有点上来,拿了钱包把车资付上,直接下车走人了。 走了好远了,还能听到那司机在她身后嘀咕:“嘿,这姑娘,这暴脾气……” 这会儿再拦车也没什么意义,于江江看了眼时间,走到地铁站,转到了陆予的公司。 早上大家都才刚上班,于江江刚走进去没多久,就看到了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陆予,此刻他正在总公司过来的技术人员说话,全英文交流。说来惭愧,于江江留学四年没学到什么口音,陆予从来没在国外学过语言,却说着一口标准醇厚的英伦腔。 以前她上雅思的时候,老师曾让她多听BBC,练发音,她总是懒得听也懒得学,觉得英语只要别人能听懂就行了,口音又有什么要紧。这时候看到陆予,才真正感觉到他付出的努力,到底是怎样的意义。 这样的陆予,辞职离开已经打拼几年的北都,别说陆予妈妈和弟弟,连她都觉得惋惜和心疼。 于江江站在角落里,看着陆予眼有些红。陆予余光看到于江江,对她点了点头,示意让她先去坐一会儿。 于江江没有打扰他工作,坐在门口一个沙发上,前台的小姐给她倒了一杯橙汁,明明是甜腻腻的橙汁,她喝着却觉得有丝丝苦味。 过了大约半小时,陆予终于姗姗来迟,他脖子上挂着工牌,在这样的外企,大家的名字都是英文名,只有他,还是一板一眼写着“LU YU”。于江江突然有些心酸,七年,陆予只是循着他的方式变得更好,可他从来都没有变,变得只是她而已。 陆予一结束工作就赶急赶忙地过来了,额头上还有汗。他拢了拢西装,有些疑惑地问于江江:“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一句话,把于江江的眼泪问了下来,她紧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她仰着头问陆予:“你不是调去江北的分公司,你是要辞职……陆予,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北都……是吗?” 陆予原本平和的面目上,渐渐有了几分愁色,他眉目间的沟壑渐深,良久都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千言万语,都像酒精一样,在空气中渐渐挥发。 陆予看了一眼前台好奇看着他们的同事,又看了一眼于江江,只淡淡说了一句:“等我一下,我去拿钥匙,我送你。” 他拿了钥匙,过来拉于江江,被于江江甩开,她质问陆予:“你要送我去哪里?” “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 于江江见他神色严肃,看了一眼周围好奇地目光,也不再说什么,老实地跟着他走了。 从上车到开上高架,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 陆予避开了堵车的路段,绕远将她送到了公司,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很寻常地说:“本来就工作有危险了,别再随便翘班和迟到了。赶紧去上班吧。” 于江江忍着酸意,却忍不住喉头的哽咽:“我已经都知道了,阿姨她……” “会没事的。”一贯温吞有力的陆予少见的抢白:“工作可以再找,我相信有能力去哪里都一样。江北也一样有很多机会。” “能不能把阿姨接来北都……北都医疗更发达,对这个病也有很多专家。”于江江还是不死心,急忙说着:“我爸爸有同学就在协和,肯定能介绍很好的医生的。接来北都,我和陆鑫也能帮着一起照顾。”于江江去抓陆予的衣袖:“不要放弃,陆予……你看不了我受苦,我也看不了你这么牺牲……” 陆予沉默着,一个左转,将车停在了于江江公司前面。 于江江眼前有些模糊,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公司车站前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树,于江江看着来来往往的上班族,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枯燥,一点也不无奈。他们并不是得过且过行尸走肉一样生活,而是生机勃勃充满了梦想在北都打拼。梦想是无价的,用工资去衡量都是一种侮辱。 陆予探头过来,替于江江把安全带解开了。于江江看着他发顶的漩涡发呆。 “去上班吧。” “陆予……” 陆予扯着嘴角笑了笑,安慰着于江江:“我会考虑的,你说得对,北都医疗条件更好。” 明明笑着,可那笑容那么勉强。 于江江开了车门,忍着难受,努力装作平静的道别,她下了车,走了两步又回头:“我下班了你能来接我吗?”于江江抿了抿唇又说:“我想和你谈谈。” 陆予点了点头。 于江江想说什么,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一步一步走着,也不敢回头,她不忍心看陆予那样失落的表情,她会难受。 “江江。”于江江身后,陆予突然这么喊了一句。 于江江本能回头,还没意识到什么,陆予已经伸手一拽,把她收进了怀里。 紧靠着陆予笔挺的西装,粗粝的质感摩擦在于江江的脸上,于江江觉得痒痒麻麻的。她没有动,也没有推开陆予,只觉得有些懵,也有点陌生。 这是这么多年来,陆予第一次跨过挡在他们之间的沟壑和一直以来压制着他的理智,这么放肆地任由着自己的心去亲近于江江。 他用下巴摸索着于江江的头顶,几乎梦话一般说着:“其实我真的觉得好累。在北都的几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放松过自己。我已经分不清我的梦想到底是成功,还是成功之后能走到你身边。” 他声音里充满哀凉:“每一次我觉得自己离梦想越近,就觉得离你越远了。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北都对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陆予……” 陆予扶着于江江的肩膀,用哀求一般的语气说:“于江江,我们回江北好不好?” 于江江眼眶有些热,她正准备说话,一抬头,不仅看到了陆予有些迷离的表情,更看到了,站在陆予身后不远处,正意味深长看着他们的,段沉和江一述…… “江江?”陆予唤了于江江一声,见于江江没有反应,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段沉和一个男人后,渐渐了悟过来。 他慢慢放开了于江江,那短暂的一个动作,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从接触到分离,好像是漫长的一生。 陆予收拾了一下表情,随即微笑着说:“你似乎有事要做了,我先走了。”他顿了顿,说:“下班我来接你,如果……如果你还要我来的话。” “……” 于江江两难地站在原地,呆怔像个石雕一样。看着陆予开着车离开,阻止也不是,上前也不是,犹豫间,陆予已经走了。 身上似乎还留着陆予的温度,这让她很尴尬,只站在原地,远远地与段沉对视,在他冷漠而洞察的目光里,于江江觉得自己像孤身一人被丢弃在非洲寸草不生泥土龟裂的不毛之地,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见陆予离开,江一述有点尴尬地走了过来,段沉懒懒地跟在身后,恢复了一贯吊儿郎当的形象。 江一述也没空去关心于江江的处境,只有些歉意地说:“我刚去了于小姐家,但你不在。正好碰到段先生,所以我们就一起过来了。”江一述斟酌了一下,问道:“我想问下,又青还在你家吗?” 于江江看了一眼段沉,段沉正看着别处,似是漫不经心。半晌又看了一眼江一述,回答:“她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我在书房睡的……” “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江一述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 于江江想着钟又青留下的纸条,也有几分没好气:“你和她在一起四年,一千多个日夜,你有那么长时间去发现她是谁,可是你没有。你现在来问我,她去了哪里,你不觉得不合适吗?” 大约是于江江的严厉语气刺激到了江一述,江一述内疚地低下了头,“对不起,于小姐,给你添麻烦了。” “你……” 江一述轻出了一口气,“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了。”他顿了顿,说:“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个话挺虚伪的,但我直到新闻出来,我才清楚地意识到她和小葵是不一样的。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 江一述走后,就只剩下于江江和段沉相对伫立。宽敞的街道车马喧嚣,红尘拂面。段沉看着别处,眼里古井无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许久,于江江轻吸了一口气,忍着尴尬,鼓起勇气问他:“你去我家……找我吗?” “嗯。”段沉平静地回答了一声。 “有什么事吗?” “没事。”段沉随意说着:“昨天你手机关机,以为你生气了。” 于江江扯了扯嘴角:“没生气,也没说什么。” 段沉点头,终于将视线转了过来,他笑着,用一脸讽刺的表情看着她,自嘲一般说:“那是自然,我是谁,说什么你又怎么会生气?” 于江江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她抓了抓自己的手指,“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沉耸耸肩:“无所谓。既然没事,我走了。”说着,转着车钥匙,姿态很无所谓的转身准备走了。 于江江心里有点堵,一时也有一点生气,对着段沉的背影说:“何必阴阳怪气?这不像你。” 段沉停了下来,几秒后,他突然回过头,用非常深邃而犀利的眼神盯着她,让她无处遁形。 他微笑着,可那笑容却有些冷。段沉问她:“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 于江江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半天只嗫嚅了一句:“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和谁见面,你生什么气?” “于江江,你这种智商,真的不适合踩着两只船渡河。你要知道船是自己开着的,到时候掉河里的只有你自己。” 于江江听懂了他的暗示,被戳到痛处和原则,一时也有些愤怒:“我怎么就脚踏两只船了?我做了什么了我?” 段沉冷哼一声:“你觉得呢?” “行!”于江江气得胃直抽筋,一时被愤怒剿灭了理智。她就是这样的人,被人伤害了,就是睚眦必报,十倍奉还:“我从头到尾都没准备脚踏两只船!你这艘豪华泰坦尼克号,我从来都没打算上!你就自己撞冰山去吧!” 说着,气呼呼地回头直接往公司去了…… 第四十七章 进了公司,于江江屁股还没坐热,同事已经神叨叨窜到了于江江办公桌前面。她猫着腰小声小气地对于江江说:“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你和你男朋友了。” 她很八卦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看脸色好像不太对。” 于江江本就在气头上,这会儿被人提及,完全被踩了痛脚。此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段沉那说的叫什么话?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喜欢陆予不是吗?她从来在他勉强掩饰过过去对陆予的迷恋不是吗?两个人认识七年,当不了情人也不能说彻底绝交吧?再说了,她也没有爱段沉爱到要和陆予绝交的地步啊。 她怎么就脚踏两只船了?她要是还想和陆予在一起,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她只要答应就完事了,哪还有段沉什么事? 那会儿陆予突然抱她,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再说陆予那会儿分明是脆弱到极点了,她也不好意思拒绝得太明显啊! 越想越气,于江江对提及段沉名字的同事也失了耐性,她很不屑地嗤了一声,冷冷揶揄:“我黄花大姑娘一个,上哪有这福气有男朋友?” 同事听她这么说,眼中立刻放出光来:“真的啊?我以前看他天天来接你,以为是你男朋友呢!”她嘿嘿笑了两声:“他要不是你男朋友,我是不是可以对他下手了?” “哼,”于江江冷哼一声:“随便下手,下狠点,千万别客气,最好一次就断子绝孙去。” “啧啧,”同事撇撇嘴:“舍不得就舍不得呗,诅咒个什么劲儿,和他在一起要断子绝孙谁还和他一块儿啊。再说了,长那么帅,可得子孙万代,这是造福人类。” 于江江被同事一语揭穿,也没尴尬,面上却还是淡定自若。 “希望他早日遇到真爱。”最好绿帽子戴不完。 于江江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一句:“还要子孙万代。” 就是没一个是他亲生的。 想想不解气,拿同事的手机给段沉的号码发去一条短信,从网上下载了整整七百多字的骂人的话,从头到尾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读完不烦死也累死了! 发完以后顿觉神清气爽,所有的郁气都消了下去。于江江这人就是这么情绪化,好坏都是瞬间的事。 主管过来下发给每个人新的工作,于江江摒弃了杂念,奋进在做不完的工作里,紧张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段沉目送于江江离开,一个人开着车走了。 上班高峰的堵车余韵还没消散,高架上还是走走停停,段沉有点后悔走这条路,白白耽误了时间。 走到半路,段沉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来自陌生的号码,段沉以为是垃圾短信,正准备删除,手指失误点进去,这才注意到短信的内容。 好长的一条短信,足足有七百多字,全是或拐弯抹角或平铺直叙埋汰人的话。段沉一点一点往下看着,看到最后,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不用问段沉也知道是谁发的。他认识的人里,除了于江江,再没有第二个这么无聊的人了。 其实他也明白,他对于江江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些。一个二十四岁,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孩,不懂得如何处理感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尤其对象还是她喜欢了七年的人。 段沉一直告诉自己,要给她时间。他并不急,甚至对她可谓有耐心。他喜欢和她在一起那种连脑袋都不用动的轻松感觉。 有时候单纯和白痴只有一线之差。而于江江,分明就是集合了单纯和白痴这两种特性。 可当眼睛亲自看到那亲昵的一幕,他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他不想承认他在吃醋,甚至他明明看到于江江下意识想要推开陆予,还是忍不住吃醋。 这并不像他,他继承了段家清冷的个性,不该有这么炙热的心。 昨天一晚上没怎么睡,连续给于江江打了几个电话打不通。其实他们还在通话的时候他就听到过她的手机没电报警,也大概猜到可能是没电了,却还是忍不住很担心。 早上起来,开车到她家去,走了一条错路,在路上堵了近一个小时,等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不在,空荡荡的门口,他只遇到一个同样在她家门前打探的人。 他原本要走,想想不放心又折回来问那人:“你是找于江江的?” 那人被他问得一愣,半晌回答:“我是她的客户,我姓江,昨晚我未婚妻在她家住的,但现在她们好像不在家了。” 段沉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联想到昨晚于江江的描述,了然于心,这人八成是那个整容模特的未婚夫。他想想说:“可能去公司了,我正要去找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那人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在电梯口等候,段沉看着不断在变动的数字发着呆。 “您是于小姐的男朋友吗?”那人想了想问。 段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低头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段沉有过那么多身份,却第一次对一个身份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兴奋中有点期待,渴望中带着满足,而这个身份居然是“于江江的男朋友”。 “于小姐是个好人。”那人轻叹了一口气,很感慨也很认真地说:“不像别的婚礼策划,给了方案就只顾着催钱。于小姐是真的用心地在帮助每一对新人。” 那是你不知道她做黄了多少人。段沉在心里暗暗地说,也暗暗地笑,“她这人就是挺爱多管闲事。典型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自己恋爱都没谈过,却老担心别人结不成婚。 段沉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温暖,也为有人这样表扬于江江而隐隐有些骄傲。 带着这样的心情和江一述一起去了于江江公司。可他万万没想到,一下车,眼前上演的竟是一幕儿女情长的诀别剧。偏偏主角还不是他段沉。 明明是她于江江错了,发起脾气来却比他狠,这招先发制人真是比他段沉使得还顺手。原本段沉义愤填膺,开着车就走人了,也不打算再理这妞。 却不想就这么轻易被她一条短信给破了功。 关掉短信,准备给于江江拨个电话过去,手指刚要触上,另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看着屏幕上的名字,段沉不自觉眉头皱了皱。 连续响铃十来声,段沉才姗姗来迟地接了起来…… *** 晚上陆予没有来接于江江,陆妈妈下午的时候出了点状况,陆予临时回去了。他一到江北就给于江江来了电话。 这么远距离确实让他太不放心。经过一晚上考虑,陆予决定听从于江江的意见,把陆妈妈接到北都来。江北的医疗条件虽然不错,但怎么还是比不过北都。 在于江江爸爸同学的帮助下,陆予办好了转院手续,第三天就把陆妈妈从江北接到了北都。他工作很忙,请了个护工24小时贴身照顾陆妈妈,他自己则每天一下班就完全耗在医院。陆鑫还在暑假,每天也和护工一起在医院,倒也很听话。 于江江隔个两天就会去医院看一次。陆妈妈虽然病得重,精神状态却很好。逢人就要夸自己的大小儿子多争气多听话。于江江看了也挺难过的,一辈子没享过福的女人,最大的骄傲和收获就是这一双儿子了。想想命运真是挺不公平的。有人生来含着金汤匙,一生平顺;有人坎坷赴日,披荆斩棘,还没得其荣光,已经枯萎。 于江江陪陆妈妈说了会儿话。肝癌本就是操劳过度,陆妈妈也不能一直说话消耗精力。所以陆予下班,和陆妈妈打了招呼以后,决定先送于江江回家。 两人并肩穿过住院部的长廊,在刺鼻的消毒水味里浸淫。医院里始终有股病气,于江江一贯怕上医院,陆予也是知道的。 他多次和于江江说让她别来,但她这人倔起来像牛似的,谁拉都不行。陆予见说了没效,也就不说了。 “一直忙,都忘了和你道谢了,这次多亏了叔叔,才能把转院的事办得这么顺利。”陆予诚恳地对于江江说。 于江江笑笑:“我爸让你请那位叔叔吃饭来着。” “已经请过了。” “嗯。”于江江点头:“你这么会来事,肯定不用我操心。” 陆予轻舒了一口气,感慨地说:“结果还是这样。”他苦涩一笑:“原本以为这种日子终于要停止,我终于要回江北去了,到头来两头都舍不下。” 于江江眨了眨眼,看着前方,很自然地说:“舍不下就不要舍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大家都能得到想要的,多好。” “我妈还是有点不习惯北都的生活,她不会说普通话,和病友聊天都有点困难。” “我倒觉得不是。”回想起来时听到陆妈妈和护工聊天的话,她说:“阿姨只想和你们在一起,在哪都是家。” 陆予脸上有愧疚和自省的神色:“是我太没用了,一直没有把她老人家接过来。” 两人走到医院门口,于江江阻止陆予一直送下去,“别送了,回去陪阿姨吧,我自己能回家。” 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悯然看了陆予一眼,由衷地说:“陆予,别让自己那么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人的心就像一个容器一样,是有一定容积的,想太多,会漫出来的。不要想太多,只念一点点就够了。” 和陆予比起来,于江江庆幸自己真的太幸福了。父母健康和蔼,朋友铁杆忠诚,她已经拥有很多了。想想过去那些无病呻吟,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 从陆予那里感染了许多正能量,于江江摒除了杂念,认真工作和生活。 于江江之后平静地过了两天,这两天她做成了从同事那接来的一个案子。一对处女座夫妻,人挺好的,就是对细节各种吹毛求疵,完美主义得有点过头。扎个气球还得数数是不是两边个数一样,得讲求对称,把于江江搞得很崩溃。 好在她还是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倒是因此被主管在开会的时候小小表扬了一顿。 主管一时兴奋,给她下了不少新的任务,虽然不是主要负责,倒也多了一些新的机会和挑战,虽然累,于江江还是高兴地接了下来。 下午回家,于江江敷着面膜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直到一条短信将她吵醒。她迷迷糊糊醒来,脸上面膜已经干了,有些精华也结了痂,于江江先洗了脸,再来看的短信。 短信来自钟又青。她走了,去了法国。 之前办了签证是为了工作,现在没有工作了,正好去放松一下。 【我一直梦想能去看看真正的普罗旺斯薰衣草田。我特别喜欢紫色,因为学周小葵,我一直告诉江一述我喜欢蓝色。我终于可以做自己了,这是最好的结局,最后还是得忘了他。】 于江江看着她的短信,有些难受。她编辑了许久,最后只回复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祝你能早日找到一个避风的港湾,一个宽厚的肩膀,一个再也没有眼泪的天堂,一段,永远不会有遗憾的爱情。 也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是真的会有心电感应的吧。钟又青走了没两天,江一述就到于江江公司来了。 他没有要求退款,只是把合同的时间延期了一年。 他对于江江说:“又青特别喜欢你,如果她还愿意嫁给我,我们一定会找你给我们策划婚礼。” 于江江有些震惊,也有些感动,想到钟又青最后和她说:如果今生我还会遇到那个和我相爱的人,我一定还找你给我策划婚礼。 于江江喉头有些哽咽,她问:“你想通了吗?你是爱她的人,还是爱她像周小葵的那张脸。” 江一述没有回答她。但他脸上有轻松的笑意,“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 他从钱夹里把那张于江江见过的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了于江江,“我还是不忍心丢掉它。于小姐,麻烦你帮我处理掉吧。” 于江江捏着那张一寸的证件照,确认道:“你想清楚了吗?” “又青不是小葵,我无法将她和小葵的脸分开,因为她们现在是那么相像。可我清楚的知道,又青并不是小葵。”江一述抿了抿唇,如数家珍一般说:“小葵喜欢蓝色,又青喜欢紫色;小葵喜欢吃鸡肉,又青喜欢牛肉;小葵喜欢穿裙子,又青喜欢穿裤子;小葵喜欢棉,又青喜欢麻和绸……” “其实我一直知道她不是小葵,是我自己一直不肯收拾自己的情绪。”江一述面有愧色:“我爱又青,这种爱也许比不及和小葵的深刻,可是我不能不承认,我在爱她。” 于江江捏着周小葵的照片,心里酸酸的:“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对她说呢?” 一个爱了你十几年的人,如果听到这些话,该有多感动? “我一定会和她说。我相信如果有心,这个世界都不算大,我一定会找到她,我会告诉她,‘到我身边来,我给你这辈子你想要的幸福’。” …… 出于对这对苦命鸳鸯的担心和同情。善良的于江江把钟又青的行踪告诉了江一述。范围那么广,能不能碰到,只能凭老天安排了。 闺蜜周灿又要来北都出差了,两人煲了好久的电话粥,于江江忍不住竹筒倒豆子和周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你说这姑娘有多可怜。当个替身,最后只能远走法国,哎……” 周灿在电话那头一边挫着指甲,一边没好气地揶揄于江江:“人家白富美的生活需要你可怜啊?人家爱情失败了去法国寻梦,一般屌丝大概也就去什么乡什么屯的晃晃就回了。” “……”于江江忍不住制止周灿说下去:“别说了,我已经哭昏在厕所。” 第四十八章 周灿和渣男分手后一直处于空窗状态。她被戴绿帽子的事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了,原本请柬都准备印了,最后却草草收尾,周灿知道单位里很多人议论她,她也不怎么在乎,更不屑于和大家解释什么来博取同情。不知道是不是感情失意驱动了她,她在之后的一次职称评选里面,以非人的发挥破格被提升,评选上了目前以她资历非常勉强的职称。 升迁也让她工作多了很多机会,之后都一直全国各地到处跑,偶尔想起来了,给于江江打打电话,忘了就算了,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的感情。真正的闺蜜就是久不联系也不会成陌生人,一见面还跟和同/性恋似地腻在一起。这么多年,两人这种神经病状态也就这么持续了下来。 “我上次出差,去了一趟云北,带了只真空熏腿子。我妈喊我给你扛过去。太重,我装行李箱里了。” 于江江最喜欢吃各地特产,尤其云北的火腿,算起来也有好几年没吃过当地的了。立刻喜笑颜开起来:“女王大人!您来了,我一定去接驾!” “会有人来接机吧?”周灿问。 于江江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我啊!” 隔着电话周灿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有车的!不然怎么走啊,我可不想排队去等出租车。”周灿想了想问:“上次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段……就那个真爱。他呢?能来吗?” 于江江掏着耳朵,特别无辜地问:“你说谁呢?我咋不认识?” “掰了?”周灿特别幸灾乐祸地说:“想想也是,你这种人高富帅不可能真上看你,你也就死心眼喜欢陆予去了。” 于江江不爱听这些话,忍不住打断:“不说这些了行吗?我现在只想工作的事。” “学我干嘛?”周灿笑说。 两人突然默契地一笑,不用多说什么,彼此就能懂。受过了情伤就不敢轻易去尝试了。越是看似坚强的女人,越是如此。像周灿这种毒舌女霸王,也没人敢拾掇她去相亲,倒也乐得清静。 周灿吐槽于江江:“上次都和你说过了,要么买个车,要么交个有车的男朋友,真是,我每次去北都都没人接,你作为东道主也好意思。” “我哪有钱啊,再说了,限号啊,有钱都上不了牌。” “我还没来呢,你就哭穷。不是说好了这次我去,你就请我上金辉吗?” 金辉是北都一家六星会所。进门消费就是三千,之前于江江曾忽悠周灿,说下次来了北都带她去。若是平时,于江江再怎么抠还是会攒点工资实现承诺的,但无奈她最近真的囊中羞涩,打着哈哈说:“下次,下次哈。最近真没钱,嘿嘿。” “你忽悠我呢?” 于江江见她不相信,立刻义正言辞地说:“真的,不骗你,陆鑫在我这拿了三万,我没那么多,还动了我妈给我的卡。” 周灿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说陆鑫?他一个孩子,要那么多钱干嘛?” 于江江也没在意到周灿的意思:“陆予把妈妈接过来了,陆鑫那天去交住院费,没带卡,叫我先给刷着。” “陆予知道吗?”周灿不再插科打诨,口气严肃了起来。 “肯定啊,陆鑫一个小孩子,哪有那么多钱。” “这事多久了?” 于江江想了想说:“没多久,三四天吧。” 周灿沉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陆予找你拿钱,不是当天、也是第二天就还了,就算不还也不会都不和你交代交代。” “不是拿钱啊,就是当时没带卡。” “于江江,你下午就去问一趟。这事太不对劲了。陆予是什么人,他就算借高利贷也不会拿你钱。” 于江江听得直皱眉,忍不住问:“为什么?找我拿钱怎么了?” “你不懂,陆予这人自尊心很强,不可能做这事。我怀疑是不是陆鑫乱来了。” 于江江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要说是别的孩子,那还真的指不定会乱来。陆鑫这孩子真的不好说有多乖了,和陆予一样,除了学习不知道别的。” 虽然于江江这么说,周灿还是不能放心,又嘱咐一遍:“反正不管怎么去问一次。总没错。” “噢。”于江江嘴里答应了,但扯到钱的事,她可不好意思去问。一方面她现在没有缺钱到急用那三万买米下锅。另外找陆予要钱,总觉得感觉怪怪的。 第二天下了班,于江江和同事一起聚了餐,他们选的地方离协和近,于江江顺路就去了一趟医院。病房里只见到陆予没有陆鑫,于江江想起周灿说的话,顺口问了一句:“陆鑫呢?” 陆予没当回事,顺口回答:“说是回江北拿通知书和档案,过两天就回来了。” 于江江听陆予这么说,一时也放下心来,大约是陆鑫走得急,忘了和陆予说了。 她在心里不由有些埋怨周灿,这女人现在对谁都警惕得不得了。陆鑫还是个小孩子,能做出什么来呢? 周灿到北都来那天,北都正在下暴雨。以国内这种航空状况,于江江本以为她最起码得晚个五六七八个小时,谁知她的飞机居然准点到了。 周灿从下飞机就一直心有余悸,一见到于江江就开始絮絮叨叨:“……可把我给吓死了啊!我天!我从舷窗外面看到闪电了好吗!我当时都在想我这是要死的节奏啊!平常屁大点事就延期取消的航班,今儿个什么德行那么大雨还起飞了!” 于江江拖着周灿的大行李箱,吭哧吭哧走着,也不忘吐槽她:“放心,祸害遗千年,你肯定死不了。” “那可说不准。”周灿说:“要天妒英才呢?” 于江江做了个想吐的动作:“你淫才还差不多,还英才呢。”她看了眼机场的电子时间,问她:“你想吃什么?饭点了。” 周灿四周看了看,想了几秒说:“这个点北都肯定堵,要是回城里估计能直接去宵夜。算了就在机场附近吃吧。” “行吧。”没想到折腾女王周灿居然才做出这么善解人意的决定,于江江都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了。 ****** 段沉这么多年到处飞来飞去,对飞机会遇到的各种状况也算是颇有经验了。广南起飞还是艳阳天,靠近北都的时候就看到了大片的乌云伴随着雷电。 飞机盘旋了一会儿,广播报了两次北都的情况,本以为飞机会就近在天城降落,等天气好了再转北都。却不想飞机居然奇迹一般地穿过了很危险的雷电云,降落在了北都的机场。 下飞机的时候,整个飞机上的人都有点心有余悸。几年前段沉曾在飞机上遇到过很严重的状况。从旧金山起飞的飞机,因为机长操作失误,当时整个飞机向下倾斜,大家桌上的杯子都滑到了地上。整个飞机像失了重的石头从空中往下陡降几百米。当时情况紧急,氧气罩全体弹了出来,很多人已经经受不住精神压力开始尖叫。 那时间并不长,前后不到五分钟。段沉听从空姐的指令将氧气罩戴上了,机舱里渐渐有哭声,但他始终很平静。 那时候的他身无长物,一无牵挂,死亡当前,他连个能想的人都没有。想想这么活在世界上,还真的有点可悲。 几年过去,穿过那片雷电云,看着闪电似乎触手可及一样在不远处炸开。段沉却突然有些怕死。 几年前遇到状况,他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多美好,觉得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而如今,他竟有些舍不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没有看够似的。 段沉进了机场,透过正面的大玻璃看着外面,停机坪上全是各种空中铁鸟,机身和机尾喷着不同的公司名称,此刻都一起经受着大雨的冲刷。 下飞机的时候听机场的地勤人员说,因为这雷雨很多飞机都延误了,几个小时了,只有两班飞机成功降落,段沉坐的就是其中一班。 段沉这么一听,想想觉得自己还挺幸运。 他的车就停在机场的停车场。此去广南时间并不长,他也不喜别人接送,独来独往惯了,什么都亲力亲为。 还没出机场,段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当时段沉正在排队出去,一手拎着文件包,另一手直接将电话接了起来。 “段沉。”电话那头的人甜甜地喊了一声段沉的名字。 段沉一听,眉头皱了皱,“什么事?” “你答应从广南回来,就和我见一面的。” 段沉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动了动嘴唇,“知道。” “我怕你反悔,所以我来接你了。” 段沉下意识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正奋力对他招手的乔恩恩。她身穿一条红色百褶裙,妩媚又清纯,透露着一种神奇而矛盾的美感。周围所有路过的不管男男女女都在看她。她实在是美得有些惹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一抹美丽的风景,段沉并不是很乐意看到。挂断电话,段沉正好排队出来,乔恩恩笑眯眯地走近,小鸟依人地站在他身边。 段沉挑了挑眉头,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这班飞机?” 乔恩恩故作神秘地一笑,划了划手指说:“有心没有什么查不到。” 段沉对此并不领情,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说:“别把心思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很冷漠地说:“你有四十五分钟。一小时后我要回公司。” 乔恩恩对他这样的态度似是已经习惯,自嘲地笑了笑:“三年前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和你说话,还得计时。” 两人在机场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坐下,段沉没有耐心在机场虚耗,没有点吃食,只要了一杯咖啡。 乔恩恩美丽的容颜在西餐厅略有格调的浪漫气氛里相得益彰,她长得就是那种安安静静的样子。饱满的额头、秀挺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是一条好看流畅的线。她低头看着桌上精致的餐具,睫毛像两只休憩于花枝的蝴蝶,扑闪扑闪的,分外勾人。 段沉看着她,心想:以前还是眼光挺好的。不是漂亮的女孩看不上。 这么想着,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另外一张张牙舞爪的脸。不自觉扯着嘴角笑了出来。 不过三年过去,他怎么就看破红尘选择了那样的姑娘呢? 乔恩恩坐在段沉对面,以很温和的语态回忆了一些往昔,也用很平静的口吻描述了当初见到段曼云的无措和懦弱。 “当时的我太年轻了,被人那样说,自尊实在过不去。我不是那种野模不入流的演员,进圈子只为了陪睡捞钱。她一口咬定我爱你的钱,她不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情。”乔恩恩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有几分忧郁愁滋味,“我承认那时候真的太冲动了。被所谓的骄傲冲昏了头脑。甚至都没有问过你什么。” “那时候的我认为,爱不该这样践踏我的自尊和人格。我不要这样和你在一起。”她苦涩地自嘲一笑:“我后来才知道那有多可笑。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来找我,我要你屈下你的自尊来找我,我要向她证明,是你要我和你在一起。” 段沉没有说话,乔恩恩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听见了,可似乎怎么都没有过心。脑海里还在想别的事情。他只是安静地让自己进入聆听状。 “我早该想到,你是怎样的男人。我把你推得这么远,现在想回都回不来了。” 乔恩恩说着说着,眼眶突然有些红红的。段沉这才将注意力移到乔恩恩身上来。 他轻叹了一口气,半晌,坦然而诚实地说:“我有时候觉得我是挺薄情一个人。我爱你的时候,你要我为你去死我也不会眨下眼睛。可我要是不爱你了,你在我面前哭塌长城,我也只是觉得,你怎么这么爱哭?” “我说这些,你能理解吗?我们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有我的方向,你也有你的守护者。何苦纠缠着过去?” 乔恩恩抿着唇,表情痛苦,她拼命摇着头,执着地说:“可是我爱你。段沉,我不相信三年对你没有一点重量。” 段沉一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看着她,良久,他喟然叹息:“也许有吧,可我已经不想去提了。” 乔恩恩隐忍着,隐忍着情绪,隐忍着眼泪。她一而再作践自己,不过是舍不得过去这段曾给过她许多幸福和回忆的感情。她是那样骄傲的女人,在段沉面前,她几乎把自己的自尊心践踏在脚下,可他竟是这样回应。 心凉到不能用语言描述。 乔恩恩紧紧咬着嘴唇,她抬头恨恨看了段沉一眼。抓着包就跑了出去。 段沉见她表情不对,怕她做出什么极端的事。赶紧追了出去。 乔恩恩跑得急,出店门的时候,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正在进店的客人。 眼看着乔恩恩就要摔倒,段沉几乎是本能地去接,他伸手一扯,循着力的作用,乔恩恩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到了段沉怀里。 而被乔恩恩撞倒的客人,则直接摔得四仰八叉,跌到了地上。 一个拖着行李箱的长发女人冲了过来,骂骂咧咧地去扶摔在地上的人,没好气说:“这是演哪一出啊?走路不长眼怎么着?见人就撞啊!” 那女人替地上的人揉着蹭破皮的手肘,被撞的人倒挺安静的,既没有骂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扶着那女人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段沉正准备说对不起。一抬头,赫然与刚刚抬起头的于江江四目相对。 于江江忍着被摔疼的屁股和已经不能打直的膝盖,看着站得挺英雄救美玉树临风的段沉,和在他怀里跟演电视剧一样哭得梨花带雨的乔恩恩,心里忍不住以人类繁殖的方式问候了一下段沉祖宗十八代。 段沉瞪着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出现一样。于江江看到他这反应,觉得挺讽刺的。她冷冷哼了一声,忍不住很刻薄地说:“你说我脚踏两只船,你怎么不说你遍地撒网呢?” 说完,她回头对和她同来的女人说:“我们换一家吃吧。这家人渣味太重,吃不下了。” 那人似是立刻心领神会,两人同仇敌忾地瞪着段沉。转身走得很果决。 看于江江就要越走越远,段沉突然叫住了她:“于江江,你给我站住!” 第四十九章 于江江最讨厌下雨,一下雨就觉得心烦气躁,只想钻回被子里才好。为了接周灿,于江江淋了个半湿,到现在发梢还有些痕迹。她是想早些回家的,但此时情势不允。 机场灯光明亮,空调温度很舒适,广播里广播员声音温柔婉转。快节奏的生活被这场雨硬生生阻隔了下来,人们不得不停滞机场,去等待这场没什么征兆的雨。隔着玻璃,于江江看了一眼外面如瓢泼的水帘,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内心渐渐宁静了起来。 刚回国的几个月,于江江什么都不习惯。上地铁需要抢,因为没有人愿意排队;过马路之前到处找按钮,突然想起这里不按也会变灯;等了绿灯也还要左右看车,不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在公共场合也得被迫接受二手烟,罚款也没人在意;每次去公共厕所都很不习惯,怎么会没有纸? 澳洲那种养老式生活让于江江在快节奏的北都生活得很累。每天早起挤着放脚都困难的地铁,回家站着都要睡着。一贯娇生惯养的于江江多次因为压力大到偷偷抹眼泪。 做婚庆的特殊性,一有活基本都是早上四点就要起床,一天做两三场的话,到转钟才能回家。说是加班费,于江江上班这么久,就没见过那笔钱长什么样。 她总在抱怨,抱怨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其实最不好的是她自己。 于江江突然回头对周灿说:“其实我有时候很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觉得买了房子就是家。我很多同事都以在北都买房为立足的标准。”她顿了顿,笑说:“现在我懂了,其实买房只是一个符号,不过是为了能在这个城市有目标的生活下去。” 周灿用于江江手里接过她的行李箱,很老成地和她说:“你啊,就是过得太顺遂了,老把那些西方思想拿来说事,也不想想适不适应我们的国情。” “嗯,”于江江有些惭愧地说:“我老想放弃,只是因为我没有目标。我总给自己留后路,事业不顺利可以回江北;感情不顺利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不努力的人就只能一直平庸下去,所以我才会碌碌无为。” 周灿听她这么说,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很慈祥地摸了摸于江江的头说:“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成长。但是在你大发感慨之前,能不能先孝敬我的胃?” 于江江满腔情怀被周灿给憋了回去,一脸不快。她白了周灿一眼,径直穿过机场的玻璃廊桥,走近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厅。 其实于江江不是那么文艺情怀的人,喜欢这种文艺小清新的西餐厅,会选这家店是因为店名叫FOCK,应该是人家老板的姓氏吧。她一时气急攻心,将这个单词看成了另一个能完美表达她情绪的词语,就想也没想地冲了过去。 周灿知道她有点生气,拉着大行李箱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你别走啊,于江江,怎么这么没人性呢!”边说边哈哈大笑着。 于江江回头看到她那表情,更是生气,刚一推开餐厅门。就被里面冲出来的一个人给撞得摔了个四仰八叉。 于江江都来不及骂人,急急冲过来的周灿已经骂上了。周灿就是这样,她自己可以尽情嘲笑于江江,别人要是伤到于江江,她就一副护雏姿态上来了。 于江江手忙脚乱地捏着自己的手肘,那里疼成一片,已经开始渗血。 周灿挡在于江江眼前,于江江只略略看到了面前是两个人。 女的穿了一双香奈儿的黑色平底鞋,脚踝往上一片白腻。 于江江是个挺颜控的人,对长得漂亮的事物总是不由自主充满了喜爱之情,扶着周灿站了起来,正准备制止周灿继续骂下去。谁知她一抬头,好死不死,撞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好久不见的乔恩恩。 而此刻抱着乔恩恩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说看上她,责问她“脚踏两只船”的人。 还真是讽刺之极。于江江站的地方虽然有遮雨的屋檐,但还是有不少雨溅在了她身上。冰凉的水沁透了她的衬衫,她觉得有些冷,忍不住开始打冷战,是很细微的抖动,她很努力克制不让别人看出来。 她脑海里一瞬间涌上了很多话,话到嘴边,就说了那么一句讽刺人的。说完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跌份儿。拉了周灿就要走人。 段沉赶忙跟在她身后,他个高,两步就把她给抓住了。也不管多少人在,直接拎着她的衣领就给弄回来了。 他居高临下,于江江气成那样,他却好像心情不错。用有些戏谑的表情看着她:“越叫越跑,跑什么呢?” 于江江手脚并用,用蛮力打掉了他钳制着她的手。整了整有些皱掉的衣领子,她有些气闷地看了一眼远处屋檐下,美得像一部文艺电影女主角的乔恩恩。 再看看自己,狼狈不堪,活生生像哪个工地的女会计。 越想越觉得委屈,于江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怕被段沉看见,很倔强地撇开了视线。 “嘿,瞧瞧这丫头,”段沉很快就发现了她的异样,拉着她走远了些,用身躯挡着乔恩恩那边的视线。他微微低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于江江,明知故问地说:“怎么就哭上了?谁惹你了?” 于江江吸着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段沉一眼,没好气地说:“谁哭了?” 段沉一脸坏笑:“不知道啊,可能是看错了吧。” “你就是瞎!” 段沉点头赞同,“是有点,不瞎怎么放着那么美的女孩不要,就看上你呢?” 于江江觉得自己真有点太没出息,本来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就花言巧语说了这么一句,她马上就心花怒放的。 “你就胡扯吧,和每个人都这么说吧。”虽然还在嘴硬,但心已经有点化了。 段沉见她脸上有软化的表情,立刻趁胜追击:“你说我这样的天罗地网,怎么就网不住你这条小呆鱼呢?” 段沉一句话,无奈中带点意味深长,于江江偷偷瞥他一眼,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伸手给她捋了捋有些濡湿的额发,用很温和的姿势靠近她。于江江鼻端全是他身上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机舱清香剂的味道,不算好闻,但此刻却有点蛊惑的味道。惹得于江江有点脸热,一时心烦意乱起来。 “离我远点。” 她推开他,正准备走人。段沉一把把她抓到怀里,“我送你回去,这么大雨连车都没有还敢来机场接人。” “谁说没有了?”于江江不甘示弱,想了想故意说:“我喊了陆予了,他一会儿就来。” 段沉觑她一眼:“你这丫头情商真不高。”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智商也不高。” “说谁呢?” “走了。”段沉牵着她就往回走。 被段沉这么牵着,于江江心跳如雷。不知道为什么,两人明明前几天还吵得厉害,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结果这么阴差阳错地一闹,反倒一点隔阂都没有了。 她嗫嚅这跟在他身后:“你送我们,她怎么办?” 段沉回身,用很寻常的表情说:“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呗。” 于江江皱了皱鼻子,指责他:“真不懂怜香惜玉。” “对每个女人都怜香惜玉的那是情圣。”段沉理直气壮地回答。 见两人这么手牵着手走了过来,最尴尬的莫过于乔恩恩。她努力还想保持平静,但她一刻都不移盯着两人交握双手的视线已经出卖了她。 于江江敲着乔恩恩摇摇欲坠的样子,担心她突发什么疾病倒下了可不得了。于江江不想刺激她,轻轻挣开了段沉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周灿身边。 周灿无声地一肘子顶在于江江的肚子上,于江江忍着痛瞪着周灿。 “演电视呢?”周灿小声说。 于江江怕她说出什么丢人的话来,低声说:“回去和你说。” 段沉看了两个头挨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人一眼,又看了看乔恩恩,对乔恩恩说:“你开车了吧?” 乔恩恩“嗯”了一声,声音里明显带着哭腔,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看着也挺招人心疼的。 “那你路上小心。”段沉对乔恩恩这副样子似是很麻木的样子,只这么寻常说了一句。回身拉了拉于江江的袖子:“走了。” 他主动拉着周灿的行李箱,完全以于江江的男朋友自居。一路上周灿的打趣他也都照单全收。 于江江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三回头看着乔恩恩。 诚实地说,她不能忍受段沉和乔恩恩藕断丝连,暧昧不明。可乔恩恩这个样子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可怜。 站在屋檐下,外面是瓢泼的大雨,她涩涩发抖,像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猫,缩在角落,也没有人能来救赎她。 于江江叹了一口气,追上了段沉,循着他的脚步,走在他右侧。 段沉还在和周灿说话,右手却准确地抓住了她的左手。雨那样冷,可被他牵着的手却暖得像被夏日最灿烂的阳光笼照着一样。 三人正要进停车场,周灿突然说口渴,要去买瓶水。 她跑得跟兔子一样,于江江追都追不上,只好站在原地,和段沉一起等。 段沉牵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两人相对无语,于江江只觉得自己耳朵像要烧起来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特别绝情?”段沉突然这样问了一句。 “啊?”于江江还沉浸在旖旎暧昧的气氛里,不能自拔。 段沉看着她,叹息道:“也许有点绝情吧,但这我认为的,最负责的做法了。不爱了就果断一点,扯不清两个人都难受。” “噢。” 段沉宠溺地轻轻扯着于江江的脸颊,像嘱咐小孩子一样说:“所以你对那什么陆予,也要一样。” 于江江低着头,又“噢”了一声。 周灿回来,给三人一人买了一瓶果汁。一直到进了车里还在抱怨,“北都机场这物价,一瓶三十几块钱,我们这种屯子里来的人买个几瓶一年的地就白种了。” 于江江自然地坐到了副驾驶上,正在扣着安全带,忍不住吐槽周灿:“扯什么犊子,你见过地吗?还种地呢!” 段沉对周灿这种贫嘴倒是很受用,马上很大方地说:“三倍报销!” 周灿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江江就是有眼光,找的男朋友就是懂事。” 于江江无语至极:“三百块钱就把你收买了,你也就值这个价。” “你懂什么?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巨富由于不要脸。” “……”于江江膜拜了,这世界上段沉也能找到知音,不容易。 车里空调开得足,于江江衣服本就有点湿,这么这么一吹,直接吹出喷嚏来了。 段沉见她冷得只打喷嚏,脱了身上的衬衫披在于江江身上。 段沉的衬衫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于江江脸红红地看了段沉一眼,此刻他正裸/裎上身,“一般电视剧里,男主角脱了衬衫,里面还穿个背心,你这怎么就光上了?” “大夏天的,谁还那么作短袖衬衣里面穿背心,少看点电视剧,你智商都快看没了。” “可是这要是交警看到了怎么办?这样礼貌吗?” 段沉不要脸地凑近于江江,完全旁若无人地说:“也就对女交警不礼貌了,这身材,太影响人家工作了。” 第五十章 于江江懒得听段沉胡扯,拿段沉的衣服胡乱擦了下手肘上的血,又拿干净的地方擤了个鼻涕。 段沉看见他衬衫上擦出来的浅红痕迹,这才发现于江江手肘蹭破了皮。 “怎么搞的?”他皱了皱眉,关切地问。 于江江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于是没好气地回答:“不知道啊,我也觉得奇怪呢!可能刚才被来自外太空的陨石砸中了吧。” “怪不得都砸傻了。”段沉笑了出来,胸前一抖一抖。看得于江江有点脸热,她把擦脏的衣服丢在段沉身上:“还是穿着吧,影响市容。” 车正好遇到红灯,段沉停了下来,穿好了衬衫,不怀好意地说:“影响市容你脸红什么?” 不等于江江动手,周灿已经听不下去,清了清嗓子,尖细着声音说:“够没够?能不能对我们这些单身的人好点?” 于江江被周灿这话说得怪不好意思的,恨恨瞪了段沉两眼。段沉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咧着嘴笑了笑。 回家前,段沉把于江江带到她家附近的卫生服务站处理了伤口才把她送回去。 于江江站在家门口,看着段沉穿着被她弄脏的衬衣,大摇大摆地等电梯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你穿这样别人不笑吗?” 段沉很拽地说:“别人穿可能会被笑,我穿可能会引起新的风潮。” 于江江忍着丢拖鞋的冲动,发誓再也不要和他说话了,啐道:“快滚!” 段沉嬉笑着进了电梯,临走还不忘和于江江抛个媚眼。 段沉走后,于江江看着紧闭的电梯门发了一会儿呆才进屋。周灿一脸坏笑站在于江江身后,打趣她道:“笑得跟朵花似的。” 于江江惊诧地摸了把脸,发现有些发烫,嘴硬地说:“我没笑。” 她进屋去倒水喝,周灿跟在她身后絮叨,完全媒婆姿态:“人倒是挺不错的,盘正条顺的,模样也周正。对了,人家家里是干什么你知道吗?” 于江江拿着水杯,愣了一会儿,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是很清楚,从来没见过他家里人,好像和家人关系不是很好,貌似家人都在国外。” “搞这么神秘?他有和你说过他自己的事吗?” 于江江想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说:“UCLA毕业,还有……应该是挺有钱的……” 周灿嘴角抽了抽,用修长的手指用力点了点于江江的额头:“你到底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电视剧看多了,冲昏头了。” “你不是也说他挺好的吗?”于江江捂着额头,有点委屈。 周灿抱着胳膊思索了一会,“这几天我在北都,给你探探底吧。你也不小了,可被人给玩了。” 于江江看着周灿严肃的表情,嗫嚅着说:“要玩也不至于玩我吧?长相路人身材平庸,有什么好玩的。” “说不定就有这么饥不择食的人呢?”周灿认真道。 对周灿的揶揄于江江已经不放在心上,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段沉不是那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 于江江有点没底气地看了周灿一眼,小声说:“直觉。” 周灿大怒:“我直觉你一脸!” …… 段沉心情大好,回公司的一路都忘形地吹着口哨。 钱乐怡看他进来,瞅了他一眼,“飞机不是准点到了,怎么这么晚回来,大家还等着你开会。” 段沉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微笑了一下,然后很有礼貌地道歉:“不好意思,有点事情耽误了。” 钱乐怡听他道歉,被吓得立刻停了笔,瞪大了眼睛看着段沉:“你今天没吃药吗?” “可能吧。”段沉还是一脸愉悦的样子。 他推开玻璃门,刚要进办公室,钱乐怡就叫住了他。钱乐怡几步走了过来,一脸担心地看着段沉的,指着他衣服上的血迹说:“这是什么?” 还不等段沉回答,她就开始大胆猜测:“出车祸了?被人打了?” 段沉扯回自己的衣袖,“没有。” “难道你来大姨妈了?” 段沉无语:“不是我的血。” “天呐?”钱乐怡捂着脸:“你该不会杀人了吧?” “杀人不止这么点血。”段沉用一脸阴鸷的表情看着钱乐怡:“要不我现在杀了你,让你看看有多少血?” 段沉无心和钱乐怡打嘴仗,揶揄完就转身进了办公室。 钱乐怡看着正在关闭的玻璃门发了一会儿呆,正晃神,那门却又开了,段沉探头出来问她:“我上次要你查的事你查了吗?” 提到正事,钱乐怡明显怔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很认真地问他:“很重要吗?如果查出来,就是你想得那样,你该怎么办?”钱乐怡顿了顿说:“现在公司不止你一个人,整个团队都在努力,难道你要拒绝这笔风投?那大家怎么办?” 段沉意味深长地看了钱乐怡一眼,他嘴角的笑容突然冷下来:“我不可能要她的钱。几年前不会要,现在更不会。” “你们母子之间有什么争斗,不要扯到公司,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 钱乐怡毫不留情地提到段沉避而不谈的字眼,段沉眉头皱了皱,面无表情却又很坚决地对她说:“项目可以继续做,我退出。” 钱乐怡终于被段沉惹怒,她瞪着段沉。脸上有种复杂的表情,放在她那张妆容精致眉眼妩媚的脸上看上去很不协调。 她用非常严肃、也非常痛心的口吻一字一顿地对段沉说:“如果你这样做事业,那我从美国回来,到底什么意义?” 段沉讨厌她脸上露出和段曼云类似的表情,他讨厌被人说教。站在原地,他很不在乎地瞅了钱乐怡一眼,冷冷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以回美国去,你可以回Slow down去。” “……”钱乐怡失望至极地看着段沉。半晌,她果断地把手上的笔扔在段沉脸上。拿了包转身就走。 段沉被砸了一下,一手捂着脸,本能地冲口问出:“你去哪?” “段总,今天下午,我请假!”钱乐怡毫不示弱,挑衅地看着段沉。 “我说批了吗?” 钱乐怡很无所谓地摆了摆头:“你知道你的个人印鉴在哪吗?不知道的话就不要问这些蠢话了。” 说着,非常潇洒地走了。 看着她婀娜离开的背影,往事纷至沓来。两人相识十年,发生口角的次数屈指可数。段沉突然低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为我才来的北都?” 钱乐怡是因为段沉的项目放弃了Slow down的中层管理工作,回了北都。但他话里的意思显然并不止是这样,不用说明,想必钱乐怡是明白的。 钱乐怡脚步顿了顿,只一瞬间的迟疑,继而又快步离开了。快到段沉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 段沉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和非得和人对着干的狗脾气。 而那端,进了电梯的钱乐怡,很生硬地转了个身,背对着电梯里的摄像头,面对着冰冷的电梯铁壁,努力把将要流出来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 周灿来北都也是来出差的,还有公务要做。单位给她安排了酒店。她把房给退了,住在于江江家里。两人都很忙,也只有晚上才能碰到面,其余时间都默契地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这几天一切都挺正常的。段沉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接于江江和周灿吃饭,每天五花八门的,完全是一副在周灿面前图表现的样子。让周灿把他夸上天了。 周灿老以于江江老姨自居,一副要替她好好审查段沉的样子,结果每天除了一块吃吃喝喝,一点正事都没提。被段沉给哄得服服帖帖的,直夸于江江眼光好,弄得于江江莫名其妙的。 这天晚上,忙了一天工作的三人又聚在一起吃饭。段沉开车七弯八转把两人带到一家很地道的重庆火锅店。大夏天的吃火锅有点作孽,店里气氛活络,即使开着空调,腾腾的热气还是蒸得人大汗淋漓。 席间段沉和周灿聊得挺欢畅,大家都是年轻人,话题多,很容易就聊到一块去。段沉每次都调侃于江江,把于江江气得七窍生烟他就很高兴。往常于江江都不客气地拧段沉的胳膊,打打闹闹的,倒像是打情骂俏。 而这天,段沉几次损到她头上,她都没发现。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 段沉夹了一块Q弹的虾滑到她碗里,她没想什么就吃了下去。段沉见她神游,又加了一颗小红椒到她碗里,她也照单全收,直接送到嘴里。 这下可把于江江辣得烧了心,连灌几杯冰水都没能缓得过来,呛得眼泪汪汪的。 于江江瞪了段沉一眼,“我去风口站站,太热了,辣得烧心了。”说完,走到角落的空调出风口去了。 凉凉的空调风吹得于江江混沌的脑子顿时清明了一些。透过贴在墙上作为装饰的棱角镜,于江江看到段沉也正在远远看着她。 于江江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 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段沉这个消息。她矛盾着,也害怕着。 上一次他闹出那样的事来,这一次,他会不会就这么过去呢? 回想今天快下班的时候发生的一切,于江江觉得这一切都发生得有点梦幻,她根本吃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下午也没什么事,于江江一直在和组里年长的已婚同事聊天,从做婚庆这些年的奇葩经历,讲到家长里短出轨小三那些三姑六婶的话题。起先于江江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越听越觉得无趣,拿了纸尿遁去了。 上完厕所出来,于江江厚着脸皮去大堂接待那边拿了两颗提供给客户的免费糖果,随口和她们聊了几句。于江江正准备回办公桌,就发现大堂沙发上,坐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许久不见的唐易轩先生,也就是乔恩恩的前未婚夫。 于江江在装没看见和上去打招呼之间犹豫了几秒,唐易轩已经开口叫住了于江江。 “于小姐。”他十分轻快地走了过来,“好久不见。” “呵呵,好久不见。”于江江皮笑肉不笑,扯着尴尬的表情看着唐易轩,努力找话题让对话不至于冷下去:“您今天来我们公司,是又要结婚了吗?” 这张该死的嘴,为什么要说“又”?于江江在心里猛搧了自己几巴掌。 唐易轩倒没怎么在意她用错的字眼,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很坦然地说:“对啊。”他笑了笑:“昨天我又求婚了,恩恩愿意嫁给我了。” “恩恩?”于江江挑了挑眉,将“还是”两个字吞了下去:“乔恩恩小姐?” “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所以还是来了你们公司。” 于江江有些不解,也有些困惑。她不想告诉唐易轩,不过几天前,乔恩恩还在机场对段沉缠绵缱绻,一副一生都不会忘情的样子。 从个人条件来说,唐易轩真的非常优秀。居然就这么死心眼掉在一棵树上,真不知道该说他痴情还是傻。乔恩恩那样,不是摆明了根本不喜欢他吗? 于江江想了许久,也措辞了许久,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他:“这次是真的决定了吗?” 唐易轩温柔地看了一眼手中戴着的婚戒,笑笑说:“我早就决定了。只希望恩恩不会反悔吧。” 他这话说得真够卑微的,于江江有点于心不忍:“为什么?她已经走远了,不是吗?” 于江江低头看着他的手,他的右手一直在转动着左手上的戒指,仿佛对这段姻缘患得患失,可他的表情,却又那么甘之如饴。 他微笑着抬头,表情一点不带攻击性,三十几岁的男人,身上那种成熟的气质,是不需要说女人也能感受得出来的。和唐易轩说话让人觉得舒服,正因为这份舒服,她才更加不解,这么优秀的男人,为什么一再坚持一个不爱他的女人? “于小姐,你爱过人吗?”他表情轻松,很寻常地说:“爱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包容,什么都可以接纳。” “我爱恩恩,所以也能接受恩恩爱过别人。”他笑了笑,“恩恩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让她下地走路,她永远不知道,走那么远的路,到底有多么累;不让她摔倒,她永远不知道,没有人扶着,摔倒有多么疼。” …… 51、 于江江不懂唐易轩这份深爱,在她眼里,受了伤就该学会回头才对。 说到底,她在爱里并不如她自己想象得那般无私。 唐易轩说:“我认识恩恩十几年,从她还是个小女孩,一直到今天,我已经等待得够久。既然别人不能给她幸福,那么就由我来给。她会长大的,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到底有多爱她。” “……”唐易轩第一次和于江江说这么多话,这样剖白内心,说得于江江都有点想哭。于江江也许不能懂唐易轩这十几年的等待,两人隔着近十岁的距离,于江江可以想象唐易轩一直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于江江不知道回答什么,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由衷地祝福唐易轩,希望这样温柔包容的一个男人可以真正得到幸福,也希望乔恩恩能回头看看,她到底有多么幸福,能得到一个男人这样的爱。 做这份工作之前,于江江以为,结婚应该是一件特别幸福特别值得高兴的事。两个人相约携手一生,把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都托付给另一个人,这样慎重的约定,只是想一想都觉得甜到心里去。 做这份工作之后,于江江明白,并不是每一段婚姻都是因为爱。很多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与并不相爱甚至并不熟悉的人结婚,磕磕绊绊平平淡淡就过完了一生。 如周灿所说,学生时代家长和老师不准谈恋爱,工作后警惕于没有物质和保证依托的山盟海誓。不肯再轻易地交付自己的心。人越大就越失去浪漫的细胞。最后年纪到了,家人朋友催促劝诫,相亲个各方面差不多的,看着还算顺眼就浑噩进入婚姻,让那些琐事取代爱情里的激情。 地球上六七十亿人口,却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找到真爱,这样的认知让内心充满憧憬和期待的于江江感到沮丧,可她无力改变什么。 吃完火锅,段沉和于江江站在店门口等去上厕所的周灿。 夏夜燠热的风吹拂过来,比火锅店里更热。于江江心不在焉地站在那,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 段沉双手插兜,伫立在于江江身旁。见于江江不说话,主动凑了过来。 “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段沉一脸了然地看着于江江。 于江江为难地欲言又止。她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大概瞒也瞒不住,倒不如早些告诉他:“乔恩恩要结婚了,还是和唐易轩。今天唐易轩到我们公司来了,我同事接的。” 段沉挑了挑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So?” “So你妹啊!”于江江白他一眼:“别给我装无所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想法。” 段沉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我有什么想法?”他双手环在胸前,一副挺好戏的样子:“你倒是和我说说,我有什么想法?” “上次她结婚,你闹得人仰马翻的,这次你不准备去抢新娘了?” 段沉笑了笑:“我怎么觉得醋味这么重?” “去你的。”于江江推开越凑越近的段沉:“谁吃醋?” “噢,真不吃醋啊?”段沉假装伤心的样子,幽怨地说:“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吃点我的醋。看来真是一点都不在乎。” 于江江咧着嘴笑了起来,她抬头看着段沉,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得问他:“如果是我结婚,你会去破坏婚礼吗?” “不会。”段沉果决地回答。 于江江心底沉了沉,她有些意外这个答案。 段沉坏坏地咧嘴一笑,突然摸着于江江的头发,很志得意满地说:“如果你结婚,新郎肯定是我,谁破坏自己婚礼的?” 于江江内心微微有点热,心跳失控地砰砰砰乱跳了一番。虽然知道他只是随口戏言,还是觉得挺受用的。 见段沉一直盯着她,她推了段沉一把,“大夏天靠那么近干嘛,不热啊?” “你过来抱抱我你就知道热不热了?” “……”于江江淡定踩他一脚:“再耍流氓我就叫警察了。” 段沉抬着脚呲牙咧嘴,又好气又好笑:“这姑娘,除了我谁敢要你。” 当晚,于江江和周灿头挨着头夜聊。两人谈起了许多读书时候的事,感慨光阴老去,时不再来。于江江抱着周灿的手臂,很认真地说:“我想了想,如果那谁要是再和我说想和我在一起,我就答应他。” 周灿明知道于江江说谁,却还故意使坏:“谁啊?” 于江江轻拧了周灿一把:“你说谁?就那谁,姓段的那个。” 周灿忍着笑,用很是愉悦的表情说:“我没什么想说的,人觉得不是个坏人,就觉得太神秘了。这个神是大神的神。总觉得估计是来自那种了不得的家庭。” “了不起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家庭?”于江江想了想问:“有私人游艇那种吗?” 周灿拍了一把于江江的脑门:“睡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找不到真爱的都是因为在一起之前想太多了。你先把初恋用掉再说,再放都馊了。” “……”这女人,说话怎么总是这么难听? 六月世界杯开赛。公司众人化身赌徒,每天除了工作,大家的话题都是足球。今天赔率300,明天赔率500,于江江深刻地体会到了大家对足球运动的“热忱”。 连一贯不混迹在小职员里的组长和主管都跟着买了点球。 奈何这届世界杯各种不按常理出牌。公司里哀嚎一片。同事A说:“天呐!我的早饭钱!”。 同事B欲哭无泪地说:“我的交通费输没了。” 同事C面无表情地接上:“我的卫生巾钱都赌没了。天台见!” “……” 于江江什么都不懂,跟着周灿买了一场,和周灿买的相反的。十块钱赢了五百。钱刚发到位周灿已经预约了请客吃饭。 于江江得意洋洋向同事们炫耀自己的战绩,被众人群殴。好不容易逃离魔爪,于江江赶紧躲到厕所去透气了。 给段沉打了一个电话,想着赢了钱也请他吃次饭,打了两次没打通也就作罢了。没福分的人就让他随风而逝吧。 出了厕所,还没进办公室,一个男同事就对她喊:“于江江,外面有人找。” 于江江诧异:“谁啊?” 那同事眼冒红心:“说是你朋友,老天,真是漂亮!有没有男朋友啊!介绍给我啊!” 于江江疑惑地皱了皱眉,她朋友各个都挺漂亮,到底是谁呢? 没有回工位,径直走到了会客厅,于江江远远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婀娜身影。一头俏丽的长卷,服帖的职业装,静静坐在那里已经成就一片风景,引得同事纷纷围观。于江江走近了才发现是段沉公司里那个大美人钱乐怡。 于江江对钱乐怡还是挺喜欢的,没想到她会来找她,很欢快地坐了过去。 “怎么到我公司来了?段沉要你来找我的吗?” 钱乐怡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勉强,她扫视了一眼四周,低声问她:“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聊聊?” 于江江发现她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再说吧。” 于江江和组长说了一声,带着钱乐怡去了附近的一家水吧。工作日的下午也没什么人。于江江给自己点了果汁,给钱乐怡点了最高级最贵的咖啡,然后傻乎乎地拿出积分卡让人家给盖了两个章。 钱乐怡看完她一系列动作,扯着嘴角笑了笑。 于江江把积分卡收了起来,钱乐怡很淡然地坐着,等着她。 “原来段沉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我现在才知道。” 于江江一脸茫然:“什么样的女孩?” 钱乐怡有些感慨地说:“喝奶茶会要积分卡,包上要挂个吊饰,穿的衬衫还有娃娃领。” 于江江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这是在笑我幼稚吗?” “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幼稚是多么奢侈的事。”钱乐怡脸上有一晃而过的落寞。 水吧的玻璃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纸条。年轻人偶尔还是会做一些这样的事,怀念学生时代。一片片贴在上面,像树叶一样,生生不息的感觉。 钱乐怡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思索,也似是在下决心。良久,她才敢抬头与于江江对视,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很郑重地对于江江说:“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劝劝段沉。” 于江江听到段沉二字,沉默了一会儿。她猜到会和段沉有关,试探性地问了问:“是什么样的事?” “我知道段沉没有告诉你。”钱乐怡双手握了握拳头,仿佛鼓起勇气一般:“我也知道,说这些话,可能我就再也不能待在他身边了。可是我不能看他一直错下去。” 钱乐怡越说,于江江越觉得不对劲:“到底是什么事?” “段沉从学生时代一直在跟进的研究项目。现在已经启动了。” 于江江回忆起之前他兴高采烈找她的那次,“这个我知道,他拉到了风投。” “这笔风险投资来自他妈妈。他和他妈妈关系不好,如果证实了风投来自他妈,他会退出这个项目。”钱乐怡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妈妈就是Slow down的老板,段曼云。” 于江江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完全不可置信的表情,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画面,许多事,想起段沉对她说过的很多画。零零碎碎的,怎么都拼凑不出完整的故事:“怎么可能……他们都姓段啊……” “段沉……是个私生子……” “私生子”三个字刺痛了于江江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理解了每次说起父母的时候,段沉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他总是吊儿郎当,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他对她说他不相信任何感情,对谁都很冷漠,不喜欢过节日。于江江突然觉得这一切的不合理,都变得合理起来。 于江江想通了这些,同时想通的,是钱乐怡与她的不同。她对段沉一无所知,而钱乐怡,却能轻易地说出段沉的一切。很显然,钱乐怡与段沉,才是真正的关系匪浅。 “那你呢?”于江江有些受伤,她以为能成为朋友的人,其实从来都不是她的朋友:“你到底是谁?” 钱乐怡从于江江眼中读出了敌意和防备,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很多事,时间也不可能让它藏住。蒙了尘的真相,揭穿的时候比浅显的事实更让人难以接受。 钱乐怡轻叹了一口气,仿佛豁出一切,说出了她掩埋心底深处的秘密:“我是他十几年的朋友、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以及,被他强烈反抗,甚至因此逃避美国的……未婚妻……” 52、 “未婚……妻?”于江江纠结于这个字眼。段沉的未婚妻?钱乐怡?怎么听来觉得这么不真实呢? 原来钱乐怡认识段沉十几年了。怪不得他们之间有那样的默契,不需要语言,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只是一个动作另一个人就知道需要做什么。于江江原先以为是钱乐怡善于察言观色。原来一切都是她误会了,他们的默契来自经久的时间。 钱乐怡见于江江脸上出现纠结的神色,立刻出言安慰她:“你不用担心。”她自嘲地一笑:“他从来没觉得我是。也没有把我当做女人,我是他兄弟的女朋友,所以和他永远也没有可能。” 钱乐怡有些失落地低了低头,她交握的双手微微有点颤抖。“我只是来寻求帮助,我劝了他很久。认识十几年,我知道这个项目他有多期待。我希望他能实现梦想。我知道……段沉最讨厌别人谈起他的家庭,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去触碰他的底线。”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最后有些怅然地说:“我是希望,能和他做他一辈子的朋友。” “……” 开着车,钱乐怡一路上了高速,一上去就把车开到100码。她开着据说全世界性能最安全的车,从来不曾上过高速,从来不曾开车超过60码。她害怕,那种死过一次的感觉,她不想再来一次;那些年的噩梦,她不想再回忆起来。 和于江江见面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于江江用那样失落又防备的表情看着她,她说:“段沉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家里的事,所以他并没有把我当成什么人,不是吗?我会找机会说说看,但我不确定有没有效。”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钱乐怡感激地一直向于江江道谢,道完谢,一抬头,收到的,是于江江不再信任的眼神。 她问:“你还爱你的男朋友吗?还是,你已经爱上了别人?” 钱乐怡握了握拳,许久,才从齿缝中勉强地漏出几个字:“他死了,死于车祸。” 治疗了几年的抑郁症,逃到哪里都逃不开的回忆,一切都是钱乐怡最最害怕的。 重新走进阳光下,钱乐怡想过许多,如果最初她不曾喜欢上酷得有点另类的段沉,而是按照上帝的安排,喜欢阳光善良的Joe,一切一定都会不一样。 Joe对她那么好,那么那么爱她,他是那么乖巧的男生,却为了她把她的头像纹在胸口。他说那是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是为了她。一个受着西式教育的中国男孩,学会了自由、随性,和对感情的满不在乎,却一再和她说着一辈子。 多么美丽的情话,这辈子她再也不可能听到了。 那时候的她有多麻木,对待他的追求,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因为段沉玩世不恭,接触女孩子不会超过两周,想要接近他,接近Joe是最快的方法。 一无所知的Joe带她进入他们的生活圈,她像个小粉丝一样跟随着段沉。段沉对她好极,他原本就是对女生很有绅士风度的人,更何况是兄弟的女友。 一切都因为那场家族的联姻安排而打乱。 当她回到家,父亲向她提出和段沉定下婚约,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段沉太不听话,段曼云企图通过婚姻来控制他。 正因为她这么一个草率又不负责任的决定,毁掉了Joe,也毁了她自己。 得到段曼云婚约保证的她向Joe提出了分手。Joe那么爱她,却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直到他发现了她和段沉的婚约,直到他发现,这么多年,她爱的从来都是段沉,而不是他。 他约钱乐怡见面,他开着车,那么平静的样子。在美国几乎无人的马路上行驶着。他开得真的好快,钱乐怡觉得整个车都好像在飞一样。 他一直微笑着,他对钱乐怡说:“好想这么一直开下去,如果永远都不用停,该有多好?” 钱乐怡听不进去Joe在说什么。她心里只有段沉和对未来的期待,对Joe的伤心绝望,只剩满腔的不耐烦。她抓了抓自己的安全带,眉头微微皱了皱:“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Joe脸上的表情有些受伤,握着方向盘,他说:“如果你喜欢段沉,就不该答应我。段沉不可能爱上我的女朋友。你那样做,是绝了自己的后路。” 钱乐怡不喜听到这样的话,那时候的她还有年轻女孩的傲气,她有些不耐地说:“我有自信有一天他会爱我。” 还没来得及证实,不,甚至Joe都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一切已经猝不及防地发生。 一辆失控的大货车开了过来。Joe当时开到200码,一辆正在飞的车,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高大的货车车头撞过来的一刻,Joe用温暖的血肉之躯用力地护住了钱乐怡的头。 破碎的挡风玻璃扎在他头上、身上,他看上去像个刺猬一样。 那么那么多的血,多到之后的几年那片血红都满布在钱乐怡的梦里。 他用那么虚弱的声音对她说:“我希望段沉会爱你,像我爱你一样。” 那竟然是他的遗言?钱乐怡想,她一辈子也不可能走出那样的愧疚和自责了,Joe那么爱她,可最后却用生命惩罚了她。 可Joe啊,段沉不会爱她。甚至段沉对那场车祸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他只是不解那么乖宝宝的Joe为什么会把车开到200码。他以兄弟的身份一直照顾着钱乐怡,却也以兄弟的身份,宁死也不接受联姻。 他对钱乐怡保证:“我会替Joe保护你,直到你遇到下一个像Joe那么爱你的人。”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钱乐怡想要的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他。 可钱乐怡知道,从她答应Joe的第一天起,她和段沉,就已经越走越远,远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 于江江闷闷不乐地回了公司。回想一下,其实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段沉砸了Slow down的橱窗,抢了婚纱,那么大的事,却连新闻都没有;Slow down的后台他可以随意进出,去找段曼云,他熟门熟路。 每次她那么崇拜的说起段曼云,他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其实他给过很多提示,是她一直傻傻的。觉得母子不可能同姓,于是想当然地排除了这个答案。 这么想着,她越发觉得难受。那么多次他们直面这个答案,段沉却一次都没有和她说过。 也许,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她的打算。爱对于江江来说,并不止是分享快乐,更是分担痛苦。她想要的是真实的未来,而他能给的,只是短暂的现在。这答案让于江江真有些沮丧。 于江江心不在焉地坐在工位上,组长突然兴高采烈地冲进格子间。一脸兴奋地高声宣布:“Slow down邀请我们公司的人去参观。看来婚博会的事情有希望了。”组长做了一些介绍,也交待了一些事情,最后随口一说:“于江江,上次你接触过段总,这次你跟经理一起去。段总是美籍华裔,你正好当个翻译。” 提起段曼云,于江江就想起段沉,不甚其烦,开口直接就拒绝了:“我那破英语,唬唬中国人还差不多。还是别去人家美国人面前献丑了。” 组长瞪了于江江一眼:“于江江,你是不是吃多了你?” 于江江一抬头,看到同事们纷纷看着自己,再看组长,明显脸上有生气的表情。她咬了咬唇,最后攥了攥拳头,强迫自己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舔着脸说:“我开玩笑的,这么大的荣幸我巴不得呢!” “……” 下班后,组长单独把于江江留了下来,一番简直要声泪俱下的教育让于江江又愧疚又疲惫。拿了包,离开公司的时候,公司里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无声而沉默地出去,以免打扰加班的人。 推开公司的大门。一出门就有一股夏日特有的热潮冲脸袭来,于江江感觉空气中有点黏腻的感觉,她扯了扯有点贴在身上的裙子,让身体能舒爽一些。 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鳞次栉比的楼宇与渐暗的天幕似乎要融为一体,不远处的商业区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和办公商业区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两个世界。 于江江轻轻叹息了一声,提着包向车站走去。 刚走两步,肩上的包突然被人用力一抓。于江江本能想要夺回,一转身正准备去抢,却发现来人是段沉。他抓着于江江的包,脸上是一脸恶作剧的表情。 于江江手上紧张的动作立刻松懈了下来。方才一瞬间冲上脑门的血液也渐渐回仓。 沉默着扯回自己的包,也无力和他说什么。 “怎么了?”段沉好奇地过来:“又被老板骂了?” 于江江瞪了他一眼。 “真被骂了?”段沉忍着笑“安慰”她:“反正经常被骂,应该也习惯了吧?” 段沉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大约是下班顺便过来接她。前几天他也是一有时间就过来接她。每次两人都是高高兴兴一块去吃饭,腻到好晚才回家。像刚刚开始的恋人。 而今天,于江江觉得哪里都不对。那份心悸的甜蜜感也彻底消失了。 于江江抿了抿唇,没心情和他斗嘴。她收了收背包的肩带,顿了顿说:“你要放弃你现在的项目吗?听说你从学生时代就开始准备了,为什么要放弃?” 段沉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就变了,他皱着眉头,一副如临大敌的防备表情,于江江看了,越发觉得难受。 “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于江江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夏夜的风撩动鬓边的碎发,撩动得她眼睛鼻子都有点痒,让她觉得有些憋屈得想哭,“重要的是你确实准备放弃。资金来自谁很重要吗?只要你成功了,就是最好的证明。” 段沉居高临下,冷冷哼了一声,“钱乐怡还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她应该是挺关心你的,希望你能实现梦想,她也比我了解你。” 段沉脸上瞬间出现生气的表情,“她知道什么?!” “她不知道什么,她只是知道段曼云是你妈!知道你十几年来发生的事!知道你对这个项目有多重视!”于江江越说情绪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于江江,我不知道你是在别扭什么。钱乐怡知道又怎么样?她认识我十几年,知道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有未婚妻,为什么不告诉我?” 段沉眉头皱了皱:“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答应过,钱乐怡也不可能答应。她是我最好兄弟的女朋友。” 段沉那坦然的表情刺痛了于江江。他总说她迟钝,可他自己呢,是真迟钝还是装迟钝?钱乐怡对他的守护和关心,是对男朋友最好兄弟该有的吗? “可他已经死了。钱乐怡早不是谁谁谁的女友,钱乐怡只是钱乐怡。” 段沉觉得于江江的话荒谬可笑至极,冷冷哼笑出声,“周灿如果不在了,她的男朋友对你来说就不是最好朋友的男朋友了吗?”他顿了顿,有些自嘲地问于江江:“在你眼里,我连死去最好兄弟的女朋友,都不肯放过吗?” 也许段沉说得对。他永远那么运筹帷幄,有恃无恐。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包括感情。对待于江江,他有如囊中取物一般简单。而于江江呢,这条路走得越深,于江江感觉到越害怕,她没有方向感,又在感情里丢失了地图。 她不知道前方是康庄大道还是生死决路。她会害怕,而他一直忽视了她的害怕。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和脾气都来得很没有道理。段沉对她来说就像一阵剧烈的海浪,而她,就像搁浅在沙滩的鱼。他来得那么猛烈,一下子将她带回了海里,她生死挣扎努力重新适应海水的咸湿。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是那阵带她重获新生的海浪。 她害怕失去他,一旦失去了他,茫茫大海,她该去哪里找他? 于江江心揪扯成一团,就这么与段沉对峙着。两人谁都没有逃开视线。于江江用力抓了抓自己的肩带,良久才有些软弱地说:“你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多秘密。而我在你面前,连暗恋谁都剖白了。”于江江有些难受地哽咽:“段沉,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连你妈是谁,都不肯告诉我吗?” 53、 “我妈妈是谁……很重要吗?”段沉眸光中有困惑,他微微侧头,看着远方,于江江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只觉得心里憋屈得很,她不想问这样的问题,明知会显得很可悲,可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既然你觉得不重要,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于江江情绪纷乱,越想越觉得难过,也越说越收不住:“我对你简直一无所知。不管是乔恩恩还是钱乐怡。哪一个都比我了解你。我一直都处在很被动的位置,你愿意给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什么。” 段沉嘴角动了动,一双原本暧昧的桃花眼此刻古井无波,他冷冷投射过来的视线让于江江觉得手心都有点发凉,他的眼神像是失望,也像是质问:“那你想要看到什么?” “你的心。”于江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段沉扯着嘴角笑了笑,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它在这里,你要怎么看?”他鄙夷地勾了勾唇:“挖出来给你看,你才相信是真的吗?” 他死死地抓着于江江的手,那么强势的力道几乎要伤了她。推搡之间,于江江的眼泪落在了段沉的手臂上。那一瞬的灼烫让段沉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于江江趁机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狼狈地胡乱抹弄着自己的眼泪,“如果你所说的爱,是带着那么多秘密的。那么这样的爱也许并不适合我。我要的是唯一的、排他的。”她吸了吸鼻子,表情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却还是很固执地对段沉说:“我们做普通朋友真的很契合。彼此也不会也觉得腻烦。就这么一直下去吧。” 于江江的话彻底点燃了段沉。于江江从来没有见过段沉那样生气,他第一次用那样骇人的表情瞪着于江江。明明没有说话,却比开口骂她还要让她觉得害怕。 两人就这么闷不吭声地对峙,心里却如热岩喷发。 段沉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手机铃声和震动的声音从他口袋中传来,一阵一阵,他一直森冷着面孔,隐忍不发。 于江江抿了抿唇,让干涸的嘴唇湿润了一些,“接吧……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段沉拿出手机,看也没看,一手掼到了地上。 “啪——”手机应声落地,瞬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打在路边的路灯上,发出铛铛的声音。把于江江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逃了一步。 她皱着眉,忍不住斥责他:“你疯了吗?” “乔恩恩会知道是因为她去找了乔恩恩,钱乐怡会知道,是因为钱乐怡和我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主动和别人说起过谁是我妈。对谁都是一样的。”段沉似是自嘲一样说:“我不想接受她的资助,我想自己成功。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放弃这个项目,是因为我还会有更多的项目。你们不是我,凭什么自以为是和我谈我的梦想?” 段沉眉间愁绪一片,他眼中流露出的孤单让人心疼,“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和她们不一样。于江江,你究竟知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我,到底是谁?” 段沉看着于江江。也许他还想说什么,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失望地转身,背影落寞地离开。 路灯璀璨,点燃了夜幕的深沉。段沉的背影在街面上时明时暗,于江江看着他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消失。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有人用快刀把她胸腔里一直跳动的心脏挖走了。挖得时候是麻木的,那种五脏俱焚的疼痛感是从胸腔里已经空荡荡才开始的。 于江江喉头有点哽,带着明显的哭腔,委屈和遗憾像潮水一样,将她的理智、原则全都淹没。她知道女孩应该在男人面前留有高傲的姿态,不然在感情里二人的关系就会失衡,可是这一刻,她只想诚实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什么博弈什么狩猎她都忘了。她大声地对着段沉的背影喊着:“我想要的那个人,和我有一样的梦想,走一样的路,看一样的世事变迁。我把你当做我想要的那个人,以为我们的未来会一起走。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将来,我错了吗?” 段沉缓慢的脚步停了停,他听于江江一字一句说完,良久,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我想要给你的是我人生剩下的五六十年。我和你一起走过的路,都会成为我人生的过去。我以为,过去,应该是一起走过去的意思。” “……”一起走过去,走到哪里都不算尽头,不到死亡就没有终点。亡命之徒的爱情观,却也是最契合于江江的爱情观。 于江江不记得那天她是怎么走过去的。 隐隐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吸引着她。远远的段沉像解不开的宇宙黑洞一样,将她吸了进去,她只是本能地向他跑去。 月光盈盈,红尘斑斓,于江江觉得每一步都跑得那么踏实。她像一颗被发出去的子弹,此去,便无法回头。 她是“撞”到段沉背上才停下来的,像只八爪鱼,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完全不顾女孩的矜持。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不能让他走,今天如果放他走了,他们就再也不能一起走了。 “你别走。”于江江瓮声瓮气地把脸埋在段沉紧实宽厚的背后,软弱地祈求:“别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一个人害怕。” 段沉就这么任由于江江抱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的呼吸有条不紊,体温温暖怡人,也有点热。 空气中那些紧张凝结的分子渐渐舒展。两颗原本护得死死的心,终于在此刻开始卸下防备,渐渐靠近。不再抵抗命运,不再迷信历练。只是循着自己的心,走在时间的尖刀上。过一天是一天,不死就是赚了。 良久,他噗嗤笑了一声,仿佛两人不曾争执:“别咒我,我还不想死。我这么逆天的人,谁消失了我也不可能消失。” “……” 段沉刚送于江江到家,掉头回家。路上想给她打个电话,结果想起来自己一气之下把电话给砸了。 至于那会他为什么砸电话,回想起来,大概是不砸电话他就要忍不住砸她了。她说出“普通朋友”四个字的时候,他真的很想上去掐着她的脖子问问她,有那个普通朋友像他这么掏心掏肺? 一路回来于江江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一贯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第一次全程含羞,话都不说。段沉见她样子有趣,时不时伸手要去握她的手,都被她粗鲁地打开。 段沉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说起自己的家世,那是他一贯逃避的话题:“我没有爸爸。我是个私生子。段曼云为了离开大山,勾引了到山里支教的老师。然后有了我。结果最后她知道那个老师根本不打算回城,就和他拜了。至于我,大概是月份太大了打不掉吧,不然她不可能会要我。” 段沉轻描淡写,像在描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说起自己的身世。用的字眼全是凉薄冷情,十足不堪的。他形容自己就像再形容一件不受欢迎的垃圾。于江江听了两句就觉得听不下去。 “不要这么说自己。”她想了想,安慰他道:“祸害也有祸害存在的意义。” 段沉被她逗得直笑:“也许吧。我就是我,存在即合理。” “段总……就是你妈妈……我总觉得不是这样。一个女人年纪轻轻带着孩子,怎么可能没有爱,如果完全没有,她大可把你丢给男人,甚至根本不管你的。” 段沉自嘲地一笑:“是的,我该感激她对待亲生儿子还有几分人性。” “……”于江江被他这副明明在乎的要死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你就不能不这么说自己吗?” “哈哈。”段沉笑着:“别为我难过。我从来没觉得难过。” “你骗谁?” “骗我自己。”段沉一字一顿地说。 段曼云的成功,把段沉从一个风/骚交际花的私生子变成了一个女人心往神驰的高富帅。 段曼云曾优雅地端着酒杯,以看破红尘的口吻对他说:“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钱的人才有自尊和人格,才能睥睨这个世界。你现在能成为上等人,都是钱。” 段沉对此不屑一顾。那年他还在校园里,揣着30美元离家出走,在外流浪。见识过各式各样的风景,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 有好人、有坏人,都是鲜活的人,有不同的个性、经历和想法。 一个多月后,他糙得完全如同一个流浪汉一样回家。浑身灰土,衣服破旧。风餐露宿的生活让段曼云嗤之以鼻。 可她不会知道,最美的风景,都在段沉的脑子里。 段沉对她说:“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段曼云讽刺地看了他一眼:“你拥有它,才觉得它不值钱,段沉,你这叫有恃无恐。” 说不上和段曼云有什么母子情。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针锋相对。可段沉就是偏偏对段曼云的话很上心。 当年乔恩恩离他而去,搭上比他成熟比他有钱的唐易轩。段曼云嘲笑他:“没有钱,凭你哪里留得住什么爱情?” 段沉在最受伤的时候问乔恩恩:“如果我没有钱,你还会爱我吗?” 当年的乔恩恩没有回答。她无比忧伤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 今天段沉想起这个问题,仍然好奇着答案,他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外车水马龙的马路,注意力却不着痕迹地停在于江江身上。 他微笑着,装作很无所谓地问于江江:“如果我没有钱,你会爱我吗?” 于江江挑了挑眉,用一脸酷酷的表情说:“当然不会。我就是看上你有钱了,这点觉悟你没有吗?” 段沉握着方向盘,开玩笑地说:“看来你会很爱我。段曼云就我一个儿子,以后她的都是我的。我很有钱,毋庸置疑。” 于江江摩拳擦掌:“我就等着和你一起坐吃山空,醉生梦死了!” 到了她家。于江江下了车,走了好远又突然折回来。段沉看着她一脸诧异。 趴在车窗上,于江江对他说:“我追求的是很极致的爱情。钱能买到的,就是我不屑要的。” 于江江很酷地离开,踩着蹩脚的高跟鞋。 可段沉却觉得她的背影让他惊艳。 他想,爱上这个女人一定是有理由的。这理由他的心先发现了,随后,才是他。 ***** 于江江以很快的速度进了楼栋,上了电梯。她趴在阳台的落地玻璃上,眼巴巴地望着楼下的段沉。 段沉的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于江江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他在那停了近十分钟才走。 两人不过分别几分钟,于江江就觉得好像几个世纪那么久。 于江江不知道这是不是热恋病。 开完会参加完宴会的周灿一身酒气地进了房间。一巴掌拍在于江江屁股上:“偷窥什么呢?” 于江江一回头,周灿身上的酒气就冲上她的鼻腔,她呛得差点给吐出来:“你这个女酒鬼,出差到底出多久,怎么还不回去?” 周灿像一滩泥一样瘫在床上,用小可怜的表情说:“你嫌弃我……” 于江江白她一眼:“快去洗澡。臭死了。” “你以前喝多了吐我床上我都没打你呢。”周灿怨妇一样说着:“我不过在你家多待了几天……你就这样了……欺负我没男人罩着,欺负我是吗?” 于江江无语望苍天。这女人一喝多了,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碎碎念,不能让她打开话匣子,不然祖国上下五千年,她能从古说到今。 于江江给她脱了鞋子。她脸上一脸化妆品,于江江把弄脏了床,去盥洗室拿了卸妆棉,想想还不够,又热了一块毛巾。 弄了半天,她手忙脚乱地把东西都端进房里。还没喊她,她已经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 “过来洗脸。”于江江没好气地说。 周灿脸上哪还有什么醉意,整个人看上去清醒得不得了,她一脸严肃地看着于江江,很认真地问她:“三万块钱那个事,你是不是没有告诉陆予?” 于江江见她提起来,模棱两可地略略带过:“你不说我都忘了。” 周灿背挺得直直的,像在宣布什么噩耗一样,面如土灰:“陆予刚给你打电话,我接的。陆鑫已经不见一个星期了。他怀疑陆鑫出事了……” ☆、第五十四章   于江江傻傻地站在原地,感觉背后像被人放了一块冰,一股阻挡不了的寒意直冲头顶。于江江整个人都开始微微抖,话都说不全,哆哆嗦嗦地求助于周灿:“灿……陆鑫……陆鑫能出什么事呢……一个男孩子……”   周灿表情凝重坐在那里,手上还握着于江江的手机,“我也不知道,陆予正在路上。他联系不上陆鑫已经有三天了。”   于江江吓得瘫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那些钱不是交到医院了吗……”   “陆予那样的人,不是手脚断了,怎么会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交几万的钱,更不可能找你拿钱。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周灿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于江江:“我叫你一定要和陆予说,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于江江完全傻了,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陆予自尊心强,我怎么好意思找他要钱。他有了就会给我了。我以为会是这样。”   “哎。”周灿无奈地叹气,皱着眉满面愁容:“如果陆鑫那孩子是自己把钱乱花了,不敢回家,那可能会是最好的结果。我最怕的是他被什么坏人利用了,或者和钱没关系,他遇到什么不测,那可就糟了……”   “……都怪我……”   两人在家里坐了没一会儿,陆予就风尘仆仆地到了。头发跑乱了,衬衫上也不知道在哪蹭到了一道黑印子。于江江从来没有看过陆予这么狼狈。他急得什么风度都忘了。一进门,看到于江江就问:“周灿说得到底失怎么回事?”   于江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赶紧一五一十地说:“那天陆鑫说要给阿姨交住院费,找我拿了三万,说你到医院就给我。”   陆予眉头紧紧地皱着,一时急了,说话的声音也拔了起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怎么能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三万?”   “我以为……以为真是你要的……没想那么多……”   陆予爱弟心切,忍不住责怪于江江:“你是一个成年人,怎么能问都不问我,就直接给他三万?他才几岁,十八岁还差月份。我要是找你垫钱,怎么可能不给你打电话?”   于江江越想越后怕,越想越觉得自己莽撞糊涂。鼻子瞬间就酸了,委屈和后悔一瞬间涌上来,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对不起……我太糊涂了……都是我的错……”   周灿见此情景,皱着眉头上来,隔在于江江和陆予中间,不动声色地护着于江江。她对陆予说:“现在骂她也没有用,报警吧,找人要紧。”   ……   陆鑫失踪,陆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陆予给陆鑫江北的朋友打过电话,所谓同学回国聚会的理由完全是谎言。陆鑫亲近的几个同学都表示陆鑫根本没有回江北。于江江和陆予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却还是一无所获。报警后,整个事情的严重性上升了一个档次。于江江完全陷入恐惧之中。如果陆鑫真是因为她的疏忽出了什么事,她怎么能原谅自己?   陆予一直隐忍着,也没有再责怪于江江什么。可他越是不说,于江江越是自责。这么憋着比痛打她一顿还让她难受。两人找了两天没有结果。陆予让于江江去上班,他自己再想办法。于江江明知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也不能再忤逆他,只能去公司。   陆鑫的事让于江江彻底没有上班的心情。她人虽然在公司,魂却完全飞走了。坐在工位上,完全心不在焉。同事和她说话,也不管人家说什么,她只知道嗯嗯和不停地点头。   公司为了给婚博会参展造势。在主流纸媒上刊登了广告。会为100对新人免费策划婚礼。这次的主题叫做“裸婚时代”,为那些在北都打拼,有爱却没钱的新人举行集体婚礼。这个主题的策划于江江献了很多计也熬夜写了好几份策划。于江江是个感性的人,她总是希望每个人都能收获美好的爱情。最看不得那些因为物质的问题最后遗憾分手的爱情。   在她的世界里,只要是牵扯到钱的问题,都是能解决的问题。   周灿曾评价她:“因为从来没有缺过钱,所以才会以为讨饭的人也会有爱情。”   于江江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不切实际。可她想,以她的能力,能帮一个是一个,希望每一对有情人都可以终成眷属。   北都这样的城市,很多人很辛苦的工作却只能供给自己最基本的生活,租着房子、挤着地铁、穿着洗旧的衣服、想着过年才能回去的家乡。爱情和婚姻,对他们来说都是奢侈的话题。   很多人在这座城市失恋,也有很多人在这座城市找到一生的归宿。这是一座埋葬激情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点燃梦想的城市。   组长看她热衷于这个项目,也算是有心提携,几次先锋活动都带上了于江江。这个项目在城中的反响非常大,微博里官网活动的地址转发已经过了十万。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之间不少地方的媒体也竞相追踪他们的新闻。   对于这样的喜人结果,公司自然是高兴的。集体婚礼的场地、必需品几乎都靠赞助完成了,因为声势浩大,不少厂家甚至付钱打广告。公司可以说又赚名又赚利,大老板乐得完全合不拢嘴了。   最近公司业务量剧增,一方面来报名的年轻人多了,另一方面,作为“良心企业”,名声更好以后,生意也变好了。   大堂那边忙得像菜市场一样,组长过来调人过去。于江江也是其中一个。原本她被组长派去跟另一个项目,这几天可以不接新的。   “你不是一直挺上心‘裸婚时代’那个项目吗?Maggie那边太忙了,还有很多报名的人,你去接待吧。”组长解释着自己的调度。   于江江心里有事,脸上自是藏不住,呆头呆脑地看着组长:“您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组长一眼就看出来于江江有心事。他并没有体贴于江江心情不好,也没有关切她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十分严肃地对于江江说:“要挣钱的话,作家不能等有灵感了才写作,妓/女不能等有感觉了才接客。出来上班,不能有心情了再工作,这是最基本的业务素质。我给你五分钟去洗个脸。五分钟后,我要在大堂看到你。”   于江江捏着自己的手指,低着头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   按照组长的话,去厕所洗了个脸。趁机给陆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的他不知道正在哪个网吧,电话那端满是敲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这几天他班都没上,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   明明完全没有陆鑫的消息,他比谁都还要急,却还安慰于江江:“警察也在找,一定会没事的。你上你的班,不要管这件事了。”   于江江自责得话都说不上,只能不住地说对不起。   陆予忙着,对她的道歉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两人没说两句就挂了。   于江江看着镜子里面容憔悴的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挫败至极地到了大堂。   Maggie的区域等了不少人。双双对对的。于江江程序地为那些来报名的年轻男女登记。来来去去的人太多,她谁也记不住。   中间休息了五分钟,于江江正在喝水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了于江江对面的沙发上。一个看上去很朴素的女孩,穿着很土气的紫色T恤和一条七分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很旧的凉鞋,松了款扣,缝过的痕迹难看得有些明显。她扎着马尾辫,长相倒是眉清目秀,算得年轻漂亮。   于江江放下水杯,也没赶那女孩,只是提醒她:“一般我叫了才开始的。现在是休息时间,我要整理之前的。”   那女孩有些抱歉地看着于江江,不好意思地说:“那边有一位准妈妈,我把位置让给她和她爱人了。我看你这边没人就过来了,对不起。”   于江江向她眼神看向的方向瞟了一眼,果然有一位孕妇,瞬间对眼前的女孩印象好了几分。她微笑着说,“等我两分钟。”   快速地把前面填好的表格归档,然后抽出一张空白的登记单,“你爱人呢?上厕所去了吗?”于江江随口问道。   那女孩讪讪捋了捋头发,小声说:“我就一个人来的。我爱人没办法过来。”   于江江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结婚这么大的事,抽一天都不能吗?”于江江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们的活动是有选择性的。目前报名的已经有好几百对了,只抽一百对。人都不到,很难被选上啊。”   女孩脸上有为难和遗憾的表情,她嗫嚅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就来试试,不行的话……过几年我们有钱了再结婚……也行。”   女孩语气中难掩的失望让于江江有些触动。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拿着笔对她说:“破格给你登记吧。你和你爱人的名字。”   “淡姜,沈悬。”女孩脸上有甜蜜的表情,念着恋人的名字,舌头轻轻一勾,满是缠绵的味道。   于江江一个字一个字地询问,认真地填着表。填到一些细节的信息。淡姜怕记错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布包,从里面拿出了两人的证件,递给于江江。   在她拿出的几张卡片里。于江江无意看到了她的学生证,诧异地问道:“你是北都大学的学生?”   淡姜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很耿直地说:“我在念研究生,明年毕业。”   于江江停了笔,问她:“北都大学的学生,未来前景无限。为什么急着赶这次的集体婚礼呢?”她想了想,很委婉地说:“我们这次的活动,主要针对的是那些来北都务工,实在没钱结婚的人。”   淡姜捏了捏手指,低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她腼腆地说:“我就来试试,不行也没事……”   于江江心想,这对多半是选不上了。这样的条件完全可以再等几年。按照活动的宗旨和原则,应该会选真的穷到结不起的,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录制出感人的故事,营造媒体宣传的效应。   填着二人的资料,于江江看了一眼淡姜给她的证件。身份证上那个叫沈悬的男人英俊而硬朗、眼神有力而坚定。和眼前这个柔柔腼腆的女孩,倒是挺般配的样子。   那天下午于江江太忙,登记了十三对来报名的准新人。对淡姜的印象之后也渐渐淡去。她的资料和大家的都放在一起。于江江并没有另眼相看。   下班后,于江江和周灿一起加入了扫网吧的行列。大海捞针一样,只要看得到的网吧、旅馆,都挨个去问。   卓阳区是北都农民工聚集最多的区,也算是北都比较鱼龙混杂的地方。卓阳中学附近有七八家网吧。于江江和周灿一个一个的找着。   穿过卓阳中学门口。正是放学时间,孩子们补完课背着书包从学校里一涌而出,门口小摊贩一排排有序地在那做着生意,油烟漫天,他们等的就是下课这么一会儿。   于江江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周灿见她停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疑惑地问她:“怎么不走了?饿了吗?要不去买点炸的或者什么垫垫肚子?”   于江江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贩身上。   破旧的围墙墙面已经被常年的油烟熏黑,裂了许多缝,露出内里的红砖,这背景看上去有些脏乱。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年轻男人正在麻利往锅里倒着油,黄澄澄的油咕噜噜就倒了一半下去。他有条不紊地补着不够的食材,等待着有学生光顾他的摊位。   于江江觉得男人的脸有些眼熟。这眼熟的原因,从他身旁的一个女孩身上找到了答案。   此刻,淡姜正在专心致志地帮忙。只是她做得并不顺利。因为她要做什么,那男人就抢什么。那男人英俊而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对淡姜的不耐烦。   推了几次推不开,那男人输给了淡姜的固执,只好由着她去了。   他自己则转了个身,去换煤气坛子。他的步子迈得并不顺畅,一崴一崴地绕到另一边,换煤气坛子的动作却很熟练,他蹲在地上,快速拧着管子。   透过来来往往孩子们穿行的缝隙,于江江分明看到,那男人的右脚露出的一节脚腕子,此刻在傍晚的昏暗光线里,泛着假肢才会有的金属色……    ☆、第五十五章   沈悬拎着换下的空煤气坛,放在自己搭好的三轮车里。放学的孩子们一个个涌上他的小摊。沈悬忙去了,也忘了去赶淡姜。淡姜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样子,利索地收着钱,找着钱,把炸好的热食用纸袋装好再用塑料袋打包,细心地递给孩子们。偶尔她会用很幸福很满足的表情看着沈悬,但沈悬很忙,几乎不曾抬头,他看上去是个沉默的男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连“要不要辣椒”这种话都是淡姜在问。   “那男的长得挺好看的,个头也高。可惜了,居然是个残疾人。”周灿见于江江一直盯着那小摊贩,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嗯。”于江江点头:“我也没想到。”   周灿看着于江江一脸复杂的神色,问她:“你是不是认识那个男的?”   于江江摇摇头:“我认识那个女孩,北都大学的研究生,来我们公司报名免费的集体婚礼。没想到在这碰到她。”   “北都大学的研究生?居然找了个摆摊的残疾人?”周灿一脸难以置信:“难道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爱情啊?”   于江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忙碌而幸福的身影,淡淡感慨:“也许是真的有吧。”   她推了推周灿:“走吧,找陆鑫要紧。”   和周灿两人找到很晚。一脸找了近20间网吧。直到十点半两人一无所获,才决定回家。   周灿肚子饿,两人就在路边的麦当劳随便买了点,从来不吃fast food的周灿眼都不眨得把套餐都吃完了,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   于江江心情很差,什么都吃不下,就喝了几口可乐。   周灿见此情形,忍不住叹了口气:“多少吃点,你这样更没力气和我一起去找人。”   “如果……如果陆鑫出了什么意外……我该怎么面对陆予和阿姨呢?”于江江低头垂眸,几绺头发落下来,搭在她的脸侧,光线投射下来的阴影将她的表情隐去,她难受地抓了抓自己的膝盖:“陆予那么辛苦地生活,供阿姨看病,供陆鑫读书,陆鑫要是出了什么事,陆予肯定要垮……”   周灿见于江江越想越多,眉头微微皱了皱,她够着手拍了拍于江江的肩膀,用故作轻松地口气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一定会没事的。陆鑫那么大个孩子,个子又高人又壮,能出什么事啊?拐卖也轮不到那么大的男孩子。肯定是乱花了钱不敢回家,在哪藏起来了。”   “不是的,我有感觉,不是这样……”于江江摇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陆鑫满脸都是血,一直对着我哭……是我害的……”   “越说越离谱了。”周灿忍不住骂她:“怎么不说陆鑫托梦给你呢!”   “……”   于江江没吃的麦当劳周灿给打包都带回了家。于江江一直垂头丧气的,一个人傻傻靠着地铁的车窗,也不说话。   地铁车窗外又没什么风景,黑咕隆咚的,她就呆呆那么看着外面,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   周灿想了想,用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给段沉发了过去。   两人相对无言地下了地铁,于江江神游一般飘着刷卡出站,周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跟个行尸走肉一样闷闷不乐的。隐隐有些担心。   两人一出站,刚走上地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   晚十一点的地铁站已经没什么人了,即使是热闹的北都也不喧哗嘈杂。树上有昆虫窸窸窣窣的声音,和时不时走过的汽车声音交相辉映。   段沉那么静静伫立在树下,夏夜黑暗的光线让于江江看不清段沉的五官,只觉他的侧脸轮廓像拓印在金币上的花样,好看得有点不真实。   昏黄的路灯下,段沉听到她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就那么十几步的距离,却让人觉得好像许多年不见,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感,也有点近乡情怯的羞赧感。   段沉微微偏着头,对于江江招了招手,像一道密语一样,只简单地一个动作,已经足够让于江江敞开心怀。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憋着眼泪,一回到家看到父母就痛哭一气的一刻一样。于江江突然毫无征兆地跑了过去。   她身上带着一天的劳顿、仆仆的风尘,以及一腔的委屈冲进了段沉怀里。   鼻子酸酸的,眼眶也涩涩的,于江江觉得自己有点想哭了。   段沉收了收手臂,将于江江收进怀里。段沉身上香香的,体温不冷不热,是不会让人难受的温度。也是会让于江江有安全感的温度。   那么热的天气,跑了一天的于江江能闻到自己身上难闻的汗味,她自己都觉得有点难闻,段沉却一句话都没说,还是把她抱得紧紧的。   “傻不傻,我又没嫌你胖,你减什么肥?”段沉的下巴摩挲着于江江的头顶,他的声音很温柔地传进于江江的耳朵。勾得于江江心里痒痒的,眼角不自觉就挤了几滴眼泪。   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矫情,一天都好好的,一看到段沉就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   “没减肥,我惹了事,吃不下。”于江江往段沉怀里钻了钻:“陆予说得对,我根本不像个成年人。一个十八岁不到的孩子找我拿三万,我居然就稀里糊涂的给了。”   段沉摸了摸于江江的头发,“不是成年人也没事,找个监护人就行了。我挺乐意监护你的。以后谁要说你,都要先问问我这个监护人答不答应。”   段沉一句话把于江江勾得破涕为笑,一直郁闷的心情轻松了些许。她捶了捶段沉的胸口,嗔怪他:“胡说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会没事的,天大的事情我都能解决,你只要躲在我怀里就好了。”段沉安慰着于江江,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他的手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瞬间让于江江安静下来。   “先去吃饭,吃饱了什么都好说。”   “吃饱了也没用。我做出这种事,谁知道了都得揍我。”   段沉耸了耸肩,一脸轻松:“吃饱了人结实了,挨揍也没那么疼了。”   “……”这小子,歪理谬论倒是挺多,可偏偏就让人觉得好像有几分荒诞的道理。   两人腻歪完了,于江江才想起一起回来的周灿,猛一回头,哪还有周灿的影子。她已经很识趣地先回了家。于江江想到自己那些幼稚不顾旁人的举动,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两人在于江江家小区附近的小馆子吃饭。也不知是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吃饭吃得好好的,吃到一半店里突然跳了闸没电了。男老板火急火燎修电去了,女老板不紧不慢地给两人桌上点了两根蜡烛。   “没想到随便吃一顿都能有烛光晚餐。”段沉扯着嘴角笑了笑。乐观极了。   白胖的蜡烛燃着微弱晕黄的火光,烛火在黑暗里静静吞吐,段沉的脸庞被映照得格外令人目眩神迷。于江江呆呆看着他,只觉得他此刻的笑容让人沉沦。   四周完全的黑暗引起的几分不适感都因为段沉这么一句自嘲烟消云散。于江江拿着筷子很专注地吃着饭,一整天什么都没吃,这一动筷才勾起馋虫。一连吃了三碗饭。   两人一直在聊天,聊天的话题跨度很广,到最后于江江都不记得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男老板折腾了许久,终于换好了烧坏的保险丝,店里重新恢复了光明。   于江江看了一眼烧得歪七扭八的蜡烛,有些无奈地:“什么都不用想的时间真的好短暂。”   段沉见她有些沮丧,夹了点菜到她碗里,和她说:“我会找人帮忙问问的。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不可能凭空消失。”段沉想了想说:“你们有没有问过他身边的人,他最近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段沉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说:“我一警察朋友说最近一个传销团伙在北都流窜发展下线。专门对年轻人下手。会不会和这事有关?”   ……   段沉一句随口的猜测一下子点醒了陆予和正在侦办此案的民警。从陆鑫新认识的人里,一下子就发现了可疑人物。   通过陆鑫的社交账号,警察调出了几个人,逐一排查,审问,最后大致得出陆鑫可能被传销团伙带去了巴城的结论。   北都警方立刻联络了巴城的警方。线索不多,巴城警方虽然引起重视,但总归没有那么快。   警察一再安慰陆予,但陆予心急如焚,不肯等。当夜就买了机票要去巴城,于江江担心,也买了同班的机票。   两人经过了几天漫无目的的搜索,这会儿同在候机大厅坐着。不论是精神还是生理上都疲惫至极。此去毫无目标,巴城之大,确不是靠着两人四条腿就可以找到一个人的。   可陆予还是选择了亲自去一趟巴城。一贯理智的陆予面对亲生弟弟的问题也一样失了稳重和理性的思考。其实明明知道去了巴城也可能找不到人,但隐隐总在想着,人若真在巴城,待在那儿总比在北都多一份希望。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候机大厅坐着的人们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于江江除了个包什么行李都没带,靠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等着摆渡车来把大家带走。   陆予见她实在辛苦,开口劝她:“你回去吧,也没有线索,你去有什么用?”   “那你去又有什么用?”于江江反问。   陆予轻叹了一口气,很怅然也很无助地说:“明知道没用还是想去,任何一个可能都不能放过。”   于江江眨了眨眼,坚定地回答:“我也一样。”   陆予脸色不好,这件事从发生到今天,他大约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整个人神态看上去很是疲惫,甚至有几分病态。这样的他没有了以往的淡定和坦然。   陆予看着于江江许久,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如果陆鑫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怎么向我妈交待,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    ☆、第五十六章   陆予垂下头去,表情有些痛苦。说完那句话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也陷入挣扎,明知这件事不能怪于江江,可心里还是不自觉去想。如果当初事情发生,她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一定不会放陆鑫走。如果不放走陆鑫,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人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本能地总是想要问别人的责,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说到底他自己也有很大的原因,怎么就没有多问几句,就完全相信了陆鑫。   事情从发生到今天,虽然他一直表现出很坚强的样子,可他内心里明白,他没办法面对严重的结局。陆鑫如果真的出了事怎么办,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话题。   陆予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理智和情感的大战,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能看出他情绪已经几近崩溃,只是不住地道歉:“对不起,江江,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的疏忽,陆鑫只是个孩子,我怎么能因为他以前懂事,就让他一个人回江北……”   于江江从来没有见过陆予这个样子,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内疚和自责让她眼眶也红了:“陆予你别怪自己,都怪我,是我的疏忽。”   她想上去抱抱陆予,给于他点滴的温暖。她挪了挪身子,张开了手臂,犹豫了几秒,最终却没有抱上去。双手渐渐回握,最终只是死死地抵着自己的膝盖。于江江难受极了,安慰着陆予也在安慰着自己:“我们一定会找到陆鑫的,陆鑫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   两人沉默地在候机大厅坐了一会儿,时间到了,摆渡车过来将他们接走。   坐在飞机上,空姐在广播里开始通知大家关手机。于江江拿出手机,手指刚触上电源键,段沉的电话就进来了。手机一直在震,发出嗡嗡的声音,伴随着铃声。   于江江看了陆予一眼,动了动手指,把电话挂断了。   陆予显然也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情绪已经平息下来的他有些担心地和于江江说:“也许是有什么事。”他叹了一口气:“你不该跟我去的。”   于江江关了手机,将手机放进口袋里,“你别想那么多了,睡一会儿吧。你好久没睡过了。”   陆予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他背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不管怎么舒展,眉头还是紧皱,眼皮一直在跳,于江江向空姐要了毯子,两人都闭着眼没有再说话,虽然也都睡不着。   说不清在想什么,于江江一直看着舷窗外漆黑一片的天幕发呆。她坐得位置可以看到机翼上一直在闪的灯,漆黑一片的眼前,那光点成为唯一的焦点,她在心里数着一分钟那光点闪多少下,以此来让她的心绪平静一些。   于江江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抛却对陆予七年的喜欢不提,三人也算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她一直把陆鑫当做亲弟弟一样看待。   不仅是陆予,如果陆鑫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受,怎么面对陆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予。   两人到达巴城的时候还是凌晨。刚下飞机都没什么精神,出了机场其实也算漫无目标。   陆予和于江江一起排着队等出租车,陆予低头看了一眼时间,有些自嘲地说:“来了也是浪费时间。在北都找遍了各种网吧小旅馆,现在也就再来一次。”   于江江眉头蹙了蹙:“先找个地方歇脚,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去警局问问。”   “连问哪一个警局都不知道,真有点发疯了。”   “先别想这些了,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打电话问问。都查到车了,怎么可能没有消息呢。一般案件还在侦破的时候都不让说的,这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们打听打听总是可以的。”   两人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落脚。陆予开了两个单间,两人各自休息。   躺在床上,于江江一身疲累,困意袭来。   睡前把手机拿出来充电,一开机好几条短信,都是来电提醒。其间夹着段沉的一条短信。   【你和陆予去了巴城?!】两个标点符号出卖了段沉的情绪。   招呼都没给他打一个,还挂他电话,想必是又气又怒。随手回了个电话过去,段沉手机关了机。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于江江无奈地叹气,这种时候也没空和段沉扯这些事,非常时期哪有空再去管这些小情小爱的细节。   于江江早上很早就起了。酒店提供了自助早餐,于江江一过去,就遇到了正在喝粥的陆予。   “怎么起这么早?”陆予问。   “你不也一样?”   陆予苦涩地扯着嘴角笑了笑:“睡不着。我妈现在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敢告诉她,她下周要第一次化疗,本来就挺害怕的,身体也不好。”   陆予的话把于江江说得心里酸酸的。她看着陆予那落寞的身影感到有些心疼。   生活在他肩膀上压下的重担真得太重了。说起来陆予和于江江是同龄人,可陆予的成熟让于江江一直有种他比她大许多岁的错觉。   贫穷和困难让他成长得比一般人快。这么多年,他几乎没有享受过生活,只是一直一直在压着自己向前、变强。   如果上天真的会眷顾苍生,于江江在心底祈祷,陆鑫一定要没事、一定要平安地回到北都。她真得难以想象陆予垮掉的样子。   那真的太残忍了。   吃完早餐。于江江跟着陆予一起出了酒店。联系了北都的警官,陆予得到另一个侦办此案警官的联系方式。陆予对电话沟通不放心,准备亲自走一趟。   陆予刚走没几步,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于江江也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讲什么,只觉得陆予脸色似乎好了许多。挂断电话,陆予对于江江说:“周警官告诉我通过那个面包车找到一点线索了。在巴城一个叫云水间的小区里。他们已经排查到线索,今天应该能找到人。”   “能找到人……那就是人没事吧?”于江江紧张地问。   “目前还不知道。是个传销团伙,一般是谋财不害命。皮肉苦估计跑不了。”陆予顿了顿,很乐观地想:“只要人还在就是万幸。”   “我们现在去哪?”   “去一趟那个小区吧。先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巴城是一座山城,高高低低,两人坐着出租车,上上下下像在坐过山车。虽说听了一点好消息,但两人心情还是很忐忑。毕竟还没见到人。   巴城的出租车师傅很热情,一直试图和两人说话,但陆予和于江江都有点心不在焉,师傅也不再自找没趣了。   出租车将他们送到云水间,这是个给拆迁户的还建小区,建得有点远,出租率很高,同事也造成了周围鱼龙混杂的环境。   两人一下车,就看到小区门口停满了警车。陆予急匆匆地走了过去,进小区没多久,就看到一栋十二层楼房的楼下围满了人。   警察已经把现场都封了,还有不知是警察还是法医在现场取证。陆予个子高,一眼就看清了地上一滩的血,半干涸的血凝结以后有点近似黑色,让人觉得有点触目惊心。   于江江一进来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赶紧随便拉了一个看热闹的居民打听:“阿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一听有人找她八卦,立刻开了话匣子,啧啧摇着头,用一口巴城方言说着:“传销窝子噢,警察来查了几天了,跑不掉了,今早有一个跳楼了。”她表情夸张,描述得让人心惊:“一个年轻小男孩啊,看起来就十几岁吧,造孽啊,为什么要传销啊!脸都摔得没型了,下巴整个掉下来,吓死人啦!”   于江江感觉到陆予脚下晃了两下,他脸色惨白,整个人已经失了稳重。   他回头拉着那位阿姨,瞪大了眼睛,很焦急地问:“人呢?现在去了哪里?”   那阿姨被陆予的架势吓到,嗫嗫嚅嚅地说:“你说死人还是活人?死人已经被殡仪馆弄走啦,窝子里还抓了几个同伙,警察都带走了。”   那位阿姨的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打垮了陆予。此刻陆予眼底一片空无,他的手像断了手骨一样,突然无力地放开了那阿姨。那阿姨吓得赶紧走人,临走还骂了一句“看个热闹要吃人一样”。   此刻的陆予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整个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他看着地上那一滩血迹发着呆,好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只是浑浑噩噩地站着。   陆予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于江江担忧地看着他。他像木偶一样拿了手机出来。放在耳边。   什么都说,就“嗯”了三声,最后说了一句:“我在现场,人已经运走了。”   日头渐起,阳光带着夏天的闷热钻进人们的皮肤。明明流着汗,于江江却觉得整个背心都是凉的。   陆予的声音在颤抖着,于江江能感受到他正在强撑,他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现在就来。”   挂断电话,陆予死死地握着手机,于江江着急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不一定是陆鑫……也没确定他是不是在这……”于江江试图安慰陆予:“现在没看到人,都不好说,你先不要急。”   于江江下意识想去拉陆予的手,于江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拉他,本能只是想要去安慰他一下,谁知一直没有动的陆予竟然冷冷地躲了一下。   这样一个拒绝的动作让于江江一脸错愕,怔忡在原地,连手都忘了收回去。   陆予的表情纠结而痛苦,他连看都没有看于江江,只是有些难受地说:“对不起江江……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先静一静?    ☆、第五十七章   从事情发生至今,于江江和陆予一样,一直心悬一处。一方面很自责,说起来事情因她而起,另一方面很担心,担心陆鑫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她告诉自己,陆予怪她是应该的,他不怪她她还觉得难过。可当陆予真的表现出怪的姿态的时候,于江江心里又有点无法适从。于江江知道这种心情很矫情,可她确实此刻感到受伤和不知所措。   陆予单手扶额,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取证完毕的警察已经离开。小区的物业拎着水桶开始冲洗地上的血迹。   带着血迹的污水慢慢流过来,浸湿于江江的脚下,那红色让她感到害怕,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水的流势像一个正在追赶她的魔鬼,不管她退几步还是往她脚下袭来。好像突然被魇住了一样,眼前有一片抹都抹不去的血红颜色,整个遮蔽了她的视线,让她有种窒息感,手和脚都有点发木。   陆予的鞋子被血水弄湿,他却纹丝不动。小区栽种的都是新树,树叶稀稀拉拉的,此刻成为陆予落寞背影的天然背景。   于江江不敢靠近他,却也不敢走。只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大约站了近十分钟。陆予捂了捂自己的眼睛,一转头过来,面如土灰,眼眶红红。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与于江江擦身而过的一刻,他停了一会儿。   “对不起。”他脆弱而无力的声音传来。   一句对不起彻底把于江江说心酸了,“你是不是要去警局?是不是警察让你去认人?”   陆予双手握了握,强作坚强地说:“总要去认的。不管是还是不是,都要面对。”   他要走,于江江伸手去拉:“我和你一起去。”   陆予仰了仰头,再看她,眼底明显冷了几分,他喉间有点哽,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让我一个人去吧。如果真是……我害怕我会在你面前哭出来。”   于江江抓着他的衣角不放手,鼻子酸酸的,为陆予难过,也为陆鑫难过:“为什么你不能在我面前哭?我在你面前哭过那么多次,这次当还你,不行吗?”   “不。”陆予摇摇头:“谁都可以,只有你于江江不可以。”   “为什么?”   “我这一辈子,做什么都是跪着的,只有在你面前,我想堂堂正正地站着。”   “……”   也许这一刻回想这些很不合适。可于江江确实突然回想起陆予无数次拒绝她的样子。好像每次都是这么义正言辞,让于江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她再坚持就是无理取闹。   他永远是那么倔强,拒她于千里之外。他不想她看见他的狼狈、软弱和不堪。可他终究不是盖世英雄,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永远光鲜,永远璀璨呢?   陆予的固执还表现在,他永远觉得于江江是不能与他共苦的人。他一次一次地把她推开,推到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向他走近了。   热情似火的巴城,气温也似火,闷热的空气让于江江出了一身汗。头发濡湿贴在额前,衣服也半湿得腻在身上。于江江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随便进了路边一个奶茶店,点了一杯冰的柠檬蜜,吹着凉凉的空调,于江江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奶茶店的电视上放着世界杯的球赛。老板和店里的一对年轻人看得很入迷,时不时丢两句国骂。也没有人注意到于江江这个阴沉的角落。   坐了许久,半场球赛踢完了,老板过来收桌子。见于江江的柠檬蜜已经喝完,杯子外面冰冻的水珠也没了,热情好客的老板说:“我给你倒一杯冰水吧,天气怪热的。”   于江江还没来得及拒绝,老板已经很欢快的给她上了一杯冰水。   于江江觉得喉头有点梗得慌。在最失意的时候,能被一个陌生人这么温柔对待,于江江感动万分。   看完球的老板过来搭讪,两人聊着无聊的话题,“听你口音不是巴城人吧,来旅游的吗?”   于江江收了收手:“来找人的。”   老板眯着眼笑笑:“找到了吗?”   “应该找到了吧。”于江江自嘲地笑了笑。   “姑娘是失恋了吧?”老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一进来就失魂落魄的,一年我要见好多。”他拍了拍于江江的肩膀,安慰她:“失恋算什么,谁没失过呢?”   老板说完,收了桌面的杯子进了吧台。   “我……”于江江追着正准备解释,手机就响了。   拿出来一看,居然是陆予。   于江江匆匆从包里掏了张五十放在桌上。拿着电话出了店门。   天气语气越来越闷。路上的流浪狗瘫在路上一动不动。连动物都觉得气温开始不舒服了。   电话那头陆予的声音混在一片嘈嘈切切的声音里。   “你在哪呢?”陆予的声音明显轻快了起来。   一听陆予的声音,于江江立刻了悟,大约陆鑫是没事了。   “不是陆鑫,是吗?”这么问着,心像丢入水塘的石头,越沉越深。   “对不起。”陆予诚恳地说:“我太怕了,情绪很不好。”他顿了顿,开始解释:“我接到陆鑫了。跳楼的不是他,是和他一起被骗的一个孩子。”   电话那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陆予在推陆鑫,耽误了一会儿,电话那头换了人。陆鑫有些不好意思也很不情愿地接起电话。   “对不起,江江姐……”一听到陆鑫的声音,于江江立刻忍不住开始哭起来。   即使于江江努力捂着自己的嘴,陆鑫还是敏感地听到了于江江的哭声。陆鑫情绪被于江江点燃,也开始哭起来。声音里带着内疚、自责、疲惫和获救后的庆幸,“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急于求成了……我不该胡思乱想,不该以为我能赚钱,不该自以为是替我哥减轻负担……最不该骗你……江江姐,你能不能原谅我……”   “别说了。”于江江哭得歇不下气,“人没事就是好的。你还在真的太好了……”   从陆鑫手上拿过电话,陆予听着于江江在这头哭,心里也很难受。良久都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才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好吗?”最后两个字问得小心翼翼的。   “现在换我想要静一静了。”于江江心里酸酸的,有委屈,也有释然,她想,很多事情其实她早有答案,只是一直压制自己往那方面想。如今这件事地发生只是促动了她去挥刀斩断那些一直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去。   “陆予,不管你怎么对我,我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怪过你。”于江江说:“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你从来没有跪着走过,从来都是堂堂正正活着,很骄傲地仰着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努力。甚至我觉得,你永远是我的照妖镜,在你面前,我总是感到羞愧。”   于江江一句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竟觉得无比洒脱起来。   “可是陆予,你想给我的生活,离我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了。也许你觉得我很不切实际,可我确实更在意的是爱情。我想做的不是只攀附着你的凌霄花,我以为的爱,是想像诗里说的一样,以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彼此依靠。”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你在我面前想隐藏的那些狼狈、不堪、软弱,通通都是我最想看到的。我想成为被你信任的那个人。过去,我是想成为那个人的。”   于江江话音落下,电话两端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同在陌生的城市,两个人隔得并不远,可于江江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远。有些鸿沟,比太平洋还难以逾越。   陆予在电话那端,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极其苍凉,隐隐带着一些绝望,“其实刚才我走的那一刻,我就有种预感,我要失去你了。”   “同行的人,不管去哪里一直都会在;同路的人,走着走着就会渐行渐远。”陆予自嘲地说:“我以为我是和你同行的人,不管去哪里都会在一起。其实我只是同路的人,这一段走完,下一段就要分道扬镳了。”   若说毫无情分,那是不可能的。喜欢陆予的那七年,那种纯粹到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感情,一直像血蛭一样,附着在她的生命里,靠吸着她的青春年华和真心眼泪存活着。   当陆予说到“分道扬镳”四个字的时候,于江江也觉得有点心酸。   “你的责任太多了。我不想你再多一个负担。”于江江喉头有些哽:“找个懂事的好女孩,不给你惹事,让你的生活过得轻松一点。”   “对不起……”陆予说:“不要原谅那个那样怪你的我,不值得被原谅。”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是人,也会有情绪,是我一直忽略了这一点。”于江江真心实意地说:“我真的很不懂事,也很不分轻重。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   陆予苦苦地一笑:“这些年像一场考试一样,我一直想做到最好,却忽略了考试是有时间限制的。这张试卷做得不好,但考试总归是结束了。”   “我认识的陆予,从来没有考不过的考试。去报一场合适你的考试吧”   “人生第一次挂科,还有点难受的。”   把话说开了,两个人都坦然了许多:“你这么说,我还有点成就感了。”   “真傻。”   “……”   于江江不记得那天是怎样挂断的电话。她和陆予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从初识一直讲到今天。久到她从巴城的万桥区沿着浔江桥一直走到了雨台区。   陆予讲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原来他已经关注她许久,比她想象得还要久。   这段明明会萌芽的爱情是从什么时候走错的呢?回想这么多年,两个人都没有答案。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渐行渐远了。   手机被她讲得发烫,一直嘀嘀地提示着电力警报。   陆予还要给陆鑫办一些手续,两人很坦然也很和平地挂断电话。   从雨台区的江滩看着碧波荡漾的浔江,此刻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于江江沿着浔江一步一步走着,看着来来往往一对一对的情侣,脑海里突然很没征兆地冒出了段沉那张痞里痞气的脸。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于江江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给他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一接通,她先发制人地说:“你叫我说的事情,我都说清楚了。”   什么都不需解释。段沉只用了两秒就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电话那端,段沉的呼吸声好似一段让人平静的轻音乐,让于江江觉得安心。   “陆予那样的男人,根本就不适合你。”   “这么马后炮、背后说人,真的大丈夫吗?”于江江轻松地笑了笑,很缠绵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段沉?”   “嘟嘟嘟——”电话突然毫无征兆地挂断。滋滋啦啦的杂音刺得于江江耳膜疼。   于江江觉得地似乎在晃。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路边的树像被孩子恶作剧用力摇晃过一样,葳蕤茂盛的叶子刷刷甩断了不少枝叶。所有的建筑都开始摇晃了起来,远远近近的山地高坡无一幸免。   当于江江还没反应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开始向平地广场跑去。   有人高喊着:“地震了!快跑啊!”   一下子引起了人群中的恐慌。   于江江自小生活在江北,江北是个无灾无难的平原省,安宁而平和。她从没有见过地震之类的天灾,这也使得她忘记了,巴城是出了名的常震地区。   地震是巴城人民已经熟悉的一种恐惧,大家在慌乱中有序地往可以避难的地区走去。   一路走,于江江一路看见一些旧房子不停地向下掉着瓦片,地上出现了很多裂缝,有些甚至宽达十几厘米。黑漆漆的泥从灰黑粗粝的水泥地面露了出来,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于江江觉得电影《后天》里的场景好像真实出现在了眼里。   她心里甚至没来得及明白恐惧的意义,地面一直在摇晃,于江江觉得又晕又累,跟着人群,她几乎毫无意识地走着。   人群里穿行着学生、情侣和带着孩子的父母亲。   大家都随着人群顺着人流的方向走着。于江江边走边抬头,灰灰的天,云的形状一节一节的,她这才想起,之前看微博,似乎看过各式各样的地震云,唯独没见过这个样子的。   看来理论和现实还是挺有差距的。   就在众人都跟着人群走着的时候,于江江看见远远有一个人正逆着人群走着。   好像抗战电影里的镜头。相爱缠绵的年轻男女就要被硝烟四起的战事冲散,却还努力从摩肩接踵地人群里倒行,只为最后与恋人拥抱别离。   隔着岁月蹉跎,隔着红尘雾霭。于江江混沌的视线里出现了段沉那张焦急中带着点欣喜的脸孔。好像突然有了焦点,于江江觉得眼前这张面孔越来越清晰,直印进了她的心里。   他从人群里艰难地挤到于江江眼前。一靠近她,想都没想,就将她拥入怀里。   电影里,浅水湾被日本人轰炸,香港的沦陷,将对爱情飘渺的范柳原留在了白流苏身边。   两人在弥漫的硝烟里拥抱。世人称,一座城池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一段倾城之恋就此诞生。于江江觉得,她似乎也被巴城成全了。   段沉紧紧地拥着她,两人体温都是那么真实。段沉凑在于江江耳边,他呵出的热气烧着于江江敏感的耳廓,他的声音中带着点点的坏意,缠绵而缱绻,他喊着于江江的名字:   “于江江,你说,我这样的,是不是大丈夫?”    ☆、第五十八章   于江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一天、忘记这一刻眼前震撼的一幕。   天灾带来的地动山摇还在继续,周围全是慌乱的人群,满地的掉落物和地震砸下来的砖瓦水泥块,没有谁敢在原地停驻,段沉过来拥抱她的行为,显然是疯狂的。   从地震发生,一直到跟着人群逃命,于江江都没有感觉到恐惧,也没有真正的感到想哭。可是这一刻,段沉温暖的体温让于江江的心防底线全然崩溃。   他戏谑的话语还在耳边,于江江仰了仰头,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大丈夫吗?就给自己贴金。”   段沉搂着她,随着人流一步一步向前走。于江江紧贴着他的胸怀,脑子里空白一片。她低着头,在心底默数着步数,她暗暗注意这段沉的脚步,配合他的步子。像个初入爱河的小女孩。仿佛这一路就是要走到地老天荒。   段沉一边走着,一边自然的喘息,那声音带着几丝性感,在于江江耳畔共鸣着。   他说:“大丈夫,我可能不知道。但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有夫’,做不好大丈夫,做个好丈夫也行,以后就守在你一丈之内。任何时候你只要找我,我都在。”   于江江有点耳热,这下她也明白过来,段沉这货,摆明了就是要嘴巴上图个便宜。于江江内心里其实悄悄欢喜,嘴巴上却还是不饶人。她撅了撅嘴,觑他:“你这是逆天呢?怎么可能有人能一直守着另一个人呢?你不工作啊?”   段沉搂着于江江肩膀的手收了收,他脸上还有温暖而让人心安的笑容,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表情都足以让人目眩神迷。他低头,含情脉脉的双眸与于江江对视,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样的灾难,我都不准它带走你。”他抿着嘴角笑了笑:“我就是这么逆天的人,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段沉的狂妄、自以为是是于江江一直在领教的,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觉得反感。段沉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所有奇奇怪怪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于江江都觉得合理。   也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于江江才会喜欢上他身上独一无二的疯狂吧?   第一次,于江江直面了段沉的表白,她微微牵动嘴角,认真而郑重地回答:“段先生,我从现在开始认识你,请问还来得及吗?”   天幕灰暗的巴城为妁,摧枯拉朽的灾难为媒,于江江觉得此时此刻,她离段沉很近,近到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屏息,静静地等待着段沉的答案。   直到他爽朗地回答:“于江江,很庆幸我还没有老,你就走到我眼前了。”   因为还没有老去,还有力气爱你,爱到爱不动,为止。   巴城这次的地震震级达到六点二,主要震中是巴城周边的一个山城,到达巴城市中心的震级大约五点四,“身经百震”的巴城市区并没有造成很大的损失,也没有人死亡,受伤的几十起也大多是被砸伤的。   但震中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死亡三十几起,受伤几百起,于江江都记不住数。除了最大级数的那次地震,之后又余震了好几百次。巴城这边震感已经不强,几乎感受不到。整个城市休养生息,恢复了正常。   于江江和段沉被滞留在巴城。所有的航班都停止了,他们回不了北都。索性就在巴城休憩。   巴城人们自发在广场上为地震遇难者祈福,于江江每次碰到都会跟着一起祈福,虔诚而小心。   两人在城中随意转悠,边走边吃。路过巴城最灵的寺庙。于江江要进去祈福,唯物主义的段沉对此嗤之以鼻。   在一众可求之物里,于江江先求了家宅,再求健康,然后财运,最后才是姻缘。   上完供水,于江江接过寺中僧人点上的竹立香,很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闭着眼睛,沉静了几秒,最后插在了香坛里。香坛置于佛像脚下,倒是十分庄严的模样。   跟着于江江出了庙宇。段沉好奇地跟在她身后:“你刚才求姻缘,求了什么?什么时候能嫁给我吗?”   于江江受不了他翘尾巴的不要脸样,白了他一眼:“求你少自恋一点。”   “哈哈,”段沉爽朗地笑:“我大老远从北都过来找你,给你带消息,还在地震里救了你,你还不肯以身相许?”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脏东西?”于江江忍无可忍地问。   段沉不正经地挑挑眉,压低声音说:“就你想到什么,我就想到什么。”他用肩膀顶了顶于江江:“有些东西,放久了就馊了。”   “……段沉,你是不是活腻了?”   “可别,刚才你祈愿的时候,我也祈了,求老天保佑,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于江江睁眼瞪他:“段沉,你的险恶用心我算是看出来了,居然想让我给你陪葬。”她顺了顺自己的胸脯,回头看了一眼佛像说:“幸好这些东西从来不灵,不然可被你害死了。”   “于江江,过河拆桥倒是挺利索的嘛?”   于江江谦虚地回答:“客气了!”   ……   在巴城滞留了两天,航班终于重新开通。于江江和段沉一起回了城。   巴城发生的一切,好的坏的,最后都化作岁月中的花朵,盛放在记忆里。   段沉送她回家,休整了没多久她就去上班了。   她原本只请了两天假,巴城的一场地震让她自行延长了事假。组长知道她是因为地震滞留巴城,也没有怪她。   同事们都很关心这次的地震,纷纷过来问她现场的情形。   于江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描述者,她试图将场面讲得更激烈一些,但她贫乏的词汇和简单的表达让听她讲话的同事一个一个变少,直到最后一个人都尿遁离开,她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看着同事们离开的背影,于江江叹息:没有知音,好痛苦。   她不在的几天,她的工作都是由各个同事接手帮忙做的,现在她一回来,大家赶紧撂担子,把她的各种文件都给送了回来。   积压在她办公桌上,竟像一座小山丘。   看着“裸婚时代”那个项目的各种进度表。于江江靠在同事办公桌旁,一边看一边核对。   她头也没抬,很随口问了一句:“人选都定下来了吗?时间已经到了吧?该定了吧?”   “定了八十几对了已经。老大让我们开始写脚本,拍出一些感人的采访片段,剪一剪,当宣传用。”   于江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看完文件,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问同事:“定好的八十几对里,有没有一对叫……叫淡姜和沈悬的?”   “八十几对,我怎么可能记得住。资料我都给你了,自己翻去吧。”同事抬头看了于江江一眼,好奇地问:“怎么?你认识人家?”   “没。”于江江拿了名单的文件夹来看:“接触过这一对,觉得挺符合我们的项目,不知道有没有他们。”   于江江对这种半公益的项目一直以来都很上心,但她是针对所有人,这样点名道姓到个人的,到还算是头一回。   同时打趣于江江说:“你是不是收人家礼物啦?帮人争取机会呢?”   “去,”于江江睨了同事一眼:“我就好奇而已。”   已有的八十几对情侣名单里,并没有沈悬和淡姜。她看了一下被选上的人的一些资料介绍。确实比起沈悬和淡姜来,还要困难许多。在北都挣扎、打拼,也有许多噱头。和这些人比,他俩确实没什么“竞争力”。   下了班,于江江心里还在惦记那一对小情侣。于是一个人坐车去了卓阳中学。 卓阳中学门口正在募捐,为巴城的地震。广播里放着激奋的歌曲,孩子们排着队向捐款箱里捐钱。附近的居民也纷纷加入。 于江江到的时候,沈悬的小吃摊上只有沈悬在干活。沈悬并不认识于江江,于江江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索性就不打招呼了。 这天天气不错,沈悬弄了个折叠桌和塑料凳放在一旁,让食客可以坐一坐。 于江江点了点油炸的热食,坐在即使被擦得很亮依然带着油污的桌子旁,安静地发着呆。她正想事情想得入神,一个轻轻地巴掌打在她肩膀上,她吓了一跳。 抚摸着惊魂未定的小心脏,于江江回头一看,原来是淡姜。衣着朴实的淡姜脸上带着惊喜和善意的笑容。 淡姜看见于江江,掩不住心里的狂喜:“于小姐!你怎么来了?”说着热情地回头喊沈悬:“多给于小姐炸点,于小姐就是我去报名的那个公司的人。” 沈悬皱了皱眉,看了淡姜一眼,默默又丢了几样东西在锅里。于江江连忙推辞:“别弄那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 淡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没事,我和你一起吃。” 于江江说了声谢谢,很礼貌地笑了笑。 “于小姐怎么到这边来了?住这边还是过来办事?” “过来看看你。” 淡姜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 “上周路过,看到过你。”于江江简单描述了一下上次的见闻,接着说道:“这次就想着能不能碰上。”她瞅了瞅沈悬,问她:“你刚过来吗?” 淡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早来了,刚刚在排队捐款。” 大约是怕于江江误会,她赶紧说:“我们不是有钱不拿来办婚礼却去捐款。我和沈悬都是巴城冬县人,这次冬县虽然只有余震,但巴城也是我们的家乡。所以……” 于江江对她紧张的样子忍俊不禁,赶紧安抚她:“没事,我不会向公司‘告密’,你别怕。” “五年前巴城云县地震,我们冬县也是重灾区。大难不死的人,现在就想为别人做点什么。” 于江江震惊了一下,云县地震她还记忆犹新的,当时死伤好几千人,那场灾难太惨烈,好多人失去了家园。当时看新闻,于江江看一次哭一次。 “对不起,让你想起了那些事。”于江江经过了这次巴城地震,对那样的恐慌、无助甚至绝望,都很感同身受。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力感,不管科技发展几千年,都一样无法消弭。 “我们家沈悬的腿,就是地震的时候没的。”对那场灾难,淡姜回忆起来,表情淡淡的,但说起沈悬,满脸都是骄傲的表情:“我们家沈悬是退伍军人,抗震英雄。是为了救人才没了腿的。” “当时我出去买东西了,我妈被我们家的大梁压了背,震得太厉害了,房子一直在塌,来救人的战士都没法进也不敢进,只有沈悬,想都没想就冲进去了。” 说起过去,淡姜眼中泛了红,泪光闪烁,纯粹得像天山上流下的天泉。 “沈悬救了我妈,自己却被石块给砸了。他被救出来以后,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会嫁给他。我就是他的腿,要陪他走完这一生。”      ☆、第五十九章   “过去的就过去了,怎么逢人就爱说一次。”沈悬手上端着盘子,铁盘上包着塑料袋,上面盛着热食。此刻,他站在淡姜背后几步的位置。   虽然口气是不耐烦的,但于江江分明看清了他眼底对淡姜的纵容。这个男人比她想象得更喜欢口是心非。上次她就发现,淡姜每次要碰热的东西沈悬都异常紧张,明明是怕她烫到了,却偏偏喜欢用一副很嫌恶地口吻把她说走。   但偏偏淡姜是个倔强性子,他越是推开,淡姜越是要靠近。   沈悬一瘸一拐走过来,将吃的放在于江江面前的桌上。又细心地地给她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辣椒罐子:“我怕你吃不得辣,没有放,你要是需要,自己挖一点。”   于江江道了谢,接过筷子。拿着勺子挖了点辣椒。   淡姜和沈悬默契对视一眼,随后挤到于江江身边来   见于江江喜辣,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马上絮絮叨叨地说:“你吃这个肉排,这个是我和沈悬一起腌的,用的沈悬姥姥自己做的甜酱,加我们云县的辣椒面,特别好吃。”   于江江戳了一块,果然很好吃,立刻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淡姜见于江江吃的尽兴,心里骄傲得不行,一直夸着沈悬的手艺:“沈悬饭做得可好了,下次请于小姐去我们家吃饭。”   沈悬见她又开始瞎说话,阻止她:“我们哪有什么家?”   “你家就是我家,都一样。”淡姜从凳子上起来,挤到沈悬身边去帮忙,沈悬不要她帮,轻轻推了她一下。淡姜马上护着肚子,一副委屈的样子,“你别推我,我怀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悬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于江江嘴里吃着东西,也愣了一下。   沈悬轻叹了一口气,把淡姜移到不会被油溅到的地方,“你就在旁边收钱吧,别添乱了。”   “嗯。”明明也没说什么,淡姜脸上有那种奸计得逞的甜蜜表情。很显然,她很享受沈悬骂不得打不得只能让着她露出的那种无奈又迁就的表情。   于江江对这些事也没有多问,只是专心地吃着东西。放学时间到了,孩子们一涌而来,沈悬和淡姜忙得没空管她。   段沉打电话来,得知她在卓阳中学,直接开车过来了。   她吃饱了坐在一旁,一边等着段沉,偶尔和淡姜聊两句。   “男朋友要过来吗?”听到于江江打电话的淡姜笑眯眯地问。   于江江犹豫了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   两人围绕着段沉聊了几句,于江江是三句不离坏话,一说起段沉全是吐槽的形容词,把淡姜逗得直乐。   “说曹操,曹操就到。”于江江一抬头,看见远处的段沉正在东张西望,寻找着于江江。   段沉穿了身白衬衫和休闲裤,很英伦风的装扮。远远看去倒是秀致卓绝,中学的小姑娘冷不防看着这么个大帅哥,一直窃窃私语,有的大胆的小姑娘甚至直接拿出了手机。   切,也不是明星,至于吗?于江江在心里说。   看到于江江,段沉大大咧咧走了过来,很恬不知耻地坐在于江江身边,大大方方搂着于江江的肩膀:“怎么跑这来了?重温学生时代吗?”他思索了片刻,很认真地说:“你这智商,应该从小学重新开始,中学对你来说有点勉强。”   于江江推开他,嫌弃地说:“谁和你一样,每天招蜂引蝶,我来办正事的。”   她介绍淡姜和沈悬:“我的新客户,淡姜、沈悬。”   段沉“啊”了一声,赶紧起来和二人握手:“多谢你们肯惠顾我们家江江。没有你们,我估摸着她就要被炒鱿鱼了!”   淡姜被逗得直笑:“是于小姐帮忙我们。”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报名的是集体婚礼。”   “那也感谢你们,她没活干啊,有点工作能预防老年痴呆。”   于江江一巴掌拍在段沉额头上,没好气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顿,段沉笑眯眯的,也不烦她,直接用力把她一抱。两人距离陡然接近,什么动作都成了打情骂俏。于江江害羞,推了他一把,段沉知道她外表女汉子内心小女孩,笑嘻嘻把她放开了。   段沉看了看沈悬的摊位,特别“大方”地对于江江说:“要吃什么,随便点。”   “装什么大款。”于江江白他一眼。   段沉挺了挺胸,用总裁酷炫狂霸拽的表情说:“我要让全世界知道,这个摊位,被你承包了。”   “……自从你关注了我微博,我转过所有温暖有爱的小段子,都被你恶心了一遍。”还让不让少女有点爱情幻想了?   段沉诧异:“你不是就感动这一种吗?”   “……感动也要看脸的。”   两人在沈悬和淡姜那闹了一会儿,天也渐渐黑了。沈悬的小摊位上点着昏暗的灯,飞虫围着灯泡打转,沈悬细心地放下了纱帘,防止飞虫飞进食物里。   于江江要走,淡姜坚持要送,拗不过她,只能由她去。   卓阳中学的大门在一个老小区里。段沉停不了车,所以把车停在附近一个超市的地下停车场。   淡姜和于江江并肩走着,段沉很绅士地没有凑近,也没有打扰她们聊天,只是安静地跟在后面。   远离了沈悬,淡姜才收敛了笑意,很认真地和于江江说:“我知道以我们的条件,可能选不上这次集体婚礼。能认识于小姐是我们的幸运,以后我们有钱了,肯定还是找于小姐给我们策划。”   于江江看了一眼淡姜尚且平坦的小腹,说道:“肯定尽全力给你们争取上。别想太多,好好安胎吧。”   淡姜愣了一下,随即挠头笑了笑:“其实我没有怀孕。骗沈悬的,不说怀孕他不会和我结婚的。”淡姜脸上有点难堪的神色:“其实他没碰过我,是我趁他喝醉酒不记事,骗了他。”   于江江没想到淡姜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我做过不少结婚的案子。淡姜,如果有欺骗,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趁早和沈悬直说吧。”于江江皱着眉抿了抿唇,“我看得出来,沈悬喜欢你。你好好说,我觉得他还是会和你结婚的。”   淡姜咬了咬嘴唇,明明努力扯着笑容,眼眉间却还是带着点无奈和苦涩。   “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从小就喜欢我。应该有十几年了吧。”   “那为什么……”于江江欲言又止。   夏夜的卓阳区来往很多下班的农民工。空气中似乎都有种疲惫的汗味。看着来来往往那么多像沈悬一样的务工人员,想到他俩,于江江有点心酸。她皱着眉,等着淡姜继续说下去。   淡姜眼睫毛很长,她微微垂着头,两鬓的碎发附在她俏丽的小脸上,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用一种很平常的态度讲述着她与沈悬,那么普通的语气,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   淡姜和沈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和云县所有普通家庭一样,淡姜和沈悬家里都靠家里的几亩蔗田过活。淡姜从小听话乖巧,长得漂亮秀气,成绩又优秀,是四里八乡所有小伙子争相追逐的对象。而沈悬呢,从小长得高高壮壮,人也黑黑的,沉默不爱说话。   小时候淡姜特别怕沈悬,因为沈悬每次出现在她旁边,老是板着个脸,她玩什么他都跟着,虽说不会打扰也不说话,但旁人看他那个样都怕他,久了也没人敢和淡姜一起玩。   那时候的淡姜特别讨厌沈悬,两人从小到大一直是同学,直到初中毕业。成绩优秀的淡姜考上了云县最好的高中——云县一中,沈悬从小到大成绩都差,天生没什么学习细胞,勉勉强强上了云县三中,吊车尾的高中。   淡姜聪明,沈悬务实,知道靠学习没什么希望,沈悬从初中开始一直在学各种手艺,天天到家里地里帮忙,还给淡姜家里帮忙。   后来淡姜去一中上学,两所学校隔着十几里。淡姜又住校,除了放假,两人几乎不会见面。   脱离了沈悬的淡姜觉得生活自由了很多,交了很多新朋友。漂亮的淡姜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很多男孩子喜欢她,淡姜开智开得晚,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   那时候沈悬总会在淡姜不回家的周末骑着他家那辆很破的自行车,骑十几里路到淡姜的学校看她。   每次都带馒头包子家里的酱菜,还有淡姜喜欢的沈悬姥姥做得鸡辣椒,偶尔给她带点巧克力和小玩意,都是沈悬攒钱给她买的。   沈悬风雨无阻的行程让淡姜那些古灵精怪的女同学次次调侃。淡姜的室友对淡姜说:“沈悬肯定喜欢你。哪有人这么有耐心,每次骑那么远,又不是你亲哥。”   淡姜那时候根本不懂“喜欢”是个什么概念,本能地把沈悬和追求她的那些男孩子区分开来:“沈悬就是我哥,和亲哥没什么区别。”   高考结束。淡姜以绝对的高分考取了北都大学,是云县的文科状元。而沈悬,很没有悬念地在高考中失利,即使很努力,也只能上个三本,面对一两万的学费,沈悬选择了放弃。   淡姜在高考那年暑假玩得很疯也很忘我。九月开学季,淡姜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去北都上学。   沈悬也在收拾行李,他选择了入伍,成为一名军人。   剃了很短很短头发的沈悬看上去精神奕奕,高高壮壮的他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他和淡姜的父母一起去火车站送她。一路都给她提着没有滚轮子的行李箱。一直不肯给她,为了给她提行李,他还买了站台票,只为了给她提上火车。   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前一直没怎么说话,可沈悬走的时候,淡姜突然有些舍不得的感觉。   她追着沈悬一直追到站台上。   茫茫人群,熙来攘往,淡姜抓着沈悬的衣服,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沈悬结实的身子突然僵了一下。他看向淡姜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眼神让淡姜突然有点害怕,她缩了缩手臂,嗫嚅着说:“我妈说,叫我去北都,嫁个大学生。所以……所以你别喜欢我,我妈不会同意的。”   沈悬愣了一下,最后抿着唇微微笑,很平淡地回答:“我知道。”   他摸了摸淡姜的头发,很温柔的动作,和他刚硬的外形真的一点都不般配。   “去北都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   淡姜低着头,心里扭麻花一样,只是别扭地点了点头。   “淡姜,”沈悬突然唤她的名字,“我要去当兵了,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回来。希望你不会忘记我。”   “我叫沈悬,悬崖的悬。”   ……   18岁那年,两人就这样,在云县唯一的火车站、还是经停站分别。淡姜不知道这次分别的意义。看着沈悬离开的背影,淡姜第一次感觉,她并没有讨厌沈悬,一点也没有。   当兵的第一年沈悬都在部队里苦练,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每周只有星期天可以休息,战友们都去网吧,或者出去玩,或者女朋友过来找。只有沈悬。揣着电话卡,在电话亭里一坐就是半小时,只为了给淡姜打电话。   其实他也不知道能和淡姜说什么。他是个极其嘴笨和木讷的男生。一点都不懂得逗女生开心。每次和淡姜打电话,淡姜不说话,两人就在电话里沉默。但沈悬还是感到满足,听听淡姜的声音,他就满足了。   初到北都,最远只去过巴城的淡姜对一切都感到很新鲜。这座几千年古文明与极端现代高度融合的城市赋予了淡姜第二次生命,也开阔了淡姜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淡姜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朴实的淡姜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渐渐迷失了自己。   起先淡姜每次都和沈悬说自己在大学里的见闻,渐渐地,淡姜开始嫌弃沈悬的老土,她说什么沈悬老是听不懂。感受到淡姜变化的沈悬经常用长辈的口吻教育她,叫她不要在北都学坏。淡姜对此很不服气。   大一的时候,淡姜在同学的带领下,去烫了一个时兴的卷发。回来很兴奋地和沈悬说。沈悬知道她花了300多块钱烫头,很生气地教训了她。   “300块钱能吃一个月,弄在头上做什么?”   淡姜被他说了,也很生气:“我妈都没说我,你说我做什么?再说了,弄漂亮点怎么了?我同学说漂亮点才能找到好工作、好对象。你懂什么?”   那是沈悬第一次挂断了淡姜的电话,之后一个星期也没有打来。淡姜又生气又纠结,气的是沈悬居然敢挂她电话。纠结的是沈悬居然真的不给她打电话了。   为了烫头发,淡姜那个月生活费花得所剩无几。原本以为只能每天吃馒头的淡姜突然发现自己卡里多了两千块钱。   不用问淡姜也知道是谁打的。当兵有工资,沈悬都攒着没有花,孝顺的沈悬原本是准备放假打给家里的。   沈悬给她打电话。木讷的沈悬为之前的气话道歉。然后心疼地对淡姜说:“我战友说,北京的女孩子都好打扮。你拿拿钱去买点漂亮衣服,都读大学了,不能总穿那些旧衣服。漂亮的姑娘……应该有好的归宿,过好的生活……”   一番话把淡姜说得心里酸酸,眼泪无声直掉。   沈悬给的那两千,淡姜一分都不敢花。   也因为沈悬的那两千,淡姜彻底从那浮华的世界里醒来,回到了现实的生活里。   大二那年暑假,淡姜放假回了家。女“状元”淡姜是淡家的骄傲,淡姜妈妈几乎逢人就夸。   20岁的淡姜经常被人问起谈恋爱的事。虽然沈悬去当兵了,但时有邻里打趣淡姜妈妈,问她:“你们家那小女婿当完兵转业回来,倒也配得起淡姜。”   在农村,当兵也算是出息的一种,回来有稳定的工作,也能被人瞧得起。   淡姜妈妈对此表现得相当不屑:“我们家淡姜从北都大学毕业,以后肯定要留在北都,嫁给正二八经的大学生。她说了要把我和她爸接到北京去享福的。沈悬哪有那本事?”   同年8月23日,云县爆发了七点六级大地震,震源到地下几十米。云县那些砖垒的小楼房哪经得起那样的地动山摇。仿佛只是一瞬间,原本平和的村子就成了废墟一片。   淡姜当时不在家。他们家几十年没有翻修过的房子塌得不成样子。淡姜妈妈抢了自己家放钱的小匣子,完了想起来淡姜的毕业证书和奖证都没拿,又转头跑进一直在垮塌的房子。   那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深深骄傲,几乎所有人都不理解淡姜妈妈的行为。可她就是那么做了。   大梁掉下来,压住了正准备跑出去的淡姜妈妈。   地震仍在继续。最近的武警官兵快速进入营救。沈悬正是队伍里的一个。   在部队里,沈悬是最听话也最吃苦耐劳的战士。领导一直在举荐他,只要保持下去,一直留在部队里应该是不成问题。   可这场家乡的地震让一贯听话的沈悬彻底疯了。   刚刚一下卡车。所有的战士都在等待领导的命令。只有沈悬,几乎头也不回的冲进了正在地动山摇房塌地陷的小村子。   他没有回自己家,却率先冲到了淡姜家。   “淡姜——淡姜……”沈悬一声一声呼唤着淡姜的名字。   她家的房子塌得厉害。所有人都不敢进去,沈悬却想也不想,直接冲了进去。   淡姜妈妈被压在堂屋。沈悬想也没想把人给救了出来。淡姜妈妈受了伤,几乎不能走,沈悬拖着她行动不便。   他把人送了出去,转头又要进去。   淡姜妈妈也急了,大喊道:“淡姜不在里面!她出去了!”   沈悬一回头,脸上错愕的表情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起。一根顶梁柱“嘭”地一声断裂,猛得砸了下来,沈悬想躲也躲不及,整个人被砸倒,那根锅口一样粗的柱子狠狠砸在了他的右腿上。他动都动不了。   余震还在继续,好几个小时,沈悬一直被困在淡姜家里。   淡姜妈妈没撑多久就昏了过去,被人抬走了。匆匆赶回来的淡姜想要进去,被来救人的官兵拦住。大家都试图想要进去救沈悬,但情势严峻,救人不能以牺牲为前提。   余震渐渐小下去。战士们几个进去,一点一点移开挡在路上的石块、砖头。   压住沈悬的那根柱子太粗也太重,几个人都搬不动,而且柱子另一头还顶着东西,一动又会有新一轮的垮塌。   沈悬整个人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他整个右腿完全血肉模糊,救人的战士一眼就看到他腿上的森森白骨。   作为战友,救人的战士们都留下了眼泪。   淡姜看到沈悬那个样子,整个人已经哭得没有人形。   沈悬脸上都是灰土,睫毛上都是厚厚的尘。他虚弱地看着淡姜,看到她完全安好,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好微弱,若不是睫毛还在颤动,淡姜都要以为他死了。   他用小到几乎要听不见声音含着淡姜的名字:“……淡姜……淡姜……”   一声声的呢喃,几乎是半昏迷状态下本能的呼喊。   救沈悬的战友用锯子很缓慢地在切割压着沈悬的柱子,一边切一边流着眼泪。   年轻的男孩用颤抖的声音说:“沈悬只有做梦的时候,才不讲纪律。他睡着了总是喊你的名字。”   淡姜整个人都是懵的,她抓着身旁战士的衣服,问他:“他会死吗?”   救人的男孩满脸都是眼泪,他咬着牙,几乎祈求一般对淡姜说:“你能不能多和他说话,你和他说话,他一定就舍不得死了……”   年轻战士的话说得淡姜心酸到了极点。   死亡的恐惧第一次侵袭了淡姜的心,也是第一次,淡姜发现,原来这十几年来,沈悬在她的生活里,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一贯坚强、痛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男人,此时此刻被埋在一片废墟里一动一动。淡姜觉得这画面实在太不真实了。   她想去拉沈悬,可她怎么都够不着。一边哭,她一边用力喊着:“沈悬,你给我起来!你在哪儿睡觉呢?”   她徒手在挖着那些掩盖着沈悬的灰和泥。其中尖锐的石块边缘将她的手割得血肉模糊,她像是没什么知觉一样,一直在那挖。   像是有感应一样,失血过多力气耗尽的沈悬奋力睁开了眼睛,迷蒙的眼睛里看见了淡姜。   “别弄……”他虚弱地阻止着:“没用的……”   见沈悬还能说话,淡姜大喜过望,用脏兮兮的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   血和泥糊了她满脸,她也不在乎。   像在对沈悬,也像在对自己,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叫沈悬,悬崖的悬,我记得。”   动都动不了的沈悬嘴角扯了扯,那是一个没有力气的笑容,可那确实是这么多年来,沈悬最最由衷的一个笑容。   他断断续续地说:“下辈子……也要……记得……好……不……”   还不等沈悬说完,淡姜就打断了他,她很倔强也很无情地拒绝,几乎是警告一般对沈悬说:“我不准你放弃……你要是放弃了,我马上就会忘记你。”   一边说,眼泪一边无声地落在那些灰土里:“沈悬,你一定要活着出来……你活着出来……我就嫁给你……”    ☆、第六十章   地震那天曾下过一阵雨。淡姜和战士们一起守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家里。雨水里夹杂着灰尘,刷得淡姜脸上也脏成一片。她一直不肯走,随手捡了片瓦就开始挖,可埋住沈悬的东西太多了,她根本搬不动,只能试图把沈悬的上半身解救出来。让他能舒服一点。雨越下越大的时候,大家都劝她走,她不肯,淋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她随手一抹。抹到手上的全是湿润一片,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管怎么努力,她还是觉得杯水车薪。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害怕沈悬就这么走了。   茫茫然的,很多被她遗忘甚至不在意的片段都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幕一幕闪过。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心里一直有沈悬的一席之地,学生时代同学的调侃,老师的管教和妈妈无意的引导,让她对待感情,对待沈悬,都怯而不近。   直到沈悬命悬一线,她才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刻意逃避的是她对沈悬的感情,她不敢承认的感情。   沈悬被困了六个小时才获救。人救出来的时候整条右腿已经差不多废了。医生含泪给他做了截肢。他的战友、领导,都在手术室外头忍不住抹眼泪。   所有人里面最懵的要数淡姜。她甚至都不明白截肢到底是什么意义。连骨折都没体验过的淡姜,无法理解失去了一条腿的沈悬在受着怎样生理和心理的煎熬。   沈悬截肢后变得很沉默。几乎不愿意见任何人,尤其是淡姜。   那一年的暑假,淡姜一直在医院里度过。大部分时间沈悬都不肯见她,她也不放弃,就在走廊里守着。   沈悬拄着拐杖去做检查,一出病房,看见淡姜睡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   淡姜瘦了许多,以前略带婴儿肥的脸瘦成巴掌大,下颌骨的线条也变得明显了很多。她似乎很累了,头枕着自己的手就那么睡着了,来来往往那么多病人,也没能把她吵醒。   跟着沈悬的护士看着淡姜那个样子,也很动容,轻叹一口气,劝沈悬:“淡姜这姑娘真是倔,劝都劝不走。你就让她在病房里吧。这样太辛苦了。”   沈悬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个子很高,左腿站得笔直,右腿却空荡荡一片。   他盯着淡姜看了许久,最后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我两条腿的时候都配不上她,现在,更不能。”他低了低头,眼底有一闪而过绝望的神色:“她现在年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是依了她,会害了她一辈子。”   沈悬一贯固执,认准一个死理就不会回头。不管淡姜怎么坚持,沈悬还是很抗拒。医生给他做假肢塑型的时候,淡姜因为担心,站得近了些,不想沈悬看到了,竟拼命反抗起来,怎么都不肯将自己的腿露出来。   那是淡姜自沈悬截肢以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被医生劝着出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不在乎你少了一条腿,我在乎的是你少了对我的心。”   几个月后,经过了手术、安装假肢和复建,沈悬出院了。少了一条腿,可他身上多了许多徽章。不管别人怎么看沈悬,在淡姜心里,他是个一直无怨无悔守护着她的英雄。   沈悬出院后,选择了继续回部队服役。淡姜当时已经开学,请了假回家。   和沈家的人一起去送沈悬回部队。沈悬的爸妈都很喜欢淡姜,正因为喜欢,他们才由衷劝她:“沈悬怕连累了你,你能找到更好的。”   二十岁的淡姜以一种很决然的姿态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非常非常执拗地拒绝了沈悬和沈悬爸妈的好意,很笃定地一字一顿说:“这世上能给我钱、地位、好的生活的男人很多,可能眼都不眨就能把命都给我的,只有沈悬一个。”   沈悬回部队的那半年,淡姜前前后后给他写了一百多封信。几乎每天都写,连管沈悬的班长都被感动了,劝他好好珍惜。就是这样的淡姜,硬生生把沈悬已经封闭的心给打开了。   退伍后,沈悬放弃了国家给抗震英雄的转业优待,揣着三千块钱背着破布包从巴城到了北都。   几年的时间,他做过建筑工地、跟过装修队、在火车站给人扛过包,残疾的又没有文凭的沈悬在北都过着辛苦的生活,租住着城中村的自建房,和陌生人共用厕所、厨房。在那几平米的恶劣环境里体会着北都的繁华。   虽然他不曾说什么,可淡姜知道,他做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沈悬真的很穷,来北都的这几年,他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连秋裤都是补了又补,可他给淡姜买东西,却从来不曾犹豫过。   淡姜心疼沈悬辛苦,从来不敢在沈悬面前表现喜欢任何东西,因为她不管喜欢什么,沈悬再苦再累也要给她买来。   很多很多人问淡姜,她对沈悬是感激还是爱。   淡姜无法回答出感激和爱到底有什么区别。回想之前的十几年,沈悬在她生命里的痕迹,她想,就算用尽一生,也不可能把他打扫干净。   沈悬以那么强势的姿态锲入她的生命,她逃不掉,也不打算逃。   淡姜的妈妈知道淡姜和沈悬谈恋爱,表现得相当抵触。她始终认为淡姜是因为报恩和沈悬在一起,一直望女成凤的淡姜妈妈卖了家里所有的猪和牛,揣着几千块钱到了沈悬家,把钱给了沈悬的爸妈,想要还救命的情。   得知了这事,自尊心强的沈悬开始渐渐疏远淡姜。淡姜不得已,才趁沈悬和以前工友喝酒喝醉,骗沈悬两人做了错事,她怀了孕。责任心强的沈悬自然回提出负责。   其实,在沈悬抛却一切只为靠近淡姜的同时,淡姜也害怕失去沈悬,失去那个为她奋不顾身,命都能不要的沈悬。   淡姜脸上没有一丝忧愁,她笑眯眯地对于江江说:“我知道,和沈悬在一起,也许一辈子都只能过底层的生活,也许我读再高的书也无法改变命运。可我不后悔。”她眼中有不顾一切的笃定:“对沈悬来说,我就是他的命。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把我看得这么珍贵了。”   淡姜的故事让于江江感到非常震撼。不得不说,登记了那么多人,听了那么多辛酸感人的爱情故事,最最触动于江江灵魂的,是淡姜和沈悬。   坐在车上,看着淡姜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时不时回头和于江江挥手再见。   于江江觉得又沉重又感动。   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面对几乎没什么未来的未来,表现出来的那种乐观和期待,让于江江明白,真爱是真的存在的。   这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什么凌驾于金钱和物质之上,那么,大概只剩下感情了吧。   于江江内心激奋不已,握拳保证:“我一定会说服老板,一定让他俩参加我们公司的集体婚礼。”   坐在驾驶座上,刚刚发动车子的段沉对此表现得很漫不经心:“还用说服吗?抗震的独腿英雄和北都大学的女学生。放在哪都能长篇累牍写一堆新闻。你们老板要知道有这样的人报名你们的活动,肯定乐疯了。”   他一句市侩至极的话就把人家心酸浪漫的爱情说得索然无味。于江江无语凝噎:“你就不能换点修辞吗?人家好好的感人爱情故事,被你说得跟知音上写过无数遍的俗套剧本一样了。”   “怎么你讲就是感人故事,我说就是俗套剧本,我俩讲的明明是一个故事。”   于江江耸耸肩,叹息:“文学造诣不同,没办法。”   被于江江揶揄,段沉也不生气,反而转头对于江江抛了个媚眼说:“所以我们俩必须强强联合,创造和你一样有文学造诣的下一代。”   于江江气不打一处来,啐他:“你是不是耍流氓耍上瘾了?”   段沉见于江江生气了,哈哈大笑起来,温和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单纯,知道什么叫耍流氓吗?”   于江江愣了一下。   已经被发动的车子引擎轰鸣,坐在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于江江始终觉得那声音很大,似乎连耳朵都跟着轰鸣了起来。   段沉的话音刚落,甚至都没来得及让于江江反应一下他话里的意思。   他已经成为一道遮住路灯和月光的阴影,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恍恍惚惚中,于江江只感觉到一阵温暖的呼吸凑近,像春风一般温柔和煦,拂扫在她眉心,鼻端,暖得她浑身一颤。于江江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这种感觉,就像渴到不行的时候,突然得到一块西瓜,又解了渴又解了馋。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暗示的作用,于江江觉得这个吻充满了西瓜的味道,这是夏天最最黏腻最最香甜的味道。竟让她有点流连忘返。   重现光明的那一刻,于江江紧张得连呼了几口气。   看着她胀红了脸,段沉忍俊不禁,他轻轻地扯了扯于江江的双颊,用很温柔地力道。于江江忘了躲。   像在逗弄小孩一样,段沉的表情充满了宠溺,“以后别再随便说我耍流氓了,这才叫耍流氓。”    ☆、第六十一章   段沉轻车熟路地驾着车往于江江家开,见于江江还红着脸不说话,段沉说:“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这个流氓长得还挺帅的?”   习惯了和段沉对着干的于江江立刻不屑嗤了一声,她摸着自己的脸颇为自恋地说:“我是在想,我这张脸果然是倾国倾城,总有登徒子找上。”   “嗯。”段沉笑:“我一人分饰十几个角色,这样能满足你的虚荣心吗?”   “切,”于江江说:“追我的人多了。”怕段沉不信,于江江又举例证明:“我读书的时候,总是被印度人追。”   “嗯,我读书的时候,印度同学告诉我,他们觉得左手很不洁,所以用左手擦大便后的屁股。右手很干净,所以用来吃饭。”   于江江疑惑:“什么意思?”   段沉坏坏一笑:“意思是,印度人口味重。”不是口味重,能喜欢你吗?   于江江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没好气地说:“那你岂不是口味也很重?”   “对啊。”   对段沉这种恬不知耻、一逞口舌之快的作风。于江江已经见怪不怪。   下车后,于江江拿着包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头。靠在车窗上,于江江用一脸学术的表情问段沉:“可是洗手的时候,不是左右手互搓吗?怎么都会沾到屎,还怎么用右手吃饭?”   段沉没想到于江江那小脑袋瓜里还在转着方才的话题,忍笑道:“对啊。”   于江江越想越多,瞬间觉得胃酸上涌,一脸菜色:“以后都不吃印度菜了。”   段沉见她那表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于江江第二天就将淡姜和沈悬的详细情况上报了组长,果不其然,如段沉所说,组长一听他们的故事,立刻两眼放光。   “你约个时间,把人约公司里做个视频。剪出来丢网络上炒一炒,一准火。”   本以为段沉已经说得够世俗,没想到组长说得更赤/裸,于江江忍不住腹诽:“我们这活动的宗旨不是帮助别人,支持真爱吗?”   组长乜斜于江江一眼,一个文件夹拍过来:“你以为你是在拍少女偶像剧吗?没好处的事谁干啊?你给我皮绷紧一点,没什么亮点的故事不要选,越惨的越好。”   “……是办集体婚礼,又不是比惨。”   “说你年轻就是年轻,现在这个社会,参加唱歌选秀,没死个爹妈不得个绝症,都不好意思报名。现代的人同情心都廉价得很,你要是有凄惨的背景,唱歌瞎吼吼人也觉得你特别有感情。你要父母健在家庭小康,对不起,肯定要淘汰。”   “……”于江江觉得三观被组长洗刷了一顿,明明满腹吐槽,却还是照着马屁拍了上去:“组长真是见识广博,我这样目光短浅,真是惭愧。”   组长“慈爱”地拍了拍于江江的肩膀:“慢慢就会有经验的。跟着我好好干。”   “一定一定。”于江江脸上满是“崇拜”和“谄媚”的表情。   组长对她的态度很是受用,一整天一看到于江江都不停地微笑。在职场上,于江江学会阳奉阴违和溜须拍马。虽然她很不屑这样的举动,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圆滑一些,在哪里都好办事。   之后的几天一直在忙“裸婚时代”的活动。把名单重新整理了一下,润色了一下活动的企划,给宣传视频写好了脚本。最后和同事一起,给每一对选上的新人打去了通知电话,并且通知了他们录视频的时间。   由于报名的时候就淡姜一个人来,所以于江江又单独通知了淡姜和沈悬,让他们来补资料。   得知被选上集体婚礼的淡姜表现得非常高兴。在电话里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句不离谢谢,弄得于江江都有点囧了。   电话一打完,当天下午淡姜和沈悬就过来了。残疾的沈悬个头挺拔,不便的脚步很容易就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那种毫不掩饰的目光里有同情也有惋惜,最多的仅止于好奇。很明显,他对这样的目光还是很不习惯,反观淡姜,像是没看到一样,搂着沈悬,像搂着个大宝贝,脸上的幸福表情溢于言表。   两人走近了,于江江才发现段沉脸上有伤,眼角和嘴角都有点肿。   “这脸上,怎么弄的啊?”于江江本能地问了一句。   提及沈悬脸上的伤,淡姜立刻心疼地去摸着他的脸,沈悬对她这样旁若无人的亲近挺不好意思的,扭头躲了躲。   淡姜抱怨:“都不知道他怎么就天生那么热血。那么喜欢救人。前几天回家,遇到个老婆婆被两个中学孩子抢劫,也不看看自己就一个人,还硬要去逞强。要是被人报复怎么办?”   沈悬皱了皱眉:“总不能任由那些孩子打婆婆吧。”   淡姜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知道报警啊?再说了,最不能惹的就是这些孩子,年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什么样乱来的都有。”   “最后不是打赢了吗?”沈悬想要制止淡姜继续在于江江面前抱怨。   “打赢了光荣啊?最后还不是让人都跑了?未成年孩子的事情都不要管,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关个几年就放了。”   于江江对此深有感触,点头道:“我在国内的时候,过路被小孩子丢鞭炮在头上,在国外,被那种叛逆高中生丢冰淇淋在头上。我觉得有些孩子真的太可怕了,偏偏全世界都有保护未成年人的法律,做了错事也不用怎么负责。这更难教育到那些顽劣的孩子。”   一个话题把两个女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国内的一些新闻事件和法律法规两人各抒己见地讨论了一番。沈悬坐在一旁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偶尔看淡姜两眼。那种眼神,真真有几分一眼万年的眷恋和庆幸感。   为二人补齐了资料,于江江带二人到影音室录了一段视频。面对镜头,两人都表现得很紧张,尤其是沈悬,全程几乎什么都没有说。   作为采访者的身份,于江江念出了准备好的问题,淡姜虽然也有点不适应,但还是很好地完成了视频。   整个录制过程,沈悬一直牵着淡姜的手,于江江看着他那双粗糙黝黑的大手和淡姜细嫩白皙的小手放在一起,那种视觉差让她眼眶有点红。   这样的爱就已经足够了吧,在平凡的生活里淬炼出的坚强和笃定,在流金的岁月里沉淀出的勇气和珍惜。携手一生,不需多好的物质依托、不需上流的地位支架,只要决定了彼此,就坚定地走下去,不到末日不放手,这样已经足矣。   如淡姜所说,沈悬交予的生命,是她此生最最珍贵的礼物。   送走了沈悬和淡姜,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组长突然火急火燎地奔到于江江的位置来,如临大敌一样对于江江说:“Slow down打电话过来了,六点半愿意和我们见一面。看来婚博会的事情有希望了。”组长脸上有沾沾自喜的表情:“‘裸婚时代’这个活动效果相当不错,目前的民众反响都很好。形象好了,Slow down也来了。”   于江江由于之前的经历和对段沉妈妈的偏见,现在对Slow down印象差了许多。见组长高兴成那样,于江江忍不住泼冷水:“我们公司不和他们合作知名度也挺大的。何必抱人家大腿啊。”   “你懂什么,Slow down代表的是高端的消费群体,我们公司要是能打入高端群体,还用愁吗?”组长喋喋不休:“你看那些富豪名流明星,结个婚随便弄弄就是百万千万的,每年我接一两个这样的单,一年都不愁了。”   “多做小的单,累积起来也是一样啊。”   “穷命。”组长不和于江江打嘴仗,上下打量了于江江一眼:“上次是你去的,情况你比较熟,你和我走一趟吧。”他皱了皱眉:“怎么今天就穿了个平底鞋,你有带换的吗?”   于江江一脸茫然:“平底鞋不行吗?”   “显得很不庄重,也很没有精气神。”组长想了想,到格子间吆喝了一阵,从同事那给于江江借了双高跟鞋。   于江江是三十六码半的脚,平时一贯穿三十七码,同事的鞋是三十六码,于江江穿着觉得又疼又挤。她也不敢抱怨,组长发飙对她可没有好处。只能咬牙强忍。   于江江穿着不合脚的鞋,走路的样子看起来极其别扭,她觉得自己小拇指在小了的鞋子里挤的疼得都快失去知觉了。   五点半就早早到了Slow down的旗舰店,在办公区整整等了一个半小时,段曼云才姗姗来迟。那种高姿态真让于江江有点受不了。   想到段沉从小的那些经历,她更是对段曼云的印象到达谷底。   段曼云看见于江江,脸上出现不屑的表情。她对组长的阿谀谄媚完全置若罔闻。用睥睨一切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最后视线停在于江江脸上,冷冷地说:“你们公司是不是没人了?怎么又是你来?就不能送会做事的来吗?”   段曼云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着以上的话。于江江听着越发觉得刺耳,心里有如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这女人怎么这么作呢?上次还非跟她说英语,一定要找茬找得这么明显吗?   于江江笑:“段总普通话说得真好。”   “那是自然。”段曼云扯着嘴角,骄傲地一笑:“我会好几国语言。”   组长看不懂两个女人之间无形的硝烟,小心翼翼地插话:“段总,那婚博会合作的事……”   “叫刘冬山来和我谈吧。”直接点名他们公司的大老板,姿态嚣张得真是让人不敢直视。   于江江也不想在此久待,听她这么说,立刻拉了组长要走:“我们回去会和老总说的,那段总慢忙。”   组长还不肯走,于江江靠蛮力拉扯,两人就差在段曼云的办公室打架了。   段曼云见此情形,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于小姐,可有时间陪我聊聊?”   于江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换上公式化的笑容:“聊工作的话,当然可以。”   段曼云意有所指:“原来于小姐也知道,我们不止可以聊工作吗?”   于江江不想被组长知道了自己和段沉的私事。果断地把他推了出去,直接关上段曼云的办公室门。   “段总想和我聊什么?”于江江表现得不卑不亢,既不会过度谄媚,也不会狂妄自大。   段曼云的手还放在鼠标上,时不时按两下,似是在处理公务。那种对人完全不尊重的样子,真是让于江江有点憋得慌。   “于小姐是江北人吧,年轻漂亮,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我相信未来肯定前途无量。”段曼云娓娓说着:“如果我说,我愿意给你机会,送你去MKC培训,你怎么想?”   MKC是所有市场营销专业学生的天堂。它是一个公司,并不是一个学校。但所有专业内的人都以能进MKC学习为骄傲。只要拿到MKC培训的结业证书。几乎国内所有一流的公司都能畅通无阻。   MKC不惑钱也不畏权,对每一个培训的学员都严格审核,几乎只有工作很多年或者有业内杰出成就的人才能进。像于江江各种位于金字塔底层的小虾米,根本想都不敢想。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于江江努力镇定,也努力表现得得体,“无缘无故,无亲无故,您为什么要给我机会呢?”   段曼云从抽屉里拿出支票夹。刷刷刷在上面写着字,最后一气呵成地盖上印鉴。   段曼云把支票撕下来,推到于江江面前。看着字迹都还没有干的支票,于江江觉得这场面过于梦幻。   没想到有一天言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居然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五百万。”段曼云杀伐果决,直截了当地说:“离开我儿子。”   于江江低头看了一眼段曼云,又看了一眼支票,用极其淡定的口气说:“五百万?这么少?”   ……   和段曼云自然是不欢而散,她撂下的狠话于江江也当没有听见。说真的,于江江从来没觉得和段沉是什么程度的高攀。   在和段沉的相处中,她一直觉得两人是平等的。所以面对段曼云毫不留情地鄙视和奚落,她并没有感到太伤自尊。   组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追着于江江问,于江江不甚其烦,信口编了几句把他打发过去。下班时间早过了,组长提出送于江江,于江江觉得和他单独相处有点不自在,谢绝了他的好意。   走完了商业街,坐在安静的商业街尽头,看着商业街对面那栋直入云霄的摩登大厦,上面几十米长的显示屏上播放着各种广告,于江江就那么看了几十遍。   给段沉发了一条短信。坐了十几分钟,段沉开着车就过来了。   晚上七八点的商业街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段沉违停在路边,火急火燎地,一下车就四处张望,确定了于江江的坐标以后,径直走了过去。   此刻的于江江看上去狼狈得像个小乞丐。高跟鞋被她脱了放在一旁,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脸上茫茫然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江江抬头,看见段沉一脸担忧的表情,脸上立刻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她像个孩子一样伸出双臂,段沉自然地接了上去,将她抱了起来。   她没有穿鞋,段沉心疼她,让她踩在他鞋子上。于江江也不客气,将自己踩得有点黑黑的脚吧唧一下就踩在了段沉的昂贵的皮鞋上。   两人就这么几乎脸挨着脸说话,于江江笑眯眯地说:“你知道吗?我为了你,放弃了五百万。”   段沉一手搂着她,几乎将她半勾着抬了起来,对她的话也没有回应。见她在Slow down附近,他已经了然于胸了。很感激,这一次她没有像乔恩恩一样不告而别。   “走吧,回家了。”   两人走出两步,于江江喊了一声:“鞋,我同事的鞋。”   段沉又回头去把地上那双高跟鞋捡了起来。他弯腰的时候看见了于江江脚上的伤口。眉头皱了皱:“不会穿高跟鞋就别穿了。”   于江江不服气:“才不是,是这双鞋小了好吗。”   段沉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我背你。”   于江江欢喜地爬上了段沉的背。像个八爪鱼一样紧紧地楼主了段沉的脖子。   “我觉得你可能不是你妈亲生的。她居然觉得你就值五百万。”于江江凑在段沉耳边说。   段沉呼吸平缓,双臂勾着于江江的腿,晃着手上的高跟鞋,口气轻松:“她是觉得你就值五百万。”   于江江咯咯直笑。   段沉背着于江江一步一步穿越人潮,所有红尘往来一闪而逝的身影里,他们也成为融合其中的背景。   喧嚣中带着宁静,段沉突然很认真地问道:“你觉得我值多少钱?”   于江江的脸贴着段沉,她想了想,很郑重地回答:“五万以内吧。”   “为什么?”段沉好奇的是,她居然真的说出了一个具体数字来了。   于江江眨了眨眼睛,回答:“因为五万以内,是我出得起的。”   于江江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擅对男人说甜言蜜语,正因为她的不解风情,才让这句很认真的话一下子击中段沉的内心。不加任何修饰,只来自她的内心。   不得不说,于江江的这句话让段沉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段沉觉得心头温热,他笑了笑,那一笑,勾魂摄魄,他说:“放心,要是你来的话,我不要钱,送上门服务。”   于江江拧了拧他的耳朵:“你以为你是鸭子啊?”   两人有说有笑。段沉一路将车开到他家。于江江脚上有伤,他不放心,就近去他家擦药。   段沉背着于江江下了车。于江江在段沉背上也不老实,时不时动一下,两人一路都在怪叫。   从停车场出来,两人从大门进去。   酒店式公寓管理严格,每一个访客都只能从大门进入,并且需要登记和确认。   两人正要走过去,小区的保安就叫住了段沉。   “段先生。”那人微笑着说:“您有一位访客在等着呢。”   段沉愣了一下,背着于江江,两人一起回头。只见一个个头挺拔气质清隽的男人从保安身后的门里走了出来。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三四十岁,衣着朴实却又不失风范。   看见段沉,他很儒雅温和地笑了笑。   “段沉。”他这样唤了一声。   于江江感觉段沉整个人僵了一下。他脸上的肌肉都变硬了,眼神也渐渐冷了下去。   “我不认识这个人。”段沉对保安说:“赶他走吧。”    ☆、第六十二章   段沉背着于江江径直往公寓里走,几乎头都不回。   于江江趴在段沉背上,一直小心翼翼好奇地回头看那个男人。那人站在保安旁边,表情有些尴尬和落寞。她能看出段沉应该认识那个男人,但他似乎不喜欢那个男人,于江江不傻,不会专触段沉的逆鳞。   “我给你带了点特产。”那个男人似乎对段沉的反应并不意外,即使被拒绝,还是温和地说着:“我这就走,你一会儿来拿,可以吗?”   段沉的脚步顿了顿,他微微低了着头,似乎是不想被于江江看清他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都拿走吧,以前没吃过那种东西,以后也不会吃。”   “我知道你恨我。”   “……”   那是于江江听到那个男人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说完,段沉头也不回就走了。   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段沉整个脸色都变了,虽然他没说什么,但于江江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   段沉拿了药给于江江擦后脚跟,他心情欠佳,手上动作也不走心,力道虽不足以戳死人,但也让于江江疼得龇牙咧嘴。   于江江赶紧从他手上抢过棉签:“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吧,你去给我倒杯水吧。”   段沉心不在焉地给于江江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于江江倒吸着凉气给自己涂好了药,见段沉坐了过来,戏谑地问他:“你该不会和人家有过忘年恋吧?怎么就恨人家了呢?”   段沉扯着嘴角,似笑非笑。   “是你爸吧?”于江江若有所思:“长得就有点像,个头也像。”   段沉很意外一贯迷迷糊糊的于江江居然这么火眼金睛,瞪着眼睛有点难以置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生理上算是吧。”   于江江摸了摸段沉的头,故意揶揄他:“可怜见儿,没爸的孩子。”   “无所谓。”段沉耸了耸肩。   段沉就喜欢见他那副明明在意的要死,却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噢,那我去把特产拿上来了,你不要送给我好了。”   “你敢!”段沉拉住了正欲起身的于江江。见她后背开始抖,段沉才发现被她耍了。   “别闹了。”段沉竟有些无力。   于江江也严肃了表情:“去和他谈谈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说清楚了总比这么糊里糊涂的好。”   段沉看上去很平静,但那种流浪狗的眼神还是藏都藏不住,他扯着嘴角有点苦涩地一笑:“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你这二十几年来的心情。我只是觉得父子缘这种东西,有今生没来世,问个明白也赚了,不是吗?”   “有些问题不可能问明白的。”段沉轻叹了一口气,如是说,“我生下来就没爸,突然冒出来才奇怪。”   于江江能看出段沉眼里又期待又害怕的那种情绪。她没有再追问和逼迫。有些事当事人和旁观者的看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段沉送于江江回家。于江江下了车,进了小区,想到家里没有矿泉水,又顺路出去买。   刚一走出小区,于江江就看到了段沉的爸爸蹲坐在她小区门口,她吓得差点尖叫了出来。   那男人见于江江惊恐的样子,面露尴尬,“小姑娘,你别怕。”他试图安抚于江江的情绪,声调温和而富有磁性,“我坐出租车跟着段沉过来的。”   他解释着他的冒失,也诚恳地道歉:“我知道我的方法有点不对,但我也没有办法了。”   他手上拎着好多袋东西,塑料袋碰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明明是打扮土到不行,气质却还是很清朗,于江江一时无法把他和“穷乡村老师”联系在一起。   于江江并不讨厌这个男人,但作为段沉身边的人,不违逆他才是她该做的,她有点为难地说:“我也帮不了你,段沉脾气很犟。”   那男人低了低头,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细心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以示郑重地向于江江伸出手:“你好,我叫徐决。”   于江江伸手与他交握:“我是于江江。”   “你是段沉的女朋友吧?”   于江江想了想,点了点头。   “真好。”夜灯昏暗,不知道是于江江眼花还是怎么,她居然觉得段沉的爸爸有点眼眶泛泪。他小心翼翼将带来的一堆特产递给于江江:“这些东西希望你能替他收下。我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来了……”   于江江沉默地接过那些塑料袋,谢谢都没说。   那男人却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一样,一直开心地点头。   “谢谢你。”那男人一直不住地感谢:“谢谢你于小姐。”   ……   看着他离开那有些苍凉的背影。于江江觉得欷歔不已。   不管曾发生过什么,不管过往有什么纠结、误会,时间总能把所有丑恶的东西转化成一种哀凉的过往,让人不记得痛与怨,只是记得那其中深深的遗憾。   想必段沉并没有那么排斥他吧?不然他不会特意回来想要去找他。可人都是如此,近乡情怯,越是想见他,见了却越是有打不开的心结。   他这一走,不知道有生之年和段沉还能不能再见了。   于江江想想就忍不住叹息。   晚上给段沉打了个电话,起先扯犊子扯了一会儿,末了,于江江试探性地说:“你爸……”   段沉很警惕地打断:“我没有爸。”   “……就那会儿在你家那位叔叔,长挺年轻那个,”于江江说:“他跟着你的车到我家来了,东西我给收下了。你不要我就自己吃掉了。”   段沉沉默了一会儿,“噢。”   “噢?”   “你自己留着吃吧。”   “……”   于江江盯着那些大包小包,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收了点棘手的东西。   于江江带着心事去上班。从入职以来,这应该是最忙碌的一天。集体婚礼的一百对新人,分批过来录视频和开会。   为了不影响正常的营业,公司只划了三分之一的大厅给活动,人多,又挤,整个呈现大食堂情景。为了让有些不方便的人坐,于江江一直趴在墙上或者台子上做记录。整个忙得像个陀螺,团团转。   一整天折腾下来,于江江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于江江整个脑子已经完全放空了。浑身疲惫地拎着包出了公司。还没走到车站,就被在此等了好几个小时的沈悬叫住。   “于小姐?”沈悬脸上带着腼腆而木讷的笑容。   于江江回过头,发现是沈悬有些意外,“怎么还在这?淡姜呢?”   沈悬憨实地摸了摸头:“淡姜晚上还有开会,她要毕业了,论文还是什么,总开会的。”   于江江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点了点头,诧异地问:“那你还在这是?等我?”   沈悬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给淡姜买个戒指,又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样子的,想请于小姐帮我选选。”   于江江是个热心肠,其实她已经累得倒地就要睡着。但沈悬提出这个请求,她还是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两人准备进金店,一直很拘束的沈悬才想起他用来比量尺寸参照物忘了带。他满脸歉意地对于江江说:“于小姐,你能不能等等我?我这就回去拿。”   于江江想想卓阳区也有这个金店的分店,提出一起去拿,去卓阳区买也一样。   两人坐地铁又转公交,到了沈悬家所在的城中村。环境确实挺乱的,务工人员多,却没个正经的规划,属于三不管的区域。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如此,贫穷和外来者多的区域容易滋生犯罪,早前于江江就听说过很多起着附近的抢劫、强/奸和杀人事件。对这地方还挺发憷的。   踩着半泥泞的石板路,于江江一直跟紧沈悬,小巷子连个灯都没有,幸好天还没黑透,不然真是连路都看不见了。   沈悬一直挺照顾于江江,时不时来搭把手,明明不善言辞还刻意搭话,让于江江能轻松一些。这个男人的体贴确实如淡姜所说,是时时刻刻发自内心的。   到沈悬家了,他脸上有不好意思的笑容,一边掏钥匙,一边道歉:“真是麻烦你了,于小姐,到了。”   沈悬家在巷子深处,门就在巷子面上,是那种最最老式的木门,上面的锁是那种很老式的挂锁,用砖头大力敲几下就能敲开的那种。这种环境,真是恶劣得于江江有点难以想象。   “于小姐,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于江江“好”字还没说出口。巷子尽头一道黑影突然窜了出来。把于江江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沈悬,是我。”那“黑影”走近了些,说道:“淡姜妈妈。”   于江江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眉眼间确实和淡姜有几分相似。   “伯娘。”沈悬用巴城发言,中规中矩地喊了一声。   突然地,“噗通”一声,那中年妇女在沈悬面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让沈悬和于江江都彻底乱了阵脚。但那人却倔到了极点,不论两人怎么去拉扯,就是不肯起来。   沈悬没办法,搬着自己的假肢,以很不方便的姿势,和那妇女相对而跪。   “伯娘不起来,我也只好这么跪着了。”沈悬低着头,也是一副要跪到地老天荒的模样。   那中年妇女终于忍不住情绪,整个爆发了出来,开始恸哭,她抓着沈悬的衣服不肯放手,几乎撕心裂肺地说着:“我把这条命赔给你,你放了我姑娘吧……”   那是一个母亲心疼到了极点的表情,整个人都已经崩溃了,她抓着沈悬哀求着:“我姑娘年轻漂亮,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要出人头地了,她不能跟着你啊!”   说着,她情绪激动,捶着自己的腿:“我把腿赔给你,我把命都赔给你,不能搭上我姑娘啊!”   淡姜妈妈歇斯底里的整个过程里。沈悬一直一言不发。他跪在地上。于江江看着他行动不便的腿,想着这地上那么磕那么凉,好腿的受不了,更何况他一个缺腿的。   沈悬本就破旧的衣服经不起那么拉扯,袖口被拉出了一条大缝。但他还是没有动。   于江江看不下去,想去拉沈悬。可他不论于江江怎么拉都纹丝不动,一直低着头,任由淡姜妈妈打骂和哀求。那种愧疚到了极点的样子,让于江江都有点心疼了。   “伯母,淡姜是真的喜欢沈悬。你就不能问问淡姜怎么想的吗?”于江江忍无可忍,说道。   “淡姜就是善良,她为了报恩,什么都做的出来。我这个做妈的不能看着她傻下去。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还!”淡姜妈妈情绪还是非常激动。   “于小姐,别说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悬开口说道,“阿姨,我们进屋说,好不好?”一边说,一边去扶淡姜妈妈。   大约是闹累了,听沈悬这么说,她扶着沈悬就起来了。倒是沈悬,抓了半天站不起来。那一跛一跛得踉跄身影,更是让淡姜妈妈看不上。   沈悬扶着淡姜妈妈进了那破旧的小平房。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送于江江。   “这里没有路灯,我送你出去吧,于小姐。”   于江江担心眼前这情形,问他:“那伯母呢?”   “我会和她好好说的。”沈悬安抚她:“没事的,早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两人并肩,穿过黑暗的小巷,外面是霓虹灯闪烁的大路,于江江看着沈悬几乎要融入黑暗的身影。想到淡姜和她讲的过往的故事,忍不住有些鼻酸。   她说:“淡姜怀孕了,你别做傻事,别离开她。”   沈悬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随后说:“我知道她骗我的。有些事,就算是醉了我也是记得的。”   “都决定了要在一起,反悔不是男人。”   “嗯。”沈悬向于江江道别:“谢谢你了,今天真不好意思,耽误了这么久也没买成。”   “下次买,一样的。随时我都有时间。”于江江说。   “于小姐。”   沈悬叫了于江江一声,于江江屏息看着他。   “别告诉淡姜。”沈悬的声音在傍晚的黑巷里久久回荡。   很多事情,在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是有很多征兆的。只是太出人意料,没有会去注意那些细节。比如地震,比如海啸,也比如,很多人祸。   沈悬出事那一天,淡姜正和于江江在一起。   那时候的淡姜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不出于江江所料,淡姜妈妈的到来,让沈悬彻底退缩了。他还是不忍心“糟蹋”淡姜接下来的人生,向淡姜提出了分手。   淡姜太气了,这是第一次淡姜表现得这样倔强。她气的是沈悬的退缩和对她的不信任。   对她来说,她想要的生活,只是两个人平淡相依,她从来没有过过什么好生活,以后过还是不过好生活,又有什么打紧?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觉得她未来非得过“好”生活不可?不管是她妈还是沈悬,他们到底懂不懂,淡姜所要的“好”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决定离开北都的沈悬收拾了行李,他买了一张站票,从北都回云县,其间要站23个小时。他甚至不敢去淡姜学校看看她。他太害怕了,不是怕淡姜,而是怕他自己,怕他再看淡姜一眼,就舍不得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沈悬有多爱淡姜,连淡姜自己都不可能知道。   那是一种超越生死的爱。   地震那年,地动山摇的那一刻,他冲进正在垮塌的房子里,为的,是多看淡姜一眼。   他不能让淡姜死在冰冷的地震里,更不能让她被断井颓垣的废墟掩埋。那可是他最最爱的女孩,他耗尽生命都要护她安好的人。   大梁塌下来的一刻,他眼前都是花的,只听到伯娘大声呼喊着:“淡姜不在啊……淡姜出去了……”   那一刻,巨大的疼痛被心底涌起的卑微的喜悦掩盖了。淡姜还活着,这已经足够让他毫无牵挂的死去。   他没想到的是,那么可怕的地震没让他死去,却让他活了过来。他失去了一条腿,却得到了淡姜。   这么多年,他碰都不敢碰淡姜,在他心里,淡姜是比仙女还要纯洁的女孩,他不忍心让她这么跌入红尘,过柴米油盐的贫穷生活。   每一天他都觉得像在做梦,过一天赚一天,淡姜不后悔的话,就这样过一生吧。沈悬时常这样卑微地想。   直到淡姜妈妈到来,彻底将他这场不切实际的梦敲醒。   他不能这么自私,不能这么毁了淡姜的一生。现在他年轻,已经这么不方便,要是老了,就要拖累淡姜了。他不忍心。   不忍心那么美丽聪明的淡姜,用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伺候一个一无是处的残疾人。   离开北都的前一天,沈悬花光了身上最后九百多块钱,去金店给淡姜买了一枚戒指。很细也很薄,一共就三克不到,正中间有朵五瓣的小花。沈悬一眼就看中了那款。   他想起小时候淡姜最喜欢把一种白色的五瓣野花别在头上,装电视剧里那些白衣飘飘的仙女。那时候大家都笑她。只有沈悬觉得她真的像极了仙女。   他从来不敢对她放手,怕一放手,她就飞回天上去了。   没有用盒子,他把戒指揣在上衣口袋里,离心脏最接近的内口袋。他知道,这戒指,今生大约都送不出了。   一个人走着回家,沈悬整个人三魂丢了七魄,脚下虚浮,几乎是飘回去的。放弃淡姜,对他来说和放弃生命没什么两眼。   正因为他的心不在焉,才使得当过兵的沈悬失了警惕,以至于被人尾随了都不知道。   拿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一个麻布袋从天而降,罩住了沈悬的头,也挡住了全部的视线。   一顿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就这么落了下来。沈悬无力招架,丢了钥匙,被人打倒在地。   沈悬被人拖进深巷,他的意识像触了电一样,一瞬间苏醒。他挣脱了许久,终于脱离了麻布袋。头晕眼花地爬起来。就着月光。沈悬这才看清。打他的是前段时间被他教训过的中学生抢劫犯。   事情过去半个月了,他却还怀恨在心,叫了好几个人来偷袭沈悬。   即使少了一条腿,当过兵的沈悬还是占于上风。他还手后,那些小孩子几乎无力抵挡。   他抓住了其中一个孩子,试图威胁其余几个,让他们住手。   却不想,这激怒了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其中一个被打倒在地的中学生倏然跳了起来,竟是满眼血腥。   银光一闪,弹簧刀扎进沈悬腹部的时候,沈悬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种金属刀穿过皮肉的声音好像是从他体内某一根神经传到他耳朵里一样。清晰得让人觉得害怕。   噗呲噗呲又是几刀。   那孩子大概已经刺红了眼,拔出刀在沈悬身上又是一顿乱扎。   那些孩子整个吓傻了,一个孩子大喊了一声“杀人了”。其余几个孩子也一哄而散,连行凶的孩子,都吓得丢了刀,跑得没了影子。   血像失了控制的水龙头,不停地往外涌。沈悬用手本能地按着身上的伤口。但是伤口太多了,他怎么都按不过来。   像一尊雕像一样,沈悬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满地都是血和泥泞混合的颜色,那样触目惊心。   残酷而冰冷的月光,竟是沈悬最后的一点温暖和光线。   他整个人瘫在地上,几乎没有一丁点力气,痛觉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手上湿腻腻一片,沈悬知道,那全是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他都不知道,原来他身上是可以流出这么多血的。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摸索出了手机,给淡姜打了一个电话。   那是沈悬生命中最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电话里一共嘟了四声,淡姜才接了起来。   那四声真的好漫长,漫长到那声音一声比一声还要悠远。沈悬觉得他好像要听不见了。他真的觉得好疲惫,疲惫到连呼吸都觉得好累。   爱淡姜的这二十几年里,沈悬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她,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沈悬真的很想很想对她说一句“我爱你。”   这句庸俗到,连电视剧里讲出来,人们都觉得烂俗的话。   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最后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他想,就这样吧,这样就足够了。   听一听淡姜的声音,就满足了。   这一辈子,就满足了。   ……   “喂。”电话那端的淡姜虽然很生气,却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她含带着埋怨,没好气地对沈悬说:“你还知道打电话来吗?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    ☆、第63章 番外(上)   2009年,我第一次见到夏至。   不可否认,夏至是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人,举手投足尽是风情。一双摄人心神的眸子漾满了如水的温柔,却也承载了许多与她年龄不合的倔强。   彼时,她是一名婚纱设计师,我结婚的三套礼服全都出自她的手笔。   试装的时候,我像全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被那层层叠叠的薄纱、典雅的缎带和缀在腰腹的亮片晶珠所吸引。   我双手交叠,力图优雅的端坐,一瞬不瞬的盯着镜子,而夏至,正站在我身后,为我把头纱别在盘好的发髻里。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神情很专注。   但我还是注意到,她完成所有的动作抬头的那一刹那,滴落的眼泪。   我有些发怔,还没等我说什么,就听到她在我耳畔轻轻的说:   “小真,请好好爱沈冬至,能嫁给他是我这辈子的梦想,可惜我没能梦想成真。”   说完,她扯动嘴角努力的笑了笑,那笑容,是那样苦涩。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和沈冬至的婚姻是家族的安排。我听闻过他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但是他和我一样,抵抗不了家族的安排,所以我们都向命运妥协。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但是不管我爱不爱都要嫁他,所以,面对夏至,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为她惋惜。虽然他们没有结果,但是能爱是幸福的,至少我这样觉得。   因此,婚后的两年多,当我发现他们仍有来往时,我选择了沉默。   直到女儿出世,为了孩子,我无法再对这个存在于我婚姻里的第三个人仁慈。   2011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夏至。   她还是那样美丽,一身白衣,略显松散的发髻,眼角眉梢都带着点难解的悲伤。   是她主动来找我,我们坐在安静的咖啡厅里,像熟识已久的朋友一般,她娓娓的和我讲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这个故事长达七年,故事里只有两个人。   一个叫夏至,一个叫沈冬至。   2   夏至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南方家庭。父亲是锅炉厂的工人,而母亲是一家婚庆用品公司的婚纱设计师。   母亲做婚纱的手艺师承留洋回来的曾外祖母。据母亲说,曾外祖母曾在上海滩名扬一时,她设计制作的婚纱比当时的舶来货还受西式思想的小姐们欢迎。   只是,不管是哪个时代,婚纱对于女人,都是“奢侈品”,大部分的女人都仅仅只是穿着租来的婚纱照张相就算完事。   夏至从小就看着母亲拿回各种各样纹样的白纱蕾丝,坐在院子里一针一线的缝制。   于是,夏至也偷偷的有了梦想,她想像曾外祖母和母亲一样,成为一名婚纱设计师。   那时候的她总是缠着母亲问这问那,母亲是个温柔又有耐心的女人,她总是对夏至说,婚纱是女人一辈子最神圣的梦想,是一段忠贞婚姻最纯洁的开始。   夏至把她这句话牢牢的记在了心里,所以虽然她后来设计过很多婚纱,却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一次也没有。   夏至安然又幸福的生活是在她十岁那年被打破。   她老实巴交的父亲杀了人。这简直不是她和母亲可以接受的。   那一年,他们家混乱不堪。警察不断来调查;受害者家属没日没夜的来家里闹,砸东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不怀好意的议论。她们被打上一个不光彩的标签——杀人犯的家属。   直到父亲被枪决,她仍然不能相信一向憨厚老实的父亲真的血腥的向别人举起了尖刀。   她和母亲一同去看望过父亲很多次,他始终不愿见过她们,一直到他被枪决。夏至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殡仪馆。   那时,父亲已经成了一团灰烬。   父亲去世后,母亲剪烂了家里所有已经成品的婚纱,然后她带着夏至搬家,转学,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母亲后来进了制衣厂,拿着微薄的工资,拮据的供养夏至。   直到夏至高中毕业,母亲终于积劳成疾,与世长辞。   她病逝前,将家里从来不准开的一个箱子给了夏至。她对夏至说,那是曾外祖母结婚的时候穿的婚纱,曾外祖母传给外祖母,外祖母又传给了母亲。   这是她们家对幸福的一份传承。她说,她没能传承到这份幸福她很遗憾,希望夏至以后不会遗憾。   可是她们都不知道,这份幸福,由始至终,都没能传承到夏至身上。   3   夏至是沉默的,但她倔强、好强,骨子里总是不服输。   她后来还是选择了婚纱设计,在那所学风自由的美术学院里,她是为数不多的异类。她以第一名全奖的身份进校,拿着学校的生活补助过活,明明很贫穷,却异乎寻常的骄傲,她不合群,不多话,每天三点一线穿行于教室宿舍和食堂。   她像一只亟待展翅的蝴蝶,逡巡在这个五彩斑斓的花花世界。   直到2005年,夏至遇到了沈冬至,就是这个男人,改变了她的一生,折断了她的翅膀。   那是2005年9月的一个晚上,秋老虎还在肆虐,夜晚仍是炎热。室友小欧的一个电话将夏至从并不沉稳的睡梦中惊醒。   小欧在学校虽然风评不好,但她是为数不多主动接近夏至的人,所以夏至对她总是存着几分感激。小欧在电话里向夏至求救,她说她在酒吧喝多了,想要夏至去接她。那时已是凌晨一点。   夏至偷偷爬墙出了宿舍,火急火燎的往距离学校近三站路的酒吧跑。   那是她第一次进酒吧。刚一踏进去,她就感觉到鼎沸的声浪几乎要把她吞噬,舞池里的灯光变化莫测,不远处的舞台上,有舞者穿着性感的衣服,跳着挑逗的舞姿。那样的氛围让她感觉十分晕眩。在疯魔乱舞的人群里,她努力找寻着小欧的身影。   最后,她终于在卡座里找到了已然迷醉的小欧。彼时,她妩媚的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媚眼如丝的望着她,得意洋洋的说:“怎么样?够漂亮吧!我没骗人吧!”   一群人暧昧的视线和游弋的目光让夏至感觉很不舒服,她知道自己被耍了,但她还是耐着脾气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她猛的一转身,正撞上一个硬挺的胸膛,在酒吧暧昧迷离的灯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讷讷的抬头,看见一个眉目清朗的男人,他有着倨傲的眉,英挺的鼻,和飞扬的笑容。   那个男人,就是沈冬至。   她不知道那叫不叫宿命,她只记得那一刻,她忘了呼吸,也忘了心跳。   她听见他略带戏谑的笑声,他说:“这也没狗撵你,跑那么快干嘛?”   4   那时候的夏至并不知道沈冬至叫什么,她只是莫名的对他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所以,那一夜,当沈冬至提出送她时,她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   二十岁的沈冬至开着一辆拉风的车在午夜无人的马路上奔驰,夜风凉凉的迎面吹拂在夏至的脸上,终于将那几分浑噩彻底吹散。   当夏至发现两侧的建筑物越来越陌生时,她一贯的淡然终是荡然无存。   她紧紧的攥握着拳头,几乎咬牙切齿的问:“你要带我去哪?”   沈冬至脸上带着几分不羁的笑容,他痞痞的挑眉,反问道:“你说呢?”   “停车。”夏至的声音终于彻底冷下去。她在内心冷冷的狠狠的嘲讽着方才那个浑噩的夏至。她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毫不了解,为什么她会以为这个男人和酒吧里那些人不一样?   沈冬至没有理会她。她终于失控,扑上去抢夺方向盘。   最后,沈冬至气急败坏的停了车。   他好看的眉皱成一团,他的双手死死的抓着方向盘,指节发白。因为急怒,他的肩膀都在颤抖,他说:“你不要命了是吗?”   “我有让你停车。”   沈冬至的底限成功被夏至挑战,他恼怒的吼道:“你跟我玩什么清高?欲擒故纵做做也就够了!你朋友说你很穷!这是机会不是吗?挣钱的机会!”   “啪——”是夏至忍无可忍忿恨甩过去的巴掌。   “啪——”是沈冬至毫不怜惜的回敬。   “滚!”这是夏至下车前,听到沈冬至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最后一个字。   那一天,夏至一个人走了很远。她不知道沈冬至到底开到了哪里,回去的路始终是一片黑暗,午夜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要把她吞噬。   她感觉冷,只能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双臂。   努力生活积极向上的夏至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原来,生活的本来面目是这样的残酷,冥冥之中就像有个魔鬼,不管她多么想摆脱,它依然如影随形,她向这个世界祈求温暖,祈求尊严,可这个世界给她的,只有哀凉和卑贱。   她哭的撕心裂肺,却寂然无声,只是躲在自己的臂弯里。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当她再抬头,视野里出现了方才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狼狈的擦了泪,撇过头,拒绝再与他有任何交流。   而那人,只是不近不远的站在她面前。   夜风沉寂,终于让两个人都归于平静。   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慢慢的说:“听你朋友叫你夏至?”他轻轻的笑了,与方才的怒不可遏截然不同,他向她伸出手:“你好,夏至,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次吗?我叫沈冬至。”   5   多年过后,夏至回想起那一幕,总会想起有首歌唱着:最强悍的是命运。   也许真是如此,所以夏至注定会与沈冬至相识、相知然后相爱。   她从来不信一见钟情,可是沈冬至让她信了,他们之间,是命中注定。   那夜过后,沈冬至开始频繁的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一开始夏至以为他是猎奇心理,一直死守着自己的心。可时间久了,她还是不知不觉把他的存在当做一种习惯,一种理所当然。   她渐渐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沈冬至。   被家族里寄予厚望,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像个拉线木偶一样无助的沈冬至。   他厌倦了别人对他家世的明捧暗讽,不管他多么努力也得不到任何肯定,别人总会把他的获得与他的家世画上等号,所以他纨绔,他堕落,他玩世不恭,他总是肆意的伤害别人,因为他希望全世界都和他一样疼。   他说,他们拥有一样的灵魂,寂寞的灵魂,所以只能相互救赎。   而听他这么说的夏至,只是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有回应。她心知,他和她,是不可能的。   2005年的最后一天,沈冬至出了车祸。   听到这个消息的夏至只觉脑子里一片嗡鸣。她火急火燎的跑到了医院,她忘了思考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她只是想要确定,他是不是安好。   站在病房外,当她看见病床上沈冬至打着石膏高翘的右脚时,她的眼泪,终于无声的滑落。   那一刻,她终于知道。她的心,已经沦陷。   至今她仍记得那天沈冬至说的话。   他说:“夏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长的,所以你在荒芜中挣扎,而冬至,是一年之中夜晚最长的,所以我在泥沼中深陷。也许,这就是缘分。”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儿哭这么久,而你,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哭。女孩儿的眼泪应该在男孩儿面前掉,这样才有人心疼。”   “夏至,以后想哭的时候就来我怀里,你想要的温暖,我给你。”   ……   她至今仍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他们就像两只亟待取暖的兽,只有相偎相依才能活下去。   有了夏至的沈冬至仿佛脱胎换骨,不再留恋夜色,他努力汲取着阳光,汲取着一切温暖的可能,用以温暖那个比他更不安的夏至。   他们在青葱的岁月里疯狂的相爱。那样的深刻,那样的执迷不悔,仿佛深入骨血。   沈冬至给夏至的爱几乎无孔不入,她只能用全部的自己用以回馈。   那时候,他们情浓得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两个人,一个叫夏至,另一个叫沈冬至。    ☆、第64章 番外(下)   爱情供给的养分,让夏至在学业上有了极大的进步。   她将对沈冬至的爱意和感激全都融入到她的设计里。当她一针一线的将那些婚纱从图纸变成实物时,她觉得胸怀里异常满足,像挤满了风的感觉。   那些代表着她的梦想她的爱情的设计在国内的大赛中得了大奖。   夏至终于感觉到这个世界开始眷顾她这个弃儿。   当她拿到奖杯时。她和沈冬至拥抱着喜极而泣。   时值圣诞节,为了奖励她的用功,沈冬至带她到海边庆祝。   咸腥的海风,柔软的沙滩,夏至脱了鞋袜坐在浪潮边缘,时而推起的海水轻抚着她的脚背。海风和海浪仿佛奏着天然的乐章。   枕着沈冬至的肩膀,夏至安然的睡去。   等她醒来时,她正睡在一颗完整燃烧的“心”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冬至用蜡烛摆了一颗心,而她,正在这颗心的中央。   她睡眼惺忪的看着那些燃烧的蜡烛,火焰跳动,恍惚了她的视线,穿过火焰,她看着站在火焰之外的沈冬至。只觉得胸怀里那种被风挤满的感觉又来了。   沈冬至站在圈外,小心翼翼的从口袋中拿出一枚戒指,单膝跪地,郑重其事的对夏至说:“夏至,从现在起,我把心交给你保管,我会竭尽所能的爱你,呵护你,请你嫁给我,让我一辈子照顾你。”   冬天的海边有些湿冷。但夏至觉得一颗心都被煨得热热的。夏至傻傻的看着他。只一瞬间,她就觉得视线模糊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是爱哭的女孩儿,可自从和沈冬至在一起,眼泪总是特别多。   是谁说过,爱情总是伴着眼泪。这句话真没说错。难过的时候会哭,幸福的时候,也会。   她缓缓的走出那颗燃烧着的“心”,一步一步到沈冬至面前,伸出自己的左手递给沈冬至:“我听说,人的灵魂只有七克重,从今天起,请你带着我七克的灵魂走,不管到哪里,请你带着我。”   沈冬至带着笑意将戒指套在夏至纤长的手指上。他站起来紧紧的拥抱她,兴奋的像个孩子。他抱着她转圈,奔跑,仿佛全世界的幸福就在他怀里。   那时候的他们是那么坚定不移的爱着对方,幸福的数着日子,头靠着头计划着各种各样的未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了,等的,只是夏至毕业。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分开。   夏至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沈冬至会另娶他人。   7   2008年,夏至大学毕业,拿着漂亮的履历却屡屡碰壁,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因着沈冬至的爱,她反倒越挫越勇。   因为忙碌,她没有发现沈冬至越来越紧的眉头和很多很多次的欲言又止。   直到有一天,一个和沈冬至长相六成相似的中年妇人找到她。   那妇人用近乎轻蔑的眼光将夏至从头打量到尾,末了,扔下一张金额空白的支票,冷冷的说:“夏小姐,请你离开我儿子,条件你随便开。”   夏至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竭力渴求的尊严和骄傲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她很想将那张支票甩到那女人脸上。可她不行,因为那是她最爱的,沈冬至的母亲。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许久后她才缓慢的说:“阿姨,对不起,我们不是在演八点档电视剧,我不会离开沈冬至,除非他先离开我。”说完,她把支票推回去:“沈冬至在我眼里比我的命更重要,请您别拿这个来侮辱他也别拿这个来侮辱我。”   诚然,夏至的那番话没能感动沈冬至的母亲,她只是用更轻蔑的目光看她,近乎刻薄的说:“沈冬至不能娶一个杀人犯的女儿,我沈家也不能要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当儿媳妇,夏小姐,你要是真爱沈冬至,就应该离开他,你想毁了他的前途吗?”   夏至觉得难堪极了,她努力掩盖的,那些伤疤一样的过往轻而易举就被揭开,她感觉那伤疤此刻正鲜血淋漓。“杀人犯的女儿”是她怎么都甩脱不掉的身份。她的手紧紧攥握成拳,死死咬唇:“对不起,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能离开沈冬至,除非沈冬至先离开我。”   她独自承受了沈冬至母亲狠狠的一巴掌。   原来,这就是高傲的人种,甩人巴掌的时候一点也不高雅,表情和常人一样狰狞。她傻傻的捂着发烫的脸颊走在路上。   明明是那样难堪,可她觉得值得。为了沈冬至,她什么都可以承受。更何况只是小小的一巴掌?   她是那样笃定。因为他们彼此相爱。她觉得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他们相爱,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   可她错了,因为沈冬至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个说爱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痛苦的抓着头发,跪在她面前说:“夏至,对不起,我们分手吧,我妈身体不好,这次她住院真的很严重,她真的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了,对不起夏至,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又一次向他们妥协了。”   当时的夏至很想哭,或者对他大闹。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的抓住,她感觉自己连呼吸都会疼。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的爱会让他那么痛苦。他竟然会跪着求她分手。   他痛苦挣扎的表情将她撕扯得血肉模糊,她几乎要无助的倒下去。   夏至想着,也许,再大的痛也不过如此。   仿佛全部的意识都被抽离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她直直的盯着他,一字一顿的问:“你说,你把心交给我保管,会竭尽所能的爱我,呵护我,照顾我一辈子,这些话,是不是不算数了?”   沈冬至痛苦的别开脸,只是一个劲的说:“对不起,夏至,对不起。”   夏至终于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她听到自己冷静到可怕的声音,她说:“你走吧,我不怪你,我同意分手,我会离开这里,走的远远的。”   说完,她转身离开。   最后一刻,她听见沈冬至熟悉的声音,他说:“夏至,我的心永远都在你那里,不管你去哪里,带它走吧。”   夏至停了一下,最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8   夏至消失了半年。   而那半年里,家里安排沈冬至和我相亲。   我对沈冬至的情史并不了解,也不需了解。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夏至是谁,所以对这一切都没什么概念。   沈冬至是个沉默得有些阴郁的人,他对我非常不上心,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我们见了五次面,他还会在走神以后尴尬的问我:“你叫什么来着?”   我只能不厌其烦的说:“我叫小真,黄小真。”   我知道家里希望我们结婚,我没有反对,从小我就知道我的一切我自己都不能做主,所以也就习惯随便家里了。况且沈冬至长得英俊,也许对着他不说话也能吃下饭吧。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2009年,我们的婚礼排上日程。然后,夏至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她为我设计了结婚的礼服,她出现在沈冬至的手机里,她出现在沈冬至梦中的喃喃自语里。她在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她经常在节日里把沈冬至带走。   我想,我也许该恨她。她是我婚姻里的第三个人。   可我不能。   因为我始终分不清,我和她究竟谁才是第三者。   直到女儿出世,直到她找到我。   她向我叙述的故事还在继续。   2009年,消失半年后,她回来了。   那样任性的回来,不管沈冬至是不是结婚,她都要和他在一起。   她不在乎道德,她不在乎伦常,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她是那么爱他,没有他的世界,她一秒钟都活不下去。   结婚后的沈冬至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她知道他还有一个家。   所以她变得暴戾,变得易怒,变得多疑。   她总是不断的要沈冬至向她证明,证明从始至终他只爱她一个。   于是她总是不断挑战他的家庭,总在节日将他死死的绑在身边。而沈冬至总是拗不过她。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不想得而复失。   她知道这样的她让他很难过,可她忍不住。   她对沈冬至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最该死的女人,等我死了,我一定乖乖的到地狱去领罚,但是我还活着,所以,请让我任性一次,我发誓,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任性。”   “沈冬至,请你一直爱我,一直一直爱我,爱到我死的那一刻再停止,好吗?”   那样卑微的眼神。   任谁也不忍拒绝。   所以,这样一段三人行的畸形关系,一直保持了两年,直到我的女儿出生。   时间是,2011年,圣诞节。   9   夏至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我能感觉到她那些排山倒海的悲伤,可她一直在竭力忍耐。   她说:“小真,前几天,我去了那个记忆都有些模糊的海边,我感觉沈冬至的脸好像就在海水里,可我一碰,海水就碎了。”   我抿了一口咖啡,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划清距离的说:“我女儿还在等我回去。夏小姐,虽然你们的爱情很可歌可泣,可我想提醒你,沈冬至,是我合法的丈夫。”   夏至看着我,坚定不移的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很任性。我没想过能求得你的原谅。我今天来找你,其实只是有几句话想要交代。”   “请问你是以什么立场呢?”   “小真,我没有恶意。”夏至低头拢了拢落下的几绺鬓发,模样温柔,她顿了顿,等她再抬头,我看见她眼眶里蓄满的泪水。   她说,“小真,请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爱沈冬至。他不是坏人。真的,这一切都是我任性,其实他一直很挣扎。我跟了他七年,有过三个没成型的孩子,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才没开口拒绝,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缠着他。”   她说,“我没想过和你抢沈冬至,因为这么多年我都执迷不悟的觉得他就是我的。现在我真的决定要走了,所以我把他交给你,请你好好照顾他,好好爱他,好吗?”   她说,“我设计了那么多婚纱,却一次都没穿过,所以小真,请你可怜可怜我,下辈子,把沈冬至让给我,可以吗?”   她说,“我脑瘤已经到了不能治的地步了,这两年我已经满足了,我知道我是个特别任性的人,等我死了,我会到地狱去领罚的,我会去赎罪。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   ……   她临走前,送了我一件包装完好的婚纱,但是从镂空的地方还是能看到那婚纱已经有些年岁,开始有微微的泛黄,她说那是她外曾祖母就传下来的,她这辈子没机会穿,所以她送给我的女儿。   她说,沈冬至的女儿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10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夏至。   因为夏至走了。   她吃了很多安眠药,自杀了。   传说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去地狱赎罪了。   关于这个故事的最后,我也只是听说。   听说,是去她家里取设计的同事发现不对劲才给沈冬至打的电话,当沈冬至赶到夏至家里时,他整个人已经懵了。   他的手颤抖到连钥匙都拿不稳,半天都开不开门,最后是夏至的同事接过钥匙把门打开的。   他们进去的时候,夏至像睡着一样躺在床上,表情十分安详,盖在她身上的,是她新制作的两件婚纱。   我想,她最后肯定非常想穿一次的,可她最终还是没有穿。她一直是个执拗的人。   她的手上戴着当年沈冬至向她求婚时送的戒指,梳着好看的新娘头,化着完好的新娘妆。   她是那么渴望当个新娘。   可是她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沈冬至始终不相信她已经走了,他失控极了,疯了一样把她背在背上,非要把她送医院,他坚持她还有救,她不会死。   他狂奔一路,一直不停的问已然哭哭啼啼的夏至同事,“她还在我背上么?为什么我觉得她那么轻?”   跑到最后,他终于停下来,死死的抱着已经冰冷僵硬的夏至,哭得撕心裂肺,他一直不可置信的喃喃着:“原来真的只有七克重,夏至,为什么你的灵魂这么轻,我都感觉不到怎么办?”   ……   11   我和很多人讲过夏至的故事。虽然夏至曾经走过很荒唐的两年,可所有听这个故事的人都原谅了夏至。   包括我。   她爱得那样苦,那样绝望。我实在不忍心再责怪一个在爱情里那么卑微的女人。   我想,如果不是生命到了尽头,她一定不会回来。因为她那么爱沈冬至,她绝对不忍心伤害他,所以总是伤害自己。   她很多次形容自己的那两年是最后一次任性。所以,大家都原谅了她最后一次的任性。   很多人问我,小真,就这样结束了吗?   沈冬至什么表示都没有吗?天呐!沈冬至真是个冷血的人。夏至真不值得。   我仔细想了许久,才想起最后的那点事。   我和沈冬至一直没什么交流,更何况是涉及夏至的话题,这绝对是他的雷区。   沈冬至消沉了很久。他在家里是行尸走肉一样的存在,安静的像一抹幽魂。我一直怀疑他的灵魂已经跟着夏至走了。   许久以后,我们搬新家,那件夏至送给我的婚纱被收拾了出来。   沈冬至看到了。   于是我耐心的跟他讲解了那件婚纱的由来。   他把那件款式过时的婚纱整理好,挂在墙上久久的欣赏。   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仿佛婚纱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穿在谁的身上。   我说:夏至说,你女儿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他没有回头,只是喃喃的说:她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沈冬至说的那个“她”,究竟是女儿,还是夏至。   而我,也没有去深究。   因为我知道,爱情不是一定要有结果,而有结果的,并不一定都有爱情……    第六十五章 段沉的表情轻松而诚恳。只是一句玩笑话,于江江却听得心里暖暖的。 眼前有些水雾,她轻舒了一口气,用平常的语气说:“那你要好好挣钱了,不然我可不乐意。” 段沉笑,趁着等红绿灯的空档伸手过来牵着她,很认真,也很自然地说:“我们结婚吧,我养你。” 于江江从来没有过当全职太太的打算,但如果一个男人这么和她说,她还是觉得欢喜。 这是一句包涵了很多意义的无形承诺。女孩会为之感动,其实就和喜剧之王里,周星驰突然对张柏芝大喊“我养你啊”,张柏芝泪流满面一样的道理。 也许这个男人养不起,更或者将来有一天他会变,可这一刻的心是真的,这承诺的力量,也是真的。这就已经足够让女孩感动。 于江江低着头,心底无比平静,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耳边是段沉温柔的话语。 “刚回国的时候,我觉得这座城市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名词。像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一样,直到遇到了你。”段沉自嘲地笑了笑:“有点肉麻吧,可对我来说就是真的。记得有一天,我看到你转了一条微博,上面写着‘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我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啊。我想在北都有个家,想和你一起,用这一生的前面几十年在这里创造回忆,然后用后半生的几十年去怀念回忆。这一定很美好。” 于江江脸上有热流滑过,无声而真挚的感动。 “你这是在干嘛呢?突然这么煽情。” 段沉突然猛地踩了油门,手上打了一盘子,将车猛得停在路边。 于江江整个后背在靠背上撞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段沉转过头来说:“你说这是干嘛?我在求婚看不出来?” 于江江脸上还有眼泪,嘴角却憋不住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扬声说:“有这么求婚的吗?人来疯啊!你能不能好好开车啊?” 车厢里暧昧丛生。车窗外是庸碌的红尘,来往那么多车辆和人流,却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段沉一手撑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头微微偏过来,他的姿势让两人的距离近得有些危险,他的呼吸落在于江江脸上,于江江的脸瞬间就红了。 他用克制而低哑的声音说:“确实不太想好好开车了。”那声音,性感得有些勾人。 “谁让你坐我旁边呢。”说着,他俯身,准确地吻住了于江江。 于江江觉得车厢里有点透不过气来,大脑开始缺氧,连推开段沉的力气都没有。 段沉过了许久才放开于江江,脸憋得胀红的于江江整个人都呆呆的,一双眼睛如鹿看着段沉,把段沉看得浑身不得劲。 “我想了想,我这么好,你也舍不得不嫁给我。” “不要脸。” “你这是答应了?” 于江江终于有了点反应,瞪了他一眼:“谁答应了,不要脸!” “那你要怎么才答应?” 于江江不说话:“你自己想。” 段沉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难不成你是想要花和戒指?” 于江江赌气:“谁这么说了?” “还真是想要这个?” “哼。” “那你还得等等,我得先去非洲挖钻石!” “……”看来结婚之路还是任重道远,这个男主角还有点没睡醒。 因为有了坚强的后盾,反而让于江江沉下心来,思考自己回国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和思考她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失业后的于江江没有再急着找工作。这次失业让于江江明白了很多道理,这个社会提供了成千上万的岗位,她拿着算漂亮的履历,却屡屡碰壁,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定位不明确,也没有真正地在自己的事业上上过心。 她就像溪边掉落的树叶,随着溪流顺流而下,停在哪是哪。从来没有想过,她想去的到底是哪里。 这个“假期”本来是给她自我提升的,结果段沉这个歪货,每天带着她胡吃海喝净长膘去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失业的事也不知怎么就让她妈知道了,直接机票一买,人就过来了。 等于江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北都机场。 于江江如临大敌,段沉却淡定自若。 “你就一点不紧张吗?”于江江越想越不平衡:“好歹是你第一次见我妈啊!” 段沉专心致志地看着车,看都没看她一眼,特别自信臭不要脸地说:“我这张脸,阿姨肯定一看就喜欢,还用紧张吗?” “现在你可是和人家女儿谈恋爱,挑剔都来不及,人家凭什么看你就喜欢呢?” “我只听过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我呸!” ……事实证明,段沉是对的。 丈母娘看女婿,就是越看越顺眼。于江江不过就介绍了一句:“妈,这是我男朋友,叫段沉。” 之后她就再也插不上一句话了。全程都是江女士和段沉在说话。段沉这张橄榄油嘴把江女士逗得笑得花枝乱颤,于江江的那些担忧完全成了多余。 到最后,于江江忍不住自揭疮疤提醒老妈:“妈,你不是为了我失业的事来的吗?” 江女士贪婪地看着段沉,眼都不移地说:“婚姻才是女人的终生事业,你把这个给我办了,别的都是小事了。” 说着,特别和蔼地拍了拍于江江的头,眼底满是满意,仿佛在对她说:干得漂亮! 段沉这人平常看着挺不靠谱,关键时刻总能把事办得妥妥帖帖。江女士在北都待了三天,除了娘俩的shopping时间,其余都是段沉全程作陪带她游北都。 北都江女士来了都有几百次了,却在段沉面前装没来过一样,完全全力配合。那演技,于江江都跪了。 江女士走的那天,段沉给她们娘俩买饮料去了。坐在候机大厅,江女士鬼鬼祟祟和于江江说:“我看你家里也没有男人的东西,你们俩有没有那个啊?” 于江江愣头愣脑:“哪个啊?” 江女士用力拍了一把她脑门:“你说呢?” 于江江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家老妈在说什么,马上脸红得和虾子一样,皱着眉头嗔怪:“妈,你怎么这么为老不尊呢,你说什么呢?当然没有啊!” 江女士若有所思:“我就觉得段沉这小伙子有点太优秀了,长得帅,学历好,工作好,家里条件看着也应该是挺好的。怎么能看得上你呢?” 还不等于江江反驳,江女士就说:“他该不是同性恋儿吧?我看报纸,现在好多同性恋儿都找好人家姑娘结婚,叫什么来着……形婚!形婚!” “……我们没那个是我不让,你想到哪儿去了……”于江江无语凝噎。 江女士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于江江:“出国留了几年学,看不出你还挺封建的。” “……这是一个妈妈该对女儿说的话吗?” 江女士大笑,心情愉悦:“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管了,只要他没问题就行,可能现在社会上条件好的男孩子眼光就是比较怪吧。” “……” “今年过年把他带回来,光过我这关不行,还有你爸呢。” 于江江被老妈这么一说,也突然有了一些顾虑。想想她爸从小到大对她那溺爱程度。总觉得她要是找对象了,他爸爸肯定会特别仇视她对象。 以前他就不止一次说过:“我当公主一样养大的女儿,可不是嫁到别人家遭罪的。要是找不到好男人,我养一辈子。” 于江江也说不好段沉是不是好男人,但对她来说就是挺好的。 “你说我爸会喜欢她吗?”于江江小心翼翼地问。 江女士也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不好说,他其实一直挺抵抗你以后会嫁人这件事。凭他那挑法,一准把你耽误在手里。” “……” 在不断地碎碎念中,江女士终于登上了回江北的航班。大佛送走,于江江松了一口气。 “我妈就这么唠叨,你可别烦啊。” 段沉一路都在笑,看着于江江的眼神也特别柔和,他像个小孩一样问于江江:“以后我们俩结婚了,你妈是不是也变成我妈了。” “怎么,你喜欢我妈啊?”于江江问。 “嗯。”段沉诚实地回答:“想想大概只有这样的家,才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孩。” 于江江听着这话觉得有点不对劲,皱了皱眉:“我是什么样的女孩?” “单纯,善良。” “我怎么觉得听着像在骂人。” “……” 这个城市华灯初上,路灯一盏一盏过去,坐在副驾驶的于江江已经累得睡着了。耳边缺少了她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竟有些不习惯。 从机场开回市区,沿路堵车,时间也变得无比漫长。 漫长,却也很宁静。 于江江的妈妈走之前曾偷偷拉着段沉,硬塞了一个红包给他:“在我们江北,第一次见女儿男朋友都要给见面礼。我们见得仓促,但礼不能废。” 江江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多少钱,1001,讨个彩头,千里挑一。”她慈爱地拍了拍段沉的肩膀,那一刻,她的神情只如同每一个母亲,复杂又欣慰:“我们家女儿人特别傻,脾气大,直肠子,缺点多得一箩筐。你以后要多担待。” 段沉突然被她情绪影响,竟然也觉得有几分感慨。 她眼眶有点微红,抬手抹了抹,很认真地说:“但她对感情特别认真。喜欢一个人就以为是一辈子,所以你要是决定要对她好,就一定要一辈子对她好,千万别半途而废。” 段沉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有震撼,也有沉重。那是一个母亲对他的嘱咐和请求。也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深深的爱。 “我会的,阿姨。”一贯能言善道的段沉,话到嘴边,却只有这么一句。甚至听上去都有些不可信,可那一刻,他只想说这一句。 她们母女话别的时候,段沉站得很远。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段沉只是远远地看到于江江的妈妈伸手给于江江弄头发,理衣服。那画面,竟是那么温暖。 时常听于江江提起她的父母,一对思想很年轻的父母,时常有些惊人之举让人忍俊不禁。也许,正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家,才能把于江江养得这么好。 正直而善良,不随便嫉恨,也不盲目原谅。像个太阳一样,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让不想结婚的他甚至傻傻地想用婚姻把她绑在身边。 段沉这么想想,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于江江歪着头睡得深熟,秀挺的鼻子看着盈盈可爱,段沉忍不住低头亲了亲。 大概是太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还没聚焦的眼睛看着特别迷蒙,无意识得勾魂摄魄。 “到哪儿了?”她问。 段沉心头一暖:“我们到家了。” ******* 大概是安逸日子过太久了,于江江已经完全没有危机意识了。以至于接到段曼云电话时,她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段曼云做事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一个电话过来,没十分钟,来接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在她家楼下了。 段沉这会儿出差了,去了外地。于江江想了想,没给他打电话,想必段曼云就是故意挑的段沉出差的时段吧。 打开衣柜,于江江随便拿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搭配了一双黑色小高跟。衣服鞋子是妈妈来北都的时候给她买的,都是名牌,吊牌还没摘的新衣服。也只有为了段曼云才这么隆重了。 简单扫了个妆,于江江就下楼了。 司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全程几乎没和于江江说过话,把于江江弄得怪紧张的。 那是于江江第一次到段家。段曼云在北都著名的政商名流富人区买了一栋临湖的别墅,前院后院的,好不气派。 家里也不知道是佣人还是保姆的,把她领进了客厅。带她进来的人给她倒了一杯水就出去了。挑高两层高的客厅,大到有些阴冷。于江江坐那儿都觉得不自在。 于江江一直打量着四周,心不在焉地去拿茶几上的水杯,谁知手一滑,一杯水全洒地毯上了。 米白色的地毯看着就挺贵的,这会儿因为泼了水上去,湿的部分比旁边颜色明显深一些,上面还结成一丛一丛的。于江江手忙脚乱地想擦,谁知整个客厅里连个纸巾盒都没有。 在包里翻了半天,没找到纸巾,于江江急中生智,从内口袋里拿出一个备用的卫生巾,果断撕开,在地上狂吸。 于江江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点赞,段曼云已经趾高气昂地进了客厅。好死不死地正好看到于江江跪在地上拿着个卫生巾在那擦来擦去。 “嗤——”段曼云忍不住嗤笑出声。 于江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上还捏着吸了不少水的卫生巾,丢也不是,拿也不是,有点尴尬地解释:“我把水弄撒了,所以……” “Emily。”段曼云唤了一声,立刻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出来。 “地上处理一下。”段曼云吩咐。 “好的。” 于江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心里疯狂腹诽。这房子怎么和鬼屋一样,明明这么多人,怎么一个都看不见呢。刚才怎么不出来帮帮她呢,不然她也不至于在段曼云面前丢这么大个人。 “跟我走。”段曼云冷冷地对于江江说。 “哦。” “那东西还拿着干什么,丢掉。”段曼云嫌弃地看了于江江一眼。 于江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段曼云这次倒是没为难她,两人同坐一辆车,也不知道去哪里。段曼云一直低着头看着她的掌上电脑,应该是在处理公务。她不主动说话,于江江倒是乐得清静。 司机把车开到了,于江江才知道段曼云竟然把她带到了婚博会的开幕式现场。 于江江有点庆幸自己穿了一身黑,虽然不出彩但总算也不出错。 看她紧张,段曼云冷冷一笑啊,揶揄她:“狗肉上不了正席。” 于江江吃不准段曼云到底是什么意思。脑海里出现了几万种小说电视剧情节。想来段曼云把她带到这种公共场合,多半是为了让她出丑。 她突然想起流星花园的剧情,紧张得捏了捏手指,钢琴她12岁以后就没碰过了,几乎完全想不起来,要是段曼云也让她弹琴怎么办。 于江江握了握拳头,自我鼓舞起来。着急也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要是真的让她表演,她就表演胸口碎大石得了! 因为Slow down的“高贵”地位,段曼云是作为开幕式被邀请的。自然是坐在第一排,和所有最高层的领导和负责人坐在一起。 得宜于段曼云,于江江也受了一回这样的待遇。 段曼云特别自然地坐在那里,挺直着腰,任何时刻都保持着完美的仪态,那姿势明明是很累的,可她做出来却显得无比自然和轻松。 “你自己是不是也挺想不到,最后居然还是来参加婚博会了?”段曼云慢条斯理地说。 “嗯,虽然过程艰辛,但结果倒是不错。” “呵,”段曼云笑:“你倒是挺坦然的。” 于江江不卑不亢,只“客气”回敬:“您不是一样吗?段沉出差,您怕我无聊,还特意邀我出来参加活动。” 段曼云自然听得懂她话里有话,倒也没生气,只微笑着,用特别得体的表情说:“上周段沉突然回家了。几年没有主动回过家了,一回来是通知我,他要和你结婚。” 于江江不知道段沉做得这些事,愣了一下,但她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你倒是挺厉害的。”段曼云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你是不是以为,靠着男人就能成功走进上流社会?” 于江江有点厌恶段曼云把她和段沉的感情说得这么冷冰冰,她也不喜段曼云把他们经历了风雨的爱情说得如同交易。但她没有发作,只是微笑着说:“哪里哪里,我也都是向您学的,这方面您可是典范。” “你——”段曼云忍着怒气,“倒是伶牙俐齿,是我小瞧了你。” 于江江谦虚地说:“没有那么好,您谬赞了。” 段曼云不想和于江江打嘴巴仗,她转过头来,看着于江江,很意有所指地说:“我自己的儿子我很清楚。当初他那么爱乔恩恩,可是你看,如今,不是有了你?所以你以为,你可以撑多久呢?” 于江江必须承认,段曼云这句话的杀伤力真的很大,让本心坚定的于江江也有了几分动摇。尤其是见证过段沉对乔恩恩婚礼所做的一切。不得不承认,曾经的曾经,段沉真的非常非常在意乔恩恩。可如今,他也释然地放下了过去的一切。 也许段曼云说得对,于江江不是美到惊人,也不聪明绝顶。段沉会爱她多久,她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能爱我多少年。一年也好、十年也罢,一辈子又如何?如果因为可能会分手就不在一起,那人明明知道会死,是不是就不活了?”于江江挺直了背脊,第一次在段曼云面前有一种没来由的自信和坦然:“不管您怎么对我,我从来没有觉得您讨厌。您这么在意我和段沉在不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您在意段沉。因为您在意段沉,所以不管您做什么,我都感激您,感激您在意着我爱的人。” 开幕式已经开始了。主持人开始念着台词。场内都安静了下来,灯光也熄了。于江江却站了起来,很突兀地站在那里,站在段曼云眼前。 “如果您带我来这里,只为了说这些,那么很抱歉,我又一次听不进您的忠告了。” 拿起了自己的包,于江江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 没走两步,就听到段曼云不高不低地声音:“下周六,是段沉和乐怡的订婚典礼。你猜猜段沉会不会去呢?” 于江江觉得有点可笑,反问:“您觉得他可能去吗?” 段曼云神秘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得了癌症呢?” …… 第六十六章 于江江楞了一下,想想觉得有点荒谬,本来已经准备走了,却又折回了头:“段女士,这么咒自己,真的很无聊。” 于江江自知说的这句话有些不符合下辈的身份。可她实在受不了段曼云那些花招。他们只是谈个恋爱,她至于吗? 于江江原本以为段曼云会生气,却不想段曼云只是掩着嘴笑了笑。那笑容平和得让人有些害怕。 “小姑娘,你觉得你对段沉的爱纯粹吗?” 于江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怔忡了几秒,然后果决地回答:“当然。” 段曼云的视线渐渐落向远处,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不,你希望段沉也爱你。这就是目的。没有一种爱是纯粹的,只是目的不同而已。” …… “在我觉得爱无价的时候,我曾爱过人,事实证明,是我错了。”段曼云最后对于江江说的这句话,于江江考虑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 段沉对于江江和段曼云的见面一无所知,除了出差,每天按时给于江江打电话,让于江江把段曼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给忘了。 段沉回来那天于江江正蹲在家里找工作,也没什么目标,刷着求职网,看着合适的就投投简历。刷了一上午也没投出一家,于江江发现自己还真的挺挑的。 失业的这近一个月,于江江几次提出找工作,都被段沉揶揄:“您这娇气的个性,当少奶奶还差不多,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个职业还招不招人了。” 那时候于江江还挺不服气的。这会儿真开始找了,她才开始反思,自己好像确实有点问题。她并不是吃不了苦,而是计较吃苦的意义。实际上,工作的目的是挣钱保证自己的温饱,她老怀揣着那点不值钱的梦想,指望给谁造福,这想法真有点弱智。 关了电脑,一肚子心事的于江江随便穿了件衣服下楼准备去觅食。 还没走出小区,物业一位老帮她收快递的保安就给她打来了电话,说是有人找她。 于江江在北都不认识多少人,能知道她家地址的不可能没有她电话,正寻思着,就看见了和保安一起站在小区保安室的段沉爸爸,徐决先生……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于江江一直没有想通,当初自己是怎么大脑短路,跟着徐决坐了近二十小时的火车,辗转三种交通工具,去了那么远的山里。 可即使很多很多年过后,于江江仍然庆幸于当初那么一个冲动又没经过的大脑的决定。 因为,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遥远的旅程,她不会那么近距离,接触那段深藏于许多人心里的往事,也不会得知那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于江江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没有在外地上过学,也没有经历过中国铁道的拥挤。去往盛东的列车一天只有一班,因为临时起意,他们没能买到卧铺。两张靠窗的坐票已经是奢侈。这趟车里的农民工比于江江想象的还要多。有人在车里打牌;有妇女在旁边奶孩子;也有大婶抱着木盒满车厢叫卖“白虎膏”…… 于江江和徐决先生上车没能抢到行李架,好在两人也没什么东西,都随便塞在座位底下了。于江江缩手缩脚靠着窗,一直努力让自己平静。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成片的农田,不知名的绿色植物葳蕤生长,这安然的景色让于江江的心情缓解了几分。 相比于江江的不适,徐决表现得实在云淡风轻。 “坐票已经很好了,以前每次出来都为了省钱买站票。十几个小时,站得人精疲力竭,在地上都能睡着。” 于江江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好辛苦。” 徐决低着头,脸上有坦然的笑容:“在山里,几十块钱可以过很久,我节约一点,就能多帮一个孩子上学。” 于江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觉得有些心酸。她能感觉到,徐决先生不是一个坏人。他是一名山村老师,他对孩子都很有耐心,可他却忽略了这个世界上最最需要他有耐心的人,是他的儿子。 盛东是一座四面环山,海拔很高也比较寒冷的县城。到达盛东,没来得及体验一下盛东的风土人情,于江江就和徐决一起坐上了促狭超载的小巴。到了涧水县,两人又转了一趟,最后让于江江到达目的地的,是一辆时速慢的于江江要抓狂的牛车。 于江江从来没有来过这么乡僻的地方,不适感很强烈,但她努力克服,没有在徐决面前表现出来。 徐决创办的小学在涧水县段家村。整个村子穷得一贫如洗,最最宏伟的建筑,一栋L型的四层楼建筑,就是云水学校,这是一所小学到初中混在一起的学校,条件限制,只供就近几个贫困村落的孩子学习。 进了学校,大门玻璃裂缝的公告栏里贴满了从这里毕业的优秀学子。徐决满眼骄傲,如数家珍一样给于江江介绍着他的那些得意门生。于江江能感受到徐决对这所学校倾注的心力,也能感受到他对孩子们的喜爱。 “这里八成的孩子都姓段。”徐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温柔的表情:“这里是段沉妈妈的老家。” 于江江从知道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大概猜到。通过段沉的描述,于江江大概能想到,像段曼云这样嫌贫爱富,为了往上爬用尽手段的女人,最不肯承认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老家”吧。 说真的,于江江其实挺好奇的,像徐决这种淡漠如水翩翩君子的人,怎么会喜欢段曼云那样市侩冷血个性的女人,两个人又怎么会做那么惊世骇俗的事,在那个时代没结婚就有孩子。 于江江想起段曼云说过:“在我觉得爱无价的时候,我曾爱过人,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想想不禁有些欷歔,也许段曼云也曾用无价的爱爱过徐决先生,可物质的世界还是让她离开了徐决先生。 徐决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视线落在操场正中央的升旗台。破旧的五星红旗高高飘扬,蓝得透彻的天空衬托得那旗帜依然鲜红如新。 他轻叹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样,对于江江说:“这所学校,是用曼云的名字命名的。这一辈子,是我对不起她。” “……” 段曼云和徐决的故事很长很长,长到时光需要回溯到近三十年前。 彼时,徐决是盛东涧水县名门、画家徐东和先生的独子,而段曼云,是段家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花季少女。 段曼云家里有六个孩子,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段曼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家里虽然穷,但她一直是最受宠的一个。 也许是恃宠生娇吧,优秀漂亮的段曼云心高气傲,在那个时代,那样的一个村子,十六七岁的段曼云就已经有人给她说亲,她怎么都不肯答应,非要读书,爹妈都拿她没办法,也就随她去了。 大学毕业后,徐决没有服从分配进文化局,而是自请去了远离徐家的段家村当老师。当时段家村的学校是个牛棚改造的,只有两间教室,两个年级,两个老师,徐决是其中一个。 在那个时代,大学生是具有一定神圣性的,尤其在那个闭塞落后的乡村。徐决对段曼云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能知道什么呢,徐决的温柔,才华和耐心,让段曼云很快坠入爱河。 在那个民风淳朴的时代,段曼云的行为无疑是大胆的。 她以学习为名义,经常去找木讷的老师徐决。年轻的徐决什么也不懂,只觉得这个女孩子这么聪明,什么东西都教一遍就懂,怎么还老是有问题呢? 徐决虽然满腹疑惑,还是耐心地给段曼云讲题,她不懂就讲好几遍,不厌其烦的。那时候徐决从来不曾把段曼云的心思往细了想。首先两人差了六岁,其次段曼云是他的学生,伦理上的问题,就不容他有什么旖旎想法了。 直到段曼云十七岁生辰,傍晚五六点的时候,段曼云突然出现在了徐决家里。 徐决始终记得那是天气非常非常好的一天,下午五六点,日落西山,天边一片橙红,火烧云一丛一丛,美得有些惊心动魄。 那一天段曼云穿了一条橙红色的裙子,很旧的裙子,颜色却还是很鲜艳。在那个时代,大家都穿朴素的灰色系,段曼云这一身装扮显然算是标新立异。她皮肤又白,尤其是裸/露在外的一小截小腿,饱满而白皙,整个人好看得有些耀眼。看着她远远坐在他屋门口,背景是与她浑然一体的夕阳,徐决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支箭,猛得刺中了他的胸口。 徐决冷静了几分钟才走回自己家里。段曼云看到徐决回家,满脸笑容,拿着本子开始问徐决问题。徐决领了她进屋,两人围坐在屋里唯一的桌边,徐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给她讲题总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总忍不住去看她年轻姣好的脸孔。 段曼云距离徐决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香气,他视线瞟过去,正好看到她距离自己手臂很近的饱满胸脯,吓得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眼见天色也不早了,徐决拉着脸开始赶人:“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天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在个男人家里,这传出去了不好。” 段曼云有点委屈地看着徐决:“徐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无辜的眼神,徐决有些愧疚,撇开头去,“我是怕有人传闲话……” 这句话一下子让段曼云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突然冲动大胆地抱住了徐决,以那么义无反顾的姿势。 “我喜欢徐老师,我不怕别人传闲话。” 徐决被吓了一跳,几乎本能地推开她:“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喜欢老师?” 他推开段曼云以后,才发现段曼云眼睛里已经有眼泪,她咬着唇,眼神倔强,很不服气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老师?鲁迅先生和许广平是师生,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也是师生。为什么我和你不可以?” 徐决觉得心跳得快极了。第一次,他没有以一种看小孩的眼光去看待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那一刻,徐决只想逃。 “段曼云,我是你的老师。你快回去。”说着,徐决轻轻推了段曼云一下。 在徐决坚决地拒绝下,段曼云含着泪被他推到门外,徐决想关门,段曼云“啪”一声就把那破旧的木门挡住了。 “徐老师,今天是我的生辰。” …… 很多很多年后,不论是徐决还是段曼云,都明白了,当年那是一个很错误的开始,可很多事情,即使明知是错的,却还是忍不住让它开始。 比如爱情。 徐决最终还是心软了,让段曼云进了屋。他沉默地给她下了一碗面,白白的面条,滴了一滴香油,整个屋子里都是那碗面的味道。 段曼云满脸幸福地把那碗面吃完了。徐决坐在她对面,始终一言不发。 “徐老师,不要推开我。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不要推开我就好。” 段曼云临走这样对徐决说。徐决当晚彻夜失眠。 说不清事情怎么会发展成那样,爱情像突然爆发的洪水,将两个人彻底淹没。年轻让爱情快得容不得迂回、质疑和理智。等两人有意识的时候,早已爱得难舍难分。 在贫穷而淳朴的村庄里,一本正经的男老师居然和女学生相爱了。这种连说都不能说的禁忌关系,是两人最深的秘密。 段曼云十七岁的时候,涧水县县城一家很不错的人家托人来说亲,看上了段家最漂亮的小女儿。一贯疼爱女儿的段家父母这一次没有容女儿胡闹,而是收下了聘礼,为两人订了亲。 爱徐决爱得发狂的段曼云自然无法理解父母的想法,那时候,在段曼云眼里,父母就是不顾她意愿的恶魔。 和父母大吵以后,段曼云冲动地摔门离去。那天徐决回了涧水县的家里,很晚很晚才回段家村。 他一回来,就看见蹲在他门口,抱着自己膝盖瑟瑟发抖的段曼云。 段曼云哭得整个人都在打颤,一看到徐决就扑进了徐决怀里。 她那么坚决地在他耳边说:“今生今世,我段曼云发誓只嫁徐决一人,如若不是徐决,我宁可终身不嫁。” 年轻会让人疯狂,年轻也会让人荒唐。 是夜,段曼云抱着要离开去外面柱子上歪一宿的徐决,坚持到有些傻气:“别走。” 徐决想把她的手松开,可她扣得那样紧。 “你会后悔的。”徐决这样说。 “请你要我。”段曼云紧紧地抱着他:“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后悔。” 许多年后,徐决自己也不记得是怎样回头抱住她的。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他、将段曼云都烧成了灰烬。 他紧紧地抱着段曼云,段曼云曼妙的少女躯体是他眼中最虔诚也最诱惑的无价之宝。 他的手触着她肩膀上的肌肤,整个人都在颤抖。 段曼云眼底积满了眼泪,在最最无助地时候,她只是反复地向他求证:“你爱我,对吗?” 激情让徐决理智渐渐消散,他抱着段曼云,纾解着身体里那些躁动的因子,他凑在段曼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永远记住我,我是徐决,决定的决,一旦决定就永远不会改变的决。我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段曼云一人,如若不是她,我终身不娶。” “……” 夜已深,段曼云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只得坐起,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满天的繁星在北都可算少见,少见到段曼云觉得陌生中有点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人只有在大病来袭,才会回首自己的一生。段曼云近来总是回忆起过去的事,甚至很多她怎么都不肯回忆的痛苦回忆。 乳腺癌,其实段曼云对这个病没什么概念,只是一个“癌”子让她明白,这是个很严重的病。 医生建议她切除单侧乳房,阻止癌细胞扩散,如果不切,癌细胞扩散全身,那就药石无灵,只能等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死”这个字的时候,段曼云竟然觉得有些解脱。 她拒绝了切除乳房的治疗建议,她是一个固执的人,同时她也是个极端爱美的女人,对她来说,切除乳房比死更可怕。 想到段沉离开北都前,母子俩因为段沉要结婚的事大吵。段沉恨到了极点,那样咒骂她:“我对你的臭钱一点兴趣都没有,像你这样的人,不懂什么是爱,自然也不会有人爱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最后死的时候,陪着你的,也只有你那些臭钱了!” 想不到还真被他一语成谶,她段曼云孑然一生,到如今重病加身,有再多钱也无法挽回。 近三十年,她一直在寻觅着真爱,她想,这一生怎么也该再爱一次,可她却可悲地发现,除了那个人,她竟再也无法爱上别的人。 回忆起那个漫天繁星的夜晚,她始终记得,他那么坚决地对她说:“永远记住我,我叫徐决,决定的决,一旦决定就永远不会改变的决……” 她也记得,他喘息着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说“我爱你”,也还记得他说“今生今世,我若负你,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时候是多么傻,好像一切真的会实现一样,伸手紧紧地捂着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她哭着对他说:“我信你,信你不会负我。” 男女之事,错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两人在爱欲中沉沦,也在爱欲中挣扎。 徐决那样一个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舍不得流言蜚语伤他,两人始终偷偷摸摸。 随着段曼云年龄渐大,家里定的亲事也提上日程。 这让两人都陷入愁绪。徐决觉得对不起她,对她说:“我想回趟家,让我妈让你们家提亲。你清清白白地跟了我,我不能让你这么不明不白。” 那应该是段曼云最幸福的时刻吧。得到爱人的承诺,比得到天上的月亮还让她高兴。 段曼云温柔地抚摸着徐决的脸颊,抚摸着他高挺的鼻梁和睿智的眉眼,最后,她缱绻缠绵地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怀里,深情不移地说:“只要能跟着你,怎么样我都愿意。” 段沉说她是一个冷血无情没有爱也不懂爱的人。其实不然,她才是真正相信爱的那个人。因为相信,所以她终身没有嫁人,像当初说的那样“如若不是嫁徐决,就终身不嫁”。 这二十几年,她一个人带着没有爸的孩子,默默将他养大,为他创造最好的环境,受最好的教育,铺陈最好的未来。 她不想承认,她还在爱那个人,她也不想承认,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幻想,有一天再见,她能问心无愧地对他说:“徐决,我一个人把你的儿子养得这么大,我对得起你。” 爱是多么虚无飘渺的东西,她到底有多傻,才能用一生去陪葬一段早已结束的爱情。到底有多傻,才能过去这么多年,她依然执着地想要去问问他:当年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六十七章 很多人曾问过她,那故事的后来呢?她都会沉默许久许久。 后来…… 段曼云痴痴地看着那温柔也冷漠的月亮,想着往事种种。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爱大概就是如此吧,那样美,美到让她以为这世上真有这东西存在,她拼命追逐,追逐一生,却依然一无所获。 那一年她还不到十八周岁,徐决背负着两人的未来回涧水县的家里去了,一走就是半个月,杳无音信。 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因为她有了身子。后知后觉的她等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有了害喜症状。在那个时代,在那个闭塞的乡村里,未婚有孕,后果实在不敢想象。段曼云不敢和人说,徐决不在,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可这世上的事,偏是什么坏就什么来,段曼云在河边吐得翻天覆地,被同村的小嫂子发现了,生养过的小嫂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什么事,立刻扭着段曼云回了家。 父母怎么都不相信最疼爱也最聪明的小女儿会做出这么丢人的事来。连夜赶了牛车把她送到了县里的医院里。 坐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长椅上,段曼云一直抬头盯着走道尽头的时钟,指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头也不回,那么果决。她发着呆数着,数着数着自己就不记得到底数了多少下。相比父母的焦急,段曼云表现得无比平静。没多久检查结果就出来了,B超结果拿到父母手上的时候,段母已经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打在了段曼云脸上。 老实巴交的农村夫妻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对段曼云拳打脚踢,段曼云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护着肚子。 在那一刻,段曼云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傻傻等着,等着爱人回来娶她,等着平平安安生个像他的孩子,想着和他共度一生……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段曼云怀孕的消息整个村子都知道了。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最后都是在段家祠堂“公审”解决的。段家百年的祠堂是这个村庄最庄严的信仰。段曼云曾在很小的时候见识过一对扒灰的乱/伦翁媳在祠堂受审。最后双双被私刑打死。 跟着村民浩浩荡荡的队伍,段曼云被推搡着走在人群中间,父母一直在哭,只有她,一直沉默着,跟着大家的脚步。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段曼云被众人押着在祠堂跪着。破旧的段家祠堂,供奉着不知道什么神的雕像,眼珠和手指都被风雨侵蚀掉了,那面孔看着就很骇人。残破的石像高高在上,段曼云抬头看着雕像那狰狞的表情,竟隐隐也感受到几分害怕。 村长坐在上首,痛心疾首地责骂着她。众人都在逼问着她的“奸夫”。段曼云在众人逼问下,始终一言不发。 没有人理解她的倔强,就像很多很多年后,外婆仍然不理解,当年段曼云为什么怎么都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 爱是神奇的,让人疯狂,也让人绝望。 很多事不是她不说,就没有人知道的。审了一天一夜,就在段曼云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徐决的一个学生站了出来,供出了徐决的名字。 段曼云这才想起,曾有一次徐决情难自禁抱着她的时候,被他的学生撞见。 已经几近虚脱地她恨恨地瞪着那个女孩。那女孩在她可怖的眼神下缩在了父母身后。父母听到徐决的名字,更是恨到了极点,上来又开始对她推打起来。段母直接哭得一屁股坐在了祠堂的地上。 众人都不相信是徐决,尤其是村长,村长一直对徐决敬重有加,不愿听信一面之词,对众人道:“徐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回家半个多月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趁徐老师不在,辱没徐老师的名声。” 村长越说越气,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段曼云说:“我这就派人去把徐老师找回来和你对质。” 回家半月的徐决一直被关在家里。徐母因为他要结婚的决定气病,一气之下将徐决锁在屋里半月。 徐决生长在一个民主而自由的家庭,尤其是徐父,经常出去写生,半年才回。徐决算是徐母一手养大,徐母对他控制欲极强。徐决毕业后不肯留在涧水县城,坚决要下乡,和徐母的强势不无关系。 徐决对于母亲坚决的反对不能理解,直到村长来了,徐母才在半月后,第一次将徐决放了出来。 母子俩在里屋对坐,一贯强势的徐母在徐决露出了软弱而无奈地表情,她说:“你爸当年就是下乡和乡下的女人搞在一起,要和我离婚,准备抛弃我们母子。当年我抱着你准备投河,最后是打渔的把我们救了。”母亲声泪俱下,“徐决,妈不能接受乡下的狐媚子,妈心里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忘记当年的一切,也不曾真正的原谅你爸。你要真是妈的孩子,不想把妈气死,你就别再提那个女人,也别再提要娶那乡下狐媚子进家门。” “妈……” 徐母哭着哭着就开始咳嗽,一贯矍铄的老人这会萎靡了一截,徐决知道,这事若不是真戳到母亲伤处,母亲不会如此。 “段家村的村长现在在堂屋,他们来接我们去祠堂,要审那女人的‘奸夫’。”徐母说。 徐决一听这话,立刻急了:“我现在就要出去。我要回段家村。” 徐母挺直了背脊,坚决地说:“你若敢承认这丢人的事,我就当场撞死。”她停了停,一字一顿地说:“徐决,我说到做到。” …… 于江江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身临其境一样完全进入了那段过去,她甚至有些颤抖地问徐决:“那后来呢?” 徐决眼眶也红了,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我最后什么都没有承认。” 徐决和徐母连夜跟着村长一行人回了段家村。 相隔半月,徐决第一次看到段曼云。不满十八的漂亮少女被众人推打,连不更事都孩子都能冲她脸上扔泥巴块,她额角还在渗着血,也不知道是撞到哪里了。 平日里那么活泼的一个女孩,这会一言不发,任凭众人怎么问她都不回答,始终咬紧了牙关。 村长对徐决还是尊敬有加,他不屑地指着地上的段曼云,却用很客气的语气问徐决:“徐老师,有人说这孽障和您……和您……当然,我们大家是都不信的,肯定胡说八道的。徐老师,我们只是找您确认一下,不能因为这孽障的丑事污了您的名声。” 徐母沉默地站在祠堂的石柱旁边,眼中是随时赴死的坚决。徐决看了一眼段曼云,手中的拳头攥得很紧很紧。 他觉得那一刻的时间是漫长的,好像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慢放一样,他听见自己用很陌生的声音说着:“不是我。” 徐决很清晰地看到段曼云整个背脊僵了一下。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那么多人看着她,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有人注视着。她不敢回头,因为她不想连累了他。 告发徐决的女学生因为徐决的回答愤怒了,立刻跳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骗人,我看到你们抱在一起!” 徐母这边也不甘示弱,立刻跳了出来:“那是她勾引我儿子!我儿子回家半个月就是为了躲她!她想飞上枝头!想要城市户口!想吃商品粮!” 她推了徐决一下,“你说,是不是?!” 撒谎也许真的会上瘾吧,一旦适应了违背良心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竟什么都不觉得疼了,徐决将视线瞥向别处,最后冷冷回答:“是,是她喜欢我,我没答应。” “勾引我儿子,不答应就怀恨在心,联合别人一起含血喷人!你们段家村的人怎么能这么诬陷好人!” “……” 徐母不依不饶地质问着村长。众人也因此义愤填膺,祠堂里一片混乱。很多村民觉得丢人,开始冲段曼云吐口水。也有情绪激动的村妇向她砸东西,丢石头。 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直抓着段曼云问她:“你到底说是不说?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 一直毫无反应的段曼云突然很大力地挣脱了众人的潜质,像个疯子一样想往外跑,又被几个壮汉拽了回来。那么多人在打她,那么混乱,段曼云始终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肚子,没有人帮她,也没有人敢帮她。 那是一个闭塞而传统的村庄,有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老思想。没有人容得下段曼云的离经叛道。段曼云人瘦力气也小,怎么也抵不过那么多拳脚,只能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她从头到尾没有反驳过徐决的话,只从纷乱的发丝里看了徐决一眼。 那一眼,绝望而哀怨,冰冷蚀骨,仿佛带着永生永世的恨意。 告发徐决的女学生走到了徐决身边,那女孩眼中满是鄙视和不屑,她死死盯着徐决,那么凶狠狠地说:“她怀了孩子,你知道吗?” 最后是段曼云的外婆推开了众人,用身体护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段曼云,外婆哭得伤心,她抱着段曼云的头,那么难受地问她:“你这个傻姑娘,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谁啊?那个人有没有护着你?你护着谁啊你!” “……”一直没有哭的段曼云在外婆的质问下终于忍无可忍,流下了眼泪。 那眼泪仿佛是带着血的,那么触目惊心,以至于徐决之后的几十年,每次噩梦总会看见段曼云那么隐忍着却还是哭出来的痛苦表情。 祠堂的审问没有审出什么结果,但段曼云怀孕的事整个村子已经无人不知。她几乎不能出门,走到哪都被辱骂被人砸泥巴。 徐决心不在焉地上完课,远远就看见坐在小河边的段曼云,她头发乱糟糟的,上面沾满了干涸的泥水,她慢慢从地上起来,一边擦着脸上的泥,一边抹着眼泪。 徐决不知道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愧疚、悔恨,他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他知道曼云有了孩子,他怎么也不可能再顺着母亲的意思。 可时光不能倒流,一切不能重新开始,发生的事不能装作没有发生。他再也无法原谅自己,也没脸祈求曼云原谅他。 两人之间大概只隔了五步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徐决觉得远到难以逾越,也无法靠近。 “曼云。”他几乎是本能地唤了她的名字。 本以为她不会再理他,却不想,她只是平静地回答:“嗯。” “对不起……”这一刻,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包括这一句毫无力量的道歉。 段曼云看着他,眼神那么陌生。小河的水自西向东流去,发出哗哗的声音,风簌簌吹动岸边芦苇,段曼云定定站在那里,好像一副永远无法触及的画。 她声音很小,仿佛很吃力地说着:“谢谢你让我记住了,你是徐决,决绝的决。” …… 村里再次要拉段曼云进祠堂受审,在外婆的帮助下,她连夜坐车逃跑,第一次离开生养她是八年的村庄。 如若不是徐决,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段家村,她会在这座民风淳朴的村庄里嫁给一个庄稼汉,白日下田,夜里伺候家小,平凡地过完一生。 也许她该感谢徐决吧,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被迫离开,也不会有之后的际遇,更不可能成为今天的她。 她该感谢徐决吗?也许,该吧。 爱是什么呢?爱是虚伪,伤害,欺骗,背叛,爱是失去一切,爱是一无所有。 爱是段曼云要不起的东西,是她奢望了一辈子的东西。 她一个人在小诊所里生下段沉,她太瘦了,难产,宫口不开,诊所里的医生都吓坏了,这要是生死了人可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更或者是因为她谁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最后拼了命竟把孩子生了下来。 整个诊所的医生都精疲力竭地去休息了。孩子被他们放在段曼云身边,孩子刚生下来,甚至都不会哭,憋着一口气像在和谁较着劲。 她看着孩子那张皱巴巴红彤彤的脸,忍不住哭了。孩子像有感应一样,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嗓音宏亮。 段曼云抱着孩子眼泪直掉,她在安慰着孩子,也在安慰着自己:“我的好孩子,别哭,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会爱你,爱你一辈子。” …… 段曼云后来给那个嗓音宏亮的男孩取名“段沉”,“折戟沉沙”的“沉”。年少那场伤筋动骨的爱情就像一场战争,她失败惨重,终生不忘。 于江江听完了那段往事,良久都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她从来没有想到段曼云有这样的故事。也不知道作为儿子的段沉对她误会那样深。 在这一刻,她对段曼云充满了佩服,即使她不喜欢于江江,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她仍是伟大的。 同为女性,对于徐决的敢做不敢当,她气愤至极,可看着他消瘦而悔恨的样子,她一句指责的话都说不出。 “后来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她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了多少苦日子?没有爸的孩子有多可怜,你不知道吗?” 徐决轻轻喟叹:“后来我曾去求过曼云的外婆。老人家虽然恨我,还是把我带去了北都。我在北都看到了曼云,也看到段沉。”徐决顿了顿,“我想补偿,她不愿意原谅我,一直避而不见。我在北都住了很久,好几个月。一直守着她们母子。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我拎着水果去看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送曼云回家。” 站在老旧的青石板路上,徐决等了很久,等到那个男人走了,才试探性地问段曼云:“男朋友吗?” 段曼云对徐决充满了敌意,没好气地问他:“你还来做什么?” 徐决手上拎着很多苹果,好贵的苹果,在那个时代是奢侈品,他一个教书的,为了买点苹果在火车站给人挑担子挑的手都在抖。 他的手一直在抖,他说:“我只是想来看看……孩子……”你字说不出口,生生换成了孩子。 段曼云很不屑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你要看他当然可以,你要带他走都行,只要他愿意。” 那时候才几岁的段沉对突然出现的男人充满了怯意。段曼云狠心地把他推开来,推到两人中间,她指着徐决说:“段沉,这是你亲生爸爸,你不是一天到晚哭着找我要爸爸吗?这就是你爸。跟我还是跟他,你自己选吧?” 段沉还太小了,根本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一听相依为命的妈妈“不要”他了,吓得哇哇大哭,抱着段曼云的腿撕心裂肺地哀嚎着:“我要妈妈……妈妈……你别不要我……” 徐决看着孩子哭成那样也很心惊,他想上前去安慰一下,母子俩却一起向后退了一步。 段曼云还是那么倔强地拒绝着他:“你看到了,孩子选了我。” 徐决看着北都老城的青瓦红墙,墙缝间勃勃生机的青苔,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灰白的色彩。 他站在那里,良久没有动,最后把苹果放在地上,对段曼云说:“我走了,这点水果留给孩子。今后……今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们。” …… 段曼云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往事纷至沓来,她竟又在梦里哭了整夜。 她怎么都忘不了祠堂里,徐决干干净净撇清一切,像个陌生人的样子。 头顶的石像仿佛是人类心里最丑恶的魔。求不得,放不下,所以变作丑恶的东西,提醒着她,放下贪恋,放下不属于她的东西。 可她怎么也无法对他释怀,她一直紧紧地咬着自己的牙,她嘴里满是血腥气,直冲鼻端,她感觉胸怀里有一口血,只要她一松口就会喷出来,所以连强烈的害喜吐意都被她一并忍下。 所有的人都在问她,“那个人是谁?” 她却没有答案。眼前的徐决,大约并不是她爱的那个儒雅耐心的老师,不是与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到了那一刻,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识人不清。 爱让人盲目,很多很多年后,她终于懂得这个道理,可一切却已经覆水难收。 清晨起床,段曼云还要去公司。司机张毅是从美国就开始跟着她的老“臣子”,已经和她的家人差不多了。 张毅的妻子在Slow down,女儿在美国读着贵族学校。这一切都出自段曼云的手笔。 其实段曼云从来不是一个坏人,她自己这样觉得。 老张见段曼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了一句:“怎么脸色看着不太好,要不别去公司了?” 段曼云挥挥手,很随意地回答:“我没事,人老了就是这样的。” “你看着不老。” 段曼云心酸地笑了笑:“心老了。” 心老了,外表的皮囊多少岁,又能代表什么呢? 段曼云看着不断倒退的窗外风景,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家可能要办喜事了。” 老张诧异:“什么喜事?” “段沉那小子要结婚。” 老张错愕地从后视镜看了段曼云一眼,满脸不相信:“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能过得了你这一关?” 段曼云笑:“别说得我和恶婆婆一样。” “你本来就是啊。” “我只是怕段沉受到伤害。”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姑娘不会伤害段沉?” “我觉得她不会。” 老张不解:“为什么?” 段曼云轻轻抿了抿唇,抬手撩开了颈中碎发,想起和段沉来往的女孩里,她见过最多次,却始终知难不退的那一个。 脑海里出现那小丫头信誓旦旦大言不惭的话:“我不知道他能爱我多少年。一年也好、十年也罢,一辈子又如何?如果因为可能会分手就不在一起,那人明明知道会死,是不是就不活了?” 段曼云勾着唇,轻轻地回答老张:“因为她像当年的我。” “当年的你?” “嗯。”段曼云点头,眼底是沧海桑田和红尘雾霭:“一心一意,简单到有点愚蠢,以为爱一个人,就应该是一生。” 第六十八至六十九章 第六十八章 情到浓时,似乎只有各种不留后路的誓言才能向爱人证明至死不渝的爱。 其实啊,分手多年后,回首当初,才能明白,誓言是毫无重量的东西,能不能爱下去,凭的是日久相处,和相爱两人的良心。 奇怪的是,誓言并没有束缚住徐决和段曼云,两人却不约而同地一生没有嫁娶。 很久很久以前就说起过,于江江是个理想主义者,她甚至相信这个世界有奇迹,所以她有理由相信,若没有爱、没有执念,这两个人又怎会一直守着当年的誓言呢? 于江江私心里想解决这段往事,也许是她体内圣母救世主因子在作祟,她盲目自信着,觉得只要活着,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可惜的是,她空有一腔抱负,却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没有段沉,她甚至连见一见段曼云都很难。 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段沉出差回来了。谈成了一笔大单的段沉都还没来得及和于江江一起分享好消息,就被动得知于江江在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下跟着徐决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并且在他厉声呵斥下仍然不肯回来。 段沉想,人一生一定会遇到克星的吧?肆无忌惮地活了二十几年,遇到于江江了,才知道什么叫打不得,骂不得,丢了舍不得。 一个人重走了当年走过的路,那么崎岖,段沉一个人发着呆,看着摇晃的车窗之外仍很原始的建设,段沉突然想到了一个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 听老外婆讲,段曼云当年怀着他只身一人离开涧水县到了北都。这么远的距离,她一个怀着孕的女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财富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值得她吃那么大的苦也要离开徐决吗? 在徐决之后,段曼云谈过很多男朋友,每一个得到她慎重介绍的男人,都无疑像极了徐决,甚至连那个小她十几岁的外国男友,也和徐决一样,长着很长的眼睛。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段沉多年依然想不通。 其实凭良心说,段沉不恨段曼云,甚至感激她,感激她给了他生命。让他见识了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遇到了真心相待的人。 他只是有些遗憾,这么多年,他渴望的那种家庭关系,他始终得不到。 段沉到达的时候,于江江卷着袖子,伸长了脖子在村口张望,看到拖拉机把段沉带到,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于江江脸上粉黛未施,唇红齿白,一笑起来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她穿着不知道哪弄来的一件格子衬衫,活脱脱像个村妇,一点都没了平日的时髦样。 可不知道为什么,段沉却觉得心软成了一滩水一样。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不顾周围有多少人,也不顾有人在等着他付钱,上去就把于江江捞到怀里,紧紧抱住。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段沉咬着于江江的耳朵,一脸幽怨中又夹杂着重逢的喜悦。 于江江没有回答,因为痒,她一直咯咯直笑,四处乱窜,躲避着段沉的呼吸。 段沉终于放开了她,打量了两眼,问她:“你有带东西吗?没带的话直接让这车把我们送回去吧。” 于江江后退了一步,很坚决地说:“不回去。” 段沉眉头皱了皱:“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种田还是要在这教书育人?别发神经了,赶紧跟我回家。” 于江江蹑手蹑脚凑过来,抓着段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说:“走之前,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 “我早就不需要什么机会。”段沉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徐决,淡淡地说。 “可是我需要。” “……” 有于江江在,段沉自然没有走成。 那个傍晚,于江江带着段沉在段家村唯一的那条河边散步。 河水叮咚,头也不回地流走,河岸边的石头都被流水磨得光光的,两人随便寻了两块石头坐下。 岸边的芦苇长成一人高,迎风摇曳,于江江坐下后连村庄都看不见了,芦苇头顶便是夕阳西下天空,橙红一片,像谁放了一把火,将天际烧成那样耀眼的颜色。 于江江用很平淡地口吻向段沉讲述了近三十年前的那个故事,她其实并没有把握段沉会理解她的想法,毕竟那段过去,参与的人是他的亲生父母,甚至是尚在母亲肚子里的他。 曾被人那样遗弃,本就沉重的心结,怕是更加难以打开。 故事真长,于江江讲了好几个小时,从天光到天黑。 星空当头,水声潺潺,听完全部的段沉一直沉默不语,于江江看他那样子,有些害怕他钻进牛角尖,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双手,用脸贴着他的手。 像在安慰着走失的孩子,于江江耐心地对他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有我。” 段沉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带着几分自嘲,“没想到是这样,和我以为的完全相反。” 谁也不能理解段沉心里那种复杂的心情。这么多年,他一直为着他不了解的过去和段曼云对抗,他鄙视她、瞧不起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话诅咒她,却不想,段曼云才是彻头彻尾受到伤害的人。 除了段曼云自己,谁都不知道怀着孕,一个人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涧水县,靠着偷人家的包子果腹,路边乞讨凑钱只为买一张车票离开盛东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她的过去,包括她最亲近的儿子。 一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一个被人全盘否认的孩子。 她一个人养了他二十几年,带着他北都到美国,给了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换来的却是这个孩子对她的反抗和冷言冷语。所以后来,她才对他那样失望吧? 从本质上,段沉像极了段曼云,对任何人和事都很冷漠,不喜欢解释,因为他们坚持,他们珍惜的人一定会理解和懂得。 可是,谁有那么厉害,能猜透人心,一切都理解,一切都懂得呢? 没有天生凉薄的人,越是表现得凉薄的人,内心越是炙热得让人害怕。 就像段曼云。 于江江温和地抚摸着段沉的手背,他竟有些颤抖,不知是夜风太凉,还是他内心震颤。 “你没有错,你什么都不知道。” 段沉眼眶有点红红的,“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挺不是东西的。怪不得她后来都不喜欢我了。” “不是这样的,”于江江坚定地看着段沉,一字一顿地说:“我能感觉到,她非常爱你,这几十年的艰难,她只要放弃你,好日子就能唾手可得,可她从来没有。没有一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骨肉相连,绝不仅仅是一个词语而已。” 段沉想,人生总会有几个决定,是大脑短路疯狂至极的。 比如这次,他竟听从了于江江,骗段曼云,他在段家村遇到山体滑坡,生死未卜。 那一天多的时间,对段沉来说,竟是他二十几年来,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他内心里明知一切都是不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段曼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那是一个自小寂寞的孩子,最最叛逆的期待。他期待着段曼云对他的在乎,真正像个母亲一样外露的关切,炙热的话语,和终身不移的守护。 那是一份一生一世牵绊,从生下来就持续着的牵绊。 说实话,段曼云究竟会不会来和什么时候来,段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甚至害怕着段曼云会不会根本就不来。 而段曼云来速之快,甚至段沉都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以上的问题。 段曼云支付了昂贵到天价的救援费用,坐着专业的直升机到了段家村。 那里一切平静,山势磅礴,人情依旧。 她到的时候,段沉刚刚醒来,呆头呆脑地跟着众人感到了村口。那里大片空地上,停着一架对村民来说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直升机。众人看稀奇一样围住了那架直升机。而段曼云,则站在人群之外,难以置信地与刚刚赶来的完好无损的段沉对视。 一贯视外貌如命的段曼云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这是段沉几十年不曾见过的段曼云,她是慌乱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人见到如此狼狈的她? 段沉突然无比后悔这个决定。他想上前去抱住他反抗了几十年,这个称为“妈妈”的人。那是第一次,段沉觉得“妈妈”两个字充满了实感,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他刚走了一步,段曼云突然大呵一声:“你别过来。” 段沉一怔,定在原地,半晌他才意识到,段曼云的视线透过他,落在他身后那个人身上。 那句“别过来”也是对那个人说的。 段曼云脸白如纸,唇色发白,她眉头皱得那样紧,整个人像鱼竿上勾到鱼的鱼线,紧绷得甚至有些锋利。 “你让我太失望了。” 这是段曼云昏倒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人仰马翻,那么混乱的场面,众人只记着手忙脚乱地送段曼云去医院。 谁也没来得及回味,那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段沉还是徐决? 段曼云已经四十有五,人生六七十年,她已经过去三分之二。 这一生她感到最痛的事有三,一是徐决全盘否认与她的关系;一是生段沉;一是唯一认疼惜她的外婆去世。 她以为,这一生再不会经历比这三件事更痛的事,却不想,人生的苦难永远没有尽头。 当她接到电话,得知段沉遇到山体滑坡,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整个人彻底崩溃。 从北都上飞机到盛东的时候,一贯冷静的她竟然忍不住数次落泪。脑海里一幕幕全是段沉咿呀学语的样子。 段沉小时候真是聪明,十一个月就会说话,晃着晃着到她腿边,抱着她的腿牙牙喊着:“妈妈……妈妈……” 她这一辈子放弃了很多事,因为带着段沉,她放弃了数个爱她的人,也放弃了数次结婚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真心对待段沉,除了她。 她害怕任何人伤害段沉一丝一毫,却不想,她的偏执伤他最深。 她甚至来不及和他说一次“爱他”,也来不及告诉他,她已经同意了他和于江江结婚。她该怎么才能让段沉知道,她只是和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母亲一样,爱着自己的儿子?第一次,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段曼云感到那样的无助…… 怎么会来不及?她怎么都没有办法相信。 坐在直升机上,那是她第一次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着她长大的地方,她无法相信,这片山水会以这样的方式将她的儿子埋葬。 下飞机之前,什么样的可能都被段曼云想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是个请君入瓮的局,而她,还傻乎乎地上钩。 看到徐决的那一刻,段曼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愤怒。积攒了近三十年的怨气像一块大石,紧紧压着她的胸口,她死死咬着嘴唇,怎么都对付不过那口憋着的气,最后双眼一黑,不省人事。 等她再次醒来,她已经在涧水县条件最好的高干病房,但县城的医院怎么还是比不起北都,高干病房也没多大,除了病床柜子,也就够放两三张椅子了。 病房里一股消毒水味刺得段曼云皱了皱眉,她睁开眼,病房里只剩于江江,见她醒了,满脸愧疚的于江江赶紧给她找来枕头,把她扶了起来。 “段沉和医生谈话去了。”她咬了咬下唇,踌躇了许久,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真的生病了。” “嗯。”段曼云喝了点水,四处看了看。病房里除了于江江真的没有别人了。心里隐隐有些失落。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于江江看她四处看,似乎在找人,立刻说:“那个人不在这里。”他怕你看到他又晕过去,一直在走廊上。 后面的话,于江江不敢说。 段曼云还是平静:“嗯。” 这时候,段沉从医生的办公室回来,一脸沉重地进了病房。 “你先去吃饭。”段沉对于江江说。于江江知道段沉是有话要和段曼云说,拿了包就出去了。 于江江不知道段曼云和段沉究竟谈了些什么。她只记得那一天,她和徐决在病房外沉默地坐了很久,超过四个小时。 段沉出来的时候,眼眶红红的,于江江看得出来他哭过,但他是个要面子的大男子主义患者,于江江没有点破他偶尔流露的脆弱。 “江江,我们回北都了。”段沉说:“北都的医疗条件比较好。” 段曼云无论如何只肯接受保守治疗,北都那边的专家给她制定了保乳治疗的治疗方案。但大家都知道,段曼云的病情,保乳治疗根本不可能。 要离开涧水县的那天,段曼云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提出要回段家村看看。 那一刻段曼云的眼神真的好沧桑,好像这次看了,就永远没有下一次一样。 于江江看着她那种表情,忍不住红了眼眶。 三人坐着颠簸的拖拉机,段曼云一路都带着笑容。拖拉机机械作动的声音真的很大,整个车都在震,段曼云一路都在说话。可拖拉机声音太大,将段曼云的声音完全掩盖,于江江只能零零碎碎听到她絮叨中的几个词语。 那一天,段曼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一个癌症病人,居然比两个健康的年轻人体力更好,她从村头走到村尾,去看了她过去的家,此时已经成为她哥哥的家,被翻修成一栋两层楼的砖房。是整个村子里除了云水学校以外最豪华的建筑。 十几年前,外婆去世之前,她给捎回去的十几万块钱,看来家里还是好好的接受了。 当年她与徐决定情的那栋破木屋子被改造成一栋普通的平房,徐决在那里住了一生。 段曼云路过那房子的时候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走近。 她最后走进的,是村里的百年祠堂。 近三十年过去,祠堂依然破旧,石像被刷了新的色彩,但时光将那色彩剥落,显露出内里的破败。 段曼云抬头看着石像,多年过去,石像面目已经被侵蚀的看不出五官,只那一双眼睛,看着依然犀利。 如今,她再不是当年受审的有孕女孩。 如今的段曼云,随便开张支票,能把这座破旧的山村都买下来,可在这祠堂石像的注视下,她仍感到腹背发紧,惴惴不安。 这么多年过去,那种不安全感仍然没有消失,当年被质问、被放弃、被全盘否认的感觉还是让她头皮发麻、手心出汗。 地上有破旧的蒲团,内里的发黑的海绵都露了出来。段曼云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看着石像。沉默地向石像忏悔着她这失败的一生。 空荡荡的祠堂里,除了穿堂风的声音,还有由远及近的窸窣声响。段曼云下意识地回头。 多年过去,徐决并没有怎么老,只是发鬓有些发白,他搀扶着一个走路走有些蹒跚的老汉,那人已经满头发白,两只眼睛有一只灰白,看上去像是白内障了。 那人渐渐看清了段曼云,皱纹满布的脸上开始抽搐不停,两行热泪顺着皱纹的文理滑落。 “曼云?是不是段家的小丫头曼云?”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死之前还能等到你回来一次,真是谢天谢地。” “……” 当年的种种,除却徐决的部分,其实段曼云记得并不算太清楚。当年主持审堂的村长,面目也已经模糊。甚至当年打过她的人,她也全然记不起了。 时间会让疼痛消散,恨意减退,也会让爱意变成灰烬。 段曼云没有想到的是,当年段曼云的逃跑让那村长记了许多年,尤其是徐决向他坦白了一切以后,他更是觉得对不住当年那个单纯年轻的女孩。 看着村长老泪纵横,段曼云在旁边站着,竟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这一切,似乎都和她无关。 隔着两个人的距离,段曼云像从来不认识一样打量着徐决。 时间对她挺残忍的,她用各种高科技的产品减慢自己老化才能有如今的样子,而徐决,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保持着当年的眉目。 往事如风,一丝一缕吹散着段曼云这近三十年的执念。 这一刻,段曼云不会思考,所有的骄傲和愤怒都忘记了,只是脱口而出:“当年,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娶我?” 徐决眼中有时光熬成的灰烬,他看着段曼云,双眼发红。 当着老村长的面,徐决突然跪在蒲团之上,他双手握着自己的膝盖,低着头,对着村长和石像一字一顿地说:“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快三十年。” “请村长替我见证,当年那个人是我,曼云怀的是我的孩子。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说要娶她的,是我,是我辜负了她……” “……” 于江江一直不知道那天祠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上了个厕所,回来一切都变了,这始终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回到北都后,段曼云突然接受了切除乳/房的治疗建议。 进手术室前,一直沉默的段曼云突然抓住了段沉的手,她眨巴着眼睛,仿佛看着远方:“段沉,如果……如果我不能活着出来,请你把我葬回段家村。” 她顿了顿,微笑着说:“爸妈、外婆都在那里,那里才是我的家。” 一直坚强的段沉忍不住眼泛热泪,对段曼云说:“妈你这是你说的什么傻话?刘院长是专家,他说没问题,肯定没问题的。” 段曼云轻轻闭上眼睛,往事种种如尘烟过去,俗世那些尘缘,也不过如此。她用低低地声音对段沉说: “也替我告诉他,我原谅他了。” …… 第六十九章 一年后 这是于江江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年,这一年,她做了很多很多事,也创造了许多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奇迹。 如今,她成为一名知名节目主持人,絮絮叨叨罗里吧嗦地替许多人解决感情问题和纠纷。她的处理方式在网上被许多人吐槽,表达的许多观点也被人认为“奇葩”,但出人意料的是,每次事情总能向好的方面发展。 如今她不再是“失业女王”而是“收视女王”,在事业上,她可谓大大丰收。 这一切要源于当初某论坛的一个帖子。有人以“良心婚策”为主题,描述了于江江当时策划沈悬和淡姜婚礼的故事。 这个帖子一石激起千层浪。没想到的是,她帮助过的几对新人,都纷纷在帖子里留言,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也讲到了于江江竭尽心力对他们的帮助。 有人质疑是炒作,也有人真心被感动着。一时,于江江成为网络热议人物。 而失业在家的于江江,正是这样懵懵懂懂地被有着敏锐嗅觉的情感类节目策划人相中。 一年了,她和段沉的感情也趋于稳定。 两人这一年没有结婚,说起来也有一些典故。 当时两人从段家村回来,一直没有什么消息的钱乐怡突然神秘兮兮地送了一张请柬给于江江。那真是一张奇怪的请柬,上面只有钱乐怡一人的名字,新郎居然叫“MR RIGHT”。 虽然时间有点不对,但于江江还是一下子想起了段曼云之前和她说过的话。 段曼云不是开玩笑,她可是真的得了癌症,段沉和她又和好如初。于江江越想越害怕,该不会是段沉真的答应了段曼云,要和钱乐怡订婚吧? 于江江一直在这样的惴惴不安里度过了一个星期。钱乐怡订婚典礼当天,于江江给段沉打了十几个电话,段沉都没有接。 于江江觉得心凉到了极点。 一个人坐在家里,于江江想起往事种种,忍不住痛哭流涕,她猛一抬头,就看见被她用防尘罩罩起来挂在柜子上的婚纱。 Slow down橱窗里的展示婚纱,两人喝醉酒,段沉砸了橱窗给她抢来的那一条。 “谁给我买Slow down,我就嫁给谁。”当时于江江这样说过。 这么多年,给于江江Slow down的只有段沉一人,他还想赖账不成? 于江江想起武侠小说里比武招亲的情形。于江江的擂台,段沉一人不战而胜,最后他却赢而不娶。这怎么可以呢? 于江江可不是那种坐以待毙逆来顺受的女人。对爱情,她有自己的执着。也许努力过后不一定会有结果,但不努力一定没有结果。于江江就是抱怀着这样的信念过活的。 许多年后,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于江江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穿婚纱,段曼云的设计无疑是美轮美奂到有点梦幻的。 婚纱上的串珠和点缀都是手工的,精致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穿上婚纱,她也感受到了几分神圣。她不会盘新娘头,折腾半天,最后只扎成一个马尾,脚上为了方便走路穿了一双球鞋。 那裙子太长了,橱窗里的婚纱都是以模特身材为标准制作的,于江江只能双手拎着裙摆才能不踩到裙子。 她就是以这样奇怪的造型冲下出租车,头也不回地杀进钱乐怡的订婚典礼的。 当她以绝对的抢亲姿态走入会堂的时候,她看见了一身白色西装的段沉和一身礼服的段曼云。两人都亲昵而自然地替钱乐怡整理着礼裙。 于江江瞬间眼含热泪,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披荆斩棘来到这里,看到的竟是这样和谐而温馨的一幕,从头到尾,外人只有一个,就是她于江江。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段沉,给钱乐怡整理好礼裙的段沉一抬头,也看到了于江江。 两人四目相投,俱是一愣。 于江江眼泪被地心引力勾了下来,她扯着自己的裙摆,正准备转身,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英俊男人从后面走了出来,钱乐怡一脸幸福地挽住了那个男人。而段沉则退到了一边。他还没从震惊和疑惑中醒来,看着于江江,忍不住问:“你这是什么形象?” 段曼云也看着于江江,半晌突然灵光一闪,拍了拍段沉的肩:“这丫头大概是以为这是你和乐怡的订婚典礼。” “什么?!” 准新娘的准备室里,于江江被安置着坐在椅子上。 外场想必已经议论得开了花,大家都以为于江江是来抢新郎的,本以为有好戏看,谁知道从头到尾都是场乌龙。人家新郎和她完全没关系。 段沉一直在喋喋不休地教训她,他双手叉着腰,完全像在训小学生:“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没脑子的人。你就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于江江一脸委屈:“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打通。” “我之前给你发的短信你怎么不看?我中午就说了下午很忙,忙完会去接你一起参加乐怡的订婚典礼。” “广告短信太多了,看了十几条没耐心看后面的,谁知道你的短信就奸细在其中……” “噗嗤……”在一旁坐着不说话的段曼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想两人吵下去,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是我的错,是我先拿乐怡订婚的事试探她的。” 段曼云推了把段沉:“你出去吧,我给她换条裙子。” 段沉出去以后。段曼云随手拿了一把剪子,开始一层一层地剪着于江江身上的婚纱。 于江江想去阻止:“这这这……老贵了!这可是Slow down!” “So?”段曼云满不在乎地继续剪着:“我知道这是一条‘赃物’,是段沉给你抢的。” “你怎么……”于江江“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段曼云一脸“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表情。 段曼云几下剪子就把婚纱裁成一条层层叠叠的小礼裙,下摆的纱参差不齐营造出了一份另类的风格,倒是和于江江脚上的球鞋有几分奇异的又冲突又协调的感觉。 放下剪刀,段曼云一脸慈爱地看着于江江说:“等你们结婚,我给你做一条独一无二的婚纱。” 她握着于江江的手,脸上满是真诚的表情,她说:“于江江小姐,请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爱我的儿子,一生一世都不要骗他、伤害他、离开他。” 那一刻段曼云的表情好神圣。于江江不由挺直了背脊,无比认真地说:“我会的。” 因为这条婚纱的约定,于江江和段沉整整等了一年,段曼云在这一年里放疗化疗,并且做了切除单侧乳/房的手术。成功摆脱了癌症。 重获新生的段女士瘦了一大截,依然爱美,出院没多久就开始投入设计之中。 或许是她对于江江结婚的婚纱太过在意,一直没拿出什么好的方案。 这一年,于江江成为知名主持人,段沉的团队设计的产品拿到了专利权,并且找到了合作厂商批量投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向着幸福的方向。 段沉向于江江求婚的那一天,北都难能的晴好天气。 白天天空蓝得像画卷,夜晚星空繁盛像极梵高的那幅画。 录完节目的于江江和段沉约定在电视台附近的人民广场见面。 段沉很难得地迟到了。于江江一人也不急,坐在人民广场雕像不远的长椅上。 广场上满是学溜冰的孩子,于江江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孩子,满眼平和和欢喜。 记不清是哪一个孩子最先靠近她的,她只记得当时眼前一片缭乱,一下子围了几十上百个孩子。 孩子脸上有童真的笑容,孩子们嬉笑着从背后递来一支一支的玫瑰。 于江江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茫茫然地将玫瑰全都抱在了怀里。 她没有数那是多少支玫瑰,只记得那些玫瑰太大一捧,她抱不住,好多掉到了地上。 正当她满心狼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段沉从一溜烟散开的孩子群里出现。 他脸上带着笑容,那是一种带着点点揶揄的笑容。 他清朗英俊地站在于江江身边,恶作剧一般问她:“玫瑰好不好?” 于江江抱着的玫瑰还在陆陆续续地掉落,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好。” “你不是想要吗?”段沉这么问她。 她这才想起有一次段沉在车里向她求婚,她没答应,就是想要花和戒指来着。这可真是挖坑给自己跳。 于江江发誓,这么多年她看过那么多言情小说和电视剧,绝对没有哪个男主角让女主角狼狈成这样! “段沉,你可真够混蛋的!”于江江一气之下,一把花全砸到段沉身上了。 段沉也不生气,撇了撇头,在“玫瑰花雨”里突然单膝跪了下去。 那一秒,全世界所有的喧嚣好像都静止了。 那应该是电影里最慢最慢的镜头,于江江一帧都不敢错过。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反转。这情节实在太意外,也太令人难忘。足以在于江江的人生里重放无数次。 段沉的眼睛好像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他嘴角的带着几分坏坏的笑意。 他递上了一直拿在手上的戒指盒。戒指盒里一枚钻戒在夜里闪闪发亮。 他说:“非洲挖的,这诚意足以让你嫁给我吗?于江江小姐?” 那一刻,也许是广场上的风卷了沙吹进了于江江的眼睛,她的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 整本书写完第一次当主角的于江江小姐咬牙切齿地说: “段沉,我这辈子就栽在你这混蛋手里了。” …… 爱是突然心动,与众不同,爱是只一人懂,爱是慎始慎终。 有一天,你也会是于江江,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只属于你的段沉。 如果有一天你碰见这个人,请你一定一定要把他留住。 他是你的,别让他走了。 别让自己遗憾,人生是那么短暂,你要知道,有一些错过,叫做一生。 奇书网 奇书网下载网www.qisuwang.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